<图片> 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 片刻间两船靠拢,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爽推了过来。韦小宝骂道:「奶奶的,你杀害 天地会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会总舵主,非把你开膛剖肚不可。辣块妈妈,你明知阿珂是 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说著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个耳光。 郑克爽喝饱了江水,早已萎顿不堪,见到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求道:「韦大人, 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从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说一句话。」 韦小宝道:「倘若她跟你说话呢?」郑克爽道:」我也不答,否则……否则……」否则怎 样,一时说不上来。韦小宝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头割了,好教你便想 跟阿珂说话,也说不上。」说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头出来!」郑克爽大惊,忙道: 「我决不跟她说话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是混帐王八蛋。」 韦小宝生怕陈近南责罚,倒也不敢真的杀他,说道:「以後你再敢对天地会总舵主和 兄弟们无礼,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顶绿帽给老子戴,老子一剑插在你这奸夫头 里。」 提起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直入船头。郑克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请你发落罢。」马超兴叹 道:」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麽不成器。」吴六奇道:「这人回到台湾,必跟总 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段,永无後患。」郑克爽大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回去台 湾,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封个大大的官。」马超兴道:「哼,总舵主希罕麽。」 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臭郑王爷的公子,咱们倘若杀了,只怕陷得总舵主有『弑主』之 名。」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领。但仍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 属官,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场,却也脱不子干系。吴六奇一想不 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著郑克爽的绳索,将他提起,喝道:「滚你的罢!」一把掷向岸 上。 郑克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难免筋折骨断,那知 屁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虽然震的全身疼痛,却未受伤,爬起身来,急急走了。 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吴六奇问道:「这家 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待兄 弟跟大哥详说。」向天边瞧了一眼,说道:「那边尽是黑云,怕大雨就来人咱们 快上岸罢。」一阵疾风刮来,吹得各人衣衫飒飒作声,口鼻中都是风。 吴六奇道:「这场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倒有趣 得紧。」韦小宝吃了一惊,忙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要是翻了,岂不糟糕?」马超兴 微笑道:「那倒不用担心。」转头向艄公吩咐了几句,艄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了风 帆。 此时风势已颇不小,布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起, 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韦小宝枉自外号叫作「小白龙」,却不识水性,他年纪 是小的、这时脸色也已吓得雪自,不过跟这个「龙」字,却似乎拉扯不上甚麽干系了。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我也不识水性。」韦小宝大奇道:「你不会游水?」吴 大奇摇头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韦小宝道:「那……那你怎麽叫船 驶到江心来?」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 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甚麽大不了。何况马大哥外号叫作『西江神 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话说在前,待会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韦兄弟,第 二个再来救我。」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韦小宝稍觉放心。 这时风浪益发大了,小船随著浪头,蓦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间,便似从半空中掉将 下来,要钻入江底一般。韦小宝被抛了上采,腾的一声,重重摔上舱板,尖声大叫:「乖 乖不得!」船篷上刹喇喇一片响亮,大雨洒将下来,跟著一阵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 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韦小宝又是大叫:」啊哟,不好了!」 从舱中望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气势惊人。马超兴道:「兄弟莫怕, 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舱,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到 桅□边,便险些给吹下江去,紧紧抱住了桅□,不敢离手。大风浪中,那个船忽然倾侧, 韦小宝向左边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这老叫化出他妈的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 会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风大雨大,你妈妈的肚皮 大。」 狂风挟著暴雨,一阵阵打进舱来,韦小宝早已全身湿透。猛听得豁喇喇一声响,风帆 落了下来,船身一侧,韦小宝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小几之上,忽想:「我又没 对不起胡大哥,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起这誓,就是存心不 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韦小宝 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陈圆圆……难道我 也……」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 吹,孤城一片,望数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 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 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後梢喝采不迭,叫 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 心中骂道:「你有这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 爷太太,施舍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那叫声相隔 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 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 道:「正是,小宝在麽?」果是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 里。」但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里。还有洪顺堂 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遣:「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 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吴六奇,参见总舵主。」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 气。」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著这边驶来。 风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上移 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 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 貌,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著了 麽?」韦小宝道:「还好。」吴大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风雨。 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教总舵主见笑 了。」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出戏 吗?」吴六奇道:「正是。这首曲子写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兄弟平日最是爱听。 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禁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韦小宝心 道:「原来这出戏叫作《沉江》。甚麽戏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戏?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 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 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 能到广东相见。吴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吴六奇 道:「兄弟入了天地会後,无日不想参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直:『平生不见陈近南,就 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 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故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 的风雨。 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遇到惊险之 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说已拿到了蒙古 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 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 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 「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对是 前门驱虎,後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还要凶恶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 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 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 来。」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 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 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满脸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 的徒弟,姓韦。」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 弟,一直在台湾跟著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湾,林兄弟也是 有功之人。」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 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 并不如何重视,料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样高的职司,青木堂近 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迷恋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 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我们 当时便构□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 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家说 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陈近南为郑成功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 中都称他为「军师」。韦小宝道:「军师?」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微笑,已然 明白,说道:「啊,原来师父你是诸葛亮。诸葛军师大破□甲兵,陈军师大破红毛兵。」 林兴珠道:「国姓爷於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 舰,自科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达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 红毛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 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国姓爷对大伙 儿说,咱们倘若後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枪炮虽然厉害,大伙 儿都须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奉号令,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突然之间。我耳边好像打了 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乱,就逃了回来。」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听见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胡涂。」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 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著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 放枪。可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 没有法子,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 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後来终於是军师想出了妙计?」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 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 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贪生伯死,明日上阵,决 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你杀我头好了。」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 要你传授给众兄弟。」 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急。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 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 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砍他们的腿。有一套地 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师的 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砍敌人的马脚, 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无用。』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砍他人脚,有何不 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砍马脚,你就以为不能砍人脚,老兄 的脑筋,果然不大灵光。」 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 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 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 年。』军师说道:『咱们赶□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 的法子。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熟练就可以了,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一概不用 教。』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 弓箭射了回去。本队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军师又吩 咐大伙儿砍下树技,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 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 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就此投降。後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 子。」 马超兴喜道:「日後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对付。」 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 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 只能用於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 时不称自己为「香主」,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人都道: 「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 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不能贸然入 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 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加可怕。」 韦小宝道:「是啊。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甚麽两样,说 的话也是一般。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懂得?」 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天色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家衣衫都湿 了,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 这一场大风将小船吹出了三十後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众人在原来码头 上岸。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 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韦小宝问:「你怎麽在这里?」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 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在这 里?」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韦小宝笑道:「担心我坐的船沉 了?」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码头旁 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 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 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这麽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 哭。」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 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冯锡 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著禀报家後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坐第三席 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 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兴珠坐了第三 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著实够朋友。 筵席散後,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 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 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後,再听他说 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 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麽远路来看兄 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韦小宝 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後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 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 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 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 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 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 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麽东西给他,寻思:「师父是不 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农。」突然间一 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 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父, 弟子没甚麽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甚麽?」 韦小宝於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 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 皮,而其中竟隐藏著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 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 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 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 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来北京跟你相会, 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麽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 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 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 吴三桂终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 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著十分欢喜。陈近南又 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麽?」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 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著反清复明的万 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著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 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吃天□,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 眼。」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 起来,凑成一图,然後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後,又将碎皮拆乱, 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一帆风顺。如此 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如果一记通赔, 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之後,就要下 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甚麽大 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 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後,把银子捧回 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 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麽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 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 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 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 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 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 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後己。郑二公子年纪轻,就 有甚麽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 懂,问道:「甚麽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 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 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 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 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麽?」 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 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 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甚麽也 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 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 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 斥一顿。」 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 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 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 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於世,受恩当 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 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 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来想 把郑克爽这麽……」说著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 哥说,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甚麽『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 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 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 有几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 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遣:「胡闹!」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注: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臧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太子,出征 时命其监国。克臧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臧为屠夫李某之 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後,克臧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 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韦小 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 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 胜於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 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於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甚麽也不肯,说是高攀不 上。我一个老叫化,有甚麽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应。」马超兴道:「刚 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 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麽不能说的?」 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著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 吴六奇道:「韦兄弟,从今而後,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 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韦小宝笑道: 「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 而别。 韦小宝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是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 韦小宝道:「甚麽吴爷?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麽?」双儿道:「是。 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甚 麽好东西,这把洋枪是相公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相公,还是你带著防身罢。」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 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 麽?」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传了韦小宝一路拳法,叫他练习。但韦小宝浮动跳 脱,说甚麽也不肯专心学武。九难吩咐他试演,但见他徒具架式,却是半分真实功夫也没 学到,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实不是学武的材料。这样罢,我铁剑门 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是天下轻功之首。这项轻功须以 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 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 韦小宝大喜,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 是谁也追不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 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 外,我也没甚麽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有输 有赢,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父以後连 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 九难嘿嘿一笑,拍拍他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学 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 韦小宝大喜,心中一阵激动,便想将那些碎羊皮取出来交给九难,随即心想: 「这些皮片我既已给了男师父,便不能再给女师父了。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想赶走鞑子, 光复汉人江山,不论给谁都是一样。」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韦小宝听。说也 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学时浅尝辄止,不肯用心钻研,这些逃跑的法门,他却大感兴 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後追赶,自 己东跑西窜的逃避。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 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甚麽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难见他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 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 韦小宝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事无 成。」 他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当今天 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 称?」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韦小宝忙问: 「那是谁?弟子定要拜见拜见。」九难道:「他……他……」突然间眼圈一红,默然不 语。韦小宝道:「这位前辈是谁?弟子日後倘若有缘见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几个 头。」 九难挥挥手,叫他出去。韦小宝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师父的神色好 生古怪,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头麽?」 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对袁承志落花有意, 袁承志却情有别钟。二十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这时却又给韦小宝撩拨了起来。 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韦小宝拿去 请徐天川一念,原来纸条上写著「好自为之」四个字。韦小宝心中一阵怅惘,又想:「昨 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这句话得罪了她?」 不一月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复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心下 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 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麽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问 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 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小桂子。」 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後,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 等公主退出韦小宝便详细说来。 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你好大胆!」韦 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韦小宝 道:「没有啊,奴才怎敢瞒骗皇上?」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 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就如此向我奏报?」 韦小宝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厉害,瞧出了其中破绽。」忙跪下磕 头,说道:「皇上明见万里。吴应熊对公主如何无礼,奴才果然没有亲见,不过当时许多 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亲耳听见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闹了。吴应熊这人我见过 两次,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他又不很年轻了,房里还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会大胆狂 妄,对公主无礼。哼,公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 他妈的卵蛋。」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是不便细说的,奴才自 然也不敢多问。公主怎麽说,奴才就怎麽禀告。」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 熊这小子受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他们在京里择日完婚罢,满了月之後,再回云南。」 韦小宝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云南去。」 康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甚麽?」韦小宝於是将吴 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一说了。康熙神色郑重,沉吟 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这奸贼!竟勾结了这许多外援!」韦小宝也早知这事十分棘 手,不敢作声。再过一会,康熙又问:「後来怎样?」 韦小宝说道已将蒙方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而骗出 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阉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属 化装为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 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 过。那日官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 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 城。」。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见事极不明白。如果担心吴三桂 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甚麽作为?他倘若不 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 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罢!』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道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 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就种因於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麽一剖析,打从心坎儿里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了皇 上,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 不懂军国大事,一见之後,没甚麽厉害的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当下 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 韦小宝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六总兵的性情才干;问 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哪一个贪钱,哪一个好色,哪一个勇 敢,哪一个胡涂,无不了然。 韦小宝既惊且佩,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的事情, 知道得比奴才还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毫不 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大秘 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全身骨头大轻,说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 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 来。 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眼见到宫 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将实情说了。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辰,除蒙古 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方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 蒙方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有亲。 韦小宝在一旁侍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 又显得害怕,到最後却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监禁。 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副总管也斟一碗 来。」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 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皇 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磕头。 韦小宝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国鬼子来到宫里,真是奇哉怪也。」 两个外国人叩拜後,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 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 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会放洋 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 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 若望接著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著很希奇,是不是?」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後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 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 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 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 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甚 麽大炮短统,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 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 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 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哪里?咱们拿了去轰吴三桂 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 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 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己来弄明 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後,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康熙道: 「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精铁,就大大不 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儿的都叫 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 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 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对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 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 如不是亲眼瞧著,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 了。这二人决不会起甚麽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 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 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 《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 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 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胡里胡涂,就说汤若望咒 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韦小宝道:「康 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 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 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 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 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甚麽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 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鳖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 里。这件事我後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 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 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麽『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 『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甚麽洋 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是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 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 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 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从此再也没入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 会发觉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 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 上,慢慢对著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 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著拼凑,但搞了半天, 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著蜡烛,双儿手里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 小宝走到她身後,「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 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 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 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 後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月金漆箱 中。 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 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 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一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 罢,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 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紧?」说著伸 手便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心头微感沮丧,叹了口 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 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 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 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格格一 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 「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著抱 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韦小宝笑道:「我甚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 「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著恼,故意让我抱住 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土来自己房外守卫。 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心中 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己来做好人。」於 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礼之人自是好评 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 住。韦小宝每晚观看出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著弯弯 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 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 问道:「甚麽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拼起一 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未必能找 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 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 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 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麽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 小宝道:「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 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 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是哪一天?」双儿道:「是九月 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 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 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 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 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 光。」双儿双眼中闪耀著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 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麽?」 韦小宝跟著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 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著向她 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 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著放开了她,拉著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 「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 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 哟,这是笨功夫麽?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著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著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 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 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 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 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甚麽?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 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著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 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著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 道图中写的是甚麽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 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戍,亲个嘴儿。」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 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 他那几个满洲字是甚麽意思。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 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甚麽叽哩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 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 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问:「那在甚麽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 极北之地。」 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 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 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笔帖式道:「回都 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 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妈的河,甚麽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那是另有 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纸 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 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麽?」那笔帖式道: 「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 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 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 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 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复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 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 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著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韦小宝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著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人抢了 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能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 寻思:「师父要我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 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啦。不过这颗心,自然是挖不得的。」 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心下大赞:「我的小双儿可美得 紧哪。」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图儿也拼起啦, 地名也查到啦,甚麽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 呢?」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韦小宝道:「怎麽还没有?」 双儿笑著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 韦小宝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 「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之後,跪在道 旁磕头,康熙见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韦小宝喜道:「好极 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 「起来,起来,大炮在哪里?」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 览。」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後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 列。 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是 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 铁条桩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 已安在那边。」康熙顺著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 道:「好,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 笑,退了开去。 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 之旁,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 时再核校一次。韦小宝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线,急忙眺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 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猕漫,跟著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 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势惊人。 众军土齐声欢呼,向著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没打 中。 康熙十分喜欢,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 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复原官,改号 「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大炮赐名为「神武大 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叫进书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他几 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 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他本要说「如虎添 翼」,但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 龙在天,又用得著甚麽翼?」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吴 三桂。」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可想到一件事来。吴 三桂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 神龙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 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後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 韦小宝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头陀 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 韦小宝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使妖 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线索可寻。 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 出老婊子的下落。」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 易办。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 往便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 马,俟机去破神龙岛。」 韦小宝心想:「皇帝在拍我马屁了。这件事不答应也不成了。」说道:「奴才的福 气,都是皇上赐的。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 福,把老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之国家社 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 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眈眈,倘若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 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 韦小宝笑道:「正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提起右手,不住 乱甩。康熙笑问:「干甚麽?」韦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 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调动奉天 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 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儿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自安, 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我明儿派你为钦差大 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 心。」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康熙问道:「甚麽寿与虫齐?」韦 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教中高手 如云,自己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打神龙岛,韦小宝多半是「寿与虫齐」。 出得宫来,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 犯不著为他去在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後,乘机到黑龙江北的鹿 鼎山去,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从此躲将起来, 每天赌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说来脸 上无光,有负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後,不再挖 断满洲人的龙脉,也就很对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他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见他有 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 王府的竹□,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甚麽兴致。」 韦小宝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雪地,这 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儿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 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索额 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 来,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 『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 的物事。那乌拉草,又是甚麽宝贝了?」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 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 抬轿子啊?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 暖和得紧。」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著的。人参却不妨挑他几十担, 貂皮也提他几千张回来,至爱亲朋,也可分分。」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登时想起那日郑克爽说过 的话来,说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过郑克爽武功,後来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脸上变色, 心想这姓施的莫非受郑克爽之托,来跟自己为难,冯锡范如此凶悍厉害,这姓施的也决非 甚麽好相与,对亲兵道:「他来干甚麽?我不要见。」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韦小宝 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亲兵道:「快传阿三、阿六两人来。」阿三,阿六是胖头陀和陆高 轩的假名。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韦小宝心神不定,问道:「施……施 靖甚麽?」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韦小宝摇头道: 「从来没见过。」 说话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後。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觉放心。 亲兵回进内厅,捧著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韦小宝见盘 中放著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著几行字。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 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礼给我,那麽不是来对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韦小宝问道:「怎 麽?」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 生施琅敬赠』。」韦小宝沉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是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父母妻儿 报仇。这些年来,老是缠著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子没二十万, 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钻这门路。」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甚麽非打台湾不可?」索额图道:「老施 本来是郑成功部下大将,後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气不 过,将他的父母妻儿都……」说著右掌向左挥动,作个杀头的姿势,又道:「这人打水战 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郑成功打过一仗,居然将郑成功打败了。」 韦小宝伸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倒 不可不见。」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大 哥,咱们一起去见他罢。」他虽有胖陆二人保护,对这施琅总是心存畏惧。索额图是朝中 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谅来施琅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著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 步,请下安去,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韦小宝拱手还礼,笑道: 「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 气。」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 卑职高得多,何况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韦大人必 定封王。」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要多谢你的金口了。」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 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 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笑道:「你甚麽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 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於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颜樵 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一桩不好。」施 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请大人指 点。」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战兢 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哈哈。」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著干笑了几 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 了。」韦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为甚 麽?啊,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了。」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胡涂,应 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 台湾。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 索额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召他来京,他就甚 麽都不卖帐,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笑道:「皇上英明之 极,要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辰未到,著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一直心中 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韦大人这番开导, 真是恩德无量。卑职今日回去,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著了。」 韦小宝善於拍马,对别人的谄谀也不会当真,但听人奉承,毕竟开心,说道:「皇上 曾说,一个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折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降你的官,就算 充你的军,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连声称是,不禁掌心出 汗。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说道:「是啊,韦爵爷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 这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甚麽用?」施琅应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甚麽事跟他闹翻的 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部下,後来拨归郑成功统 属。郑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胡里胡涂的,也就跟著统帅办事。」韦小宝道: 「嗯,你反清复……」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 们在一起,说顺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後来怎样?」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 克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忠王师,竟带兵又将 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 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後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 了。」韦小宝问道:「那是甚麽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偷懒, 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大对头,仔细一问,查明了 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 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说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 我饶了这小校,说甚麽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爽,几次三番要 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甚麽? 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 了,那还能带兵打仗麽?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听到这件事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 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著号令严 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甚麽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就 是。」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 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 将令。」韦小宝气忿忿的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 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 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 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 住,一刀砍了 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 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有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 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哪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 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 头,乘著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过不多时,就得到讯息,郑成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 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对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以得报, 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 括他的大对头郑克爽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 仇,不是英雄好汉。」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後,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 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 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 蚂蚁一般。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 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 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 钱送礼,谁也不再理他。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 足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 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 报,奋不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恰好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拼命, 仗著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後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 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 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功劳是半分也没有的,一来是我大清皇 上福份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 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麽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秦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 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挚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 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 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 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 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 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 些甚麽?」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 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 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 刘二人; 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是台湾的 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 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 谈时说起过的。皇上於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爽,不 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 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於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 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 是甚麽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 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而立定了脚根,台湾人心 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 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爽这小 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攻台 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举两得。」转 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麽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 就是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 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会闲话,也即辞去。 韦小宝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湾,这 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这人急於立功报仇,轻 举妄动,反而让台湾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韦小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战船,操演兵马, 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人人以为不打,却忽然打了,打那 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 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 韦小宝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的 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 道:」夏侯渊。」韦小宝道:「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 得。」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礼物给你?」 韦小宝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 熙问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著皇 上办事,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 哈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著,能不能办?」康熙道: 「甚麽主意?」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 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 岛。」 韦小宝心下骇然,瞪视著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 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担心,你去攻打神龙 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操练操练,不过事先可 不能泄漏了风声。」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 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著,也不怎麽相信。」 韦小宝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 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著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以报皇上 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施 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韦小宝一人之外,朝中 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小宝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 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 他罢。」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计不是坏 事。 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韦小宝笑道: 「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一个小小参领,以防外人知觉。」 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加当他是 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如果派他当个亲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 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者都统。不知都统大人喜欢甚麽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 夜赶著打造。」韦小宝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甚麽款式,咱们做奴才的双手捧著 金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浩□。」施琅连声称是。 韦小宝心想:「老子中想逃之夭夭,辞官不干了。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最好你去 跟洪教主拚个同归於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後,韦小宝去把李力士、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来,将经过情 形详细说了。李力士道:「这姓施的贼子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湾,陷害总舵主,天幸 教他撞在韦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 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 们再来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宝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众位哥哥 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 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 次日下午,施琅摔著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韦小宝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 的金饭碗,怕不有六七两重。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 用起来不方便。」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够重了,施将军,这许 多字写的是甚麽哪?」施琅道:「中间四个大字,是『公忠体国』。上面这行小字是: 『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赐穿黄马褂、巴鲁图勇号、一等子爵韦小 宝。』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监造』。」韦小宝甚喜,笑道:「这可当 真多谢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你能给我甚麽金饭碗了?这老施倒 也不是笨蛋。」 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 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 韦小宝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数,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他二人 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惟有一个 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里。韦小宝大怒, 立时便要发作,转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这次一切要办得十分隐秘,不行多生事端, 惹人谈论,你瞧不起我,难道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子了?咱哥儿俩来比比,谁做的官大 些?」跟著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英雄事迹,韦小宝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 了。 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叫黄甫,见密 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後躬身听训: 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 到後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赌钱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韦小宝率领水师 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 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韦小宝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 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那 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猜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 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姑娘虽然狡猾,但那几 日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此时追忆,大是神往,寻思:「一到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 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涌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 这样一来,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轰掉了一 条手臂甚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 施琅主持。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这一仗有胜无败, 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那才两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 岛之计。 施琅打开手中带著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个小岛,说 道:「这是神龙岛。」 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红圈,大 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之後,才颁示皇上 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 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韦小宝道: 「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威望。依卑职的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 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後,岛上匪徒抵挡不 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 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 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请不要上船出战。中 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给大风吹坏了桅□甚麽的,不免动摇军 心。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清,如何行 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想:「你这人倒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外的 小岛上坐镇,当真万元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赶上快船,溜之乎也, 妙计,妙计。」当下大赞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的威名,得知韦大人当年手刃满洲第一勇土鳌拜,把 满汉第一勇土的名号抢了过来,因此钦赐『巴鲁图』勇号,武勇天下扬名。卑职只担心一 件事,就怕大人要报上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损伤了大人一个小指头儿, 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倒不打紧,却辜负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 遇大恩,卑职万死莫赎。因此务请大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 「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儿。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 这麽说,那只好让你去干了。」施琅道:「是,是,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 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满汉第一勇士』这个头衔,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亏你想得 出。」说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里逃出去的。皇上吩咐 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几名宫女,皇 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不是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出来。这次攻岛, 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韦小宝道:「这就 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认得出。不过这种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 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著左舷 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 赐名。」韦小宝搔了搔头皮,说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这次我做 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干二净不和。这小岛,就 叫做『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 论敌军多麽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後关至尊 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这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 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後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土呼叫起 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不利,撞见浮□!莫非这一庄要通赔?」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 兆。卑职过去瞧瞧。」说著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 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现了两具浮□。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 却是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问道:「你 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首还看不出甚麽,後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定 是身有武功之人。」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讧?」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 来,这三具浮□,多半是顺风飘来的,倘若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 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 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飘近,问道:「那是甚麽?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抬 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 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   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活转了。」施琅提起 瘦头陀,将他後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瘦头 陀突然一弹而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 大笑。。 瘦头陀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 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官,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 对细眼,凝观看韦小宝,道:「你……你……你怎麽在这里?」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 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 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的坐舱。韦小宝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麽会给人绑住了, 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麽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 韦小宝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甚麽好笑?又有谁能打 得过教主?」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 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 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师父九难说,她是明朝大 将毛甚麽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道:「你在皇官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可快活得很 哪。」 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就算是罢。」韦小宝 道:「怎麽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麽容易得 很?」韦小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陀大叫: 「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韦小宝道:「她活不成 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样?」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 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 要捉老婊子,我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 了。但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 一下,反咬我一 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麽打得天翻地复?」瘦头陀道: 「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 里喂海龙。」韦小宝问:「为甚麽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著韦小宝,说道:「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 龙使,执掌五龙令,怎麽会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 事情就不清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见 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 事。」众亲兵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甚麽?」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 却把甚麽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那也没甚麽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 还在大海里飘啊飘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咸水真不好 喝。」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甚麽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 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後来查到,这把血 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 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甚麽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 没杀青龙使。後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 来。」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麽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 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 不亦乐乎。」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麽自己 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 「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赤龙门。」韦小 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麽?」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 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 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 小艇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後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著斗大「韦」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韦小 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後,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 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 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 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哪一艘战船居前,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 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 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於 施琅的策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了望台,向东了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 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己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 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了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倘 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使起作弊手法,将六粒骰子都是四点朝上, 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 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 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韦小宝 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 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韦小宝笑道:「那麽咱们来赌钱。我赢了, 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我没 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 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正说到 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来,一把搂往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 儿。」双儿忙笑著低头。韦小宝在她後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了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 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又见一艘艘战 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 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 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於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场大战,胜 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