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 第二十一回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 韦小宝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 找个安身之所。”当下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 ,一行人搬了进去。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 已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 。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着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 其余兄弟高彦超、樊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不到 一个。 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 上房。掌柜见他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韦小宝又取出五钱银子,塞进店小 二手里,仍要上次住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 赚了五钱银子。韦小宝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关头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 匕首,撬开墙洞,顺治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他打开油布, 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待卫来护送经书, 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径向紫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 家伙,干什么的?”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桂公公。”那侍卫 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说道 :“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紧事 ,赶着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 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径到上书房来 见皇帝。 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只见 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 了这么久?”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憋得甚久。 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间,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几下,伸手扶住 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此掉下泪来。 韦小宝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上,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视了一趟 ,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说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 。” 康熙紧紧抓住他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 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 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 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 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 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 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 ,我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 ‘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取好。倘若天下百 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 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 我便心中欢喜。” 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所 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 笔致圆柔,果是父亲的手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 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 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咽咽的 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强自 抑。韦小宝却有意做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 分拿手,母亲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的惊天动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 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计难辨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伤心, 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的温和和慈爱,对我 连声称赞,说我不顾性命的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 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挂念,赶着回来向你禀报,真想留在五台山 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赏你。” 韦小宝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 要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龙教走 了这一遭,耳听得人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丝毫不以为耻,不免脸 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教讨人欢喜,言语更夸张。 康熙信以为真,说道:“我也真担心父皇没人服待。你说那个行颠行尚莽莽 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 这样喜欢你……”韦小宝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啊 哟,啊哟!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份。”只听康熙续道:“…… 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 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对我父子忠尽 耿耿……”韦小宝心中大叫:“乖乖龙的东,我的妈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 和尚,宁可叫我坐牢。” 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罢,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 中服侍我父皇……”韦小宝听得局势紧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还得做小和尚 ,大事之不妙,无以复加,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 和尚,这个……我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 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 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 出口差遣,倘若坚决不允,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脑 袋,可不是好玩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哇的一声, 哭了出来,这一次却是半点不假,千真万确,只不过并非为了忠君爱主之心,实 在是不愿去当小和尚。 康熙大为感动,轻拍他的肩头,温言道:“这样罢,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 我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朝见, 我却是非出不可的。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 ,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道:“你在 庙里有空,说读书识字,以便日后做官,做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个小和尚怕是做定了。 ”转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你放我转来,也非难 事。只说小皇帝没我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好几斤,老 皇爷爱惜儿子,定然命我回宫。”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 我去办什么事,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 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皇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 百岁……还有……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几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 地在五台山上耽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 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说为妙,答道:“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 ,还有那位玉林法师,说什么也不肯认庙里有老皇爷,我又不好点破,只得在山 上一座座庙里转来转去的做法事,今天到显灵寺去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 五台山几千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恶喇嘛罗皂老 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康熙笑道:“你这下可破费不少哪! 花了的银子,都到内务府务领还罢。”他也不问数目,心想韦小宝立了大功,又 肯去做小和尚,他爱开多少虚头,尽可自便。 不料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上次你派我去抄鳌拜的家,奴才是很有点好 处的。当时不好意思跟你禀报。这次去五台山,见到老皇爷,受了他老人家的教 训,明白对皇上什么坏事都不可做,于是把先前得的银子,都布施在庙里了,也 算是奴才帮皇上积些阴德,盼望菩萨保佑,老皇爷和皇上早日团圆。这笔钱本来 是皇上的,不用再领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团圆,我也可少做几天小和尚;同时 有了这番话,日后如果有人告发,说我抄鳌拜家时吞没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笔 :“我代你布施在五台山上啦,还追问什么?” 康熙一听,更是欢喜,连连点头,问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当下韦小宝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说道:“小桂子, 你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 俗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韦小宝摇头道:“那恐怕难得紧……” 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 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 ” 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 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这 么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韦小宝见这少女十五六岁年纪,一张 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那少 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 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 有这位建宁公主长大,是皇太后亲生。韦小宝极怕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 ,公主又不到皇帝的书房来,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见到。他听了康熙的话,知道是 他兄弟闹着玩,便即凑趣,笑嘻嘻的上前请安,说道:“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在 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 竟没半点征兆,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哪里避得开?他一句话没 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啊 ”的一声,大叫来他,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 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了。”说着格格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 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骂出一个字来? 康熙慰问韦小宝:“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 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又笑了起来 ,拉住康熙的手:“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皇太后点拔了 一些。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在的侍 卫教拳。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两三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 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 花流水。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 小宝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 。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皇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 来。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 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 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兴致和妹子闹玩,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 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罢,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 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 。”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 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 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自 己差不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试,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动 手,你跟我来。” 康熙向来对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很欢喜,不忍太扫她兴,吩咐:“小桂子,你 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 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 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恼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 抓住了他右耳,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终 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 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 先行点了你的穴道再说。”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 穴,这几下自然是乱戳一气。韦小宝大叫:“点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 呆,就此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丝毫不动。公主喝道:“起来!” 韦小宝仍是不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中,当真点中了他穴道:“我来给你解穴 !”提足在他后腰一踢。韦小宝心道:“这臭小娘见解不开我的穴道,还要再踢 。”当下“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本领当真高明,只 怕连皇上也不会。”公主道:“你这小太监奸滑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但见 他善伺人意,也自喜欢,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 ,别让人来偷拳学师。”韦小宝一笑,心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 学师了!”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 边嘭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 ,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么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 韦小宝道:“我……我……”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 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 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门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 闪避,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 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的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 绝不可。”门闩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后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只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大骇之 下,身子急滚,砰的一声,门闩打在地下。公主大叫:“啊哟!”这一下使力太 重,震得虎口剧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 !不打了!”公主举门闩击落,这一下打在他小腹,拍的一声,幸好打在他怀中 所藏的五龙令上,韦小宝刚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是一闩,怒骂:“你 这死太监,我要打你,你敢闪开?”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 ,奋力转身跃起。公主举闩迎面打来,韦小宝左手挡路,喀喇一响,臂骨险断。 他心念急转:“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干么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 太后嘱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 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一步。韦小宝左足横扫,公主扑地倒, 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 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惧,又是恼怒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 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她杀了,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后患无穷。” 这么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 易。”当即伸左手拉她起来。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 交而已。刚才你已叫过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中的规矩 ?” 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 没用东西。来,我给你擦擦血。”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和帕,走近几步。韦小宝 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当。”公主道:“咱们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须当有 福同享,有难同当。”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的血渍。韦小宝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 ,心中微微一荡,此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庞,皮色白腻,心想 :“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后脑的伤怎样。”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 “先前我可晚饭疑了,原来小公主真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她好胜心强,出手不知 轻重。”公主伸手轻轻抚摸他后脑的伤处,笑问:“痛得厉害么?”韦小宝道: “还好……”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被她一勾,俯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 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 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有宝衣护身,短刀戳不进去,腿 上这两刀也非重伤,却已痛得他死去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 横陈”脱身,一来先受伤,没了气力,一来这一招并未练熟,挣了一挣,想要从 她跨下钻到她背后,但行动太慢,身子甫动,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听她格格笑 道:“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厉害之极了。公主武功高强,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 上的……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 活罪难饶。”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你。”韦 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可是公主刚好坐在他伤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双足缚住,用刀割下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 笑道:“你是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 。”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故事十分熟悉,《三国演义》她已看过三遍。韦小宝看 过这戏,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主公擒小桂子,只消一 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诸葛亮还厉害七倍。”公主道:“不成! 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 一样。”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 烧便烧,藤甲兵不得多言。”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 蜡烛。韦小宝叫道:“诸葛亮并没有烧死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 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服,正要凑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油光乌亮的辫子 ,心念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使烧了上去,嗤嗤声响,满屋焦臭,。韦小 玉吓得魂飞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 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紧。 ” 转眼之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顷刻间满头是火,危急中力气 大增,挺头往公主怀里撞去。公主“啊哟”一声,退避不及,韦小宝已撞上她小 腹,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的焦灰断发,史觉小腹疼痛,又惊 又恐,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 ,背心,内衣竟然都被解开了,公主左手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胸口 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白粉撒入伤口。韦小宝大叫:“你干什么?” 公主笑道:“侍卫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不招,便在他伤口里加上 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随身带得有盐,专为对付你这等 江湖大贼。”韦小宝但觉伤口中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 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脓包,这么快便招,有什么好玩?你要说:‘老子今 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几道伤口,盐放 得多些,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 ……喂喂,我不是骂你,我……我不是好汉,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在他伤口之中,正 色道:“我是建派掌门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韦 小宝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第一的建掌派掌 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得好:杀不过头点地。在下既服了,也就是了。 ”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了 ,赞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的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 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来杀死自己,还是不过模拟江湖豪客行径,心想这臭小娘 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过拿我玩耍,老子这条命还得送在她手里,忽然想起当日 恐吓沐剑屏这条计策颇有效验,小姑娘们都怕鬼,当下强忍疼痛,说道:“老子 忽然之间,又不服了。掌门老师,你如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你 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冤鬼,白天跟在你 背后,晚上钻在你被窝里,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声大叫,颤声道:“我杀你干什么?”韦小宝道:“那么快 放了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监,你吓我。”拿起烛台,用烛火去烧他的脸 。 烛火烧在脸上,嗤的一声,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右肩奋力往她手臂撞去 。公主手臂一动,烛台落地,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夹头夹 脑向他打去。韦小宝疼痛难当,害怕之极:“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声: “我死了。”假装已死,再也不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轻轻踢 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柔声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别死罢。”韦小宝 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头发上的宝钗,在他脸上,颈中戳了几下,韦小宝忍痛不动。 公主柔声道:“求求你,你……你……别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 只是跟你比武打架,谁叫你……谁叫你这样脓包,打不过我……”突然觉到韦小 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 ,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 后变成个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惊, 一个打滚,立即滚开。 公主怒道:“球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你的眼睛不可。”跳 将过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 入脑。韦小宝双腿急曲,膝盖向她胸口撞去,拍的一声,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 倒。 韦小宝大喜,弯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开缚住双脚的衣襟,一 站起身,便在公主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首插入桌 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腰带到刃锋上去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腰带便即 断开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里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 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 乎当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杀我,干么见我装死,反而害怕起来?可 是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这么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 人,人家死了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中 一脚。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呻吟,醒了转来,慢慢支 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韦小宝正自恼怒,伸手拍拍两个耳光,当 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使如擂鼓 ,往好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 头,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 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 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 挥拳又打,骂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这臭小娘!” 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韦小宝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么她不 哭反笑?”从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好颈项,左手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喝道:“ 笑什么?”只见她眉眼如丝,满脸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欢畅,并非做作,听她柔 声说道:“别打得那么重,可也别打得太轻了。”韦小宝摸不着头脑,只怕她突 施诡计,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么花样,老子才不上当呢。” 公主身子一挣,鼻中嗯嗯两声,似要跳起身来。韦小宝喝道:“不许动。” 在她额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韦小宝只觉伤口中一阵阵抽痛,怒火只炽, 拍拍拍四下,左右开弓,连打她四个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几声,胸口起伏,脸上 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轻声说道:“死太监,别打我脸。打伤了,太后问起来 ,只怕瞒不了。”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这犯贱货,越是挨打越开心,是不 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两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几声,皱起眉 头,眼中却孕着笑意。韦小宝道:“他妈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缓缓闭上眼睛,突然间飞起一脚,踢中韦小宝大腿,正是一处刀 伤的所在。韦小宝吃痛,扑上去按住她双肩,在她臂上、肩头、胸口、小腹使劲 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监,小太监,好公公,好哥哥,饶了我罢, 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这么柔声一叫,韦小宝心中突然一荡,心想:“她这么叫唤,倒像是方姑 娘在海船中跟我说情话的模样。”怒气大减,然而她到底打什么主意,实是难测 ,于是依样画葫芦,解下她腰带,将她双手双脚绑住。公主笑道:“死小鬼头, 你干什么?”韦小宝道:“叫你别打坏主意害人。”站起身来,呼呼喘气,全身 疼痛,又欲晕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还打不打我?”韦小宝道:“你 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动不来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没法子 。”韦小宝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贱货。”在她屁股上踢了一 脚。 公;主“哎唷”一声,道:“咱们再玩么?”韦小宝道:“老子性命给你玩 去了半条,还玩?我现在扮诸葛亮,也要火烧藤甲兵,把你头发和衣服都烧了。 ”公主急道:“头发不能烧……”嘻嘻一笑,说道:“你烧我衣裳好了,全身都 烧起泡,我也不怕。” 韦小宝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颠。我得去治伤了,伤口里都 是盐,当真好玩么?”这时才相信公主并无杀害自己之意,将她手上缚着的腰带 解开。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么明天再来,好不好?”语气中满是祈求之意。 韦小宝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还有命么?”公主慢慢起身,道:“只 要我不说,太后和皇上怎会知道?明天你别打我脸。身上伤痕再多也不打紧。” 韦小宝摇头道:“明天不能来。我给打得太厉害,一两个月,养不好伤。”公主 道:“哼,你明天不来?刚才你骂我什么?说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 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 ,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韦小宝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你不是老皇帝后的, 我骂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爷、什么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 怒,叫道:“我怎么不是老皇爷生的?你这死太监胡说八道,明天午后我在这里 等你,你这死太监倘若不来,我就去禀告太后,说你打我。”说着捋起衣袖,一 条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块,黑一声,全是给你扭起的乌青。韦小宝暗暗心 惊:“刚才怎么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瞧你要命不要?” 至此情景,韦小宝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 是,不过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说道:“你来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 还我好了。咱们江湖上好汉,讲究恩怨公明。”韦小宝苦笑道:“再给打一顿, 我这条好汉变成恶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当真打死你的。”顿了一顿,又道:“最多打 得你半死不活。”见他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 监侍卫,我就只喜欢你一个。另外那些家伙太没骨气,就是给我打死了,也不敢 骂我一句‘臭小娘,贱货……’”学着他骂人的腔调:“婊子生的鬼丫头,从来 没人这样骂过我。”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爱挨骂?”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我 才好。太后板起脸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不爱听了。”韦小宝道:“那你最 去丽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骂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鸨要打,嫖客发起 火来,也会又打又骂。” 公主精神一振,问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玩?”韦小宝肚里暗笑 ,道:“好玩极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丽春院里住上三个月, 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 纪大了,一定要去。” 韦小宝正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他这句“驷马难追”总记不住,“什么马难追”是不说了,却说成“死马难 追”。 公主握住他手,说道:“我跟那些侍卫太监们打架,谁也故意让我,半点也 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过他也不肯打痛,扭痛 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个,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决计不舍得杀你。” 突然凑过嘴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亲,脸上飞红,飞奔出房。 韦小宝霎时间只觉天旋在转,一交坐倒,心想:“这公主只怕是有些疯了, 我越打她骂她,她越开心。他妈的,这老婊子生的鬼丫头,难道真的喜欢我这假 太监?”想到她秀丽的面庞,心下迷迷糊糊,缓缓站起,支撑着回屋,筋疲力竭 ,一倒在床,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呻 吟,站起身来想洗去伤口中盐末,哪知一解衣服,伤口鲜血凝结,都已牢牢粘在 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阵剧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烂小娘”的乱骂一顿,当 下洗去盐末,敷上金创药。 次日去见小皇帝,康熙见他鼻青脸肿,头发眉毛都给烧得七零八落,大吃一 惊,登时料到是那宝贝御妹的杰作,问道:“是公主打的?受的伤不重吗?”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师父,徒儿丢了您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 去找回这场子,为你老人家争光。” 康熙本来担心他怒气冲天,求自己给他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 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如不理,却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 肯忠心,正感为难,听他这么说,竟对此事并不抱怨,只当作一场玩耍,不由得 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你想要什么?” 韦小宝道:“师父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经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 了。”顿了一顿,说道:“师父传授弟子几招高招,以后遇险,不会再给人欺侮 ,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当下将太后所传武功,拣了几个招精妙招 数传授给他。这几招擒拿手法虽然也颇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妇所传的六招却差 得远了。韦小宝以前和他比武,这几招也见他用过,此时一加点拨,不多时便学 会了。 韦小宝心想:“以前和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这 朋友总是做不长久。这次回北京来,眼见他人没大了多少,也是拍马屁得多了。 ‘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称呼,也是拍马屁的妙法。”当下跪下 ,咚咚咚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韦小宝是你老人家的开山弟子 。” 康熙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来觉得挺好玩,二来确也不喜他再以“ 小玄子”相称,笑道:“君无戏言!我说过是师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 :“来人哪!” 两名太监,两名侍卫走进书房。康熙道:“转过身来。”四人应道:“是。 ”但规矩臣子不得以背向皇帝,否则极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侧身 ,不敢转身。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后。四人又略略侧身。康熙看了 看四人的辫子,见其中一名太监的辫子最是油光乌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声, 齐发根剪了下来。那太监只吓得魂飞天外,当即跪倒,连连叩头,道:“奴才该 死,奴才该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赏你十两银子。大家出去罢!”四人莫 名奇妙,只觉天威难测,倒退了出去。 康熙将辫子交给韦小宝,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烧了你头发,看来 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发为僧。你先把这条假辫子结头上,否 则有失观瞻。” 韦小跪下道:“是,师父爱惜徒弟,真是体贴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 为师,可不许跟旁人说起。我知你口紧,谨慎小心,这才答应。你若在外招摇, 我掌门人立时便废了你武功,将你逐出门墙。”韦小宝连称:“是,是,弟子不 敢。”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宫中始终并无旁人得知,心 想闹着玩收他为徒,只要决不外传,也不失皇帝的体面,但生性谨细,特意叮嘱 一番。 康熙坐了下来,心想:“太后阴险毒辣,教我武功也决不会当真尽心,否则 她将人打得骨节寸断的厉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传我?我虽做了师父,其实比之 这小子也强不了多少,没什么高明武功传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极高,此番父皇 有难,也是他们相救……” 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说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 韦小宝回到下处,命手下太监去请御医来敷药治伤。伤处虽痛,却均是皮肉 之伤,并未伤及筋骨,太医说将养将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担心。 他吃过饭后,便去应公主之约,心头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却又喜欢见她 。 一推开门,公主一声大叫,扑将上来。韦小宝早已有备,左臂挡格,右足一 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后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 怎么厉害起来啦。”韦小宝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 哥,我把你这条手臂扭断了。” 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韦小宝将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 你不叫,我将你这条手臂扭断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韦小宝心想: “小娘皮的确犯贱。我越打她,她越欢喜。”右手拍的一声,在她臂上重重打了 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却格格的笑了起来。韦小宝道:“他妈的,原来你爱挨打 。”使劲连击数拳。 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韦小宝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 下轮到我来打你。”韦小宝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心想这小娘皮下手如 此狠辣,给她打将起来,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求恳,韦小宝只是不肯 。 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咬,给韦小宝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揪住头发 ,又打了一顿屁股,心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气啦,伸手在她全身到处乱扭。 公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他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间,轻轻磨擦,娇媚柔顺, 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罢,我不打痛便是。”韦小宝见她犹 似小鸟依人一般,又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 ,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喜欢。” 韦小宝吓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 放开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总有一日死在你手里。”公主叹道:“你不 跟我玩了?”韦小宝道:“太危险,时时刻刻会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 起身来,道:“好!那么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走不动了。”韦小宝道 :“我不扶。”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出去,道:“小桂子,明儿再来,好不好? ”忽然左腿一屈,险些摔倒。韦小宝抢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韦小宝心想一 叫太监,只怕给太后知道,查究公主为什么受伤,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杀头的 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谢你 。”靠在他肩头,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处在慈宁宫之西,寿康宫之侧。两人渐渐走近慈宁花园,韦小宝想 起太的神气,心下栗栗危惧。两人行到长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韦小宝脸上一红,道:“不……不是……”公主柔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是打 你。”说着将他耳垂轻轻咬住,伸出舌头,缓缓舐动。韦小宝只觉麻痒难当,低 声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远不来见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公主本想突然间将他耳垂咬下一块肉来,听了这句话,不敢再咬,只腻声而 笑,直笑得韦小宝面红耳赤,全身酸软。 到了公主寝宫,韦小宝转向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 儿。”这时建宁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在门外侍侯,韦小宝不敢放肆,只得 跟了进去。公主拉着他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已跟了进来,只拿着热毛巾给 公主挣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递给韦小宝。韦小宝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 宫女见公主对这小太监姑娘破格礼遇,连对太后皇上也没这样客气,而这小太监 竟也坦然接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瞥了一眼,瞪眼道:“有什么好看?”两名宫女道:“是,是!”弯腰 退出,哪里已经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微微一让 ,一声惨呼,眼珠虽没挖中,脸上却是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时出现四 条爪痕。两名宫女只吓得魂飞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什么好玩?”韦小宝见她 出手残忍,心想这小婊子太过凶恶,跟她母亲老婊子差不多,还是及早脱身为是 ,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么?”反手 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不知她要干什么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 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味道,今儿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 韦小宝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可没这福气。”公主俏脸一沉,说道:“你 不答应吧?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无礼,打得我全身肿痛。”突然纵声叫道: “哎唷,好痛啊!” 韦小宝连连作揖,说道:“别嚷,别嚷,我听你吩咐就是。”这是公主寝宫 ,外面有许多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有人涌将进来,可 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四下无人。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贱骨头!好好跟你说 ,偏偏不肯听,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韦小宝心道:“你才是贱骨头,主子 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请个安,说道:“桂贝勒,你要安息吗?奴 才侍侯你脱衣。”韦小宝哼了一声,道:“我不睡,你给我轻轻的捶捶腿。”公 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捶了起来,细心熨 贴,一点也不触痛他伤处,韦小宝赞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 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扭了一把,公主大乐,低声道:“主子夸奖了。”除下他靴 子,在他脚上轻捏一会,换过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脱下靴子按摩,道:“桂贝 勒,你睡上床去,我给你捶背。” 韦小宝给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这贱骨头如不过足奴才瘾,决不能放我走 ,便上床横卧,鼻中立时传入幽香阵阵,心想:“这贱骨头的床这等华丽,丽春 院中的头等婊子,也没这般漂亮的被褥枕头。”公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 ,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韦小宝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贝勒之际,忽听得门外许多人齐声道:“太后 驾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惊惶,颤声道:“来不及逃啦! 快别动,钻在被窝里。”韦小宝头一缩,钻入了被中,隐隐听得打门之声,只吓 得险些晕去。 公主放下帐子,转身拔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青天白 日的,关上了门干什么?”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儿。”太后坐了 下来,问道:“又在搞什么古怪玩意儿,怎么脸上一点儿也没血色?”公主道: “我说倦得很。” 太后一低头,见到床前一对靴子,又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 道:“你们都在外面侍候。”众人出去,说道:“关上了门,上了闩。”公主笑 道:“太后也搞什么古怪玩意吗?”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见到靴子 ,不由得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装,扮个小太监给太后瞧瞧。你说 我穿了男装,模样儿俊不俊?” 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的……” 太后手一甩,将她摔开几步,捋起帐子,揭开被子,抓住韦小宝的衣领,提 了起来。 韦小宝面向里床,不敢转头和她相对,早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公主叫道:“太后,这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别伤他。 ” 太后哼了一声,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 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韦小宝的脸转了过来,拍拍 的记两耳光,喝道:“滚你的,再教我见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间看清楚了 他面貌,惊道:“是你?” 韦小宝一转头,道:“不是我!” 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际,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牢牢抓住他后领,缓缓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对 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这里的,不能 怪他。”太后左掌在韦小宝脑门轻轻一拍,左臂提起,便却运动使重手击落,一 掌便毙了他。 韦小宝于万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的那招“狄青降龙”,双手反 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大吃一惊, 胸口急缩,叱道:“你作死!” 韦 小宝双足在床沿一登,一个倒翻筋斗,已骑在太后颈中,双手食指按住她眼睛, 拇指抵住她太阳穴,喝道:“你一动,我便挖了你的眼珠出来!” 他这一招并未熟练,本来难以施展,好在他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 低,倒骑容易,而挖眼本来该用中指,却变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时足尖勾下帐子 。这招使得拖泥带水,狼狈不堪,洪教主倘若亲见,非气个半死不可。虽然手法 不对,但招式实在巧妙,太后还是受制,变起仓卒,竟然难以抵挡。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你不得无礼,快放了太后。” 韦小宝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后心,这才从她颈中滑下。忽然 啪的一声,一件五色灿烂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龙教的五龙令。 太后大吃一惊,道:“这……这……东西……怎么来的?” 韦小宝想起太后和神龙教的假宫女邓炳春、柳燕暗中勾结,说不定这五龙令 可以逼她就范,说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 好大的胆子!” 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 韦小宝听她言语恭顺,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临, 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俯身拾起五龙令,高举过顶。韦小宝伸手接过,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太 后道:“是,谨遵吩咐。” 太后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事。” 直到此刻,韦小宝才嘘了口气,放开匕首,大模大样的在床沿坐了下来。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我杀了你。” 公主一惊,应道:“是。”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是 皇帝哥哥的圣旨么?”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渐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 上时,畏敬之情与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对皇帝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 。他是皇帝的亲信,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可泄漏,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 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恼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韦小宝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 此处非说话之外,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听她用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 ,不敢擅自主张,韦小宝更加心宽,随即又想:“这老婊子心狠手毒,骗我到慈 宁宫中,不要便什么诡计,加害老子?”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 白龙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龙令。” 太后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 虽然韦小宝早已想到,太生既和黑龙门属下教众勾结,对洪教主必定十分尊 敬,这五龙令对她多半有镇慑之效,但万万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龙教中的教 众,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会去入了神龙教,而且地位远比自己 为低,委实匪夷所思,眼见她恭恭敬敬的行礼,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见他默默不语,还道他记着先前之恨,甚是惊惧,低声道:“属下先前 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但见他年纪幼小, 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终究难以尽信,随即想到,近年来教主和夫人大举提拔少年 ,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戳,或被疑忌,权势渐失,这小孩新任白龙使,绝非奇事。 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无人知晓。这小鬼对我 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后患无究。”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 色。 韦小宝登时惊觉,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杀我。”低声道:“刚才我擒住 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谁传授的?”太后吃了一惊,回想这小鬼适才所使的手法, 诡秘莫测,一招间便将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颤声道:“莫非……莫非是 教主的亲传?”韦小宝笑道:“教主传我三十招杀手,洪夫人传了我三十招擒拿 手,比较起来,自然教主的手法厉害得多。不过他老人家的招教,一出手就取人 性命,我不想杀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传的一招‘飞燕回翔’。”他吹牛不用本 钱,招数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生却毫不怀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许多招数,确是都安上个古代美人的名 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寻思:“幸亏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数对付我,倘若使出教 主所传,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此刻哪里还敢有回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 “多谢尊使不杀之恩。” 韦小宝洋洋得意的道:“我没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宽了三分了 。”这话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来也可办到,只是她重伤之余,全力 反击,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谢手下留情,属下感激万分,必当报答尊使的恩德 。” 韦小宝本来一见太后便如耗子见猫,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哪知此刻竟会将 她制得贴贴服服,见她诚惶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当真难以言宣。他提 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晃了几晃,低声道:“这次随本使从神龙教来京的,有 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贰,适才幸而 没有鲁莽,倘若将他打死了,别说教主日后追究,即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 是死路一条,眼见他双颊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颤声道: “属下过去种种,委实罪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后福无穷。”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白龙使钟志灵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将他杀了, 派我接掌白龙门。黑龙使张淡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气,取经之事,现下 归我来办。” 太后全身发抖,道:“是,是。”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 担心,终于事发,颤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 。” 韦小宝点头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问,便站起 身来。太后转身去拔了门闩,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他先行。韦小宝大声道: “太后启驾啦!”太后低声道:“得罪了!”走出门去。韦小宝跟在后面。数十 名太监宫女远远相随。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他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一碗 参汤,双手奉上。韦小宝接过喝了几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风,只有当年顺治 爷可比。就算小皇帝,太后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阵大乐。 太后打开盒子,取出一只锦盒,开盒拿出一只小玉瓶,说道:“启禀尊使: 瓶中三十颗‘雪参玉蟾丸’,乃是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后强身健体, 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转呈教主夫人,余下八颗请尊使自 服,算是……算是属下的一点儿微未心意。”韦小宝点头道:“多谢你了。但不 知这些药丸跟‘豹胎易筋丸’会不会冲撞?”太后道:“并夫冲撞。恭喜尊使得 蒙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属下今年的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 来?” 韦小宝一怔,道:“今年的解药?”随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 丸”,教主每年颁赐解药,却又解得并不彻底,须得每年服食一次,药性才不发 作,否则她身处深宫,高手侍卫无数,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遥制,笑道:“你 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药自不能由我带来。”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 主恩宠,属下如何能比?” 韦小宝心想:“她吓得这么厉害,可得安慰她几句。”说道:“教主和夫人 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 好了。” 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 齐。” 韦小宝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 。神龙教再厉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贱 之至么?是了,多半你与你女儿一样,都是贱骨头,要给人打骂作贱,这才快活 。”他年纪太小,毕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时也猜不透其中关窍所在。 太后见他沉吟,料想他便要问及取经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 经书,属下派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 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邓炳春是陶姑姑所杀,柳燕死于方姑娘剑下, 有什么经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教主?这 倒不曾听说过。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 杀。”太后脸现诧异之色,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 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韦小宝道 :“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太后道:“正是。尊使 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邓炳春为陶姑姑所杀,这老婊子只道我毫 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 死无对证,倒也聪明得紧。哪知道这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话去骗别人, 那是他妈的刮刮叫,别别跳,偏偏就骗不到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 说道:“你既然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 ” 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 的恩德。” 韦小宝道:“很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怕,便一次给你 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 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 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 隐瞒。” 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 ,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要放心,以后 再说。”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罢。”韦小 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想道:“可出了什么 事?”快步来到上书房。 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贱人带了去,真有些担心,生怕她 害你。”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老……她问这些日子去哪里?我想老 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会说谎,给她问 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意儿,便买些进 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这般小孩 子脾气。”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道:“这样说最好。让老贱人当我还是小孩 子贪玩,便不来防我。你不大会说谎吗?可说得挺好啊。” 韦小宝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奴才一直担心,生怕这么说皇上不高兴呢 。” 康熙道:“很好,很好。我刚才怕老贱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 守着,倘若老贱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 也说不得了。” 韦小宝跪下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好好服侍老皇爷,便是报我对你的恩遇。”韦小宝道:“是。 ”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赏少林寺众僧的上 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办什么事 ,在上谕中写着,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 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咱 们这叫作入满洲抬旗。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 前侍卫副总管的官儿仍然兼着。”他知韦小宝不学无术,年纪又小,当真做官是 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副手。 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师父身边,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 说着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摇身一变,变作满洲鞑子了 。”又想:“皇帝师父叫我不忙去清凉寺去做小和尚,却先带兵去少林寺颁旨, 封赏救驾有功的诸位大师,多半是让我出出风头。这叫做先甜后苦,先做老爷, 后打屁股。”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 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 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 拜事败,我才获释,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他为自己之 副,心中大喜,当即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一起办事,那是再好 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下可大大露脸哪。”韦小宝谦虚一番。 察尔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说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 手,只要讨得他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韦小宝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韦小宝今晚就 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将调动骁骑劳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老婊子干什么要入神龙教,这事还没 查明,那也不打紧,多半是犯贱,下次回宫时再去问她。”又想:“昨晚给公主 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姑姑,不知她在宫中怎样, 下次回宫,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韦小宝取出康熙先前所书那张任他为御前侍 卫总管的上谕,给他看了,多隆又是连声道贺:“韦小宝要挑那些侍卫,尽管挑 选,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一去一遭也成。”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保 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 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 使,让做哥哥的走走去。”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察尔珠 点齐二千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 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时辰,一 切预备得妥妥帖贴。 韦小宝本身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 措办。察尔珠想得周到,将自己一套戎装送给了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 大车之中赶着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 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二人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 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 陆胖二人见他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了有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 韦小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书僮,随他同行。 输入: Vikings <jobjob@gdup3.gd.cei.g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