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JinY@kongfu.com (金庸) Date: Fri, 8 Mar 1996 22:43:44 GMT 三十三 比剑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 著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 仍听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之中,我看也 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 每当桃谷六仙说话之时,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 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山绝顶之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方证大 师武功高强,慈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少林 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八个字加在他的 身上,谁都没有丝毫异议。 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备,威名素著?”数千 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 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 五岳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嵩山派与泰山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 “胡说八道!方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跟我们五岳派有什么相干?” 桃枝仙道:“刚才这位老道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来做掌 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这位方证大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著? 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依你们所说,方证大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家是后 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那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 命。”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几十年,少林派的掌门人也做得,为什么 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难道五岳派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那一个大胆狂徒, 敢说方证大师不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 们是在推举五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依你说,是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 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为什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 系大得很呢!五岳派是那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 山、泰山、衡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冷禅言道,五岳剑派合并之后 ,什么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 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岳派 打得稀巴烂,重建泰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桃谷六仙疯疯颠颠,但只要有人说 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以脱身。”他们那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 能说话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以为常,再 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 玉玑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贝,也叫倒霉 。” 桃花仙道:“你说五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自居于五岳派之中。 ”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第一日开山立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 来张大门户,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 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什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 :“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泰山,只盼五岳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 斗,如此用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祥兆头,忌讳最多。各 人听桃谷六仙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理,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 ,确是大大不该。连左冷禅心中也对玉玑子这话颇为不满。玉玑子自知说错了话, 当下默不作声,暗自气恼。 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和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到底是有关无关? 是你对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 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 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属 嵩山,是不是?为什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 一齐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他所 以赞成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 合并。说到地域之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 山派若不合并,那么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迹近似放……放……放那个……一 种气了。” 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却都觉得,少 林和嵩山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说话,却也是言之成理,是顺着岳不 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论下来的。令狐冲暗暗称奇:“桃谷六仙要抓别人话中的岔子 ,那是拿手好戏,但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岳派掌门人。 只是有人提出,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那么只须少林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 林五岳派’,方证大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 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式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有法子。”桃实仙道:“ 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较量较量。打赢了桃 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戒 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戒律院、藏经阁的 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五哥,怎 么要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门人 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我们桃谷六 仙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又要较量较量?”桃 叶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 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着起哄。 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叫道:“桃谷六怪, 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 下,动起手来,岂不是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 派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仙道:“好啊,你 手按剑柄,心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擦擦擦擦擦擦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 脑?”玉玑子哼了一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 派合并,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 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倘若杀了这六人,只怕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 中势必定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强忍怒气,说道:“你们既知道要齐心协力, 和衷共济,那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刷的 一声,送回剑鞘。 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 ”玉玑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 人由谁来当,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口 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 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人来做掌门。”玉玑子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 有人给了我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是有的 ,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 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玉玑子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 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吗?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 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 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桃 花仙笑道:“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这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 ,我偏偏要迈迈方步,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 子相距已不过数尺。 玉玑子乍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副焦黄牙齿,裂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 ,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身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向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玉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 术的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疾无化。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 剑。但玉玑子剑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 架,却缓不出手来。剑光闪烁之中,卟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 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被桃根、 桃干、桃枝、桃叶四仙分别抓住。这一直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影一闪 ,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仙早已护持在旁,伸短铁棍棒 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正是嵩山 派掌门左冷禅。 左冷禅知道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当年在华山绝 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成不忧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 ,知道只要相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份,实不宜随便 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 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步, 余下二人便在旁护持,左冷气禅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别给桃实仙和 桃花仙架开了。其时玉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左冷祥已从桃实仙、桃 花仙出剑相架的招式与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 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 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只断手, 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有桃叶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肢,仍连在玉玑子身上。 原来左冷禅知道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当机立断,砍断了玉玑 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无法将他撕裂,那是毒蛇螯手、壮士断腕之意 。左冷禅切断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 开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要他助你做掌门,为什么 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根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因 此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 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 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确想杀我,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 将他抛上天空,摔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胡涂 得紧。” 桃叶仙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玉玑子,走到左冷禅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 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 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 块,那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 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 派中的同门,便有什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什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 门的义气。”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左掌门出 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 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 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既然伤 了玉玑子,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勇气。殊不知这嵩 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的,难道还 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 这样的人来充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齐摇头 。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 门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撕破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 出来,心下不免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词的说来 ,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 ,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寻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说的话 ,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 。”当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六 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 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哥,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 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 头上搔痒。在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都没加注 意,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 。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 来,钻入他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 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传了。”立时明白:“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教 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居然讲出了什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 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道:“桃谷七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 仙,那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听得令狐冲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皆愕然。 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左冷禅此 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机会。” 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 。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间正教门下的死敌,倘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 。她干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 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玉玑 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 一的少年英雄,来做五岳派掌门人。有那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 ”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的掌门,与华山派岳先生渊源极深, 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 仙道:“泰山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 桃叶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剑,谁的剑法最高,谁就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做掌 门人。”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便如上‘不可不戒’,也不理会通与不通 。桃花仙按住肩头伤口,说道:“左冷禅,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 。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剑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 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 当在掌门人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左冷 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 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比剑夺帅’ 四字,登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左冷禅剑断 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 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诚热烈 。 令狐冲心想:“我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为五岳派掌门,以免 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 老人家之外,五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朗声道:“眼前有一位最适宜的 前辈,怎么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掌门人,那里还找得出第 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 么地会得了‘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派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他说了 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有人 道:“左掌门是五岳剑派盟主,已当了这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门,那 是顺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 左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侠、玉……玉…… 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 桃叶仙道:“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 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剑夺师,比剑夺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左冷禅打倒,断了嵩山派众人的指望, 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 在此,众口一辞,要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 暗自思忖:“左冷禅的阴寒掌力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远,但剑法 决计不会输他。我赢了左冷禅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 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会么好手胜下了。 就算我剑法也不是左冷气禅的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 后,师父再下场跟他斗,那便颇有胜望。”他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 们五岳剑派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在 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也要比拳脚、比掌法。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 事,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收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妙不过。” “左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什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什么屁用 ?早就该动手打啦。”一时嵩山绝顶之上,群雄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人 跟着起哄,纵然平素极为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只是左冷禅邀 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 原也无由置喙,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股声势 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人便无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比剑, 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那也不妨。” 群雄纷纷叫嚷:“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冲剑法精妙,左冷禅未必有胜他的把握,但要说左冷 禅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 。 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辞,都愿五岳派掌门 人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岳不群道:“比剑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派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 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 ,切不可伤残性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点到为止固然好,但 刀剑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 死怕伤,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群雄都轰笑起来。 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 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什么了?”另有人道:“别瞎捣乱,且听岳先 生说什么话。”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 骂了起来。 岳不群道:“那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内力充沛, 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比武夺帅,这 帅是五岳派之帅,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 ,一时手痒,下场地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 决定五岳派掌门了。” 群雄都道:“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道:“大伙 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 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请左先生一抒 宏论。” 左冷禅冷冷的道:“既然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得伤了同门和气, 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见?” 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解帮主、青城派 余观主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 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方证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弥了无数血 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禅道:“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的五岳剑派五派,每 一派若都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决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 人大声附和,旁人也就没有异议。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年鼻子来 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为什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胜下一只 独脚,大可起飞脚踢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子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 里出言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 比试一场。”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 一站,风度俨然,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道:“是你同门公举 的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桃叶仙道:“当然 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举你出来比武 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 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说道:“玉音子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果他败了,泰山派另 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 阁下了?”玉磬子道:“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 泰山派中又起内哄,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音二人,又争着做 泰山派的新掌门。” 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着数声,并不说话。桃花仙道:“泰 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 :“好,你们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玉音子 道:“为什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 道:“你是要报仇呢,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 配当五岳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众人,早就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 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 ,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 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么?”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 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 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什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 未订下,又有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 儿却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玉磬子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鼻子, 气得只是说:“你……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那个本事高强,找一架便知道了。”玉磬 子手中长剑不住幌动,却不上前。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 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名 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 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师兄弟势 必兵戎相见,玉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中却 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左掌门多半会派玉音子为泰山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 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谁都摸准 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罗哩罗嗦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脸色青白,嘴角 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 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冲心道:“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 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贼道。”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 子狼狈为奸,逼死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向左冷禅谄媚讨好,令狐冲心中对二道 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颇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了?却要请阁下施展 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 意思说,你是华山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决不会连我泰山派的武功 也会练。 林平之冷笑一声,说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 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岳不群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 礼!”林平之应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 也能来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 ,长裙拂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 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心想岳不群这番大力赞同五派合并,左冷禅言 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道:“岳姑娘大喜,贫 道没有来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 十分佩服的。但华山派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对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 ,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我爹爹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 独占鳌头,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动。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掌门人?”有人大声 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 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 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 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 山派的剑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别的四派,终究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法,以他来作五岳派掌门,自 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 炼而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学全五派的全部剑 法,而各派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岳派剑法, 决计无此可能。 左冷禅却想:“岳不群的女儿为什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用意。难道岳不群当 真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门人之位吗?” 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五岳剑派创派以来, 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指点泰山派的剑法。” 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 玉音子心下大是着恼:“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 !”他只道岳不群定会出手阻拦,就算真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 与自己匹敌,岂知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儿天高地厚。玉音、 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 自讨苦吃吗?” 玉音子心中一凛:“岳不群居然叫女儿用泰山剑法跟我过招。”一瞥眼间,只 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 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时 大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 得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 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 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当时玉音子心想,要 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 过便罢。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一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 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 。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心,他们更不能练。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 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 ,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少 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 ,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 我急速改变方位,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幌,向右滑出三步, 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倒刺,离岳灵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 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站在原地不动, 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幌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展开剑势,身随剑走, 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 这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他见泰山三门下 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徊,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 与八卦门的‘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 ,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剑似乎均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其 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真正的杀着。 他双目所注,不离岳灵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师父有言:“这一招 ‘岱宗如何’,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 地步,已是超凡入圣。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易? ”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十八处盘旋较缓,另外十八 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 路剑法,纯从泰山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令狐冲见岳灵珊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计算数目, 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师妹,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 出来。 玉音子这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岳灵珊身周二尺之处。岳灵珊长 剑倏地刺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 夫剑!’”泰山有松极古,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 。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 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玉磬子二十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岳灵珊这五 招似是而非,与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原来剑法高明得多,正惊诧间,岳 灵珊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道:“这也是你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剑法,不过…… ”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同 ,这一剑险些便透胸而过。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砍向 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岳灵珊道:“剑招名 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刷两剑,只听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几乎便 在同一刹那,玉磬子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 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 中兀自说道:“‘快活三’!不过……不过……” 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 旁观群雄轰然叫好。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 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山 谷鸣响。 左冷禅与嵩山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眼,都大为疑虑:“这女娃娃所使确是泰山 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辣,决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 群暗中练就了传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处心积 虑,其志决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岱宗如何’!”他于中剑受伤之后 ,这才省悟,岳灵珊只不过摆个‘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 话,她一招即已怪胜,又何必再使命‘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 、‘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泰山派的剑招在关键处忽加改动,自 己和师哥二人仓促之际,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 出剑方位陡变,以致师兄弟俩双双中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式如 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了给这娇怯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泰 山派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惭愧气恼,又是惊惶诧异,更有三分上了当的 不服气。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 :“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 便摇了摇头。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你便曾使过这 一招来鹤清什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 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 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 ,并未与人提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会发见? 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 口,小师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绝招,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 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熟,但这些招数叫作什么名字,却全然不知 。眼见岳灵珊最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三剑 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 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 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起来十分快 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实是武林 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 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极 细的短剑,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 岳灵珊躬身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山派剑法,请莫师伯 指点。” 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战,不料岳灵珊一 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适才又 听得左冷禅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珊 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敌?”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灵珊道:“侄女如敌 不过莫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 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上嗡嗡两剑。岳灵珊举 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背后。 岳灵珊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 发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 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 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衡山派绝招 ,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 ,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为名。莫大先生眼见适才岳灵珊所出,均是‘ 一招包一路’的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芙蓉剑法 ’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鹤翔紫盖’两招剑法,分 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直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 中有攻有守,威力之强,为衡山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衡山五神剑’ 。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 了几招。 莫大先生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即筹思对策。他绝无 半分要当五岳派掌门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禅和令狐冲的敌手,但身为衡山掌门, 不能自始至终龟缩不出。他气恼玉磬子为虎作伥,逼死天门道人,本拟和这道人一 拚,岂知泰山三子一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胜下的对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 寺中,已将岳不群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了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岳不 群的女儿。岳灵珊会使衡山派剑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剑法中最上 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惊惧怕惑。 莫大先生的师祖和师叔祖,当年在华山绝顶与魔教十长老会斗,双双毙命。其 时莫大先生的师父年岁尚轻,芙蓉、紫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 的‘泉鸣芙蓉’、‘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然 也未得师父详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女子剑底显了出来。虽然 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形而未得其意,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 上便已落败。 他好容易接过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幌动,下是一招‘石廪书声’,跟着 又是一招‘天柱云气’。那‘天柱云气’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 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命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快 ,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 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 策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 ‘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 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到 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灵珊再使出这一招来,自己纵 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她虽学 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变。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否则 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风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还是不追, 莫大先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术云气’逼得莫 大先生转身而逃,他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 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莫师伯,承让!侄女 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 与后辈女子缠斗?可是岳灵珊竟然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岳灵珊笑厌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先生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 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 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莫大先生 岂容易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 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 颇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 华山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小师妹为什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 娘对她甚是疼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什么重大 过失,师父、师娘也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 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 到崖上思过,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不由 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剑’。他正因此 而得到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 计不会。”猛然想起:“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 ,可是这念头太过荒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个什 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 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 左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 灵珊右手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左 掷出,左侧并无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意。蓦地里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 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 ,鲜血直喷。 这几下变幻莫测,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 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 ,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所使 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却明白,岳灵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 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 铜锤使,要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的巧劲,圆 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道:“莫大师伯明明 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 歹,小弟当真抱歉之至。尚请原谅。” 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 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 ,退在一旁。 令狐冲动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这一掌 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 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 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 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 占了先机,决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 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 崖上,缅怀旧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 易发现。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林平之瞥 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什么他始终 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 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 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 ,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 泪水滴在表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 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 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 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 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哄得他喜欢必须真打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胜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 。我恒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较量较量么?” 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 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岳先生本领虽高,但居然精通五岳剑派各派 剑法,我可难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今日 为恒山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色颊上兀自留着泪水。 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道:“我定 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帮意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 。但我已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 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胜变败,你意下如何?”他 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 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以一招 ‘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 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令狐冲 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 恒山派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已即 知岳灵珊这招确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 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 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 袭。他与恒山派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施展出 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的精髓。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山剑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 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 ,深合恒山派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来恒山门下均 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身。这 ‘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 ,于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浅,并非决于 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 ,本源便出于佛家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 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 楚楚的显了出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 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 是侥幸!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师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 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傅并不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 体会得更加深切。 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 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他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 围,自非岳灵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 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剑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 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少斧琢之痕,从第一招到三 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冲也学过石壁剑法之 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个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恒 山派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 。 有人道:“令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没什么希奇。岳 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怎么也会使恒山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 生的门下,还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 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华山、泰山、衡 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 属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 ,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三脚猫,又有什么用处?左 掌门单是一咯嵩山剑法,便能击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你又怎么知 道了?当真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什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来赌五十 两银子。”先一人道:“什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 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一百两!什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 赖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遇在华山练剑 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 一招并非恒山派剑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青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向 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适才交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 山剑法,而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灵’是 岳灵珊,是二人好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高得多,不论做 什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 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浅,这路剑法中也并没什么厉害的招式,只是二人 常常在无人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令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灵 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 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 法,二人在华山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后责骂,从不让第 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来。 这一接上后,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 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 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 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 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 终于高兴起来了。唉,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 他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 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左腿,令狐冲左足飞起,踢向她剑身。岳 灵珊剑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冲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锋斜转,铛的一声 ,双剑相交,剑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 比。 瞧双剑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雄都忍不住惊叫。却听 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竟在半空中相遇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 也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 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终于练成了的。这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 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尖相抵 ,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敌制胜之效,在令狐冲与岳灵 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 溅出火花。 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该当叫作什么。令狐冲 道:“你说叫什么好?”岳灵珊笑道:“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 于尽’吧?”令狐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作 ‘你死我活’!”岳灵珊啐道:“为什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对。”令狐冲道: “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岳灵珊道:“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 没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岳灵珊一想‘同生共死’这 四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跑了。 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 ,连那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 重归华山门下,也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岳不群虽曾在暗 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冲灵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 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方证、冲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 。盈盈心中的惊骇,更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 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 妹间情投意合,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味少。 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 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 ’两字,又不如‘剑舞’之妥贴,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自娱。 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一惊,听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 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 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姿式美妙已极,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眼见岳灵珊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情, 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那样充满了缠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 向心头,想起自己被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食,一日大 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宵;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 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 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师妹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上与自己试招 ,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岳灵珊长剑 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冲脑中混乱,左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 之上。岳灵珊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涩,似乎勉强要笑, 却那里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火剑 ’弹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有 时静夜自思,早知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 ,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岂知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 立变,自己又旧病复发。当日在思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剑弹脱,此 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我却弹去了她长剑 ,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 我的情义?”一瞥之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幌,叫道: “好恒山剑法!”似是竟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过支,卟的一声响, 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向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 岳灵珊惊道:“你……大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将上来,拔出长剑, 抱起了令狐冲。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鲜血狂涌,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 相取出伤药,给他敷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幌动,两柄长 剑拦住去路,一名尼姑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灵珊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 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 ,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岳灵珊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令狐冲为她长剑所伤 ,却也是事实。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冲灵剑法相斗 之时,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偏又 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 不群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 剑法了。虽然有人怀疑,觉得这与恒山剑法大异其趣,但无法说得出来龙去脉,也 不便公然与岳不群辩驳。 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 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