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雕侠侣》第二十九回 ===================================================================== 返回目录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 郭芙纵身上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嘶鸣。   郭芙看马上乘者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 愁的完颜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稂狈。郭芙道:“完颜姊姊, 你怎麽了?”完颜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摇晃, 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伸手扶起,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 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 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叫女儿抱了完颜 萍坐在马上,说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头!”郭芙问道:“为什 麽啊?”黄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险,怎麽这都想不道?”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 俩人纵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纵马绕 过山岭,只见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 年纪均轻,黄蓉并不识得,四人联手与一中年汉子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 拦多,进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负伤,只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档了那中年汉 子的大半招数。旁边空地上躺着一人,却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黄蓉见那汉子左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奇幻, 生平未见,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险,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 我徒儿。”李莫愁洒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是我杀的,我岂不知?”见那中年 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 “下场罢!”拔出拂尘一拂,黄蓉也已持竹棒在手。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 那人黑剑,黄蓉的竹棒便缠向他金刀。   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攻来,心中一 震。只听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与黄蓉 暗中较上了劲,要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兵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 孙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长剑刷刷连刺三剑,指向公孙止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 公孙止锾不出手来抵挡,向前纵跃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亏,向 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这两个厉害女将来了?偏又这般美貌!” 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上。   黄蓉与李莫愁不敢轻敌,举兵刃严守门户,那公孙止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后 几下起落,奔上了山蛉。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 猾,自己若是落单,只怕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视李莫愁。   黄蓉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麽?这两位是谁?啊呦,不好! 李姊姊快跟我来!”不及上马,飞身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 后跟去,叫道:“怎麽了?”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   只见郭芙双手搂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绕过山蛉。黄蓉遥遥望见, 提气高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快步抢近,纵身飞跃,已上了马 背,伸手将郭芙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转马头。黄蓉撮唇作哨。红马听得主人召唤, 便即奔来。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缱不?” 当下运劲勒马。这一勒力道不小,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掉 转,要向南奔驰,但红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黄蓉大喜,急奔近前。 公孙止见红马倔强无比,黄蓉与李莫愁转眼便要追到,当即兵刃入鞘,右手挟了郭 芙,左手挟了完颜萍,下马奔行。黄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 近,相距不过数十不之遥。   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 活?”黄蓉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 “这是你的女儿?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的女儿!” 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啧,很美,母女 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再作道理, 正待说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门射去。 箭去劲急,破空之声极响。黄蓉听得箭声,险些喜极而呼,错疑是丈夫到了。中原 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箭术,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却无浑厚内力,箭难及远。这 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郭靖所发之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 但比之郭靖毕竟相差尚远,箭到半路,她便知并非丈夫。   公孙止眼见箭到,张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头,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箭杆将第 二枝箭拨在地上。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张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 穿个窟窿才怪。”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 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不由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 抽剑格挡。   黄蓉和李莫愁发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 向路旁一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上,翻掌上挡,砰的一声,只激得地下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 “好啊!”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挥出,使个〖封〗 字诀,已接过了这掌。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 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身法潇洒,神态英武,黄蓉等倒也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松臂放开。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 才使剑的少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 伤,说道:“耶律大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   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按理武修文 该替各人引见,但他满腔怒火,狠狠地瞪着李莫愁,浑忘了身旁一切,黄蓉连叫 他两声,竟没听见。李莫愁却早已站得远远的,负手观赏风景,并不理睬众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少年,对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齐耶律大哥。”指 着那高身材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 夫!”耶律兄妹齐称:“郭夫人夸奖!”上前行礼。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门下?”她 见耶律齐武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 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 耶律齐颇感为难,说道:“长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 可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 妙,为什麽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道了什麽滑 稽之极的趣事。郭芙奇道:“妈,什麽事好笑?”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 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恼,心中微感尴尬,又 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麽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 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转头看耶律燕时, 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麽。   这时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给完颜萍包扎伤处。她刚才给公孙止挟制了奔跑时 扭脱了右足小腿关节。黄蓉问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道: “爹爹中了那公孙老儿的一剑,伤在左腿,幸亏没伤到筋骨。”黄蓉点点头,过 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鬃,轻轻说道:“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 的恩情。”眼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间颇有异状,但照料完颜萍却极 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给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姑娘生了情意,一时也理会 不了这许多,说道:“咱们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来坐着,见黄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有 伤,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时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 一笑。   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拼命,兄 弟之情也不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突然间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艰 险不负,眼前的少年人有谁能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杨过,觉得他和小龙女的情 爱身份不称,伦常有乖,然而这份生死不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 二来日久自然情生,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然得知 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意,自是心灰意懒,只道此生做人再无半点乐趣,那知不 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 心中暗地称量,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无不及郭芙之 处,反而颇有胜过。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象你这般捏捏扭扭,尽 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争似你每日里 便是叫人呕气受罪?”他兄弟俩本已立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逢, 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却仅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 偷眼瞧他,见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 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对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麽?”   黄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剑伤,幸喜并无大碍。当下各人互道别来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师叔天竺僧赴绝情谷寻求解药,刚出襄阳城,武三通 便见到两个儿子。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忙叫朱子柳陪师叔先去,抢 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厉声喝问,原来他兄弟俩为了曾对杨过立誓不再见郭芙之面, 不愿再在襄阳多耽。武三通大慰,连赞:“好孩儿,有志气!”又道:“杨兄弟 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难,如何能不设法抱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绝情谷。”   但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曾听杨过说过大致的所在方位,却着实不易 找到入口。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寻到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却 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渔网阵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险 些也陷在谷内,只得退出,想回襄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 闯禁地,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剑。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 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   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 联手拒敌,当即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 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见到完颜萍年轻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 将她夺走。当下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 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转动不便,真正武功精强的只剩耶律齐一人,自 是抵挡不住。恰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襄阳,武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 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竟会于此时赶 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幼女等情也简略说了。武三通大惊,忙解释当 日情由,说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 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杨过不幸断臂,全 是受了自己两子的牵累,越想越气,突然指着两兄弟大骂起来。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颜萍三人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 过来参与谈论。六人年纪相若,适才又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穷凶极 恶,终于落荒而逃,无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猛听得武三通连珠弹般骂了起 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个小畜生,杨过兄弟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 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姓武的怎对得他住?”他面红耳 赤的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便要扑过去挥拳殴击。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 亲何以忽然发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均觉在美人之前,给父亲这麽 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 那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弟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 有家教,把女孩儿纵坏了。当时我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 下来。”武三通大声道:“对啊,不错。应该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 “要你说什麽〖应该砍的〗?”若不是母亲在前,她立时便要出言顶撞。   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你孩子。眼前有两件大 事,第一,咱们须得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 应得。”黄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 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 似还不想便即加害。”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先找到杨过,跟 他同去绝情谷救人。一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 武三通道:“不错,却不知杨过现是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 由杨过借了骑过,只须让这马原路而回,当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说道: “今日若非足智多谋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 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可不是吗?”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寻回幼女,却说得武三通甘愿跟随,又想:“武 氏父子既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向耶 律齐道:“耶律小哥若无要事,便和我们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 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们一起去罢!”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 眼,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于是躬身道:“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能 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颜萍也是脸有喜色,缓缓点头。   黄蓉道:“嗯,咱们虽人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 你号令,谁都不可有违。”武三通连连摇手,说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 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 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笑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 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甚么,我便干甚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 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武三通胀红了脸,到: “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   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求解药,救你的师叔,师弟,须得和衷 共济。旧日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 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 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大恨,这一口怒气却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 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岂急在一时?” 武三通道:“好,你说甚么,我就干甚么。”   黄蓉纵声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们走罢!”他让汗血宝马领路,众人在 后跟随。红马本欲回归襄阳,这时遇上了主人,黄蓉牵着它面向来路,便向终南 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 了。李莫愁暗中严加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是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 在郭芙面前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些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相 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在眼里,心中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 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计,他二人自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 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 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的臂膀来,接在杨兄身上才是 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有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 愁远远站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 径往重阳宫去。   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暄得几 句,忽听得后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 已有小成,这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 “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 笑道:“免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 癫,教出来的弟子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 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那日母亲 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 机,周伯通便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 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见他规规矩矩,不是小顽童模样,心 中终觉有憾,因此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的嫡传弟子。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 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 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 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 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 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 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 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 水。”伸手抓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 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 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方始喜欢。他起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 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 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 们今日全身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 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 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 断后,何处相会,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 行见日后卷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 处机一怔,道:“杨过?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 “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 身。我上山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 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蔽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 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 在古墓,玉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 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 是没趣,自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 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肯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 过和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败金轮法王,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 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经,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 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 儿,你须助我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 不算。”黄蓉道:“杨过是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 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不甚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 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还想活 着下终南山么?”   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 哪里还有生路?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猾伎俩 全无可施,当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 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 过和小龙女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 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 到杨过,也没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 将众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 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 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 无路可通,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 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 ‘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人能所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然隐隐可闻, 但因深处林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 险些丧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 “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哪 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 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齐声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 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 自己在侧监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 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看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 水性么?”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潜泳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 动,道:“是在冰底练的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道:“在哪里练的?” 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擀难河畔住过几年。”原来蒙古苦寒,那擀难 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 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 测,多加小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 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 个洞穴中潜了进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 忽急忽缓,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 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竟然别有 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是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 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 了一扇石门,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 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 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 想来都自负胆大,但此时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 方五人必有伤亡,只有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 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岂知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 耶律齐和郭芙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 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 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 到门边,但听得风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 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又无拉手。他随即沿墙 而行,在室中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 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 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才能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 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 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担心。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定有相救之策。” 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 来啦。师妹和杨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甚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 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 否则当真动手,只怕此时已然敌不过二人中任何一个,于是除去鞋子,只穿 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一个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 周身三十六处大穴。这时两人正在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 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 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 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动, 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 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无法通过。她 心知只要这股热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 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 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和了内家 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 息运功之事欲速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加倍艰危?但觉小龙 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 不是杨过凝气运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是 “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要是内息走入岔 道,轻则伤势永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虽然惊疑, 只有故作不知。但过不多时,又是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 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只是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 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是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开石门。倘若 小龙女能于敌人迫近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 如何是好,突觉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 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 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 或剧痛齐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这时杨过听 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 只有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 心魔自消。小龙女听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 一次,便移近数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 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自 是全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 无抵御之计。敌人来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险步步逼近,自己 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锋 倏然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 难临头,想要加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 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然间到了门 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 一见毒针射到,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 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 若她不是心存惧怕,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 见二人并不起身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持拂尘,冷 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   杨过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难道你不知么?” 杨过道:”你要玉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 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来!”   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 奥妙,让她慢慢参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 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龙女内息又是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 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朦朦胧胧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 和杨过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 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 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 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 过张口一吹,一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力内都用以助小龙女 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 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 跃开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 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 起当日与铁匠冯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 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 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 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 双臂齐断,你只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 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 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 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缩,登时生出 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势古怪,不禁一惊,但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 “三无三不手”便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甚么了不起,当下催动掌力,要将 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五毒神掌杀得陆家庄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 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 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 招数虽不如杨龙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 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 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 脚,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 杨过心脉,岂知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 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师妹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 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 “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五毒神掌时剧毒逼入掌 心,适才与她手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 拂尘挡架,铮的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 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断,却是 从未有之事,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 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金星乱冒,手臂 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 伸手扶住墙壁,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 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涨欲裂,当下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 她击毙,手掌已按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 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仍是站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 只与敌人有利,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 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 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 脉已通,只须半个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 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 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 击,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 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实在 无法再行支持,跌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 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 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 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 然不及杨龙二人,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 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进,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 杨过身子摇晃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 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 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 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 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 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 但怕又是他的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 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今日!”当 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经。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 否则便可用帚尾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 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 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 发劲猛推,棺盖合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时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 杨过假装惨呼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 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 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只间便已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 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举自 是凶险万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上先补上一掌五毒神掌, 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也只有行险以求侥幸,居然一举成 功。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 一具空棺挑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 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 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 强劲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 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之法,先将自身的毒质逼出大半,然后伸左 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 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哪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 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 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 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 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 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 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来,是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 了便是,你又发甚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要说,武敦儒叫道:“弟 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是 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 言的数说她起来?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 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 事,伏在一块甚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 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不是啦。”郭芙哭道:“赔 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擤了擤鼻涕, 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 在她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 红,嗫嚅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甚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甚么,耶 律齐道:“嗯,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 细弱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 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 听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 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 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粘”字诀,掌力急收, 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 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郭芙黑 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 喂食的时刻,因此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 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 瞧瞧有甚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了火刀火石,当 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都是胸襟大爽, 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 调好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 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 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 作火把,沿着甬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 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 模庞大,通道曲折,石室无数,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 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   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 两枚,说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除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 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 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急关头,总是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 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 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 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 合笋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进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 是一怔,隐约均觉事太过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 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   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 过左掌仍是不离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 内,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当下一声不响,全 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 次可不能再上她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 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 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 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 “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经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 心中怦然一跳,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 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颤巍巍的站起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 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略觉歉疚, 赔话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 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 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 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 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 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 得她吓了一跳。她哪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正要顺着内 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 诸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 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 了何处,转头瞧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发颤, 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 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 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 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 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 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 你们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甚 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 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 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 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 不作声?”武三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 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 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 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 便如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 他们在这里。“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 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 知道郭芙发射银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 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 炬,突然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 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 实,系以花岗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 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 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 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甚么?”武三通道:“杨兄 弟,我们是随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 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 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 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面。”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 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有起死回 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 也丝豪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 “我妈妈甚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 你吃,给你着,你,哼,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 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话可以反唇 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 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 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   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 郭芙等五人猛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 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 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 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 杨兄弟,龙姑娘!”却哪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 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 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 干甚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盖相隔,声音甚 是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 却是从石棺中发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 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若是出 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 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忽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 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 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 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 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然飘然远去,但听室 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 棺之中?”耶律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 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 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哪 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罢。”郭芙 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 家出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 右的树林均已着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道:“妈,妈!”却不闻应 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 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 中,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 “妈,妈!你在哪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 大喜,叫道:“妈,妈!”从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 “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断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 的古墓中出来,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 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那人斗然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原来她被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之下挥剑斩 断上面一口石棺,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 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 实是人生最苦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 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 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她虽 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忽然见到郭芙,当即脸露 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近,颇出意料之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 走近几步,指着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 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 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向西。 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问世间,情是 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 被浓烟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 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 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火熏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 转过头来,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 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 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 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黄蓉之女, 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 左臂向外挥出。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 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扑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 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 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 大树花草之间一起度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 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 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 “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 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 “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 “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 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 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 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 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 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 增娇艳,伸臂环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 伤。   他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 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 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 干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 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 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歇一会儿罢,你觉得 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 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 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 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 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 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 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 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 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 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 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 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 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 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 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 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甚么事都不过问。可你一直 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 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 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 “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 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 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 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 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 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 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 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 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 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 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 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 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 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 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 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 Last Updated: Saturday, November 16,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