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雕侠侣》第十七回 ===================================================================== 返回目录 第十七回 绝 情 幽 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 似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 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 用早餐罢。」说著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 下送入口中,於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 ,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 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也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 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麽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 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麽?」   杨过道:「上口极甜,後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著伸手去 又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 心,岂知花朵背後又隐藏著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 』,偏偏长著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麽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 」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甚麽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   二人说著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 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 的是我姑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 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 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 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 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 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麽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 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 些不知甚麽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於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 痛不可当。」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 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著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 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麽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 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麽?」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 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 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 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後来必定苦涩麽?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 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著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 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 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 故事,古时有一个甚麽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 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麽一逗,再也忍耐不 住,格格一声,终於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麽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 去了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麽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 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麽?」杨过道: 「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 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 经的道:「至於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麽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 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 。」那女郎道:「改甚麽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麽 ?」杨过道:「你这麽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麽?」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 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 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 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於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 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於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 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著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 」那女郎奇道:「为甚麽?」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国,其实是写了个 别字。这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 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 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 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 突然发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 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 三分轻薄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 ,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 ,回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 得太多,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 八代做了这许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 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 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麽?」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 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麽?」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 爹爹曾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 你可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 你笑过,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 严厉的父亲,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麽?」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 那年妈妈死後,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後,不知还会对我怎样? 」说著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後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 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 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 她……昨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 顽童逃走。」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 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 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 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 头来,突然满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 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麽?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麽宝贝 ,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 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 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 :「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麽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 国四王子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 相待,各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著那绿衫人向山後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 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 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 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 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幌,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 样而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 根木椿之後,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 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 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 身穿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 生的女儿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麽!甚麽地方没茶了?又何 必定要到这里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里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 」他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 馀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 ,但觉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他跟著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 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後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 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 实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 人鱼贯而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甚麽东 西,几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 须上踹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佐 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麽?」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里 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後,急忙抢上两步 ,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佐站椿立稳,双手 摸著自己尼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後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 屏风後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 之侧。瞧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麽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 举之概,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 子献上茶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 万绿之中,显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 上漂浮著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 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 素。」马光佐道:「那有甚麽好处?可是能长生不老麽?」谷主道:「自敝祖上於唐玄 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 拱手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麽?」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 、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 ,只见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法王、尼摩 星等心下暗自忌惮,均想:「原来此人的内功竟然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 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麽?」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後见杨国忠混乱朝政, 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法王 等都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 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後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 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 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麽知 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 水喝反了胃,怎麽不吃荤腥?」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   法王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 笑?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馀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 。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是他连人带椅跃过身前 桌子,登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甚麽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 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是万万吃不起的。」这几句话似通非 通,那长须老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手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 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甚 麽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 ,叫道:「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 钢杖。杨过等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 不理,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柄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用来干甚麽的?」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 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 ,原本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麽这僵尸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 ,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 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甚 麽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杨 过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 「我早知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   马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 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 剃头的待诏,那是再好也没有,请罢!」   潇湘子抬头望著大厅的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 般向前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会斗 然发难,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筋斗翻高丈馀,钢杖却仍是 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甚是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 一霎之间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终於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下及,虽然让开了这 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乒 乓一声,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 的那一口劲气。马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麽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 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挟,叫道: 「矮胡子,你想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 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於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 可怖,实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 礼待人了。」杨过甚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 微点头,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 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甚是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下凝神观看 二人拚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 刀张开,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於我!」脑袋一侧,长 须甩开,钢杖却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 站起,均想这一下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 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只觉对方立即向里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眼见潇湘 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间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手 指却也不得不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 去。潇湘子有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 特又轻捷,他虽身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 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著。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 右手剪刀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 在大厅中翻翻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 离椅,全不将对手放在眼里。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尸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 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著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 椅脚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 」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著地, 只怕用不了几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 中裹著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尸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 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 「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 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 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抓住 ,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颏下长须挟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 就不保了。   哪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 帚,链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 剪刀,脑袋向後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 胡子真是厉害,我潇湘子可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 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灰影幌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後 推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势必得手,潇湘子左掌放杖回 转,往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跟你拚个你死我 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 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月明穿著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 脸孔虽然也是僵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全然不同。後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 了,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只见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 抓去,叫道:「施暗算的称甚麽英雄好汉?」   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 边,但见两个僵尸一般的人砰砰嘭嘭,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 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 出来。杨过虽然时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後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 的模样他又不敢多看,竟被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 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著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留神,给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但他神通广 大,四人微一疏忽,立时被他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後,存心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 ,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 屋,除了他的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著了他 的道儿,连法王等也是浑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之後,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 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被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三个时辰之後, 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 绿衫子弟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一人穿了自 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当真是怒不可遏,连挥双掌,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当即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 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张开来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 来长,若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登时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虽然狂 怒,却也不敢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 然便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略有相似之处,可怎能当 真如他这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是风仪闲雅,姿形端丽 ,举手投足间飘飘有出尘之想,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 少年功力虽浅,身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当下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向後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 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便是这老头儿! 」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这般一 跃而上,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 之外数他武功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於攀援之术,身 形纵起,已抱住了柱子,犹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眼见樊一翁 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 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 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 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幌,长须向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 得风声劲急,左足一撑,身子荡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以打秋千般来回摇幌 。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 摩星和马光佐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 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马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 眼内」,只道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 右一脚,踢向尼马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 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将起来。但 见他双膝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狸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 。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 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三人此起 彼落,此落後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 间满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 玉宝石,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 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 。」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著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 钢杖,一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馀,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 伯通齐头,大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 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麽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 ,反而占了便宜。」杨过一怔,道:「甚麽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现下我要卖个 关子,不跟你说。」眼见尹克西的金龙鞭击到,当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 反击对方背心,身子却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 玩。」此时樊一翁的长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 他胡子既远较樊一翁的为短,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 给对方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 ,登时就会晕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对樊一翁反大生钦佩之意,说道: 「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认输,咱们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将过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 他对战,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 去,适逢马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马光佐双眼被遮,两手顺势抓住 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 光佐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夺回,却被马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 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下地来。   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麽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麽啦,还 不放手?」马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 气勃发,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麽?」说著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 。樊一翁劈面一掌,马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 梁。马光佐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於敌臂 ,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被他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嘭嘭的打将起来,樊 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方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个老顽 童,未免脸上无光,呛啷啷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 ,一个自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郎急响,声势惊人。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甚麽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大叫:「抓不得!」 挥手将钢杖掷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 不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法王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著向横梁上旋去 。   这麽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 个筋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著奔向厅口 ,却见四个绿衫人张著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道:「不好! 」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看绿影幌动,又是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 即跃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 面也罩了一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 我干麽啊?要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 道:「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甚麽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麽?」公孙谷主 缓缓走到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 的日子,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麽说,你硬栽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 甚麽宝贝了?」说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 的除得清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 物。厅上众女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 房、丹房、芝房、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 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 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 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 对,见樊一翁与马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於是喝道:「一樊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 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马光佐厮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於胡子给对方 缠在手臂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著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 还是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 有甚麽不对了?你这麽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 句话犹似一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著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幌,急忙移动方位,四下里兜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 。只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轫极柔 软的金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 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 单打独斗就用它不著。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 急忙低头看时,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 一翁与马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 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入网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己窜出。这一 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端的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麽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 己枉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 也算得无能之至。只有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极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 要设法相救,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这谷主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 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 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後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法王 、尹克西、杨过、尼摩星、马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是颇有相助自己之意,於是拱手道 :「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 劳。」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 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马光佐道:「有 酒喝麽?」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著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 欢喜,又似是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著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正从 厅外长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 睫毛下泪光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 飘浮一般掠过走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 儿,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吗?」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甚麽,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 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 接著「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里剧痛难当。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了过去。 杨过叫道:「姑姑,你……你怎麽啦?」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说道 :「阁下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 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麽?你身子好麽?甚麽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著走进大厅,走到 公孙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 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後行礼成亲。」说著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 事莽撞,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麽?难道你 不是我师父麽?」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甚麽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 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她像我义父一样,甚麽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 。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 。」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过,却 避开了杨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 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彷徨无计,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 你说我……我认错了人麽?」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她却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 是这对少年男女闹甚麽别扭,於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 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 於自己实是大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   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可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 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法王见他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著 这小子总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 欣逢谷主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薄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 ,只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 觉杨过少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是平平,料想武学修 为华而不实,不能将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 过於著迹,微一踌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法王暗想: 「这谷主气派俨然,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 。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於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法王……」一个个的说了下去,最後说了杨过姓 名。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是连 头也不点,眼睛向著厅外。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甚麽话,他半句也没听见 。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有愧於心。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後,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却没半点漏过她的耳目,尽自思量: 「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 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 头打量那「新妈妈」时,见她脸上竟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 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 ,我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於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 ,与……与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 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 等容颜之人,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还能有 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 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 姑干麽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麽一转,手指上又 剧痛起来。   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措之意,眼光浆终不离他的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响 ,心中起疑,又想:「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 在那儿?是你在叫我麽?』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却何以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 ,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後慢慢再问不迟,於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 域胡人,或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只是觉得她 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 及旁人私情,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 。」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 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於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 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於偶然。」   法王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 。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是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终於强 自忍住,跟著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後,心想若与杨过结 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於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厮守,日子 一久,他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於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 实是情深爱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於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 ,於是独自踽踽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 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 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後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 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於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 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後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 ,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 与旁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 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後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 漠然不理,但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里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 得热血逆涌,喷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著别动,莫震动了 经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後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 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 低沉著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著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 墓中陪你,决不後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 动,心道:「我这就随著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於一时意气。好好 恶恶,前後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後贻他终身之患。」於是将头转过,长 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麽,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著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 知觉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 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 人,寻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 则对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麽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 子年纪比柳妹大著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 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麽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 前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於乃师,此时 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於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 「姓杨的小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麽?」樊一翁大怒, 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 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 响,背上衣服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 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麽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 数要发泄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麽事了?」樊一 翁大声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 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尸骨化成 灰,也是跟著她。」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於忍耐不住,一滴滴的 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 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後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 别再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 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麽?」说著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 说:「不用顾忌甚麽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 重重顿落,只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麽?」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 分讲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後来小 龙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 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 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 ,无可奈何,才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 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 微微一笑,指著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 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 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 「一翁,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 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四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 所传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 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 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里多耽无益, 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 和这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公孙 绿萼一怔,问道:「甚麽?」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 」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 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拚著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 一红,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众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 ,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 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 剪落。樊一翁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著实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 剪刀刃口回了过来,喀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急忙一个筋斗翻出,只要迟 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 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 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细细想 过,她拂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 到,竟在这绝倩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 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去。」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著著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 有十馀年的功力,因有双掌空著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 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被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 识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 剪挟,来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轮,杨过与周 伯通当然差得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 樊一翁的胡子正与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 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挟乱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 知缘由,亲眼见到老顽童将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 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的。杨过擅於使剑,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 团团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 ,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 ,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 阴险狠辣,武功定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 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著对手,但见他摇头幌脑,神情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 颗圆圆的小脑袋尤其幌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後半 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 」杨过笑著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後,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 道:「那关你甚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 :「可惜甚麽?」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 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 。他身子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著落下,劈 他右额。这一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向左避让,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 极为迅捷,长胡子跟著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 胡子剪去了两尺有馀。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 。   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於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 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 击其根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闹,实是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 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 怒,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 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里击去。   马光佐刚才与樊一翁厮打良久,著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 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样之极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 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 ,伸出剪刀去一洛,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 成模样。   就只这麽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 ,二人登时优劣异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著一堆废铁。 公孙绿萼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公孙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 之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 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 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 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 降了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 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 左足已踏住杖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 却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 ,竟从杖身上走将过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 功破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窑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 树干上,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 ,右足飞起,向他鼻尖踢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後闪 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 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後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 一响,钢杖一端著地,另一端当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麽?」 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 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馀之处,突然 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马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 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紫酱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 即发即收,矛头掷出後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个法子。只是矛头有四而钢杖 惟一,钢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但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 缘由,不免大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麽?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对方用 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说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 微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 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著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 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里,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 了,若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 。」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 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 明其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人手中。只金轮法王武学深湛,又见识过 打狗棒法,才知道杨过所使是这路棒法中的手段。   马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麽?」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 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 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 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 之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於是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 就算胜了,你也不服。」   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 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 柳树,枝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 兵器罢!」说著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 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後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 舍。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这个人 活生生的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 见,却又如何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