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 了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 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两人走 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袁承志点了点头。这时程青竹、 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 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 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 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 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 京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 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 大字。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 闯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 过的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执手言欢。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 啦,大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 驰而来。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 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 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 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 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 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 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 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 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 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 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 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 ”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 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 !”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 。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 背心,白* 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 是崇祯皇帝。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 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 百姓一人。”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 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 你早知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 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 叛亲离了。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 ,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 死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 。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 你知道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 小孩童,倒也明白。”随即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 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 千几万,那可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袁承志见 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太子道 :“那么我求你几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 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 别杀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 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 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 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我军 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 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甚么王? 嗯,你父亲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 陛下磕头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 手指印。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 !”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 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太子随后昂 首走出。 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 分倔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 自成踌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 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 我接了公主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 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 是那个太子,还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英雄出 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 小舅子来啦。”袁承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 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 效力,不愿为官。”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 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 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加禁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 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虽是不小,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机会吗 ?”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 ,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了?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 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 兵刃,急奔出来。袁承志心想:“这许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 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袁承志叫道:“住 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涌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 ……你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官 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徒儿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 首。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 ,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 ,你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别了?”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 。袁承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 占住民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 眼见到大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 令禁止。”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 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袁承志道:“不成,过得几 天,北京城里老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 声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 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道 :“当真是权将军吩咐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 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不可胡 作非为。”便点头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 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 、沙天广等齐声呼喝:“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 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辩。”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 的。权将军指明要这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 众军士近前,笑问:“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 。崇祯的公主,自然归权将军所有。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 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 带了去!”何惕守叫道:“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 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但见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娇笑,并不动 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 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 ,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 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同中进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 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曲直。”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 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 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袁承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 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进得宫来,只见殿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 ,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 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坐在李自 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 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 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一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 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刀拔出一半,啪地一声,又送刀入 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奸淫掳掠,一概斩首。在下见 到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刘宗敏冷 笑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 们会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甚么居心?”袁承志 道:“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 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 说八道。”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 两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吃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待会你自己去拣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 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 袁承志一听,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 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袁承志一惊,忙躬身道:“属下不敢。”忽听 得丝竹声响,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 光映到她脸上,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袁承志自练了混元功后,精神极是把持得定,虽与阿九同衾共枕,亦无非礼之行,但 此刻一见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 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声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 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 那崇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罢。”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 圆是镇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 ”刘宗敏听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 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 两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 圆圆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 圆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 衫。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 凑到陈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 ,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 ,说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 指,一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 守。”宋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 不舍的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 人说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 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丑态全没放在心上。李岩 走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 战。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 “吴三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 的一古脑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 是识好歹的,否则的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李 岩道:“大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 道:“一切小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 道:“大伙儿散了罢,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四人刚转 过一条街,便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 哭叫,挣扎着不肯走。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 ,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 奔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 叹。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 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甚么? 满腔热望,登时化为乌有。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 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 你说闯王为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李岩也是悲愤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掳掠不可。”拉起 袁承志,回到皇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 “制将军,大王已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 年,有事求见,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罢。”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 脸惊惶之色,颤声道:“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若是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的脑袋。”李 岩道:“好,我便在这里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 休息吧。”袁承志道:“我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 挂念。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 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午时已过,李自成始终不出来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见日头偏西,已到未时,忽见宋献策推门进来,说道:“李将军,袁将军,两位怎 么在这里?”李岩道:“我们求见大王,卫士说道大王召见。可是从清早直等到这时候, 大王始终没出来。”宋献策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诸将集议,却让两 位在这里苦等。”李岩惊道:“却是如何?”宋献策道:“牛金星那厮不断在大王跟前说 你的坏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么坏话好说? ”宋献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 是‘十八孩儿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孩儿,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 有天下。愚夫愚妇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 。李将军可还记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 可也有些功劳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孩儿主神器’, 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将军!”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 过于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 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 “这……这……这……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不过今 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军、张将军、谷将军、罗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 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 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 大志。”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宋献策道:“我为制将 军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 ,就出来了,听宫门口卫士说,两位将军在此,因此过来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两位 不必等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咱们虽然打下了 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未降,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但今日诸将大会 ,除了编排制将军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户,要他们献出金银 财宝。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对叹息,出宫而别。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 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是 极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 。只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 宋军师的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李岩道:“兄弟,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 为臣尽忠,为友尽义。我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 ”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 ,饮酒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 尚有许多大事要办,总须平了江南,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 见他前途危难重重,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两 人又携手走了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 这几天来见得多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 着胡琴,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 。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 拉自唱,接着唱道:“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 。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 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 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 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 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 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 ,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 叫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 志喜道:“你也来了。有甚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袁承志见封 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 抽出信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 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袁承志道 :“啊,距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 慧也都要去呢。”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 宛儿道:“好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 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 仍无回音。袁承志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 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 。袁承志大急,在各处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 要我寻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 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 。我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 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 里,这时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为沮丧。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 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 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 去。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 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 相会。”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 陪同公主出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 说。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 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 我偏偏自己来。”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 的吩咐,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 别。李自成眼见留他不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 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袁 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 ”两人洒泪而别。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胜海 六人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 ,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点了点头,心 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甚么意思。洪胜海借故与店 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 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 两天不到,问起这劳甚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 ?”店小二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 过呢?”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 不是叫化丐头,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 啦。”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 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 怎等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 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 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 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 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道:“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那青年相 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 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龙头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 了起来。”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 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 来的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 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 围在中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 当地一声,嘿,你道甚么?”崔希敏忙问:“甚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 衫,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 ,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店小 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 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 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 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 一张,嘿,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 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 “甚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 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 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 “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要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 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 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 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 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 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 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是不对,阿九容貌美丽,己所不及,何况她 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爱不可。若 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 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 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 念不忘的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 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 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 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 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 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 当下念头一转,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 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 ”温方达道:“你去哪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他 到这时候还没来。”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 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 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 来。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 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甚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的话。”温方义骂道 :“你还想活命?”擦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 方悟道:“你这叫是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 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 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甚么?”青青哭道:“我反正 是死,这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衫上撕下一块衣角,又从怀 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角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甚么 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 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心,又不禁 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衣角上写道:“今生不能再 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甚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么都不知 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甚么宝贝。你那死鬼 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售宝 变钱之时,她见这对玉蝶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 ,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 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 ,温方悟已抢先捡了起来。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玉蝶如此珍贵,眼都 红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青青只是不语。温方山道:“ 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 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 ,我只捡了这对玉蝶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 了起来。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是不假。”温方义道: “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 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 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 ,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 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 ,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 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哪知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 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贝虽没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 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也是因 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时非但宝物得不到手 ,连四条老命也还难保。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在一家客 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 店伙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 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 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 也没气了。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 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 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甚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 多年的老店,厨房又是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 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里,片刻 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 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 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哪敢过来?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 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 ,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 晚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 一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 ,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 。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 用力一挥,那人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 料理得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 才知不妙。温方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 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温方 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 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 了他……”温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 ,图谋大事,眼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 我仍不知是甚么缘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 此厉害,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石梁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 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 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 破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 ,方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 以为意。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 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温方达虽然事起仓卒,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 了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 像被钢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 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方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支袖箭当场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 方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 杖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 哪里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 双脚一挺,眼见活不了。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 向来待她比别的四位爷爷都好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一声不响,把温方山的 尸身抱出去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 夜赶路。温方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身边,被他手 起一掌,登时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了他铁青了脸,越来越是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 凉汗。只见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 :“你要干甚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 :“那人呢?”乡农道:“他已骑马走了。”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 状,才接过信笺,只见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 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 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 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 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 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 怒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就此把剧毒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 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温方 达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 ,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 那人正是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狂叫一声,铁戟穿胸而过 ,身子竟被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 刺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这时 退避已经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被人 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 动弹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 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 给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 给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 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 就让她带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 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 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 拾起温方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在坑里 ,盖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 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 头之恨。怎么你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说,你又要骂我妈妈。”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 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 药解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 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 在后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 身处荒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 着?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 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 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 住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想了一会,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 齿地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甚是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 禁打了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何红药拉着青青 往草丛里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作声!”从草丛 中望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 但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 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日内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 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 去。何红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 ,慢慢爬到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了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 ,缓缓缒下。青青忽然见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这里了!”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 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 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 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 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 剧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 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了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 照亮路径。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 了,难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 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捣鬼,可教你不得好死!”蓦地里寒风飒然袭 体,火光颤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照看, 只见四壁刻着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金蛇郎君和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 ,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笔,只是文字在壁,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 ,你出来!我决不伤你。”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哪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甚么?”青青道 :“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 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 ,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 吧,我饶了你啦!”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 承志也是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 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 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甚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 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一只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 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 骨。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 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 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 面颊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 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 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金钗仍然咬在嘴里。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 力扳动,骷髅牙齿脱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 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 ,好,你临死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 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 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 “你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 灵有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 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没能避开,这 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 们合葬!”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骸骨 从坑中捡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 飞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 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 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登时省悟,大叫:“夏郎, 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 骸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陡 然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 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腿脚酸软,跌倒在地。袁承志 在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 老手里,不论哪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 知温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是挂虑,当真是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 ,幸喜这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 胜海在凉亭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 尸首。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 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 救。”袁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 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 ,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袁承志喜道:“木 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黄 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 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跃出去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 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从树后窜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来,正 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 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 会是甚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 一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 见了礼。各人互道别来情事。袁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 树丛里扑出两头猩猩,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 ”伸拳便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 两头猩猩突然吱吱乱叫,放开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 ?糟糕,猩猩生气了!”眼见两头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渐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 定是藏着甚么好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 ,那处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 ,似在招呼自己过去。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 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 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 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 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刚到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 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青。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 为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相救,突然间一 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登时便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忙弯身抱起青青, 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把两人吊将上来。袁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 ,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肚里难受之极,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瘴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 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眼见拉着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穴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瀰漫,山石横飞。众 人都大吃一惊。洪胜海一吓之下,双手松了绳索。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 人,双手交互拉扯,将二人提了上来。 袁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 一阵接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 ,茫然不解。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 又过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 心。过了良久,爆炸声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 他腰上,缓缓缒了下去。崔希敏见洞口已被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无法入洞,只得 回上。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 铁匣中藏箭,已惊诧他心计之工,哪知还远不止此。这炸药如此威猛,相较之下,铁匣藏 箭可说是微不足道了。” 黄真道:“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之中种下毒药,这又有谁能想得到?”崔希敏睁大了一 双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 自己骨头中下毒?”黄真笑骂:“好,等你老人家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 ,放点儿毒药瞧瞧!”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 ”袁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干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说不定 会有人损毁他的遗体。他善于用毒,临终之时,必定服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 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遗骨,烧出来的毒烟就能害 死人。”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爆炸?难道他还吃了炸药,让炸药钻入骸 骨?”安小慧怕人笑他,忙道:“炸药必是预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点头,叹道: “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崔希 敏伸出了舌头,不住惊叹:“这人好厉害,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活着 之时,那还了得?那五毒教的恶婆也是死有应得。”袁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 往情深,也是个苦命之人。”安小慧抚摸着两头猩猩头顶,说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发 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也会给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 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 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 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秘方,寻常解药见不 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布满黑气,病势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 闹,昏迷中只骂袁承志负心无义,喜新弃旧。众人见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 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袁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决不移爱旁人。 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袁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 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有的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 自己的女儿;有的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若是就此不治, 实在教人难过。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将到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 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 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她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 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 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 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 叔!”不禁有点迟疑。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 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确要这样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 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 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 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 师哥真传了。”黄真眼见冯难敌不肯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 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师父算盘精,教出来 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可就太吃亏了。”冯难敌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 ,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 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冯不破今年二十三岁,冯不 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分。他二人手下 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中好不服气, 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亏,这般哭哭啼啼的 ,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不在眼里 。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 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父亲或 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 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你 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甚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 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 师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甚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 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 一路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 孙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对李 自成无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 即腐败,当属事实,否则不致成功后便即一败涂地。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 记载:(文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 焰障天,微雨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 开门;一云: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 化淳同兵部尚书张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内应耳。……已而贼 大呼开门者不杀,于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 年顺天王万万岁”。○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 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第。○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 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自成集宫女分赐随 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 天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 绝。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 及效劳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 贼兵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 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 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 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 没,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 押男子,遍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楼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 二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 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 巷陌,以搜马搜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 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 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 银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 钱;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 此贼计得售。 ○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 不让我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