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 萧峰于千多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 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 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夫,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 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 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 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是霎息 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才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 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拼命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 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当即盘膝在雪地,将阿紫 轻轻扶起,入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 伤极重,眼下只有令他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 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 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 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一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真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 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 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 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也无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 一碗热汤,用匙羹妥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 来,热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优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 了何,就算薛神医便中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 并百亲身所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又蒙恭神医施救, 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 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于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 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 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 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 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 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 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 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 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 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廑慎 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 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很实,单用一只手。费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 抽之下,只觉丝带另一端行系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拍的一声,一件物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细,木质坚润似似玉, 木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红丝。萧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炼“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 憎,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狯,口口声声说这神木 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好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 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外之物何 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继续以内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 靠在自己的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 糊终于合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她他入 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 此因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来,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是 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 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 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后拿了她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 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咨得此 物。眼看她的伤是她不了啦。临死之时回光反照取也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 死,胜于抱恨而终。” 于是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一 看,只鼎侧有五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以小指 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 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 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大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爬 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将木鼎一侧,把蜈蚣和 蝎子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着阿紫,冲 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原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 汴梁,非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原再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 动手着实不便,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 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 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 求医。 那儒医通治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 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 了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神不知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 峰道:“我有什么神知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 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 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着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着自己的 真气维系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也门。 只见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 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 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 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 形他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 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的人参来。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 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如果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 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 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 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 峰察觉到她脉博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头,说道:“老兄,参得不来易,踹蹋了 甚是可惜。有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运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耶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一旁罗里罗 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 “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 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着个死人奔人奔来奔去,看来 他自已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 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统通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 碰运气。虽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难万难,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 灵,心中出必多一分喜慰。” 当下折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我参,后来金 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住?阿紫 服食大量人参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 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渐行渐寒,萧几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 但若不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 萧峰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 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 回到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推抢。”于是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 行走,就算不冻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 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 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萧峰知道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望,四下里尽是白雪复盖的森林,又哪里分 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然向来天不怕、 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 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 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 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 方向。”在林中找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颇有 暖意。他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 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 猛听得“呜哔”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虑 肉吃了。”侧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 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 旁,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 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皮, 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 咆哮,向那猎人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剌去。这猛虎行动便捷, 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拍的一声,叉柄在猛虎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 虎吃痛大吼一声,挟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虑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 见这猎人身手矫健,膂力难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 扑出,他铁叉又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 来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我打虎。”斜剌里冲将过去,拦住的两头猛虎的去 路。那猎人见萧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 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头老虎额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 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斛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 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斛,又即扑 上。萧峰赞道:“好家伙,存储有你的!”侧身开,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的一声, 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瑚即没命 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 虎尾之上,奋力,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被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 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在和另一头猛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这一惊 当真非同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一声断 喝,双掌齐出,拍一声闷响,霹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 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 死了。 那猎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下了, 岂不叫小觑了?当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 中数叉,更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磺戮,噗的一声,剌剌入猛虎的头颈,双手往上一抬, 那猛虎惨号一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 得客喇喇一声一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 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 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 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 也是双手大拇指一翘,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身料想这地他姓名,便 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 契丹!你?”抻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取悍善战,原来这远 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半,总是欢喜,当 下比划手势,告诉他还有一个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 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 睁开来,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打虎脚,便在火堆上 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 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 之争。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意,萧峰打手势说是 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紧, 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 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会迷路。两人走了两天,到第三 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山 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 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度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补兽 皮、腌猎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去。 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一见阿骨打,大志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 比带说,萧峰瞧着他的模样,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 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称赞。 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 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 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许卓诚,每年冬天到 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真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 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 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甚是爱戴,他即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便也不 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 萧峰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 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 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 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却仍是面不 改色。女真人以酒理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 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许卓诚见对他敬重,便也十分奉 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 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说,未免说不过去,于是 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说得十 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总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还较汉话容易,时日既久, 终于也能辞右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这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 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 打得不少野兽,挽了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这般吃参,只 怕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 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 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待阿紫一次,便多答了阿朱 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 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 自己尽可放心出猎,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甚是难行,但这 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走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 顺着他所指之处瞧去,只是远处烂泥地中一大大的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 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 步而前。只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 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 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 有的掌着弓箭,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 走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飕飕之声不绝羽箭纷纷 射来。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 到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叫得“阿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 而死。 阿骨打领众人奔到一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 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 杀人!阿骨打在坡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 剌到。 萧峰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倒撞下马。萧 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 响爬不下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 抄过来,去拦截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 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猎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 只是寡不敌众,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 飕飕飕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我的肩头或是大脚,四人都摔下马 来,却没送命。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极勇悍。 萧峰眼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 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 这些时候来女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 雄好汉?但若大杀一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 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 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这些人当真 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 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从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 萧峰接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 刃一一拨开,步怀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功到,竟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手中接 过三枝标抢,飕的一抢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 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抢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剌下马来。红袍 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 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声“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 只听得背后金刃剌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 地下。萧峰抱着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 便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欧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臂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 “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 不用斗了。” 契丹人纷份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 道:“要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开咱们道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 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 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超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无影无踪,犹如妖法,不约而同的 一齐勒马退后,神色惊恐异常,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 萧峰叫道:“你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 袍人头顶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 此离去。 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 来,终究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 契丹骑士牵了八匹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个斛斗。 契丹虽然人众,竟不敢还手。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 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这争辨,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 人骑士毫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 实不低,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半他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 和宋人打杖,总是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 我斩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 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马头,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马,一行向东来原路急驰回去。驰出数 里后,萧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 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是神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 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 哩布哈哈笑,道:“她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 当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 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样的赎金大大不免够,萧兄弟, 你叫他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 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 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 此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人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 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答允:“好,就是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存储人听了都旭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 族族人撒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一是一, 说二是二,从无说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 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 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 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 道哉?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 色登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 拉道:“萧峰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 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 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拨出佩刀,右掌击向刀背,拍的一地声,一柄刀登时弯了 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 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 你要杀便杀。契丹人然斗你过,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 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峰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 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 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吧!”红袍人毫 不畏缩,明知与萧峰相斗是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 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 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 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 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 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怨,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唇人太甚!” 萧峰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 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红袍人在吃一惊,问道:“什……什么?”萧峰微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 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问道:“ 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将赎多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 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 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 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峰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 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加喜欢,站起 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 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 袋的弟子。他只有积功递钷,却没的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场酒,相 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般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 豪,今日落得蛮帮索居,筹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见这 红袍人气度豪迈,着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 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恩公?你是大了一十三岁。”萧峰道:“ 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 礼。 两人当下将三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 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 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剌着的那个青色狠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 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艰好意,可是小 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 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 “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面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 峰久不去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 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财轻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紫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 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 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的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 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不多过,至 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 服下。 这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 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 胆,奔回营地,喂着阿紫服了。这虎筋、虎骨、熊胆更是难觅。薜神医虽说医道如 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 隔不了几开天便去弄一两副新癣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计难以办到。这一日, 他正在帐前熬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 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 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 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我萧大爷别后,臣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 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 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 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 般服饰器用。” 萧峰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口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 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 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 道:“耶律基哥哥想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尽数收受, 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 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出。有人 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 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 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 但一干女真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 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 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 于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 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 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主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 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疾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也多金银缎,觉了 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 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 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从财物,自是皆大欢喜。 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烦, 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并骑,她倚,她何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萧 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雪,两人总是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 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 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 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 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 “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 海,终究有边有岸。”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意将武林 中的种种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人做起,只是顾着给她治伤救 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 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 “她活,变得和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着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往 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 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 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 天前,我的两双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 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 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 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 ”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 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 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好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 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的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 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 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 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 “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 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这么一部问,倒 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 留恋故乡之故。” 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 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 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 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当我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 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得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担子言算是交卸 了。”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 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上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十分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 边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 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当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 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章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数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 似部落聚族而憎爱分居。萧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 用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若麻 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 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 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 声大起,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啊, 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 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 萧峰寻思:“四下里不几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地一片忠心叫 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 勒定了马,站在东道眺望。 只见契丹骑兵都是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 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阿紫看暗喝采。众 兵各依军令纵磺进退,挺着长矛驱糜鹿,见到萧萧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 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 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追赶,来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第二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