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莽苍踏雪行 萧峰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 已去,又向北。再走四十余里,来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 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脚步声响,真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 心道:“这小姑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 酒保走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 加上个‘小’字?我干嘛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候着, 来两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这位姑娘是当 真,还是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 道:“人家可是冲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没钱付帐?”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 不会喂狗么?要你担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 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着弯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这 就给你甚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 “你若喝干了这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 得很。世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又怎么卖得掉?”酒保又向萧 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加理睬,不觉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 的肥鸡,今儿早是还中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 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客人臭。”其时雪花飘,途无旅,这酒店中 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保怎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臭哪。姑娘,你 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说着举筷挟了块牛 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 ,是人肉。你们卖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哪。这是新鲜黄牛 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 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你 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们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 人卖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哟,我靴子 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的牛肉,便往左 脚的皮靴上擦去。靴帮上本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 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住 的唉声叹气。 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持是长台镇 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直吞馋涎,姑娘却 拿来擦皮靴,这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道: “似乎太委屈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皮靴也 是牛上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 听。”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取出 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免 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 “很好,每样给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盆也够了… …”阿此沉着脸道:“我说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着么?”酒保道:“是,是!”拉 长了声音,叫道:“酒糟鲤鱼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着和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捶嘴,当 下偏给她来个不理睬,自顾自喝酒赏雪。 过了一会,白切羊羔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 台,一盆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 酒保道:“还有客人来 么?”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头!”酒保伸了伸 舌头,笑道:“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横了一眼,心道:“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小反 魔头说这种话?” 酒保将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酒糟鲤鱼、 酱猪肉等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盆,一盆给萧峰,一盆给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 萧峰来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灿的,只配给猪 狗吃。”抓起羊羔:鲤鱼:猪肉,去擦靴子。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小魔头当真讨厌,给她缠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 托我照料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自己绰绰有余,压根儿用不着我操心。我还 是避之则吉,眼不见为净。”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走来。隆冬腊月,这人却只衣一身黄葛布 单衫,似乎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着 一只亮晃晃的黄大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这人来到酒店门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却脸有喜色,要想说 话,却又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着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 说道:“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着走过去坐下,从怀中取来一把金柄小, 切割牛肉,用手抓起来便吃,吃几块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儿。”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 但见他酒量颇佳,便觉倒也并不十分讨厌。 阿紫见他喝干一壶酒,对本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着双手 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酒碗一推。酒保心 想:“这酒还能喝么?” 阿紫见他神情犹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着喝酒哪。”酒 保笑道:“姑娘你又来啦,这碗沽怎么还喝能?”阿紫板起了脸道:“谁说不能喝? 你嫌我手脏么?这么着,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 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给一两银子,可太好 了。别说姑娘不过洗洗招待手,就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了。”说着端起酒碗, 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灸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酒保“哇”的 一声,口一张,酒水乱喷而出,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 的娘呀!”萧峰见他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惊,只听得叫声越来越模糊,显是舌头 肿了起来。 酒店中掌柜的、大师父、烧火的、别的酒保听得叫声都涌了过来,纷纷询问: “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着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舌 头肿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体乌黑。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这小魔头的 指只在酒中浸了一会,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众人见到酒保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一什么毒物?” 是给蝎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不得了,快,快去请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阿紫笑道: “哎唷,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酒保偶然仰起头来,指指自己舌头,又 不住磕头。阿紫笑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身 上到处抓乱捏,又磕头,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怀,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狮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 住了那酒保后颈,右手金刀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将他舌尘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 众人失声大叫,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大吃一惊,但鲜血流出,毒性便解, 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刻之时,肿也退了。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拨开塞, 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黄色药末,弹在他舌尘上,伤口血流立缓。 那酒保怒既不敢,谢又不甘,神情极是尴尬,只道:“你……你……”舌头给 割去了一截,自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小锭银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你喝一口酒,就给一两银子,刚才 这口酒你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道:“我 ……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 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不是?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 我割的,我差问你:姑娘有没有这本事呢?”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会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恼恨到了极处, 登时便想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魁梧雄壮的男人, 显是和她一路,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 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要着她道儿,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了。 掌柜等众人纷纷议论,向阿紫怒目而视,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来抬招呼客人。 这酒只见了适才这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说。 萧峰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 说话再也无法清楚。小小年纪,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大爷台喝。”说着向那狮鼻人一指。 那酒保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客人,更加 惊惧。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给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 这就自己喝罢。”那酒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 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捧着酒碗,战战兢 兢的移到那狮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溅了半滴出来,双手发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 嗒嗒嗒的直响。 那狮鼻人桌上,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视,瞧着碗中的酒水,离口约有一尺, 却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 给面子吗?” 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内功再强 之人,也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 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萧峰吃一惊,心道:“ 这人难道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能化去这等剧毒?”正惊疑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 酒喝干,把酒放回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微一 沉思,便知其时理:“是了,他喝酒之前两只大拇插入酒中,端着碗半晌不饮,多 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药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剧毒。” 阿紫见他饮干毒酒登时神色惶,强笑道:“二师哥,你化毒的本领大进了啊, 可喜可贺。”狮鼻人并不理睬,狠吞虑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 拍拍肚皮,站起身来,说道:“走吧。”阿紫道:“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 狮鼻人瞪着一对怪眼,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 不去。”走到萧峰身边,说道:“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狮鼻人向萧峰瞪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 你说客气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们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 题目来,我做文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反本门的门规不成?” 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难题,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 ” 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 我给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门人,却去喝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 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 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等容易题目?”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易。 那狮鼻人强忍怒气,说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 紫笑道:“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就说我在道上遇见了姊夫, 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然后再回去。”狮鼻人摇头 道:“不成,你拿了师父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峰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 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我 明知师父在大发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 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脸上登时现出犹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对她颇为 宠爱,在师父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呤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 东西给我。我带回去缴还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那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鼻人脸一沉,说道: “师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 “我当然知道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师父那里,那便是 歹。”狮鼻人道:“到底怎样?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回去。”阿紫道:“ 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说着从头发上拨 下一枚表珠钗,说道:“你要拿个记认,好向师父交代,说拿这根珠钗去吧。”狮 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动手不可,是不是?”说着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见他不动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领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有内力武功,更 万万不是他敌手。星宿派武功阴毒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 死也必重伤,伤后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师兄弟间除了争夺本门排名高下 而性命相搏,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伤。师父徒 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怪传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 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按照星宿派门中规矩,她去既以毒酒 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鼻人倘若认俞,一辈子便受她之制, 现下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败为胜之道,就该服服贴贴 的听行事,否则立有杀身大祸。她见情势紧迫,左手拉着萧峰衣袖,叫道:“姊夫, 他要杀我呢。“姊夫”,右一声“姊夫”。听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遗言, 便想出手将那狮鼻人打发了。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 保如此辣手,让她吃些苦头、受些惩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痛下杀手,只想显一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 乖的跟他回去,当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萧峰的左腕。 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 肌肤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觉炙热异常,知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当即将一股真气运 到手腕之上,笑道:“怎么样?阁下要跟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 酒,说道:“请!” 那狮鼻人连运内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便如没有知觉一般,心道:“你别得 意,待会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举起 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内息的逆流从胸口急涌而上,忍 不住“哇”的一声,满口酒水喷出,襟前酒水淋漓,跟着便大声咳嗽,半响方止。 这一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般内息逆流,显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 内秘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松指放开萧峰手 腕。不料萧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着在他腕上,无法摆脱。狮鼻 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动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萧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 ”狮鼻人又是用力一挣,仍然无法摆脱,左掌当即猛力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 萧峰已闻到一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 人这一掌使足了全力,到知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时已然无法收力,明知 掌力已被对方拨歪,还是不由自主的一掌击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声,连 肩关节也打脱了。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打起自己来?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 了。” 狮鼻人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法得脱,左手也不敢再打, 第三次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着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这股 内力一碰到对手腕,立时便给撞回,而且并不止于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狮鼻人 大惊,忙运内力与抗。但这股挟着剧毒的内力犹如海湖倒卷入江,顷刻间便过了手 肘关节,跟着冲向腋下,慢慢涌向胸口。狮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厉害,只 要一侵入心脏,立即毙命,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内功当真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能大汗淋漓, 小妹委实佩服得紧。” 狮鼻人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她嘲笑?明知已然无〓,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 并命催劲,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刻。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怨无仇,虽然他一上来便向我痛下毒手,却又何必杀 他?”突然间内力一收。 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立时疾冲回向 掌心,惊喜之下,需忙倒退两步,脸上已无血色,呼呼喘气,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 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全然不知,过去给 他斟酒。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 大门,向西南方疾驰去,只听一阵极尘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 萧峰看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顷刻章便已毙命,不禁大怒,说道:“ 这厮好生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峰大哥”什么的,萧峰一定不理睬, 但这两声“姊夫”一叫他登时想阿朱,心中一酸,问道:“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杀一人不 可。”萧峰也知道邪门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 人身上,便须击牛击马,打死一只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 不会去打一头牲口一样?”她随口而出,便如是当然之理。 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 等又再涌出,不愿多惹麻烦,闪身便出店门,迳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她抛得老远。忽听 得阿紫娇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萧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对说话,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这时她 在背后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 然连说话的音调也十分相像。萧峰心头大震,停步回过身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 一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 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门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 蓦地里一个湿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 萧峰一惊,醒觉过来,伸手将她轻轻推开,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阿紫 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 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手里。”说着转身又 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 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娇,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 “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莫样,不自禁感 到一阵湿馨,当即转身,伸手抓往她后领拉起,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 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么不听她话?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 我,你也不理不睬。”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 着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闷,心境岂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 时候,我给斟酒,你替换下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你,当 直再好没有了。我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 眼眶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姊俩都有做戏天才,骗人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高明之至。 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决计不会上她的当。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什么图谋?是 她师父派她来害我吗?”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牵连?甚至便 是他本人?”随却转念:“萧峰堂堂男子,岂怕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她计 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惊动施将出来,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 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们话说明在行先,你如 再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舌头,道:“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 萧峰心想:“这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了人,便会花言巧语,说作是人 家先向她动手,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说道:“是好人坏人,你不 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跟人家动手。” 阿紫喜道:“好!我决不动手,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跟着叹道:“唉,你 不过是我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妈嫁了你,还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闪烁着一丝 狡狯的神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这样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 不理会,拨步迳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 要跟她为难,是以骗我来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 只要她在我身边,也决会让她吃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 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 “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这人真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 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个迷语请你猜,好不好?”萧峰说:“不 好。”阿紫道:“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 “你喝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她一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 想也不丰想,都是一口回绝。阿紫又道:“那么我不吹笛儿你听,好不好?”萧峰 仍道:“不好!” 这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给你听”,自己说“不 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出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难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 也只有依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来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阿紫放到口边,轻 轻一吹,一股尘锐的哨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十 分凄厉,全非乐调。 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 在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峰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 老怪门下武功极是阴毒,莫要一个疏神,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 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支 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如比凄厉,愈益显得宿派的邪恶。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 心道:“敌人若要伏击,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 着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黄葛布衫,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样,四 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着一根长长的钢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 都好啊。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 萧峰也停了脚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四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 “小师妹,你好啊,你怎么伤了二师哥?”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 他的?伤重不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是 个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给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瞧不见他模样,听他说话极快, 显然性子甚急,这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膂力不弱,只缘身子矮了,便 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可以下这 毒手?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过你,你难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 杖在山石上撞得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 ‘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好啊你招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三们三 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说是他害死二师死二师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阴蜈蚣 爪’害死了二师哥。” 那矮子叫道:“谁说二师哥死了!他没死,受的伤也不是‘三阴蜈蚣瓜’…… 阿紫抢着道:“不是三阴蜈蚣爪?那么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领,二 师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右太厉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师哥快动手,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 请师父发落,她……她……她……胡说八的,不知说些什么,什么东西……”他口 暗地本已难,这一着急,说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也不必了, 小师妹向好乖、她听话的,小师妹,你跟我们去吧。”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 性子甚是随和。阿紫笑道L:“好啊,三师哥说什么,我就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 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紫道:“ 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来:“喂,喂,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我们一起去。”阿 紫笑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们一 块儿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着向萧峰一指。 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出戏做得差不多了。”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 双手围在胸前,对眼前之事似乎全不关心。 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 也看不见你。”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矮子钢杖在地下撑,身子便即飞起,连人带 杖越过三个师兄头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我们回去!”说着便向阿紫肩 头抓去。这人身材虽矮,却是腰粗膀阔,横着看去,倒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 阿紫不躲不闪,任由他抓。那矮子一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 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 鼎了……” 他这“神木王鼎”四个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 声音十严内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脸现惧惶之色。 萧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东西?这四人神色十郑重,决非做戏。他们 埋伏在这里,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 不成?”只见那矮子道:“就神……神……那个东西。”阿紫一指,道:“我送了 给我姊夫啦。”她此立一出,四人的目光齐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萧峰心道: “这些人当真讨厌,我也懒得多跟他们理会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 点,陡地跃起, 从四人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作 势,只眼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 但一霎眼间,萧峰已在数丈之外。 忽听得呼一声猛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舌是有人 以钢杖掷到,。他左手反转,接住钢杖。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钢杖捧在手中, 已有一六七十斤,萧峰脚嫣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有一根钢杖掷到。这一根 飞来时声音最响,显然最为沉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心想:“这几个蛮子不 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 过左手,又轻轻接住了。 那四人飞掷钢杖,本来敌人要闪身避开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两 根打中了他,否则兵刃岂肯轻易脱手?岂知萧峰竟行若无事的一一接去,无不又惊 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 收足不定,险些冲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气。 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说道: “各位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 也没什么厉害。”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将一根钢杖无声无响的按入了雪地之中。 那山道是极坚的硬土,却见钢杖渐渐缩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外,萧峰放开了手, 右脚踏落,将钢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这四人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萧峰一根接着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 身上前,喝道:“别动我的兵刃!” 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得起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搠,当的一声响, 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外乃是极 坚极硬的黑岩。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觉欣然,寻思:“ 这几个月来各历忧劳,功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只怕还没能插 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脸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道: “你是星宿派门下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 人了?” 那矮子急于卢回自已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钢杖。岂知萧峰早已估量出他 轻身功夫的深浅,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离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 许,碰不到钢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只要拨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 否则便不用想了。”那矮子这么一跃,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便 再跃高一寸,也已艰难万分,听阿紫这么出言相激,心恼怒,又是用力一纵,中指 指尘居然碰到了钢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拨了出来。” 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时大进,双足力蹬,一个矮矮阔阔的身躯疾升 而上,双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幌幌的 无法下来。他使力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坚岩之中,如 此摇撼,便摇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摇得下来,这模样自是滑稽可笑之极。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说着转身便行。 那矮子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适才一跃而攀 上钢杖,实属侥幸,松开手落下之后,第二次再跃,多半不能再攀得到。这钢杖是 他十爱惜的兵刃,轻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下,钢杖仍是纹 丝不动,叫道:“喂,你将神木王鼎留下,否则的话,那可后患无穷。” 萧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东西?” 星宿派门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我们都是很佩服 的。那座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我们必有酬 谢。” 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 将那外神木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凭你了。姊夫,还是你自 己留着吧。”萧峰一听,已猜到她盗了师门宝物,说已交在自己手中,显是为了要 自己为她挡灾,当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 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当即接口:“那是一只六寸来高的小小木鼎,深黄平颜色。 ”萧峰道:“嗯,这只东西么?我见倒见过,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 那矮子道:“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木鼎……”他还待说下去,那 胖子喝道:“师弟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 是家师……家师……那个父亲所赐,因此不能失却,务请阁下赐还,我们感激不尽。 ” 萧峰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 若真是要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得,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 烦。” 那矮子抢着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信阳去拿。” 他说到这里,纵身而下,连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酒,记性不大好,这只木 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 是玩的。”那胖子却也萧峰是故意为难,说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便教比鼎完 好归还,咱们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 萧峰突然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 萧峰道:“那木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 木鼎嘛,给大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 ……这个……三师哥,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可不关我的事。 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我,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 姊夫理论理论吧。”说着斜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 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倘若说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来历,说 不定我可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了不住搓手,说道:“三师哥,没法子啦,只好跟他说了吧?那胖子道: “好,我便跟阁下说……” 萧峰突然身形一幌,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们到上面 去,我只听你说,不听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狯,没半句真话, 倒是这矮子心直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着那子的身躯,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 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攀援不上,但萧峰提气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了十来丈,见 有一声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 跟我说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晕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 萧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 道:“这名字倒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可要失陪 了。后会有制。” 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 暗运内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处尽是光溜溜地,哪里依附得住?全武功虽然不 弱,但处身这三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十他惊恐。 萧峰道:“快说,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那就再见了。” 出尘子下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 来修习‘化功大法’的。师父说中,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 魂飞散,要是见到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 同小可……” 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门污秽阴毒的邪术,听得这神木王鼎用途 如此,也懒得再问,伸手托在出尘了腋下,顺着山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疾冲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子吓得大声呼叫, 一声呼未息,双脚已经着地,只吓得脸如土色,双膝发战。 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牙关格格互击,兀自不出话来。 萧峰向着阿此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峰道:“神木王鼎!” 阿紫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见她纤腰 细细,衣衫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来高的大鼎,心想:“这小姑娘狡 猾得紧,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也很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 不会拿了不还。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萧某失陪了。”说着迈开大步,几个起落, 已将五人远远抛在后面。 那四人震于他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 歇宿 ,运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梦中忽然听到几声尘锐的哨声,当 即惊醒。过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哨声尘 镜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所吹的玉笛。萧峰道:“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理 会。” 忽然之间,两“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着有 人说道:“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 你说她有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听得两推开窗子 纵跃也房。 萧峰心想:“又是两个星宿派门下弟子,没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 是他们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是以我并觉。那二人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 这小姑娘虽然歹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下也跃出 房去。 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西向南方。他循声赶去,片刻间便已赶上 了从客店中出来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后十余丈处不即不离跟着,翻珲两个山头。 只见前面山谷中生着堆火焰。火焰高约尺,色作纯碧,鬼气森森,和寻常火焰大异。 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萧峰悄悄走近,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 布衫,绿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雪白的脸给绿火一映, 看上去也甚诡异。众人默不作声的注视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 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异仪式,也不去理会。他听适才那名星宿弟子说 “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师妹”,见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饰一般无二,动 作神态之中,也无哪一个特别显出颐指气使的厝样。 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转过身子,齐向着笛声 来处躬身行礼。阿紫小嘴微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着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 衣人影飘行而来,脚下甚是迅捷,片刻间便走到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 随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升起有丈许,这才缓缓降低,众人高呼“:大 师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 萧峰瞧那“大师兄”时,微觉诧异此人既是众人的大师兄,该是个五六十岁的 老者,岂知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颇英俊。 萧峰适才见了他和飘行而至的轻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内力不弱,但这般鼓气吹熄绿 火,重又点旺,却非内功,料想是笛中藏着什么引火的特异药末。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劳师动众,从星宿 海千里迢迢的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我的靠山, 只怕你们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够。”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咱 们师父抚减低养长大,无父无母,打从哪里忽色间又钻了许多亲戚出来的?只不过 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那大师兄道:“那么 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我了的手铐。” 那大师兄道:“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出来。”阿紫道:“ 王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夫要,我又有 什么法子?” 那大兄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 变,显得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 姊夫本事太大,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钢杖,如何将出 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点急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 自若,但这时对着那大师兄,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监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说远,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 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 练那个大法的。我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我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 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 可,因些……因此靖他务必归还。”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 “他……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神木王鼎是练咱们‘化功大法’之用, 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西,特别声明中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 散。妙极,妙极,他是不 是中原武人?”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一 刚强暴躁之人,竟如吓得魂不具体地说体一般,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 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 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击,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并不惧怕。”出尘子道:好像他 ……他……格格……没怎样……怎么……也不害怕。”那大师兄道:“你猜他这什 么不害怕?”出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师哥告知。”那大师兄道: “中原武最怕咱们的化功大法,而要练这门化功大法,非这座神木王鼎不可。这座 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功大法便便练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 “是,是大师哥明见万里,料敌如神,师弟……师弟万万不及。” 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尘子爽直坦白,对他较有 好感,见他对那大师兄怕得如此厉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听越不成话,这 矮子吐言卑鄙,拼命的奉承献媚。萧峰便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活,不怕事 会。”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妹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 吓你一跳。”那大师兄道:“但说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 意在心便了。” 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 轻功早然甚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 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么会有 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 两个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这句 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 乔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一齐“哦”一的一声。这 二师兄狮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这乔峰早不是 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 峰,已给丐帮大伙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已,说话便顺畅了许多。 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中原英 雄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 不作。” 萧峰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 他武功尽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 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 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姊给他一掌打了的。” 众人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听乔峰杀父、杀母、杀 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 拜下风。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去既然这乔峰已逐出帮,咱们 还忌惮他什么?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 原武人自相标榜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术!”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功超凡入圣,这次来 到中原,正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给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锐气让他们知我 星宿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那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直追去,好歹要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师弟,这次监敌失机,你们 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 要办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 毕,左手一扬,衣袖中飞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烧人么?”火光不义 便熄,但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越来越厉害。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 之类的火弹,料来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 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铄心弹。你们经厉一番练磨,耐力更增,下次 再遇到劲敌,也不会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面。”狮鼻子和那胖子道:“是, 是,多谢大师哥教5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无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香时分,~ } 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中,星宿派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 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不胆战心惊。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令本 派重宝面临破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脸色大变,突然间双膝一屈,跪倒在 地求道:“大师……大师哥,我……我那时胡里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你饶 了我一命,以后……以后给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他怨 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苦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 饶了你。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 吧!本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我 站起来,这就出手吧!” 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反招吧。”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道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轻向摘星掷去,叫道:“大师 哥,得罪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开角上,呼呼两响,又掷 出两块石头,一肉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远,只盼这 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脱身逃走,此后袖挥动,在最先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反 而出,向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这是真实本领,并非邪法。”出尘子 听到背后风专声轻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块石头跟着又到,竟不 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轻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 每一块石头掷去,都逼得出尘子向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拍的一声猛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手一翻,从怀 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 嗤嗤声响,烧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落地。全大声叫道:“大师哥慈 悲!大师哥慈悲!”摘星子衣袖一挥,一股轻风扑出,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 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只见他在地下液来液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 溢,情状可怖。星宿前派众门人只吓得连大气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 不是?” 众人立即抢着说道:“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炼体化骨,对他真是仁至 义尽。”“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敬佩万 分。”这家伙泄露本派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 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 ” 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 无数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峰只觉说不出的厌憎, 转过身来,右足一弹,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 觉。萧峰正要离去,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 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一惊,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罚,比之也尘子更要 惨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当即转身,悄没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之处。 只听阿紫说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宝鼎?” 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 紫道:“我姊夫的脾气,并不怎样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 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些微损伤,你的罪孽 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无论如何是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 高最多也不过将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千万难。”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 那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 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我得答允,以后也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罚。” 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 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师兄了。我一 放了你,远走高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 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便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 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师姊,反过赤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按照入门先后,是以 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么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 互间常常要争夺残杀,那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 做师弟的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功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 师弟自然是任杀任打,绝无反抗的余。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则升为大师兄, 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师父睁睁的袖手旁砚,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 人务须努力进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 兄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粗,十分沉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引 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 星宿派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赖,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然提心吊胆,怕每个 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来,但只要功夫 练得强了,大师兄没有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会但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但要 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 到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还招?你要害 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却使这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 焰中又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 阿紫两手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分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手上,那绿火倏地 缩回,跟着又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铁镣。也只片刻功夫,铁镣自己 烧断。萧峰初见绿火烧熔铁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 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绿炎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 颇有古怪,并非纯系出内力。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 等见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了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是天下无有条有敌。” “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师妹,现下 你知道厉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摘星子 听着这些诌庚之言,脸带笑容,微微点头,斜眼瞧着阿紫。阿紫虽然心思灵巧,却 也想不出什么妙计来脱出眼前的大难,只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迟出手越好,但 这些翻来复至去说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鲜意思来了,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 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吧!”阿紫颤声道:“我不出招。” 摘星子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你要杀我,尽管杀 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杀了你实在可 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出招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 星宿派中,除了师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武功盖过你,你其实不用忌我。” 摘星子叹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会跟你为难,现下… …嗯……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接招吧!”说着袖子一挥一,一股劲风扑向 火焰,一道绿色火线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火焰去甚 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火焰跟着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 萧峰藏身的大石头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了过来。阿紫已退无可 退,正要想向旁纵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 面这道绿火却越逼越近。 萧峰眼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不用 怕,我来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力向火焰 击过去。” 阿紫正吓得魂散,突然听到萧峰声音,当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 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摘星子大吃一惊,眼见阿紫已成为俎上之肉,正想卖弄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 盘旋来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同门前显足了威风之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 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厉害内力,实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师父传授之 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 的。因此阿紫这一掌拍出,意将绿炎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均感惊讶, 却谁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运力送回,绿火又向阿紫脸上射去,这一次使力极猛,绿火去势奇快。 阿紫“嘤咛一声,不知如何抵劲力已消,她身子避开,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 萧峰低声道:“左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心道:“这法儿挺妙!”左手一扬, 一股掌力推向绿火中腰,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 了一回,便渐渐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了一阵,这锐气如何 能挫?”当即催动掌力,又将能绿火射向岩石,要将那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 阿此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 当下右手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 能善于动用,对摘星子功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 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未 损到摘星分毫。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人门同已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时务,还向要大师哥捧 场,说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 熄一些,却哪里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心拍大师兄马屁,但摘星子听来,却 是有如向他讽剌一般,突然间衣袖射到了七师弟脸上。绿火略一烧炙,便缩回,那 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摘星子刚将七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 绿火却粗得多了,声势汹汹,照映得阿紫头脸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 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 颜色又是鲜艳,又是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愤怒,再催两次 掌力仍是不得前时,蓦地里一股凉意从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 原来一直在作弄我。难到师父偏心,暗中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我这 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此处,心下登时怯了,手上掌力便即减弱,那条绿色长蛇 快如闪电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绿火突然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 阿紫右掌急拍,却挡不住为球的冲势,左掌忙又推出,双掌并力,才挡住为球。 只见一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喝起采来,都说:“大师 哥功力神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 不定大师哥还能给你一条路生。” 阿紫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 能得心应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突然间双眉往上一 竖,右手食指点两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犹如流星一般,分 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之极。阿紫音“啊哟!”她双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 再也分不出手来抵挡,无可奈何之中,只得侧身闪避。但两朵火在摘星子内力催动 之下,立即追来。 萧峰眼见阿紫已无力与抗,当下左掌微一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阿紫形闪动 之际,两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吓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 从他足底下飞过。两名师弟喝采:“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采声未歇,第二朵 火花已大规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拨高?嗤的一声响,火花 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那团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 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 兄未必一定能够取胜,我喝采不要喝得太响了。” 摘星子神色惨淡,伸手打开发髻,长发下垂,覆在脸上,跟着力咬舌尖,一口 鲜血向火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 众弟子还是忍不住大声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 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拨起,便如一座火 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这人虽然奸恶,但和他无怨无仇何必跟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 想拉了她就此离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给人家这 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气?”萧峰一怔:“她在叫唤阿朱,我……我……就此一走 了事么?”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得双掌齐出,两股轻风 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两只紫色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 轻力已推向那堵绿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 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时得两尺,便给萧峰 的内力逼转。众弟子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轻风,便如是风帆一般,都道这小师妹的 内功高强之极,那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时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 血,功力便减弱一分,这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将紫烧死了,立即离 去,慢慢再修练复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现成便宜, 又来向他挑战。他不断喷出鲜血,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 尺? 萧峰从对方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 “你叫他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你斗过我啦,只须跪下求饶,我不杀你便是。你认输吧! ”摘星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说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什 么不开口?你不说话,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 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这等脓包货 色,也出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啦!”“小师妹宽洪大量,饶你性命,你 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 生宿派中最大的败类。小师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宿派中兴的大 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奸谋。你这 混帐畜生,无耻之尤!”小师妹神功奇妙,除了师尊,普天下算她最为厉害,我早 就看了出来。”“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当真 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峰听这干曜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 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 猪狗也还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 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见摘星子狠狈之极,当下不为已甚,内劲一收,的一 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幌幌,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 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 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中有这样一位传人, 咱们星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大师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 ,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夫, 入怎么杀得?”“有什么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门下,甘愿报输。” 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 陈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挽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 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 阿紫格格娇笑,说道:“我真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 吧!有什么本事,尽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凝气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 力已尽,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忽然不灵了?”向前跨 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 势既缓,也甚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 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 中。 众弟子颂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败类, 禀承师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 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拨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之后突 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越 来越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 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 “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 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着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 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 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道:“颂:“恭祝大 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 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当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 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觉尘世之间,事事都是索然无 味。 阿紫问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萧峰道:“你是顽皮,是 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信男子,这么干那也罢了,你是小姑娘,怎么也这般下手不 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着侧过了头,瞧萧峰,脸 上满是好奇的神色。萧峰道:“我怎么会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 的只不过他们都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 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自然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 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 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说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声, 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 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梆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 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 “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 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 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一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 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 我可不部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这雪地 中行真走,倘若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 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贴,又怎会向 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等便 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说什么仁慈心 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 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 在一起,却跟着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我 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匹会有什么好? 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 ”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 上人家的当。”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 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 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 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 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价钱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 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 到外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 ”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 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 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她说:“在这里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 么“这句话,不由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 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 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 那怎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来的,同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 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我还 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萧峰微笑道:“说 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帮不了我忙,反 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 倒给吓一跳,忙问:“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 她会如此若恼的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畏,畏,阿紫,你怎么啦?”阿 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 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口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拨步便行,只走出 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儿 撒痴撒娇,我若去理睬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他走出数里,回头再望,这一带势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 仍是一动不动的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 么躺着,就此不身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 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 回来。 奔一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他也没转动地位,萧 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国,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 非果然死了?他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 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 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于是伸指在她肋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 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来,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也, 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甚是 劲急,他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 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所聚,这细细一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 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 斜出只闻取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控过相距不过许,委实凶险绝 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拍 的一声,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第二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