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金庸 十六 剥极而复参九阳 张无忌在狭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 眼。他闭著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面前竟是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 相掩映。 他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山洞离地竟然不过丈许,轻轻一跃,便已著 地,脚下踏著的是柔软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哪想 得到在这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这样一个洞天福地?这时他已顾不到伤处疼痛 ,放开脚步向前急奔,直奔了两里有馀,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旦见翠谷 四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面雪峰插云,险峻陡绝计无法攀 援而入。 张无忌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 十余只猴儿跳跃相戏,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不能逾峰而至。他心道:“老 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做葬身之地。” 缓步回到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 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叫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不知 名的果子,拿在手里,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鲜美绝伦,桃子无比爽脆 ,苹果无比香甜,而梨子则逊其三分滑腻。他把一枚果子掷进洞中去,叫道:“接 著,好吃的来了!” 果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砸得稀烂。朱长龄连皮带核的咀嚼,越 吃越是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张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 麽坏,饿死也是应该的。要吃果子,自己来罢。”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 过山洞。”张无忌叫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麽?” 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胸口伤处 又痛得厉害,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果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麽?我 在外边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它,吃了七八枚果 子,也就饱了。 过了半天,突然一缕浓烟从洞口喷了进来。张无忌一怔之下,随即醒悟,原来 朱长龄在洞外点燃松枝,想以浓烟熏自己出去,却哪知道洞内别有天地,便是焚烧 千担万担的松柴,也是无济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声咳嗽。朱长龄叫道:“小 兄弟,快出来,我发誓决不害你就是。”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假装昏去, 自行走开。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只见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阳 光照射下尤如一条大玉龙,极是壮丽。瀑布泄在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 也不见满,当是另有泄水的去路。观赏了半晌,一低头,见手足上染满了清苔污泥 ,另有无数给荆棘硬草割破的血痕,於是走近潭边,除下鞋袜,伸足到潭水中去洗 涤。 洗了一会,突然泼喇一声,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鱼,足有一尺多长,张无忌忙伸 手去抓,虽然碰到了鱼身,却一滑滑脱了。他附身潭边,凝神瞧去,只见碧绿的水 中十馀条大白鱼来回游动。那捕鱼的本事,他在冰火岛上自小就学会了的,於是折 了一条坚硬的树枝,一端拗尖,在潭边静静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鱼游上水面, 使劲疾刺下去,正中鱼身。 他欢呼大叫,以尖枝割开鱼肚,洗去了鱼肠,再找些枯枝,从身边取出火刀、 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鱼烤了起来。不久脂香四溢,眼见已熟,入口滑嫩鲜美, 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片刻之间,将一条大鱼吃得干乾净净。 次日午间,又去捉一尾大白鱼烤食。心想:“一时既不得便死,倒须留下火种 ,否则火绒用完了倒有点儿麻烦。”於是围了个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 防熄灭。冰火岛上一切用具全须自制,这般在野地里独自过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 奇,当下便捏土为盆,铺草做床。 忙到傍晚,想起朱长龄饿得惨了,於是摘了一大把鲜果,隔洞掷了过去。他生 怕朱长龄倘若吃了鱼肉,力气大曾,竟能冲过洞来,那可糟了,是以烤鱼却不给他 吃。 第四日上,他正在起一座土灶,忽听得几下猴子的吱吱惨叫声,甚是紧迫。他 寻声奔去,见山壁下一头小猴摔在地上,后脚给一块石头压住了,动弹不得,想是 从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来。他过去捧开石块,将猴儿拉起,但那猴儿右腿已然 摔断,痛得吱吱直叫。 张无忌折了两根枝条作为夹板,替猴儿续上腿骨,找些草药,嚼烂了给它敷在 伤处。虽然幽谷之中难觅合用的草药,所敷的不具灵效,但凭著他的接骨手段,料 得断骨终能续上。那猴儿居然也知感恩图报,第二日便摘了许多鲜果送给他,十多 天后,断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长无事,他便常与那猴儿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时时发作,谷中日月倒 也逍遥快活。有时他见野山羊走过,动念想打来烤食,但见山羊柔顺可爱,终究下 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鱼甚多,食物无缺。过得几天,在山沟里捉到几只雪鸡,更是 大快朵颐。 如此过了一月有馀。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觉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脸 上轻轻抚摸。他大吃一惊,急忙跳起,只见一只白色大猿蹲在身旁,手里抱著那只 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指著大白猿的肚腹。张无忌闻 到一阵腐臭之气,见白猿肚上脓血模糊,生著一个大疮,便叫道:“好,好!原来 你带病人瞧大夫来著!”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著一枚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 敬的承上。 张无忌见这蟠桃鲜红肥大,心想:“妈妈曾讲故事说,昆仑山有位女仙王母, 每逢生日便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西王母未必真有,但昆仑山出产大蟠桃想是不 假。”笑著接了,说道:“我不收医金,便无仙桃,也给你治疮。”伸手到白猿肚 上轻轻一掀,不禁一惊。 原来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 止。他在医书上从未见识得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腐烂,只怕 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却无险象,当下拨开猿腹上的长毛,再看那 疔疮时,更是一惊,只见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上,显是出於 人手,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用针线。再细察疔疮,知是那凸起之物作崇,压住 血脉运行,以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取出缝在肚中之物不可。 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 剪,又无药物,那可就为难了,略一沉思,举起一块岩石,奋力掷在另一块岩石之 上,从碎石中捡了一片有锋锐凌角的,慢慢割开白猿肚腹上缝补过之处。那白猿年 纪已是极老,颇具灵性,知道张无忌给它治病,虽然腹上剧痛,竟强行忍著,一动 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端的缝线,再斜角切开早已联结的腹皮,只见它肚子 里藏著一个油布包裹。这一来更觉奇怪,这时不及察视包裹,将油布包放在一边, 忙又将白猿的腹肌缝好。手边没有针线,只得以鱼骨做针,在它腹皮上刺下一个个 小孔,再将树皮撕成细丝,穿过小孔打结,勉强补好,在创口敷上草药。忙了半天 ,方始就绪。白猿虽然强壮,却也是躺在地下动弹不得了。 张无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迹,打开包来看时,里面原来是四本薄薄的经书 ,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长期藏在猿腹之中,书页仍然完好无损。书面上写著几个 弯弯曲曲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识得,翻开来一看,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 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 他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咏读下去,突然 心头一震,见到三行背熟了的经文,正是太师傅和俞二伯所授的【武当九阳功】的 文句,但有时与太师傅与俞二伯所传却又大有歧义。 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到底是什麽经书?为什麽有武当九阳功的文 句?可是又与武当本门所传的不尽相同?而且经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太师傅带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时所说的故事:太师傅的师 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背诵经文,太师傅、郭襄女侠、少林派无 色大师三人各自记得一部份,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 抗立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傅说, 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愣伽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愣伽经 了。可是为什麽在猿腹之中呢?” 这部经书,确然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 晓。 原来九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伊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 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 苍猿肚腹,将经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伊克西二人 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他们带同苍猿下山(请参阅【神雕侠侣】)。九阳真经的下 落,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大疑案。后来潇湘子和伊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 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 猿腹中的经书,最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伊湘两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 。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苍猿腹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比伊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 於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伊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伊克西临死时遇 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这 头苍猿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猴中”,何足道却 听做什么“金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金在油中”的 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的风波 ,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甚是幸运,在昆仑山中取鲜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 余年,仍是纵跳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 经书藏在腹中,逼住肠胃,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疔疮也时好时发,直至此日,方 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白猿而言,真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张无忌聪明百倍之人,当然也是猜想不出。张无 忌呆了半晌,自知难以索解,也就不去废心多想了,取过白猿所赠那枚大蟠桃来咬 了一口,但觉一股鲜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鲜果,可说各 善胜场。 张无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师傅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林,武当,峨嵋三派 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的阴毒。这三派九阳功都脱胎於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 文当真便是九阳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中左右 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 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心无挂疑,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乾燥的所在,上面铺以乾草,再压上三块 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 第一卷经书,先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参究体会,自第一句习起。 他心想,我便算真从经中习得神功,驱去阴毒,但既被囚禁在这四周陡峰环绕 的山谷之中,总是不能出去。幽谷中岁月正长,今日练成也好,明日练成也好,都 无分别。就算练不成,总也是打发了无聊的日子。他存了这个成故欣然、败亦可喜 的念头,居然进展极速,只短短四个月时光,便已将第一卷经书上所载的功夫尽数 参详领悟,依法练成。 练完第一卷经书后,屈指算来,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毙命之期早已过去,可是他 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全无病象,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要时隔 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轻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经文中读到一句:“ 呼吸九阳,抱一含元,此书可名九阳真经。”才知道果然便是太师傅所念念不忘的 真经宝典,欣喜之余,参习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赠, 那也是健体补元之物。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体内阴毒已被驱得无影无踪 了。 他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采摘到的果实,总是分一半给朱长龄,到 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朱长龄局促於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是度日如年 ,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风透骨,这份苦处更是难以形容。 张无忌练完第二卷经书,便已不畏寒暑。只是越练到后来,越是艰深奥妙,进 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时光,最后一卷更练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圆满。 他在这雪谷幽居,至此时已五年有馀,从一个孩子长成为身材高大的青年。最 后一两年中,他有时兴之所至,也偶然有从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遥望,以他那时功 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难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阴险狠诈,不由得不寒而栗, 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寻烦恼、自投罗网?在这美丽的山谷中直至老死,岂不甚好? 这日午后,将四卷经书从头至尾翻阅一遍,揭过最后一页之后,心中又是欢喜 ,又微微感到怅惘。在山洞凿壁挖了个三尺来深的洞孔,将四卷九阳真经、以及胡 青牛的医经、王难姑的毒经,一起包在从白猿腹中取出来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内, 填上了泥土,心想:“我从白猿腹中取得经书,那是极大的机缘,不知千百年后, 是否又有人凑巧来到此处,得到这三部经书?”拾起一块尖石,在山壁上划下六个 大字:【张无忌埋经处】。 他在练功之时,每日里心有专注,丝毫不觉寂莫,这一日大功告成,心头登时 反觉空虚,兼之神功既成,胆气登壮,暗想:“此时朱伯伯便要再来害我,我也已 无惧於他,不妨去跟他说说话。”於是弯腰向洞里钻去。他进来时十五岁,身子尚 小,出去时已是二十岁,长大成人,却钻不过那狭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气,运起 了缩骨功,全身骨骼挤拢,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易易的便钻了过去。 朱长龄依在石壁上睡得正酣,梦见自己在家中大开宴席,厮役奔走,亲朋曲奉 ,好不威风快活,突觉肩头有人拍了几下,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只见一个高大的 人影站在面前。朱长龄跃起身来,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 张无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张无忌。”朱长龄又惊又喜,又恼又恨,向 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长得这般高了。哼,怎的一直不出来跟我说话?不论我如 何求你,你总是不理?”张无忌微笑道:“我怕你给我苦头吃。” 朱长龄左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厉声喝道:“怎麽今天 却不怕了?”突然间掌心炙热,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松手放开,自己胸口兀自 隐隐生痛,吓得退开三步,呆呆的瞪著他,问到:“你……你……这是什麽功夫? ” 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之后,首次使用,竟有如此威力。朱长龄是一流高手, 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却不得不撒掌松指。他眼见朱长龄如此狼狈惊诧,心中自是 得意,笑道:“功夫还使得麽?”朱长龄心神未定,又问:“那……那是什麽功夫 ?”张无忌道:“是九阳神功吧。”朱长龄吃了一惊,问道:“你怎样练成的?” 张无忌也不隐瞒,便将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从它腹中取得经书、如何依法练习等 事情一一说了。 这一番话只把朱长龄听得又是妒嫉,又是恼怒,心想:“我在这绝峰之上吃了 五年多难以形容的苦头,你这小子却练成了奥妙无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 处心积虑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对方给他采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断 ,才养活他直至今日,但觉这小子过于幸运,自己却太过倒楣,实在不公道之至, 当下强忍怒气,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阳真经呢?给我见识一下成不成?” 张无忌心想:“给你瞧一瞧那也无妨,难道你一时三刻便记得了?”便道:“ 我已埋在洞内,明天拿来给你看罢。”朱长龄道:“你已长得这般高大,怎能过那 洞穴?”张无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缩著身子用力一挤,便这麽过来了。”朱 长龄道:“你说我能挤过去麽?”张无忌点头道:“明儿咱们一起试试,洞里地方 很大,老是呆在这个小小的平台上,确乎不好受。”他想自己运功捏他肩膀、胸部 、臀部各处骨骼,当可助他通过洞穴。 朱长龄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旧恶,从前我颇有对不起你之处, 万望你多多原谅。”说著深深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朱伯伯不必多礼, 咱们明儿一起想法儿离开此处。”朱长龄大喜,问道:“你说能离开这儿么?”张 无忌道:“猿猴既能进出,咱们也便能够。”朱长龄道:“那你为什麽不早出去? ” 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从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给人欺侮,现下似乎不 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师傅、师伯师叔他们。” 朱长龄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两步,突然间身形一晃, “啊哟”一声,踏了个空,从悬崖旁摔了下去。 他这一下乐极生悲,竟然有此变故,张无忌大吃一惊,俯身到悬崖之外,叫道 :“朱伯伯,你好吗?”只听下面传来两声低微的呻吟。张无忌大喜,心道:“幸 好没直摔下去,但怕已受了伤。”听呻吟之声相距不过数丈,凝神看时,原来悬崖 之下刚巧生著一株松树,朱长龄的身子横在树干之上,一动不动。张无忌瞧那形势 ,跃下去将他抱上悬崖,凭著此时功力,当不为难,於是吸一口气,看准了那根如 手臂般身出的枝干,轻轻跃下。 他足尖离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之间,那枝干竟倏地堕下,这一来空中绝无半 点借力之处,饶是他练成了绝顶神功,但究竟人非飞鸟,如何能再飞上崖来?心念 如电光般一闪,立时醒悟:“原来朱长龄又使奸计害我,他扳断了树枝,拿在手里 ,等我快要著足之时,便松手抛下树枝。”但这时明白已然迟了,身子笔直的堕了 下去。 朱长龄在这方圆不过十数丈的小小平台上住了五年多,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 沙一石,无不烂熟於胸,他在黑暗中假装摔跌受伤,量定张无忌定要跃下相救,果 然奸计得逞,将他骗得堕下万丈深谷。 朱长龄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将这小子摔成一团肉泥,终于出了我心头这五 年多来的恶气!”拉著松树旁的长藤,跃回悬崖,心想:“我上次没能挤过那个洞 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满,以致挤断了肋骨。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 过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我取得九阳真经之后,从那边觅路回家,日后练成神功, 无敌於天下,岂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当即从洞穴中钻了进去,没爬得多远,便到了五年前折骨之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钻过,我当然更能钻过。”想法 原本不错,只是有一点却没料到:“张无忌已练成了九阳神功中的缩骨之法。” 他平心静气,在那狭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 挨了丈许,可是到得后来,不论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决不可能。 他知道若使蛮劲,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根肋骨,於是定了定 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小了两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 ,越来越是窒闷,只觉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鼓一般,几欲昏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 出来再说。 哪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进,出来时却已无可借力。 他进去时双手过顶,以便缩小肩头的尺寸,这时双手被四周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 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心中却兀自在想:“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我 也必能够过去。为什麽我竟会挤在这里?当真岂有此理!” 可是世上却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具至上乘、聪明机智算得是第 一流人物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进也不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坠下去,煞时间自恨不已:“张无忌啊 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便又上了他的恶当, 该死,该死!” 他自骂该死,其实却在奋力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堕 之势稍微减缓,著地时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恍恍,实是身不 由己,全无半分著力之处,但觉耳旁风声不绝,倾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上白雪 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别,便寄予这一刻关头,但见丈许之外有个大雪堆,这时自也无 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还是一块白色岩石,当即在空中连番三个斤斗,向那雪堆扑 去,身形斜斜画了道弧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 苦练了五年有馀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借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 急纵,但从那万寻悬崖上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凌厉,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 骨一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雪堆是农家积柴的草堆 ,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却是块大石头,我张无忌便一 命呜呼了。” 他双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伤,吸一口气,伸手接 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著一动也不动,至少也得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 也没什麽,至不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的饿死。” 又想:“这柴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纵声呼叫求援, 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躺在雪地中养伤,那也罢了,若是叫得一 个恶人来,反而糟糕。”於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愈合。 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动弹不得,倘 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变成跛子,因此始终硬撑,半分也不移动,当真饿得耐不 住了,便抓几把雪块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是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需小心 ,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日后岂能再如此幸运,终能大难不死。” 到得第四天傍晚间,他静静躺著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伤虽重, 所练的神功却似又有进展。 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著犬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 几头猛犬在追逐什麽野兽。张无忌吃了一惊:“难道是朱九贞所养的恶犬么?嗯! 她那些猛犬都已给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 凝目向雪地里望去,只见有一人如飞奔来,身后三条大犬狂吠追赶。那人显已 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一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拼命奔跑 。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苦於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 在地,两头恶犬爬倒他身上狠咬。张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那三条大犬 听得人声,如飞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 张无忌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登时滚倒,立即毙命。 他没想到一弹指间便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 但听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便问:“这位大哥,你给恶犬咬得很利害麽?” 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 法行走。请你勉力爬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 吁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之处,“啊”的一声,服 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是隔著这麽远,一个不能过去,另一个不能过来。张无忌道:“大哥, 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 。”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什麽追 你?”那人道:“我……夜里出来赶野猪,别……别让踩坏了庄稼,见到朱家大小 姐和……和一位公子爷在树下说话,我不合走进去瞧瞧……我……啊哟!”大叫一 声,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是朱九真和卫壁半 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真便放恶犬咬死了他。他正气恼,只听得马 蹄声响,有人连声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招群犬。 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 的平西将军它们都死了?”说话的正是朱九真。她所养的恶犬仍是各用将军封号, 与以前无异。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壁。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 张无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 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可怖,张无忌则衣服破烂已达极点,蓬头散发 ,满脸胡子,躺在地下全不动弹,想来也早给狗只咬死了。她急于与卫壁谈情说爱 ,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罢!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拼命,倒伤了我 三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壁见三犬齐死,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 真驰马走远,不及细想,当即跃上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 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晚 重见,不知如何,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 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对自己的奸恶之故,他可不知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 此糊里糊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 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雅然失笑。 其时他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只想撕下一条狗腿来生吃了,但惟恐朱九真与卫壁 转眼重回,发觉他未死,又吃了她的大将军,当然又要行凶,自己断了双腿,未必 抵挡得了。 第二日早晨,一头兀鹰见到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 来啄食。这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将下来。 张无忌一伸手扭住兀鹰的头颈,微一使劲便即捏死,喜道:“这当真是天上飞下来 的早饭。”拔去鹰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饿了三日,却也吃得津 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扑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 伤,静待腿骨愈合。接连数日,旷野中竟一个人也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 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莫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 这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 终是不敢下来。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俯冲,离他身子约麽三尺,便急转而上翔,身法 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心想:“这一下转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 对方故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逸,敌人也极难还击。” 他所练的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攻防的招数是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 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潇湘子和何足道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 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伊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武功 ,根底远胜於觉远及张三丰幼时,但谢逊所传授他的,却尽是拳术的诀窍,并非一 招一式的实用法门。张无忌此时自己明白了义父的苦心,义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 倘若循序渐进的传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见相聚时日无多,只有 教他牢牢记住一切上乘武术的要诀,日后自行体会领悟。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 只有父亲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式【武当长拳】。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习 九阳神功、更求精进之外,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溶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 ,因之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 数上去。 这时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覆,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处有人 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是个女子。 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手提竹篮,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 尸,“咦”的一声,愕然停步。张无忌凝目看时,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杈布 裙,是个乡村贫女,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生得极是丑陋,只是一 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材也是苗窕纤秀。 她走近一步,见张无忌睁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麽? ”张无忌道:“好像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 笑了起来。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什麽?倒吓我一跳。”张 无忌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著。”那少女问道 :“这人是你同伴麽?怎麽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条狗恶得紧,咬死了 这个大哥,可是自己也变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麽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 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从篮中取出两个麦饼来,递了 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 中有毒吗?干麽不吃?” 张无忌於这五年多时日之中,只偶尔和朱长龄隔著山洞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 味,此外从未得有机缘和人说上一言半语,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甚风趣 ,心中欢喜,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这句话已有了几分调笑 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这 句话不知不觉的便冲口而出,那少女听了,脸上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 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 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呛死了你!你这丑八怪不是好人,难怪 老天爷要罚你啊。怎麽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张无忌心想:“我五 年多不修发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哪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 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 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 “我问你啊,怎的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 去。” 张无忌见她这麽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诘的神色来,心中不禁一震: “她这眼光可多麽象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这麽一副神 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著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来是个 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 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什麽心事?你 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麽?”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 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妈妈常给饼你吃,是不是?”张无忌道:“我 妈以前常给我饼吃的,不过我所以想起她,因为你笑的时候,很象我妈。”那少女 怒道:“死鬼!我很老了麽?老得象你妈了?”说著从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张无 忌身上抽了两下。张无忌要夺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妈年轻 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怪,也难怪她发怒。”由得她打了两下,说道:“我 妈去世的时候,相貌是很好看得。” 那少女板著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说著弯腰 下去,做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刚起始愈合,给她一拉 那便前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 穴道,叫她当场昏晕。 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下,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 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 次,永远不好,终生做个跛子。”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罢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说道:“你妈既是 个美人,怎的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麽?”张无忌一呆,道:“我也说不上什 麽缘故,只觉得你有些象我妈。你虽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 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 我妈罢!”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 出声来。 张无忌瞧著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 是这个模样,霎时间只觉得这丑女清雅妩媚,风致嫣然,一点也不丑了,怔怔的望 著她,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转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凯相,笑道:“你为什麽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 。”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著你时,心中很 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 ,在他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张无忌出 其不意,大声呼痛:“唉呦!”只听得那少女咯咯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张无忌眼望著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疼痛难熬,心道:“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 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几次梦见那个少女,又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 出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 的眼睛,又狡会又妩媚的望著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往事,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 意伸足绊他跌一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著他不住亲吻,不住说:“ 乖儿子别哭,妈妈痛你!” 他突然转醒,脑海中猛地里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想到过的疑团:“妈妈为什麽这 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师伯是伤在她手下以致残废的,临 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她杀的。妈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 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著:“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明白她为什麽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 也没得罪她,为什麽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很想她再 来,但又怕她再想什麽法儿加害自己。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 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的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麽?”忍不住自 言自语道:“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 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竹篮,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 没饿死麽?” 张无忌笑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 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 大叫:“唉呦!你这人怎麽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麽没良心?你待我有什 麽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没恨你,这两天来,我 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行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 你想我多半没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 什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欢喜?”那少女咯咯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我心 中欢喜?”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见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 ,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子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麽?”张无忌道: “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 但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著从篮 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 张无忌大喜,这些天中净吃生鹰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韧,这鸡烧得香喷喷地, 拿著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 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 著到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 !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 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 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 走著瞧罢。”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 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斩断了你的腿,教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 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决 非随口说说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麽,丑八怪! 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麽?”蓦的站起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麦饼 ,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 ,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麽?”张无 忌道:“姑娘,你为什麽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 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 ?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 没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著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 张无忌点点头,道:“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罢?”那少女道:“ 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骄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 肯,那也罢了,哪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 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别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是我心里总放 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著。” 张无忌心想:“这些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 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 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心狠!”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 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 ,说道:“那个男子不过骂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那 少女道:“怎麽啦?你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麽?”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 有意骗我,只是我自己凯头凯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又怎配得 上她?我心中也从来没存什麽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却摆下了毒计,害得我惨不 可言。”说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 的恶狗咬的。”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勃然大怒,说道:“是朱九真这贱丫头害你的麽?” 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这贱丫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 ,人人皆知。” 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这些伤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 ,幸好性命还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但见他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 ,问道:“你叫什麽名子?为什麽到这儿来?” 张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 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 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利害十倍之人,也不 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我义父。”於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 微一笑,道:“姓什麽?”张无忌心道:“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 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 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 。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麽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 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 娘恃著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的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著他们亲娘欺侮 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麽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 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 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这 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著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著追来 ,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 是我害的麽?我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麽?”她说著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 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 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麽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 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麽?这些时候便独个儿 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 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什麽。”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 大哥。问他倒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跟 寒毛,我决计不和他甘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采,话也不肯说一句 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喜 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和,似是 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麽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麽东西?人家会 来听你的话麽?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著还是死了? 你尽力而为,你有什麽本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麽一下,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 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麽?”张无忌道:“你笑我,我 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 会笑死人麽?” 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问 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麽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做个伴儿 ,我也可陪著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 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在这 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著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 掩面急奔而去。 受了这麽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是可怜, 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了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 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 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变丑,仍象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今日 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 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我妈妈跟我说,越 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麽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 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 难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 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麽话,掩面哭道:“丑八怪 ,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 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 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越变 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忽忽的便 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便惊醒了,当下坐起身 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 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先一人身行婀娜,似乎 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他身后的六 人却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被爹爹和哥哥们 拿住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之下,这一惊更是非 同小可,原来那六个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武青婴、武烈、卫壁,右边是何太冲、 班淑娴夫妇,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麽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 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 恼之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於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弹 ,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屈服敷衍,答应带他们 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跟他们一个个算账。”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 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清心定, 遇到危难能沉著应付,虽然强敌当前,却也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想到那村女居然 也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会 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 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得不知 是什麽恶毒主意,却又何必假惺猩的可怜起我来?” 只见卫壁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 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麽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阿好 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 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只听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 ,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 事,可没这麽容易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敷 衍,是以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麽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我说,咱俩人都 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做伴。你这句话却是出於真心麽?” 张无忌一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坐起,只见她眼光中又流出那哀伤的神色, 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当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 厮守?” 张无忌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可从来没想到过,但见到她这 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什麽丑不丑,美不美,我半点也不放 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笑谈心,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也很欢喜。但你如想骗 我说……”那村女颤声问道:“那麽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 …” 何太冲等六人同时哈哈大笑。卫壁笑道:“连这麽一个丑八怪的乡巴老也不要 你,我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有什麽味儿?还不如就在石头上撞死了罢。” 张无忌听了六人的讥笑和卫壁的说话,登时便知那村女和这六人并非一路,似 乎卫壁等人立时便要杀她,想到那村女并非引人来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只见她低下了头,眼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命 在倾刻,是为了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壁那利刃般的讽刺讥嘲?他心中大恸,想起 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 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可令她伤 心落泪、受人折辱?又何况她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 、义父、以及太师傅、众位师叔伯,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 ,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麽不好?”眼见她身子颤抖,便要走开, 当即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 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句话,眼中登时射出极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 这话不是骗我麽?” 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你护你,照顾你,不论有 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麽利害的人来欺负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 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少女坐下地来,依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你肯这般待 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 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著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棉 ,说道:“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 ,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 ,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著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 他幻想做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 了,显得又是失望,又是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 “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我很是感激 。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於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 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 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该死了。就是不死,我也 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 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著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 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 的家里。”说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 卫壁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壁瞪了 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 ,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 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拔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这 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甚是 奇幻。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九真,那自是 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 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是动不动便杀人。 ” 卫壁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左右加击,那村女东闪西窜,尽只避开武烈雄厚的掌 力,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身侧,啪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 ,已抢过了她手中长剑。武烈和卫壁大惊,双双来救。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 著!”已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 甚轻,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颤。 武烈左手挥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响,手中长剑和卫壁的 长剑相交。就在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 市”两穴。那村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但觉全身暖洋洋地,半 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跟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婴举起长剑,狠狠的道:“丑丫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 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挥剑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 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 ,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 不大好受罢。”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说,我也无法再瞒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给一个男 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那个美貌姑娘便给了我伍百两银子,要我去杀 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 手腕直送,挺剑往那村女心窝中刺去。 那村女见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婴和卫壁、朱九真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她如 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一剑刺死,但见青光闪动,长剑已到心 口。 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在剑上一撞。呼的一声响,长剑飞了出去, 直飞出十余丈外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清楚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 此劲道飞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显然那村女已到了强援。 六人一惊之下,都退了几步,回头察看。四下里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 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问道:“青 儿,怎麽啦?”武青婴道:“似乎是什麽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震飞了。”武烈 游目四顾,却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这丫头弄鬼。”心中暗暗奇怪: “她明明已身中了我的一阳指,怎的尚能有力震飞青儿长剑?这丫头的武功当真邪 门。”跨步上前,举掌往那村女左臂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 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蓦地里她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 ,但觉对方的掌力尤似狂风怒潮般涌至,实是势不可挡,“啊”的一声大叫,身子 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了出去。总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跃起,但胸脯 间热血翻涌,头昏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均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 。 卫壁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武 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什麽?”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幸灾乐祸 ,反来讥嘲。”何太冲:“气血翻腾,静卧从容。”卫壁登时醒悟,道:“是!” 轻轻将师傅放回地下。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大为惊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数精 妙,果有过人之处,然内力却是平平,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 有的内力将他震倒,委实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却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 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突然飞来一物,震开长剑,跟著突有一股火炭般的热气透入 自己两腿,在“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封的穴道解开了。她全身 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了自己两脚足踝,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 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来。她随手抵 御,本是拼著手腕折断,胜于肩骨被他拍得粉碎,那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给自 己一掌击出丈许。她一愕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老,竟是个武功深不可 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有忌惮,不愿和她比拼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 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卫壁道:“好,我借给你!”提起长剑,剑 尖对准那村女胸口,用力掷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 ,刺我不死!”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你进招罢,我让 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长剑刺出,迳取中宫。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 无礼!”举剑便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 。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她体内,但她不会发 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麽折断的只是对手兵刃,她手中 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麽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 ”班淑娴拔出长剑,寒著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示意无剑可用。 班淑娴指著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婴的那把长剑,喝道:“去捡来使!”那村女不敢 离开张无忌之手,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 班淑娴大怒,心道:“死丫头如此托大,轻视於我。”她却不似何太冲般要处 处保持前辈高人身份,长剑回处,急刺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 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剑相护。班淑娴又已斜刺她右肋, 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只是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 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那村女左支右拙,登时叠遇凶险。她的剑法本就远不及班淑娴,再加上手中只 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 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剑法一剑得手,不容敌人更有半分 喘息之机,随势招招进逼,那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叫道: “喂,你再不帮我,眼睁睁瞧著我给人杀了麽?”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 下一看,却不见有人,当下长剑颤动,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急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极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 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丫头,手下倒快!”那村女 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 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闲著。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 遇明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 痛,半截断剑已然脱手飞出。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的 肋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招“推窗望月”,双 掌便向那村女臂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 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坠火窖,随手伸指在班淑娴 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得“啊哟”“唉呦”两声惨 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断剑。 原来张无忌眼见情势危急,霎时间将全身真气急速送入那村女的体内。他所修 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当真不小,於是班淑娴的长剑、丁敏君的双手 腕骨、武青婴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别折断。何太冲、武烈、卫壁三人目瞪口呆,一 时都怔住了。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狠狠的道:“去罢,丢人现眼还不够麽?”向 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 奔出,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一绝。至于班淑娴回 家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昆仑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卫壁一手扶著师傅,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 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一步中都担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腿足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 来,昏了过去。原来张无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充 塞在那村女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里解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 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著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空穴” ,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 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里,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觉大羞, 急跃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会,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 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利害武功,怎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什 麽?”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 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 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 道:“还不能。” 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著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 不能救我。”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 真那鬼丫头了。” 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 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 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 这可奇了,那麽她害得你这样惨,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 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 吊胆,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象她这样,做人又有什麽快 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讥刺我麽?”张无忌一呆,没想到说著朱九真时,无意中 触犯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 不起,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 ,那学来做什麽?”张无忌沉吟道:“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害,我们便可底挡 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张无忌呆呆的瞧著她,总觉对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额一扬,问道:“你瞧什麽?”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 我爸爸是烂好人,软心肠的书生。她说话时的口吻模样,就象你这时候一样。” 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象你妈妈,你自己就象你 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蕴涵笑意。 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笑 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也没什麽大不了,又用得著赌咒发誓?” 刚说道此处,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人清啸一声,啸声明亮悠长,是女子的声音。 跟著近处有人做啸相应,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她随即停不不走。 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