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长空飞羽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面射了出来,划过长空。这箭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见发箭之人腕力极强。但见那箭横飞而至,正好穿入空中一头飞雁颈中。那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觔斗,落在雪地。   西首十余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得正急,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膘肥的良驹,受到约束,立时止步。乘客的骑术既精,马匹也都是久经训练的名种。四人眼见那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采,要瞧瞧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只听得马蹄声响,射箭的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精干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著过去。一转过山边,只见前面五骑马已奔出里许之外,铁蹄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被称为“殷师兄”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旁边,马鞭在空中一抽,啪的一声,打在大雁身上,待得马鞭挥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他左手拿著羽箭的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哟!”   那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那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这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其余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三人呼哨一声,三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毫无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日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山中虽是严寒,但马上这四位乘客身负绝艺,纵马急驰,不久人人头上冒汗。那高身材的男子首先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只见他身著青绸面的皮袍,腰间挂著一柄长剑,眉头深锁,眼中如要喷火,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原来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都已窥堂奥。那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剑法上有独到造诣。那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门中向称第一把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却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这次是应北宗之邀,千里迢迢,北上赴援,共同对付强敌。   四人胯下所乘的都是关外牧场中的良马,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隐约可见。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理也不理,反而奔得更快。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一人舌头打滚,嘟的一声,勒马相待,其余四人却仍是不停蹄的向前奔跑。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正指著自已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哪把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入鬓,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曹云奇不料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缰,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七星手阮士中叫道:“云奇,沉著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威震天南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何话说?”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见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往来路赶去。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甚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里许,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少女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探寻甚么。曹云奇叫道:“师妹,甚么事?”那少女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的东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十分锋利,笔杆上刻著一个“安”字,不禁微微皱眉,问道:“哪里来的?”   那少女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一乘马从后面急奔追到,倏忽之间,那马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一扬,飞出一枚暗器,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嚅嗫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心中疑窦更甚,问道:“你知道咱们追的是谁?”那少女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少女抬起头来,说道:“我怎么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那少女冲口而出:“陶子安?”曹云奇眉间登时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少女听他这等说,脸上更红,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少女道:“他是我未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少女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少女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少女缓缓的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我自己作得主么?”曹云奇剑眉一扬,说道:“我宁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可是你怎又不肯?”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心中不念著你的好处。只是你是我天龙门北宗的掌门,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威风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甚么掌门不掌门。”那少女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私下相赠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那少女道:“谁说是他赠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云奇道:“哼,这金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   那少女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马,缰绳一提,那灰马放开四蹄便奔。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刹时间赶到了灰马之旁,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少女举起马鞭,一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啪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那少女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罢!”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少女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不酸啦?”那少女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是哪里来的。”那少女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么?”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冲,又要发作,但见那少女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柔声道:“师哥,你从小尽心尽力的照顾我,真比我亲生哥哥还要周到,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岂不想设法报答?只是——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当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罢!”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伸手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消于无形,挥鞭在那少女的坐骑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少女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但在关外武林中已颇有名声。因她生得美貌,性又机伶,江湖上人称玉面狐,她父亲田归农逝世不久,是以她一身缟素,戴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你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甚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前面山势陡峭,道上雪积得厚厚,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马,松缰缓行。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双足在马蹬上一点,飞身而起,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只见山坡边的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威震天南殷吉极是精细,道:“他们若是故意诱引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咱们今日也是有去无回!”殷吉听他说得鲁莽,心中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咱们也不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这样罢。”他手指右首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用带子缚了,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功夫渐渐分出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余,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不闻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三四尺之外,忙加快脚步,一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快不慢的跟在后面。这一路上山,比之平地行走更费力数倍,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奔跑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中微微温热,似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被人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加快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数十丈,但不由得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间不由得露出微笑。忽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阮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缓,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与自己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轻功造诣确是不凡,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看。”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登萍渡水轻功绝技,在白雪上似乎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因掌门人的两位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的拿手,殷吉人虽肥胖,将轻功一施展开来,竟然矫捷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那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追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疾冲而上,不到一顿饭功夫,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五尺,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声!”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我天龙南宗的轻功向称独步江湖,瞧来阮师兄犹在我之上。”见阮士中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在他的后面,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面,探头向前一望,只见下面山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围在谷底。三个人手执兵刃,守住三条通路,似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两人心知强敌跟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与云奇自然不怕,云阳、青文两人却弱了。先攻其无备,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闻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有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阮士中点点头,隔了半晌道:“平手相斗,小弟无必胜把握。”殷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掌门人田归农在日,也忌惮他三分,适才与他上山较劲,似乎他有意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是如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此事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半晌,周云阳、田青文两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咱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应了,各各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著嗓子道:“你还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长箭拔了出来,递在她的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一直在她身旁,双目直是望她的时候多,瞧敌人的时候少,见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极是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在东首望风的那人背后指了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打中了一个时辰毙命,无药可治,端的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做追命毒龙锥。曹云奇心想:“我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生出甚么古怪来。”心中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百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忽听铮的一声,陶子安的钢锄撞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突听嗤嗤嗤数声连响,对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陶氏父子武功卓绝,这器虽近身而发,但仗著眼明手快,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在山沟之中,两枚袖箭从项颈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弹动。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连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对面雪地中刀光闪动,跃出四人。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了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各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著一对练子锤。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称雄河朔。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虽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来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中原也没谁能做这等下贱勾当。”他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脸上不禁发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番话竟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当真一副生相就是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罢,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震得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的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若是不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无益,动手罢!”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马寨主两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这飞刀挡落。他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无数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上已被打掉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在头顶削过,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微一凝神,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那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扫去,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鞭拐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极强的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一招一式的相搏。   时间一长,马寨主渐占上风,陶百岁却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出形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必至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觉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大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哪知右足足底突感虚空,竟已踏在熊元献等所掘用以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这一足踏空,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纪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专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事一高,精力究较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冷不防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至。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腿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上终于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雪地上被他伤口流出的鲜血染得殷红一片。但这老儿勇猛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一见情势如此,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   郑三娘手上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口中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逼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了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狗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大师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四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脸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哪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紧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第二回 盒中有箭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献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道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定是光临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是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一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要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哪能闪避?   好刘元鹤,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至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的心意,一见他发锥,右肩在他左肩一撞,曹云奇身子一侧,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殷吉的毒锥本拟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出声被他知觉,此人见事又快,竟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竟是狠辣异常,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父,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切要夺回铁盒。   但这盒儿一到了七星手阮士中手里,莫说是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用武力夺回。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一面大声叫喊,一面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去。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急忙矮身闪避。哪知阮士中只是虚做手势,要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你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阮士中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门的第一高手果然身手不凡,陶百岁虽然鞭沈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逼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逼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战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手向曹云奇一刀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转过身子向田青文追去。曹云奇大怒,随后赶来,只追出数步,斜剌里双刀砍到,原来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哪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种剑术,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教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心中一阵温暖,伸手拉著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一跃而起,握住她左手手掌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干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甚么?”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曹云奇跨下挥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哪知陶子安这一招运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一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   陶子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曹云奇正要答话,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一见田青文抱著盒儿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一闪,剑刃在右颊上贴面而过,只要差得两寸,那就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得脸无血色,正要说话,忽听田青文叫声:“啊哟!”一枚暗器从自己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原来郑三娘受伤后一直躺在地下,暗想:“这小贼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奋身一跃,一刀往他头上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左胸。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的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旁人万难解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目注铁盒,或拟劫夺,或拟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从数十丈外飞来,竟分毫不差的将单刀打在一旁,发暗器者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了。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白须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缓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在晨风中轻轻飘动,看来非竹即木,但这老和尚从数十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那指力更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俱都罢手停斗,眼睁睁的望著这位白眉僧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胸口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痛得晕了过去。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的道:“这药丸仅可暂止一时之痛,毒龙锥乃天龙门独门暗器,老衲救他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绝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履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一见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有命,自当遵奉。”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争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老衲斗胆,倒想作个调人。”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深沉不露,有的脸现怒容,这中间曹云奇最是暴躁,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霹一剑,剑刃震动,嗡嗡作声。那老僧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他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且他自己还是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咱们为甚么要害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轻挥,那串念珠向前一甩,刚好套在钢鞭之中。他向上一提,钢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一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撤手向旁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那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白眉老僧,心中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么被这串小小念珠这么一带,既然连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不错,老衲确是受人之邀,才到这长白山来,只是邀请老衲的主人,却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住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这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是老衲的朋友,不如同去暂歇。那主人见嘉宾降临,定然欣喜迎客。大家同去扰他一顿如何?”说罢呵呵而笑,将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慈祥,说话客气,提防之心放了大半。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位主人不许老衲说他名字,要请施主恕罪。老衲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哪一位不给面子,老衲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向他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有幸会见朝廷命官,好福气啊,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陡然间身形一幌,随后追去。只见他宽大的灰色僧袍在雪地里一飘一飘,似乎跑得毫不迅速,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老衲要请大人赏个脸。”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糊哩糊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这是他自出师门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败,情急之下,左手一掌迎面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了他的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仍是提著那串念珠,笑吟吟的缓步走回。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被那老僧拖回,均感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生平未见,喜的是他确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只见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罢。”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拼命搏击。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总是远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如被套在钢箍之中,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再无顾念,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站立尚自不能,哪里说得上发足踢敌?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两人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两人兵刃均已脱手,因是贴身肉搏,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哪里像甚么武林中的高手比武,直如市井泼妇当街厮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一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结,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啪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被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大伙儿快走,还可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   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寒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虽或爬得上去,但难道在这绝顶之上,还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那些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一步一滑,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折点著了。嗤的一声响,那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极迅速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著一根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坐一位男客。”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显不好看。”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一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长已不到尺许,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抬头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那篮子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一个绞盘,十名壮汉扳动盘上铁柄,又将篮子放了下去。话休絮烦,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老衲未得主人允可,擅自带了几位客人来,相烦通报。”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白眉老僧法名叫做宝树。”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未克躬亲迎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无丝毫畏寒之意,自然身具上乘内功。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说话。宝树道:“但说不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在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的绰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了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到了极处,不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但近十年来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他的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他竟在关外宁古塔,而且是此间主人朋友,众人心中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武林中有谁干甚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绝然逃遁不了。上山这几个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之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大师微微一笑,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手操胜券。但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一帮手,大家安心些。”   两人一面说,一面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只见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上联是“九死时拼三尺剑”,下联是“千金来自一声卢”。这十四字豪气迫人,宛然是一副侠少面目,再看上款写著「杀狗仁兄正之”,下款赫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醉后涂鸦”。每个字都是银钩铁划,似是用刀剑在木板上剜刻而成。众人看了这副对联,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道:“这主人怎么叫做‘杀狗’?这金面佛又竟然如此狂妄!”   第三回 雪山飞狐   各人分别坐下,那两个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宝树大师见了这幅对联,脸上也微有不满之色,说道:“这‘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时一声卢’十四字,原也配得上你主人的身份。但金面佛把自己外号也写在上面,这不是明明恃强压主么?”那长颈汉子道:“不,我主人对金面佛钦佩得五体投地,曾说就可惜太累赘了些,否则金面佛这外号之上,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个字。”宝树“嘿”的一声,道:“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嘿嘿!天竺佛国中有一邪魔外道,叫做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帝,他与金面佛倒是一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身旁的那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自是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说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   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那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说道:“贵客小心。”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大师对这一件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你主人师兄弟三人,金面佛与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长颈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日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然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天下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或曾会面,或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自己倒不如不来了;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师兄弟三人却无一在山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微感不快,道:“这金面佛既与你家主人交好,他一人前去也就够了,马李两位何必同去?”那汉子道:“马李两位老爷却是去北京迎接汉兴丐帮的范帮主。”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若不是这主人疯疯癫癫的小题大作,那必是藉此为由,其实另有图谋;否则任他多厉害的魔头,即令玄冥子、灵清居士等一个人对付不了,再加一人相助,绝然是手到擒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其中刘元鹤另有一番心思,他一听范帮主之名,心中就是一凛。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上个月乾隆皇帝亲下御旨,尽出大内侍卫的十八高手,还使了诡计,才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他想这里姓马姓李的两位去请范帮主,何以不赴丐帮总舵所在的山西大同,却上北京?难道他们已知范帮主被擒入狱?但若知他已被皇帝拿住,却又何必去请?   宝树大师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向他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第一条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猛虎。”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么梁子?”   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酒饭。虽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酒精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众人团团围坐一桌。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命小人劝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又是跃跃欲试,虽然杯酒共桌,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大师言笑自若,他是出家僧人,却不避荤酒,只见他大碗大碗的不住价喝酒。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斗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一枚火箭射入天空,烟花散将开来,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脸上一齐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罢。”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宝树道:“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他。”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大师脸色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   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请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别一个汉子咬了几句耳朵,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看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还没喝完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一齐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眉目如画,极是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只捧著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待这两人走近,又看清楚两人小辫儿上各系著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色最高,一见这四颗宝珠,均是怦然心动:“这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珍贵无比,纵是王宫大臣,身上也未必能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门下侍教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   字迹清秀挺拔,是一笔极高的赵字。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了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僮儿道:“少主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这两人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僮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抓了些果子,递给两人道:“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僮儿接了,笑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妒忌,兼之性如烈火,一点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   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剑干么?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那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背上长剑,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听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第四字还没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快如闪电般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觔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在地下摔了一跤。   他夺剑固快,这一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他们的道儿,他一著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吓退。哪知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曹云奇又是啪的摔了一跤。   第一跤还可说是被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一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挟风横劈,要将这两个僮儿立毙剑下。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一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位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将那孩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哪知左边的僮儿倏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一闪,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纵起。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双剑在手,急切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一时实是无法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这双掌各用了十成力,那两个僮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身上带伤。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但听背后咯咯一笑,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用出,陡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为时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跤。这一跤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裂,一翻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那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自己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这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人家以二敌一,自己若是上前相助,也算不得无理,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僮叫道:“大师,小人奉家主之命,前来下书,并未得罪这两位,何以苦苦相逼?”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著练练。”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就如一个人相似,双剑连环邀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种双剑合璧的剑术。曹周一剑狠似一剑,却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   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半点占不到上风。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两僮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各人皆出全力而已。他自忖以自己功力,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孩儿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待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哪知二僮出剑突快,倏忽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余招之内,竟尔不能抽身,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与他们比试。阮师叔老成持重,不与曹师哥般鲁莽,绝出不了乱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连续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的剑术,向来有声,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兄长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一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个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凝神应战,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功夫,锁、错、闭、分,乘隙劫夺二僮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了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旧是战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被旁人说个以多胜少,也比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慧星袭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你也来了,好啊。”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的连环救应,果已练到了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   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伦,敌人愈众,似乎威力愈强。陶子安一面防备曹云奇袭击,一面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剑锋,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只得看得面面相觑。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   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那左僮人小天真,哪里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怀异心,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   田青文极是机伶,见刘熊诸人虽然与两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他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当即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心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厉害,原以属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巧女纫针,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一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他小辫上的那颗明珠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田青文心想:“阮师叔也太辣手,何苦去欺侮人家孩子。”只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一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他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剑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逼人,不敢以用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逼。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逼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心中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却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大师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相应而增。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僮长剑连幌,迫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一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这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怀中抱月。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哪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阮士中吓得脸都青了。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一齐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第四回 左右双僮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半点,受伤就是不轻。这一来,他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想赔他珠儿,可是一来他无珠可赔,二来这脸子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大师见眼前情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心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但瞧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按理自己出手该可取胜,但双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强愈强,若是动手之际突然增强,自己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已更形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   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孩儿。”宝树“嗯”了一声,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那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去望,要瞧瞧来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花盆、香炉之类,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将箱笼等物搬出后,急忙又把竹篮吊将下去。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这丫鬟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好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甚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么?”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亲戚来?”问道:“你家贵姓?是咱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甚么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不到我叫甚么?啊,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将手中捧著的一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于管家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了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被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后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门时把庄上的事都交给了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当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转回大厅,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雪峰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就饶他。”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唷,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一泓清水般两只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也非极美,只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人小天真,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那少女道:“小兄弟,别胡闹啦,你把人家身上伤得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甚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罢,琴儿。”她回头对身后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位小管家。”琴儿心中不愿,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了一眼,只见琴儿打开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来,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把另一只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个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无一丝半点刀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他两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于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这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您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挂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不敢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婀娜腼腆的少女。瞧她神气,不是公侯豪门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位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师法号可是上“宝”下“树”?家严嘱晚辈向大师请安。”宝树笑道:“不敢当。原来苗大侠也曾齿及贱名。姑娘芳名是甚么?”那少女道:“晚辈小名若兰。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心中都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个家丁仆妇,都是服饰光鲜,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田青文裹伤,忽然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各出兵刃,都来抢夺铁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自己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大师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铁盒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予赐还。”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这宝物是何来历,你是天龙掌门,想必知道了。你只要说得明白,那就请取去。”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一伸。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铁盒,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田归农郑重其事的护守铁盒,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甚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亦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咱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周云阳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甚么?乘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道这宝刀原来是谁的?为甚么落入天龙门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相望,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曾听此间庄主说过这回事。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非有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咱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个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刘元鹤跃后数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群豪都感在这山上坐立不安,一听刘元鹤的话,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众人一齐望著他,只见他脸上神色极是郑重。曹云奇首先叫了起来:“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道:   “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僮儿下峰,都进屋休息,忽然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一看,那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僮儿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众人呆了一呆,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与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与他结上了梁子。”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飞狐行使奸计,要将咱们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且想个法儿怎么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峰,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在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都略略宽心。   宝树却摇头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壁立千仞,一时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么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此时正当严寒,要待雪消,至少还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管家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苗若兰忽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怨?他有甚么本事,教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甚么干系?”   第五回 舟中喋血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有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筹得下山之策,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一齐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铁盒内更藏有甚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微笑望著他,一语不发。众人见那盒子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他凝目一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生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罢。”周云阳神色踌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过铁盒,放在他的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推辞不得,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识得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然是一柄单刀,套在鞘中。   宝树伸手拿起单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上生满铜绿铁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李闯王所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横捧单刀,说道:“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群豪俱各惊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称为闯王,转战十余载,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闯王这般成大事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个多月皇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闯王破北京,四月十二日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江山从此沦入异族之手,我大汉百姓受难无穷。”[闯王破北京原委详见拙作《碧血剑》第五集。]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自河南退到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星散。后来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数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各有各的绝艺,军中称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等心思机敏,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的目光却盯在刘元鹤脸上,声音突转严峻,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宝树不理众人,自管自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卫士在黑夜中冲出去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卫闯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卫士从三处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卫士大哭了一场,那姓田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细细打听闯王当日殉难的详情,看来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复。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宝树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苗范田三位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喝酒喝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百变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个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单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但见微风动树,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的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甚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甚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这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得从名师,都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各传绝艺。三家子女博采众师之长,到后来融会贯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这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倾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飞天狐狸,那郎中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脚夫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数十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此时他精力就衰,武功已远远不及当年,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第六回 斗室密谈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均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当下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确当真厉害无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一片的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康熙年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他们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的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这柄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的掌门人对这柄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老衲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的门人都道这是本门的镇门之宝,这柄宝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这原也难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世兄。”曹云奇大声道:“甚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道,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么世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忘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谢世之际,甚是仓卒,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必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了。”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得先师传授,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拥被孤眠,忽听得碰碰碰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甚么事,急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避得快,额角准教大门给撞一个老大疙瘩。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甚么事?阁下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甚么,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种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大堂上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边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才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或脸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他们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其中一个还是妇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和颜悦色,不再如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个床,以防伤者有甚么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店中的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那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哪知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罢!”咱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敢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咱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罢!”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晚饭,一个汉子快步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投箸而起,一齐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近。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罢。’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动弹。只听得车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一把铜钱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一齐跃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立变苍白,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驴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啦,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道:‘这位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道:‘掌柜的,你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您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中生产,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瞧钱面上,我就给你娘子照料照料。’“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想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轻轻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我做十年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股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自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伙儿喝酒,连烧火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爷,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顺眼的,立即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从财主那里抢了些钱财,算甚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倒。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渐渐奔近,到店门口就止住了。只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个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七回 金面佛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醉后涂鸦”这十四个字。宝树道:“金面佛苗大侠爱用这七字做他的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过于目中无人。那一天晚上见到,更是惊讶,当下细看他容貌。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谁先动手。只要谁一跳起,几十把刀剑砍将下来,旁人就算侥幸不死,也得带点儿伤。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见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势所难免,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竟尔走了。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我知道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那样的。’“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甚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称他苗大侠而不名,总不会害女人孩子罢?’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自己也无把握。我听了他这番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罢。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怎么成?要死,咱俩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凭他怎么处置。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公道?我甘愿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人很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跟他走一遭。’“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必有人前来送信。相烦你跟随他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面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尼姑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我道:‘相公还有甚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亲一刻也好一刻。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个声音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的哭泣声。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则死耳,事到临头,还哭些甚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声音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鼻酸,心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思前想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我总想,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挑这副重担,我就没甚么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决一死战,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说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场,忽又叹口气道:‘妹子,引刀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艰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可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甚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完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得十六岁时交给他。’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只是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甚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个疑窦。只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隐隐雷鸣一般。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粗鲁的汉子,这本已奇了,而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难以思议。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杀一口猪一口羊,又杀十来只鸡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十斤酒,放怀大吃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跑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胡一刀道:‘你去罢。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是这么一句话。’夫人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甚么模样。’“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带了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道:‘苗大侠,须防他酒肉之中有甚么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了一块鸡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金面佛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声‘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来,说道:‘苗大侠,你有甚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未必能给你办甚么事。’“金面佛微一沉吟,道:‘四年之前,我有事赴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八卦门的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一个不会武艺的叔父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县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咱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罢。’“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甚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来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罢。’我心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是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罢!’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一刀当头猛劈下去。金面佛身子一斜,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捷的身手,却从来没有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已手心中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当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去换一柄剑罢!’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一跃而起,叫道:‘对不起!非是我自恃宝刀,实是你这一招太厉害,非此不能破解。’“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罢?’长剑一横,右手拇指与食指拿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罢。’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的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符其实,尽可用得。进招罢!’“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最为主要,但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从出人不意的部位刺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他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和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飞凤翔天,一刚一柔,各擅胜场,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我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脸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兴奋,亦无沮丧。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罢、罢、罢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陡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击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凤,算我输了。’。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为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著嗓子道:‘滚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著脸,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打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又挟了一块鸡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趋避之际,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是大占便宜。这一番扑击,我看得愈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后一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罢!’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横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这一招铁索横江,也是向敌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是以分手时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第八回 切磋武功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向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一个时辰可以来回,难道他被金面佛发觉,寡不敌众,因而殒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幌,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尚要与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甚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旁还有一柄紫金的锯齿刀。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提起那柄锯齿刀,在手里掂了一掂,觉得份量很沉,又见刀刃上刻著四个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三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从河北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甚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练到了极高的境界,我是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的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我这时方始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伤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神髓,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之意,亦已显然。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甚么古怪物事,踮起脚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普通衣服。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怕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这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嚣,也是置若罔闻。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叱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如白龙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啷呛、啷呛、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只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被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到了地下。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这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当真好听。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那些汉子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心中害怕,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甚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胆小鬼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来罢!’单刀一振,立个门户。金面佛道:‘既是如此,多谢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胆小鬼的性命。’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是你孩子三朝,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罢,今晚我住在这里。’“胡苗两人本来自称‘在下’,这日却改口称了‘兄弟’,神态越来越是亲热。范帮主听他竟要与大仇人抵足而眠,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当真一面喝酒,一面切磋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的讲解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们谈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我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过一筹,那么明日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偷偷走到他们房外的窗边,侧著耳朵倾听。那时两人已不是讲论武功,却在交谈江湖上的奇闻秘事,以及往年两人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到他在哪里杀了一个贪官,有时胡一刀说甚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两人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如此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甚么?’金面佛道:‘若使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今日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我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与我内人时时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他们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碰到一点,另一个立即把话题岔开。这一晚他们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这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罢!’我只觉得头上被甚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隔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苗胡两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反而盼望胡一刀给我报仇,在他身上砍一两刀。到得天黑,金面佛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酒碗,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甚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甚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从头到尾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有丝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终有一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无意中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中你说哪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胡一刀奇道:‘当真有此事?’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用了如此重手,打输是他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日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道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知道夫人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待孩子长大,只告诉他一句话,要叫他心肠狠些硬些。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然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臂两刀,那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哪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练到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戕,忙叫道:‘苗兄!’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时就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备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只见她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   第九回 胡家刀法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大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心中均感恻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有点儿不同呢?”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意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其余也跟大师说的一模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亲手燃著了,插在香炉中,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著:‘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并无甚么特异之处。   “爹爹必定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几十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把这几十碗酒喝干,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与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说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亲,而苗范田三家向来休戚与共,他虽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为人,但碍于江湖义气,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用怪招,胜过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甚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得甚是严紧。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我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后来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发痒。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你!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爹爹接住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拿过长剑,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罢,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与胡伯伯以前从未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虽然江湖上传言,我祖父死在外乡,田归农田叔叔的父亲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未敢断定。这次他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虽说为的是杀父之仇,但首先却要亲自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然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这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到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制对方,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那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曾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可就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与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诚心指点,毫不藏奸。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浮云起落,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与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被他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教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等为人,绝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我爹爹大是诧异,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自中了剧毒之象,急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将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甚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两位说的事迹不同,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都是一惊,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人最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宝树突然站起身来,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那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不认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说之事,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甚么?”那仆人道:“只要讲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今日在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无法说完。”苗若兰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你给我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几个字,这是我爹爹的名号。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去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诧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宝树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忆二十七年前之事,却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有一滩鲜血,我爹爹给孩子裹身的黄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顶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这客店后面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眼见血迹一直流到河边,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一干人,细细盘问,却始终不知凶手是谁。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却跟爹爹说,或许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未能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兰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地下有灵,定感你父女高义。”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他却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自亦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只听他说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那财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书,把我妈卖给财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财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眼见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给他看,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生了一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烧好了水,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是生气,说道:‘这财主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叫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这不跟我快滚!’我糊哩糊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绝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仆人不动声色,语调甚是平稳,说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閰基,那跌打医生閰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宝树听到他说起“閰基”二字,脸上微微变色,想起当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记得果然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门缝里一张,原来是那閰基将耳朵就在板壁上,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閰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缘故。   “胡大爷的话说得很长,自然有好些话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跟对头讲述,势必与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就跟不说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閰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些话,知道宝树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这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甚么重大秘密,宝树脑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一张脸上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閰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自是不能尽晓,但一字一句,我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爷叫閰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铁盒与闯王军刀之事。”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铁盒与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结仇,苗姑娘适才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这秘密起因于闯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满清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与閰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甚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是当时敌军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将士伤亡殆尽,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横刀自刎,却被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他智计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教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这么一死,清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个计策,用心之苦,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要难上十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积功升到提督,由于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的欢心。他想李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此人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南中震动,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使那三人功败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是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始逝世。闯王起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令人难以置信。   金庸按:李闯王之死,共有四种说法。他出家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据《沣州志》所载,江宾谷《李自成墓志》中曾详加考证,近人阿英所做史剧《李闯王》即据此说。四种说法均无确证,作者以为“假死逃禅说”较有可能,亦最富传奇性。《明史》称李自成在九宫山为人击毙,但又称:‘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可见这尸首到底是否李自成,当时即无法肯定。   第十回 奇珍异宝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甚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人,怎能当众自刎?他们一知不但错杀好人,而且坏了大事,自是痛悔交迸,非自刎不足以报义兄。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即令是对最亲最近之人,亦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没嘱咐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待至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须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胡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閰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此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这两人武艺高强,威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定是为一个大有来头之人所害。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曾数次到关外寻父,不但访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只作不知,一面却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正好胡夫人这时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一有了身孕,忽然思乡之情异常热切,于是夫妇两人间关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閰基去跟他说,若是他要知道先人下落,待他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是卑鄙可耻,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还说甚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閰基说起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难以尽述。后来闯王退出北京,令一个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是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素来不知这其中有这样一个重大秘密,是以从来不因此而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他们没有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以此为大举起事之资,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无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镇关东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上来干甚么?”   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   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只可惜我爹爹还没上山。”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閰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那人。”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罢!”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众人一惊,心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又怎么害死胡一刀?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的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跃跃欲试,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大师,庄子里的米粮、牛羊、鸡鸭、蔬菜,一股脑儿给这厮倒下了山峰。”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那两个小鬼在这儿厅上闹事,大伙儿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咱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又是一回事。这人尽弃峰上粮食,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极重大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无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咱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甚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见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早就将他当作了亲人。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终于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是亲眼目睹,当时情景,绝不会忘了半点。閰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著他,一言不发。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榻长谈,閰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閰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水,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閰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閰大夫啊閰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那自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细细一想,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向来贪心,必是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閰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那铁盒交给夫人之时,将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宝饰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贪官豪富家中的金银,但有所需,自是手到拿来。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道:‘这是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口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做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閰大夫已先进了房,手中还抱著那个孩子。   “我心中怦怦乱跳,急忙在门后一缩,只见閰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那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宝珍饰在手里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一时玩得爱不释手,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那本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閰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了棉被,将孩子连头连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决意要去抢孩子出来。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绝不是閰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用尽了平生之力,閰大夫没有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我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刀谱关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閰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嗤的一声,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金面佛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閰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著。閰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一门闩,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承认此事,都是大感诧异。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不自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甚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想田归农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此事。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却也经受不起,只痛得他脸色登时惨白,拔出宝剑,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了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笑道:‘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仇人害这孩子,自然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是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会十分喜欢。他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这孩子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是瞧他不著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相救,我一点也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艺再强,也耐何不了这万仞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   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豪放任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他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的勾当。”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叫甚么名字?武功好么?他在干甚么事?”   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平阿四叹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苗若兰奇道:“甚么?”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刻已到,这会儿想来已至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雪山飞狐胡斐。”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了一种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但不禁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和那雪山飞狐撞到,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能够。”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极是诡异。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原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一刀胡大爷与苗大侠的交情,胡大爷之死又非苗大侠的本心,我劝胡相公别上这儿来找苗大侠比武,可是说甚么也劝他不听。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閰大夫,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苗若兰道:“啊,白儿,你跟著来啦。”上前拿起白鸽,却见它脚上缚著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苗若兰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道:“怎么?”苗若兰道:“这白鸽是我家养之物,我爹爹带在身边,用以传递消息。此时爹爹必已到了山下,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事。”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近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甚么救星。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登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刘元鹤道:“咱们走罢,待我先下。”双手抓住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镇关东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要捣甚么鬼?”   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   刘元鹤横眉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一怔。心想这峰上之人个个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说不出个妥善之策。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罢,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咱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位,大伙儿互相监守,谁也不用怕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罢。”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众人初时只顾念自己的生死安危,此时危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各人本来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到底异在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了,及至知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待听平阿四说这柄刀关连著闯王的大宝藏,那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老衲想请问一声,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这柄宝刀?天龙门掌管了近百年,现下该当换换主儿了。”阮士中愕然,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上去将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盒,但忌惮他的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服侍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谁来啦。”众人一惊,心道:“怎么下山的先后议论未定,反倒有人上来了?”都走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绳索上一个白衣男子,捷逾猿猴的援索而上。田青文道:“苗姊姊,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哪一位?”但听半山里传来一声长笑,那笑声极是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他本领再高,从这万仞高的山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这铁盒宝刀却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同时冲到身后,宝树见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心中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被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前斜出。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与地面接近,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是也。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用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前俯斜,两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心中正自大喜,突觉这一撞之下,前面受力之处忽地消失。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觔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一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手持念珠,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的身旁,急忙伸手扶住。余人望著曹云奇一个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心惊魄动。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那白衣男子忽地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用力一推,那绳索带著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与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一探,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本重,这一堕之势,更是厉害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双足一松,放脱绳索,向下直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的右足足踝。足踝虽已抓住,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百丈。那绳索离两人在一丈以外,半空中无著力之处,白衣人武功再高,除了下堕之外,绝难左右移动。眼见他仗义救人,却要累上自己一条性命,哪知他右手忽然用力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如兵刃般向绳索甩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他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此是人之求生本性,此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平素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这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借到绳索之力,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一句话,拍拍他的背,道:“快上去。”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急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无不挢舌难下,见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上去拉住他的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朗声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尽皆怔住,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曹云奇与陶子安抢著去扶晕在地下的田青文,又是险些动武。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被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说道:“那雪山飞狐与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道:“素不相识?哼,你父亲是他父亲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对,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阮师叔上去。”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蓜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阒无一人。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之际,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身手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或多或少与他有一些怨仇,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躲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他想:“主人将这庄上之事托付了我,拼著一死,也得去全了主人的体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与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罢。”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苗姑娘,这两个女人未见得就是好人。姑娘与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了一想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我就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一见他。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恨一生了。”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刚勇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甚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响亮,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行若无事,恐慌之心倒去了一大半,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当请恕罪。”说著请了个安,献上茶去。只见那白衣人脸朝外、背向里,腰间微弯,俯在那张红木方桌旁不知在做些甚么。他听见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但见苗若兰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怔了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微微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今日相见,却不料他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她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倒是我自己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心下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甚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从未会面,我姓苗。”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幸会,幸会。令尊怎么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微晲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心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是个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道:“家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适才我是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只见地面上的一滩鲜血,在地下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甚不测,祸患又加深了一层。”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   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他天性又最纯笃,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的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著伸手指向东边厢房一指。胡斐手掌一松,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已将东厢房门踢开,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但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道:“四叔,你怎么受的伤?”平阿四道:“此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是不能再与你相见了。”   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他扶到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一掌将他击死,却已找不到他,当时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保存了一命。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的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苗姑娘多谢你相救平四叔。”苗若兰急忙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   胡斐听她吐属文雅,游目向四壁一望,见苗人凤所书的那副木联上联挂在中堂,下联却倚在桌边,朗声吟道:   “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自一声卢。”   举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令尊这副对联笔力雄健,英气逼人,小可不才,却想和上几句,就只怕贻笑方家。”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犷,举止疏放,心想这原是豪士本色,不料他竟会说这几句话,忙道:“那好极了,定要请教。”胡斐微微一笑,左掌在墙壁上一拍,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墙上一口铁钉突了出来。他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拿住铁钉,微一用力,已将铁钉拔在手中。   于管家虽久历江湖,可是如他这般惊人的掌力指力,确也是闻所未闻,只见他将铁钉挟在食指内侧,在那方桌面上写起字来,一笔一划,都是深入桌面办寸有奇。那方桌是极坚硬的红木所制,他手指虽借助铁钉之力,但这般随指成书,挥写自如,那指上的功夫更是高到了极处。   于管家是武人,触目关注的只是武学功力,苗若兰留神的却是他所书写的字迹,见他写道:   “生来骨骼称头颅,未出须眉已丈夫。   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自一声卢。   歌声不屑弹长铗,世事惟堪击唾壶——”   他写到这里,抬头向著屋梁,思索下面两句。苗若兰忽接口道:   “结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问有仇无?”   胡斐一笑,叫道:“正是。”将这两句诗接著写在桌面。口中连吟:   “结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问有仇无?”   苗若兰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相救一位朋友,想来一时未易得手,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而这少女见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正字沉吟,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放在桌上,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统通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端到他与苗若兰身体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那木盘直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一般。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快如闪电般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妙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微一碰触,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的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何以不传授姑娘?素闻苗家剑门中子女一视同仁啊。”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啊苗人凤,你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说道:“我爹爹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说著自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陪敬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家传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尔。”胡斐大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倚琴唱道:   “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却止了。   胡斐知她唱的是“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是又有双关之意了。胡斐见壁上悬有一柄长剑,说道:“有酒有歌,岂可有琴而无剑?”走过去拔出剑来,只觉寒气逼人,与一泓秋水相似,原来是一口宝剑,当下斟满了酒,左手持杯,右手执剑,舞将起来,口中唱道: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意思是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有甚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是说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胡斐接著唱道: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是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答的。   胡斐唱罢,将长剑掷在半空,举杯饮尽,接剑而立。苗若兰铮的一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长剑归入壁上剑鞘。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东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苗若兰望著满山白雪,深深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甚么?快进去罢,莫著了冷。”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甚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的众人,突然之间都转来了。各人见苗若兰回厅,一齐站起相询:   “他走了么?”   “他说些甚么?”   “他说甚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   “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甚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苗若兰指著红木方桌道:“他要说的,都写在这桌上了。”宝树早就见到桌上字迹,想到“相逢先问有仇无”这一句,心下惴惴不安,不再言语了。   苗若兰见众人神色有异,有意吓吓他们,说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苗若兰对胡苗范田四家结仇之事,心中尚存著好些疑团,心想正好乘机套出各人的秘密,于是说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咱们以前从未听到过,与他有甚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苗若兰向镇关东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   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阿四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开诚见告否?”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咱们正要向陶老前辈请教。”   第十二回 缺回漏目   陶百岁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知陶百岁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瞎说八道,污了他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剑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哪里了?”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双目瞪著陶百岁,缓缓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甚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罢。”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到后来成婚,这才洗手不干。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甚么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被打中穴道的诸人之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被抛下屋顶的诸人之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他说到这里,苗若兰不禁低的“啊”了一声。   听他又道:“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所睹,那恰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述,宝树大师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閰基当时本领低微,哪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他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说给田归农听,归农道:‘是么,你回去罢,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閰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甚么不提呢?各位定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一小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更加盼望的,却是要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心想:“田归农欲杀胡一刀为父报仇,自己力量不及,自盼苗大侠得胜。若他反而盼胡一刀杀死苗大侠,那岂非疯了?”陶百岁道:“好,你们不信,我就说出其中的道理来。苗大侠的——”苗若兰突然插口道:“陶伯伯,你不必说啦,我知道他为甚么想害我爹爹。”   陶百岁道:“嗯,我还是不说的好。总而言之,他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我不得其便,就转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閰基。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閰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有甚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甚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田归农闭门封剑,大张宴席,请了数百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掌门封剑之后,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只镇门之宝的铁盒,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罢?”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铁盒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罢。”   殷吉咳嗽一声,站起身来说道:“这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藏在心,只怕教我们北宗的诸位师兄起了疑心。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的神位,将铁盒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一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田师兄身体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心下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盒,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铁盒,故意拖延推诿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想,那就不是了。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盒而去,田师哥早就交给了你。你邀了许多硬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甚么坏心眼儿了?”   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铁盒,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原是一桩美事。这总比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好些罢?”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心中均感幸灾乐祸。苗若兰对这种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轻的道:“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说田师兄必有他意,咱们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适,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左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微微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又听这位七星手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我门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刚说到这里,咕咚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又自晕了过去。陶子安举起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下。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原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这话中自有一种威严之意,不知怎的,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怔了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接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罢。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甚么。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众人见他这样一位气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心中都有些怜惜之情,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三分气愤,三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甚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田伯父家中——”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他这小子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曹云奇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宛似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到底生了甚么病。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与她撞见,只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甚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自己甚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竟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甚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曹云奇听到此处,醋意不可抑制,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意欲何为?”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讥,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触手处是一个包袱般之物,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甚么包袱,手上一凉,把我吓了一大跳,似乎是个婴儿。再仔细一摸,那不是婴儿是甚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惊恐,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骇异无比,险些儿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是狠心,对不起你。’“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心中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与哪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与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个坟场。她从披风下取出一把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中竟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这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非掘坟,而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甚么。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不由得我心中一惊,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回龙剑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陶子安接著道:“当时我心下疑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那怎么他自己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的身形在坟堆中一消失,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甚么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甚么?’原来他用心极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将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甚么,我也知道你埋甚么。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么你发个誓。’周师兄当即发个毒誓,青妹跟著他也发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甚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之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甚么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场。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足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觉得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防备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从棉被里拿出这只铁盒,交给我道:‘子安,这只铁盒我传了给你。我目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   第十三回 一张白纸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甚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睛望也不望他,只当他没说过话,向著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岳父,你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锦缎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若是不让旁人察觉,或许能救得我一命。’“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岳父,那是甚么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父也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甚么东西?’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给我。’“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罢!’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起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定他对我绝无好意。于是我叫醒爹爹,将这事对他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爹爹道:‘先瞧瞧这包中是甚么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这铁盒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我早就听青妹说过。爹爹与田伯父是多年老友,更亲眼目睹田伯父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闯王的军刀放在盒里。爹爹道:‘这就奇了。’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甚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心中更已明白了八分,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个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必在路上派人截阻,拿到我后,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他的毒计。”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们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曹云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证据?甚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著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宝树道:“曹云奇,你想把老衲撞下山去,老衲还没跟你算帐呢!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事势紧迫,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即无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裂。我道:‘爹,这中间大有蹊跷,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招揽这门子事。’当下将铁盒包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火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一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岳父,岳父!’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疑:‘田伯父这等武功,纵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难道他故意不理我?’“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岳父!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你。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拍了几下,房中仍是寂静无声。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幌火折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甚么极可怕极怪异的鬼物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到的是甚么东西?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却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到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张白纸。我料到田伯父之死与这张纸大有干系,当时不敢点烛细看,只往怀中一塞,正要伸手再去拔箭,突然脚步声近,有三个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一跃而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手掌一翻,已扣住我的脉门。我心中暗暗叫苦,那人却用手指在我掌心写道:‘并肩子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声,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一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阮师叔武功极高,那人竟尔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这铁盒是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给我做证。但纵然床下人不肯露脸,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纸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心中害怕仇家前来相害,他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于要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都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但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折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这两行字笔力清秀挺拔,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笔致一模一样,确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著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的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干甚么?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   但见刘元鹤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佩服此公武艺了得,咱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摸不到半点边儿。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那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需要一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甚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想不到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却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一惊,初时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饮马川山寨向来与官府作对,倒也不甚在意,天龙诸人却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袋来。封袋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圣旨,令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知道那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新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州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必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咱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咱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们这一点三脚猫本事,哪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给咱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   “咱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咱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确是一把好手。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田归农田大哥!’“咱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不与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甚么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请大伙儿到东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咱们当差的少了。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呈献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财宝了。田大哥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个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咱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非想到了对付苗人凤之策,哪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策。田大哥抵掌而谈,说出一席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何妙计,时机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咱们依计而行。后来赛总管细细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咱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哪有这等好人?只怕其中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一见田大哥,他欢喜得很,说我来得正好,将我拉在一边,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   殷吉吓了一跳,心中一凉,说道:“这种事田师兄原也做得出来,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刘元鹤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一届北宗掌门人封门封剑之期,李自成那把军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了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就多一番周折了。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酒席之后,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却瞧出许多破绽来。   “那晚上田大哥与殷大哥在后室为了交管军刀之事,起了争执,我想,田大哥这件事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若是我暗中将他军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那柄军刀,却听见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下,我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宝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刀是被人盗去了。他立时去把女儿田姑娘叫进来来询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为父亲焦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又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田姑娘恼著先走,后来又去叫了陶子安陶世兄来。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上了大当,却不知后来尚有这许多事端。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只道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   “过了好半天,田姑娘匆匆进房,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哪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甚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先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甚仇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他灭口,原来她埋藏私生儿之事,教他瞧见啦。   “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候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怎能出去?等了不久,田姑娘匆匆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道:‘他还怎么?’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没拿回来,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哪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他一个翻脸无情,那只怕性命不保。   “过了半个多时辰,眼见蜡烛只剩了一小半截,这半个多时辰之中,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他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门外。   “田大哥低沉著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甚么?你说过永远不伸手害我的。’门外那人道:‘哼,我不来害你,是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大哥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   “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只见他手里捧著两件长长的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那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颤了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都掘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你。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她是怎么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行动举止本来十分的温文柔和,不知怎的,竟然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渍,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罢,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就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轻感冒,服一剂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哪知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急忙唤医生,但她不服药,不吃东西,说甚么也劝不听。’”   第十四回 钗中秘密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道这不肯服药吃饭的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甚么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心道:“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咱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但听苗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不论我怎样跪在地下哀求,她始终不理。’苗大侠道:‘她留下了甚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等她死后,将她将尸体火化,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万人践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没有?’田大哥道:‘我做了一半。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的瓷坛,放在桌上。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这是苗家之物。’”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果然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那凤头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颗大圆净,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道:“苗大侠接过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一倒,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你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的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是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哪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都在一起了,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   “就在此时,苗大侠忽然做了一件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他揭开瓷坛,提起茶壶,倒了半壶茶在坛中,伸手将骨灰搅成泥浆,如面粉团般一口口都吃了下肚中。”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脸无血色,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待他吃完骨灰,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杀我罢,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哈哈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你已到了手的宝贝,却又亲手交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哪敢动他?   “只听得那狗儿汪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原来当时苗大侠并没杀它,只是踢中了它的晕穴,这时回去,又替它解开。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著嘿的一声,甚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胸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被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拿了宝刀溜出,陶世兄却已走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岂能就此了事?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得。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心头疑团倒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于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罢?”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若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宝刀哪有你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难以回答。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价值连城,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的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衲倒要请问一句:‘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若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顾,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了下来。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众人见他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刘元鹤道:“在下是奉旨而行,怕他甚么苗大侠,鬼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可知之数呢。”群豪齐道:“怎么?”   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入天牢之中了。”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宝树道:“请道其详。”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地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从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时改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伙儿都不隐瞒,老衲何必讳言?此间主人姓杜名杀狗,是武林中一位极厉害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杀狗?杜杀狗?”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却不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是脸上一红,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杀狗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心中对宝树之言虽感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赴北京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大内侍卫赛总管亲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咱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此间主人赴宁古塔邀请苗人凤,为的是赴北京相救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若是不上此当,咱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苗人凤确是因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她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脑中一晕,不由得双腿发软,坐倒在椅上。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藏宝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却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这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于是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伙儿顺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儿吃著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走了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辫子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在床下见苗人凤所用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头机括弹开,里面果然有个纸团。他将纸团打开,摊在桌上。众人一齐围拢去看。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无损,纸上绘著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七个字道:“乌兰山玉笔峰后”。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众人无不啧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从何处得知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处天候酷寒,上下艰难,他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焦急,忙道:“啊哟!那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干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你想,要是他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搬到别地,绝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一指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干干净净。”   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心中,留著必有祸患。”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只见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你这短命的贼,若是伤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个个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忽地熊元献伸臂一格,格开了他这一拳,叫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须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兼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那拿这妞儿怎么办?”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她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道”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要抓住了和尚的手来咬他一口。宝树让她抓住,待右手被她拉到口边时,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走向东边厢房。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得极是华美。   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帐。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田青文虽然也是女子,但也已羞得她满脸红晕。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服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笑。   刘元鹤道:“走!”抢先奔出。曹云奇见那柄宝刀放在桌上,道:“我瞧瞧这刀上到底有何古怪。”将刀拿在手中,见刀鞘上除了一面刻著「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十四字军令,另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将那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直逼,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颤。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本已行到厅口,听得声音,当下止步回头。   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花纹。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宝光照人,显是珍物。   曹云奇道:“那有甚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儿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去瞧瞧再说。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宝树怒道:“你干甚么?”追了出去。   一出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那串念珠激飞而出,打中了他右肩后的“肩贞穴”。曹云奇手臂酸麻,把握不住,擦的一声,一柄刀落在雪地之中。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他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阮士中、田青文等也都涌出大门,一齐跟随在宝树身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两人走了一阵,眼见山峰边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纵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一丝痕迹,却到哪里去找?若要把峰上冰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是以杜杀狗虽然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始终没能寻到宝藏所在。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小小的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著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脉的模样,是否与闯王军刀上的图形相似?”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个并不甚高的圆峰。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丘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我们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却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各人绕著那圆峰走来走去,找寻宝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的确是前所未见,转眼之间,那灰影已奔到玉笔峰下。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想不到胡一刀之子功夫如此了得!”说话之时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沉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都在田青文附近,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两人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你干甚么?”陶子安不理,用力一甩,与曹云奇一齐跳落。   哪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宝树道:“只怕这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看到甚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么也没瞧见。”宝树纵身跃下,幌亮火折,只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重行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只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众人站得疲累,各自散坐在雪地之中,肚中越来越饿,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口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抚住创口,一转头,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看那宝石,心中一动,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一观。”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   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宝树正自彷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得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用极坚硬的钢针刻著方位,在东北偏北之处,刻著一个小小的“宝”字。宝树恍然大悟,心想这窝儿的正中,那就是表圆峰之顶了,当下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一松,落了下去。他早有防备,双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折,只见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山洞。此时刘元鹤等也已纷纷跃下。   第十五回 黄金小笔   火折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一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曹云奇道:“各位且候,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这些时气候仍极寒冷,却喜连晴十余日,枯枝都已干透,一点即著。   曹云奇生就一股猛脾气,做事勇往直前,当下手执火把,当先而行。这山洞中到处都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都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一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件物事。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玉笔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厉声对陶子安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陶子安奇道:“谁说我来过著?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过的痕迹?”   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么他这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半点,当下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不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让金笔掉在地下,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闪避?被他一口唾沫,正吐在双眼之间。他飞起一脚,踢中了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在他的下臂。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了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鼻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见两人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原来两人拳打足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哪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哪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一阵,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心中不由得好笑。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那你从那儿来的?”   田青文冷冷的道:“谁给我都好,关你甚么事?”曹云奇胀红了脸,指著她道:“你——你——”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就是我师父的父亲啊!他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安豹,他用甚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他老人家。”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用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   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更甚。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咱们可是要寻宝。”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走愈窄,须得弓身而行,又走一阵,竟须在地上爬行。个人手掌膝盖与地下坚冰相触,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均各不以为苦。   爬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石叠在一块小圆石上,两石之间都是坚冰,牢牢凝住。熊元献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办?”宝树搔头不语。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微一沉吟,说道:“这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熊元献将火把凑近圆石,去烧二石之间的坚冰。刘元鹤、阮士中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那火焰越烧越猛,冰化为水,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一块块的落在地下。   眼见二石之间的坚冰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大石上运力一推,那石纹丝不动。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石幌了几幌,竟转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   宝树将那空隙再推大一些,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是这些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想是当年闯王的下属将这些金珠藏在洞中之后,浇上许多冷水。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眼望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   宝树、刘元鹤、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么好。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内里。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这洞内竟会有人,难道这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么?当下各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半晌,只见那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宝树道:“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层坚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藏宝的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哪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将火把往二人脸上一照,不禁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的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这两个黑影原来是死人,不禁齐声惊呼。各人走近尸身,见这两人右手各执一把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是在这里。”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   “怎么?”   “这二人是谁?”   “是你师父?”   “怎么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安豹。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他的。”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更要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个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毫不腐烂,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体踢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咱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来关外,当时咱们都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喜而去,但从此不见归来。武林中朋友群相传言,说道他们两位被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哪知这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这么多,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说著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血液凝冰,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冻结,哪里推他们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大是卑鄙可耻,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奇怪。”阮士中道:“甚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呶,脸上微现红晕,“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姓陶的动手。”田青文眼睛向他瞧也不瞧,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么折磨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不起他。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绝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么。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刘元鹤在他身前一站,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如雷,但也给殷吉拦著。   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老和尚。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么怪事。”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著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没答话,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是谁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的道:“他就是刚才上山的雪山飞狐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但他后来上山,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的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言笑晏晏,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毫不理会。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   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著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大有可能。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转下,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胡斐用来掷她的小笔笔头转下时,只见里面藏著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心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   “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   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显是雪山飞狐的手笔了。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甚么叫‘归时御风’?”   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想把坚冰砍开,取出藏珍。他砍了几刀,将冰斩成数块,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杀狗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价塞在衣囊之中,愈取得多,愈是心热,但刀剑一钝,却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拿刀剑砍冰。说也奇怪,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出去取柴。   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咱们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且说雪山飞狐胡斐与玉笔峰顶杜杀狗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日上峰较量,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苗若兰的倩影不住在眼前幌来幌去,耳中所闻,也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取过干粮饱餐一顿,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不闭目倒还罢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立时在脑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哪知苗若兰的歌声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尽想著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之赐。我又想她干么?”他想到此处,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是这么说,谁知烦恼一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除苗若兰外再无别事。他有时想:“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发觉这念头亵渎了苗若兰,心中立时说道:“不,不,似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为这种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了她?”想到后来,眼见天色渐黑,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间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心中已怦怦而跳。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他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胡斐微微一笑,心想:“杜杀狗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谋诡计,我胡斐又有何惧?”他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杀狗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于是走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哪料翻来翻去,竟看不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取过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在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胡斐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偷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功夫浅的落足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正自诧异,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也不免嘀咕,寻思:“先离此庄要紧,莫要入了奸贼的圈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高手。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房。胡斐虽无畏惧,然想敌众我寡,这番须要出奇制胜,他事先原料杜杀狗定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脸面,请得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他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折。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屏风外七人虽然个个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锦被,却是大吃一惊,只觉触手处轻柔软滑,鼻中幽香冲来,原来被中竟睡著一个女子。胡斐长到二十七岁,从未接触过女子身体,这一下吓得比遇到奇蛇毒蝎还更厉害,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一幌,有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探了一探,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著进来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么?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洁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我再行离床致歉。”他身子微侧,手背与苗若兰身子相接,碰到她的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她的衣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上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更不敢伸手碰她,忙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数寸。   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来   他虽闭住眼睛,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苗若兰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她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红烛烛光映过珠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她娇美动人,艳丽难言。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先前是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怕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金面佛就算不折不扣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大豪杰,落入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逃。”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心中都是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艺无敌,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夫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是当今乾隆皇帝第一亲信的卫士。他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他听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运力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叫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里说道:   “快点火!”   “掌灯罢!”   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外面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固怕与床沿上的三个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的是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计议已定,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十八高手杀得干干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飘飘荡荡的在半空中腾云驾雾。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杜杀狗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自然都久仰的了。”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杀狗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太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甚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她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喜欢,外面十八个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此事关系不小,是以心中虽然又惊又喜,神魂飘荡,但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仔仔细细。他听杜杀狗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却住了口不再往下说。胡斐心道:“帐外共有十八人,除杜杀狗外,该有十七人,这余下的一人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个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杀狗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早就得知范帮主已被官家捉了去。而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绝不能与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这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哪知他为人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哝了一声,却不说话。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单身闯进天牢,相救范帮主,人虽没有救出,但一柄长剑下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他布置虽极周密,终因苗人凤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赛总管将这件事引为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咱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说到这里,忽听庄外擦擦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又轻又远,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咱们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杀狗、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卫士。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身法之快,难以形容,犹如海客在大海中遇上暴风,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赛总管与六名卫士心头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要来掀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才,睡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于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是这么温柔文雅的一位姑娘,我怎能辱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原来床底下地位太小,几个人挤在一起,有人的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定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只听得杜杀狗与蒋老拳师哈哈大笑,陪著一个人走进厢房,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杜杀狗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也踪影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半点也不露出心中之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下,杜杀狗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比武,苗兄与这里几位远道前来助拳,兄弟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忍不住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却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天牢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力杀大内十余卫士,天牢各囚犯乘乱冲狱,兄弟喜仗著苗爷的威风,躲开了清廷走狗的搜捕。”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盘说谎。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被赛总管擒住,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那范帮主为人骨气倒硬,任赛总管如何恐吓利诱,他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鉴貌辨色,善知别人的心意,跟他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种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戴戴,倒是大能收效。   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价“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当世”等等言语,流水般灌进他的耳中。范帮主初时还不怎样,一过数日,竟与各人有说有笑起来。赛总管暗自得意,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并世英雄,范帮主虽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为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心中舒服无比,登时觉得苗人凤的本领也不过尔尔,若与自己真的动手,也未始不会败在自己手下。   两个人长谈一夜,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明占上风,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微有不信之色。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   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动手。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果然凌厉无比。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逼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钻不出他刀锋舞成的圈子。赛总管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   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被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赛总管说甚么,他就做甚么。他是个粗鲁汉子,哪里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棒之下。   如此说来,赛总管何以要费恁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虎爪擒拿手。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若是身子不被他手爪碰到,那就罢了,但如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被他拿住要害,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范帮主之手,用虎爪擒拿来对付苗人凤。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明刀明枪的与他动手,他焉能让虎爪擒拿上身?只有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方能成功。   且说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物,杜兄因何与他结怨,可得闻否?”杜杀狗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他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么谣言,说我拿了他的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   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杀狗道:“哪有甚么宝物?全属虚言。”苗人凤与他虽然交好,但知他生性贪财,在这雪峰之上居住,就是为了寻宝,若说他取了胡斐的宝物,原也大有可能。当下望著杜杀狗,沉吟片刻,道:“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杀狗急道:“本就没甚么宝物,教我哪里去变出来还他?”   范帮主见时机已甚逼近,想那苗人凤精明强干,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杜杀狗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言语?”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我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哪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虎爪擒拿手拿住,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却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甚么风险没有见过,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口中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从隐身的各处窜了出来。   范帮主虽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虎爪擒拿功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这两大穴道一给拿住,苗人凤全身武功登失,但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苗人凤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里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他全身练的是金钟罩功夫,一头撞去,与那侍卫额角对额角的一碰,喀的一声,那侍卫头骨碎裂,登时毙命。余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的穴道。   这些事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当真是变起仓促,人所难料。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瘫痪。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罢!”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自背囊中取出从北京带来的精钢铐镣,将苗人凤双手双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畏惧,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当下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单刀,说道:“苗大侠,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咱们大伙儿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手拿住苗人凤手臂,另一手举刀就去割他臂上筋络,只要四刀下去,苗人凤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心有不忍,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赛总管一声冷笑,心道:“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   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撞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碰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向厢房板壁一冲,竟将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臂上割去。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丧于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   那雪山飞狐出手迅捷无伦,双手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赛总管等一惊,急忙回过头来,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这厢房之中,地势极是狭窄,赛总管一边共有十八个人,死去三个,再加上胡斐、苗人凤,十七人挤在一起,如何施展得开手足?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逼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微微一惊,定眼看时,只见他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然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野马分鬃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宿,非太极门蒋老拳师莫属。胡斐号称雪山飞狐,武功既高,为人又是智计百出,眼见敌手众多,虽然一对一的打斗,这十多人无一是他敌手,但仓促间要尽败这十多高手,却是人所难能,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缩,一手抓住杜杀狗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拥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十余人挤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甚么不要脸?”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杀狗与玄冥子二人,他双手俱抓在要穴之处,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   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么大内第一高手?”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甚么雪山飞狐了?”   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哪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罢!”   赛总管一生自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去?他见胡斐虽是满脸浓髯,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哪有我深,但又见他抓住了杜杀狗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   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我雪山飞狐跟你磕头!”   第十七回 但教心似金铜坚   赛总管本来大感难以下台,听他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好好好,我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我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小小年纪,内功如此精湛,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相助赛总管,竟都算了他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痰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赛总管见浓痰飞到,又见了敌人的招式,心中一惊。他各家各派的武功俱都精熟,知道若要避开浓痰,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但若上跃则小腹势非被敌人左足踢中不可,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到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浓痰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如是平平常常的一口痰,连三岁小儿也能避开,恶就恶在敌人伏下凶狠后著,叫他不得不挺身受唾。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袭,竟是伸手去擦也不敢,如此狼狈,那“第二招”的叫声,就远没首次的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如何说话?”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罢!”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杀狗与玄冥子齐向赛总管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事急之际,若要非伤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双臂一振,猛挥出去。哪知胡斐双手本来抓住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之处的肌肉。   杜杀狗与玄冥子被他抓住在空中乱挥,自是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吼叫一声,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都晕了过去。他这一下重手点穴,力透经脉,纵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胡斐提起两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那二人跃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失,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你把苗大侠放了。”赛总管向身旁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不敢违抗,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一放,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杜庄主邀来的昆仑派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后,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被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跌在他的身上。两人都被打得急了,昏昏沉沈,难分友敌,一撞到别人身子,立即各出绝招,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却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高手侍卫同时攻到。那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那一招玉女穿梭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立稳,凝神接了他一招。但那太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那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他跃起身时,右足一带,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带在一旁,露出她的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一个少女,衣服穿得极少,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一低头,从四名敌人中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长剑,刷刷刷刷,向胡斐上中下三路连刺了四剑。   此时苗人凤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过去,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尚未明白自己救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急忙向左一避,但听砰的一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在杜杀狗邀来的一名剑客背上。这剑客所练的下盘功夫向称武林第一手,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十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在胡斐背后欲施袭击,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他牢牢扎稳马步,双腿动也不动,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内脏虽必震碎,一时三刻间却也不致毙命,但这剑客下盘功夫太好,以硬碰硬,脊骨承受不起,喀的一响,脊骨竟尔折断,一个身子软软的断为两截,双腿仍钉在地下,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不断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从板壁的缺口中钻了出去。苗人凤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欲待追赶,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的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他虽手中抱了一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的迅捷。   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他不敢再搂她抱她,用棉被紧紧裹住,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于是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比日间更增娇艳,不禁怦然心动,说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么好,过了良久,才道:“胡某是昂藏男子,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却是别有一番光景。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么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为另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别见怪。”胡斐笑道:“甚么事?”他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与苗若兰相对,不知怎的,竟似变了一个人,十分的口拙木讷起来。   苗若兰道:“此事虽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跟你说,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教这件错事毁了,连我爹,也险险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一家大小,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与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比一个男子汉还更有气概。我爹言语之中,常羡慕你爹好福气,说道:‘胡一刀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好别人,我妈一时糊涂,竟偷偷跟他走了。”   胡斐一惊,道:“有这等事?”苗若兰声音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两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一见我爹,只有跪下求饶。我爹举掌要劈了下去,我妈却扑在他的身上。我爹见她真心爱他,叹了口气,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险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么这等糊涂?’因为我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原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她姓氏,除非至亲至近之人,是不能告知名字的,她这么说,等于是告知胡斐,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对自己说了,心中大是激动,最后听她提到自己的小名,更是如坐春风,温馨难言,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说道若非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教我一家受苦,教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使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时仍将藏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被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逼他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我正在此时找他报仇。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微一停顿,说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杀狗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不提起此事。”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看来令尊也未必知道。杜庄主知道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在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在洞中共归于尽,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要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杀狗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文后各人赋诗一首,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绝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他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自己亲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喜欢。”   看官,古人男女互相爱悦。只凭一言片语,即知对方心意,绝不若当世风习,非说得淋漓尽致,不足以表相爱之诚。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我胡斐终生不敢有负。”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他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结成一体,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登忘身外天地。良久良久,苗若兰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罢,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之乐,实是不肯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寻他动武?”   胡斐咬了咬牙,道:“此事说来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遗书,拜恳你爹和杜庄主照看,养我成人。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只得抱我去投奔杜庄主。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笈。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宝藏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笈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想不到他待你这么坏。”胡斐道:“哼,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正说到此处,忽听左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喝叱骂。只是那声音极沈极闷,胡斐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好,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原本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肌肤一映,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袍子,披在苗若兰身上,虽然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但月光下四目交投,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但教心似金钿坚——”苗若兰接口道:“天上人间会相见。”突然间地底呼声转剧,教两人不得不侧耳倾听。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底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诗文,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之所,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掘出使用。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互相争斗。   他这料一点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一个的收拾。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一滚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轻轻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笑了一笑,弯腰拿起一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突突跳动的火光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使得人影也是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进口处并肩站著二人。一个脸带娇羞的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眉现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念珠激飞而出。这念珠初掷出去时是整整的一串,但飞到半空,串著珠子的线儿被他劲力迸断,数十颗念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穴道。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然见到胡斐,知道事势紧迫,是以抢著先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装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数十颗念珠颗颗打在胡斐穴道之中,他却理也不理。原来胡斐见念珠打到,气贯全身,早已将各处穴道尽数封闭。若是宝树出手用指点穴,他穴道原是封闭不住,但他一掷的劲力分在数十颗念珠之上,却已奈何不得胡斐这等名家高手。   宝数见一击不中,吓得心胆俱裂,他为人最是狡诈,急忙一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动手,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火被他们添了添了许多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满洞都是珍宝,宝树躲躲闪闪的又在欲施诡计,想起他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不禁心中怒火,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价弹动。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打去。每一块宝物打到,都教他剧痛难当。   他纵高窜低的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说也奇怪,洞中余人甚众,但这些珠宝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从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越重,他偏偏避开宝树的穴道,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凝神而观,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不知怎的,只觉她说的一点也不错,确须饶了此人。当下右手垂下,左手用力一掷,掌中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众人看得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眼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但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罢!”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料想不到他这么容易便放过了大伙,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突然之间,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面如土色,齐叫:   “啊哟,不好啦!”   “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虽然畏惧胡斐,但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待奔到大石之后,果见那块大石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那洞门甚是狭窄,在外面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给胡斐这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雪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山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许许多多坏人尽数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知道我在甚么时候这颗心就交给了你?”   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臂还抱,倚在他的怀里,两人互相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只觉世上最美最好的处所,就是在这又冷又湿、又黑又闷的隧道之中。   第十八回 打遍天下无敌手   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别人来堵死了咱们。”臂中抱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奔跑得极是迅捷,瞧那身形步法,正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那些武林豪客。胡斐笑道:“兰,你爹爹打了胜仗,把他们都赶跑啦。”说著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正中前面一人腰间。那人一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上,立时仰天摔倒。虽然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当我还只七岁的时候,我听爹说你爹妈之事,我心中就尽想著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他一生一世,我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听得激动异常,不知说些甚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出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沿著绳索往下急溜。他叫道:“咱们去助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之间已到了雪峰之下,那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将苗若兰放下,双手各握一个雪团,两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在峰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得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离地约有数里,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厚,确是已所莫及,不禁心下大为钦佩,两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突然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山里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的功夫,就可惜不学好。”他这两句话的语音,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当那“好”字说毕,人已站在胡斐身前。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咄咄擦擦,尽是踏雪之声,原来这次上峰的高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杀狗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罢。”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杀狗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杀狗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著声音道:“你跟我来!”说著转身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但苗人奉沉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听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杜家庄所住在的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似犹在玉笔峰之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倏忽之间已到峰底。   胡斐道:“兰,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叫,几不可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胡斐将适才从杜杀狗手里接来的包裹放在她的手里,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物事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那个包裹,身子也是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就是。”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上爬去。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心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当下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子衬著灰暗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听他低沉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罢!”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惊世骇俗,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但他又不传若兰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但他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却又不知能否相谅?”胸中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被人害死,投在沧州的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一拳打过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暗赞对方功夫了得。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中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堕下峰去,心想:“若再相让,非被他逼得摔死不可。”但见他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整向他面门拍击,这一招围魏救赵,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然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喀喀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翻身机会。若是在平地之上,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拳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峭壁之处,实是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幅度小极,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以遭人围攻而处劣势之时,虽然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那就是一开头即使自己“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但能受攻,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远难以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每一招都可抵挡不住,但说也奇怪,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再防御自身,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有一小块射到了胡斐左眼上。那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难以防备。   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缓得一缓,苗人凤欺身直进,靠身山壁,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个身子凌空,只要足底微滑,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之中,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他这时拳法又变,招招逼对手硬接硬架。胡斐极是机伶,也偏不上他这个当,出手又柔又韧,尽力化解来势,绝不正面相接。但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便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身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一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相投,竟是僵住了动也不动。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放,先将胡斐的掌力引了过来,然后借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来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以山壁的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一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武功之强,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加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见他如此了得,心下不禁惊佩,暗想:“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百年难逢,只可惜走上了邪路。我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够相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他右膝盖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陡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两拳打在他的肩上,但被他一撞之下,身子跌出悬崖,向下直堕。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但临死之前蒙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拱手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他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于意外,绝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中——”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拆了三百余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愈奇,心中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再拆数招,向后跃开三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被奸人害死,我若有缘能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识他?”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极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了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在兵刃上再决生死。”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   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出去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想:“怎么他的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两个高手刀剑一交,后著绵绵而至,绝不容他有思索迟疑,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两人各出绝技,比适才斗得更是凶险。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的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究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用巧妙招数拆开。胡斐一面打,一面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可见当年他胜过爹爹,倒不是行使诡计。”   两人又斗一阵,越斗越是靠近山崖,只因招招扣得紧密,都是竭力将对方逼向外围,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受了对方刀剑之伤。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一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只觉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边坚冰被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溶解,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只是他一堕之势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竟连自身也跌出崖边。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差无几,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岩面光圆,积了冰雪后更是滑溜无比,但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咯咯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岩石幌了几幌,原来岩石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被二人使力一登,沙石夹冰纷纷下堕,那大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刀,还了一招拜佛听经。两人这时用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凶险之极,但听得咯咯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都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份量,这圆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当下各展生平绝技,手下绝不容情。   瞬时之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他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心中疑云大起,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招反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教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惯了,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此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映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盖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苗若兰,绝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瞬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绝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哪里肯死,倘使杀了他罢,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若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那这一生活在世上,势必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看官,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看官若是自身遭此情景,该当如何抉择?   苗若兰一人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里是几件婴儿的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衣衫,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与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