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福威镖局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那正是南国春光漫烂的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个石坛中各竖一个旗杆,两丈来高的杆顶飘扬着两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着“福威镖局”四个黄字,这四个字银钩铁划,显是出自名家手笔。   那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擦得闪闪发光,门顶上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也写着“福威镖局”四个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凳上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扳笔挺,虽在自在说笑,兀自人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更无一根杂毛,鞍边脚蹬,都是用烂银打就的,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摸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右手提着一根马鞭,泼喇喇纵马疾驰。他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的黄色布短衣,身子随马背一起一伏,熨贴自如,显得个个的骑术都甚了得,一行五人骑到镖局门口,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声,虚击一响,胯下的白马昂首一声长嘶,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野猪回来,好让大伙儿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这福威镖局乃大江以南第一家大镖局,总镖头姓林,双名震南,镖局是林家的祖业,传到林震南手中已是第三代了。林震南的祖父林远图以一套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一百单八式“翻天掌”,十八枝“银羽箭”驰名中原。在故乡福州开设福威镖局后,一帆风顺,短短十年间便即声誉鹊起。初时尚有绿林大盗打他所保重镖的主意,但在林远图剑、掌、箭三绝技之下,不是性命不保,便是残肢重伤。此后自福建出仙霞岭到杭州府,经江苏、山东、河北而至关东,沿海六省之中,镖车上只须插上“福威镖局”四字镖旗,趟子手只须喊出“福威平安”四字镖号,不论是多么厉害的黑道英雄,正眼儿也不敢向镖车瞧上一瞧。   林远图直到七十岁大寿那天。才金盆洗手,将镖局传给了次子林仲雄执掌。大儿子伯奋武举出身,积功升到副将。林家有人做了官,官府的生意也源源而来,更是连推也推不开。林仲雄爱好结交,日夜高朋满座,不免饮食逾量。在四十岁上中风而死,这福威镖局便由他儿子震南执掌。林霞南的武功是祖父亲传。林远图七十大寿那一日,大宴各路英雄,席上曾命孙儿试演武功。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但单掌灭烛,银箭射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都说:“林老英雄好福气,林家继起有人,这福威标局在震南手中,更当发扬兴旺。”   果然林震南不负众望,接管镖局,不但在沿海六省省会中设立分局,连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广西五省之中,也有分局,江湖上人提起福威镖局来,都翘起大姆指说一声:“福威镖局,好福气,好威风。”   福威镖局除了福州府总号,再加上一十一所分局,财雄势大,着实揽了不少武林中的好手。二十年来,各省道路不靖,镖局子也遭遇上几件十分棘手之事,但一十二所镖局中的好手倾巢而出之时,便有天大的难事,也迎刃而解了。   林震南的夫人姓王,也是武林世家,这位王夫人自己的武功虽不甚高,但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是中州洛阳金刀门的掌门人,门下人才济济。林王两家结姻后,互相照应,福威镖局更得了个极有力的大援。王夫人单生一子,双名平之。这林平之自幼便在父亲严加督促之下,修习祖传的剑、掌、箭三绝技,有时更缠着母亲,传他金刀门的刀法。林震南还请了位宿儒,教他读书。这林平之却三日中倒有两日逃学,这年已是十八岁,连一部四书也未读完。好在震林南只要他专心练武,原不盼他读书中举,考取什么功名,逃不逃学,也未多加理会。   这日林平之带同镖局里史、郑两名镖头,白二、陈七两个趟子手,又到西郊行猎。他胯下这匹白马,是外婆从西域买来的大宛名驹,在他十七岁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端的是奔行如风,林平之十分宝爱。五骑马一出城门,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那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到得山坡之上,放起猎鹰,从林子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林平之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却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个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是只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个人在林中钻来钻去,那镖头和趟子手要凑林平之的兴,总是将鸟兽赶到他的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一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绝不肯休手,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黑蒙蒙的,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什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这匹白马却是他的性命,一说怕伤马蹄,果然林平之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的紧,绝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莫要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个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轻飘飘的跃下马背,缓步走进酒肆之中。   林平之走到酒店门口,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是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的奉承一番。但今日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之旁,有个青衣少女,头上束着双鬟,插着一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两名趟子手白二、陈七拉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头相陪,两个趟子手却另坐一席。   只听得店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却不是本地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那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只是自幼在外做小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到故乡来。那知道离家五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这时那青衣少女低着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是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听了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若是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本钱不用几天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自去。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这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之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多在江湖行走,听这说话声音是川西人氏,转头向店外一张,只见两个汉子头戴斗笠,身穿青衣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橡树下,掀下斗笠,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多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只因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说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都坏了。”宛儿低着头去到两人桌前,低声道:“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是十分的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哈哈大笑。   那汉子大笑声中,伸右手在宛儿下颊上一托,将她的脸蛋托将起来,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格老子,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却是钉鞋踏烂铁,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另一名汉子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什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咱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的相貌极像他的母亲,眉清目秀,十分俊美,平日若有那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那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钖酒壶,兜头便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钖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浆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还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有此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一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桌双腿折断,郑镖头手腕被扣,身子向前俯下。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撞,撞在郑镖头的后颈,登时将他撞得半天站不起来。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角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当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用老,右掌已从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的肩头。林平之右肩一沉,左手一掌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家祖传的“翻天掌”变化奇妙,那姓余的眼见已经避过了这一拳,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的一声。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起一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跟着还了他一脚。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抬起地上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宝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嗓子个个十分洪亮。   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听不懂,反正知道总不会是好话。萨老头早已从灶下奔出来,宛儿靠在爷爷身边,显是十分害怕。   林平之斗发了兴,顺手将酒店的桌凳尽数踢开,将父亲亲手所传“翻天掌”一招一式的使将出来。   林平之自六岁起始练武,至此时已有一十二年,这套“翻天掌”便每天毫不间断的练了一十二年,少说一万遍也练过了,自是使得纯熟无比,平时和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精妙不凡,二来众镖师对于这位要强好胜的少主人谁都容让三分,绝无那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和他硬碰,拚一个两败俱伤,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这一次和那姓余川人动上手,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觉得对方手底下十分硬朗,自己凭着掌法变化奇幻,曾在他肩头、胸口击中三掌,岂知对方竟是若无其事,口中仍在不三不四的胡说八道:“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   他这么好整以暇的出口伤人,显是没将林平之如何放在心上,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身子上给重重打中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又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小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了出去,到了酒店之外。   林平之眼见他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一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他,被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之际,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师大惊,撇下对手,便欲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钢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口中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更不回头,左足反踢一脚,将钢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使拳头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无法打到,只觉颈骨处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一送,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之中。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开两步,脸上现出恐布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金色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那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是吓得一颗心似是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向后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匕首之柄,用力向外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仇。”右手向后一挥,黄光闪处,将那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右手一抄,抓住了匕手之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欺将过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甚丰富,眼见闹了人命出来,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自忖落了单,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势要杀人灭口,突然间纵身奔到马旁,一跃上鞍,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他二人本是从北去福州府,同伴死去,他福州城也不去了,径从原路而回。   陈七走过向那姓余的尸身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伤口中鲜血兀自泊泊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那才叫活该!”林平之第一次杀人,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妇女,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若是闹将起来,谁都脱不了关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看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猾贼科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虚名。老头儿,你这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咱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做眼线是真。否则为什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事那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史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咱们若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是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无一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种斗杀总是发生于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之人显非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小镖头,就算是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林平之一路回家,心中尽在盘算:“到底跟爹爹说不说?”不料一进镖局,就撞到了父亲。   却见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若在平日,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较自己功夫,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缩身而避,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一烟袋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之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道:“怎么了?江湖上若是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纯,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语意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滴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便向父亲背心剌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帚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爹又接到一桩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有本事接。”他长喷了口烟,道:“刚才李镖头从江西带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的松风观余观主,已收到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的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名头,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究不算含糊,这才有今日的局面。可是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一十二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那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己伤八百。单是给死伤了的众镖师和趟子手家属的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林平之应道“是!”心中只是想着“川西”和“姓余的”那几个字,父亲的话,听至耳中的还不到一半。林震南又道:“所以嘛,咱吃镖行饭的,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是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若在往日,林平之晓得父亲说福威镖局的重担将要渐渐移到他的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但此刻心中犹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父亲的话也只不过听进耳中一半。林震南将旱烟袋在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三下,又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沿海六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两广、两湖和江西五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什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义比威风要紧。倘若改作了‘威福’,那便变成使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之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心中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言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自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再到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和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诚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去到半山,就被挡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早就爹天娘地,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   说到这里,林震南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那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礼——”林平之高声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咱们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采之极?今日下午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多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沿途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样说话。全中国那里没粗人说话,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那些趟子手赌钱时的说话,就不比四川的粗人说话好听。你为什么问这话?”   林平之道:“没有什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   林震南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烦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茅厕,见到白二躺在茅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恐怕是生了什么急病。”   林震南呼了口气,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大家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时,见他衣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一点血迹,当即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师道:“没有伤痕?”祝镖师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瞧白二脸色如常,绝无青紫之色,嘴角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便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原来福威镖局自林远图开创之时起便定下规矩,镖师、趟子手,杂役人等若在走镖时因公死亡,则抚恤银两若干,重伤残废则抚恤若干,患病身亡又抚恤若干。到了林震南手里,镖局子赚钱,所定抚恤数目已加了两次。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这真叫做来得十分突然。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什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和少林、武当齐名,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咱林家祖传的武艺虽然不弱,终究没传下多少弟子来,我这一代,只是我光杆一个,你这一代又只你一个,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心中不服,道:“赵叔叔、周伯伯、冯叔叔、蒋大先生他们的武功,在武林中都算是顶儿尖儿的,咱们这许多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不要紧,若是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二号镖局,九十四位镖师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是不输给任何一家门派。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什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常言道得好,礼多人不怪,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不少了什么!” 第二回 恶鬼索命   林震南走了几十年镖,深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少年时吃了不少亏,到得老来,周身的锋芒棱角都给江湖的刀枪磨得精光,已精通谦和退让之道。   林平之道:“爹——”忽听得有人叫道:“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吃了一惊。林平之更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个“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说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说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陈七道:“是——是真的。少——少镖头救命,这恶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你命大,阳气旺,有百神呵护,恶鬼不敢找你。小的可不得了,咱们快——快想办法,得请和尚道士去打醮念经,少——镖头你自己得去磕几个头,消了这四川恶鬼的冤气。这厉鬼索命报仇,那可不是玩的——”   他一口气缠夹不清的说将出来,林震南半点摸不看头脑,喝道:“住嘴!你胡说什么?”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四川活人这么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一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眼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那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总镖头,郑兄弟的死法,便和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有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无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时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陈七道:“总镖头命大福大威风大,恶鬼自然怕你,咱们这些小脚色那可不同。”林震南也不去理他,由那镖师领路,去到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马厩之前,双手抓住一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胳他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是个豪杰汉子,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并不奇怪,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说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焉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二人随我来。”向一名趟子手道:“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后,林震南坐定后一言不发。他知道儿子无甚阅历见识,陈七则满口胡言,徒乱人意,只有从老成练达的史镖头口中,才问得出个所以然来。陈七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总镖头威严的神色,终于话到口边,又吞入了肚中,那知等了半天,史镖头始终不见到来。林震南向陈七道:“你去催史镖头快来。”陈七应道:“是!”走到厢房门口,嗫嚅道:“史镖头这会儿就快来了,我——我看不用去催。”林震南怒道:“我叫你去就去,快去。”陈七道:“是,是!小的这就便去。”全身簌簌抖个不住,一只右脚跨出了门槛,却又缩了回来,双膝一屈,突然向林震南跪倒,求道:“总——总镖头饶命!小的这一单身出去,可就没命啦!”   林震南见他脸无人色,全身发抖,害怕到这个样子的人,倒也真是少见。他虽不信鬼神,然而陈七这副模样,宛然便是见到厉鬼一般,不禁身上也有些发毛,顿足道:“起来,起来!你——你这不是疯了么?”陈七道:“少镖头,这件事实在和小人并无相干,你——你总得赶快想个法子。”林震南心下起疑,道:“你快起来,站在这里便是。”陈七犹似遇到皇恩大赦,急忙站起,反手将厢房门关上,似乎生怕那四川恶鬼会进来害人。   林震南转向儿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平之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那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掀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金刀,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   林震南越听越是知道事情不对,但他历经大风大浪,儿子与人斗殴,杀了一个异乡人,虽然事情辣手,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那一个门派,或者是那一个帮会的吧?”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得什么古怪,就是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说给你杀了的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一个人叫他余兄弟,只不过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那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心头一凛,问:“爹,你说这两个汉子会不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过了一会,伸手比划,道:“你用‘翻天掌’的这一式打他,他可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道:“很好,很好!”连说了三句“很好”,这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禁大是宽心。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如何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绝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原来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寻思四川一省之中,会武的何止十万,这姓余的汉子既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与青城派扯不上什么干系。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掀住了动弹不得。陈七胆子似乎大了些,道:“白二用钢叉去搠他,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又—又踢了个大斤斗。”林震南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掀了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是反脚一踢。他武艺平平,这两脚踢来,姿式甚是拙劣,倒像是骑马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瞧了他这脚反踢如此难看,忍不住要笑,说道:“爹,你瞧——”只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绝技‘百变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如何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掀住了头,看不见他怎生反踢。”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他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林震南道:“史镖头到处找他不到,多半是在西后街都卖豆腐的张寡妇家里。唉!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居然还有心情去——去——”说着不住摇头。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两名趟子手相视一笑,均想:“镖局子中都道总镖头不知,原来史镖头这桩风流事儿,毕竟瞒不过总镖头的耳朵,只是他从来不提罢了。”   要知林震南总领各省福威镖局,于各处局中所聘镖师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问得明明白白,而众镖师进了局子之后,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关切,只是在面子上,对各人私事从来不加过问。倘若有那一个镖师赌输了大笔钱,又或者那两个镖师势成水火,他总是设法为之解决。盖走镖便如行军打仗一般,内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给敌人以可乘之隙。他父亲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开封府的安通镖局创下了好大一片基业,但给对头络绎派了高手混进镖局之中,一个个都做了镖师,到得要紧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将一所名扬天下的安通镖局,在三天之内就铲成一片白地。安通镖局在外面所走的镖,也是数天内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为戒,是以对众镖师平素的结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松。   又过了好一会,两名趟子手匆匆进来,说道:“总镖头,史镖头也不在——也不在那边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镖头竟是敌人派来卧底的,一见事发,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郑镖头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则又何必突然隐匿起来?”忽听得陈七说道:“糟啦,糟啦,史镖头一定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这——这就轮到我啦!总镖头,你——你老人家得想个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丧着脸,似乎又要跪将下来。林震南心下甚烦,将他伸手一推,下手略重,陈七“啊”的一声,向后跌出数步,腾的一声,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陈七,你别再胡说八道,免得爹生气。”   林震南双手反负,在花厅中踱来踱去,自己与自己商量:“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百变幻腿’,那么——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系。”他头一点,已打定了主意,说道:“请崔镖师、季镖师来!”崔、季两位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到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情知出了事,早就候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崔镖头道:“总镖头,史镖头突然不告而别,其中恐有别情。属下已到他房里去查过,他什么东西也没带,枕头底下还有二十几两银子,这就奇了。不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平时瞧他鬼鬼崇崇的,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只是没法子抓到他的把柄。”   林震南道:“崔镖头,你请赵镖头、周镖头、蒋镖头即刻出北门追赶史镖头,若能遇上,务必好言劝他回来,就说纵有再大不了的事,我也一定设法替他解决。”崔镖头道:“倘若他一定不肯回来,是否要开硬功?”林震南道:“史镖头为人机灵,很识时务,既见咱们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他双拳难敌八臂,就算心中不愿,也只好回来,多半不须动手,倘若追他不上,那就顺路到浙江、江西各处分局传言,协助拦截,叫四位镖头到帐房去各支一百两银子作盘缠。”崔镖头道:“是。”他和史镖头向来面和心不和,见总镖头如此大张旗鼓的追截,心下甚是得意,即去传话。   林震南心下沉吟:“杀了的这四川汉子到底是谁?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待崔镖头传话回来,便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门向北,幸好城门未闭一行向北。林震南道:“是那处酒店?孩儿在前领路。”林平之纵马上前。陈七惊得险些从马上摔将下来,叫道:“咱们去酒店?总——镖头,那鬼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再去,那四川恶鬼——恶鬼便等在那里,咱们这不是去送死?”林震南道:“季镖头,陈七再提一个‘鬼’字,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叫他脑子醒醒。”季镖头笑应:“是!是!”举起马鞭,回头向陈七道:“陈七,你听见没有?”   过不多时,五乘马便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陈七低声道:“这老头儿和那姑娘,一定—一定死了。那四川恶鬼——”他一个“鬼”字才出口,季镖头便刷的一下,在他肩头轻轻抽了一鞭。陈七道:“你打人也没用,我——我先回去了。这份差使我不干了,行不行?”他宁可不再吃福威镖局的饭,也不愿再在这里耽片刻。季镖头低声道:“你尽管回去,四川恶鬼见了总镖头害怕,不敢相惹,你一个人回去,恶鬼正好在路上等你。”陈七又惊又怒。道:“这种事也开甚么玩笑?”却再也不敢提独自回去。   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姿式。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门,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之声,静夜中听来,令人不由得有些发毛。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着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这才晃亮火折,走进屋去,顺手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却并未搬走。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多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生怕连累,就此一走了之。陈七,拿锄头来,把死尸掘出来瞧瞧。”若不是陈七平素对总镖头十分敬畏,那当真和他拚命也有之,迟疑半晌,终于提了锄头,道:“崔镖头、季镖头,你二位行行好,靠着我些儿,菩萨保佑你们嫂子各人生个大胖儿子。”崔镖头笑骂:“他妈的,你这小子,不是咒我们戴绿帽?我和季镖头三年不回家,谁给我们生大胖儿子?”陈七道:“这个——这个——”若在平日,他又有许多话说,但这时心中怦怦乱跳,那里更有心情来说笑话?一步一步挨到菜园子中,举起锄头,往日前埋葬死尸之处锄了下去。   陈七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他的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起锄头,将泥土扒开。季镖头臂力甚强,锄不多久,便挖了个坑,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来,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将死尸挑了起来。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个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将灯笼抛在地上,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怎地——”林震南道:“这可错怪了他,快点灯笼!”崔镖头又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他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突然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原来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查看,从灶下的酒坛、锡镬,一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之间,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林震南循声过去,只见儿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看,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拿在手中,甚是软滑,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觉,显是极上等的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一朵小小的黄色玫瑰,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那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有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正待站直,一瞥眼间,见靠着墙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细微之物,发出微微光芒,向儿子道:“像是一颗珠子,你去拾出来瞧瞧。”林平之钻入床底,捡了起来道:“果然是颗珠子。”放在父亲摊开的手掌之中。   这颗珠子并不甚大,不过绿豆大小,但光采既美,珠身又是精圆。林震南是镖行世家,眼底下经过的珍珠宝石不计其数,一见便知道是一颗从珠钗或珍珠耳环之类首饰上掉下来的,单是这一颗小珠并不如何贵重。但若一件首饰全用这种上等珍珠镶成,那便所值不菲。   他手掌缓缓转动,让那珍珠在掌中滚来滚去,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是丑陋,衣衫的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亦没多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是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多半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和他们是一路,否则何以他们要将他尸身搬去?”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咱们再叫陈七来问问,陈七!到这边来。”   季镖头叫了几声,不听见陈七答应。他骂道:“他妈的,陈七这小子多半是吓得晕倒了。”走到店堂之中,不见陈七的人影,再到厨下,仍是不见。林氏父子和崔镖头心下起疑,也出来找寻。林平之道:“多半是怕鬼,先回去啦。”崔镖头道:“这小子,明儿咱们就叫他卷铺盖,滚他妈的蛋。陈七,陈七!”他一面叫,一面走到菜园子中?突然之间,大叫一声:“咦,史——史镖头呢?”   林震南提着灯笼,抢入菜园,只见土坑旁史镖头的尸身已然不知去向,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四下一照,全无影踪。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来。“爹爹,你瞧,你——你瞧!”林震南见他伸手指向地下,那本是埋藏史镖头尸身之处!原是一坑,此刻却已填平。林震南道:“这当真奇了,难道陈七这小子又把尸首埋了进去?”把灯笼放在一旁,拿起锄头,使力挖掘,果然不多时锄口便碰到软软的人体。他拨开泥土,见到衣服,心中一凛,史镖头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但土中露出的却是黑色衣衫,忙将尸身脸上的泥土拨开。四个人齐声惊呼,同时后退。   原来坑中所埋的,竟是陈七!   林震南微一定神,一把抓住陈七的胸口,将他提出,伸手摸他面颊,有微温,探他鼻息,却已气绝,再探他脉搏时,心跳亦已停止。林震南一反手,从腰间拔出长剑,一纵身便跃过菜园子矮矮的围墙。崔季二镖头虽曾跟他多年,从未见他拔剑,此时见他一踪一跃,轻捷如狸猫,心下都是不禁惊佩:“总镖头年岁已然不轻,身手却仍是这等矫健,林家祖传的武艺果然不凡。”崔镖头从身边抽出链子枪,向林平之道:“少镖头,敌人便在左近,拔剑预备。”林平之点了点头,拔出长剑,从前门抢出,星月微光之中,只见马桩上所系自己那匹白马的背上,有一人弯腰凝坐。   林平之挺剑而上,喝道:“什么人?”一招“流星赶月”,长剑递出,便向那人剌去,却见那人动也不勒。林平之剑尖递到那人胸口,硬生生凝剑不发,平过剑身,横拍过去,挞的一声响,那人应剑而倒,撞下马来,月光射到他的脸上,但见他脸色焦黄,一批鼠须,竟然是史镖头的尸身。林平之叫道:“爹爹,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和崔季二镖头应声赶到。林展震南冷笑道:“大胆鼠辈!”提高嗓子,朗声说道:“何方高人光临福州府?是好汉子便现身一见,何苦如此躲躲闪闪?开这种玩笑?”说了两遍,四下里却无半点声音。崔镖头低声道:“这人手脚真快,咱们只在房中耽得片刻,他便做了这许多手脚。”林震南道:“只怕不止一人。”心念一动,提着灯笼又到菜园中查看,但土坑边迭经数番挖掘,几个人走来走去,已无法分辨足印。   崔镖头低声道:“总镖头,你瞧此事如何?”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还不知他二人和那两个四川汉子,到底是否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未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是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不可提起,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拍的一声,还剑入鞘说道:“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崔季二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总镖头这一下可动了真怒。”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明鉴,敌人就算厉害,咱们福威镖局可也不是好惹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镖局子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四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门口,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只听得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轻轻落地,只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林震南看那旗杆的断截之处极不平整,显非以刀剑砍断,而是以掌力震折,这两根旗杆都是直径逾尺,对头竟力能要掌震断,武功之强,颇足耸人听闻。他回头瞧那剩下的两段半截旗杆,都是离地面尚有二丈以上,寻思:“这人以掌断旗杆,须得缘杆而上,身在半空,并无多大着力之处,这等发掌,更是不易。”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走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面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林震南一见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只见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涵养再好,也是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竟被他一掌震断了一条。林平之从未见爹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若是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什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于是林平之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晚上史镖头和陈七如何接连毙命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局中又死了两人,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明日一早动身,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几位叔叔和哥哥都请了去。”原来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现在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仅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究竟年轻,从未经历过什么大事,口中说是不怕,其实不由得不怕,话语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动你一根毫毛,除非先将你妈妈杀了。福威镖局这面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又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若是不出,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十分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他们的儿子下手。此刻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到大厅之中,邀集总局中的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街。众镖师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便睡在父母房外的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是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倒是太平无事的过去。第二日天刚明亮,便有人在窗外低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什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本来镖局中死了一匹马,原是小事一桩,但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蒙蒙眬眬的听到,翻身坐起,揉眼问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一名趟子手急奔过来,气急败坏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们——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惊道:“什么?”   那趟子手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么都死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用力摇晃了几下。那趟子手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心中感到有些不祥,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在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知道。”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什么事?”便有两名镖头,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头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一众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未及回来报告。”那镖师摇头道:“已发见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头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张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整整齐齐排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是剧烈发抖。膝盖间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但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来。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又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 第三回 人命关天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林平之走到房门口,道:“爹爹,县里有位汪师爷和一位费头儿来拜访你。”林震南实不欲见客,但想局中出了许多人命,官府派人来,却是非见不可,只得出去敷衍了一阵,绝口不提有人报仇生事,只说多半是春瘟发作,众镖头连年在外奔走,以致染上了疫病。那姓费的捕快道:“总镖头,不是小人多口,我看你赶紧去请位阴阳先生来瞧瞧,到底宅第为什么不平安,是冲撞了值年太岁呢,还是镖局子中动土起灶,时辰不对。”那汪师爷道:“费头儿说得不错,总镖头,贵局在外走镖,几十年来杀伤人命,也是在所难免。人有三衰六旺,说不定今年的年岁与总镖头的运道不合,众厉鬼乘机作祟。请一批和尚道士来打一场大醮,放一场焰口,那是定须办的。”   林震南随口答应,命人到帐房取了一百两银子,分送二人。费捕快推迟辞不要,笑道:“总镖头是自己人,咱们来走一趟,又不是查案,那能伸手要银子?再说,一天之内,出了二十几条人命,咱们真是要担这份干系,也不能要这点点银子,是不是?哈哈,哈哈!”   林震南心下大怒,寻思:“你小小一个捕快,今日也来乘机勒索我来啦,我林震南一世英雄,杀你这小小捕快,有如捏死个蚂蚁。”汪师爷笑道:“费兄弟说话忒也莽撞,林总镖头,休得见怪。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头一定是要查的,但总镖头不须担心,公事上小弟还有些办法,只须呈一张回禀,说道是春瘟发作,那就大事化小事了。”林震南道:“是,是,大家免得麻烦。”命人又去取了一百两银子来,汪费二人这才满意,称谢而去。   林震南送出大门,见到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仍是未露一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份。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有数乘马缓缓行来,林震南转过身来,只见共有四匹马,马背上有人横卧,却是无人乘坐。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的是四具死尸,正是昨天派出去截拦史镖头的赵、周、冯、蒋四名镖师,自是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些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林震南一查四具尸身,也是身上无半点伤痕,所带去的银两兵刃,一无缺少,刚命人将这四位镖师的尸身送入大厅,忽见一名衣衫褴褛的乞儿背负着一人来到门前。林震南一看那人衣饰,认得是褚镖头,心想:“每个人的尸首都回来了。”向身旁的趟子手摆了摆手,要他料理,自行转身入内。忽听得褚镖头叫道:“总—总镖头—他叫我——”林震南又惊又喜,道:“褚贤弟,你没有死?”抢身过去,将褚镖头抱了起来,见他双目紧闭,道:“他叫我—叫我跟你说——说少镖头——”林震南道:“是,是,是说平儿怎么样?”褚镖头道:“说少镖头—要—要—要—”连说了三个“要”字,身子一阵痉孪,气息断绝。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的姓名说了出来。”其实这个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其实这些眼泪之中,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是真英雄,真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种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身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子,就是怕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怕了咱们一十八枝银羽箭。”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道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冷笑一声,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响,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右手挥处,两点银星向屋顶上东角射去,跟着青光一闪,已将背上长剑拔在手中,双足一点,已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剌到。林震南连日受了极大的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中真是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   那知一剑既出,却是闪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那里有半个人影?林震南一矮身,跃到了东厢房的屋顶之上,仍是不见有敌人的踪迹。这时王夫人和林平之也已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金刀被敌人击落,已是气得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之中,林震南低声道:“惭愧,我的两支银羽箭也给敌人接了去,却没见他的背影,当真是神出鬼没。”   王夫人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林震南道:“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两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真是令人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来怒气冲冲,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在乱骂,见到了桂树下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都跟着进来后,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她本想说“那便如何是好”,却觉这句话未免过于示弱,话到口边,又忍回去了。   林震南道:“事到如今,只有向朋友们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朋友之中,交情深厚的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有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人,邀来了也无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差,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大家磋磨磋磨,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比如温州的陈老拳师,泉州的青风剑高一龙、漳州的铁拐霍中霍二哥,都可发帖子去邀来。”   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吧?”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的,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生日——”王夫人道:“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和镖局的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王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径自走入帐房,命人去写帖子,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去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说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去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究理,只见大门外的青石板上,有人用鲜血写了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又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无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他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咱们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怕它何来?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个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一看,只见却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样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孪,便即死去。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同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竟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几声,叫得十分惶急。   众人一见林平之失踪,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平儿,平儿!”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采:“少镖头少年英雄,胆大过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是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是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管事林通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走将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接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这时听说他为人所杀,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如此狠辣,竟是要杀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他向众人说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乘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适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总镖头话是这么说,却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颜相对,当真是束手无策。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那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二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厅上。固然无人在外把守,连单身到天井中去小解也是不敢。众镖师见林震南时,都是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却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反而安慰了各人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是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醉倒了数人。   次日早晨,西乡两名菜农挑了菜送到镖局来。福威镖局中人多,每日单是瓜菜便要吃两大担,向来仅是和西乡菜园中包定的。两名菜农收了钱后,告辞出门。局中众人一言不发,群集在后观看动静,但见两名菜农挑着空担,走出数十步外,也无异状。众人均想:“出门十步者死这句话,专是对付镖局子的,和旁人可无干系。”眼见这两名菜农挤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突听得街上行人发一声喊,纷纷散开。局中众人远远望去,但见两名菜农已倒在街上,两副空担子抛在一旁。   这么一来,福威镖局是座大凶宅之名,登时传遍了福州城,偌大一座镖局,更无一人上门。   这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厅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个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余下众镖师七张八嘴,纷纷指斥自行离去的五人没有义气。   那知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同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自送了性命。林平之一见五名镖师的尸首,怨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那个四川人姓余的汉子,是我林平之杀的,可与旁人无涉。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林平之来,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好啦,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是大声,解开衣襟,袒开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你们一刀便砍过来好了,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来看。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一齐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也是蹩得狠狠,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是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暗自佩服他三人的勇气。均想:“总镖头向来英雄了得,夫人本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能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但林震南等三人指手划脚的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什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又奈何得我?”说着又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适才出门叫骂,实是激于义愤,但究竟年纪幼小,内心仍是稚弱,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栏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她话没说完,但林震南父子都知道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与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一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是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什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道:“平儿,是我。”林平之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叫道:“妈!”王夫人低声道:“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道:“爹到那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悄悄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睹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倒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是惊惶。   母子二人快步寻找,却不敢声张,生恐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那便乱得不可收拾,王夫人道:“平儿,你见到爹爹之时,是在那里?”林平之正待回答,只听得左首兵器间中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并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再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这时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了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被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独自躲了起来,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道:“什么鬼神作祟之说,我本来不信,现下看到这颗人心,那是千真万确,更无怀疑的了。”当下将死尸裹入预备在旁的油布之中,提了起来,抛在墙角,心想镖局子中已死了这许多人,再有人见到一具死尸剖开了胸膛,也丝毫不足为异,伸手在油布上抹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   林震南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即是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用不到等到今日。我瞧敌人用心阴狠,绝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他打的好如意算盘,竟是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这狗贼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一百单八路翻天掌,否则为什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翻天掌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胜过你爹爹十倍。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唉!”   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王夫人道:“既是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便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大人道:“咱们连夜动身,赶到洛阳去,好在已知悉敌人的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爹爹!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群龙无首,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   林平之心想:“爹爹此言甚有道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个人,我脱身一走,敌人绝不会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细软。他一生从未离开过家,心想这一番去到洛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福威镖局给烧个精光,一件件衣饰玩物,觉得这样舍不得,那样丢不下,竟是打了老大的两个包裹,兀自觉得房中留下的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的一只玉马,右手卷了一张豹皮,那是从他亲身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什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和寻常富贵人家纨跨子弟也无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道:“你外公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吗?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   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正大光明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杆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好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人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人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去追谁的好?”王夫人拍掌道:“此计大妙。”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一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一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晰,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见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只是无可奈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若是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便可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吧!”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已冲过了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只听得蹄声杂沓,一齐向北门奔去,这些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将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往南,兜了个大圈再转向北,叫这狗贼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吧。”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经南台、南屿、越葛岭,到了永泰。这一日奔驰,可说得是马不停蹄,到得客店歇宿时,三人都已十分困倦。幸好一路并无异状,吃过晚饭后,林震南才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摆脱了这恶贼。”王夫人向儿子道:“孩儿,沉不住气,不是好汉,此仇不报,更不是好汉。”林:之道:“是的,我看对头心中还是在惧怕爹爹,否则他为什么自始至终,不敢上门挑战?”林震南摇了摇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睡吧。” 第四回 艺不如人   次日清晨,三人一早便起身了,林震南叫道:“店家,店家!”却听客店中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他走出房门,又叫:“店家,店家。”只见天井中躺着一人,便是昨天引他们入房的店小二。林震南吃了一惊,抢过去一看,见这店小二已然毙命,一摸他身子,冷冰冰地早已气绝多时,看他死状,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样。林震南心中怦怦乱跳,走到前堂,不见一人,推开厢房之门,却见掌柜夫妇和四五岁小儿,都死在床上,听得王夫人叫道:“不好,这些客人都死了。”   林震南回过身来,见妻子和儿子都是脸如土色,几间客房之门都打开着,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门下,偌大一座客店,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其余不论店主、旅客,无一存活,但听得街上人声响动,早市已在渐渐地始。林震南道:“这就快去。”奔到马厩之外,却见厩中骡马死了一地,自己的三匹坐骑也在其中。林震南推开后门,让妻儿先出,这才反手将门掩上。三个人迈开大步,向西南而去。   行出二十余里后转入一条小路,道路甚是崎岖,又行二十余里,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林平之回想适才在客席中所见满店都是尸身的情景,手捧着一碗白饭只扒得一口,便食不下咽,将饭碗往桌上一放,道:“妈,我吃不下。”王夫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咱三人都是死人!斗不过人家,那也罢了,怎地人家杀了一晚人,咱三人可没听到半点声息。”林震南叹了口气,吃了半碗饭,才道:“这青城派的摧心掌,本是无声无息的掌法,听说出掌时不带半点风声,中掌之人,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端的是阴柔毒辣无比。”林平之道:“要练到这样的功夫,须得多少时候?”林震南道:“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不能有此火候。”林平之拍案而起,道:“一定是那萨老头!我——我还好心助他孙女,那知道——”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心下气闷已极。林震南继绩吃饭,道:“我也早料到是他。嘿,杀我镖局中人,还可说是报仇,将那客店中的无辜旅客尽数害死,那算是什么门道?”   王夫人道:“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居然干出这等事来,那不但是咱们福威镖局的敌人,可——可说是武林中的公敌了。”林震南点头道:“很好,很好!他们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最后必遭报应。孩子,把这碗饭吃了吧!”林平之摇头道:“我吃不下。”林震南提高嗓子道:“店家大哥,来收饭钱。”叫了两声,无人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大哥,店家——”仍是没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迅速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正是那汉子的妻子。他夫妇俩端送饭菜,还只是片刻之前的事,却蓦地遭了毒手,王夫人一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只是一片竹林,并无邻家,三个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并无半点踪迹,突然间王夫人“咦”的一声,手指铺前,颤声道:“你们瞧!”只见饭铺前地下忽然多了一条殷红血线,旁边还写着:“出门十步者死”六个血字,只是最后一个“死”字只写了一半,想是林氏父子从铺后寻将出来,那人不及写完,便即避开。但仅在这顷刻之间,那人既画血线,又写血字,没让林震南等瞧见身影,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这小饭铺地当山阴,四下里树木荫森,地又荒僻,更无行人。三人明知大敌窥伺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是却胆气愈壮。林平之冲过血线,大声叫道:“我林平之第二次踏过血线,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便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向前一送,便是一招“扫荡群魔”,向那人胸口疾剌过去。那人身子一侧,便已避开。林平之横剑急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过长剑,又向那人剌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掌法俱是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是丝毫不乱,当即退后两步。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这套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   那人空着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剌出二十余招后,那人冷笑道:“辟邪剑,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剌痛,长剑落在地下。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斛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凝目向那人瞧去。只见这人一身青衫,腰下悬着一剑,一张青脸英气勃勃,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将剑尖指向地下,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不知有何处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要派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乎摧心掌的造诣如此之高。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   “杀人不见血”五字,正是青城派“摧心掌”这门绝技的要旨,于人豪听他一言道破,心想此人居然知道本门绝技的精要所在,倒也不是泛泛之辈,又听得他知道自己的名头,却也不自禁的得意。林震南道:“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于人豪道:“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已不算怎么失礼。”林震南一听,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中的寻常弟子,则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之余地,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拼死活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道:“我说什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个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原来林平之在小酒店外所杀之人,确是余沧海的小儿子,名叫余人彦。此人的母亲是余沧海的第四房小妾,甚得宠信,余人彦自幼被母亲溺爱,不肯好好练武,瞒着父亲,尽是去搞赌钱嫖妓的勾当。这次余沧海派人来到福建,余人彦心想在青城山上实在呆得腻了,缠着母亲给父亲说,要同来福建,历练历练,增长见识。其实历练是假,真正用意,还是要到花花世界来大玩一场。   余沧海知道这个儿子在诸子中最是无用,若是什么斗争比武,说什么也不会派他出来,免得丢了青城派的脸面,但此番去福威镖局只是回拜,绝不致和人动手,也就准了,那知道一路之上,余人彦吃喝嫖赌,倒是安然无事,到了福州之后,却死在林平之的匕首之下。   于人豪对这位师兄,心中一直便瞧不起,只是他母亲是师父的得宠之人,便也不敢得罪了他,此刻听了林震南几句老辣之极的嘲讽之言,倒感不易对答。忽然间竹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酒肆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平之自给于人豪一脚踢倒后,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跟他交待过几句场面话后,便要扑上去再斗,那知这小头小脸的家伙一派胡言,说自己率众团攻不算,还说什么在酒中下了毒药,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什么?”那人举扇急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什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什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   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不论是非的泼皮无赖!”那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那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有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一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那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了过去,一招“野火烧天”,出招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一探手从腰间掏出一根软鞭,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时,软鞭一展,还击了过去。   林震南知道今日的局面已无可善罢,长剑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号称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了过去,白光大盛,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剑来势甚凶,却也不敢硬挡,一闪身便即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钟馗抉目”,剑尖直剌对方双目。其时日光从竹林中斜透而入,虽不强烈,映在镜子一般的剑锋之上,却也耀眼生花。于人豪暗叫一声:“不好!”提足后跃,心中怦怦乱跳,这一剑险遭了毒手。   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剌到,于人豪举剑一挡,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中一喜:“只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这几日来,福威镖局给对方神出鬼没的大闹一场,他一直存着忌惮之意,此时既知儿子所杀的是余沧海之子,除了拚命之外,更无退路,这一勇往直前,剑法上的威力便加了几分。于人豪却想:“这老儿臂力倒也厉害。”他适才一脚踢倒了林平之,以为林震南也不过尔尔,那知父子二人的武术虽是一派相承,功力却大大不同,而临敌经验,林震南更远在于人豪之上。   直到第九招上,于人豪才使出一招“松涛隐隐”,隔开来招后跟着还了一招,林震南喝道:“好!”一剑对砍过去,当的一声响,两人又是手臂一震,各自退开一步。   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剌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剌七个方位。林震南不知他这一剑要剌向何处,不敢贸然挡架,当即退了一步。于人豪收剑欲待再剌,不料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乘着这片刻余裕,跟着便即抢攻。一个胜在老练狠辣,一个却占了剑招精奇的便宜,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是难分上下。那边王夫人和那小头小脑的方人智相斗,却是连遇险招,一柄金刀给他软鞭缠住了,不数招间便接连两次险些儿兵刃脱手。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抢入饭店,抓起一条长凳,奔向方人智猛力直推过去。方人智笑道:“林少镖头却使这无赖打法!”软鞭一卷,陡地间倒翻上来,拍的一声,林平之腰间重重挨了一鞭。他只觉得奇痛彻骨,几乎站立不定,但知只须往地下一倒,母子二人立时便送了性命,当下咬紧牙关,举凳便往方人智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般又扑上去,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吧!”一只脚重重踏在他的身上,跟着背上有什么尖利之物利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背后掩了一人过来,一脚横扫,便将林平之绊倒,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的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软鞭缠住左脚,一拉一放,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   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名叫贾人达。此人在青城派群弟子中,武功算是倒数第一,只是平时巴结余人彦十分卖力,同吃同喝,同嫖同赌,得余人彦提携,同到福建省来。他和方人智制住林平之母子后,慢慢逼向林震南身后。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方人智叫道:“于师弟,这龟儿要开溜。”于人豪斗到此刻,已渐渐摸到对方的剑路,将一套“松风剑”使得越来越是回转自如,白光闪闪,已将林震南裹在剑圈之中,林震南见身入三人包围,已无退路,当下打醒精神,见招拆招,蓦地里眼前一花,似有十余柄剑同时从四面八方进袭,大惊之下。急忙圈剑护身。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右膝已中了一剑,膝盖一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采:“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毕竟他是青城弟子,这一招自己虽然不大会使,人家使出来总是识得的。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手中长剑,说道:“给咱们一个爽快的吧!”只觉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扇柄点了穴道:“爽快,爽快,天下那有这样便宜的事?你上青城山去见我师父吧。”林震南心想:“他们同来福建,偏偏死了师父的儿子,自须将自己一家三口绑去四川向师父交差。既然一时不得便死,此去青城,万里迢迢,路上未必无脱身的机会。”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   林平之既知落入了敌人手中,今后受他凌辱折磨,定是比死难受万倍,此刻身子不能动弹,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是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的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了!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恼恨已极,须知他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在青城山上只有余人彦才是他唯一的靠山,现在林平之一刀将他的大靠山杀了,焉得不恨之入骨?但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他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人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吧。”贾人达道:“好。”他对这位师兄的话,本就不敢违詏。这次余人彦被害,只他在旁,一来保护不力,二来临危脱逃,师父非怪罪不可,他早就向方于二人苦苦哀求过多次,请他们回到松风观后代为隐瞒,这时别说煮饭,便再为难十倍,他也不敢推辞,当即快步走入灶下,张罗做饭。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之中,抛在地下。于人豪道:“方师哥,此去青城,路程遥远,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着实不坏,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我的软鞭穿在他三个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去了。”林震南一听,脑中一阵晕眩,心想手筋一被挑断。从此成了废人,纵然在途中逃得性命,此后也是了无生趣,这姓方的年纪不大,行事却恁地毒辣。林平之破口大骂,叫道:“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是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于师弟,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他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是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东一句西一句的尽说着俏皮话,于人豪却眉头微蹙,一言不发的听着,偶而也笑上一笑,心中是在回想适才和林震南斗剑的情景,一招一招的在脑海中流过。过得一会,贾人达搬了饭菜出来,说道:“这块地方,连母鸡也没一只,咱们在这小杂种腿上割块肉下来,去炒来吃了,好不好?”方人智知他是说笑,应道:“好啊,这小杂种白白嫩嫩的,只怕比炒牛肉丝滋味还好。就可惜没酒!”   忽听得灶间内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爷们要什么?这里就有?”三人一怔,一齐向后瞧去,只见灶下转出一个青衣姑娘来,手中托着一只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三只酒杯。这姑娘低着头,但仍可见到她脸上满是凹凹凸凸的痘瘢。方于二人微感诧异,心想这女子从何而来。贾人达却大吃一惊,认得这姑娘便是福州北门外的卖酒少女,余人彦便因讥笑她而起祸,怎地突然又在荒山野店之中出现?他霍地站起,指称她道:“你—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少女仍是低着头,轻声道:“酒倒有,就是没有什么菜下酒!”一面将木盘放到桌上,贾人达道:“我问你,怎么到了这里?”一伸手,便向她手臂上抓去。   那少女微一斜身,让开了他这一抓,说道:“是啊,我们卖酒为生,爷们在什么地方要喝酒,我们便到什么地方侍候。”贾人达武功虽不甚高,毕竟是松风观门下的弟子,那少女轻轻一让,便将他一抓避开,自然是会家子了。方人智向于人豪望了一眼,说道:“很好,姑娘你卖的是什么酒?”那少女道:“卖的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一面说,一面提起酒壶,在三人面前的酒杯中都斟了一杯,只见那酒殷红如血,果然是大异寻常。   贾人达大怒,喝道:“原来你是这兔崽子的姘头相好!”反手一掌,向那少女横扫过去。那少女左手一带,向后退了一步。贾人达一扫不中,觉得在师兄弟面前太也丢脸,一声大吼,纵身向她扑去,双手十指探出,抓向她的胸口。这一招甚是无赖,他是名门弟子,本来不该使这种使人难堪的招数,但他原本无行,对这卖酒少女又没瞧在眼里,是以出手时肆无忌惮。那少女大怒,一斜身,左掌在他背心上一托,借力打力,顺势往外一甩,贾人达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口中哇哇大叫,唉的一声响,脑袋撞在三株竹子之上。那竹杆弹力甚强,一弯之后,随即反弹出来,将贾人达弹得飞了起来。贾人达身在空中,只怕摔得狼狈,失了面子,忙使招“鲤鱼打挺”,想要双足落地,不料这竹子的弹力方向奇特,难以捉摸,他不使这“鲤鱼打挺”倒也罢了,这一打挺,变成头下脚上,直扑向地,砰的一声,登时撞跌了七八颗牙齿,支撑着站起身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灰尘。   他口中大骂,拔出匕首,向那少女又扑过去,那少女一闪身,又是一推一送。仍是使的借力打力法子,这一次却是看准了竹子旁的一口小小池塘,噗咚一声,水花四溅,贾人达直摔下去,匕首脱手,飞高数丈,在半空中,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那少女纵身而出,伸手一抄,便将那匕首接在手中。贾人达兀自在破口大骂,他不骂倒好,这一声喝骂,塘水便直灌入他的口中。这口池塘本是饭店主人用来浇菜之用,一大半倒是粪水尿水,这一下贾人达的苦头可吃得大了。   方人智和于人豪只是坐着,冷眼旁观,贾人达跌入池塘,他二人也不去救援。待那少女接得匕首回来,方人智冷冷的道:“华山派和咱们青城派素无仇怨,两家师长也是一向交好,姑娘请我们喝这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只怕过份点了吧?”   那少女一怔,格格一笑,道:“你倒好眼力,怎知我是华山派的?”方人智道:“姑娘适才这两招‘顺水推舟’,刚劲中夹有柔劲,确是华山派岳大掌门的正传。华山派威震江湖,在下眼力不济,倒还瞧得出来。”   那少女道:“你也不用捧我啦,我知道你是青城派松风观门下的高手方大爷,这位是‘英雄豪杰’四大弟子的第三位于三爷,你们这就请吧。”   方人智道:“冲着华山派的名头,我们说什么也得退避三舍,但姑娘的侠名总得让我们知道,否则师父问将起来,却是无法交代。”那少女笑道:“你说是华山派的丑丫头便了,天下只怕也没第二个如我这般容貌的。”这时贾人达已从臭水塘中爬了起来,不住作呕,一面兀自大骂,但他缺了满口牙齿,说话不关风,呼呼呼的十分滑稽。   那卖酒少女袅袅婷婷的走进店堂之中,笑道:“我也知道华山派和青城派素来交好,听说贵派有一位姓余的师兄调戏良家女子,给人路见不平,仗义杀了,当真是可喜可贺。这件事于整顿贵派门风,大有好处,相信余观主得知之后,一定十分高兴。三位回到松风观中,观主定然重重有赏。因此上我特地备下这三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给三位庆功道贺。”她相貌虽然丑陋,但语声却是十分娇嫩,说来甚是清脆悦耳,只是每一句话都是讥嘲的言语,听入方人智等的耳中,再好听的声音也变成不好听了。   贾人达叫道:“方——方师哥,余师弟就是——就是为她而死的。”方人智奇道:“什么?”他知道余人彦人品不正,但说为了一个女子而死,这女子纵使不是美若天仙,至少也有三分姿色,绝不会如眼前这女子那般满脸都是大麻皮,多瞧上一眼都令人满身起鸡皮疙瘩。贾人达道:“是啊,就是她,就是这丑丫头。余师弟讥笑她是个丑八怪,便和林家这小杂种——小杂种动起手来。”方人智点头道:“原来如此。”   又向那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只见她身形苗条,体态实是极美,只可惜一张脸庞不但满是麻皮,而且臃肿歪斜,实是人间罕有的丑陋。他又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人家为姑娘打抱不平,姑娘也为人家打抱不平来啦。”   贾人达站在饭店之外,全身湿淋淋地,奇臭难闻,不住摇晃,便似一只落水狗抖去身上湿水一般,说道:“林家这小畜生长得小花旦一般的,多半是这丑八怪瞧上了他,一路跟了下来。方师哥,于师弟,你们还不动手,更等什么?”   那少女拿着手中的黄金匕首,不住打量,见刃锋上刻着“平儿十周岁”五个小字,又有“福寿绵绵”四个大字,不由得微微一笑,向躺在地下的林平之瞧了一眼,心道:“原来这是你十周岁的生日礼物,你却拿来为我杀了人。”   她向方人智与于人豪二人道:“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想不到却也收了不少流氓无赖,像这样的二流子。”说着拿起匕首,作势向贾人达一扬。贾人达是惊弓之鸟,只道她这柄匕首要脱手向自己掷来,急忙向旁抢出两步,神情甚是狼狈。那知道这少女只是虚扬一扬,又道:“早就应当杀了,留着大增门户之羞。难道像这样的人,也配和两位英雄豪杰师兄弟相称么?”   方人智与于人豪暗暗着恼,这少女的几句话,确是打中了他二人的心坎。他二人以侠义英雄自负,实是不屑和贾人达师兄弟相称,但他的的确确是本门的师兄弟,那也无法可施。那少女笑道:“二位只盼没有这个师兄弟,是不是?好吧,我来帮二位一个大忙,就把这流氓给杀了。”说着站起身来,缓步向贾人达走去。   贾人达大叫:“啊哟,你——你要干什么?”眼见方于二人毫无出手相助之意,倒是真的盼望那少女将自己杀了一般,只得转身急逃,钻入竹林之中霎时间不知去向。 第五回 慨饮毒酒   那少女格的一笑,回入饭店,笑道:“这又是喜事一件,还不值得喝一杯酒吗?”指着桌上的三杯血酒,作殷勤对酒之状。方人智和于人豪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对付眼前这个古怪的女子,这女子心怀恶意,那是绝无可疑之事。   只是华山派乃武林中五岳剑派之首,本身固然人多势众,力量雄厚,而且广相结纳,和极多门派均有交情,那可轻易惹他们不起。方人智寻思:“这女子不知用意若何?余师弟之死既系从她身上而起,只怕她是非插手救这姓林的小子不可。倘若不是死了余师弟,咱们便让她一步又何妨?好男不与女斗,传扬出去也不能说如何折了青城的锐气。只是余师弟是师父爱子,师父命我带他来到福建,身死异地,在师父面前已经担了极大的不是,假如再不能擒回元凶,我如何再有颜面在松风观中立足?”他瞧着桌上的三杯血酒,只是嘿嘿冷笑,似乎胸有成算,漫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下大是仿徨不定。   那少女微笑道:“这三杯七孔流血酒,两位喝是不喝?”于人豪右手一起,嗤的一声,直劈而下,掌缘如刀,登时将板桌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削了下来,眼望店外,说道:“我青城派对华山岳掌门向来尊敬,不敢得罪了姑娘。姑娘却一再戏侮,若将我师兄弟当作了无能的鼠辈,只怕走了眼啦。”那少女道:“啊哟,我怎敢如此大胆,无能的鼠辈早就喝饱臭水逃走啦!好吧,我再问问这位林公子喝不喝。”手一扬。金光一闪,一柄黄金匕首便向林平之胸口飞掷过去。   这一下大出方人智和于人豪的意料之外,万没想到这少女竟会飞刀杀人,林震南和王夫人穴道被点,躺在地下,大惊之下,只想拚命挣扎站起,相救儿子,但全身麻痹,又那里动弹得分毫?林平之眼睁睁见匕首激射而至,只觉金光耀眼,欲待闭目而死,亦已不及。那知道这柄匕首飞到离他胸口二尺之处,突然之间转了个身,变成刀柄向前,噗的一声轻响,刀柄撞在他的胸口,所撞之处正是人身大穴的“膻中穴”。林平之只觉穴道上一痛,几股暖气散向四肢,全身便能行动,双腿一撑便跳了起来。但膝盖处关节尚软,一跃而起,却不能站直,双腿一弯,向那少女跪倒,忙伸手在地下一撑,才站定身子,已是面红过耳。   方人智人在师门,于武学一道,所知不可谓少,但那少女这一招飞刀解穴的功夫到底是什么手法却直是说不上来,尤其这匕首激射而出之后,突然会在半空中转向,手劲之巧,更是匪夷所思。那少女若是过去给林平之解穴,方于二人定要阻挡,这一来,却是攻了他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当林平之站起之时,那匕首从他胸口掉了下来,跌在那少女脚边。她足尖一挑,那匕首直跳起来。她伸手接住,向林平之笑道:“林公子,这位方大侠,这位于大侠,是青城派的高手,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林平之哭笑不得,心道:“我们早亲近过了。”但知她的用意定是于己有利,只是含糊答应了几声。那少女又道:“我一番好意。斟了三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请他们喝。但方大侠,于大侠非但不肯赏光,还唠唠叨叨说了不少气人的话。林公子,你比他们通情达理些,若有胆子,就喝了吧。”   林平之穴道被点,躺在地下之际,就听到那少女说什么“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心想鹤顶红和砒霜是天下至毒之物,尤其鹤顶红沾唇即死,这酒殷红如血,自是剧毒无比,如何能喝?   他目光一瞥之间,只见方人智与于人豪二人脸上充满了鄙夷之色。他适才受二人欺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时见到二人的脸,更是狂怒不可抑制,心中登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姑娘若不解我穴道,这二人将我擒到青城山上,不知要经受多少惨不可言的凌辱折磨,最后仍是不免一死。他二人自以为英雄豪杰,瞧我不起,以为我胆小怕死,哼,林某死就死了,怕你们何来?我若不喝这三杯毒酒,连这个姑娘也说我没有胆子!”一霎时豪气满腔,少年人狂性大发,更不计及后果,端起一杯酒来,一口便喝了下去。   他一杯入喉,心中悲苦,接着又将第二杯,第三杯都喝了,说道:“林某服了这位姑娘的毒酒而死,远胜于死在你们这些卑鄙小人之手。”一言方毕,感到口中毒酒的余味,竟是充满了粉腻的浓香,心下微感诧异:“原来鹤顶红和砒霜的气息,竟和胭脂花粉一般。”   林震南和王夫人见儿子经不起激,竟然一口气将三杯毒酒都喝入腹中,不由得心中大恸。方人智脸上无光,于人豪心中却对这少年暗暗佩服,心想:“此人武艺平庸,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那少女左手大拇指一挑,道:“好!林公子家学渊源,不愧是福威镖局的将门之子。”向方于二人说道:“方大侠、于大侠,林公子失手误伤了贵派的余大侠,嘿嘿,余大侠!〔她连称两声“余大侠”,语气中充满了讥嘲之意〕此刻之间,两位回到青城山上,便可向尊师回禀,说道大仇已报,已有交代了。这便请吧!”   于人豪站起身来,说道:“冲着姑娘的面子,此事便如此了结。”方人智心想:“这件事太也蹊跷,这女子绝无叫这姓林的小子服毒之理!难道她真是怕了我们松风观?”心念一动之间,已明其理,哈哈一笑,说道:“姑娘如此说法,把我二人当作是三岁小儿了,这三杯是猪血、狗血,那里是什么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了?我师兄弟是嫌脏不喝猪血狗血而已,倘若真是毒酒,我师兄弟自有本门的解毒灵药,别说三杯,就喝三十杯又有何妨?你瞧这小子喝了毒酒之后,好端端的安然无恙,酒中又有什么毒性?姑娘想轻易将我们骗去,怕没这么容易。”于人豪向林平之瞧了一眼,见他脸上又红又白,实无半点异状,登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这不是毒酒,险些儿上了这丫头的大当。方师哥机灵得紧,不愧了他方人智这个‘智’字。”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倘若这是真毒酒,你喝三十杯也无妨?”方人智道:“我青城派弟子,对于毒物毒物,倒也没什么惧怕。”   适才林平之昂然喝了毒酒,显得他二人胆怯怕死,不免挫了青城派的威风,是以方人智说什么也要嘴硬到底。   那少女提起桌上的一把粗茶壶,在三只酒杯中斟了三杯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将瓶中的绿色粉末分倒在三只酒杯之中,这些绿色粉末一出瓷瓶,便发出剌鼻之极的气息,林平之登时打了两个喷嚏。   粉末溶入茶中,三杯清茶登时化成墨绿之色,映得那少女本来黄肿的脸蛋也现青碧。虽只三杯小小的碧水,但因浓绿之中,隐隐发出五彩油光,便似是毒蛇之涎,蜈蚣之首,瞧上去说不尽的诡异,同时一阵阵腥味,从杯中传了出来,中人欲呕,方人智和于人豪忍不住都退开了两步。   那少女微笑道:“这三杯酒,毒性确是比较厉害些,两位喝是不喝?”方人智闻到酒气,见到酒色,知道这三杯绿水根本不是什么酒,乃是她将剧毒的药物调入水中而成的,别说喝入肚中,便多闻几下,也会中毒昏晕,说道:“我们虽有解毒灵药,却也要等到遇上蝮蛇蜈蚣之类毒物,或是黑道中下三滥使毒的毛贼,这才使用。姑娘是华山派的名门弟子,我们怎敢胡乱冒犯。”他言下之意是说,你请我们喝这毒酒,那是自堕身份了。   那少女道:“这位林少镖头为我而杀死了贵派余大侠,两位找到他头上,我总不能袖手不理。可是青城、华山两派的上辈素有交情,也不能在咱们小辈手里伤了和气。咱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向两位求个情。如何?”方于二人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方人智道:“要饶了这小子的性命,我们在师父面前可无法交代。”那少女道:“这样吧,咱们请林少镖头来喝了这三杯酒,让他得个全尸,不致身首异处而死。两位既报了仇,又卖了面子给我,这叫做泥水匠砌门,自己过得去,人家也过得去。”   林平之先听那少女为自己求情,只道是要这二人罢手不管,那知道说到头来,还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心想他三人拉扯交情,自不肯为了自己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破脸动手,我堂堂男子汉,何必要一个女子来向人求情?当即昂然说道:“姓林的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两派是好朋友,岂能伤了和气?”一伸手,端起桌上的毒水,仰脖子便即喝了。于人豪“咦”的一声,心想:“此人倒真的是视死如归,这般不怕死的硬汉,我倒还未见过。”林平之一杯入腹,跟着将第二杯、第三杯也即喝了,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定,翻身而倒。   方人智一来不敢得罪了华山派,二来惮忌却少女武功了得,眼见林平之服了这剧毒的药物已是命在顷刻,正好乘此下台,当即向那少女拱手道:“冲着姑娘的面子,我们也不为己甚了。元凶既是伏诛,就任他留一个全尸。但林震南夫妇咱们却须带走,好在师父面前有个交代。”那少女叹道:“凭我一个弱女子,又怎能阻挡青城派的方大侠、于大侠?”方人智拱手道:“姑娘言重了。”   于人豪俯身解开了林震南和王夫人的穴道。林震南刚出口骂得“好贼子”三字,于人豪出指如风,又已点中了他二人“肩贞”“大椎”二穴,这么一来,他夫妇双脚已可行走,上身却仍是无法活动。于人豪跟着抽出长剑,指住林震南的背心,喝道:“你不听话走路,我一剑斩了你老婆的右臂。你老婆不听话走路,我一剑斩了你的右臂。若想七零八碎的受苦,老子自会如你们的意,滚吧!”   林震南夫妻瞧着儿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显已毒发身死,当真是心如刀割,但听于人豪之言,这人凶悍无比,只要稍一违抗,势必真的会出剑伤人,倘若剑削自己,那也罢了,他偏偏说斩了自己配偶的右臂,实是叫人想拚命也有所不能,两人悲愤交集,踉跄走出饭店。王夫人回头向那少女瞧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情。那少女转过了头,只作不见。   方人智俯身一探林平之的鼻息,只觉他呼吸若断若续,立时便要断气,生怕那少女待自己走后又用解药替他救治,骂道:“贼小子!”举足往他头顶“百会穴”重重踢了一脚。那少女大惊,抢过去欲待阻拦——。   林平之喝了三杯毒水之后,已然昏昏沉沉,眼见父母被于人豪挟持而去,要想叫嚷,却叫不出声来,突然间头顶被方人智猛力踢了一脚,只觉脑后像是被人一刀劈开一般,就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醒转,便如正做恶梦,全身压得气也透不过来,想使劲挣扎,却又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但见黑漆一团,四肢百骸,痛楚难言,他心中害怕异常:“我已经死了,现在我是鬼,不是人。我是在阴间,不是在阳世。”过了良久,又挣扎了几下,张口欲待大叫,忽然无数泥沙,落入了嘴中,林平之大惊:“我果然是被埋在坟墓中了。”双手一撑,竟从泥土中钻了上来。   他爬在地上,张口而望,原来仍是在那小饭铺之旁,四下里一片黑暗,已是深夜,山野间虫声唧唧,却听不到半点人声。便在这时,一勾新月从黑云中隐隐约约的现出,惨淡的月光将竹杆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随风而动,面如鬼魅欲择人而噬。林平之心中怦怦而跳,头顶处更是痛得犹似刀割。他爬到一株树旁,伸手扶着树杆,站直身子,只见身旁一个土坑,自己适才当真曾被埋在坑中,寻思:“我明明口服了那女人的毒水,头顶又被重重踢了脚,怎地居然未死?是谁将我埋在这里的?当然是那个华山派的丑姑娘了。”想起她的埋葬之情,对她的怨愤不禁减弱了许多。   他脚步蹒跚,回入饭铺,心想:“我爹爹妈妈给那两个恶人捉了去,自是凶多吉少,我非赶去相救不可。我虽非那两个恶人之敌,但暗中下手,或有可乘之机。真的不济,爹爹妈妈既死,我又焉能独活?”一想到要去搭救父母,又是焦急,又是兴奋,精神为之一振,寻思:“我必须易容改装,叫那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我给他们杀了,那里还救得到爹妈?”他一心一意要去救人,头顶的痛楚也已忘记了,只是计议如何乔装改扮,走到灶下,黑暗中东西摸索,摸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油灯,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想去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房中虽有几套补茧子补钉的粗布衣裤,却都是女装的。   林平之沉吟半晌,端着油灯去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突然间一阵冷风吹来,油灯立灭,黑暗中就在一双死尸之旁,不由得汗毛直竖,脚也软了,当下跟抢回到灶下,重点油灯,再去将那男子的死尸拖将起来,动手除他衣衫。若是换着平日,林平之见到这种死尸,早就远远避开,此刻为了相救父母,再为难的事也就做了。   他除去死人的衣衫后,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但转念又想:“当日听得爹爹言道:救人如救火。我若为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成为千古大恨,以后如何做人?”   一咬牙齿,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幸好大小倒也相差不远。他将赤裸的死尸胡乱裹在自己原来的衣裤之中,连那女尸一起抛入土坑,双手扒土,将两具尸身盖上,暗忖:“我的匕首给那姑娘拿去了,身边须得带一件兵刃才好。”   他带着火把,四下里一照,本来系在树上的三匹坐骑,早已不知去向,只见父亲和自己所佩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断成了两截,抛在地下。他又是悲愤,又是担心,当下将父亲的半截断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腰间,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林平之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那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之中,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心中说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那些恶贼的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当下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登时一股臭气,令人欲呕。林平之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头顶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叫一声苦,原来此番出来,金银珠宝却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说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总之是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开步子,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眼见路旁几十株龙眼树,已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以裹腹充饥。林平之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折,手指刚碰到一颗圆圆的龙眼,随即心想:“我福威镖局林家乃清清白白的人家,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怎么自己也作起盗贼的勾当来?若是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给人烧了都不要紧,重整旗鼓,亦有何难?但我林家子弟只要做了一次盗贼,福威镖局的招牌便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之故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他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看一眼。   行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小村,他去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讨了一些食物。他一生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那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那农家的农妇刚好和丈夫呕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提起一把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一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的。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便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便向林平之脸上拍将过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一掌便欲向她身上击去,心中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种没见识的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甚是不易,头上重伤之余,身子转折不灵,一个踉跄,左脚踹在一堆牛粪之上,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一扫帚拍在他的脸上,哈哈大笑,骂道:“臭毛贼,自己站也站不稳,凭这点本事,却要来打老娘。”又是一扫帚,夹头夹脑的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加上全身骨胳说不出的疼痛,要知他被方人智在顶门要穴“百会穴”上重重踢了一脚,不死已是万分侥幸,再在土坑中被砖石泥块压了半天,早已死多活少,全凭着相救父母的一股孝心支撑,此刻一经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他双手在地下支撑,想要站起,数番都是站起了又再跌倒,沾得脸上手上都是牛粪。   正狼狈间,那农妇又从屋中出来,手中拿着四支煮熟了的玉米棒子,交在他的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只须救得爹爹妈妈,重振福威镖局,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有何碍?”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道:“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将一根玉米棒子啃得干干净净不剩,腹中半饱后,精神一振,挣扎着站起身,继续西行。如此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摘些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林平之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那里有半点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林平之问明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福威镖局的分局,总会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那知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清打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向街边儿童一问起火日期,原来是六天前夜里起火的。那小童道:“镖局里还烧死了十几个人,臭得很呢。”林平之一计日子,料想是方人智等骑马赶到,放火将镖局烧了。   他悄立半晌,心道:“此仇不报,枉自为人。”他在道上已向一名赶脚的车夫问明去四川的路途,到江西后,若走水路,便坐船溯长江而上,经湖南,湖北,过三峡而到四川;若行旱路,则先到湖南,翻越川湘边界的山岭而至川西,这条路可难走得很,往往数十里中没有人烟。   说到乘船,首先便无水脚,再者一坐上船后,极难探访父母的踪迹,林平之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的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其时天气渐暖,只见街边一座庙前的石阶上之,坐着三个乞丐,正打着赤膊,在太阳下翻弄破袄,捉了白虱,一只只丢入口中,咬得毕剥毕剥直响,林平之走上前去,陪笑道:“三位大哥,我向三位打听一件事,可知这这里的福威镖局,是那一天起火烧的?”三个乞丐对他的福建口音听不明白,翻起白眼道:“你说什么?”林平之又说了一遍。一个中年乞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给镖局中的爷们听见了,不狠狠揍你一顿才怪!”   林平之一听之下,不禁大喜,忙道:“是,是!不知那镖局是在什么街上?”那中年乞丐指着数十丈外的一堵高墙,道:“那不是福威镖局吗?花旦仔,你要讨饭,就跟着咱们三个,想到镖局去打什么主意,只怕屁股上给人家踢上几脚才有份。”林平之眼见镖局无恙,可不肯再向这些乞丐低声下气了,“呸”的一声,大踏步便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微一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猛地一抬头,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局”字在上,“福”字在下。林平之好生奇怪:“这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这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的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在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林平之一听他说话口音,便和余人彦、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回头向他探望,便即走开,突然身后风声响动,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为何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丝毫武功,半天爬不起来。幸好那人武功也不甚高,没瞧出破绽,哈哈大笑之余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一跷一拐的走开,到小巷中去讨了一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那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了些煤灰,将一张险涂得漆黑,在墙角边凉处抱头而睡。好容易等到天黑,他紧了紧身上装束,将半截断剑取了出来,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菜园,当下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的掩将过去。本来长沙分局是个大局,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人,但这时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只见东边厢房的窗子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林平之大着胆子,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他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这次可不能再烧。南昌这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连累着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的名头可不大好听。”林平之心道:“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呢!当真是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这次不烧,就好端端给他留着吗?”另一人笑道:“吉师弟就是这般火烧茅草的脾气,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把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的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个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又道:“咱们明日到衡山去给刘正风道喜,可带些什么礼物去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突兀,来不及禀报师父,这份礼物若是小了,于咱们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这礼物我可早备下了,吉师弟放心,包你不丢我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喜筵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姓吉的喜道:“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申师哥足智多谋,只怕号称‘智多星’的方师兄也比你不上。”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物够不够光彩?”只声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啊”的一声惊呼,道:“了不起,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那里去弄来那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是什么礼物,但刚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了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一对翡翠孔雀,我本来想带回观中去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心中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绿林中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局本身那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和翡翠孔雀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事主。”   只听那姓吉的道:“申师哥,刘正风这老儿跟师父似乎也没太大的交情,我看只要送他一件,也已够了,余下的还是拿回去献给师父的好。”那姓申的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次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有人到贺。咱们这份礼物,倒不是在讨好刘正风,而是让青城派出了大风头,好教各门各派对本派另眼相看。”那姓吉的道:“是,毕竟还是师哥想得周到。那就是担心双手空空的回到观中,师父虽不见怪,咱们—咱们——”那姓申的笑道:“师父眼界甚高,这些玩物在他老人家看来也不值一笑,倒是小师娘面前,咱们可得好好孝敬孝敬。吉师弟,你不用担心,小师娘的礼物,我也早备下了,那是用我们二人的名义送的。师哥绝不能一个人抢尽了脸面。”那姓吉的大喜,道:“多谢师哥,多谢师哥。”姓申的笑道:“那有什么好谢的?这镖局子是我二人合力夺下的,一齐出力,自然一齐领功。”两人齐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回 金盆洗手   只听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师弟,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叔,一任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果然几十年来搜刮得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也一块块撬开来,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他妈的都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你翻帐簿,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吉师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紧的,可是更加要紧的,却是须得心眼儿机灵,否则便吃大亏。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这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是活该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实哪,一件事情初初看来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得伤伤脑筋,想他这个道理出来。”姓吉的道:“我可没你这么许多闲功夫,他爱在隔壁房里放棺材也好,放粪坑也好,谁费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师弟,你得伤伤脑筋啊。他为什睡在隔壁房里放一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他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咱们得把棺材劈开来瞧瞧,说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几声,道:“是啊,是该劈开瞧瞧。说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笋头,这么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盖便开了,说不定棺材里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师哥,你当真厉害,这些金银珠宝,便藏在棺材的铁箱之中,是不是?妙极,妙极,他妈的,这些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他把金银珠宝藏在棺材之中,镖局中就算来了高手盗贼,可又那里找得到?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那姓吉的汉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之人。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十六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老吉,麦师弟他们去攻打广州分局,邝师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和于师弟他们攻破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们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小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命送在福州,师父面上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小师娘却一定饶不过他们。”那姓吉的道:“师父分派咱们下山之时,说道:福威镖局林家三世走镖,人多势众,林家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银羽箭非同等闲,必须攻其无备,才有必胜把握,什么叫大伙儿在总局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这些玩艺儿徒有虚名,方师哥他们手到擒来、连林震南夫妻也一齐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如此说来,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镖局的岔子来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他们早就深谋远虑,分遣众弟子攻我总局和各处分局。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但不知咱们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虽然略减,胸中气愤之意却更是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想当年福威镖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其实本领,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辟邪剑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声名,不能全靠骗人。”林平之听到他说“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这句话,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又听那姓申的道:“咱们下山之时,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和翻天掌法,虽然短短十天之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和掌法潜力不少,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师哥,方师哥他们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观,却又带到衡山去干什么?”姓申的笑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这人到贺,方师哥和于师弟拿到江湖上有名声的福威镖局总镖头,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罢了,贾人达这小子贪嘴贪舌,让他在人前露脸吹牛,我可瞧不惯。”语气之中,甚是懊丧。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惯也得瞧着,谁叫他是咱们同门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骂了声:“这龟儿子!”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盘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那窗格却又合上。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若是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是靠在窗下的墙上,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猛见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头,但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见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动,林平之惕然心惊,身子一矮,见那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倾倒了洗脚水之后,未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断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使出一式“灵猫戏蝶”的小巧功夫,稍没声的翻入了房中,这才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此时暮春天气,长沙未有蚊虫,蚊帐并未放下,见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则仰天睡着,浓浓的眉毛,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一柄钢刀,一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钢刀,心想:“一刀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取过刀剑,将五个包裹,一个个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见桌上放有笔砚,便拿过笔来,在口中沾得湿透,提笔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书道:“福威镖局林平之到此一游”。写完这个“游”字,听得那个胡须汉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脸上写上几笔,振笔欲挥,终于强自克制,寻思:“他若一醒觉,我命休矣。”当下轻轻推开窗格,跃了出来,将刀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生声响,惊醒了二人,那便前功尽弃。   他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打开后门。走出镖局,一人一马行过道旁泥地,踏过好大一片菜园子,直至离镖局已远,才上马而行。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林平之牵马来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马鞍子上,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门打开,他骑马出城,一出城门,立时纵马疾驰,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至今日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一小店,当下纵马上前,买碗面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探手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太阳下金光灿烂,却是一只赤金元宝,生怕店家见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只最大的元宝,取出来才是银子。他拔剑砍了元宝一角付账,客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此刻将手一摆,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复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一间上房,闩门关窗,将五个包裹逐一打开来看,果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包裹则是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一对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宝见得惯了,但见这对玉马翡雀,也觉大异寻常,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意。”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四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寻思:“人不累马累,须得再买两匹马,以便及早赶上爹妈。”于是到市上挑了两匹好马,三匹马替换着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那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人,店小二道:“再过二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吧!”湖南人称人“你家”,乃是尊称,是“你老人家”的简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斯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当下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便是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后,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原来湘南雨水最多,此时又当暮春,一下雨往往数日不休。林平之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谈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彭大哥,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看来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岳剑派联手,在武林中声势浩大,那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绝不过问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没了他这号人物。他既立誓绝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甚么?”那年轻人道:“彭大哥,话不是那么说。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岳剑派的情形,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林平之想到那丑姑娘逼着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这花白胡子的话大有道理,他们华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结。甚至五岳剑派,未必都是甚么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党,有甚么好脚色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几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从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若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么?”   那王二叔笑道:“你这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可还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不过刘三爷子不保镖,二不作贼,自然又作别论。”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令他惊心动魄,心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只听得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是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实在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艺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个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剌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剌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被刘三爷压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当很大,不愿和师兄争这虚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后安安隐隐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几个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这个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啊,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说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很帅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剌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隐没不见。原来,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之声,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一只不倒,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一点血色,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吃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剌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剌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斩,剌雁那有何难?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便此惹祸上身,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纷纷会了茶钱,倾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人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吧,喝杯热茶暖暖。”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气,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偏是我瞎了双眼,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一剑削断七只茶杯?”   他一看茶馆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开口向林平之询问,但见他脸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么心事,话到口边,又缩住了。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间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之间,茶馆角落中七八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惊,心想:“从那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个人从茶馆内堂走了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那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   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师妹见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有欢喜之意,又道:“你们怎样知道二师哥和我会来?又不是神仙!”   那耍猴儿的笑道:“我们不是神仙,大师哥却是神仙。” 第七回 青城窥秘   林平之听他们师兄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心中暗暗纳罕,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位姑娘对她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老,这姑娘最多不过十六岁,怎么爱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谁也瞧她不上,所以她只好爱上一个老年丧偶之人。这丑姑娘良心不好,她大师兄是个酒鬼,那是再好没有了。”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猛喝。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起来,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道:‘叫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什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所以酿出的酒也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   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的手臂,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扳起了脸,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斤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   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请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   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想到此言不雅,顿时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捕了,又怎肯酿?”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扳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   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叫化不肯,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绝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三两银子来,说三两银子喝一口。”   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碎道:“馋嘴鬼!”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应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那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呶骨呶直响,一口气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用上了内功,使出师父所授的绝技‘混元一旡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小师妹,昨晚你若在衡阳,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是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宵而撼北辰’,这‘混元一旡功’实是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神凝丹田云云,乃是“混元一旡功”的口诀。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张贫嘴,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打讹。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混元一旡功’喝那猴儿酒?”   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一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三两,半口只值一两五钱。还我一两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是在喝,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是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的道:“若是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咱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师父吩咐我们到衡山来,送礼赴宴后,便到福建来和你们相会,没想到你们反先来了。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吧。”   那少女道:“你急什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那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栈,慢慢再说吧。”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会到大师兄,一齐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吧。二师哥,你说怎样?”   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癫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到底探了什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林平之听到他们说到自己镖局之时,更加凝神倾听。   不料那老者却问:“莫大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出‘九连环’式来,一剑削七杯?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外界都说莫大先生和刘三爷不和,这一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其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的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微微一惊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在刘府歇足,如果衡山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说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说谁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是在衡山城见到的?”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去了福建?青城派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的去挑福威镖局,连余观主也亲自出马,当然必有十分重大的原因。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道:“这是青城派跟福威镖局的事,就算给客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他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这几句话实在是感激无比。   那老者道:“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儿听他说到这二人名字,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好笑?”六猴儿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什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什么事也没有。”   原来这陆大有,外号叫做六猴儿,便以他这名字的谐音而起,恰好他在同门师兄弟中排行第六。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的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打得连跌七八个斤斗,还不知打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心下大慰,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突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即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排名又在二人之上,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其实此事是在去年腊月,当时青城派和福威镖局可还半点纠葛也没有。   那少女道:“你就会瞧热闹,要真和人家动手,未必便是‘青城四秀’的对手。”陆大有道:“那也不见得,你又没见过青城四秀。”   那少女道:“你怎知我没见过,青城派的人给我打也打过了。”   她那些师兄大都是少年好事之徒,一听说她打过青城派的人,纷纷便问端的,那少女偏偏卖关子不说。要知她将之抛入臭水塘中的贾人达,在青城派诸弟子中属于末流,说出来也无多大光彩。   陆大有道:“小师妹,你功夫虽高,和我也差不了太多,你打得了青城弟子我自然也打得。”   那少女抿嘴笑道:“青城四秀嘛,我也未必打得过,只不过他们怕了我就是啦。”陆大有道:“这可奇了,你打不过他们,他们又怕了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个子道:“老六别老是打岔,听二师哥说。”   陆大有见这高个子的三师哥有些忌惮,当下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无缘无故“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然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是很客气,说道管教子弟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   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滑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七日七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   那少女道:“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   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   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   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的一点不错:‘六猴儿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碌骨碌的只是喝酒。我说:“大师哥,小心!”只听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本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不及看,那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大个儿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   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助威风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大个子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的确是值得大家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威震天南’,又是什么‘追风侠’、‘水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去。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起仇视之心,但若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也不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乘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谁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犹有余悸。   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到底怎生可怕?他相貌凶恶,吓坏了我们的小师妹么?”   那少女似乎略感寒意,身子缩了一缩,却不答他的话。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知道如何对付。那一日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   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   陆大有问道:“那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   那三师兄道:“你知道什么,二师兄若是对你说了,你一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和青城派捣捣蛋,也是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道劣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在已将两名顽徒——”   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陆大有脸上大有愠色,道:“我也是顽徒了!”   那少女道:“拿你和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了?”   陆大有登时大为高与,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寿眉、水仙、龙井、祁门、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原来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之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两家素来交好面上,勿予介怀,日后自当面谢云云。”   林平之听到这老者劳德诺述说信中内容,心想:“你华山派和青城派果然渊源甚深,难怪那丑姑娘不肯为我父子得罪了他们。”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识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由于我武功上有过人之长,只是知道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沉得住气,我越是能忍耐,越是能完成师命。余观主见了我后,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慰勉了几句,当晚在观中设了筵席,请我喝酒。第二日亲自送我到观门口,半点没有失礼。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有什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是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是刚才这一会之间,已引起了很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大家是在练一种相同的剑法,而各人均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   “我回房之后,越想越是起疑。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入门一二十年的,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开始学一种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若是见到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依小弟之见,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种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了一种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若是新创剑招,这些新招自是非同寻常,又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则篇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习练,岂不练坏了本派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普普通通的弟子就无法领悟,他最多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绝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那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   “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匆匆一瞥,记忆了两招,准备回来请教师父。要知那时余观主仍是未加接见,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大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种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如见场上静悄悄地,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近,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付本派而在练一种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   “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一次上青城山,我没有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二师哥,你好胆识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什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道:“我是在称赞你,你又发什么脾气?”   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种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是厉害,暗想:咱们二人身处龙潭虎穴之中,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那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与于人豪。”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做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摸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六七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大家都在目不转睛的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在习练的新招。   “我知道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出去,于本派声名亦是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若是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都是古里古怪,武林中实在少见,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心中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何惊人之处,何以青城派要日以继夜的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两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若是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是不绝的传来,可是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识,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他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个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笑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若是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绝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一号英雄人物。”众人一听,尽皆绝倒。   劳德诺继续说道:“后来余观主终于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是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是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第八回 觊觎秘笈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劳德诺笑道:“他当时脸上神气很是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好不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劳德诺继续道:“我回到山上后,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是高兴,随即问起松风观中的诸种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当即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   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好在华山群弟子在全神贯注的听他们二师哥说话,谁也没留心到他,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道:‘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甚么这样用心的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评论如何?’我道:‘武林中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卖他的账,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其实功夫如何,却是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不知道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镖局就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零八招翻天掌、一十八枝银羽箭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的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剑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是守口如瓶,所以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出来,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两人钻研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当时我在旁侍候,记得甚熟,所以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长流,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群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为之大振,心道:“原来我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我爹爹何以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唉,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当时我问师父:‘长青子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其实比武输招,那也算不得甚么怨仇,何况当时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中原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辈英雄,长青子却还是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根本算不了甚么。你师祖是没有胜过邪辟剑法的把握,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起辟邪剑法来,那是甚么缘故?德诺,你想那是甚么缘故?’   “我道:‘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极是郑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么?’师父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死时对余沧海有甚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与福威镖局可有一场大斗了。’   “我问师父:‘依你老人家之见,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早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还可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漏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师父答应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是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月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妹师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那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是辟易远避。’”   在华山群弟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惭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看多次,我们却是老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的是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里。原来这个纨裤弟子甚么也不懂,和白痴也差不了甚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   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财主,我托他的福,可也捞了不少的油水。”众人都哄笑起来。劳德诺笑道:“别瞧那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颇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的小儿子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不平——”   林平之心头思潮起伏,又是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乃是为了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就算不杀余人彦,他们一样的也会来找晦气。”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的言语,就没有如何听进耳去,只知劳德诺一面说,众人就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极低,所使招数极不成话。只听他又道:“我瞧了这位林少侠杀余人彦的手段,就和小师妹计议,林家的辟邪剑法就算真的厉害,至少这位林少侠就没学到手。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方人智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治死,镖局中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给他们治死,一具具尸首都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剑,胜过了他们,也就是了,何以下手如此狠毒?想来定是为了余人彦丧命,青城弟子若不是大杀一轮,回山没法向师父交代之故。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   那少女道:“这位林总镖头的武功,虽比少镖头强些,却也高明不到那里。二师哥说青城派夤夜练剑,早知如此,未免小题大做。”劳德诺道:“长青子当年既输在辟邪剑法之下,余沧海自是不敢小觑了这路剑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青城派来攻福威镖局之前,先练辟邪剑法,倒也不是小题大做。只是林氏父子既已被青城群弟子逼出镖局,余观主自己却又驾临镖局,在局中住了三日,那却真似乎是小题大做了。”林平之吃了一惊,心道:“怎地余沧海这老贼到了我镖局之中?他去干甚么?”他心中这两句疑问,立时便由华山派的几名弟子问了出来。劳德诺道:“此事可又是说来话长了。林震南一家三口逃出镖局,方人智他们一直便跟在后面,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青城弟子的后面,到了福州城南深山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将林氏一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师妹说道:‘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从她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极力劝阻,说道若是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的和气,何况青城弟子云集福州,我二人寡不敌众,没要闹了个灰头土脸,反为不美。”   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还是过份的把细稳重,那岂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是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现身出来,仍是这副酒家女的装束打扮,贾人达一见,自然认得,说不了三句,小师妹便摔了他三个斤斗。最后一次,将他摔在一个臭水塘里,粪尿臭水,灌了一肚子。”   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芳心之中,却是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么用意?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所以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那少女噗嗤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可也不是你小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确是为了给六师弟出气,日后回山,师父问起,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道:“这——这个人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少女笑道:“你这棍子又不是白挨的,怕甚么,上次你陪大师哥挨了十棍,难这大师哥没给你好处?”陆大有奇道:“咦,挨打也有好处?这可奇了!”那少女抿嘴道:“还假痴假呆呢,装得真像,却瞒不过我。那日你在后山偷偷摸摸的练那踢腿,将十几株桃树踢得七歪八倒,这不是大师哥私下教你的么?”陆大有脸上一红,道:“我见大师哥一腿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梯,心中佩服,才向他请教这一腿如何踢法,那也不能说是大师哥私下教我功夫。”那少女笑道:“你学会了没有?”陆大有脸上又是一红,道:“那有这么容易学会?小师妹只要想学,大师哥自然教你。”那少女道:“你已先学了,我才不做你跟班呢。”   那三师兄问道:“二师哥,小师妹揍了贾人达,却又如何?”劳德诺道:“那方人智的眼力倒是着实厉害,他立时瞧出小师妹是咱们门中的,言语之中,很有忌惮之意。小师妹解了那林少镖头的穴道,想放他逃走。方人智与于人豪自是不答应。小师妹便跟他们开玩笑,用胭脂调在酒里,说是毒酒,逼他们喝。姓方的和姓于的都不敢喝,不料那姓林少镖头倒是极有豪气,一口便将小师妹的胭脂酒喝干了。”   林平之又是一阵羞惭,心想:“这丑姑娘可欺负得我够了,原来那是胭脂,怪不得有一阵浓粉脂香。男子汉大丈夫,给她骗了去喝这些胭脂水,也真是倒霉之至了。”   陆大有笑道:“早知这姓林的甚么都喝,小师妹就该给他喝些洗——那个洗脸水。”他本想说“洗脚水”,但觉说出来不雅,亵渎了师妹,中途又即改口。那少女却已知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劳德诺道:“那方人智不敢喝这假毒酒,却也罢了,偏偏还要吹大气,说身怀解药百毒不惧。小师妹索性玩笑开到底,取出‘降龙伏虎丸’来,调在酒里,请那姓方的、姓于的喝。你们想,这‘降龙伏虎丸’虽非毒药,但药力何等厉害,咱们用这药丸调水,喂着猪羊吃了,抛在山林之中,大蟒猛虎吃了猪羊也要醉倒一日一夜,给咱们手到擒来。那青城派的两名弟子若是喝下,自非当场出丑不可。”陆大有问道:“他们喝了没有?”劳德诺道:“他们自然不敢喝,一闻到这药酒的浓烈辛辣之气,谁还敢喝?偏偏那位林少镖天不怕、地不怕,将三杯药酒,三口喝干。众位师弟,这位林少镖头武功虽然平平,但这三杯药酒一喝,我却敬他是位刚烈丈夫,这般气概,武林委实少见。若换了我,我不肯喝,不敢!”   众人一时无语,脸上都现出欣佩之色,心中均想,此事确是十分不容易。陆大有道:“他喝了这三杯酒,当场便醉倒啦。”劳德诺道:“那有不醉之理?这酒药力厉害,林公子又无甚内功根底,当时便醉得犹如死了一般,方人智这家伙也真实精灵,兀自不信,伸手去探了林公子的脉膊鼻息,才确信他真的死了。当下这二人便押了林震南夫妇而去。我和小师妹二人挖个土坑,将林公子埋了,但在他身上堆的都是些树枝石头,好让他透气,醒转之后,便可爬起来啦。咱们这般将他埋好,就算青城派的人去而复回,也不由得他们不信。再说,若不埋好,他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下,给野兽吃了,岂不辜负了小师妹救人一片好心。”   林平之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原来那丑姑娘逼自己吃药后,将自己埋入地下,倒是出于相救之意,不由得心中暗中感激,先前所存的不满之心,登时消了。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的屋檐之下,歇将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的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陆大有首先便叫了起来:“喂,给咱们煮这么十七八碗馄饨上来,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之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端了上来。这一次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哥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哥梁发,以下依次奉给四师兄施载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道:“小师妹,你先吃。”   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道:“多谢师哥。”想是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到陆大有及其他几位师兄都有了馄饨,这才同吃。   梁发说道:“二师哥,你刚才说余观主亲自驾临福威镖局,却是如何?”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公子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公子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这仇结了数十年,咱们何必插手?小师妹听了。当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仍是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把守得十分严密。   “这一来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甚么?我和小师妹一商议,猜不透其中缘由,好奇心起,当晚便去察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夜里混进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进了菜园子躲了起来。一进镖局,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柜,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翻了一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不如何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甚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说道:“辟邪剑法的剑谱!”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将福威镖局众人一逐去,便在房中大抄特抄了。但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却始终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他们到底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扒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是不有点儿小题大做?”劳德诺道:“青城派上代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若是单派几名子弟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亲自出马,倒也不算是小题大做。不过我瞧他的神情,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谱?说不定找的是别的东西。”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样的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甚么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的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湖南、广东各地赶去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是否找到了该物,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有找到。”施戴子仍是不解,道:“你说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怪也。”   劳德诺知道这位师弟脑筋迟钝,往往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也是半天会不过意来,只是练功极勤,当真是勤能补拙,以武功而论,却还胜过了许多同门师兄弟,便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他的剑法自是十分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自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是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甚么不对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的招式虽然不过如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有学到。”   施戴子想了一会,道:“原来如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的死尸来,也没有用了。”劳德诺道:“本派的规矩固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的秘诀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将林震南夫妇都已捉了去,福威镖局在各地的分局给他挑得一乾二净,还有甚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甚么?”   劳德诺笑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吧?”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是不及。但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能久处人下?如果辟邪剑法中的确另有一套秘诀,这秘诀能使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余沧海想当‘万剑盟主’!”他这么用力一拍,一只装馄饨的青花碗给他震离板桌,摔向地下。高根明伸足一挑,托向碗底,将那碗轻轻巧巧的挑了起来,左手抄出,便已接住。那卖馄饨的老人忽然低声道:“对头找上来啦,还不快走?”   众人听得这老人突然间说出这等话来,都是吃了一惊。高根明急道:“是余沧海来了吗?”那卖馄饨的老人将嘴一呶,不再说话,笃笃笃的将那竹片敲了起来——。   众人一齐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快步奔来,脚步虽快,步声却甚细碎。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一人是个身材甚高的老尼姑,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   劳德诺一见此人,当即起身,同时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见定逸师叔。”原来这老尼姑道号定逸,乃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的师妹,不但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只听她又粗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了那里?给我滚出来。”声音真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   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此处。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林平之在旁听了,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不见令狐冲在内,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宁儿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和宁儿为难,只好装扮了避他一避。”定逸道:“甚么恶人胆敢太岁头上动土?你对他说,甚么事都是我定逸教你做的,叫他只管来跟我算账好了。”那少女宁儿笑道:“多谢师叔了。师叔,不知大师哥怎地得罪了你老人家?我先磕头,跟你陪罪,你老人家可别生气。”说着便跪了下来。定逸伸手一拦,抱袖拂出,宁儿跪不下去。定逸哼了一声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道理。”宁儿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走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么?”   定逸道:“这种畜生打死得越早越好。宁儿,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甚么令狐冲走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门下的小徒儿掳了去?”   她此言一出,华山群弟子都是脸上失色。宁儿更是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道:“师叔,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们,多半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定逸大声道:“你还要赖?仪光,你在衡阳见到甚么来?”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弟子在衡阳城中,亲一眼见到令狐冲令狐师兄,和本派仪琳师妹一起在醉仙楼上饮酒。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师兄的把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十分苦恼。”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的拍了一记,几只馄饨碗跳将起来,这次却没有人敢伸手去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均想大师兄这次行事也太过份,和一个叫化子一起喝酒不打紧,怎地拉了一个小尼姑公然在酒楼上喝酒?何况这尼姑是恒山派的弟子。定逸师太性烈如火,大师兄就算不给师父杀死,也非被逐出师门不可。   宁儿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师叔,仪光师姊一定是看错了人。”仪光冷冷的道:“我不会看错的,仪琳师妹是我同门,怎会看错,令狐师兄那副样子,也不会认错人。”宁儿道:“那么——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仪琳师姊下来?”仪光道:“我不敢。”宁儿道:“你怕我大师哥拉你一起饮酒么?”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却谁都不敢笑。   定逸师太喝道:“宁儿,别胡说。”仪光道:“他们桌上另有一个人,我不敢见他。”宁儿问道:“是谁?”仪光道:“田伯光!”   众人啊的一声,都站了起来。原来这田伯光外号叫作“万里独行”,是黑白道上人人闻之头痛无比的独行大盗,此人武功极高,兼之机诈百出,来去飘忽,而出手又残忍之极,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武林中的好汉数次大举围捕,他都隐匿不见其踪,等到围捕之人一散,他却一个一个地去收拾,或偷袭或下毒,无数英雄好汉都命丧其手。这田伯光又是十分贪淫好色,稍有姿色的妇女落在他手中,鲜能得保贞洁,是以武林中人对之切齿,而女流之辈更是闻之胆落。   劳德诺道:“仪光师妹,你认得是田伯光那厮?”仪光道:“这人左额上有老大一块青记,青记之上,生得长毛。”这青记和长毛,正是田伯光形相的特征,江湖之上,可说无人不知,大家都说,幸好老天爷造人之时,尚有一念之仁,虽然造了田伯光这样穷凶极恶之人出来,总是在他脸上安了个明显的标记,好让人一见便可提防,倘若他的相貌和常人一般无异,只怕在他手上遭殃之人更要多十倍了。   定逸大声道:“令狐冲这畜牲居然和田伯光这种凶徒为伍,岂非堕落得不成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见了也不轻饶,非取他颈上首级不可。哼,人家怕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我却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只是我得到讯息,仗剑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了仪琳去啦!”她说到后来,声音已是甚为嘶哑,连连顿足,道:“哦,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白云庵群弟子中,有人轻轻啜泣起来,均想仪琳师妹这娇怯怯的模样,落入此人之手,必无幸免,人人都为她伤心,劳德诺等也是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师兄若是单独和仪琳在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是大违门规之举,再和田伯光这种人交结,那更是罪无可逭了。   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平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间伸手抓住了宁儿的手腕,宁儿腕上便如套上了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叫道:“师——师叔!”   定逸道:“你们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一个弟子作抵。你们把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宁儿!”一转身,拉了宁儿便走。宁儿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定逸师叔,我大师兄得罪了师叔,却和小师妹无关,请师叔高抬贵手。”定逸道:“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之上,喀喇一声,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眼见他势将把馄饨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只见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 第九回 醉仙楼头   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道:“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么?”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边是恒山派的神尼么?”   定逸听得那两人称呼自己为“神尼”,心头一喜,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何人?”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正是晚辈向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乌义,向师伯请安。”定逸极喜受人奉承,见向米二人执礼甚恭,心下先自喜欢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的梁发。”向大年欣然道:“原来是华山的‘九鼎手’梁发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吧。”这时劳德诺已走将过来,道:“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爷请安。”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了。我师父当日称赞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们如何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道:“这一位你也请么?”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是雁荡山的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原来这卖馄饨的老人,名叫何三七,是浙南雁荡山的一位高手。他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说是他标记,只是市镇街巷中卖馄饨之人何止千千万万,若非素识,何处去找?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十四碗馄饨,五文钱一碗七十文铜钱。”说着伸出了左掌。   劳德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七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定逸伸出手来,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二文,赔来。”定逸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二文,也是双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吧!”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什么茶钱?”   于是向大年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和何三七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的群弟子跟在后面。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顾不得大雨倾盆,挨着人家的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提着灯笼,正自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走去。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   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言不发的跟了进去。知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一踏进大厅,只听得人声喧哗,原来厅上已有二百余人分坐各处,自顾自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当下在厅角暗处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刘家对来贺的客人竟是一视同仁,招呼得甚是周到。   他放眼打量,只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的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自己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的目光一桌一桌的扫将过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两个和一群人围坐在两桌之旁,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了,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了。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他们的毒手,只想将座位移近其旁,偷听他们的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若是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反为不美。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便听得有人说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地绝道人受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真人的弟子,姓董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到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地绝道人是泰山派的高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地绝道人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有什么希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进内室,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座花厅之中。   只见居中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东首一张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山四剑派掌门人却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了十九位武林中的前辈,恒山派是定逸师太,青城派的余沧海,浙南雁荡山的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一个身穿酱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了。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问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连隔得甚远的大厅上也都是耸然动容。那少女惊道:“三师弟,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林平之坐得甚远,也听到了天门道人的暴雷一般的大怒之声,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只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双膝发软。本来跪倒在地,过得一会才站起身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今天若是不到,相信明日定会来了。”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和那声名狼籍、无恶不作的田伯光在一起干什么了?”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门板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一个长须道人,乃是泰山派的地绝道人,只见他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那地绝道人受伤着实不轻,只是得到定逸所给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敷治后,性命已然无碍,听得师兄问起,便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董师侄在衡山——山醉仙醉仙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他说到这里,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地绝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和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天门道人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劳德诺见了天门道人怒不可遏的神情,心头着实害怕,但见余沧海与定逸师太二人一个笑嘻嘻的,满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一个则恶狠狠的在旁助长天门道人之威,心想:“大师哥不在,我便是本派的掌门弟子,可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头。”便道:“各位和我师父均是知交,我师父对犯了过失的弟子素来不加轻饶。”他转头向余沧海道:“余师叔可证明弟子此言不虚。”   他这句话倒是着实厉害。余沧海哼的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劳德诺这句话意存威胁,倘若再说下去,别人问起,不免要提到令狐冲如何将青城派两名弟子踢下楼去之事。刘正风道:“岳师兄门规极严,咱们还有不知道的么?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份了些。”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份,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怒气冲冲,“波”的一声,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刘正风道:“适才地绝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董百城贤侄上衡阳醉仙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地绝道兄一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饰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是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地绝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一时想不到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开口说道:‘田兄,来,再干一杯!你轻功独步天下,酒量却比我差上三分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瞧这形貌,正是江湖上传说的万里独行田伯光,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地绝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心想:“醉仙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了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咱们华山派的大弟子,那确是不伦不类之至。”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欺世盗名之徒。令狐兄,你虽是华山派弟子,却还有三分豪气,跟你喝一场酒,却也不枉了。来,咱们斗斗酒,我的酒量至少也比你好上一倍。小尼姑,你陪咱们喝,不喝,我就灌——’”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地绝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道:“地绝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地绝道兄,是不是?”地绝道人道:“正——正是,不错,不错!”   刘正风道:“地绝道兄当时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之中,人人欲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自报姓名,却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田伯光这厮骄傲得紧,说了几句得罪地绝道兄的话,地绝道兄拔出兵刃上去动手,想是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董贤侄奋身救护师叔,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当时令狐冲始终坐在一旁,竟未出手相助,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那也罢了,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王昆的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   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青年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人清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山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不见其踪迹——”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是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只听那王昆续道:“但在衡山城外,却发现一具尸体,胸口中了一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王昆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咱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叫道:“是人杰?尸首呢?”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此人极是沉得住气,虽然乍听噩耗,死者又是本门中“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中的罗人杰,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胸口,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剌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这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人倒还真少见。   王昆说道:“人清师叔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叔、师伯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说道:“我去!”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定逸脸色一变,喝道:“是仪琳?给我滚进来!”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前陡然一亮,只见这小尼姑清秀绝俗,容色照人,果然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儿。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却是裹在一袭宽大的缁衣之中,仍是掩不住娉婷之态。但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人人心中不禁的想道:“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只见她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王昆和两名抬了罗人杰尸体进来的年青弟子,不由自主的心中为之一动。   余沧海只是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目光只是停在罗人杰身上那柄利剑之上,见到柄上飘着青色的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一伸便向他双目中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剎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之下,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的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一模一样。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剌而上,是贵派华山剑的什么招法?”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有这一招。”余沧海心中本也有些奇怪,致罗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剌入,剑尖直至咽喉,难这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剌?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哼,显然他是有意跟青城派挑衅来着。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手下留情,令狐大哥这一招,用的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来提醒。”要知道定逸师太生平最是护短,明知是自己错了,也要强辩到底。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她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有什么希奇了?”言下之意,竟是说你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之列,我根本便瞧你不起。   余沧海如何不明白她话中含意,当即冷笑道:“好,好!不知令狐冲是不是五岳剑派的门下!”丹田中内力上涌,左手一推,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劳德诺给他这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但想到师门声名,说什么也要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心中更是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毕竟被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给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便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十分明白,这样美貌之极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种采花淫贼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出路,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董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可以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与令狐冲兄弟相称。”他辞锋咄咄,竟是直驳定逸适才的言语,定逸是个性如烈火之人,平日连师姊定闲也容让他三分,如何肯给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便即向上竖起。   知道定逸师太脾气之人,见她双眉这么一竖,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片刻间可就接难分上下,而且这事登时便闹大了。刘正风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却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你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真的和她交手,本来无必胜把握,而且她师姊定闲为人虽是随和,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绝不能撇下不管,事情一做了出来,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和大伙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道:“到底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啰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求师父作主,去杀了田伯光这恶贼,给弟子作主。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仪琳奇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大声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胸中怒气全消。余沧海更不禁的感到得意,心想:“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并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干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难为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讹语。小师父,你敢对着观音菩萨立一个誓吗?”他害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仪琳道:“我对师父,绝不撒谎。”跟着向外跪了下来,双手合什,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绝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都对她生了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却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了。”原来这须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甚么名字,却是谁也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乃是点穴打穴的高手,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么?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虽是秀色照人,然而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即是余沧海心中,也想:“看来这小尼姑倒不是个说谎之人。”这时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天上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掌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再洗手,突然之间,我看到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放在山洞之中。我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见他并不凶恶,才放宽了些心。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那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她们若是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寻找,又走回了头。   “那人不听见声音,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那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你还逃得了么?’我向后跃退,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因此这一剑就没剌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剌伤你了。’那人只是笑,说道:‘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道:‘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   “我说:‘快让开吧,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很厉害的?他老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她知道这个小弟子天真澜漫,不明世事,于男女之情,更是半点不知,那淫贼说这些污言秽话,她根本不懂,是以照样在大庭广众之间搬述出来。众人听了,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要紧,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仪琳道:“是。这人折断了我的剑后——”定逸道:“他折断你的剑?”仪琳道:“是啊,他又说了许多话,只是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有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一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他的脸上,痛得哇哇大叫。余沧海怒道:“你这是干甚么?说便可以说,笑却不许笑!横蛮之至!”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啰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个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一剑便向他剌去。我还是不想杀他,只是要吓他一吓。师父,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抢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了一眼,二人心下明白,那田伯光若是将长剑从中折断,可说毫不稀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之强,可说是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珠道:“原来师伯也会!不过他那截断剑的断口,比师伯扳的还平整些。”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的剑鞘之中,左手随手在桌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几面,瞧上去倒似是高手匠人镶嵌的一声。仪琳拍手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她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有帮忙,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谁也不敢去问她。她虽是定逸的弟子,但天门、刘正风、关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长辈,心中都不自禁的对她生出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却都被他捉住了。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是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而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山洞来,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 第十回 详述经过   “田伯光怒极,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他一眼,道:“那有甚么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样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冲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机警得很,竟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胆敢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只听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何处穴道?’我说:‘“肩贞”“环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环跳两穴推宫过血。’定逸师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来,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个女尼,环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给一个男人伸手推拿,实在大大的不妥,只是当时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难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两害相权取其轻,武林人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假装没想到此节,不加询问。只听仪琳又道:“不料田伯光这恶人指力十分厉害,封闭我穴道后,那人虽是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   定逸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冲啊。”   定逸和天门、余沧海、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这花厅上众人,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续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长草丛中。刚刚躲好,田伯光便进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他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有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若是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刀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有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   “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她说到这里,关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关先生道:“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心里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哥已很是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窜进了山洞,将我放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有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甚么不方便——”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是素不相识,只怕他早就见过你的面子,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绝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是大有所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跟着信了。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贞环跳两穴处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音越来越近,田伯光伸剑在草丛中乱挥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身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剌中了一剑。   “可惜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一跃,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声,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突然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胡里胡涂,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也好,恒山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原来是肩头的穴道解了,这时环跳穴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说给你知却也不妨。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去,咱们朋友都在衡山,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抛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说:‘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着说:‘这小尼姑舍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道:‘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道:‘好,你仍旧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他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一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一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啰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关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劳德诺却想:“大师哥为人刁钻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却命丧青城派罗人杰之手,当是可叹可惜。”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突然间她想起一事,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见了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万万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那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定逸听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恍然,原来令狐冲倒是顾全仪琳的清誉。其时在山洞之中,一团漆黑,相互不见其面,仪琳脱身之后,与人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亦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旧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若知我如此没有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若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得极是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慨,倒是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于我。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保不了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找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睹钱,再见你干甚么?’”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混帐,你就该刺他几个透明窟窿!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所以运气不好?”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众人听了,都是脸露微笑,却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跟着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若是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得精光,教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那家酒楼醉仙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这里是醉仙楼,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肉、鱼啊这些荤菜。他说我若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干,再斟一碗,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自己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谢天谢地,他没有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地此刻忽然变了好朋友?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潇洒!’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素闻华山首徒矫矫不群,敢作敢为,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是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道:“师父,令狐哥大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爱睹如命,只需瞧见了牌九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碰到什么输什么,当真是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华山派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这样。所以咱们华山弟子,一见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是恭恭敬敬,心中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声,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无可闪过,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险便欲摔倒。刘正风笑道:“定逸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贤侄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又是眼圈一红,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嗫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讳忌,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虽是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是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过,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道:‘你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都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   定逸本来要骂“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移远了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未免过份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种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却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那有这种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回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那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了。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小师父身处极大危难之中,只好骗造些言语出来,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事实,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定逸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田伯光当时有些犹豫,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说道:‘多谢令狐兄相助的美意,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见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的面前,大声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一剑向田伯光剌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身尸。   她顿了一顿,便说继续道:“田伯光并不站起,侧身避过,说道:‘令狐兄,这人是泰山派的,你帮不帮他?’令狐大哥道:‘五岳派,同气连枝,自然要帮。’田伯光道:“你们华山、泰山、恒山三个人联手,也打我不过。’令狐大哥道:‘打不过也要打。’说着便拔出剑来,这时那年轻人已向田伯光剌了七八剑,都给他一一让过。那年轻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骂道:‘我五岳剑派之中,焉有你这种淫徒恶贼?’跟着,一剑竟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一跃退后避开了这剑,一剑却向田伯光后心剌去。那时我拔出半截断剑,也向田伯光夹攻。但这恶人武功当真厉害,他身子一晃之间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师兄,不知何时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回地绝道人,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一纵身便抢到了田伯光面前,一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怕攻了十七八剑,田伯光挡了十七八招,一直坐着,没有起身。”天门道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   天门道人问这句话时,眼睛瞧向躺在门板的师弟。地绝道人一声长叹,脸上本来已无半点血色,此时更加犹如死人一般的惨白,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众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认田伯光的武功确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仪琳,静候她接续说下去。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挥出长剑,突然间向田伯光疾剌一剑。田伯光回过单刀,将他这一剑挡开,身子向后一晃,终于站了起来。”定逸道:“你又说得不对了。难道地绝道人连剌他十七八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剌他一剑,他便须站起来。”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释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着不动,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鼻子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长江三迭浪’,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厅上众人,个个都知华山剑法中“长江三迭浪”这连环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应付之道。只听仪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剑法!’转头向地绝师叔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原来令狐大哥一出绝招,地绝师叔便站在一旁,并不上前相助。   “地绝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地绝师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地绝师叔‘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见地绝师叔双手十指的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来,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神奇的刀法,我没见到他伸臂动手,地绝师叔胸口已中了一刀,这一刀当真比电光还快,我吓呆了,只道:‘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儿说不杀,我就不杀!’地绝师叔按住伤口,冲下了楼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   “田伯光道:‘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身子向后缩了三寸,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过我这一刀的,这位地绝道人还是第一个,好,好武艺,泰山派的玩艺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以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动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倒是留了情,那是报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众人听到这里,脸上又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种十恶不赦的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为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当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剌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轻重,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剌。’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是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却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臂膀就此废了,何以你这一剑剌中我后,却又缩去?’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眉头一皱,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那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是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田伯光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扬了扬酒碗,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仪琳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宛若蚊鸣,细不可闻。 第十一回 对坐比斗   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她作揖陪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斯又胡说了一大篇,说什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多教人说不出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开这种无聊玩笑,令狐冲当场便给你气死。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大哥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便不是我对手。’”   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如何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来,却一连挡架了泰山派高手地绝道人十七八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着而斗,可想而知,令狐冲居然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种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机下手,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可是那田伯光听了这几句话后,却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少年之时,我腿上得过寒疾,有超过两年功夫,我坐着习练刀法,坐着打正是我的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   令狐大哥说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她说到这里,众人目光向劳德诺瞧去,要知道此言是否属实,各人均想:“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这样一门练法。”劳德诺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师哥骗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不是孤陋寡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什么剑法啊?’令狐大哥笑道:‘这些剑法不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狐兄大才,令人好生佩服。’”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要知武林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法,当真是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绝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华山派这种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本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招稍加变易,也是艰难之极,何况另创一套剑派?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法,怎地不跟师父说,难道他想自立门户不成?是了,多半他受了师父杖责,心中不忿,有意脱离华山一派,免得多受屈辱。”   只听仪琳叹道:“当时令狐大哥嘻嘻一笑,道:‘这种剑法臭气冲天,有何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那有什么香气臭气。只听得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提起剑来,击剌苍蝇,初时剌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剌到苍蝇,渐渐心神领会,从这些击剌苍蝇的剑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是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那有这样练剑的。田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的这路——你这路——’”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暗暗点头,要知高手比武决胜,倘若心意浮躁,可说是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这种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在田伯光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定逸问道:“后来却又如何?”   仪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之时,只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田兄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听他说到茅厕里的苍蝇,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心中很是害怕,这田伯光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大哥杀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说来,田兄是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大哥道:‘好,既是如此,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是输了。’田伯光道:‘不错!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起身来,便算是输了。’   “令狐大哥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一定是我输了?要是你输呢?’令狐大哥道:‘我也是一样,是谁输,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个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令狐大哥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徒弟?”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汉子,什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认真?这令狐冲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什么法子能够取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自知自己的智力与这种无赖流氓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如何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大哥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有过人之长?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那么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中个个都是尼姑,怎能够——怎能够——’令狐大哥将手一挥,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那由得你作主?’他转头问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什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却也忍不住好笑,一时严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什么好事。”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什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大哥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大哥道:“这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三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仪琳一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个字,众人脸色却是为之一变。   仪琳察觉到厅上空气突然异样,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仪琳道:“田伯光当时点了点头,道:‘你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无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冲大哥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六,我是三十九,跟他老人家又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大哥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却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师尊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啊,大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列第十四。’”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说道:“令狐冲胡说八道,那有此事?”仪琳道:“原来令狐大哥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他说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领袖武林,一字之褒,荣于华裘。田伯光排名第十四,哈哈,那是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这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曾和邪派魔教中的高人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   ‘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剌苍蝇之外,却无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来,你站着的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所以哪,你这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声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来杀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应输了之后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谈,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吧,废话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一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是面对面的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令狐大哥道:‘进招吧!是谁先起身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道:‘只教有一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绝不能输了给他。’令狐大哥道:‘好,那么你请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女人站在我眼前,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剌了过去。   “田伯光还了一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方才明白,原来令狐大哥一再说谁先站起身来谁输,乃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无法来捉我了。’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是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什么良策可以让仪琳脱身。   定逸道:“什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口中不可提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仪琳道:“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转身下楼,刚去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在我的脸上,原来令狐大哥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样?你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大哥道:‘这小尼姑还不去,我怎能打胜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心想令狐大哥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不敢再上楼去观看,只得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大哥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是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狐大哥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吧。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有声。   “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情不自禁的“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仪琳继绩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我忽地想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的断剑,正要涌身跃便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大哥身子一晃,连人带椅跌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据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双椅子压在他的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怎么?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着令狐大哥,原来这时他方才醒悟。自己已上了当。他自己已经站起,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只余沧海哼了一声,:“这无赖小子,跟田伯光这种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实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道:“你青城派——”   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向仪琳道:“小师父,田伯光认不认输?”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知道了。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大哥杀了,回来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想收这个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身上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敢跳进接去,将令狐大哥扶了起来,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道:“恭什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便欲站起。天门道人道:“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无聊玩笑?”余沧海一来自知理屈,二来对天门道人十分忌惮,当下转过了头,只作没有听见。   仪琳续道:“我替令狐大哥敷了药,再想去给地绝师叔敷药,忽然间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个人,都是青城派的,其中之一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了。他看看我,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之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自然会免得不以为然,神色显得无礼,那也是不足为奇了。只听仪琳续道:“令狐大哥向他瞧了一眼,忽然问我:‘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错,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那罗人杰又瞪了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大哥笑道:‘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大哥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怎地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知他意存嘲讽,一拳便向令狐大哥打了过去。令狐大哥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复又坐倒,给他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罗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了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忽然间飞出一腿,踢在他的屁股之上。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滚下楼去。令狐大哥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前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很是担心,道:“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是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冲,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他一面说,一面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也抽出剑来,在旁守护。罗人杰向他同伴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那人应了声,一抽剑便向我攻了过来,我只得出剑招架。只见罗人杰一剑一剑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勉力举剑招架,形势十分危殆。这时我听得地绝师叔在叫:‘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但罗人杰始终不应。   “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一剑剌出,撞在他的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剌入了令狐大哥胸口,这恶人当真好毒辣的心肠——”   仪琳说到这里,晶萤的泪水从她面颊上滚滚流下,她哽咽继续说道:“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剌——剌进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待要说几句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才道:“你这番言语,未免不尽不实。你既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的剑下?”   仪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登时为之一凛,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了口,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词,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继绩道:“罗人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令狐大哥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剌入了罗人杰的小腹之中。这恶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象醉仙楼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天门道人、关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瞧来,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年女尼口中说来,更是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天门道人向地绝道人道:“师弟,当时你是亲眼目睹的了?”地绝道人道:“令狐冲和罗人杰,都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终于斗了个同归于尽。”   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冷的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何处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青城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的斗争,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被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个人伏在地下,动也不动。但见两人都是身穿青色长袍,乃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有人朗声说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这一下去势快极,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前后左右数丈方圆之地,都在他目光笼罩之下。   余沧海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他心念一动:“此人定然伏在左近,绝无可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知道此人是个劲敌,一伸手,拔了长剑,展开身影,在刘府四周迅捷无伦的游走了一圈。其时除了天门道人自重身份,仍是坐在原座不动之外,其余定逸师太、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捷行,黑暗中剑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色光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众人心下无不暗暗佩服。   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的眼光。他一圈盘过,又跃入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是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是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余沧海伸手将一名弟子一拉,翻过身来,发觉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脑后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臂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是发不出半点声息。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似乎是轻描淡写,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无法解开,则对方功夫之深,显然是在自己之上,余沧海人虽矮小,斗志却是极强,一发觉遇到了极厉害的劲敌,非但毫不气馁,反而精神为之一振,当下潜运功力,将内力深深自申人俊背心的“灵穴台”中输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那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是什么路子,一抬头,只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之中。”当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大厅。厅上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到底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不怒自威,目光都射向他去。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然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他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绝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此间,定是个矫矫不群的异人。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莫非是他?听说此人隐居在极北苦寒之地,素不涉足中原,又和五岳剑派没有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那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倘若真是他,那可辣手之极。”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旧事的前辈,都已不自禁的惊叹起来。刘正风抢出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实是罪该万死。”   其实那个驼子,却那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乔装成了驼子,深恐被人认出来,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落里,若不是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其身,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来向刘正风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刘正风知道那位前辈高手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也相差甚远,不由得心中起疑,但素知那驼子行为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是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道:“在下姓木。”这个“木”字,乃是他将“林”字拆开而得,不料他随口一句姓木,误打误撞,许多人又都“哦”的一声,原来那位塞北高手,果真便是姓木。世上姓木之人极少,何况又是相貌丑陋的驼子?刘正风又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出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绝非那位成名已垂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见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他为人甚是机警,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十分尊敬,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甚是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暂且搪塞过去,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嘿嘿,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驼木高峰亲来,自己确是颇有忌惮,这人不过是木高峰的弟子,却何惧于他?是他先来向青城派生事,余沧海一生素来不向人低头,岂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去?当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第十二回 塞北明驼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剌将过去。然而这些日来多么忧患,他已非复当年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裤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最爱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他开罪不开罪?”刘正风等人一听,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是颇为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当着他面随口叫的,其实以他为人而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一个“侠”字,也是天高地远。此人最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十分的不顾信义,只因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是跟他结下了仇,那是防不胜防,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之意。   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难缠,这种冤家却是结不得,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早有家丁们轰声答应,斟过酒来。   余沧海对眼前这个年轻驼子虽是不惧,但想到江湖上传说“塞北明驼”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实是不敢贸然破脸,眼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林平之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害怕,但毕竟是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心想:“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一掌被你毙于当场,也绝不能跟你共饮。”他瞪视着余沧海,目光中发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来还想辱骂几句,可也慑于对方之威,不敢骂出声来。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说道:“好,好,好!刘三爷说得不错,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都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心中对他怀着深仇大恨,腕上虽是痛入骨髓,却是哼也没哼一声。刘正风站在旁边,眼见得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渗将出来,但仍是神气如常,若无其事,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不禁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替他二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圆圆肥胖的驼背矮子,这人脸上坐满了白瘢,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青记,记上却又生了黑毛,实是丑陋之极,身材臃肿,却又极矮,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宛然便是一个圆圆的肉球,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那知这矮胖子身材虽是十分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没见到他如何移步,众人眼睛一花,这肉球已滚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孙子,乖孙儿,你替爷爷大吹大擂,说甚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见一拍之下,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不由得微感吃惊:“瞧不出这青城小道士倒有两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头之时,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   林平之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是摇摇欲堕。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领教领教。”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机灵,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不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叫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和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会给他杀了。身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爷爷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为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隐隐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别,显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他故意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的余地。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的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昔年韩信会受胯下之辱,到后来终于登坛拜将,成不世的功业。大丈夫小不忍则乱大谋,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过身来,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爷爷须当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这么一来,木高峰和余沧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这年轻驼子居然肯磕头哀求。要知武林中人个个争名好胜,宁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的关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极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是在称赞林平之,但面对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是对着他而呼叫一般。余沧海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一炫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而且内力之运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一般的扑来,当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待敌之可胜。   青城派的武功本属玄门正宗的一支,擅于以柔克刚。余沧海气沉丹田,寻思:“今日我只求打个平手,若能与这驼子斗个不分胜败,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到得一百招后,说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绽。”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时,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绝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倒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为人向来十分仔细,一时倒不敢贸然发招。   群雄见两个矮子相互凝目而视,脸上均已收起了微突,均知一场酷烈的大战便将发于顷刻。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对余沧海素无好感,盖青城派不在五岳剑派结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对五岳剑派意存轻视,虽不敢当面讥讽或是诋毁,却从来不说半句推重或是颂扬的言语。至于木高峰在武林中声名极劣,虽然并不为非作歹,和五岳剑派结仇,但五岳剑派中第一辈的高手,都认定他是一个卑鄙小人,更是不屑为伍。因之不论二人谁胜谁敢,天门道人等均是不加关心,内心深处,都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愿他二人斗得越凶越好。只有刘正风是主人身份,在旁极力劝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谁先退让,谁便是明明逊了一筹,二人心中实在均不愿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势已成,非出之一战不可了。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窜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这两人一落地后,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但见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一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余沧海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份,急忙放手。岂知那女童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这青城掌门身经百战,对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的场面却从来没遇见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红,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   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衫,皮肤雪白,一张圆圆的脸蛋,甚是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声道:“小妹妹,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的手臂。”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的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那知定逸师太正是要诱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这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己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见余沧海手指已然点到,只得放开方人智,回手拍了一掌。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了两步。   定逸平素最爱美秀的女童,当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疗。”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鸟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谎小贼,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那女童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之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那女童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着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一耸身,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团上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了。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自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绝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是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心中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孩子是何人带来。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不要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弟子兀自躺着不动,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丑。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觉触手生凉,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那花厅之中,两名弟子被人踢到,虽不能动,却不受伤,此刻这两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凉。余沧海暗叫:“不好,这两人遭了毒手。”将那弟子翻过身来,只见他脸露诡异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时,余沧海一见这笑容,当真如见鬼魅,饶是他善能镇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发抖。要知这诡异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绝技“摧心掌”杀人之后死者脸上的状貌,其实这笑容并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发之后,裂人心肺,中掌者剧痛之下,脸上肌肉痉孪形成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脸上现出这等容颜,由此看来,这两名弟子竟是死于本门之手。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镖局中有不少镖头和趟子手死于这路掌法之下,死者脸上这等诡异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脑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来。群豪之中,另有好几个人识得这“摧心掌”之特征,也跟着说道:“是摧心掌!”“原来是青城派同门相残,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余沧海心乱如麻地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的尸体抬了出厅。那女童忽然说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个,有两个人抬!死了两个,有四个人抬。”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爷爷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爷爷教的么?”要知那女童这两句话,实在甚是阴损,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十分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残杀,一口气没处出,却来吓唬孩子么?”   余沧海哼的一声,不去理她,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父,二二得四,两个人死了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死了就得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来。众人觉得这女孩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女孩看模样已有十三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却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绝无可疑的了。   余沧海大声说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说来甚是雄壮,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父,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抵毁整个门派,只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在呢?还有没有英雄好汉剩下来?”   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呶,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吧!”那女童道:“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英雄好汉?”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剌杀令狐冲经过之人,尽皆一凛,均想:“莫非这小姑娘和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大厅上众人之中,又以仪琳最为激动,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余沧海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剌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本事?”这几句话虽是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父,他这么吓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众人愈听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话,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说的,但刚才这两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剌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厉害的脚色。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是见过的,是在那里见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们便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令狐冲的尸体下楼,那二人始终没离开桌子。当时她心中怔忡不定,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坐在这小桌旁的二人是谁,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这个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那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大厅上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沧海和那女童身上,仪琳心中,却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顷,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一剑剌入了敌人的腹中。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的出了城门,糊里糊涂的在道上乱走——。   只觉得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乎被一个大锤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了过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尸体呢?却已影踪不见。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点尸体到了何处的头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迹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这样,她到了衡山,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询问:“令狐大哥的尸体到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果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头。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之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是荒谬绝伦!不,决计没这会子事。”可是这时候,这念头不由她再压,清清楚楚出现在她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时,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胡乱行走。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呆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个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一闪,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那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这飞锥来势甚缓,破空之声却急,仪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无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声齐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点也不想闪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为了什么,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能杀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的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铁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师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轻轻易易的便手到拿来,但瞧这飞锥来势,尽可举掌当胸待暗器到达,这才翻掌接住,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这才是名家高手的风范,不料余沧海这一下用力十分特异,算准了飞锥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尽而堕,其间力道轻重,固是算得准确无比,而用心更是诡诈。定逸一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那女童绘了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用意足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甚是劲急,比之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内家高手,飞花摘叶均可伤人,这纸团若是掷中在女童脸上,那是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纸团一弹,嗤的一声响,纸团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纸片,在她身前一丈之处,如蝴蝶般四散飞舞,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忍不住叫起好来。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襌’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襌’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襌”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咪咪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道:“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问曲非烟时,忽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声音哈哈一笑,这笑声甚是熟悉。仪琳一惊站起,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时,却拔了个空,不知何时这佩剑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一见到仪琳,笑声顿歇,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这时仪琳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原来进来之人非别,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连珠价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烟这小鬼的当啦。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转身。曲非烟道:“且住!怎么一见我便逃?”田伯光抢步出了门外,说道:“我不能见这——这位小师父。”曲非烟哈哈大笑,说道:“田伯光,你这人好生不顾信义,你曾和令狐冲打赌,是你输了,便当拜这位小师父为师。怎地见了师父,既不磕头,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声‘师父’,那——那是什么规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当。非非,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快去,快去,女孩儿家,怎么到妓院里来胡闹?”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了过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颇为跷蹊,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但却听人说过,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给曲非烟带了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险便哭了出来,幸好田伯光一见到自己便去,不敢过来相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曲非烟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这妓院你来得,我为什么便来不得?”田伯光在门帘之外,顿足说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非杀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别开这种古怪玩笑,快快带了这位小师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曲非烟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这间房好看,今晚我和仪琳姊姊要在这里睡觉。”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烟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么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儿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儿来给你玩。”曲非烟道:“呸,我希罕什么玩意儿?我跟爷爷说,是田伯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田伯光连连顿足,道:“我可没得罪你啊,你撒这个谎,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没有?”曲非烟笑道:“你来问我有没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没有?怎地见了自己师父,头也不磕,转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曲非烟道:“我是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说过的话,应当算数。快滚进来,向你的师父磕头。”田伯光踌躇道:“这个——这个——”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听,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崇的撮着我们,你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睡觉,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到得明天,我绝不跟爷爷说便是。”田伯光显然很怕她爷爷,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曲非烟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的话算数也可以,不算数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屋顶上,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啊”的一下,长声惨呼,又听得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去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是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曲非烟道:“咱们这就去瞧那个受伤之人,你若是怕你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烟一笑,去到床边,伸手在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先行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只得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以不可以?你若是愿意试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阻于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膛,胸口好大一个伤口,鲜血已然止住,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然后点了他三处穴道。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那里活得到这时候。”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岂知棉花一经取出,鲜血又喷了出来。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乃恒山派治伤圣药,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派所调制的,比之紫霞庵专门所制,更是灵效。这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得那人呼吸急促,实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那人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又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一只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这时本来遮在他面上那块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侧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蜡烛点亮了。”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他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之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要仪琳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觉未失,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啊”的一声,道:“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膏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心肠甚是仁慈,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这伤口实在太深。非非,这一位——到底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在死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剌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愈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 第十四回 华山门下   曲非烟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烛火。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毡,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右手执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便钻入了被窝之中,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说道:“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头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之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引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叫道:“令狐——令狐冲——”向后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为义并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那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的摸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他已为人杰所杀,其实这厮并未毙命,显然那小尼姑是撒谎骗人。听她语气之中,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踪影全无,只怕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从此叫他们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戏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查一查。”   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一伸,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今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是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鸳鸯的锦被之中,里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那锦被不住颤动,显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颇然被中之人并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看来令狐冲这厮果然在宿娼。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听说你是童子出家,一生从未见过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开被窝开开眼界?”   他这句话是以进为退,说得十分冒险,料想余沧海是一派掌门,自负身份,不敢当着许多人故意去看一个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沧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毕竟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被他掌风边缘一扫,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撑,又站了起来,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一下,又喷出一口鲜血,余沧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那“好不要脸”四字最后一个“脸”字尾声未绝,余沧海已然右掌转回,劈向窗格去,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来。刚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假驼子,做驼子有什么好?干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气古怪,武功又是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之中,自己称他为“木大侠”,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之中,扮装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来极无人缘,人家便是当面奉承,也只说他武功如何高强,见识如何卓越之类,从来无人如林平之这般称他自行侠仗义。他心下高兴。侧头向林平之端相了一会,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乃一派掌门,伸一根手指儿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可谓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心道:“凭我一己之力,难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下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道:“没有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利益?”正说到这时,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张,说道:“快禀报师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着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说道:“是,是。老前辈到那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林平之只觉右腕上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轻,已然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声道:“别作声!”便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与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时,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一出口,自知鲁莽,一转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胳齐折,只是见到他形貌后,对木高峰有所忌惮,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若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驼兄无干系,贫道不必再领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给你师父算账。”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门何派属下?”林平之忽道:“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话从何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将这小子宰了,再将令狐冲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谈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听,吃了一惊,心道:“这丑八怪自称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将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无法隐瞒,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双手先撕下膏药,嗤的一声,将外衣撕开,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双手按着窗槛,道:“余观主,原来你有妻有子,我还道你童身清修,当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辈,福威镖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剑法的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余观主大为眼红,所以——”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喉头一甜,又欲吐血,强行忍住,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双膝一软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随即想起仪琳还藏在被窝之中,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着的床边?伸手撑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没半点力气。   “塞北明驼”木高峰一听到“福州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剑谱得之者天下无敌”的言语,饶他见闻广博,却也不由得心头为之大震。福威镖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剑谱,他并不知情,但福威镖局名头甚响,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银羽箭扬威江湖之事,却是颇有所闻,眼前这个假扮驼子的年青人显然武功平平,未得祖传功夫,但余沧海一听说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将洪人雄一剑格开,一副神情紧张的模样,看来这年青人身上携有一套什么重要剑谱之事,多半不假,就算这剑谱上的功夫谈不上什么天下无敌,但青城派掌门既然对之如此重视,当然绝非泛泛之物,再说,就算不是剑谱,总也是十分贵重的物事。   木高峰并不能算是什么大恶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贪,爱占便宜,一见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处,便绝不肯交臂失之,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别瞧他虽是个背脊隆起的驼子,行动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极快,本来和林平之相距数丈,一个起落,竟已纵到了他身后,手掌刚刚碰到他的肩头,便是向后一拉。   林平之初时给余沧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铁钩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给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间,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铁钩搭了上来,向后拉去,全身骨胳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了过去。   余沧海一见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这一拉之势再不停住,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中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剌过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将他长剑格开,手中已多了一个闪闪发出金光的大轮子,这轮子不住转动,——轮周装着八柄小刀。余沧海只觉长剑被挡开之手臂一麻,知道对方内力极是了得,当即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剌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木高峰转动金轮,轮上利刀将余沧海的来剑一一格开。说道:“余观主,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与余观主虽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那一个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却是叮当不绝,越打越快。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兄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余兄,来来来,你向后拉。我也向后拉,一二三!大伙儿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是叫道:“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胳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心想:“我若不放手,这小子立即便被拉杀了。”他是报仇事小,得剑谱事大,剑谱尚未得手,绝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一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为了瞧在驼子面上,连这杀子大仇也肯不报了,江湖之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   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离开当场,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向众弟子道:“凡是来到衡山的宾客,安危荣辱,都是挑在咱们身上的担子。恒山派这位小师父不明不白的失踪,咱们非找到她不可。”当即向东南方搜去。片刻之间,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啦,驼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内力一拉一扯,全身骨胳几欲寸裂。疼痛难当,兀自未缓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向余沧海复仇雪恨,也只有拜他为师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待听到我家的辟邪剑谱,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为弟子什么的,显是不怀好意。”木高峰见他脸上有犹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没有,可是我瞧来瞧去总是不顺眼。你拜我为师,驼子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不是你的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他越是说得热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爱惜我之心,为何适才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拉扯,只想立时将我拉死?他料想余沧海为了那部剑谱,绝不能让我此时毙命,因之将我夺了过来。如此心肠毒辣之人,我若拜他为师,林平之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武功再高,我也绝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为师,甚至千方百计,想驼子认为记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开口要收你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驼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为了那辟邪剑谱,我一掌便将你劈了。”但他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不够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他突然之间,脸上掠过一阵怒色,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是笑嘻嘻的显得和蔼可亲。林平之渐觉处境危险,若是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若是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根本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父亲想来好极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过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这个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吧,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去,谅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动,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木高峰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爷爷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林平之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什么辟邪剑谱,晚辈全不知情。木大侠便是收了我为弟子,那也无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侠只有救了晚辈的父母出来,才能阻止余沧海拿到那部剑谱。”他并不知那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余沧海和木高峰这两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视,料想必是事关重大,又道:“倘若余沧海得到了剑谱,武功说不定会超过木大侠,那时他来找你晦气,木大侠只好东躲西避,岂不有趣?”   木高峰骂道:“放屁,放屁!那会有此事?你家的剑谱倘若真有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会给余沧海所擒?”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让步,不将杀子大仇撕成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那会轻易上当?看来那辟邪剑谱,当真是部武功宝笈,这小子的话,其实甚是有理。见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头啊,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早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正想就此磕下头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一按,掀将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是个十分心高气傲之人,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决意要磕头,但木高峰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林平之的强硬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木高峰道:“哈,万万不能?咱们瞧瞧,到底是不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来,但木高峰一手加顶,便如千斤大石压在头上一般,却那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又是格格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中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了他的体内,突然之间,头顶的压力一轻,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惊,他心念一动之际,已知适才冲开他手掌上劲道的这股柔和的内力,乃是华山派的“混元功”。虽然这股力道来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给林平之站起,但这混元功显然精纯异常,柔和之中却有源源不绝的后劲。   木高峰惊诧之下,将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头顶,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绝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头顶,只觉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墙脚边开驼子的玩笑?”   猛听得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位青衣书生轻袍缓带,踱了出来,右手摇着一柄折扇,笑着道:“驼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一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尴尬。然而他是个老奸巨猾之人,浑不知羞耻为何物,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阴阳采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声,道:“你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岁年纪,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将起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登时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热气,便是从他掌上发出,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莫非便是这几天大家不住挂在口上谈论的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似乎年岁不像。”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起,武林中的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对他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贤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难以如愿了。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拍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之外。这一下却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说踢便踢,事先竟是没半点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搁,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这一踢出脚之快,招式之奇,实是令人登兴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后,立即一跃而起,似乎并未受到重伤。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想不到华山派如此威名,对于这部‘辟邪剑谱’,却也这等心仪。”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木高峰一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寻息:“这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啊,素闻这‘紫霞功’是各派内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称,数百年来,听说华山派中从未有一人练成功过。岳不群这厮居然有此毅力,将这神功练成,驼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学好。”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绝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坚决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绝无不允之理。”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内,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劳德诺等都欣然说道:“恭喜师父,收了一名前程远大的师弟。”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见过了,大家正式见过吧。”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总是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是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忽然之间岳不群身后发出一阵格格的娇笑之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这声音即当日那个卖酒少女所发,华山门下人,都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半边雪白的脸蛋从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了出来,一只乌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大为奇怪:“那个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副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黑暗之中,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个个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夜色蒙胧之中,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儿,只是光线微弱,眉目却看不清楚,但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脸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也是师弟了。”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这可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却不是我强逼于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接着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了出来。”高根明和施戴子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房里没有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种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生死之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担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还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么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口!” 第十五回 心猿意马   原来令狐冲重伤之余,创口剧痛,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这世上便只惧怕师父一人,一听到师父开口和木高峰说话,心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的奇痛,掀开被窝,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从房门中走了出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忙抢上去左右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走过了一条走廊,料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一间大房,当即走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一躺上床,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很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吧!”令狐冲吁了口气,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的声音。原来他关心令狐冲,待师父和一干同门走后,独自又来寻找。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有义气。”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了声音,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答应,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命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若是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什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冶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若是仍旧冶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小师父?”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这种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吧。”令狐冲只觉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仪琳见他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男女之嫌,轻轻披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之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登感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   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曲非烟忽道:“仪琳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情急之下,使的竟是恒山派的擒拿手法,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道:“你——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给我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妹子,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小妹子,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走到床前,掠过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觉得呼吸匀净,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一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穿了出去,身法奇快,再也追赶不上。   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竟是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大哥若是醒转。跟我说话,都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一人。   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群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他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验,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惶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子中走将过来,四下俱寂之际,那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若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抵抗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是为擒拿令狐冲而来,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绝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褥子上的一条单被,将令狐冲身子一裹,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适才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耳听四下里鸡啼犬吠,乱成一团,奔得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当即沿着城墙快步而行,行不多时,只见十余名乡农挑着青菜、冬瓜、萝卜之类,沿着青石板路过来,却是附近农民挑进城来贩卖的,仪琳低下了头,从众乡农身畔掠过,到城门口时,急窜而出,其时天色尚未大明,守门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眼前一花,仪琳早已去得远了。   她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阴森森的乱石山洞之中。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上露出了笑容,正注视着自己,她一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了下去。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三宝”,俯身伸臂,又将令狐冲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隐,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   令狐冲道:“不痛!小师妹,你歇一歇吧!”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冲狐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笑道:“你只顾急奔,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么——这么——咳咳——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她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那便是痊愈之像,想不到你竟好得这么快。”   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用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三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   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什么——”令狐冲笑道:“你年纪小,坐功太浅,一时定不下神来,那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份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什么屁股向后,说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吧。”令狐冲道:“我恨不得立起身来,到刘师叔家去瞧瞧热闹去,唉,师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亲自出马。”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种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什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盗了,师父说不行的。若是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迂气十足”,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上有厌恶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在鸣四下里却一个人影地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瞧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的清规戒律,绝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向来便如闲云野鹤一般,于世俗的礼法戒条,从不瞧在眼里,只觉仪琳这小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这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险便将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有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只见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眼见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葱,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犹如为宝刀所割,断口极是整齐,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无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尽去,用衣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   西瓜一开,一股清香透出,令狐冲笑道:“好瓜!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儿。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那便是昨晚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仪琳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是引臂牵动伤口,情不自禁,便将小块西瓜喂在他的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顾口腹之欲,仪琳却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吧!”   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自己才将一块西瓜放入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之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几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了起来,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自己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张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岂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这人也真硬朗,此时距受剑伤不过两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着休息一阵,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我天生的贱脾气,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仪琳道:“好吧。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喜欢,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拔步而行。两个人缓缓转过了一个山呦,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泻了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拉着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好几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练剑,说是水力冲激之下,练出来的剑法更有力道,弄得两个人全身皆湿,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险险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险。”   仪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嗯,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吧?”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三年前蒙恩师收录门下,那时灵珊师妹还只五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有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灵珊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道:“原来如此。”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的神色。令狐冲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三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灵珊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   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起她老人家时,心是很佩服的。恒山派那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六,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那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进步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她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道:“令狐大哥,你说话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有些人我骗,有些人我便不骗。师父师母问我什么事,便是要杀我头,我也不敢相骗。”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什么事。我们师兄弟常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什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   令狐冲从未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什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自然绝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戒律甚严,又是不苟言笑,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没一个人说半句笑话,闹着游玩之事更是从所未有,她年纪甚轻,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莫之中波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便遇到如此大风波,只怕回府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什么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灵珊师妹,我什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灵珊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之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什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是没注意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灵珊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的冲激是敌人的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这套剑法遇到寻常对手时,看不出威力,一碰到内力渊深的高手,便大有施展的余地了。”   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不忍扫他的兴,问:“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什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剌而已。”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灵珊师妹试试。”   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灵珊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作‘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试出来的。”   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之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灵珊师妹闹着玩,才这么说的,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功夫火候,那有资格创什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江湖上若是知道,岂不笑掉了人们的大牙?”仪琳道:“是,我绝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剌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   他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什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什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仪琳守在他的身旁,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蝇蚊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摘了一根树枝,心想:“待会他醒时,一定肚饿,这里又没什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可解渴,亦足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敌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的身边。   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从没想到一去不回,但听他这么一说,确是颇为焦虑,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小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性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那怎么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   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灵珊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道:“你——你——为什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仪琳又摇了摇头。令狐冲瞧到她摘回来的两只西瓜,登时省悟,道:“唔,你又为我犯了师门戒律,心中难受,是不是?那都是我的罪孽,跟你毫不相干。”仪琳只是摇头,泪珠儿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   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感不解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平时向他的小师妹陪不是陪惯了的,这般的低声下气,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一句话既然说出了口,登时想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种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   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霎时之间,便如春日玫瑰,朝露未干,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是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了便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是我小师妹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请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是跟我算当日醉仙楼头这笔旧帐,那确是非陪罪不可。”便道:“令狐冲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醉仙楼头,胡说八道,又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仪琳急忙转身,伸手拦住了他,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左手扬起,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次是打在左颊之上。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   仪珠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忙又转过了身子。   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息?”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   原来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个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人,千哄万哄哄不好,不论跟她说什么话,她都是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心,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之中,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令狐冲所布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有得罪我。”仪琳见他仍是面色忧愁,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这副脸色全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么事情总是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真是厉害,若在平时,他绝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过了一会,轻声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   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啦。”仪琳道:“怎么?他身上有止痛药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不停说笑,我听得心中高兴,就忘了伤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这里就好了,唉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仪琳大是为难,她在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一个月中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他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我从来不读佛经的。”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我真傻,问这种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说故事。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小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无数故事,忽然间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以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可不是像我们那样,因为出家才剃了光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那秃子的头顶流血破损。可是那秃子只是默然忍受,并不避开,脸上反是发笑。旁人见了,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开,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若是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便是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化功夫。现在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王上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之中。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一个婴儿,已长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听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道:“你用什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熊胆回生散。”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今狐冲道:“治不治金创,我也不管,只须你挺身帮忙便是了。”佳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我要他们度了你的高矮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长了十八岁。’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那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   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那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冰清玉洁,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忽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其时夏日正长,蝉鸣四野,远处山溪中又传来一阵阵蛙鸣。这些蝇蛙的鸣声连绵不绝,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只觉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依稀便是令狐冲,接着足下生云,两个人飘飘的飞上半空,心中正是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女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斯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了个空,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仪琳看得晕红了双颊,怩忸道:“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却是入睡时双手压在自己胸口,致生梦魇。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是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很厉害么?”令狐冲道:“还好!”却是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若是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关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视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待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是由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她语音清脆,起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这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剎,欲来恼人,关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枷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什——什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我又学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轻念道:“若恶猷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树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是整个灵魂都在向菩萨呼喊,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声音中似乎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的身上。我堕入轮回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就是要求菩萨解脱令狐大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是听到一个一个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的恳挚。这么的热烈。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然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毒打多而慈情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敬他是大师兄,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灵珊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令狐冲一生嘻嘻哈哈,除了师父师母,对谁都不敬重,这时见到仪琳这般虔诚念佛,为自己解难,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将出来,似乎仪琳全身隐隐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不知不觉间高热渐退,在那温柔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这山野间是一片宁静,但在衡山刘正风府上,却是群雄毕集,演出了一场剑拔弩张,腥风血雨的大事,龙争虎斗。   且说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径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没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会亲身驾到,忙远远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不群极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关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楷相迎,各道寒喧,余沧海心中怀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么行径,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那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越发的清健了。听说余观主己练成了贵派天下独步的‘鹤唳九宵神功’当真是可喜可贺。”   余沧海吃了一惊,寻思:“我那‘鹤唳九霄神功’确是已届功德圆满之境,但还差了三分火候,这老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当着许多高手,总不能自暴其短,说道:“‘鹤唳九霄神功’练是练得差不多了,却还谈不上‘练成’二字。”他既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心下也都一凉,这些人都知“鹤唳九霄神功”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数百年来没听人练成过,还道早已失传,没想到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练成了这项功夫,难怪他这几日气焰嚣张,旁若无人,果然是有恃无恐。   说话之间,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一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已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将近午时,二百余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的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的神女峰的铁姥姥、东海海砂帮的帮主渖吼、点苍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恩等等,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心中均想:“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去和江湖上许多没来由之人结交,岂不是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只有岳不群名字虽然叫作“不群”,生性却是十分的喜爱朋友,来宾中有许多藉藉无名之辈,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其时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伏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内弟快马方千驹和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人,肃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大家便群相退让起来。   一众武林前辈正自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坐那首席之际,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听铳响,跟作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传了进来,显然是甚么官府从门外经过。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新的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但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心下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是衣履惶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然不是身具武功之人。岳不群等人则想:“刘正风是衡山的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奉上一双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说道:“有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是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什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的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上下,一定已然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既和刘正风交好,绝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顷刻之间,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便将那官员斩为肉酱。那知刘正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雄一见,无不愕然。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据湖南省巡抚呈衡山县马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援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此钦。”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皇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那里那里?”刘正风转头向方千驹道:“方贤弟,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一个锦袱包里。   刘正风双手取过,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张大人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份量着其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恩泽绵绵。”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了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都是笑容,直送到大门之外。只听呜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炮相送。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的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于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般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是用金钱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由它空着,左首坐的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坐的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要知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的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帮,人人都敬他三分。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向大年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方千驹双手捧着一双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是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   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青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愿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自然乃是刘某人的好朋友,只是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一揖。   群雄心中早已料到他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采,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所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领袖武林,到处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种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岳剑派乃侠义门派,一遇到高官厚禄,还不是巴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等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二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一句话。   刘正风丝毫不以为意,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受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某更加绝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   他折断长剑,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他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刘正风脸露微笑,持起了衣袖,便欲伸手到金盆之中,双手离有尺许,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来。这四人一进门后,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只见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盟主旗令,刘某自当遵行。”他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之意旨,请刘师叔恕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语音已是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然,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口中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是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逍遥自在,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到贤弟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负一番唇舌。”刘正风大是脸上无光,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乃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那原是不错的。只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独个儿的事,既没违背了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众位师兄弟和江湖朋友都在这里,万事都凭一个‘理’字,刘某的私事,却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令,请大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为刘师叔的好。”刘正风哈哈一笑,道:“此事刘某倒是不明白了。大师兄倘若真有这一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却等刘某大宴宾客,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   史达登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是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   刘正风道:“既是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舍下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史达登道:“多谢刘师叔。”放下令旗,躬身行礼。   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喂,喂,你这是干什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女童曲非烟。又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哈,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什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了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吧,别去理他。”那男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坐片刻。”   刘王风越听越气,寻思:“那里来的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撤野,在众人之前,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这时二弟子米为义已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刘菁和曲非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眼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门下吧,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转过身来,乃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一脸强悍之色,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了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吧,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出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长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吧!”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个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是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是各种打扮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二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   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什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着一柄匕首,抵住到夫人等人后心。原来这些人到得后院,将刘夫人以及刘门七弟子都制住了,反是万大平对刘小姐特别客气,只是叫她不可随意走动,并未以武力胁持。   刘正风朗声道:“众位朋友在此,非是刘某一意孤行,左师兄如此相胁,刘某若是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的身前,刘正风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一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向后退开。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一抓,已抓到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一提,向史登达掷了过去,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是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   他击退两人,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敢动我儿一根毫毛,你数十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不是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真是伤了他的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眼前数十名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中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间银光一闪,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后一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一侧,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一踹,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的第四师弟,姓费,单名一个彬字,一套大嵩阳手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瞧这情形,嵩山派今日倾巢而出,前来对付自己了。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之间,心念电转,寻思:“他嵩山派虽是执掌五岳盟旗,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数千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丁师兄、陆师兄两位,想来也都到了,一齐都请出来吧。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明的暗的,都是无用。”   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绝不敢和衡山派有什么过不去,更不敢得罪了此间的那一位英雄,甚至于,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在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五岳剑派英才济济,多刘某一人不为多,少刘某一人不为少。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技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害到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的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流毒。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多么响亮的一位英雄,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骯脏狗官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那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刘正风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原来这件事中间,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大阴谋在。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说出来是衡山派门户之羞,既然事已如此,那也顾不得了,便请众家好朋友评一评这个道理。丁师兄、陆师兄,便请一起现现身吧!”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晃动,两个人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秃子,头顶秃得发亮,一根头发也无,那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丁仲,西首那人却如个痨病鬼,弓腰曲背,面黄肌瘦,饿得七八天没吃饭一般,群雄认得他是当今嵩山派第一代人物中坐第三把交椅的黄面诸葛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丁仲、陆柏二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群雄都站起身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越来越多,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十分重大,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定逸师太道:“刘贤弟,你不用胆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言下之意显然是说,倘若嵩山派要恃强欺人,她恒山派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抱不平,而天门道人、岳不群等人,也绝不会袖手不理。   刘正风苦笑道:“这件事说起来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部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是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兄到嵩山派大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后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兴问罪,好好好,刘某向莫师哥认错便是。”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谜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十分深厚,说道:“此事与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   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那是武林众所周知之事,却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是贫寒之人。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不说话,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的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大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样多位师兄们出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着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放,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与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全没干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和魔教的东方不败,暗中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魔教专门和白道中的英侠为难,双方结仇数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二千余人中,少说也有一半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杀,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时,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要知魔教的内功外功,另成一路,名门正派的武功虽强,往往非其敌手,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百年来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确实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这时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是真是假,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气的道:“刘师兄,此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有一位魔教中的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脸色登时大变,口唇紧闭,并不答话,那秃子丁仲自进厅里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丁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他突然高了数尺,显得威猛无比。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对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在各人心中,都觉此时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那便等于默认了。过了良久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刘正风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费彬脸上微现笑容,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的坐了下来,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的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高明之极,在这紧急的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达此境地,两者缺一不可,各人心中,无不暗暗佩服。   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若是深自侮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你若是选择了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则过往一概不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群雄心想,正邪不两立,魔教中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的人物,见面就拚个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份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尽相交。他和我会面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均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但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绝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雄愈听愈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从音乐而起,欲待不信,但是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便喜奏胡琴,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的外号,刘正风由吹箫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中人包藏祸心,知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势力大增,魔教难以对抗,这才千方百计的来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对年青弟子是以美色相诱,像刘师兄这等人,素来深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脑子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技俩的迷惑,竟是毫不醒悟?”   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甚么关系?大伙儿一齐出手,把曲洋那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中坏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天门道人也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见,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仗剑杀了那个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大哥,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在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刘兄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这种人若是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采来,大声说道:“岳先生之言,说得再是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那有什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无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那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的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仲、陆柏三人对视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哥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只听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的种种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种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份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的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任由魔教横行江湖,流毒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绝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咱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绝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大哥昨天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给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为之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更是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哥在那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给救治了的么?”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伪,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费彬冷笑道:“那有什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什么手段不会用?他千方百计的拉拢华山派的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何用意?”费彬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费事言明。”刘正风道:“哼,你是直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为祸门派,‘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尽是与费彬针锋相对的论辩,丝毫不让,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的全家!”费彬道:“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道:“是!”走上三步。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着,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月之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绝不容情。你再想想吧!”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能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说道:“泰山派天门师伯,华山派岳师叔,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的诸位师叔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衡山派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正眼也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原来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便命丧魔教中一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自都跟了过去。   岳不群第二个站起,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几千位英雄好汉,武林同道,一听到你刘贤弟要金盆洗手中无不千里迢迢的赶来,一番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吧?曲洋这人纵然弹得一手好琴,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杀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害你岳师兄,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那一位好朋友,刘某虽是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错,但岳兄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若是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的那一位师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禁为之动容,要知武林之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心中禁不住暗自赞叹。   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是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邪正,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了给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刘正风淡淡一笑,道:“岳大哥,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要知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也都随着过去。定逸师太双眼望着刘正风,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定逸师太双手合什,叹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向岳不群之侧,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跟了过去。   费彬朗声说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与其余衡山派弟子并不相干,衡山派一家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大厅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有一年青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站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而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这一次却都没来。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师尊有难,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这番话,已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吧,师父自己结交朋友,和你们可没干系。”米为义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那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费彬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左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吃了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却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他的心脏,立时气绝身亡。   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的鼻息,回头向丁仲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仲道:“不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刘正风一提向大年的尸身,运力向丁仲掷去。丁仲见他运劲的姿式,知道衡山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一等一的高手,这一掷之势,实是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力,准备接过尸身,再向他反掷过去。那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一举,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一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被刘正风点了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任由向大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制,五岳令旗被夺,众人这才省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的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了眼界。   天门道人岳不群等虽也久闻这“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的大名,有的也曾在衡山派弟子临敌使用时见过,但如刘正风这般使得出神入化,却是从所未见,人人无不叹为观止,尤其费彬是嵩山派的高手,说到真实功夫,绝不在刘正风之下,是以刘正风这一下出击,竭尽全力,更是虎虎可畏。要知这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以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只是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 第十八回 赶尽杀绝   这套功夫变化虽然古怪,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的用处,要知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是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传徒之时,对这套功夫并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是正扎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刘正风是个深沉寡言之人,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居然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的“大嵩阳手”费彬制服。他右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左手长剑架在费彬的咽喉之中,沉声说道:“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仲与陆相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仲道:“求什么情?”刘正风:“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干预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仲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又作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求他的示下。”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作主,此外,众英雄好汉,俱可作个证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师太是个外刚内和之人,脾气虽是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说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吧。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于是世界上没了这个人,又何必硬要多造杀孽?”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弟子,便离开衡山城吧!”   陆相却阴森森的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是竭力为刘正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只是嵩山派的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若是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派脸面何存?”   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低头服输’四字,从何说起?”陆相哼了一声,道:“狄修,准备着。”站在刘正风身后的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向前轻轻一送,直抵进刘子背心的肌肉。陆相仍是阴森森的道:“刘正风,你要求情,跟我们上嵩山去见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选,放了我费师弟。”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相喝道:“杀了!”狄修手中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剌入他的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创口中鲜血泉涌。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相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剌入刘夫人的背心。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仲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掌力较弱,向后推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仲微微一笑,道:“承让!”原来定逸师太本来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她是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仲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丁仲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将过来,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去!”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也都跟了出去。   陆相喝道:“再杀!”两名嵩山弟手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相道:“刘门弟子听着,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道:“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相喝道:“杀了!”万大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衡山弟子都杀了。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的惨状,也是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站出来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各人又想:自来邪正不两立,嵩山派此举虽然未免辣手,但并非出于报复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教,纵然出手略为残忍,亦是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连恒山派大名鼎鼎的定逸师太亦已锻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人若是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是以明哲保身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都已杀戮殆尽,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幼子刘芹。这孩子今年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黄面诸葛陆相早就探听明白,刘正风对这幼子十分宠爱,此刻要在这孩子身上,向刘正风作最后一击,于是向史登达道:“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   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死得何等英勇,死就死了,怕什么?”刘芹颤声道:“可是——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什么?”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别——别杀我——我——”   陆相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上肌肉亦是毫不牵动,这时却是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仍是不断在自己脸前晃来晃去,已是吓得心胆俱裂,向陆相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爹爹。”陆相道:“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相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相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史登达道:“是!”知道陆相这句话意在恫吓,并不是真的要杀他,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刘芹忙道:“该——该杀!”陆相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的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是站不起来。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感到羞惭,有的人便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右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同时左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身败名裂,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左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一长臂,便抓住了刘正风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刘正风道:“曲大哥——你——”原来那黑衣人正是魔教长老曲洋。他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仲、陆相、费彬三个人六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知道刘府中高手如云,人人都是魔教的死敌,这一缠上,再也难以脱身。他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丁仲、陆相、费彬三大高手的拼力一击。砰的一声响,他身向外飞了出去。饶是他武功高强,但嵩阳派这三大高手的掌力何等了得,单是中了一人的掌力,已是难以抵受,何况六掌齐施?曲洋哇的一声,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一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   丁仲叫道:“黑血神针,快避!”急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大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饶是如此,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了起来。原来厅上人众太过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许多人中了毒针,混乱声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且说令狐冲所受剑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具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两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两晚之中,肚腹饥饿,只是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去捉鱼射兔,她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这次死里逃生,全凭菩萨保佑,最好是吃一年长素,向菩萨感恩,至于要她破戒杀生,却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无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倚在石壁之上,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听到他说“装在几十只纱囊之中”,心念一动,寻思他是个散漫不羁之人,绝不会去缝制几十只纱囊,说道:“是你的灵珊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真聪明,猜得好准,怎知道是我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她顿了一顿,问道:“挂在房里便怎样?”令狐冲笑道:“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几千几万颗星,她就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仪琳道:“你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儿,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师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睛,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应。’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是像星星一样吗?’”仪琳轻轻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我脸上身上,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子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只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那些萤火虫全都死了。”   仪琳身子一震,颤声道:“几千几万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的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尽数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什么干系?”仪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佛家说每个人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是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什么不可以杀生,不可以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都管,可真忙坏他了。”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什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一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光影。仪琳道:“仪静姊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半分,便来不及了。”   仪琳拈起了衣带,怔怔的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只是这流星一瞬即逝,仪琳的手指只动得一动,那流星便已隐没。他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仪琳动作捷敏,竟尔打了个结。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老天爷保佑,一定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什么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   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什么愿好?我许什么愿好?”向令狐冲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急忙转开了头。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仪琳心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老天爷祈求,一时之间,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令狐冲又问:“你想好了心愿没有?心里可只许说一个心愿,多了便不灵。”仪琳心底轻轻一说:“我要许什么愿?我要许什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着,竟是痴了。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许说。”令狐冲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身来,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心中想做恒山派掌门,那也没什么可害燥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忽听得远处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令狐冲和仪琳对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这山中野岭,有人弹琴?”但听那琴声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声柔和的箫声夹入了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但听那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令狐冲凑身过去,在仪琳身边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什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是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只见山石之后,转了三个人影出来,其时月亮被高山遮了,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子。那两个男子倚石而坐,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令狐冲将头缩到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但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令狐冲心道:“那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似乎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一二声尖锐的琴音传入耳中,令人颇为心惊,但那箫声仍是温雅婉转。   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突然之间琴声箫声陡地一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令狐冲大感讶异:“怎地来了许多人?”偷偷探首一张,石壁旁仍是只有三人,原来抚琴吹箫之人,均是神乎其技,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一件乐器之中,奏出数种不同的乐声。   琴声箫声虽是复杂,每一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听。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变了主调,那七弦琴只是叮叮当当的作为伴奏,只是琴音却越来越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之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只听一人缓缓说:“刘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个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仪琳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身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发生如此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什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什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都是惊讶不已。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曲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刘芹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另一人正是魔教长老曲洋说道:“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什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下手却是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交,将大不利五岳剑派与侠义道的好汉。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曲洋道:“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是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多伤无辜,于事无补。”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这人难道是魔教中的高手?刘师叔又怎会和他结交?”   刘正风轻轻一笑,道:“伤及无辜,固是不幸,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道:“昔日稽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然精妙,却又那里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稽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   刘正风问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爷爷,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找上门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都斩尽杀绝,替刘婆婆他们报仇!”猛听山石之后传来一声长笑。   笑声未绝,只见山石后窜了一个黑影出来,青光一闪,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中已持着一柄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赶尽杀绝,世上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师兄弟三人合力一掌,也已命在顷刻,你更有何求?”费彬哈哈一笑,道:“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   仪琳在令狐冲旁边道:“非非和她爷爷是救你之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只是一来费彬是嵩山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亦已非其之敌,二来曲洋是魔教中人,自来正邪不两立,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是以心中好生委绝不下。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非非,你快快走吧!”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绝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么相干?”曲非烟道:“我不走,偏偏不走!”刷刷两声,从腰间拔出了两柄短剑,身形一错,挡在刘正风身前。   费彬见她拔剑,正合心意,笑道:“这女娃娃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这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她宰割,还是掉头逃走?”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只是他受了大嵩阳手内力之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虽是握住曲非烟的手臂,却是半分力道也无。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指,便在此时,眼前青光一闪,费彬的长剑剌到她面前。   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拍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费彬长剑一斜一挑,拍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被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的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令孙女的左眼剌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右边左边——”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一纵,将咽喉往费彬长剑上撞去。费彬手法好快,长剑一缩,曲非烟的身子便向他撞了过来。他左手食指陡出,一指点中她右肩,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剌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剌落。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吃了一惊,心想:“怎地身后有人到来,我竟然不知!”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的功夫,绝无有人欺近而蒙然不知之理?急速转过身来,挥剑护身,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脸上却全无血色。费彬道:“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若是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令狐冲摇了摇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也矮着一辈,若是小侄杀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绝非英雄好汉的行径,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绝对不会做的。”言下之意说得十分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若是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是大大不及华山了。   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长剑不住颤动,剑锋上冷光一闪一闪,似是一剑便欲向令狐冲剌去。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淌这个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教你师父为难。”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那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何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不要脸之事也都干得出,和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曲洋叹道:“这种事情,咱们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吧,嵩山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我便是要瞧瞧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嵩山派大英雄大嵩阳手费大侠,是怎么一副的大侠风范?”说着双手抱胸,将背脊靠在一株松树的树干之上。   费彬杀机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是痴心梦想,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他虽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但素闻华山派大弟子是君子剑岳不群的得意传人,武功之高,不在别派第一代好手之下,眼前之事,关及嵩山派和自己的声名,若是给他逃去,不但自己将被他说得一钱不值,同时泰山派和嵩山派之间,也将由此而生极大风波,只有爽爽快快的杀之灭口,方无后患。   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也不禁吃惊,心下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是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未做得出来,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琳。本来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十分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   费彬却也吃了一惊,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怎么鬼鬼祟崇的躲在这里?”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曲非烟被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会真的伤害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什么事,自然要以侠义为先。”她说这几句话,乃是一片诚意,须知她不明世务,全无机心,事事将旁人设想得极好,但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叽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纵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给人瞧得低了。”当下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吧?”   仪琳大叫,道:“我——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自己也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仗剑要向仪琳剌去。令狐冲双掌一错,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知道当地甚是荒僻,不知何时才请得定逸师太到来,所以要仪琳去讨教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费彬长剑一晃,一剑向令狐冲右攻刺到。令狐冲斜身一避,费彬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还生。仪琳见状,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了过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一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费彬长剑挑起,剌向她的心口。   这一剑又快又准,乃是嵩山剑法中的绝招之一。要知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然除了仪琳一人之外,个个已无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漏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仪琳“啊”的一声,欲待退让,敌人剑尖已到了胸口。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费彬的长剑若是继续向前一送,虽可立时杀了仪琳,但自己双眼却也丢了,只得右足一使劲,向后扭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令狐冲拚命一扑,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望,仪琳抢上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去——”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知人家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脸露狞笑,挺着长剑缓缓上了一步,跟着左足又踏前了一步。 第十九回 杀人灭口   令狐冲脑中甚是混乱:“仪琳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过了我,算得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过同是五岳剑派中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见费彬又踏上了一步,长剑剑尖上的闪闪卖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间,松树之后飘出了几声幽幽的胡琴之声,这几下琴声甚是凄凉,似是叹息,又似是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的断续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树叶上一般,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但听那胡琴之声越来越是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只声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都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向费彬拱了拱手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一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一出口,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剑光起处,直剌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费彬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   费彬又惊又怒,还剑相剌,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了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但见他一柄其薄如纸的利剑犹如一条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费彬要待喝骂,但莫大先生剑招实在来得太快,逼得他连连倒退。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都是剑术行家,眼见莫大先生的剑招变幻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是一精至斯,只见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总是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但见二人身周,鲜血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大叫一声,向上跃起。莫大先生抽剑而退,将长剑又插入胡琴之中,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涌般向上喷出,原来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剑剌中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剑口中喷了出来,又是诡异,又是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她虽学武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等杀人的惨象。   眼见费彬卧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绝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耽于音乐,当真是入了道,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是名不虚传。”曲非烟叫了起来:“爷爷,你给我解开穴道吧,咱们该得走了。”曲洋支撑着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颓然坐倒,摇头道:“我办不了。”他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个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无不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数千年间,纵然世上再有曲洋,却不见得又有刘正风,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却又不见得二人生于同时,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刘贤弟另有一本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刘正风从怀中也取出一本册子,笑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身从二人手中接了过来,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此事可说是易如反掌。   曲洋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哈哈一声长笑,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曲非烟见到令狐冲的脸色,叫道:“爷爷,爷爷!”令狐冲摇了摇头。曲非烟颤声道:“爷爷死了?”见令狐冲不语,知道爷爷确已逝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仪琳将她抱在怀里,慢慢的替她推宫过血,但她被费彬的大嵩阳手所点,仪琳功力有限,一时却解不了她的穴道。   令狐冲久历江湖,颇具见识,说道:“小师妹,咱们赶快将三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若是泄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们三人说出去的,祸患可是不小。”仪琳道:“是。但若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和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抬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   仪琳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之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的尸身之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令狐冲确也累得伤口又在剧痛,于是倚石而坐,翻开曲洋的琴谱,只见前面十余页中,都是坐功的口诀,又绘着许多人体,身上注满了经脉,此后又是掌法指法的诀要,到二十余页后,才是抚琴之法,以后小半则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识。   令狐冲于文字一道,本来所识有限,他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试过,随手将两本册手往怀中一揣,说道:“小师妹,你休息一会,便请将曲长老、刘师叔的遗体也掩埋了。”仪琳道:“是。”曲非烟听到掩埋爷爷的尸身,又哭了起来。仪琳见她哭得伤心,陪着她垂泪。令狐冲仰起了头,吁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却也令人钦佩。”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陪着非非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同来。”仪琳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走开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快步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令狐冲寻思:“本门那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露出半边脸去,向外一张,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身手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剌,每绕一个圈子,便剌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心下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运气护住后心。余沧海不绝进攻,挥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是只守不攻。令狐冲看得佩服,寻思:“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即是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师父所以能够不动火气,只因他剑术高出对方,这不但是由于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斗的令他瞧得惊心动魄。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是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之劲,令狐冲瞧得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这矮道士如此了得,纵然我没有受伤,也绝不是他对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越转越快,变成一圈背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之声,只因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心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剌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出剑如此迅捷,我生平从所未见,师父不要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立,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一声不响的站着。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也是一声不响的站着。他眼力虽然锐敏,却也没瞧出这场剧斗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驰去。岳不群大声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么?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话时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从语意中知道师父武功胜过余沧海,心中暗喜,他伤病之躯,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这两位绝世高人,展开轻功,一追一逃,这一怔间,怕不已在数十里外!”他拄着树枝,向前走去。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红墙,看来是座颓废的庙宇,他正想找处地方歇息,便向那红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便听破庙中有话声传出。   令狐冲立即停了脚步,闪身在旁,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心下暗自惊讶:“此事大为不妥,给木高峰抢先了一步,林氏夫妇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烦得紧。”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什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乃是口授,并无剑谱。”说这话的,自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师林震南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前辈愿意为在下报仇,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的。”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也决计不会说将出来。林某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木高峰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他心思十分机敏,微一动念,已知木高峰连说三个“是了”是何用意。   果然听得木高峰继续说道:“是了,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说,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剑法,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还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的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了出来。”他沉吟一会,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啊,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什么坚绝不肯将剑谱交了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来,这剑谱上所记录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种家传武功,不提也罢。”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有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种稀松平带,攻不足以诛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脚猫剑法,又怎入得木前辈眼目?”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真有什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录的剑法精义,由于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岂不是埋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辈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摇头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连连摇头,道:“不对,你没有明白。”   木高峰转头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什么?那和我平儿又有什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那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是欢喜,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令狐冲在庙外听得,心中连骂:“老匹夫无耻之极,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语去骗林老伯的剑谱。”   岂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性子刚强,不苟言笑,对这个胡说八道的驼子一定不会屈服,他武功再高,儿子也不肯拜他为师,于是说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那里?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们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们却须将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谎。要知林震南武功虽然平平,但身任当世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寻思:“平儿倘若真的拜了他为师,他巴不得便带了平儿来。这辟邪剑谱的所在,我宁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为了自己儿子。平儿若到眼前,我夫妇临终之际,岂有不对平儿说的?”于是叹了口气。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发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上一面,眼见已是难以如愿。如果真有什么辟邪剑谱,老前辈不说,在下也会求老前辈转告我的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那是何故?自然是为了林家的令誉,为了保全林家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本剑谱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说着提起右手轻轻向丈余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风到处,喀喇喇一声响,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时垮了下来。林夫人更是惊慌,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说着顺手一掌,将身前的一张神坛又劈得粉碎。   林夫人还欲再问,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什么难处,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须决心去找他来杀了,难道此事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喀喇一声,提掌又将一张木几打得粉碎。   林夫人见到他掌力如此惊人,甚为骇然,低声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儿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已然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一日便不敢伤他。此中诀窍,不可不知。”他已然将心横了,索性将木高峰称为驼子。   林夫人被丈夫一点,登时明白,说道:“不错,驼子,你立时把我们夫妇杀了吧。”令狐冲在庙外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木高峰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功”的厉害,知道这位岳掌门外貌虽是恂恂儒者,其实内功之高,深不可测。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自知这种事情深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二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恕罪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要知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亮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遣镖师到青城山去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与他们结交,连送礼也不送,此刻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们,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师父命小侄先来照料,相信师父和平之师弟不久便可到来。”林夫人听得即可和儿子相见,口中不断念佛。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令狐冲见他说话之时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本来可用真气相助,让他支撑至师父到来,但自己也是受伤极重,无法运气,只得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账后,便会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托,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后来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们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什么‘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觑你林家的剑谱?华山本门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学不周全,焉有余力再去理会别派的剑法?再说,要是你林家的剑法真有过人之长,你夫妇又怎会落得这等下场?”当下靠在柱上,闭目养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庙门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冲儿,你在庙里吗?”令狐冲道:“是!”睁眼站起身来,只见天已黎明。岳不群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见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死了?”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却是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半个时辰,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他是彬彬君子,赢就赢,输就输,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冲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名是师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对众弟子并不如何严厉,令狐冲向来也不如何怕他,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嘿嘿!”   令狐冲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已学乖成精,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一掷,那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银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成满天流星。原来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烟花中的银色长剑,便是他外号“君子剑”的表记。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岳不群道:“这是根明,他脚步轻飘有余,沉着不足,众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却是难以及远。”果然过不多时,高根明滴滴搭搭的摇晃着算盘,奔近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要知从远处望见火箭信号,只能够约略得悉方位所在,却无法确知必是在这土地庙中。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进入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大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咱们大伙儿可真登担心得紧。”令狐冲见他喜悦之情十分真挚,心下不禁感动,微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却是二人。岳不群问道:“是谁来了?”令狐冲道:“一个沉稳,一个轻捷,那是二师弟和六师弟。”岳不群点了点头,道:“冲儿,你真聪明,一点便透,几时学得一点德诺的沉稳,我可就放心了。”劳德诺和陆大有还没进庙,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脚步也也已隐隐再来,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林平之一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两具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同门听他哭得哀痛,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什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这个大师哥担足了心事,初时听到他为青城派的罗人杰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几场,只是她知道这位大师哥聪明机警,本领极大,未必就会给青城派的弟子杀死,心中还存着五分指望,果然后来便得父亲告知,大师哥其实未死,此番在土地庙中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间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拍其肩,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有死!”岳灵珊道:“原来是恒山派的小尼姑骗人,吓得我——吓得我——”她本想说“吓得我不想活了”,但这一句话真情流露。又是当着父亲和众同门之前,毕竟说不出口,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下流。   令狐冲道:“恒山派那位师妹倒也不是故意骗人,她当时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灵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瞧着他,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是怜惜,道:“大师哥,你这次——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须得回山好好静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尸身之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暂且收起眼泪,料理你父母的丧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父母死尸的脸上满是惨痛之容,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硬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一句话,要我向你转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坚不吐实,以致被震断了心脉。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定为天下英雄耻笑。”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提起一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虽然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的落将下来。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实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绝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寻思:“我华山派向来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玉女峰畔只怕更无宁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又想到刘正风一意要退出武林,毕竟难以如愿,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胜感慨。 第二十回 面壁思过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既不是起因于大师哥踢倒两名青城派弟子,也不是由于林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子,纯系因余沧海觊觑林师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就种下祸胎了。”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有什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人人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取豪夺。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有什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心授,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什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绝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什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父亲的对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想起林震南的话来,心想:“林师弟的父亲对我显然也是放心不下,说什么‘若加揭视,祸患无穷’,剑谱是必定有的,哼,他将令狐冲看作什么人了,岂难道我也是余沧海、木高峰那一类的无耻之徒。就算看到辟邪剑谱真的能从此武功天下第一,令狐冲也是不屑一顾。”便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葵花巷——”岳不群心念一动:“余沧海却也看中了辟邪剑谱,林震南的遗言,我一个字也不要入耳。”忙左手一摆,道:“这是平儿父亲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林震南夫妇的事,直忙到当天晚间才了。劳德诺雇了人夫,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西进发。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高根明和陆大有抢着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四旬,年幼的不过十二、三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休。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向来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之序,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他师妹,比她小的叫师姊,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几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   上峰后,但见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一座座粉墙大屋四处散布,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一个中年美妇人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不用客气啦,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考状元吧。”林平之脸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绝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家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话。”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道:“又和人呕气打架受了伤,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令狐冲一路之上,已将剑伤养好了,只是元气未复。他自幼由岳夫人抚养长大,岳夫人对他直如亲生儿子一般,语气中虽有斥责之意,心中却是十分关切。令狐冲微笑道:“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若不是命大,险些儿见不着师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儿抵挡不了,正要请师娘指点。”   万里独行田伯光的恶名,久已昭彰于世,人人都知他是个采花贼。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脸色登时缓和,点头道:“和田伯光这种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的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过。”岳夫人虽是模样儿斯文,但一听到打架,当年的豪情气概丝毫不改。岳不群微笑不语,一路上来到华山的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他询问破解田伯光的快刀之法,岳不群故意不说,要留待他回华山后向夫人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登时兴高采烈起来。   一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退思轩”中,互道别来的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说福州与衡山所见,大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岳夫人坐在轩角的一张椅中,凝神瞧着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脸上神色甚是郑重。   岳夫人宁中则见令狐冲又比划了几招,心下越来越是讶异:“世间竟有如此诡秘的刀法,真是匪夷所思。”令狐冲右手乱砍乱舞,斩了一十三刀,斜身改掌。岳夫人轻轻吁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好厉害!”沉思半晌,问道:“田伯光这好似‘乱披麻式’的连环一十三刀,你却如何拆解?”令狐冲笑道:“他这刀法神妙无方,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撩乱,那里还说得上拆解?”岳夫人道:“是啊,纵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能在这一十三招乱刀下逃得性命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数。你这小子未必有抵挡这一路刀法的真功夫,只怕还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了过去。”   令狐冲自幼由岳夫人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岳夫人岂有不知?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道:“弟子一见他使出这乱刀法的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发,问道:‘有什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华山派弃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什么华山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何关系?’弟子笑道:‘你这路刀法,共有十三式,是不是?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又一招“织女飞渡”,还有一招叫作“嫦娥夜思”。’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是了,一招“昭君出塞”,第七招“貂蝉拜月”,第八招“西施浣纱”一式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纠纠的一个大汉,与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东砍一刀,西斩一刀,便似国色无双的西子,在溪水中浣纱,拿着一片轻纱,漂啊漂的,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灵珊和一众女弟子早已忍耐不住,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一声,道:“你要乱嚼舌根,什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拉扯扯上了?当真该打。”令狐冲笑道:“师娘有所不知,那田伯光甚是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他非辩个明白不可,绝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对不起,田兄,是小弟说错了,田兄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的虽然大同,却有小异,看来倒不是田兄从华山派偷师学得的。’田伯光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巧语,拖延时刻,我岂有不知?令狐冲,你说贵派也有这套刀法,便请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他说这几句话时,目露凶光,显得十分着恼。   “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我师娘这套“飞绣神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摇摇摆摆的使出这种“飞绣神针剑”来,岂不教武林中的朋友好笑?’田伯光怒道:‘好笑也吧,不好笑也吧,今日定要你亲口承认,华山派中,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个丈夫,你——你——你——却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   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我瞧他当时情景,若不将这套杜撰的‘飞绣神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将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使得像不像?”令狐冲笑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焉有不像之理?”岳灵珊不依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岳夫人一直在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岳夫人道:“冲儿。别理她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令狐冲知道师娘是要细看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道:“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须知这是华山派的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请示。岳不群点了点头。令狐冲提剑一立,突然之间,绝无朕兆的接连劈出三剑,真是快似闪电,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狐冲一柄长剑使了开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劈剌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令狐冲收剑而立,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   岳灵珊微感失望,道:“这样快?”岳夫人点头道:“须得这样快才好。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使了四十余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令狐冲道:“田伯光那斯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上数倍。”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有惊叹之意。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酒楼上向田伯光试演,却无这般敏捷,为了取笑他,再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   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以剑作刀,向岳夫人劈了过去,这一剑所劈方位奇特无比,乃是绕过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的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身子纵出,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剌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一声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刀,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连剌三剑,令狐冲也还了三剑。两个人都是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挡架防身。   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哥行为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看了。”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的咽喉。令抓冲无法闪避,道:“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意思是说,我虽然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术快得多,这两招都能挡住。   但见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能挡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住,只是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是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一柄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围疾剌,银光下舞,众人看得眼也花了。猛地里见她一剑挺出,直剌令狐冲的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的衣衫。只见岳夫人右手向前一送,长剑的护手碰到令狐冲的胸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   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的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只剩下一个剑柄。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原来他夫妇是同门结褵,年青时叫惯了口,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用足了全力,否则内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直劲化为横劲,一震之下,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臻于化境,叹服之余,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给岳夫人长剑剌破了的,心想:“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若和师娘的剑法相此,相去当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将这一剑传了给你。”令狐冲道:“多谢师娘。”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成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作‘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要知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并无甚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无敌岳夫人剑”,然知道这位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本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什么新招!”   岳灵珊将小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扭,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   片刻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进的“祖先堂”上,林平之见堂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缕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来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格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格守门规,若有违反,以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武功上虽然也和别派争一日之短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这一节你须得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   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一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侍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喜欢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   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那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   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那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醉仙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忍不住又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屁股,责罚过了,前账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儿瞪了一眼,厉声道:“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之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份,主持究理门户戒律,当下并不理睬,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道:“弟子当时是想要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离去,用意虽是不错,但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暗中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知罪。”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能迫于无奈,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脸色愈来愈是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她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可是这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种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之别这一点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令狐冲一时难以回答,怔怔的瞧着师父,不由得呆住了。   令狐冲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良久,见他始终不答,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这时勉强要你答话,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华山名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深思熟虑一番。”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日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什么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么希罕?当年你祖师犯过,便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个月,寸步不曾下峰。”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只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若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啰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不要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全教你给毁了。”   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心烦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陪他聊天说话,他还面什么壁,思什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妹,随便那一个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什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这危崖之上有一个山洞,原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被送去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了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但这危崖却是华山的一个特殊例外,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除面壁思过之外,心无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只见地下一块大石,已被坐得光溜溜地,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高人曾在此处坐过,以致一块粗糙的大石被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原来岳不群为人随和,极少重责弟子,门人犯过通常只是训斥,再重些的,或打手心,或罚杖责,如今令狐冲这般被罚面壁一年,那是从所未有之事。   令狐冲一坐到大石之上,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一睁开眼,便觉整座大山壁似乎都在向自己压将过来,当下闭住了眼,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数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什么又加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他也应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之间,他脑海中涌现了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述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如何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一直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了下来,放在前筵,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之下,被魔教埋了大量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本门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所遇到嵩山派的一位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口中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活?令狐冲一想到他脸上那两个满是鲜血的眼孔,两个小酒杯大的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口中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以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若是适才纵起时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之中,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极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下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蓝,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一试。”令狐冲心想玩这种游戏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备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梢一拿捏不准,立时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见她兴致甚高,便不说了,当即站在峰边,岳灵珊极是好胜,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中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了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趋前,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骇得脸上血色全无,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要是又罚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可以比赛谁跳得远了。”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   令狐冲说了这句话时,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危崖之上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退思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退思轩中?”但想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容许自己日夜在这思过崖上陪伴大师哥,也就转过了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来代劳,可是你用什么谢我?’六猴儿道:‘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岳灵珊又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笑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之底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发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的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茹素戒荤,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便送饭上崖。令狐冲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他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武功剑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然只是一剑,却是蕴蓄了华山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内功和剑术的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进修本门的功夫。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是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黄昏时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二月有余,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这天一早起来,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雪如铅,这一场雪势将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自己处身在思过崖上,无法向下边传讯,心下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凭她的轻身功夫,若是一个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是不来了。令狐冲呼了口气,心道:“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给我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石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的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将她身子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之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蓝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吃饭,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样子!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蓝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饭也没要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踪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树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应我,以后你千万不叫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用不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援援摇头,说道:“尽力奉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替我送饭,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饭,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崖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来信,说有要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有人知道我会上崖来会你。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难得有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人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平么希罕。”两个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么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当下携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深怕她着凉,解下自己外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后,我便是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他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仗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弟子,不但入门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辈师兄弟皆是望尘莫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的厚恩,实是难报,只是自己天性佻脱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飘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来着,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记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什睡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强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姓林的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么?提起剑来,一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姿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若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只是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其余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这个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摧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飞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势。他虽已饿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硬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至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风除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这一刻的时光,谢天地谢,你终于来了。”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上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道:“师娘有没有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急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初愈,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你渐渐痊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之时,每日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什么事六猴儿都爱张大其辞,我那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时正当严冬,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颠本已十分寒冷,这危崖上更是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尚未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壮健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无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过不了三天,马上便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灵珊含情脉脉的瞧着他,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可别见怪。”岳灵珊道:“我为什么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觉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小师妹是天神般的高贵姑娘,我岂可冒渎于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之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了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突然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他。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了良久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却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欢,我好喜欢!”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有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壮健似一日,心下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得崖来,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复啦,小师妹,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我这久没来瞧你,大师哥,你怪我不怪?”令狐冲笑着摇头。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与?”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能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却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是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壳。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粽子笑吟吟的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极是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向阳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蓝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了。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什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剑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按步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年的剑法,他半年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上现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师弟作伴,事属寻常,我竟如此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别里得粘些,将我的牙齿和舌头粘在一起。”   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石崖之上,馋成这副样子。”   岳灵珊下崖之后,过了十余日又上崖来,这次却是提了一小蓝松子干果。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仔细盘问,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到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当真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后,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然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爹逼着我练一套新的剑法,说这剑法变化繁复,我若是上崖来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练什么剑法啊?”岳灵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冲道:“是‘一字慧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是‘冥冥剑’?”岳灵珊仍是摇头,笑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去练‘淑女剑’。告诉你,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道:“你开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要知道‘玉女剑十九式’虽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难以使全,以岳灵珊此时的功力而论,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位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和十余种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夫未臻,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者,这剑法专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有空暇,再跟你拆招习练吧。”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其间一直没提起,不料岳灵珊居然开始修习了。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股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原来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的剑法,岳灵珊既要练“玉女剑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不可。岳灵珊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喂招练剑。”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种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镜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开始。”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道:“是了。大师哥,本来师娘答应叫你帮我喂招,现在要小林子喂,所以你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令狐冲一笑,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能有多大气候?”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出手吧!”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上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压了。”令狐冲道:“我几时欺压过你了?当真冤枉了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剌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未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向来极是要强好胜,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不料大师哥对己居然十分轻视,以一双肉掌来斗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扳,道:“我剑下若是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剑底若是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若是劈得实了,岳灵珊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松风剑法中有一招“换手剑”,长剑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敌人防不胜防。”岳灵珊心头一惊,道:“这么古怪!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的左臂,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来。她于这一十九式剑法,记到的还只有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还不过六式,但单只这六式剑法,已是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份逼近。令狐狆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劈出一剑,喝道:“松风剑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剑势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一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那剑脱手飞出,向上一跃,跟着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第二十二回 情海生波   令狐中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和小师妹比剑过招,已逾十年,可是从无一次如今日的下手不留情。我做事却是越来越荒唐了。”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师妹所用的长剑乃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作“碧火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得来,小师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万丈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见他神不守舍的站着,左足在地下蹬了几下,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直下崖去。令狐冲追回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诸多容让,为何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难道因为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心怀嫉忌么?不,不,绝无此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陪不是。”   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是没有上来。令狐冲接连三晚没有合眼,心中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说辞,见到小师妹时如何道歉,但岳灵珊始终没上崖来,却也枉然,直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来。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心中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兄,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便也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笑道:“好吧,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火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之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那口剑掉入了山谷之中,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有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它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笑道:“自己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什么?何况那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个几宁施,个必踢米’吧了!”说着格格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各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学着取笑他,哈哈,‘个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阵苦涩,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什么要用青城派松风剑和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剌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   令狐冲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的仗义执言,说将起来,他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以青城派松风剑法对付小师妹的‘玉女剑十九式’,内心深处,不免有忌恨林师弟之意,有心显示他林家的辟邪剑法不足一击。”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异常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常赞他为人很有侠气,由此而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呼呼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杀了青城派掌门人的亲生爱子,单是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种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上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他语气之中,竟是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不禁一愕,道:“六猴儿,林师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瞧不惯这副德性。”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不得他。”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的。”陆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和令狐冲说了些闲话。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这歌声轻松活泼,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但这一首曲子却是从未听过,岳灵珊过去所唱,皆是陕西小曲,尾音吐得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拖曳,这一首曲子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用心听她歌词,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觉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他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那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突然之间,他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言难辨的山歌之声。他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潚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歌声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令狐冲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挥剑向前一迸,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的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只听得擦的一声响,那剑竟尔直插入石壁之中。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自己功力再进步得快,也绝无可能一剑剌入石壁,直没至柄,那是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剌朽木,纵然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觉到,那石壁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原来石壁的彼端乃是空洞。令狐冲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剌,拍的一声,一口长剑竟尔折断,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抬起一块斗大的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砸得几砸,石屑纷纷落下,听那石头相击之声,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那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的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那石头一路向下滚落,原来石壁之后是个斜坡。   令狐冲正自心绪不宁,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脑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来再砸,再砸不到几下,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个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个窄窄的孔道,他低头向下一看,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他可万万想不到,这石壁的彼端居然会有这样一具骷髅,定了定神,寻思:“莫非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好好的躺着,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他身上衣着也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之下,兀自灿然生光。他将一柄斧头提将起来,入手甚是沉重,无虞四十来斤,将斧头往身旁石壁上砍将下去,擦的一声响,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来。令狐冲心中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再看石壁上斧头斧过之处,但见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又见旁边也都是一片片利斧砍过的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一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将出来的。是了,他不知如何,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好一阵,这条孔道仍是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被囚禁在山腹中,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   令狐冲又向前走了十余丈,突然间见左侧有光芒透射过来,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石洞右上角有个丈许方图的大孔,天光便从这大孔中照进来。其时已是黎明,阳光虽未甚强,但石洞中种种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五具骸骨旁放有长剑,其余两种兵刃形式即甚奇特,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令狐冲寻思:“使这两件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绝不是本门弟子。只有那五位使长剑的,才是本门前辈。”俯身拾起一柄剑来,却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人手也极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原来这是一位泰山派的前辈。”   再看其余四柄长剑,一柄轻而柔软,那是恒山派的兵刃;另一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又一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道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第四柄剑的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心下越来越是奇怪:“这五位前辈分属五岳剑派,怎地都死在此处?难道是与另外五个敌人争斗,因而同归于尽么?”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左壁山石上写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三寸。十六个字写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咀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种行径才是卑鄙无赖。”又想:“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什么好人了,只是为何各有一位五岳剑派的前辈陪着他们同死?”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六七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令狐冲心中怦然而动:“却不知是否有破解我华山剑法的图形?”果然便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他一见之下,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抵挡得住的已是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便往这行字上砍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壁的石质坚硬异常,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在手,却也是十分不易。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是草草数笔,线条甚是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是代表棍棒或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却十分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三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人手中所持的一条直线,恰是对准“有凤来仪”这一招剑尖的去势,而瞧那人的身形,虽似笨拙,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三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棍棒上隐隐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心下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简单,但后着的威力无穷,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简直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立的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把火燃到尽头,烧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甩手将火把抛开,其时石洞中已甚为明亮,他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若是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一招乃是本门的一招“苍松迎客”。他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与人交手时只用过三次,每一次均是使出这一招时便即取胜,奠定战局,他兴奋之中不免有些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一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令狐冲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了?”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是他快我快,他未必能有余暇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间一呆,想到了一个道理:“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执起那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一棍击来,若是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一剑已然剌在外门,势在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方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令狐冲回想到过去三次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刀使剑,使棍使枪,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予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令他全身都如麻痹了,竟是寸步难移。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的剑招,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是心惊,待看到一招“惊涛拍岸”时,见对方棒棍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眼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到最后施展了这一招“惊涛拍岸”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采,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是由你做掌门人。”当时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了。”师娘刮脸羞他,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素不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惊涛拍岸”的厉害处,可想而知。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笑容转成了恐怖,若是此刻有人在旁,见到他这副神态,定是大感惊惧。令狐冲目不转瞬的凝视着那人手中所持的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惊涛拍岸”这一招中剌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剌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若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达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令狐冲瞧那条棍棒的招数,霎时之间,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防御的余地,如此说来,这种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是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真是纸上谈兵,却又不然,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若是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种高明之极的招数,那是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一个泥塑木雕的偶像傀儡一般,呆呆的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是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那里?”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钻过洞口到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向着崖外正在大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说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没见到你,心里很是着急。”原来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傍晚。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便到崖前崖后寻找,并未发见石壁上通向后洞的孔道。   令狐冲道:“我自在崖上,却会到那里去了?咦,你脸上怎么了!”只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自己划了一下,当真惭愧。”令狐冲见他神色之中,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所以不说。”令狐冲道:“你脸颊是给谁剌伤的?”他心下暗自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若说山上来了外敌,却又绝少可能。陆大有道:“今日早晨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成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颊。”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事属寻常,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你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度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则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的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只听陆大有又道:“当时我吃了一惊,出剑不够镇定,便给他一剑伤了。那知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斤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来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姓林的那小子的。”   剎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他知道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中间变化繁复,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他素知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各种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她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是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位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练剑,我毫无戒心,练剑便练剑,那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的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是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种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是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小师妹背后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中气得到了极处,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来,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技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脑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此乃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怎可放在心上。”   陆大有睁大了眼睛,向令狐冲瞪视,大声道:“大师哥,我可以不在乎,你能不在乎么?”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言既出,即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的手,缓缓的道:“你没有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有凤来仪’,你曾经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的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陆大有见他神情落漠,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   令狐冲待陆大有去后,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可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极是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一剑刺出,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心道:“师娘那一剑明明是她自创,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的岐异之处,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是出于男子的手笔,一剑既出,真正便只是一剑,不如岳夫人那一剑般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是没有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挟势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叫道:“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在地下,山洞中登时黑漆一团。他心中又是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是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是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是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那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的后劲会反击过去,直是无法可解。   便在此时,他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将棍上之势消去。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份的剑术名家,能使出这种姿式来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   他悄立良久,点起火把,在石壁上再看下去,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这百余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那华山派剑法的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的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是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刻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无可置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确是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是想:“咱们自以为华山派武功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其实本身武功,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千数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是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望尘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那只有出之于自杀之一途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脑,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天明之后,看看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脑,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被对手破得一败涂地,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资质十分聪明,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各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各派剑招,无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化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被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自己在武林中却是没没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他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自以为不可一世,实不免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上上下下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能够立足,全仗着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他心中忽然又生了一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全部砍得干干净净,不会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拾起大斧,看到石壁上种种奇妙的招数,这一斧终是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然大声说道:“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岂是令狐冲所为。”   他走到洞前,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的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小师妹,小师妹!”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一如往昔。他痴痴的瞧着,竟是不由得呆了。   这一晚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着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他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也都能送饭,为什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他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第二十三回 怪招夺剑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是这般将饭篮在石桌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潚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只因心中对岳灵珊爱之弥切,竟然说不出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种情形,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也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一条裸的手膀竟是无处安放,要知古时女子,除了头脸双手之外,绝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否则便是奇耻大辱。岳灵珊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是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翻起,罩在有膀之上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便是心中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便是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笑道:“你是大师兄,咱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你不拔剑刺人家十七八个窟窿,已经谢天谢地了。”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那地方得罪了师妹。”岳灵珊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什么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呢,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种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胜利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   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个字,原是平时岳灵珊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可是平日说这七个字时,她眼波流转,口角含笑,那里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是神色严峻,语气之中,也是充满了割绝的决心。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道:“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岳灵珊道:“你怎样?”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每天便能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说着右足重重在地下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却不敢伸手去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他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拗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起心来:“我扯破她的衣袖,她若将此事告知师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但生性豁达,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大丈夫我行我素,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虽然他对扯破岳灵珊衣袖之事不再担心,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他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是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桌之上,将饭盛好,说道:“这——这冬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口中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这到这里,立时住口。令狐冲其实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母告状,实则虽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碗碗的都投入了深谷中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大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十分敬重佩服,不料竟是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中十分慌乱,不住倒退,道:“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你有什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不跟你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道:“不,不用了。这几日我胃口不好。”陆大有见到石桌之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脸有忧色,道:“大师哥,你昨天也没有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申牌时分,便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道:“大师哥,你瞧这是什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爱酒如命,当即接过,骨嘟嘟的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喜欢,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摇手道:“不,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吧。”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是满满的放在石桌之上,令狐冲却是迷迷糊糊的睡着。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烧。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要喝酒。”陆大有虽是带了酒来,却不敢取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的口边。令狐冲将大碗水都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砰的一声,重重倒在大石之上,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心下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身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弟。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去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次日再由施戴子和高根明上去。陆大有当日便告知岳灵珊,说道大师哥有病,众同门要分批上崖探望。岳灵珊其时余愤未息,道:“大师哥内功甚精,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可是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狠,接连四日晚皆睡不醒。陆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的面前。岳灵珊心中也急了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疚,走到他的身边,柔声叫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以乎对她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他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上崖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位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总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仔细一看,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历来相传的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弟人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见师父,那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自是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感情丰富,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功夫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已向众弟子问过令狐冲的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经过详情,从她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之言辞之中,知道得更是清楚。   这时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岳夫人伸手将他夫起,一双妙目向他脸上凝视半晌,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由得心生怜惜,柔声道:“冲儿,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好得多了么?”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吧。”令狐冲想起师父、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岳夫人伸手过去,要将汤碗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住他的脉博,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大的退步了,更是不愉,淡淡的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怎地内功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后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不如前。难道你盼他越是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体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与生不生病无关。本门内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然是在睡梦之中,也是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门内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便不应该再生病,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也未必真是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内,不论内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   令狐冲大是愧恐,低头道:“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娘近年来不断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光大华山一派。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   令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是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道:“弟子——弟子该死,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来考较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师父,有一件事——”待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娘——”又待再说石壁剑招之事,岳夫人笑着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了摇手,转身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冲自忖:“为什么师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什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中叮嘱于我?莫非——莫非——”他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将这件事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希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然要将小师妹许配于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内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于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他脑海之中,不论他使到那一招,脑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他使到中途,停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跟师父师娘说,半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岳夫人那一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日之中,他修习内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习内功时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为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只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自己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傍晚时分,岳不群夫妇又连袂来到思过崖上,同来的还有劳德诺、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岳夫人见他神采飞扬,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哥装饭,让他吃得饱饱地练剑。”岳灵珊应道:“是。”打开饭篮,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吧!”   令狐冲道:“多——多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笑道:“没——没什么。”心中却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之中,令狐冲更无他求。”这时那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了。岳灵珊笑道:“我再给你添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夕阳从他二人身后照射过来,两个人影拖得长长地,映在石崖之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还用说?长安城霍家千斤庄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弟子知道。霍庄主和师父交情很好,‘钢鞭铁牌千斤重’武林中驰名已久。难道——难道田伯光到千斤庄上去生事了么?”岳不群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悠悠飘过的一团白云,缓缓的道:“霍庄主的二小姐,大前天上吊死了。”令狐冲一听田伯光在长安做案,早想到定是奸淫掳掠的勾当,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胆大妄为,惹到了霍权霍庄主的头上。   那霍权今年五十余岁,左手铁牌,右手钢鞭,武功着实了得,武林中称他“钢鞭铁牌千斤重”,并不是说他这两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而是赞他外家功夫猛悍绝伦,兵刃上的力道重达千斤。岳不群说他二小姐上吊而死,自是为着受了田伯光的淫辱,只是碍着岳夫人和岳灵珊在旁,说得较为含蓄而已。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这厮当真是无恶不作,该杀之至。师父,咱们——”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言了,岳不群道:“怎么?”令狐冲道:“这厮闹到长安城来,分明没将华山派瞧在眼里。只是师父、师娘身份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实是令人可恼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替霍庄主报得此仇,我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演来瞧瞧,这半年中,想也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当然该明白剑招中的要点。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应该学得差不多。”   令狐冲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的渗出汗珠来,心中大是惶恐。要知他初上崖时,确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巧妙之处,也曾一再的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的图形,发觉华山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是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去了信心,从此再也不去存想,那普知道师父竟在这时候要自己试演,说要用这剑招去杀了田伯光,他实在想说:“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劳德诺、陆大有等人之面,可不便指谪师娘这一招十分自负的剑法,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不要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派武功的极诣,你内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应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正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门最高的内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便有大害,往往便走火入魔。冲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的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神功的口诀。”   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紫霞功”的传授,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他三人均知道“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知本门之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的衣钵,接掌华山派,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会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授给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脸,心道:“你这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   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吧!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锐要好些。”令狐冲道:“师娘,你说我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份。”岳灵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既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他后,说是女儿杀的,岂不是好?”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的虚实,凭你这点功夫,那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这恶贼之名,连口中也别提,更不必说和他见面动手了。”突然之间,嗤的一声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   他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剎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一挡,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响,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一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山派的剑法。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诛杀强敌。   眼见岳夫人的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灵珊向父亲道:“爹爹,妈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会这般。”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以他的刀法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的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已。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倾斜无力,并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岳不群见他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中倒有三两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是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冲儿,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砍了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当真生得像剑法全都还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劳德诺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见得风声猎猎,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灿,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那一招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我非身受重伤不可。”他一想到本门的那招剑法,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路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总是半途而废,没练得到家,便是由于想了这两种的破法之破,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起长剑,一剑直刺出去,运劲之法,出剑招式,突然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攫其锋,斜身闪开,回剑一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一震,长剑脱手飞起,向天空直飞上去。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以内力震脱令狐冲手中长剑,跟着便是挺剑直出,向他疾刺过去,但见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此招之出,比之当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盖她创成些招之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总有一两个时辰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形貌虽似,实则却是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是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   岳夫人此剑之出,虽然并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眼见他身前四面八方,俱是岳夫人的剑尖,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无法反击。岳不群暗叫一声:“不好!”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深恐妻子使得性发,收手不住,竟尔将令狐冲刺得重伤,其时情势已是危急万分,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前递得半尺,岳不群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取过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拆不可。令狐冲长剑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那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长剑之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   此招一出,手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擦的一声响,岳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尾部,便和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她吃了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这一招含了好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咽喉头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的剑柄。 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惊又怒,长剑挥出,拍的一声,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断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没直至柄,当真说时迟,那时快,令狐冲长剑脱手,飞上半空,再回跌下来,只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但岳夫人使“宁氏一剑”,令狐冲用剑鞘夺剑,岳不群震断剑鞘,尽是在这顷刻之间发生。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连打了四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师父、师娘,弟——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练——没练什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适才你对付师娘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乱想而来?”令狐冲嗫嚅道:“弟——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便使了出来,正因如此,我才——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吧!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之中,不见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练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你起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七八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劳德诺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四十年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指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四十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去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内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的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内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那是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的正宗。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岐,主要便在于此。”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一句说话,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什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内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内功厉害,剑术如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内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内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当年本门正邪之辩,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四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一句错话,便要叫人家身首异处,那有这么强凶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像你这句话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内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固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一加比较,岂不是正误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四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了上风,各练二十年,仍各擅胜场,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了,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个个——个个横剑自尽。”令狐冲、岳灵珊等都是“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自己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这么简单。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十几位前辈高手,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   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大家亲如骨肉同门兄弟,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脸上,令狐冲见她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但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是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有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那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绝不能将这件门户之羞,令人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们,实乃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将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也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误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种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道:“是!”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   令狐冲惭槐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执高执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内功,再巧妙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成了紫霞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练气若是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劳德诺等一齐躬身受教。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预!”令狐冲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无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曾想到创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险上一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若是蒙然不知,岂不胡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在剑身之上,喀喇喇几声响,那长剑竟尔断为数截。令狐冲等见了,无不骇然。岳夫人虽与丈夫朝夕相处,却也不知他内功之深,一至于斯,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与夫人首先下崖,劳德诺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   令狐冲又想:“后洞石壁上绘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诸绝招尽数为人破去。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诸剑派均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附以浑厚内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此理本来寻带,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通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由林师弟剑下使出来或是由师父剑下使出来,岂可同日而语?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他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令狐冲却绝无沮丧之意,反而由于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精神为之大振,只是想到这半月来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心道:“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岐途,成为本门的罪人,当真是危险之极。”但觉师父击打过的面颊兀自热辣辣的疼痛,心中却暗自庆幸,当下管束起意马心猿,寻坐练功。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到长安去?”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在醉仙楼头交手,也不失为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勤习内功,将通向后洞的孔穴封了起来,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这日傍晚,他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更次,正欲就枕,忽听得有人走上崖来,脚步声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从石桌上取过长剑,悬在腰间。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说道:“令狐冲,故人来访。”令狐冲大吃一惊,来人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于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什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是意想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大坛酒来,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陈酒,来和令狐兄共谋一醉。”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那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已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   田伯光提起酒坛,先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时将一大碗酒喝干了,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乡,南为绍兴。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长日酒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更无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那如何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仅此两坛了,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谢,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绝顶,这番辛苦,便已贵重之极,别说是天下第一的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已感激不尽。”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道:“田兄如何称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令狐冲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陆抗坦然服食敌将羊祜所遗汤药,说道:‘岂有鴆人羊叔子哉?’小弟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难和昔年贤羊祜,陆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两大坛酒,却不是径行从长安挑上华山?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了一些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累犯大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已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是为何了?”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的高招。”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道:“令狐兄,贵派剑术精绝,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楼头的两度交手,自己武功确是和他差得太远,若不是最后忽使诡计,用言语僵住了他,早已命丧其手。此后一直回思对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数次向师父、师娘请教,但显然田伯光当日和自己相斗之时,尚未尽展所长。就算经过几个月的捉摸,对他的快刀刀法已颇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远远不及。他说:“你年纪轻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不是田某的对手”这句话中,实无半分夸大。令狐冲绝非卤莽蛮干的一勇之夫,听了田伯光这句话后,点了点头,道:“田兄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鞘。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乃江湖上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绝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你不过,在下足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功之高,武林实所罕有。他刀法尤为了得,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所以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轻功绝佳之故。田伯光双手一拦,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拔出长剑,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若是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的大是不怀好意。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就算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无法听见。何况这田伯光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了,那里还有幸理?我便是给他身上斩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能出声呼叫,免得小师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   他向来狡谲多智,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事了。”便道:“好吧,令狐冲打不过,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田兄是声名狼籍的淫贼,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绝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醉仙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当年刘备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同桌共饮,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   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何当着青城派、衡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着避过,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浪子,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将出来。那日在醉仙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此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来到华山,确是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那里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竟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说出来吓你一跳,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更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于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驾,只是既然乘兴而来,便不欲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楼头,两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绝伦,任性而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当真拚命,我杀他容易,擒他却是为难。”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   田伯光实无杀他之心,寻思:“这人宁死不屈,倒真不易对付。若是和他动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却招招拚命,于我大大的不利。”当下计上心来,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若是输了,还可强词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华山派的开山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阁下,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啰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太会上一会。”   令狐冲心念电转,脑海中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回他攻了过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倾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第二十五回 愈斗愈强   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冲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田伯光又赞:“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开,或是避过,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的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下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一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比我为高,膂力内劲,也均远胜于我,令狐冲非你之敌。”田伯光笑道:“这就走吧!”令狐冲摇头道:“不去!”   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没有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是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双手,笑嘻嘻的瞧着令狐冲。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是恒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恒山派戒律何等精严,又怎会和这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须能解得开他这一刀,要挡他三十招便不难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那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那后洞石壁之上,刻着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田伯光见他脸色瞬息万变,一时喜上眉梢,一时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啰哩啰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他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绝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稀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一面看,一面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绝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这人剑招变化极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转眼便给他拆到第三十招。”当下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   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输得不服,待我进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便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拖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复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地绝道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于是寻到刻着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招未使,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法,说不定便能斗得他头晕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紧开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连进三招,将刀锋架在令狐冲咽喉之上,逼得他弃剑认输。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素,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绝无是理。”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虽见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请便。”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实心中却越来越是担忧:“他来到华山,定然包藏有极大的阴谋。他明知师父正要找他来加以诛杀,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到田伯光此番来到华山,实含有恐布之极的大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颐,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一剑将他杀了,又有何妨?”心念已决,又去观察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时,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以招数赌输赌赢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请!”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一剑剌了过去,剑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已然斜向左侧,猛然回剌,田白光举刀一挡,令狐冲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一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一剑从他右腿之侧剌过,将他裤筒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斛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一跃而起,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是伤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却想:“你此刻既不想杀我,我便不可不顾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占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剌出。   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一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剌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一交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一个打挺,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刀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却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跃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陪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讳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笑道:“‘好汉子’三字不敢当,总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乃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师太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情之一字,实所难言。仪琳小师妹容貌秀丽,清雅绝俗,莫非田伯光当真对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究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好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了?”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随即想起:“没几天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中,害得千斤庄庄主霍权之女受辱自杀,这积恶如山的大盗,岂能改过迁善?”说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将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给人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太。若是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全身都化为烂肉,从此无药可治,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却是非请你去不可。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本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说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气愤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两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为之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之间,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开大阖的剑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却是十分的轻逸。他越看越是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那招数,一上手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的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长剑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一招一式,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何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给?”说着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若是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却是大大的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忧愁的容颜,双手伸开拦住,说道:“洞中所藏,乃本门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为何听到我要进山洞去,登时便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那个洞之中,必是有甚么对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厉害之极的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武功虽是田伯光为高,说到狡猾机智,令狐冲却是远胜了,他这以进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话休絮烦,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岳剑派的绝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他也学了不少,只仓卒之间,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个绝顶爱好武学之士,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是大惑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有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之间,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这些前辈,不——不愿和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若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若是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是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信洞内有十位高手,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联手来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那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那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极是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干顶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的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田伯光见他神色古怪,显是在极力的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有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事实。令狐兄信口开河,难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雕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计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事实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根本不知风清扬是甚么人,但不论田伯光说甚么,自己只须力加否认,田伯光便会深信不疑,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还高两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祖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道:“他一听到风清扬的名字,便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但屈指算来,他也有八十余岁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惧?”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祖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吧。”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你还收拾不下这小子?”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山洞里站着一个白须青袍的老者,神气忧郁,脸如金纸,更无半点血色。令狐冲心道:“这位老先生是从那里来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后,我竟是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我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那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只听那老者又叹了口气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剑式’——”他口中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有几招还当真是平常之极,师兄弟间过招尚且不用,以之对付田伯光,无论如何是威力不足,却听老者又道:“你迟疑甚么?三十招一气呵成,确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语音低沉,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这一招收招时剑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凤来仪”,却自是下而上的剌出,中间缺了一截,无法联起来。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称风清扬的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则上,欲下则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没有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将令狐冲登时提醒,长剑一勒,跟着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变“金雁扑空”。这一招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剑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了。上去试试吧!”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师叔祖,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位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向他躬身致敬,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和你过招,胜之不武。”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倍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里?”他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冲砍了过去。   令狐冲侧身闪避,还剌一剑,使的却是适才那老者口中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后着便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顿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和田伯光斗了二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只是斗到后来,气力渐渐不足,田伯光大喝一声,单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已然放开手中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二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老子”起来。   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忽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手中无剑,手指便是剑。那一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犹如电光一闪,当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剌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十根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祖,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徒孙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太师叔祖,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师叔祖,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丢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谜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这日头好暖和啊,有几十年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给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指作剑,三十招内将他打败,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敌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绝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便是用剑,也斗他不过,怎能空手——空手——”风清扬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一个时辰,那也够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与人动手过招,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进来。”说着走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道:“壁上这些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极好的美质良材,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对师父向来极是敬爱,听得风清扬辱及恩师,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将田伯光一剑杀了便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数次将你打败,并不伤你,你一占上风,便即杀他。华山派的弟子,是这样待人的吗?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祖,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令狐冲道:“太师叔祖从此不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祖恕罪。” 第二十六回 独孤九剑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分割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上现出狂喜之色。风清扬道:“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祖是不是说,如果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   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是我杀的!”魔教长老,个个都身负绝世武功,风清扬说这“是我杀的”四字,却是经描淡写之极,便如说捏死了十只蚂蚁,令狐冲心下骇然,问道:“为——为甚么?”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候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祖指点。”风清扬叹了口气,道:“这些魔教长老,说来也均是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唉,可惜,可惜,杀了可惜。”   令狐冲心想:“刚才你还在责我耗废时间,这会儿你自己却来大叹其气。”他心中这么想,脸上却丝毫不露。风清扬道:“可惜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却是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若狂,他本是个飞扬跳脱的活泼少年,风清扬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其实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其言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一柄剑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手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   风清扬道:“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剌向何处,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但敌人使兵刃,动拳脚,他有招式,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有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他叹了口气,道:“当今之世,这种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如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冲问道:“是那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绝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其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和田伯光动手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和他打。”令狐冲应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各种武功观看了十之八九,对本门剑法,尤其记得纯熟,这时也不须再化时间学招,只须将一招招毫不连贯的剑法,设法串成一起。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太师叔祖是吩咐要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串得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只是要将这些招式融成一体,其间无起迄划的痕迹可寻,那却是十分为难了。他提着长剑,左削右劈,脑子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十分顺溜之处,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盖岳不群课徒极严,举手提足之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的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弟子,他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每一招时是加倍的严于律己,不料风清扬教剑,却全是一反旧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随便越好,这正是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出来比武。”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祖,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令狐冲一听之下,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后,果然剑法大进,只是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好!”一剑歪歪斜斜的剌去,剑身摇摇晃晃,却无半分劲力,田伯光大奇,心道:“这是甚么剑招?”只见令狐冲长剑剌得过来,突然之间,右手向后一缩,向空处随手剌了一剑,跟着剑柄向后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间手腕反抖,这一撞却向侧空外撞了过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发疯?”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剌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同刀挡格,不料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给令狐冲重重打了一拳,登时鲜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剌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是十分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二次被你点倒,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须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话休絮烦,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当真是变化莫测,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转后,接连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何必和一只饭碗过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和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比武之际,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邀,没再往下骂了。他连说了几个“小尼,小尼”,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这一场恶斗,打得甚是凶险,令狐冲又施故技,每当田伯光的单刀砍过来时并不拆解,另以巧招剌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显是闹得恼了,虽不取他性命,却要伤他四肢。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之后便给田伯光踢倒在地。田伯光甚是得意,将刀刃架在他喉头,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鲜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师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一面说,一面收起单刀,心下竟也惴惴,生怕将令狐冲伤得如此厉害,风清扬一怒出手,也不必下手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道:“太师叔祖,他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若是给他砍中右臂,使不得剑,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的跟他下山去吧!”   令狐冲听太师叔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是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他要强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师叔祖,孙儿虽然资质愚鲁,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绝不投降屈服,随他下山。”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这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乃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试试看是否管用。”他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   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知道一门武功越是难学,威力越是强大,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若是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登时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己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脸上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便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道:“刚才我说甚么来着?”令狐冲道:“太师叔祖刚才说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是不错,后来怎样?”令狐冲道:“太师叔祖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尽数背了出来。   风清扬大奇,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的?”令狐冲道:“孙儿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祖这么念过。”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但却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半招。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九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依言背诵,只错了七八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便没有错。   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再背下面的口诀。”于是又传了数百字口诀,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数百字。那“独孤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五千余字,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花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是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便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份。”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中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当真是又惊又喜,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孙儿直是闻所未闻。”风扬清道:“你师父是听见过,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吧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这问题,道:“这‘独孤九剑’的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那有什么法子?似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赢或输,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办法,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么招,却抢在他的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的剑尖却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令狐冲听得连连点头道:“是,是!这独孤九剑的第三剑的武功,想来便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风清扬拍手道:“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第三剑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朕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肩,眼光自然会瞧向你左肩,如果这时他的单刀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种种向令狐冲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突然间窥到了武学中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地,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宫内院之中,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   这第三剑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一时之间,所能领会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不知时辰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候太过迫促,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吧!”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祖,孙儿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当然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那当然自己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   令狐冲喃喃的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象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来逼得回守一招都不可得,此番情境,实是令人可惊可佩,只听田伯光又在洞外大叫:“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一提长剑,叫道:“我来也!”风清扬皱眉道:“冲儿,今日时候不足,未能将这第三剑中的精微之处,详加剖析。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十分凶险。他若是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道:“孙儿尽力而为!”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道:“田兄起得清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过得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   田伯光将单刀一举,说道:“令狐兄,在下实在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甚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使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的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令我使不得剑。那时你要杀要剐,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是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甚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尽管放手,出招吧!”   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是猛恶。   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是慢了一步。三招一过,他心中甚是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祖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是涔涔而下,不料令狐冲心中正在大叫不好,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到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去时,劲力便不敢用足。两人你忌惮我,我忌惮你,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   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时,也渐趋纯熟,只见刀剑之光闪烁,交手越来越快,田伯光大喝一声,飞起一足,端在令狐冲小腹之上。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心下动念好快:“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摒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   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只是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令狐冲才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道:“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复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吧。”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的右臂,扶了他起来。只是田伯光为人极是谨细,踏上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无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发怒:“谁要你讨好?她奶奶的。”一面骂人,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却是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但若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若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欲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之时,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使之。”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么便怎么,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令狐冲微微一笑,不敢接话,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是说到了他肺腑中去,只是平素华山派戒律特严,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风清扬的大胆言语,这几句话是出于其口,传入了师父岳不群耳中,四十记板子责罚是最轻的了。   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的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道:“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诀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三剑中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令狐冲用心记忆,遇到不明之处,便即询问。这一日时间充裕,学剑时不如前一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未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得午末未初,独孤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若是再打他不过,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令狐冲应了,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田兄,怎么你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冲道:“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再重,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计多端,如今是装腔作势,在下可不会上当。”令狐冲笑道:“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声出,刷的便是一剑,直剌其胸。田伯光举刀一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刺了过来。田伯光赞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剌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剌出,这一攻一发,竟是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当真是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进攻之着。   十余剑一过,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剌一剑,他便退一步,剌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剌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直是尸首无存,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的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   令狐冲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心想:“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   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剌他的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避开了他的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的发出,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剑尖刀刃,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然重蹈覆辙,再度退到了崖边。令狐冲一剑削下,逼他得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成剑,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拟,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   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着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令狐冲此刻已学齐了独孤氏三剑的“破刀式”,于刀招的种种变化,尽数了然于胸,待他一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改而剌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急切间不及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剌向他的左颊,田伯光举刀一挡,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又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他一步、又一步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他背心靠住了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来攻,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被长剑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   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祖的指点。风太师叔祖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什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祖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剌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若是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田兄勿予泄露我风太师祖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   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田某有辱使命,此事可不能完。我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回去,不久便会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之间,心中竟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田兄,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是待罪之身,在这崖上思过,不奉师命,绝不能下崖一步,何况田伯光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又缩住了,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着:“太师叔祖不但救了孙儿性命,又传了孙儿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   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孙儿斗胆,请太师叔祖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何以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祖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会使一套青城派剑法,师父便知道的。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既已记在心中,便难忘了。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天幸有此机缘,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如何可以交臂失之?”当即拜道:“这是孙儿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绝无懊悔。” 第二十七回 掌门之争   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田伯光愤愤而去,绝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咱们时间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的解释,再转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未能通晓其中含义,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个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己。   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齐眉棍,狼牙棒,白腊枪,禅杖,惓杖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鞭,铁间,点穴蹶,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则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下锤流星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是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后这三剑,却比以前六剑更是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的长剑,武功上自有极高的造诣,大凡武学高手,武功到了上乘境界,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种种武术,尽数包括在内。“破箭式”这个“箭”字,总罗各种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敌人。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是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之敌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情形也自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再苦练二十年,勉强可和天下英雄好汉一较短长了。”   令狐冲越是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秘奥,知太师叔祖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道:“孙儿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老前辈当年创制这九剑的遗意,那是大喜过望了。”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是在一个‘悟’字,而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是干净彻底,越是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太师叔祖,你——你到那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洞之后居住,已经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祖便在后洞后面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孙儿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祖的寂寞。”风清扬微微一哂,道:“你跟我来瞧瞧。”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后洞,只见他伸手在洞壁上推了几下,一块岩石缓缓向后让开,露出一个洞穴。令狐冲进出这后洞数十次,万没想到原来后洞之后,更有一洞,但见风清扬踏步走进这个洞穴,他正想跟进,风清扬厉声道:“抬头看!”令狐冲抬起头来,只见头顶写着七个白色大字:“过此洞者杀无赦。”一惊之下,便停了步,风清扬正色道:“这七个字是我写的,谁也不能例外,你若行过此洞,立毙于我剑下!”令狐冲道:“太师叔祖,太——”却见风清扬一伸手,便将岩石推上了。   令狐冲呆立良久,伸手在岩上轻轻一推,那岩石晃了几晃,显然只须稍加使力,便能将岩石推开,但他脑海中立时出现了“过此洞者杀无赦”七个白色大字,手臂一颤,手掌离开了岩石,心想:“太师叔祖既然有此严令,我自不可贸然进去,致触他老人家之怒。”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他的议论风范,不但令自己十分钦仰,更是觉得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三辈的太师叔祖,但令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种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这场情愫在相处一起之时,倒也不怎么觉得,此刻陡然分手,不由得大为怅惘,心想:“这位太师叔祖年轻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之时,总说是‘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被死剑法所拘’。这种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师父剑术如此高明,这种道理岂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过随便,一说这种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乱来一气了。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一众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到这个阶段,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种上乘剑理,跟他们说了也是白饶。”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太师叔祖的剑术,自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可惜他老人家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祖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   他沉吟半日,似乎身患沉珂,寻思:“太师叔祖年纪一定大得很了,他一个人住在后洞,无人服侍,定是寂莫不便,却何以在洞口写了‘进此洞者杀无赦’的字样?就算不许旁人进去,怎地连我也不许?”他极想推开岩石,进去和风清扬说说话,但想到他适才口气之严,神色之厉,终于不敢,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那独孤九剑名虽九剑,实则于天下武学,无所不包,令狐冲每练一次,便多了一些领悟,练了一个多时辰,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中的“有凤来仪”。他呆了一呆,摇头苦笑,自言自语的道:“错了!”跟着又使独孤九剑的剑法,但过不多时,顺手剌出一剑时又是“有凤来仪”。他不禁心下发恼,寻思:“习惯中人,竟是如此厉害,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脑子中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之间,脑海中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太师叔祖叫我使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既然要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我且任意练,这想法对与不对,待太叔师祖出洞来时,再向他老人家请教。”   当下使开剑来,根基是独孤九剑的剑法,若是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后洞石壁上种种精妙招数掺杂其中,这么一来,练剑便不再是一桩苦事,只觉内中实有无穷的乐趣。只是五岳剑派的剑法和魔教武功,两者的根本道理完全相反,五岳剑法讲究圆熟轻盈,魔教武功却处处生涩钝拙,从厚重中见长,要将这两者自然而然的融为一体,几乎是绝不可能。他练了十余次,始终是无法融合,掷剑长叹,心道:“师父常说正邪不两立,看来魔教武功果然邪僻,连正邪两种武功也是势不两立,不能共处。”   令狐冲既是心无所滞,再也不去分辨那是什么剑法,只是觉得顺手,便将各种招数都混在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剌出,又是一招“有凤来仪”,他陡然间心念一动:“要是小师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有何话说?”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受田伯光之迫,全心全意的练剑,便是在睡梦之中,想的也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岳灵珊的影子,竟然长久没出现在他脑海之中,这时蓦地里想起,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己。但跟着又想:“却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的剑法?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个人定是越来越好。”渐渐的,他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百无聊赖,慢慢收剑,忽听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是惶急。令狐冲一惊,心念电闪:“啊哟不好,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莫非他打我不过,竟将小师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急快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一手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将上来,叫道:“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底么了?”陆大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事啊。糟糕,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什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的道:“师父、师娘回来啦。”令狐冲心中一喜道:“呸!师父、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对?”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刚坐定,一杯茶还没喝完,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恒山、衡山、泰山四剑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是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弟。”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陆大有道:“一个人很高很胖,说是姓封,叫什么封不平,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什么的,倒真是‘不’字辈的人。”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清算了门户的。”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事如神。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你们三位早已和华山派没有瓜葛,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不群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道:‘各位要上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不平道:‘当年你使阴谋诡计,霸占华山,将咱们赶下山去,这笔旧账,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账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十分棘手的难题。”   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的听得十分生气,小师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却是脾气忒也温和,竟然不许小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个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账?算什么账?是怎样的算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篡夺华山一派掌门之位,已三十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该让位了吧?’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的来到华山,即原来是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有什么希罕?封兄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是凭着阴谋诡计,夺去了这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掌华山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来,展将开来,果然便是五岳旗令。”   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本门之事,可用不着做来管闲事。他有什么资格能废立华山派的掌门?”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的,可是嵩山派那一个老头儿,说是姓辛的,却极力替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掌门该当由他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恒山派的三个人,说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四派联群结党,来和华山派为难来啦。大——大师哥,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给师父卖命。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一句话没说完,令狐冲已然飞奔下崖,只听他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要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是糟糕?”他一面说,一面展开轻功疾奔,陆大有跟随不上,令狐冲最后几句话便转不清楚,连问:“什么?什么?”   突然之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那山道十分狭窄,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险撞在二人的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一个脸上凹凹凸凸,另一个满是皱纹,都是十分可怖,一惊之下,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便在这时,惊觉背后也是两张十分丑陋的脸孔,一张脸极阔极红,一张却是长长的马脸,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鼻子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向前踏出一步,却见小道临谷之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一张脸极黑,另一个却是灰扑扑地全无血色,这二人四只脚板都已悬空,身子却笔直而立,处境危险之极,别说伸手相推,便是一阵山风吹来,只怕也将他二人吹入了崖下万丈深谷。   在这霎息之间,令狐冲已被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左侧二人站在险地,若是一时撞将过去,原是极易将之撞入深谷,但纵然摔死了这二人,自己仍是脱不出前后四人的包围。他一伸手便欲拔剑,六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无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们干什么?”   令狐冲一生之中,从未遭逢过如此怪异之事,饶是他机变百出,在这剎那之间,也是吓得没了主意。这六个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张,要想推开身前的二人,但两条手臂被那二人挤住,却那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口中叫道:“你们倒底是谁?”蓦地里眼前一黑,一只大布袋兜头罩将下来,身子已在布袋中,只听得有过尖锐的声音说道:“不用怕,带你去见小姑娘。”   令狐冲一听,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光这厮的一伙。”大声叫道:“你们不放我出来,我便拔剑自杀!立刻便死!令狐冲说到做到,宁死不屈。”一句话刚说完,便觉双臂已被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钳得他好不疼痛。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熟知破解擒拿之法,但处此情境之下,纵有通天本领,却也是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姑娘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若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得他死去活来。”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他一听见,便吓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个人竟尔互相的争执不休。   令狐冲身在袋中,又是惊骇,又是气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愚蠢得紧。”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出来,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突觉脸颊上一痛,已被人伸手隔着布袋捏住双颊,又是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舌头,不会说话,小姑娘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甚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咬。”只听得陆大有“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那人喝道:“你咬断自己舌头,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陆大有叫道:“我不咬,我不咬!”   令狐冲突然大叫一声,假装疼痛之极,却听一个怪人道:“你假的,我捏住你的脸颊,你牙齿动不了。”令狐冲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他脸颊被捏,上下颚难以自由移动,这“放我出来”四个字,叫得极是难听。只听得嗤嗤两声,布袋扯破,他两条手臂均给两个怪人从布袋的破孔中拉了出来,跟着眼前一亮,却是一怪在布袋上扯了两个小孔,让他一望能视物。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道:“你答应不自杀,我便放你。”说着便松开了捏住他脸颊的右手。他身后的两个怪人,却兀自在逼迫陆大有,自咬舌头以试验断舌后死是不死。陆大有大声呼叫:“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道:“他又没死,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冲运劲双臂,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那里挣得动分毫?眼见这六个怪人形相诡异之极,武功又如此的深不可测,饶是他聪明机变,一时之间竟也是不知所措,突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只听三个怪人齐声叫道:“啊哟!”一人道:“这人吓死啦!”又一人道:“吓不死的,那会如此没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陆大有只道大师哥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   一个怪人道,“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声道:“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见他突然开口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道:“原来没死,他是装死。”令狐冲道:“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道:“你当真会自闭经脉?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道:“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他是骗你。”令狐冲道:“你说我不会?我若是不会,刚才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怪搔了搔头,道:“这个有些奇了。”   令狐冲见这六怪武功虽是极高,脑子却是鲁钝之至,便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却活不转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道:“你死不得,若是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大摇其头,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们去见小姑娘。”令狐冲一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的身前。令狐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来。他变化也是极快,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隔着布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左右双臂,他长剑出鞘一尺,便抽不出来。其时他双臂虽在袋外,身子仍是套在布袋之中,腰间长剑自是也在袋内,他本想拔剑割袋,再以新学的独孤九剑与之周旋。但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二怪将他按倒后,说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隔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陆大有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一怪道:“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令狐冲大叫:“杀不得,杀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的哑穴。”竟不转身,反手一指,嗤的一声响,已点了陆大有的哑穴,陆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令狐冲见他以绝顶气功凌空点穴,认穴之准,劲力之强,比之一般高手以手指点穴尤有过之,不由得大为钦佩,喝采道:“好功夫!”那怪人大为得意,笑道:“那有什么希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瞧瞧。”若在平时,令狐冲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为什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一跃,从令狐冲和抱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他身材臃肿,但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极。令狐冲生平从所未见,不由得脱口又赞:“好啊!”那怪人轻轻落在地下,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道:“这不算甚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湛与性格之幼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令狐冲心想:“师父、师娘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嵩山、泰山诸派好手相助,我便是赶去,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娘之危?”当即摇头说道:“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却是差得远了。”那马脸人道:“甚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捉住了吗?”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的无名小卒,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惹?”马脸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么不敢?他们在那里?”那满脸皱纹的老人道:“小姑娘只叫我们来捉令狐冲,没有叫我们去惹甚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别生事了,这就走吧。”   令狐冲笑道:“对了,那个嵩山派的好手说道,他最瞧不起那个马脸、红脸、皱脸的老怪,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远远逃去,说甚么也找他们不到。”   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令狐冲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这人在那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甚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还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   令狐冲道:“你们自称桃谷六仙,他口口声声的却说桃谷六鬼,有时又说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红脸人大叫:“不行,不行,这就去打过明白。”那脸上凹凹凸凸的人道:“我瞧情形不妙,这嵩山派的高手既是出口大言,必有惊人的艺业。他叫我们作桃谷六小子,那一定是我们的前辈了,只怕斗他不过,也是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快回去吧。”马脸人道:“四哥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斗他不过。”凸凹脸道:“倘若真是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这人武功高强,胆子却是这等小法,当真是江湖上的人物无奇不有。我索性再激他一激。”便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将过来,你们就逃不去了。”   凹凸脸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这人轻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真是如鬼如魅,从所未见。他这等轻功,比之田伯光又高出十倍,他若是要逃,世上又有谁追他得上?既是身负绝世轻功,却又何必要逃?唉,我言语说得太凶,将他们吓走,倒是弄巧成拙了。”却听那马脸人道:“四哥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去跟他拚个你死我活。”   那黑脸怪人一伸手,将套在令狐冲身上的布装取了下来,道:“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生将我们像捏蚂蚁一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带你们去是可以的,只是须得依我一件事。”皱脸人道:“什么事?可依则依,不能依便不依。”令狐冲心想:“六怪之中,看来是这皱脸人最有脑子。”当下大声说道:“我令狐冲堂堂男子汉,绝不受人胁迫。我只是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算账,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令狐冲死就死了,绝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道:“很好,你有骨气,咱兄弟们很是佩服。”令狐冲道:“既是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我可面上无光了。”他说过这几句话,原只是意存试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绝不能让人家再说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桃谷六仙早就听过许多遍了,心下深以为耻,令狐冲一说,正打中了他们心坎。   令狐冲点头道:“好,那么各位便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怪随后跟来。行不到数里,只见那脸上凹凸不平的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令狐冲心想此人胆小,须加激励,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账,你也一起去吧。”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是他高得多?”原来此人脑子虽然迟钝,倒是十分的谨慎小心。令狐冲笑道:“当然是你高得多。刚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凹凸脸大为高兴,走到他的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道:“倘若他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我和你寸步不离,他若是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之柄,出鞘半尺,拍的一声,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剑将他杀了。”凹凸脸大喜,道:“妙极,妙极!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令狐冲道:“这个自然。只不过他若是追你,那便不杀他了。”凹凸脸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他去。”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天下又有谁追得你上?”又想:“这六个老儿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这句话其实甚是不通,既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却又说不知六位的尊姓大名,但六怪那想得此言矛盾,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皱脸人道:“我是大哥是叫做桃根仙。”灰脸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凹凸脸道:“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着黑脸人道:“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叶仙。”   令狐冲奇道:“怎么你们二人自己也不知到底谁是三哥四哥?”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妈妈忘了。” 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令狐冲奇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记得谁大谁小,过了几年,便忘记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那黑脸人道:“他一定要争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胡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胡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那红脸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马脸人道:“我是桃实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满脸通红,果然是颜如桃花,但五官这等丑陋,和‘桃花’二字,无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听,谁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如果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听令狐冲称赞他们的名字好听,无不心花怒放,登时便觉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实仙两人,更是手舞足蹈起来。令狐冲笑道:“咱们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陆大有的穴道,但想师父、师娘处境窘迫,越早过去解围越好,这思过崖畔并无猛兽,这得几个时辰,陆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搁。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遥,但这七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一到祖先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均是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均是一喜。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令狐冲回头向桃谷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在外窥探,甚是不敬,但此刻众弟子均知本门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难,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不妥。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苍髯老者,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功修为均极高深,右手执着五岳剑派的令旗。自是那个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尼姑,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饰瞧来,分别属于泰山、恒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也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则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   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若有一派处事不善,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皆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恒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令狐冲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稍宽,寻思:“原来他们说了这半天,还是在争执这件事,并没有动手,幸好六师弟及时报讯,我没来迟。”岳夫人道:“彭师兄这么说,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   衡山派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连荣。他自称不欲多管闲事。这次来到华山,他既非华山派的正主,又不是执掌五岳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语最多,这时听岳夫人这么说,当下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然是名不虚传。”岳夫人大怒,说道:“彭师兄来得华山,总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教。”彭连荣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夫人便要挥剑斩我头上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她这几句话极是厉害。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剌彭连荣不念本门师兄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华山,来和自己夫妇为难。果然彭连荣一听此言,立时脸色大变,厉声道:“岳夫人,古往今来,那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咱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什么?”   彭连荣脸上一红,原来他正式的外号叫作“金眼雕”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说他多嘴多舌,惹人厌憎。这个不雅的外号虽然无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一久了,不免传入他的耳里。岳夫人这么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绝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不由得怒气益增,大声道:“哼,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个‘伪’字。”   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劳师弟,这人的匪号是什么?”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答道:“这老儿叫作‘金眼乌鸦’!”令狐冲在厅外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了出来!”   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彭师叔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彭德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表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了真怒,不敢再说,但厅上嵩山派那苍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   彭连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彭连荣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牲?”令狐冲笑道:“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什么畜牲?”   彭连荣连受令狐冲的辱骂,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冲说:“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彭”这句话,对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狐冲如此说法,直是指他的家人为娼,至于说“我知道那是甚么畜牲”,更是直斥其为禽兽了,五岳剑派结盟,共叙辈份,彭连荣是令狐冲的尊长,居然受此无礼冲撞,那里能忍得住?他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将过去。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踪开,便欲拔剑,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然和彭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几件事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是不见其快,但见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几句话说得不动声色,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已将彭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彭连荣运劲于臂,向上一抬,不料纹丝不动,竟是无法将岳不群的长剑挑动,登时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彭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吟咐,不敢违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彭师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令誉,当真是连畜牲也不如。你可别生气,我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彭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却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岳不群感到彭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彭连荣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这时运劲正猛,半截剑向上疾挑,险险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他当即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内力压断,显然岳不群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但虽是并无偏袒,妻子的长剑被丈夫压并无关系,彭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顿,握着半截剑,头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岳不群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只觉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诧异,拱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不群,你露的这手紫霞神功可帅得很啊,可是单凭这手紫霞神功,却未必便当执掌华山,谁不知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法,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可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过。五岳剑派所使的都是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那便相形见拙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甚么劳什子的内功?所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同时画方画圆尚且不能,更不必说同时练剑练气了。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功夫,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只不过是自作自受,并无大害,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却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了。”   岳不群微笑道:“说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身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他身形甚矮,说出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他一直不开口,陡然间犹如石破天惊般说了一句话,人人都吃了一惊,只有岳不群练气有素,内功深厚,脸上神色丝毫不变。那矮子见自己这一下百试百灵的“狮子吼”功夫,竟然没能惊动岳不群,心头着实有气,更大声的道:“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有了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这几句话,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甚是难受。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这手‘狮子吼’功夫,本是佛门的内家上乘功夫,倘若内功练得到了家,一声喝将出来,万人辟易,的是威力无穷。”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忧,取名含义,原是“仁者不忧”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无半分“仁者”之象,“不忧”之状,听了岳不群这几句话,心下一凛:“这家伙倒是识货,我从一位无名禅师那里学来的这门功夫,他居然还能看得出来。”但这一凛之情立即过去,怒道:“你说我内功不纯,这‘狮子吼’没练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过‘狮子吼’乃佛家神功,说到练得到家,谈何容易?当今之世,只怕真正会这门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数。”   他每一句都说得心平气和,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但细一琢磨,都是在说这成不忧功夫平庸,成不忧性子甚急,脑筋却转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后,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间心头大怒,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大声道:“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我瞧着也是十分的不顺眼,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打下位来?”   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啰嗦不清,除了徒伤和气之外,更有何益?”   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不需要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日衰,你终究是推御不了这个罪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令狐冲听了这几人言语,心道:“原来封不平和这矮子,都是本派‘剑宗’的弟子。他们明明练功时走错了路子,却来怪我师父,当真是可叹可笑。”只听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数十年,三位又旧事重提,复有何益?”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见来?换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明不白,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跷蹊。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绝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那嵩山派的苍髯老者突然说道:“岳师兄说令旗是哑巴,难道我汤英鹗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那苍髯老者汤英鹗阴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岳兄毕竟是信不过汤某的言语了?”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需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成不忧道:“那有这么许多啰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剌出一剑,说“也”字时剌出一剑,说“不”字时剌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手上便已连剌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捷迅无伦那还不奇,四剑连剌却是四种凌厉之极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剌他左胁之旁的衣衫,第四剑剌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剌了八个窟窿,好在剑刃都是从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华山群弟子见了,尽皆失色,各人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的一路,只是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响。”   但汤英鹗、封不平等人,心中对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剌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这四剑固然显示了成不忧剑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说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居然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其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殊无二致。   令狐冲心中,却尽是在思索成不忧适才所剌出的四剑,眼见这四剑姿式虽奇,自己却甚是熟悉,正是后洞石壁所刻下华山派诸绝招中的两种招式,他将之二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两招,心想:“这两招有甚么希奇?瞧他脸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紧呢?”只听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剌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个限度。”   成不忧于自己所剌这四剑甚是自负,虽见岳不群巍然不动,气度大是可佩,但见岳夫人颇有骇然色变之态,显然为自己剑法所慑,不由得傲心大盛,说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终究是见多识广,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辈,向他挑战,却是万无一失,只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乱,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道:“岳夫人请。宁氏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是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的脾气远比丈夫为刚,眼见成不忧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还没开口说话,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若是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纵身拦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破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叔师伯的称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收你这个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一剑向令狐冲剌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剌过的那一招。他所以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那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若是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反而无必胜之方,这柄破帚却正好当作雷霆挡,眼见成不忧一剑剌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   令狐冲这一下其实也真是危险,要知雷霆挡乃精钢所铸,扫上了原是不死也必受伤,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霆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有什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什么“真力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绝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扫。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令狐冲将破帚一捺,避开了这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亦破解了自己这一招。他脑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剌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剌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的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几根扫帚上的竹丝,已然戳到了他的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他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霆挡,九齿钉拔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己受重伤。   对手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胡缠下去,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更不思索,刷刷刷连剌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了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棍棒使,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举棍直击,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一根镔铁棍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时折断,那是破解对方这一招的妙法,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料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剑,当真是势如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竹棍之中,直投至剑柄。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柄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一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狐冲只不过仗着熟悉招数变化,以内力而论,如何是他的对手,身子向后一仰,立时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抬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被拉成四截,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片。这一变化俄顷,众人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也突然,饶是岳不群、封不平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惊得呆了。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灰脸的桃干仙与马脸的桃实仙二人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花仙和桃叶二人背心剌去,只听得铮铮两响,双剑如中钢板,跟着拍拍两声,双剑齐中折断。桃谷四仙一齐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岳不群和封不平折剑之时,手上都是一震,只感到对方实非血肉之躯,不由得心下大骇,但随即省悟,这两个怪人背上定是负了钢板铁甲之类,否则怎能挡得住二大高手的剑剌。另一名华山剑宗好手高不惑掷出一枚甩手箭,嵩山派的苍髯打出一枚飞锥。两枚暗器均是去势劲急,但听得叮叮两声响,虽然都射中桃谷二仙的背心,却无损二人分毫,瞬息之间,六人和令狐冲均已没了踪影。   杨英鹗和岳不群、封不平、高不惑等人面面相觑,眼见桃谷六仙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又是惊惧,又是忧愧。隔了良久,汤英鹗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   且说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被桃谷二仙抬着下去,未到半山,已经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一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到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打在这小子身上,说不定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有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为甚么唉声叹气,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姑娘见了他这等模样后为他担心。第二,我从小就生成一张马脸,既是马脸,当然很长,脸孔长了,当然不会嘻嘻哈哈。”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知小姑娘不用担心,小姑娘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姑娘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他听了我话,伪装不担心,那么我也便要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然也有点担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休,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是关切,不禁颇为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姑娘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姑娘”便是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 第二十九回 真气疗伤   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声威,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登时心花怒放,齐声道:“我们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片刻之间,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担心令狐冲伤重,救人要紧,无暇去和嵩山派那老狗算账,否则将他也是拉成四截,才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   令狐冲受了成不忧这一掌,其实伤势着实不轻,他凑桃谷六仙之兴,强提精神,和他们谈笑了几句,但随即又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令狐冲睁开眼来,但见桌上一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合穴”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灸热难当。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内功替自己疗伤,心中好生感激,暗暗运起师父所授的华山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自己的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小腹间便是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的一声,鲜血狂喷。桃答六仙齐声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不绝的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总是在四肢百骸间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这一日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干仙的声音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是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已死定了,那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治好了内伤,他双足也是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总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内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之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入过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是胡说八道!”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桃叶仙忽道:“这样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恐怕不妥,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有何可否,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透了进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哈,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令抓冲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个人意见不同,各凭己法为我施医,我令狐冲这次可倒足大霉了。”   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竟尔开口不得,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阳肺经为主。我们真气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桃干仙道:“大哥,别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是阳气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太阳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穴道。”桃枝仙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甚么?为甚说我错之极矣?”桃根仙则十分高兴,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我对二弟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有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身上乱通乱钻,我怎么还说得出话来?”〕只听桃叶仙继续说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胡涂,须得治他阳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他一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外日分处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跳动。   桃枝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是舌头发强,这是里寒里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冶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冶不好,人家性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枝仙生性最是胆小,道:“怎么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足太阴脾经,岂不是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冶错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花仙道:“冶错了糟糕,冶不好也糟糕。其实这小子所受外伤,并不重要,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治疗之策,须得从手心经着手。足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是关窍之所在。”桃实仙道:“昨天你说当治他足少阴胃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阳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两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阴生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是一分二分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令狐冲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你在这与理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在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了。”殊不知桃谷六仙天真烂漫,六个人倒是一片好心要将令狐冲医好,只是他们自己的内功虽然练得极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之克敌制胜,原是不费吹灰之力,用来治病救人,可是一榻胡涂了。   桃实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根仙,桃干仙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实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使须从经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腰奇和十二井穴。”桃根仙等齐道:“六弟,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   只听得桃实仙一声大喝:“什么使不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跟着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腰奇、十二井穴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利刀戮了进去,痛不可当,令狐冲张嘴大叫却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的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阳心经的诸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的各穴道中透入。   令狐冲心内气苦,身体上更是难熬无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乱医治,他昏昏迷迷,慒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十分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只觉得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比拚真力之伤。令狐冲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必得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如果细想,自知桃谷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其实是大耗内力之举,若不是有众不同的交情,轻易不肯施为,可是此刻身体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当真是佛都有火,倘他能张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将出来了。   桃谷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替令狐冲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日子之中,已令狐冲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内功,虽然修为并不深湛,但所学却是名门正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不被桃谷六仙的胡搅枉自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运气一个多时辰,眼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是低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禁担心。桃枝仙第一个害怕起来,说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不要吓死了我。”一缩手,手掌便从令狐冲穴道上移开。桃根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桃枝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瞬息间不知去向。桃干仙、桃实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   桃叶仙道:“看来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干仙道:“你们去对小姑娘说,他给那个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所以死了。”桃根仙道:“说不说咱们以真气医他之事?”桃干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根仙道:“但若小姑娘又问,咱们为什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干仙道:“既是如此,咱们便说医是医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根仙道:“小姑娘岂不要怪桃谷六仙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姑娘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我可受不了。”桃根仙道:“小姑娘又没骂,是我说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没骂,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我是作一个比喻,她虽没骂,说不定会骂的。”桃干仙道:“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根仙道:“这小子一死,小姑娘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干仙道:“我说小姑娘一定放声大哭,却不会骂。”桃根仙道:“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桃干仙道:“她就算要骂,也不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根仙问:“那骂甚么?”桃干仙道:“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们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插嘴道:“呸,为甚么骂咱们见六条猫儿?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入战团,说道:“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是人,小姑娘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那就不是骂了。”桃实仙道:“就算说是人,也不一定不是骂,她如说我们六个都是蠢人、坏人,总还是比六条狗子好。”桃实仙道:“如果那六条狗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好狗、威风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一冲,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   桃谷五仙一愕,还未说话,却听得桃枝仙在窗外问道:“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桃谷五仙齐声问道:“是啊,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他说道:“你——你们送我——送我回华山去,只有——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么?只有你师父能救你性命?那你是说,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桃叶仙道:“岂有此理?他师父有甚么了不起?难道比咱们桃谷六仙还要厉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师父跟来咱们此拚!”桃干仙道:“咱们四个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   桃实仙道:“连华山上一个个人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   桃枝仙道:“鱼虾有甚么四肢?怎么抓其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干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明知自己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道:“甚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道:“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不是我的第一句。今天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   桃枝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桃干仙道:“你说乌龟?”桃花仙道:“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枝仙道:“可是咱们分抓乌龟的前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甚么不能?乌龟有甚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人的一撕?”桃花仙道:“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若能抓住它的四肢,连其硬壳也撕成四块,若是不撕硬壳,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二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了。”桃根仙道:“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   桃枝仙道:“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缠夹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令狐冲听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辩,若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虽是可笑,自己却越听越是烦恼。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算不枉了,真得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兴大发说,道:“我——我要喝酒。”   桃谷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是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桃花仙道:“不错,人生于世,若不喝酒,做什么人?还不如做乌龟好了。”桃干仙大怒,道:“你骂我不喝酒是乌龟?你我一母所生,我是乌龟,你就是王八。”桃花仙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令狐冲听他二人毫没来由的又争吵起来,忙道:“我——我要喝酒。不喝,就——就死。”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   过不多时,桃花仙便提了一壶酒进来。令狐冲此时已病得死去活来,闻到酒香,却仍是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令狐冲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寻思:“这六个人爱戴高帽,只有如此如此。”便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一他连说三个“桃”字,故意不接下去。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什么?”令狐冲点头道:“是啊,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平生绝技——”他说到这里,呼吸不畅,便停住了。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语的问:“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道咱们本事高强?”“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咱们决计不能和他干休。”“咱们很愿意和你师父交朋友,这就上华山去吧!”令狐冲正是要引他们说出“上华山”这三个字来,当即接口:“对,这就上华山去吧!”   桃谷六仙说干便干,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身。走了半天后,桃根仙突然叫起苦来:“啊哟,不对!小姑娘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咱们又带他回华山去?”桃干仙道:“这一次大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先见了小姑娘,再上华山。”六人转过身来,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道:“小姑娘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桃根仙道:“当然要见活的小子,不要见死的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干仙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什么练头?”令狐冲气喘喘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所胁,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得痛快。”   桃谷六仙一齐脸色大变,道:“小姑娘要见你,绝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从命。”桃根仙道:“好了,好了!迟见早见,也不争在这几日,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   数日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在祖先堂二里外的七株苍松下。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祖先堂,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架上。岳夫人关切他的安危,抢过去看时,只见他双颊深陷,脸色腊黄,实是一副病入膏肩之象。岳夫人大惊,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在呼吸之间,叫道:“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那“师娘”二字,始终没能叫出口来。岳夫人眼泪夺眶而出,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响,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架的桃花仙剌去。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桃谷六仙一听,又是愤恨,又是失望。他们本来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夫妇二人对我们六兄弟一向十分钦仰,如此说来,那是并无其事的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难道你不知我们便是桃谷六仙么?”桃枝仙道:“你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我们六兄弟今日上得山来,你既无欢欣之情,又无请我们喝酒之意,那么先前之言,全是骗人的了。”   岳不群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六人自称桃谷六仙,但妖气怪气则有之,周身形相,那里有半分仙风贵骨?瞧他六人撕裂成不忧时出手之毒,定是左道中的高手。本来既然上得华山,便是宾客,请他们喝上几杯,又有何妨?可是他们在华山上出手杀人,早已不敬主人,又怎能以宾客之礼相待?自来正邪不同道,这六人将冲儿折磨成这个样子,焉是安着甚么好心了?”当即冷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他这句话明明是讥剌嘲讽,桃谷六仙一听之下,却是大感快慰,都道他是在抬高六人的身份,齐道:“那也无所谓。咱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个朋友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桃谷六仙既当你是朋友,自会点拨于你。”   桃谷六仙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说这几何话纯是一片好意,可是听在岳不群这样一位武学宗师的耳中,自是极大的侮辱。幸好岳不群是个彬彬君子,修养极好,心中虽已十分恼怒,脸上仍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个多谢了。”桃干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谷六仙既然当你是朋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   岳夫人听他们言语放肆,心下早已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便已指向桃实仙的胸口,凝剑不发,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谷六仙向来不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剌出。   岳夫人原是华山派气宗中的高手,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桃实仙本来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剌便剌,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剌到了他心口,大惊之下,急忙闪身。但岳夫人这一剑实在来得太快,噗的一声,透胸而入。桃实仙一掌击出,打在岳夫人的肩头。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桃实仙胸中,兀自摇晃不绝。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枝仙心惊胆战,抱起桃实仙转身便逃,身形一闪,便已在数十丈外。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了起来。   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不惊,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根仙和桃叶仙分剌之时,手腕竟也发颤。令狐冲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一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了过去。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说道:“那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伤势,四兄弟竟似心意相通,也不出言商量,不约而同的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身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仇。这六人是大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岳夫人惊魂略定,想起当日成不忧被这桃谷六仙分尸之时,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了,道:“这——这——这——”说了三个“这”字竟尔再也说不出话来。岳不群知道妻子这次受惊着实不小,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洗个脸,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险将自己手掌震开。岳不群紫霞神功已成,武林之中,以内力而论,算得是少有匹敌的高手,但令狐冲体内这几股诡奇内力居然撞得他右臂为之一震,实令他大为骇异,他随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力在令狐冲体内,竟然自行也在互相撞击,冲突不休。   岳不群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剧烈的一震,这一下令他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内这几股真气斜行逆生,正是旁门中极高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合击,则自己便无可抵御,再一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六道,游生于奇经八脉间的更是霸道之极,岳不群只怕自己大耗内力,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怪人注入冲儿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知桃谷六仙各凭己意替令狐冲治伤,结果将他身子成为六道真气的角斗之场。六仙修为相若,六道真气难分强弱,相持不下,变成郁积难宣的局面。这原是武林中从所未有的怪事,岳不群以常理相度,又那里猜得到其中真正的缘由?   当下岳不群令高根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入内室,自己去探视妻子。岳夫人虽是受惊不小,却未受伤,这时坐在床缘,握住女儿之手,心中兀自怔忡不安,一见岳不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不语,隔了半晌,才道:“奇怪,奇怪!”岳夫人道:“怎么奇怪?”岳不群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来得及否?”语气之中,充满了关切之情。岳不群抬头沉吟,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冲儿,是何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甚么机秘。冲儿当然宁死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无甚么机秘,这六怪和咱夫妇又是素不相识,并无仇怨。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却是为何?”岳夫人道:“只怕是——”但随即发觉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不对的。”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了眉头来思索。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无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无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刑相迫,何以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将这个疑团解开,便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岳不群脸色甚是郑重,道:“借冲儿之伤,耗我内力。”岳夫人跳起身来,道:“不错,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这六道旁门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盼能制咱们的死命。”她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下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声音发颤。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动疑,他们只是怕冲儿自绝经脉,这才放你。你想,若不是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儿的一条性命?”岳夫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   要知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华山派上下瞧在眼里,无不大为震惊。此时桃谷六仙又将一个气息奄奄的令狐冲带上山来,不论是谁都会推断六人不怀善意,倒不是岳不群夫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岳夫人又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能以内力去给冲儿疗伤了。我内力虽然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岳不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有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他知道妻子要强好胜,下面的话便不说了。岳夫人略一迟疑,回到床边坐下,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   当下三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了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掌的掌心,将一股练成了紫霞神功的内力,缓缓送将过去。这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脸上紫气大盛,向后退开了一步。他微一凝神,丹用中提起一口真气,脸上紫气随即隐去,向岳夫人使个眼色,夫妇俩并肩出房。岳灵珊待要跟去,岳不群举掌示意,道:“你帮着照料大师哥。”   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父亲临死之时,有一句话要我转——转告于他。我———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岳不群低声道:“这句话只怕事关重大,非得让他说出来不可。”回到床边,将紫霞真气运到右掌掌心,再去按在令狐冲的灵台穴上。   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旁,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到这里,声色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岳不群加运神功,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道:“他说葵——葵花——”岳不群听到“葵花”二字,不由得心头一震,这般心念微分,便觉令狐冲体内的六股真气,纷纷自六处经脉涌向灵台穴,势道猛烈,几乎又要将他手掌展开。岳不群急运功力,以一股浑厚之极的真气从令狐冲灵台穴中推了进去。只听令狐冲又道:“葵花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阅,否则——否则祸患无穷——无穷——”林平之奇道:“葵花巷?我们福州可没葵花巷啊,我家的旧宅也不在葵花巷。”令狐冲道:“我——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声音又低了下去。岳不群察觉他体内的六道旁门真气越来越是猛烈,自己纵然耗尽内力,也决计无法予以消解,当下缩回了手掌。岳夫人取出手帕,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 第三十回 藉词避祸   岳不群自练成紫霞神功以来,每天行功,身上从未渗过一点汗水,这时一抹额头,竟是湿透了半块手帕,连岳夫人也是大为骇然。岳不群问林平之道:“福州没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么声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会,道:“没有。”岳夫人道:“那么你家老宅在甚么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从前住在向日坊,后来——”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来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纪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别名。打从我祖父手上,镖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镖局子里。”岳不群道:“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说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么?”岳不群道:“这事慢慢再说。”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病情若是有变,立即禀告。”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向夫人使个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门,低声道:“师妹,你想那是甚么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万,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么东西?”岳不群道:“他说的是‘翻阅’二字。”岳夫人立时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剑谱’。”岳不群道:“如果说的是‘辟邪剑谱’。为甚远林震南总镖头临死时谆谆叮嘱,千万不可翻阅,否则祸患无穷?”岳夫人微笑道:“这个谜儿也不难猜。他林家的《辟邪剑法》稀松平常,就算学成了,那也是克敌不足,徒召杀身之祸,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儿子保有祖物,却不可学,他自身的经历便是明证。”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见事明白得多,见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错了,道:“那么到底是甚么道理?他便是喜欢卖关子。”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么道理,我可也想不通,当年平之的曾祖林远图前辈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纵横江湖,罕逢敌手,故老相传,绝非虚伪。连青城派余沧海的师父长青子也败在他的手下,则真正的辟邪剑法,绝非平之所演的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总镖头所说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剑谱而言。”岳夫人道:“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剑谱,又是指甚么?”岳不群翻开枕头,取出一只铁盒,打开铁盒,拿出一本锦面册子来。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难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传之秘,他林家怎么会有?”翻开“紫霞秘笈”最后一页,指着最后的十六个字道:“你看。”   岳夫人顺着他手指看去,见那十六个字写的是:“紫霞秘笈,入门初基。葵花宝典,登峰造极。”岳夫人和他同门学艺,师父虽未以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后,夫妇间自是甚么都不相瞒,岳夫人早已翻阅过许多遍。只是练这“紫霞神功”时禁忌既多,进境又是极缓,岳夫人于这种水磨功夫极不耐烦,练了几月后毫无成绩,便抛下不练了。这十六个字,她也早已见到过的,其时心想,连练“入门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练不成,还谈甚么“登峰造极”的“葵花宝典”?她素来粗枝大叶,当时看了之后,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见丈夫说了出来,心念一动,脱口而出的道:“葵花宝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难道与葵花宝典有甚么干系?这世上当真有一部葵花宝典么?”   岳不群神色肃然,道:“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师及师祖亲笔所书,我一句一句的练将下来,其中确有无穷的妙境。最后这十六个字和秘笈其余的字迹一模一样,绝非虚假。”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当世就算真有‘葵花宝典’,定然艰深无比,只怕也是无人能够练得成了。”岳不群道:“这个——”说了这两字,便不往下说了。   岳夫人道:“师哥,这六怪既是伏下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你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输,但若有个失闪,岂不是——岂不是——”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二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三人,便已输定了。他五人齐上,咱夫妇实无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师妹,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   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的威风。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虽杀了一怪,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   令狐冲自幼由她抚养长大,便如亲生儿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为酸楚,哽咽着道:“师哥,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儿身上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性命了么?”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唉,当日我一片诚心,要将紫霞神功传授于他,岂知阴差阳错,他竟会胡思乱想,使出古里古怪的剑法来,误入剑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传授神功之意。当日他若是习了这部秘笈,即使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师哥,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并无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这桃谷五怪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那还不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无可辩驳,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岳不群道:“这五怪行事飘忽,人所难测,当真是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说着将“紫霞秘笈”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是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原来令狐冲盈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见到岳灵珊站在眼前,其时失却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剌几个窟窿,我也无半句怨言。只是你别这么冷淡,不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只觉飘飘荡荡的不知置身何处,什么男女之嫌礼法之防,全都抛到了九宵云外,竟将内心深处的言语,全都说了出来。   林平之觉得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亲说起以“紫霞秘笈”疗伤之事。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则坐在侧位。要知若在内堂,夫妻敌体,二人并坐,这祖先堂是华山历代掌门人处分派中事务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门,岳夫人属他管辖,只得侧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一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精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若是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二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那才是实堪浩叹呢!”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   岳不群接着道:“气剑二宗之争,虽然剧烈,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日,相安无事。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那岂不是要将我派毁于一旦吗?”劳德诺、蒋发、施戴子等都道:“绝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这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对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劳德诺等齐道:“师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这几个剑宗之士,那也殊不足虑,只是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恒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   众弟子听了,心头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谋,机变百出,江湖上中听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亲上嵩山去“评理”,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谓“评理”,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绝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心中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性格暴躁,脑子却是半点也不胡涂,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啰唆,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盗来?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听师娘这么说,那一个敢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的病势。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虽是悲痛,但此刻华山派大祸临头,桃谷五怪随时都会来,绝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位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敌来侵,你们尽且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了。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和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原来连胸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朦朦胧胧的,更感怖意。陆大有心想:“听人言道,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数给它数清楚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静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涂写了自己的眉毛。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噗的一声,吹熄炉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但听那脚步声越奔越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去点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道:“六猴儿,你也不给大师哥抹了口边的血。”陆大有道:“是,是。”取过手巾要去揩抹。岳灵珊接了过来,轻轻替令狐冲抹了口边鲜血。令狐冲突然说道:“多谢你,小——小师妹。”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没料到他竟会开口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大师哥,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脏六腑。”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来,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练本门的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道:“这事你可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喜欢,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追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那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的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我不能——不能学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连叫了两声“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是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大师哥这么固执,难道爹爹真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的让他去死么?我赶着要回去,天光时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咱们在白马驿的客店住。”陆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师妹,这来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复元,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头,向他注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道:“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一声:“走了?”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的衣服。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她说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自言自语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向前瞪视,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害怕起来,又不敢挣扎,只得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驿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对于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力气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坑上,却也不觉疼痛。陆大有可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暴则气奔而攻神,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真离而魄秽,是故命近而灵失。酷则丧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虚。贼则心斗而意乱,是故内战而外绝。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剐命之斧斤矣。”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道——”他继续道:“舍尔五性,返诸柔善,闭诸淫,养汝神,放诸奢,从至俭,节伙食,去膻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粱,按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见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上面只是第一章的总则,下面便详叙气功的练法,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   令狐冲只听得几句,便知这确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说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等语,小时偶尔曾听师父师娘说起过,只是不明其意,此时一听,才知是本派上乘内功中的种种关窍。他突然提高嗓子,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是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有什么关系?”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大师哥,你如何可以辜负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似欲夺眶而出,将脸转向里床,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征嵩山,一路上都是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无论如何难以消散。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好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命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执意不肯听,是我执意读给你听的。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未曾瞧在眼里,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身体内六道真气,兀自在冲突鼓荡,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陆大有便会将这部“紫霞秘笈”从头至尾的念完,自己纵然决心不练,却也已负担了偷窥师书的罪名。若是自己伤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决心不练,还道是练而不成,岂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吗?陆师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于不义。   他突然之间,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陆大有伸出双手替令狐冲垫高枕头,胸口门户大开,再说又那里料得到这位亲若兄弟的大师哥竟会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虽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坑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在坑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那根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说:“大师哥,你到那里去?”苦在要穴被制,给人重手点中,那里还能开口?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他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走得远远地,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说到这里,心头热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怕稍有耽搁,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开这间小舍,当下撑着门闩,一步一停,喘几口气,再向前行。他一来年青力壮,二来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的支持,终究还能迈步,慢慢远去。   他拖得十余丈,便柱闩喘息一会,大半个时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子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之中,有人在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黑暗中看不见谁,心想在这华山绝顶的,自然是友非敌,问道:“是谁?”听得那人大声说道:“是令狐冲么?我是田伯光。”跟着又大声呻吟,显是身受剧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剑将我杀了。”他说话之中,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一交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这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给他们搞的。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   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一面说,一面喘气。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是他们问我,不应该是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是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了,他们——哎唷——他们说,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令狐冲心想:“如此强辞夺理,缠夹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若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一人道:‘当然不会说话。咱们六兄弟将之撕成四块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所以不说话,乃是我们不去问他之故。若是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的功夫,只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田伯光断断续续的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想是当时实在印象太过深刻。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是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   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田伯光道:“他们争辩不休,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令狐兄说,心中可真是害怕。我大声说道:‘若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联在一起?’令狐兄,你想这种言语,是否莫名其妙之极?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什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些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之后,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桃谷六仙?”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此计不输于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之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道这六个人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开溜,不料这六个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子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的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那知这六个人动作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又已转将过来,挡在我的身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可是我向后倒退,被山壁阻住,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那里?这个人在那里?’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领十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中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道:‘但若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若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无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无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就是抱,不是围。’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道:‘有了,他若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向外奔跑,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道:‘对啦,这个人有法子将我们围住。’   “我一听他们如此说法,灵机一动,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那知道这六个怪物行动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是不致外泄。”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出,自属于阳明大经肠,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从所未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是叹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那里?你若是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   “我心中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怿,道:“呸,你当田某是甚么人了?田伯光贪花好色,江湖上名声不佳,却也止于贪花好色而已。田某既已答应过你,绝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是食言而肥之人吗?”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若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杀手,总算我还欠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见他的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不耐烦起来,大声道:‘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若是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下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兄,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知晓,须得早作准备才是。”   令狐冲道:“田兄,不瞒你说,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可不是我风太师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你?他们找你干甚么?”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她一见?”田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绝发出“荷荷”之声。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而内力真气,更是强劲古怪。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其实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熬煎。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已然如此,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自是又狠上百倍了,耳听得田伯光呻吟之声,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令人可敬可佩。”田伯光叹了口气,道:“田某为武林中名门正派之士所不齿,今日得你一言相赞,死亦瞑目了。”   令狐冲心中一惊:“我师父师娘到处寻他,要取他首级,我却反而出言称赞于他。这句话若教师父师娘听见了,他二位不知将生多大的气?”只听田伯光又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夹手夹脚的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是一言难尽。田兄,你说是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身上给人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会上一会,便给解药解我之毒。眼下我既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这六个怪物整冶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毒发之期也不过七日了。”   令狐冲问道:“那仪琳小师父现下是在何处?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大喜,问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住在川北,唉——”他叹了口气道:“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七日七夜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人都伤成这等模样,别说七日,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七天之间便抵达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甚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是瞎了眼睛。”令狐冲笑道:“老天爷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错,令狐兄,你的脾气很对劲,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甚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是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是淡出鸟来。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他口说“我来扶你”,但自己却也挣扎不起来,令狐冲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点力气?二人黑暗中气息相闻,可便是动弹不得,越是使力,越是发不出劲。二人挣扎了好半天,终是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称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个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自己却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但到今日还在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结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当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伤重先死,田某绝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刚才这番言语,决计不假。”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有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竟是堕落至斯,却去和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田伯光喝道:“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顷刻,死了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黑暗之中,只见蒙蒙胧胧的一个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闪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听那人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剑去,将这姓田淫贼杀了,无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便道:“尊驾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四爷门下古昂。”令狐冲道:“原来是古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   古昂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甚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如来多管闲事?”古昂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过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若是没种,给我乖乖的挟着尾巴,滚下华山去吧。”古昂道:“你是决计不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孤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是好过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之事。我要将你二人衣服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勾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下面一个“贼”字没出口,腰间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脚,登时哑口无声。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干什么?”古昂微微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后,便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田伯光一听到那女子声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好啦。这直娘贼要害—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原来这女子正是仪琳。田伯光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于是随口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她的令狐大哥”,心中如何不急,立即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吗?”古昂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无防备,左臂一屈,一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突然间后领一紧,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竟然离地数尺,古昂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是惊骇,双手反将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下,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与自己脸颊相距不过一尺,却不是仪琳是谁?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少说也有七尺之高,身披一袭大红袈裟,虽在黑夜之中,也见到殷红似血。他左手平伸,将古昂凌空抓起。古昂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冲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爸爸?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那是更加奇怪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令狐冲,我只道是个如何魁梧奇伟的好男儿,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种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吧。”仪琳又羞又急,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个字,终究是不能出口。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甚是焦急,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什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解药还在他身上,他一走,我岂不是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我说好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偷盗,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什么。”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所以自己取了个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什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瞧着痛快。”他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过去,扶他起来。她虽是个娇怯怯的妙尼,毕竟是身负武功,别说扶他起来,便是将他整个人提将起来,亦非难事。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穿这袈裟干什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什么都干,所以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采,道:“正是!”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道:“这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从来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里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之后,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和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偏说我生有什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一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想同我这个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也是有的。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务须及早引避,若是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师父师娘怪责,不在话下,灵珊小师妹更将从此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够相避,被他一把抓住,登时提了起来。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甚么似的,将令狐冲放了下来,但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正岂有此理!”   他自己毕生爱上了个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灵珊小姐。”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说道:“姓岳的姑娘,他妈的,有什么可爱了?下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她。”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心想:“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仪琳大是焦急,叫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不戒和尚对女儿之言倒是奉命唯谨,道:“好,治伤就治伤,那有什么难处?”随手将古昂身子一抛,却将令狐冲轻轻放了下来,大声问道:“你受了什么伤?”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既性急,又莽撞,不等他说话,便道:“胸口中掌,你又是练武之人,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无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一穴之名,那是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和任脉全无关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阳阴泉,丝空竹,那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一指,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的承浆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他双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咦”的叫了起来。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狗贼的何来?”   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入了佛门之后,除了“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之外,没念过一句经文,满口粗言秽语,到老仍是丝毫不改。但见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初时尚还大呼小叫,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时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但见不戒全身衣裤都已被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道:“我—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功,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吧。”   田伯光大怒,骂道:“什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药解毒,这时候又来赖了。田伯光一条命不算什么,你不给解药,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说也奇怪,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这小子怕死怕成这个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只是适才使力过度,一双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九天中若是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田伯光从仪琳手中接过解药,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令狐兄,你和小师父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劝。你若不改过,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斤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情知毒性若不解除,此生别想走下华山。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心下甚是喜欢,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谢,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甚么胡说?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仪琳碎道:“老没正经,又谁——又谁——”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个人携手上山,正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和他女儿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并不答话,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脸上冷冰冰地,竟无一丝暖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不知来自何处名山宝剎!光降敝处,有何见教?”不戒道:“我—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是找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是有意戏侮自己,心下甚是恼怒,只是他修养甚好,脸上不动声色,道:“大师说笑了。”眼见仪琳一上来便向自己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底下不知如何措辞才是。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你好大胆子,哼,好大胆子!”田伯光道:“这可未必。我跟你徒弟令狐兄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岳不群转向徒儿,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摸有二十天了。”岳不群道:“这二十天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师娘到那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而和他结交?”田伯光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在我面前拔剑自杀?”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有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令狐冲说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岳不群昨日下山之时,眼见令狐冲奄奄一息,命在顷刻,此时居然能起立行走,心下自是大为纳罕,只是一时无暇询问,这田伯光声名狼籍,让他多耽一会,也是沾污了华山的土地,是以命令狐冲立即拔剑除去,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纵然能与也是身受重伤的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轻轻的一下弹指。那知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应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厉声道:“你——你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种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言而有信?他这把刀下,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令狐冲好生为难,师父之命,他从来不敢违背,但田伯光确已答应改过迁善,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心念电转,便即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腿的小腿之中,连腿带剑,钉在地下。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都是惊呼出来。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   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将长剑拔起,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是这等关心!”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须知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岳灵珊是个冰清玉洁的闺女,将来江湖传言,人人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不遂之类难以入耳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也是激飞而出。 第三十二回 雨夜血战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然后发先至,更而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将那长剑拖转,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路中。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冶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然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这才吓他一大跳,唉!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仪琳见岳不群脸色极是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剌杀田伯光,若是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将长剑挥出,满拟定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钉在地下,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双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且他的劲力使得巧妙异常,两只僧鞋在半空中绕了个弯又兜将转来,居然能拉回自己直掷而出的长剑。这和尚大叫大嚷,说道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饶是如此,此人内力已远比自己为强,虽然衣袖这一拂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用上了,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二次再试?他双手一拱,铁青着脸,道:“佩服,佩服。大师既是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是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擦的一声,便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吧。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种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铁青着脸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种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才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身来,他服了不戒所给的解药后,体内毒性稍减,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远,这才说道:“冲儿,你对这恶贼,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剌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极是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须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是不端,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数次曾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这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剌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追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对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处。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癫癫,内功倒颇高明,是他替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门真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身体上烦恶尽消,种种灸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上得华山时,一直担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其踪,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同大有,一齐去嵩山吧。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师徒三人当下来到祖先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两步,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为什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脉博,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便欲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秘笈的影踪,说道:“弟子点倒六师弟之时,依稀记得那部秘笈好端端的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那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部秘笈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一旦突然失踪,岳不群心中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的尸身,更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并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绝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甚么穴道?”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岳不群伸指一弹,那长剑穿破窗格,远远的飞了出去,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把秘笈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他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甚么也要去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若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井然间仰天长笑,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要,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击毙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那知道大师哥固然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的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个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是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对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吧。”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忍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以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那知道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即是我丝毫没有受伤,这样一指,也决计不会送了他的性命,难道只因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因而出指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部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跷蹊,当真猜想不透。师父既已对我起了疑心,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拭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将陆大有的尸体葬了。若在平时,挖个泥坑原费不了多大力气,可是此刻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这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驿上,与岳夫人等相会。岳夫人见令狐冲不但霍然而愈,而且能够随伴前来,自是不胜之喜,但当岳不群悄悄告知他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却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不大相干。可是陆大有为人随和,人人都跟他交好,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只是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是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孤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一路无话,这日行到韦林镇,天已将黑,一行人往镇上客店投宿。但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满了客人,华山派一行人颇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那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无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从车中出来步行。令狐冲道:“师娘,我伤势已大好了,你和师妹坐这辆车。”一面说,一面从车中出来。   施戴子忽然指着东北角,说道:“师父,那边树林之中有座庙宇,咱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若是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道:“师父,是一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均道:“那再好不过。”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一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刷刷直响。那破庙年久失修,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发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街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便开心得多了。”   若在平日,令狐冲必和岳灵珊、陆大有、高根明等人在一起说笑,但自陆大有去世后,他内心自咎,料想自己在世上已活不久长,极少再去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是避得远远的。他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足见对我情意殷殷。我既爱他,自是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一对璧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到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实是酸楚难当。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总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耳听得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他心下烦乱,一时难以入睡,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突然之间,西南方传来一片马蹄之声,约有十余骑之多,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心中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低声喝道:“大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在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已全都醒转,各人手持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一事请教。”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拔闩开门,说道:“夤夜之际,是那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一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照向眼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礼,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睛,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个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这黑布罩子或作挡雨之用,但显然更大用意是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素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辟那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礼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极是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是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只听得一人朗声说:“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通神,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声音,从笑声中透了出来,仍然清晰洪亮,丝毫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只说得几个字,却是连自己也无法听见,他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居然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可是稍一运气,体内便是杂息奔腾,无法控制,越想加以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了过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当下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反正我已命不入矣,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近来身子一切复原,行动如常,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被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了出来:“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并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用上了紫霞神功,听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无人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然远为自然,这番举重若轻的功力,又是远在那人之上了。   只听得另一个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们这里,却到那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么甚么资格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粗声说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刷刷刷刷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冲了过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起右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在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刚才我明明施展擒拿手法,已勾住他的膀子,这一招‘回风拂柳’不但可以避开他这一踢,还能将他身子摔开。一拿一勾,丝毫不错,何以竟未奏效?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惊人,为什么我下盘竟然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他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之间,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他身体内相互冲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冲大惊,想要张嘴大叫,却是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梦魇,脑子甚是清醒,便是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已闯进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被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得剑光闪烁,人影乱晃。   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心中更是焦急,来攻之敌个个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一柄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是以少敌多,谅来不会落败。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吆喝,也是以一挡二,这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之声中听出来,显是膂力极是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非落败不可。   他眼中见到己方三人,对抗敌方八人,形势已然颇为险恶,但想象庙中情景,只怕更是凶险。进庙去的敌人共有七人,庙内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高手,耳听得惨叫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那七名敌人将众师弟师妹屠戮一尽,再出来围攻师父、师娘和劳师弟,那时师父、师娘最多也只仅以身免,要想歼敌报仇,却是万万不能了。他心中越是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是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是心甘情愿。”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向胸口上冲,跟着却又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这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狐冲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这时他方才明白,原来桃谷六仙竞以真气替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并未治好,这六道真气即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倘若他修习华山派“紫霞秘笈”所教上乘内功,便能逐步将这六道邪门真气逐步化去,偏生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极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变了废人一个。他一想明此理,胸口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找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是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无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抬腿伸足,能够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身来,慢慢拔出长剑,一步一步的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之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澄,想是敌人携来,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执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敌人手持一根短枪,使得矫矢灵活,变化莫测,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的攻势,但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又中了一枪。岳灵珊急剌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剌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   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拍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撤剑,痛得蹲下身去。令狐冲大惊,这时只是要护得她周全,甚么也不顾了,当即持剑抢上,提气一剑剌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避,然后还他一枪,预料这一抢既狠且准,可从令狐冲胁下直剌进他胸膛,那知他一剑剌本到半尺,手臂便垂了下来。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去细想,顺势横扫一腿,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将出去。   令狐冲全身瘫痪,砰的一声,摔在庙外的水潭之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无法动弹,却见二师弟劳德诺已被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个敌人,分别去斗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而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都受了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是少了一敌,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又被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同时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教她无法暴起伤人。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被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重大图谋,只是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并不伤性命。十五个人团团围住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入岳不群眼中。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无一不是好手,七道灯光射入眼中,更是令他难以睁眼。但他究是五岳剑派中的一派之长,临危不乱,明知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势将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仍是仗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眼便瞧向地下,那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只听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的肩头。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被他们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若是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的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一剑向左首的汉子劈了过去。那汉子举刀一挡,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上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劲强,那刀竟然被剑逼了回来,一刀一剑,同时砍在他右臂之上,竟是将他的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运剑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的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余下六人均是内外功俱臻上乘的好手,岳不群单打独斗,多半赢面较多,但六人联手,他便抵敌不住了。蓦地里噗的一声,他背心上中了一记链子锤,连攻三剑将敌人驱开,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蒙面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攻势反而缓了,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冒雨夜袭的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被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岳不群听他们口音,似是秦晋交界处的人氏,当地韦林镇已靠近豫西,所说口音全然不同。这些人武功甚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际,相互间又是默契甚深,并不是临时聚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来历,心中实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是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来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区区一本“辟邪剑谱”,便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么? 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是丝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极是沉重,刀头有一弯钩,只是想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澈心,反而激发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间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惊,一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早有两柄单刀伸过来格开。岳不群行动快极,一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滚之间,岳不群武功再强,也是无法站定,登时摔倒,其时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种种长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被人以金刚指力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扶着令他站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勉强将你擒住,可算得无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是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几名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想这剑谱吗,本非你华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计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目的也不过在觊觎这部剑谱。此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十分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吧!”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着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如此下流的一着棋子,却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是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知,我们并不是武林中甚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甚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若是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镔铁怀杖,往自己额头击将下去。只是他双臂已被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喀的一声,怀杖虽然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只是他此举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无什么辟邪剑谱落在华山派的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这小子倒够义气,只是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骂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华山门徒,岂能拜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为师?”梁发大声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他一言未毕,突然一个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了出来。   岳不群脑海之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甚么来头,听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甚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是罕见。要知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人脑袋砍了下来。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拒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了!”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一跃上马,追了上去。却听得马蹄奔驰过来,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落马。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之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苍髯铁掌汤英颚。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恒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汤英颚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真是料不到了。”   岳不群顺着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见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之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一身黄衫,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甚是冷傲。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生有二子,长子左飞英已深得乃父真传,武功之高,足可与众师叔并肩,想来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与他父亲平辈论交,他见到自己,该当叫一声“世叔”才是,只是这么一点头,岳不群虽在难中,心下仍是颇为不忿。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会幸会。这位苍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汤老英雄了。”汤英颚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左大公子、汤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左大公子、汤老英雄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   汤英颚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是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却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尊驾想必早已知闻。”汤英鹅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是如此传言,实情却是未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上面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成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被害,便是在于有人觊觎这部辟邪剑谱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个君子剑则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豪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将那辟邪剑谱双手献上。”汤英鹄道:“那恐怕不见得吧,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   那老者冷笑了几声,继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出丑露乖。”汤英颚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原是不值众位名家一哂,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以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卖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的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个交情。左贤弟,你瞧这件事怎么办?”   左飞英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我爹爹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种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吧!”马上众人一齐说道:“左大公子断得再明白没有,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越俎代庖。”   封不平一跃下马,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实是感激不尽。敝派给岳不群窃居掌门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竟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居华山派掌门之位,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烟飞灰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是抱拳作个四方揖。这时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点了火把头,雨尚未全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闪闪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现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听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鲍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鲍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鲍不弃哈哈一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是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鲍师弟,多说无益,行刑!”   鲍不弃应道:“是!”提起长剑,手肘向后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含血喷人,如何能服?”鲍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着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说着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后,又被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鲍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是给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肤,实是奇耻大辱,灵机一动,大叫一声:“左大公子!”左飞英没料到她突然会叫自己,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甚么规矩?”左飞英道:“这个?”沉吟不语。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甚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若是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岳先生,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鲍不弃脸上吐了过去。鲍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是来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飞英道:“好!”双腿一挟,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他手中马鞭挥出,拍拍拍三击,鞭梢已击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被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不由得吃了一惊。左飞英任那黑马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众人已是震天价喝起采来。要知他马鞭乃柔软之物,无可着力,居然能以鞭梢来解人穴道,内劲之强,实是骇人听闻,何况他随手三挥,击中三处穴道,认穴之准,更是罕见罕闻的绝技。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飞英是要自己与鲍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有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若能将鲍不弃打败,虽然未必便可化险为夷,至少是一个转机,若是自己败了,那是连话也没说的,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险跪了下去。原来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是难以支持。   鲍不弃哈哈大笑,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有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刷刷刷三剑,疾剌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鲍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大腿,站着不动。鲍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鲍不弃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剌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而鲍不弃剑招极是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鲍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敌之长,这是非输不可。”   其实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着实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被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够运气克敌?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然丝毫不懈,劲力却已在迅速减弱。数招之间,鲍不弃已然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是严留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鲍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动:“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原来两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本门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绝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令名。”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剌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匹是凌厉,虽是重伤之余,剌出时仍是虎虎有威。鲍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了这剑。岳夫人若是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无幸免,此刻却是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柱地,喘息不已。   鲍不弃笑道:“怎样?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找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一剑将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鲍不弃喝道:“滚开!”一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先手上无半分力气,若是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剌去,是那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是妙到巅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鲍不弃吓了一跳,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一招来,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跃起身来,这才避过了此招,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见他躲得狼狈不堪,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仔细一想,又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鲍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令狐冲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是以太师叔祖所授的剑法,与之拆招。”那“独孤九剑”的“破剑式”,他已练得甚是纯熟,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于胸。   眼见鲍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着他小腹。鲍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若是换作旁人,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鲍不弃小腹上虽是个空门,却不必设法守御。   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以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鲍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极难挽救的败局,急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一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仍指着鲍不弃胸前。   鲍不弃这一剑斩出时,原是盼望与令狐冲长剑一交之后,不论对方内力强弱,都能借势向外跃升,但万不料令狐冲突然会在这要害关头将剑尖向上一抬,鲍不弃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鲍不弃背心抓去,却总是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鲍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所向令狐冲的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鱼跃,先避来剑,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无法运使,要向后这么一跃实无力气,无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来,反手一剑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看来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剌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这中间有了先后之差,虽是相距不过瞬息之间,但使剑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于利用这瞬息之间的先后不同,伤敌而不为敌伤。   封不平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当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眼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他随手一剑,竟会剌向自己这个部位,他出招收招,随心所欲,一见对方招数狠辣、立即向后退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   令狐冲见对方剑势凌厉,自己万难抵敌,这时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便顺手使了出来,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之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的长剑始终没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心下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长剑上的神妙招数,却始终是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较他为大,每逢招数无法抵挡时,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明知他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   旁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武学名家,眼见封不平的打法几近无赖,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便说:“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一来他是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二来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只是勉强站立,失却了许多可胜的良机;三来令狐冲初次使这“独孤九剑”,便遭逢大敌,心中微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便大大打了个折扣,是以酣斗良久,一时仍是难分胜败。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越是随手乱使的一剑,对方越是难以抵挡,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若自己无意中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的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真是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无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时令狐冲与封不平,挥剑拚斗,已逾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狼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一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倍增,自忖对方剑法也不过尔尔,胜他亦非难事,待得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剎那之间,在他脑海中流过了十几种剑招。他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剌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似乎轻飘无力之极,但剑尖忽东忽西,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只因不识对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动长剑,护住了上盘。但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每一个动作均是随机应变,对方既是护住了上盘,剑尖一颤,便剌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一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着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然不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剌,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没有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刷刷刷刷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剌。令狐冲左手碗一抖,一剑向他左眼剌了过去。封不平大叫一声,又是向后跃开了三步。   恒山派的一个中年女尼说道:“奇怪,奇怪!这位居士的剑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说:“这位居士的剑法”自不是指封不平这位居士的剑法,必是指令狐冲这位居士的剑法。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剑法上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则做华山掌门的雄图固是从此成为泡影,我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的风声。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原来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中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招式上激起的风声,也是越来越强。封不平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的盟主,他所凭持的,主要便是这一套一百单八式“狂风快剑”。这一套剑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领,实不愿在各家各派之前贸然显露出来,须知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第一流高手相斗,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当时便即颜面无存,声名扫地,纵然万万不愿便这套剑法,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是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脸上手上,被这股疾风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开,围在两人身周的那个圈子渐渐扩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圆。   此刻纵是嵩山、泰山、恒山、衡山诸派的高手,对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这套剑法不但招数精奇,而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既有这等身手,要出掌华山一派,确是才具相称。但见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火头均被剑气逼得向外飘去,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令狐冲若是以内力与他比拚,定然胜不过他浸淫十余年的风雷之势,华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会较这“狂风快剑”中所含的内力为强。幸好令狐冲此时半点内力也无,只是当封不平的剑刃剌到之时,随手一剑便将他迫开。封不平剑上的势道再凌厉十倍,也牵动不到他的内力。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扑将过来,那小舟却只是随波上下,始终未为波涛所吞没。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是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他初学独孤九剑时,以田伯光为对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颇具名望,但与封不平相较,却又差得远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斗剑,对方又是尽展所长,不遗余力,独孤九剑的威力,原是在对方越强之时,越易显现出来。要知独孤求败到得晚年之时,当世更无一人能挡得住他的十招,他剑法中的精要之处,若是以之对付庸手,倒不免显得大材小用,杀鸡而用牛刀了。   独孤九剑中的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此时固未学全,即是学到了的,其中种种精奥之处,也不能随意运用,但饶是如此,对付封不平的“狂风快剑”,已处于有胜无败之地。他每斗一刻,脑子中便有新的体会,寻思:“如此剑术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剑将他伤了,以后只怕不易再遇到这等切磋剑法的良机。”他于剑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是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中的一百单八招招式,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他不得,心下极是焦躁,连声怒喝,斜劈直折,猛攻过去,非要他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在地下。令狐冲一来不想击伤于他,二来手上无力,是以这四剑剌得均是甚轻。封不平受伤虽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岂能再继续缠斗不休?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左飞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请你拜上令尊,便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说了两次“无颜”,喉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区区剑法,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左飞英和汤英鹗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对手,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若是一拥而上,乱剑分尸,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有这种卑鄙的举动。”两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左飞英朗声道:“令狐冲兄,阁下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吧!”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左飞英双腿一挟,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今晚见谁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 第三十四回 有苦难言   当左飞英等一行人离去时,将火把都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是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够胜过这位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此刻这十五个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种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种不同招数,同时向他身上攻来,如何能够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便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自己临死时最后的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却见岳灵珊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华山派众人本来为一众蒙面客分别胁持,动弹不得,此时蒙面众人齐向令狐冲进攻,林平之和岳灵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见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这十五人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的三十只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野兽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之中,有一个招式专破各种暗器,任凭敌人以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的暗器向我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式,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此刻危机顷刻便生,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齐上,乱刀分尸!”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之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各种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剌中。他所用剑法本是为击打多种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剌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劳德诺的肩头,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也落在地下。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那独狐九剑的招式,确是当得起“出神入化”四个字的形容,其中击打千百种暗器的剑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似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剌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剌中了三十只眼睛。其实这还是小焉者也,这剑法连万箭蝗集也点拨得开,要剌中十五个人的眼珠,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团,又是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声呼号,若是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绩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出剑伤人,居然一击成功,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心下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侧然而生怜悯之情。   岳不群喝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去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只是发颤,说甚么也无法抓起长剑,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甚么兵刃,都随手拾了起来,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结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溅着泥泞而去。华山派众人除令狐冲外,个个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脱力,软瘫在地,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无法将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们的穴道,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惊,道:“师——师父,你——你为甚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甚么穴?”岳不群心中恼怒之极,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被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听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劲极是厉害,而且被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清冷渊”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之间竟是冲解不开。   令狐冲此时手足上无半点力气,比之一个三岁小儿恐怕犹为不如,想要替师父或师娘解穴,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勉强运力数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儿便晕了过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这时大雨虽已变小,兀自浙沥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内内外外的淋得湿透。眼见黑夜渐隐,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岳灵珊等内功较浅之人,只觉朝寒彻骨,难于抵受。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间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开了。   岳夫人和众弟子穴道获解后,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动筋骨,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是放声哭了出来。众人均道:“幸亏大师哥剑术通神,击败了这一批强豪,否则实是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身来。   岳不群脸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冲儿,那一十五个蒙面人是甚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师父,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为何我命你留了他们下来仔细拷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幌,显然单是站立也颇为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然不肖,却也绝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弟子该死,只因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这套剑法的来历,即是以师父之尊,师娘之亲,也是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的武功学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是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话,祇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原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自绝不泄漏风太师叔祖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绝不能背叛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一片忠诚,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那又算得甚么?”当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非是胆敢违抗师命,实是心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吧!”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心中倒无丝毫怨怼之意。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将梁发的尸首掩埋了。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后行止如何听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然败于大师哥剑底,再也无颜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了。可是昨晚这一战,虽然终究胜了,却实在胜得尴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来了,也不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心中记着桃谷六仙,却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增长些阅历见闻。”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想到梁发师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实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一面说,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别要走出几百里路,又回家了。咱们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他说福建龙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树、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许多盘缠啊。莫不成华山派变成了丐帮,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师父,师娘,明天咱们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哥、师妹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一路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于盘缠一节——”他顿了顿,说道:“一路上有弟子镖局的分局,自有他们招呼供应,那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剌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是担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被他们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脏腑的惨状,当真是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恶梦。这次所以下山,虽以上嵩山评理为名,实则是逃难避祸。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是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便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见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劳德诺皆是未过三十,听得长途南下游览,自是人人振奋。林平之和岳灵珊更是喜欢。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甚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之后,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个无爷无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他外公金刀无敌王元霸威震中原,师父平日说起来也是好生尊敬。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算甚么?”   眼见众师弟、师妹都是笑逐颜开,将梁发师弟之惨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么地方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众,吃林师弟的饭,在林师弟的屋子中睡觉?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是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走了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一辆大车,这就来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是待我极好。”过不多时,那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将过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一旁相陪。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是和他寸步不离。令狐冲只道他顾念同门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岂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养神,却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么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   劳德诺来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是奉了师命办事,怎能违抗?”当下强忍着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声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何师父禀报自己的动静,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之事,你们就是有十个人,一百个人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他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是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息。他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是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误杀陆大有后,心中深自内咎,而岳灵珊的移情别恋,复令他创上加创,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这时知道师父派人对自己监视,更是自暴自弃。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要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床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张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群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数日后华山派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有换过,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迷蒙。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岳灵珊上身穿着一件丝绸薄棉袄,下面是翠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更增娇饱,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记忆之中,往日只有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时将那几句话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极是忸怩不安,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多谢,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将长袍拿回父亲房中去。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不曾远迎,当真是失礼之极。”岳不群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当即双双迎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年纪,满面红光,颊下一丛白须,飘在胸前,精神极是矍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的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幌,喜欢之情,十分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真来得鲁莽。”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起。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家里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却。”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应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父’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豫颚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是心中不愿,但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是身材极高,只是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是极高。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伯指点,一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奋、仲强各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说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举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极是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准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来客店肃客,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豪阔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却是河南省的巡抚所赠,原来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当地官府也颇有交情。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自是不在话下,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男宾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槛褛,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纳罕,只是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中的侠士高手,个个便是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倒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自己问他三句话,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实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绕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青人的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十分重视,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极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功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五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伯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却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大碗,给令狐爷倒酒。”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侠醉了也。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里醉?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幌,张嘴大呕,将腹中的酒菜尽数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吐满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他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均是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宾客之前出丑。”劳德诺和林平之抢了过来,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有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现,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一句话,气得脸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岳不群在席上听了两句话后,却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却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清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众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历代帝皇之都,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荣,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茫然不明其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到一条小巷之中,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一摸身边有几两碎银子,掏将出来,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便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这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是一败涂地,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几碗,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欠。”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槛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这时除了腰间一口长剑外,更无他物,当即将剑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拖,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旁边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言,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睹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三两银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日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别说几名只会一两下三脚猫的青皮无赖,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无剑,又是力气全失,空有一身武艺,却是半点也施不出来,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遍体鳞伤。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乘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打得一哄而散。令狐冲扑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你怎么啦?”令狐冲摇了摇头,苦笑道:“喝醉了—赌输了!”林平之将他抱了起来,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会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祖父平日提起,赞扬备至,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是和无赖痞子赌输了打架,心中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若是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 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实在颇有反感,这几日心中不快,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说道:“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已然将脸沉了下来自道:“令狐兄,你这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用马鞭子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是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令狐冲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便在这时,只听得窗外有人说道:“兄弟,你和令狐兄在说些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是一招便剌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最后哈哈一笑,笑得颇为轻浮,显然是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是哈哈一笑,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抱住了自己右膝,轻轻的摇幌,竟是半点也没将王氏兄弟瞧在眼里。   王家骏这一次乃是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向后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是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突然之间,林姑丈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其实林平之从未向王氏兄弟提及过辟邪剑谱之事,王家驹这么说,可教令狐冲心中对林平之又多了一层芥蒂。他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劳驾去叫他来吧。”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那是担当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也是无法可施。”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吧!”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王家驹咳嗽一声,另找话头道:“令狐兄,你一剑剌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新学来的吧?”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何缘故。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是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叔师祖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祖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无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只是师父师母一手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朝夕与共,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是将人瞧得小了!”   他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王家驹甚为得意道:“我一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甚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若是有甚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不忍剑谱就此湮没,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驹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据为己有。”令狐冲越听越是恼怒,本来不欲多辩,只是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倘若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当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是个能言善辩之士,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招法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示人以不解。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一些,堂堂一名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何人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吧!”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金刀王家”什么王氏兄弟,他可半点也没放在心中,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道:“令狐冲生平从未见过什么辟邪剑法。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话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遮掩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小贼办么?”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未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了个证人。”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非心虚,又何必如此诸多推搪?”令狐冲心想:“我若是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的身子。”当下缓缓摇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查我令狐冲!”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是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伤了感情,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一面说,一面逼将过来。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挺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生怕令狐冲学会辟邪剑谱后,当真剑法了得,自己兄弟非其之敌,是以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是连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的经验极是丰富,一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是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是照旧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关节中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压断,这才觉得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断令狐冲右臂,跟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拉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的掏了出来。突然之间,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家骏、王家驹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是粗通文墨,这六个字若是楷书,倒也认得,一书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遇十页,但见一个个的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瑶琴之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是更无怀疑,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萧之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是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赔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过了良久,只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家骏、家驹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是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是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令狐冲满口是血。令狐冲极是倔强,仍是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在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骯脏的人家!”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双眼向着王元霸瞪目而视。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萧曲谱,说道:“令狐贤弟,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这两个小子如何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之道么?”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住客,我们王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可是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甚么?”令狐冲气极反笑,道:“你既说辟邪剑谱,便当它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弟,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坐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甚么好?”令狐冲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去到岳夫人面前,道:“师娘,我——我的手臂——”他不用多说,岳夫人已知其意,叹了一口气,将他左臂和右臂被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令狐冲双臂只是关节脱臼,并不是骨胳折断,凡是学过擒拿短打之人,必会接骨,因此岳夫人替他接上关节,那是毫不费力。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法的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是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甚么人会奏琴吹萧?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王元霸心下有些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王家驹却是个毛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他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也就是了。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林之中,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易师爷打开琴谱来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那箫谱时,脸上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轻打着节拍。哼了一会,如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绝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萧谱大不相向?”易师爷翻回到箫谱的首页,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征,实在大违乐理,而且萧上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了?其中有些调子,根本无法在萧中吹奏出来?”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的。除非是东城——”岳夫人道:“东城有那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也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能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非寻常的萧谱,这中间当然是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此刻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一部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知道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的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无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是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种刀法,岳不群纵然再博,也未必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是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是怎么一副样子。”王元霸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无第二人知道了。”原来王元霸不但武功卓绝,刀法精奇,而且说话处世,也是十分狠辣,这一句话兜了转来,又咬定令狐冲是盗窃了辟邪剑谱的诀窍。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泄露了根底,未免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知道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之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便道:“这位易师爷说这,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这种人说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对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岳不群道:“是啊,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个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若是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了,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席,打篾席,那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有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所以地方上对他颇为看重。”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的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蔑匠如何?”   岳夫人既是出口,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以及华山派中的几名弟子,同赴东城。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见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佳客远来,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   绿竹翁道:“有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篾匠啦。”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音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蔑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那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蔑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家去吧!”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声,易师爷便接过曲谱,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甚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心下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有得色。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萧谱。”跟着萧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低到某处时,缩声便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虽听。绿竹翁叹了口气,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与人开个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王仲强道:“你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的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众人都感奇怪。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吧!”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只听得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声音也不如何苍老。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箫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令狐冲心喜下便狂,依稀是那天晚上倾听刘正风奏琴的情景。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敦厚,令狐冲虽然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刘正风所奏的,曲调虽同,曲趣却是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和平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热血如沸的兴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那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终于细微不可再闻。这一曲不是奏完了,而是远得再也无法听见。   王元霸、岳不群等一干人都全然不懂音乐,但心随韵转,不知不觉之间,全心都沉浸在琴音之中,似乎给那琴音带得极远极远,当那声音止歇之时,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萧声,在琴音之旁响了起来。这箫声回旋婉转,渐渐行近,恰如春日蛱蝶,在花间蹁跹起舞,极尽赏心悦目之致。王家骏、王家驹、岳灵珊等几个年青人忍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起来。这箫声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是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是清晰可闻,丝毫不乱。如此吹箫良久,突然间箫声中犹如繁花齐放,千红万紫,花团锦簇,更隔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一枝箫中竟渐吹出了种种不同的声音,渐渐的百鸟离去,百花雕谢,似是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跟着朔风怒号,大雪飘落,大地上一片沉寂,萧声也即歇止。   那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直是难以相信七根弦琴和一根竹管之中,竟能奏出如许复杂的音乐来。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什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神乎其技,难得是箫琴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采。”岳夫人道:“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是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他一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里去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吹奏过了,你拿回去吧!”易师爷道:“是!”走入竹丛之中,双手捧着那部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将曲谱交了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这曲谱交还给令狐冲,说道:“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声,待要说几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汕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用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到手中那部曲谱,想起当日深夜刘正风和曲洋琴萧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令狐冲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一正一邪,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是心意相通,结成知交,终于共同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出来。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想到陆大有的惨死,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那本曲谱之上,更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从竹丛之中,绿竹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语气十分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居然这等客气,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当下缓步走进竹林之中。一条小径在竹林中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是以粗竹子架成。只见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将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是十分矍铄,当下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只见桌椅几榻,无一非竹所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倒似是一位文人墨客的书房,那里像是一个老篾匠的居室。绿竹翁从一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传来?是否可以见告?”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这部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便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那里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雅擅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同撰写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化为尘土。”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之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不负撰作此曲者之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概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颇得十分惊异,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径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高人,绝对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到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荒郊合奏,如何为大嵩阳手费彬所杀,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 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   令狐冲说完之后,那婆婆又问:“这明明是一部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是大有疑意,唉,这也是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的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席之内,又隔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是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是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脉之上,这三根手指的指尖却是轻软柔腻,不似老妇人的肌肤。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换了右手。”   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自己如何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突然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之间,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对她神情冷淡,他伤心失望之余,顿感全无生趣,一心只是往一个“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时令他生出愤慨之情:“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战,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那婆婆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竭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虽是极力提醒,睡魔却终是难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是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概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预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萧,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槛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冻得牙齿打战,十分狼狈。王元霸一看之下,蓦地里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虚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四条手背软垂垂的悬在身边,两个人口中都在破口大骂。王仲强见二子吃亏,身子一纵,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绿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却是微张双臂,站在路中,渐渐的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斛斗,稳稳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极慢极慢的一步步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数十对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丝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只是王仲强落下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一些家丁轿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是十分惊讶,自忖这等功力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绝不能如老匠人那么举重若轻,待见他将儿子震飞时,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睹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轻轻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道:“这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不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悄,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他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一个大斛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手臂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换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此人是何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原来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未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得此人。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瑶琴来,琴身沉旧,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个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个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他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调之外,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十分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虽然心下起疑,却也无语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问明底细,心下终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拱手作别,起篙解缆,一艘大船向北驶行。那船一离洛阳后,众弟子便都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与这种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却不敢弹奏出声。岳夫人眼见那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妹,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   这句话正是岳夫人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是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并无恶意,也不像真的要对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到船上来挑衅?”岳不群摇了摇头,道:“咱们一直是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执掌华山一派的门户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是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自己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如此,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不料舟自巩悬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无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物,在武林中连二流脚色也够不上。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用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却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那是谁啊?”   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咱们便是去拜访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岳灵珊奇道:“妈,什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他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是多么沉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那便没有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一个奇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由于他医好许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   众弟子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岳夫人继道:“因此他立下一个誓愿,凡是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个人,又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弥补。听说他医寓之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绝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固然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一定是厉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这位平大夫动手过招的,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医道高明之极,说不定有那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上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邪门得紧了。”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冶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的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头向着父亲,问道:“爹,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是十分郑重,心头微微一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么?”岳不群脸一沉,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个“杀人名医平一指”,却是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午后,舟至开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开封府西南有一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爷爷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之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鏖战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岳灵珊第一个跃上了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晚饭。”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那“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快。”岳灵珊道:“好吧,你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令狐冲眼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登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那黄河中的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千百年间的悲苦,一齐都涌向胸间,这一牵动内力,丹田小腹立时大痛。第三十七回 杀人名医   岳灵珊和林平之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之中,却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们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然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个人脚底都是极快,问明途径后,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跪拜英灵。”眼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去摸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说不定是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甚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绝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剌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么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甚么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之声,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待听他数人缠夹不清的争辩,更无怀疑,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竟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五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倾听外面说话之声,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实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远离华山,乃是躲避这桃谷诸怪,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劳德诺等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个人一涌而进,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乃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做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干仙道:“‘兴之神’这三字难道是我写的?既然不是我写的,我怎知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根仙点头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甚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所以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连连点头,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间,桃枝仙又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名字中有个七字,岂不是要再来七个?”桃叶仙道:“是啊,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个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然中了一剑,却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将神像打得稀烂,再在烂泥上撤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冶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冶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都是大哭起来。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四个字便用不着了。”五个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妻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树。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是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然远,却听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道,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桃谷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   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那瓦屋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在柳树之后,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的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给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齐胀死。”岳不群大惊,均想:“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其时暮色已深,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只见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这人胸口已被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他的身旁,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身高不过四尺,但横阔几乎也有四尺,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十分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那矮子道:“这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有何用处?”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有死?”桃干仙道:“你既无医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开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据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未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冶?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准备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个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给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屋来,手中端着一只盘子,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脸上全无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可知我的规矩?”桃根仙道:“当然知道。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气,而且要他们乖乖的站着不出一句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要争辩个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是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咳嗽也不敢咳出声来。   平一指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一条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别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但动作竟是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桃实仙早已昏迷了过去,绝不出声。平一指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这种药粉,那种药水,纷纷敷在伤口之上。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了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的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是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有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极是尴尬。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说话,那妇人则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蔡觉。   寂静之中,忽听得邻室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师弟,医活了人没有?”平一指道:“当然医活了,难道还会医死吗?”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胖子来。这人比平一指稍高,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之间,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的桃实仙。他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为甚么打我头顶?”那白发老骂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白发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师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岂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烦?”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的医术果是惊人,而他师兄的内力亦是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只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而那白发老人与平一指已在室内坐定。既知这二人内功高深,岳不群夫妇便不敢立即离去,刚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时离开,屋内二人多半不会察觉,此时却须另候机会了。   只听那白发老人问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杀什么人?”平一指道:“还没想出来,师哥,你说叫他们去杀了谁好?”那白发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顿了顿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宫去取宝,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声,道:“千秋宫去取宝?你白发童子要去千秋宫,世上还有谁敢跟你争的?”岳不群听到这里,向妻子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这人便是白发童子任无疆。听说此人杀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来好久没听到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便是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师兄。”岳夫人却不知白发童子的来历,但见丈夫脸上肌肉微微一动,眼中露出戒惧的神色,便知道白发老人的来历不小,满心想问,却是不敢开口。   白发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澜漫的模样,道:“师弟,上一次千秋宫开宫,我的龙象掌还刚刚开始练,自知进不了宫,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其实,与你同去却也不妨,咱哥儿俩联手,声势比我独个儿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宫,咱二人还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还没有离开朱仙镇,已命丧在你龙象掌之下。世上又没第二个杀人名医,我头顶给你击上一掌,谁来给我医啊?”   任无疆道:“中了我龙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杀人名医亲自医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杀人容易救人难,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无疆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看想杀的是谁,想救的又是谁。想杀我白发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极!是极!否则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将你千刀万段,可是我的任师兄,还是活到白了头发,看样子还有七八十年好活。”任无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岁,再活七八十年,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师哥,我这就要去给一个人治病,你有无兴致跟我出去走走。”任无疆笑道:“在你这三间小屋里呆着,闷也把我闷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两个人边谈遵行。到了另一间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发童子的内功,似乎比那杀人名医要强得多,师哥,这两人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岳不群道:“听说平一指的师父是在伏牛山隐居的一个老道士,甚么门派来历,武林中谁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于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这里,这开封府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只觉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竟然是在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一容身之所。他夫妇间虽然无话不谈,但话题一涉及此事,便老远的避了开去,以免二人同感尴尬。   不多时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有多问,便即匆匆回舟。劳德诺知道师父心意,径向船家说道:“咱们要办的事很是紧急,不能在开封府多耽了,这就拔锚开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开封府一晚也不停?黄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险,还是明天早早开船的为是。也不争在多耽搁一晚。”劳德诺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船家,道:“你立即开船,赏你这锭银子。”船家见这一伙客人不论男女,个个身上带剑,势在非允不可,当下谢了一声,接过银子,懒洋洋走到船头去拔篙。   便在这时,只听得桃谷五仙的声音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七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无疆与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个人纵身一跃,齐向船上跳来。岳夫人拔出长剑,向桃根仙胸口剌了过去。岳不群不等她剑招使老,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却是将妻子的剑刃压了下去,卧着左手一探,将她长剑抓了过来,低声道:“不可鲁莽!”他估量敌情,桃谷五怪同时跃到,即便能伤得一二人,终究非其之敌。只觉船头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滚出来?”令狐冲大怒,道:“我怕你们甚么?为甚么要躲?”突然之间,船身向左一侧,一众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船身向左倾侧,登时便有河水灌了进来,幸好那船一侧之后,便又向右边侧了过去,不住的左右摇晃,只见船头又多了二人,一个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另一个便是他师兄白发童子任无疆。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个人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但这艘船船身甚巨,载重数万斤,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来极难撼动,船身所以倾侧,自是由于师兄弟二人同时使上了“千斤堕”之类的高深内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他二人跟着也来了,莫非是发现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是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两个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府了。”   只听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有何见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脉搏之上,突然间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间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见。”   桃根仙忍不住说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替他冶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道,这小子那里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道:“这平一指,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真气来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为甚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桃花仙死不认输,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无法动———”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震。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应替你杀一个人,没答应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若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你刚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甚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应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兄弟没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到船舱里丢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根仙等五人连连答应,一晃眼间,五个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代你杀却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个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替你杀人,所以你也不用给我冶病。”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任无疆则是“哼”的一声。平一指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令狐冲虽然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判断自己的病已无法治愈,心中却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任无疆道:“师弟,是谁托你给这小哥儿治病来着?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的住处来出诊?”平一指摇了摇头,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惭愧得很,还说他作甚?”任无疆道:“你连死了九成的人都能医,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会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任无疆道:“有这么厉害!”双手抓住令孤冲的脉搏,片刻之间,便即放开,重重哼了一声。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托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内力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练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令狐冲不接,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大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均无什么好处。”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他一会,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无疆一点头,两人一同跃上岸去,片刻间走得没了影踪。他二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一个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视若无物。岳不群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是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剌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岳不群心下好生为难,料不定桃谷五怪将有什么行动。劳德诺、岳灵珊等亲眼见过他们手撕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桃干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们在这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也可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嘎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甚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一个担架,桃实仙使躺在架上。   瞧不出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倒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是全没当作一会事。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出口伤人,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握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们高明得了多少。”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经任无疆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口头上仍是坚绝不肯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争辩几句。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均知,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是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是“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是一齐说道:“是,是!”那妇人道:“此刻还未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   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日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托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兄弟。”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是不听令狐兄弟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应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强好胜,口头上的亏却是无论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平夫人却白了白眼睛,径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提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若是不听,我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是礼敬有加。”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然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无法将他们赶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坐船,便坐着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为何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还须说话的。又为何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若是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甚么地步,打架固是打他们不过,辩论也是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船家,开船!”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若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你在中舱。你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第三十八回 极品美酒   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言话中听来,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甚是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治冲儿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   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之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菜,端在木几之上。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船的么?”岳不群还未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和华山的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船上,有什么事?”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咱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只见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纷纷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都放在船上。   令狐冲奇道:“实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赐,令狐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躬身行程,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令狐冲道:“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生就猴子般的性情,早就忍耐不住,道:“先打开瞧瞧。他不是说开匣便知么?”五个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之物,更有人参、燕窝、银耳、首鸟之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单是这两盒金银,便足供华山派众人吃用数年,不愁盘缠匮乏。桃谷五仙也不客气,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可是翻遍了十几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剌,亦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却无半分线索可寻。   令狐冲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岳不群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孤冲沉吟半晌,摇头道:“没有。”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八乘马沿河疾驰而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桃谷六仙纷纷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   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品评品评。”那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三锅良汾”,更有的写“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各不同。   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什么给他都喜欢,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那一帮?兄台尊姓大名?”那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出敝帮的老字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了下来,放上船头。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细看这八名汉子的身手,只见个个都是十分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便上了船头,只是这八人是什么武功家数,却看不出来,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带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个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各人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   令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美酒当前,岂有不喝之理?”桃枝仙、桃花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伸掌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是香气扑鼻,六个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自行骨嘟嘟的喝酒。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香气似乎不错。”岳不群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知酒中没有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令狐冲一闻到醇美的酒香,馋涎欲滴,那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然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于弟子也无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伸舌祇了舐上唇下唇,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之下,有个衣衫槛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上去的酒气,说道:“果然是好酒!”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没品尝此酒,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份酒,在下一闻米气,便知酒味。”令狐冲大喜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那书生摇头晃脑的说道:“你我素来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兄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   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千秋万岁之意。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上船头,令狐冲微征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什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这祖千秋已有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   祖千秋见令狐冲将一碗酒递了过来,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加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昧。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祖千秋又道:“关外白酒,酒昧甚佳。只可惜少了一股芳例之气,最好是用犀角之杯,盛之而饮,如此则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令狐冲生平最好的便是这杯中之物,祇是他结交的向来多是江湖豪士,能分办酒之美恶,己是十分难得,那里有人能谈论玉杯,犀杯?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祇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夜光杯,乃是稀世珍物,极为难得,只是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那夜光杯能发闪光,更有一桩奇处,葡萄美酒盛入之后,立即化作血色,饮酒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词,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祖千秋又道:“至于这高梁美酒,乃是最古之酒,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梁酒。饮这高梁酒,须用青铜之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甘美,当用大斗饮之,方有酒意。”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桨和酒具之间,有这许多讲究。”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花百草,浸入美酒之中,故气味芳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   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错矣,百草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似有理,眼见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另一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却闻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的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明瓷,则不免小气了。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凌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之时,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到玉露酒与他酒不同之处。”他在片刻之间,将一十六坛共八种美酒的酒具,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   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颊,意思说祖千秋胡说八道。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礼,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什么大有道理?喝一点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汉之所为?”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数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岳灵珊哼了一声,道:“真是规规矩矩的好人,便不怎么饮酒。”   祖千秋举扇连摇道:“言之差矣,言之差哉。汉书有云:‘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所福,扶衰养疾,百礼之会,非酒不行。’古人说道:‘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桃干仙突然说道:“言之差哉,言之差哉!”祖千秋一愕,道:“请问何以在下言之差哉?”桃干仙道:“刚才你说,酒乃禹时仪狄所造,尧舜在禹之前,又怎说‘尧舜千钟’?”祖千秋一怔,一时无话可答。岳灵珊笑道:“嘟嘟嘟,吹法螺!”祖千秋道:“仪狄所造,乃高梁麦酒,而尧舜饮的,或许是米酒。麦酒,亦未可知。”船中众人均知他是强辩夺理,都大笑起来。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祖千秋道:“我早已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踢了美酒。”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什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那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只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的?”祖千秋道:“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甚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风雅是有的。”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桃谷六仙笑道:“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枝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若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若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那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是一只只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伸手入怀,摘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之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没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将酒杯取了出来,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的取出,有的是金光灿烂的金杯,有的是镂刻精致的银杯,有的是花纹斑烂的石杯,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竹筒杯、杨木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酸怀中,竟然会藏了这许多酒杯。祖千秋向桃枝仙道:“怎样?”   桃枝仙脸色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羊脂白玉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跟着在口中咭咭格格的一阵咀嚼,嚼得粉碎,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一只羊脂白玉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桃枝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翡翠杯,祖千秋左手一撩,去切他脉门,桃枝仙右手一沉,反拿祖千秋手腕,祖千秋中指一弹,弹向他掌心的“劳宫穴”,桃枝仙愕然缩手,道:“他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众人又都大笑。   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日稍久,只觉他们未露凶悍之气,而行事说话,甚为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枝仙道:“喂,这只玉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枝仙舐唇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苦的,有什么好吃?”   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给你吃了一只玉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玉杯,这汾酒用什么杯来喝才是?只好用一只石杯来将就将就了。”他取过石杯,由怀中掏出一块手中来,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是越抹越脏。他扶了半天,才将石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儿,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冲道:“好!”端起石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何必输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绝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枝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祖千秋笑道:“你硬生生将我一只羊脂酒杯吃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若是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大夫开肚剖肠取出来了。”   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枝仙吃了那只玉杯,就算玉坚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那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那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剌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谅来也不会暗算于我。再说,他要杀我,一伸手便是,何必费这班大的劲?”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个“酒”字,也决计加不上。他吞下肚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桃根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了吧。”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将扇子往他手背上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根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若是给击中了,手骨也得折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口中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当桃根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张开,扇缘便往他食指上挥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根仙险被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是微微一麻,口中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租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一言未毕,桃花仙已伸掌去拿,祖千秋挥掌一格,这边桃枝仙又伸手过来。祖千秋武功虽是不弱,但在桃谷五仙这一等一高手你一掌我一手的抢夺之下,要凭一人之力拦住他五人,却是万万不能。眼见得拦住了桃枝、桃花二仙,而那边桃叶仙嘻嘻而笑,左手伸出往一只酒杯抓去,其势已无法相阻,祖千秋急中生智,道:“原来桃谷六仙全无手足之情,你抢我夺,可笑啊可笑。”   桃谷六仙兄弟间都只相差一岁年纪,一生之中从未有一天分别,虽然日常争辩,其实友爱之情极笃,听祖千秋说他们“全无手足之情”,无不大怒,一齐停手,喝道:“放屁,放屁,放他妈的狗臭屁!”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之中,桃实仙因伤卧病,无法来抢喝美酒,你们置他于不顾,自行抢夺,岂不是全无手足之情?”   桃根仙一怔,随即强辩道:“谁说自行抢夺了?我们抢了美酒,都是去给桃实仙喝的。”桃枝仙道:“正是,六弟受了伤,我们有美酒佳肴,自然先给他享用。”祖千秋摇头道:“这八杯美酒,须得逐一饮下,八酒混入肚中,这才甘美无穷,世上无此奇味。若是只喝一杯,那便又臭又苦。你们抢这美酒,若是自饮,也不过自己上当而已,倒也罢了。但你们要抢来给桃实仙喝,欺他卧床不起,无法抗拒,迫他喝这又臭苦苦的怪酒,岂非全无手足之情?”   桃谷五仙又是一怔,桃花仙道:“谁说真的抢酒了?我们不过以抢酒为名,试试你手底下的武功如何?”桃干仙道:“是啊!八杯酒当然要一起喝,我们桃谷六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难道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懂。令狐兄弟,你快快喝了。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叶仙忽来挑眼,问道:“什么古书?”桃干仙道:“不是四书,便是五经,管他什么古书?”   桃枝仙道:“我们有桃谷六仙,他四书只有四书,五经只有五经,四五不及六,可见四书五经,是远不如我们桃谷六仙了。”桃实仙道:“幸亏我身子硬朗,没让那婆娘一剑剌死,否则桃谷六仙变成了五仙,便和五经不相上下。”他虽说来有气没力,仍是不忘了自称自赞。   在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令狐冲已将余下的两杯酒喝进肚中,这两杯酒臭倒足不臭,却是一杯剌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刺鼻,这那里是酒,比之放浓冽的草药,其药气还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是极感好奇的瞧着他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祖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桃干仙道:“胡说八道!古书上那有这样的话,是我随机应变想出来的,你也跟着来抄袭。”祖千秋道:“你说得,我为甚么说不得。”桃干仙道:“说得说得。”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甚么古怪暗号,四个人一齐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饶是他武功十分了得,但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实在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教人难以闪避。   祖千秋给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将起来。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各人和祖千秋虽然素无瓜葛,忍不住都惊呼了出来。祖千秋心念电闪,知道四个人跟着便是运力往下一分,立即呼道:“酒中有毒,解药在我身上。”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不由得都怔了一怔。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一阵片刻之间的犹疑,突然大叫一声:“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双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各多了一只臭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但那祖千秋却已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身法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筋,剥你的皮!”那人一面呼叫,一面迅速奔来。桃谷五仙听到有人骂祖千秋是坏蛋臭东西,正是替他们出了心中一口恶气,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么样一号人物,当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呼呼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极矮胖的矮胖子。此人头颈是绝对没有,一颗极扁极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横宽,脸颊口鼻全都变了形。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和任无疆都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任二人,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小腹而无大腹。   此入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祖千秋这臭贼躲到那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声叫道:“我的药丸,我的药丸!一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之中,嗅了几嗅,抓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的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令狐冲从他神色之中,看得出他是伤心到了极处。只见他将余下七只酒杯逐一拿起,嗅了几嗅,说道:“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桃谷五仙听他大哭,更是好奇,一齐围在他身旁,问道:“为甚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你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   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酒喝了,便是杀了他,也没用啦。”令狐冲心念一动,道:“那是什么药丸?”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类起死回生的‘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冲更是心惊,道:“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灸。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个祖千秋将你这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而是——而是——”那人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我事实不知酒中有这许多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那人大怒,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个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舌头如火灸。什么药丸,我可没有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突然之间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了过去。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拉住他的四肢。令狐冲叫道:“别伤他性命!”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他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技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身体中伸展出来,当真便如是一只乌龟,四肢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   令狐冲又叫:“别伤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的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这是什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几尺。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宽,那人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河水中逃走了。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跃上岸去。”船底之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由我加倍赔你便是。”他心中却是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什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丹用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是冲突来去,不能聚集。   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将各物搬了上去。岳不群觉得当地怪人甚多,来意不明,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天色已黑,河道曲折,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桃谷五仙两次失手,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个人虽然拚命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但说到后来,总见有点不能自圆其说,喝了一会闷酒,也便睡了。   岳不群睡在被窝之中,听得河水拍岸,思涌如潮,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想:“那祖千秋和那肉球一样的人,身法怪异,武功着实不弱,不知如何,竟会找上了冲儿?”   他一会儿想到本派气剑二宗之争,一会儿想到那晚药王庙外令狐冲以神奇剑法剌瞎了一十五名高手的双眼,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着,忽听得岸上刷刷刷几声响,由远而近。他耳音极是灵敏,一听之下,便知有两个轻功高强之人奔将过来。尝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只见两个人影迅速异常的奔来,突然间其中一人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道这二人若是有什说话,语音必低,当即吸一口气,运起“紫霞神功”。这神功一运起,不但遇敌偷袭之时周身起反应,而且耳目加倍灵敏,视力及远,听觉也是大异寻常,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一艘船,桅杆上已插了一面小旗,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好,咱们就去回报师伯、师哥!”先一人道:“怎么?”另一人道:“咱们‘毒圣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什么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   岳不群听到“毒圣门”三字,吃了一惊,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那二人说话的语音又是极低,竟听不到先一人如何回答,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竟然走了。岳不群久闻“毒圣门”之名,知道那是三湘五泽间的一个门派,这门派中的弟子武功还不怎样,却是善于使毒,令人防不胜防,往往杀人于无形之间,端的厉害无比。这“毒圣门”的掌门人姓诸名不凡,有个奇特外号,叫作“毒不死人”,所以称作“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超凡入圣,已臻化境,下毒而毒死人,那是人人都会之事,毫不稀奇,这个诸不凡偏要与众不同,下毒之后,被毒者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刷,或如虫蚁攒嚙,总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是以岳不群一听到“毒圣门”三字,心下便是不寒而栗,寻思:“我华山派怎地和毒圣门结下了梁子?而且他们那个师伯还是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到底是什么原因?”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毒圣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出来,和自己过不去;其二,是令狐冲所剌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毒圣门的门人弟子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说道:“到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辟邪剑谱啊?”正是女儿岳灵珊的声音,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知道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过露形迹,如在深宵之中,在岸上幽期蜜约。他们学武之人,于这男女之防,原不似寻常人家这般严谨,何况二人皆未婚嫁,以后结成夫妇,也无不可,只是他号称“君子剑”,向来以礼法自相期许,倘若女儿竟然逾矩越礼,和林平之做出不轨事来,岂不为武林中同道耻笑?若不是这晚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神功颇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   只听林平之道:“我家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那为什么你外公和两个舅舅,总是疑心大师哥盗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疑心,我可没有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点也不疑心。”林平之叹了一口气,道:“倘若我家真有什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句话也有理由。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你却为什么又不为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什么遗言,我可没亲耳听见,要分辩也无从辩起。”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些疑心了。” 第三十九回 黄河老祖   林平之道:“千万别说这等话,若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个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嘴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管肚子里做功夫,嘴里却是一句不提。”   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脸的小畜生,背后瞎说是非,令狐冲是英雄好汉,岂是你们诽谤得的!”他这几句话声闻数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只见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坐处扑去,月光之下,宛似一只大鹏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时未带长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   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内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极,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已见那巨人一手一个抓了林平之和岳灵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长剑跟着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剌去,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向前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剌了个空。又是一招“中平剑”向前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剌了个空。岳不群虽是惊讶,但见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后,虽具神力,究已不能展开轻功飞奔,只不过仗着腿长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终究追赶得上,当下吸一口气,快步奔行,登时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数尺。   他心下寻思:“你若不放下珊儿,平儿,我这一剑便要在你身上剌个窟窿。”口中一声清啸,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袭,是以在武林中得了个“君子剑”的外号。这一招“清风送爽”剌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对方有所提备。岂知那巨人直如不闻,竟是毫不理睬,眼见这一剑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劲风起处,两根手指向他双眼中插将过来。   此处正是长街尽头,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应变奇速,一发觉屋角边隐伏有厉害敌人偷袭,立即身子一偏,未见敌人,先已还了一剑。敌人一低头,欺身而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剑剌出,招数既快且准。那人又已避开,纵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恼怒:“这人好生无礼,竟敢以一双肉掌对我长剑,而且招招进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里还有面目立身于武林之中?”当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斗到十余招后,剑上已隐隐有风雷之声,显是将浑厚内功注入了剑招。那人连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说道:“华山剑法,名不虚传。后会有期。”转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语请教。”一剑向他向头顶削去。   那人头一低,避过此剑,不料岳不群这一剑乃是虚招,长剑削到一半,便已收转,疾剌那人胸口。那人其势已无法避让,向前一扑,直欺入岳不群怀中,长剑刚好从他背上平平擦过,相去不过数寸。当此之时,岳不群只须手腕一沉,便能将他齐腰斩为两截。但其时他双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须自救,无暇伤敌,但见他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剌向对方额头。那人变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长剑上一弹。岳不群剑招灵动,长剑微歪,乘势改剌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人头上的一顶帽子削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那人竟是个和尚。   那和尚双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长剑给他一弹,当时便觉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来越是厉害,正待发足追赶,突觉五指僵硬,长剑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剑柄,月光下只见右手五根手指都肿了起来,不由得心下骇然。便这么耽搁得片刻,岳夫人提剑赶到,见丈夫神色有异,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持剑一指,道:“追!”夫妇两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那一条路。岳夫人大急,拔剑在道旁的大树上猛砍。岳不群道:“掳劫珊儿之人是冲儿的朋友,谅来不致加害于她。咱们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蔑冲儿,不知是什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和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回到船边,只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见桌上烛台下压了一张白纸,上书:“五霸岗前,奉还令爱,紫霞神功,好极有限。”那十六个字便用烛台上腊烛芯的烟炭所书。岳不群将纸一团,放入了怀中,问船家道:“这里到五霸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那五霸岗在东明集之东,挨近荷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岗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却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   桃谷六仙一听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人头戴一顶尖帽,手中持着一面白布大旗,迎风招展,旗上写着:“专捉桃谷六鬼”六个大字。那人一见五人跃上,转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过来。”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轻功甚是了得,几个人倾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道:“师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劳德诺等刚要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被他一把抓住,全无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间呼的一声响,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丢,却是桃枝仙,原来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胆子极小,见到白旗上的大字后,不敢随着众兄弟一齐追赶,自行躲在屋角之后,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情势不妙,只得挺身来救。   肉球人见桃枝仙冲到,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跃到桃实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一纵,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抗在肩上,飞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们照料这个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我们日后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拍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一众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点了点头。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若是夫妇俩一同出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陷于敌手。   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轻功在伯仲之间,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际,自不能如空手时的迅捷。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了下来,否则决计不和他善干罢休。桃实仙身子虽是动弹不得,一张口可是不肯闲着,不绝的和桃枝仙争辩,说道:“大哥、二哥他们不在这里,你就是追上了这个肉球,也无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则绝不和他善干罢休云云,那也只是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有慢了下来,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那桃枝仙的内力也当真了不得,手中抱着一人,嘴里争辩不休,但脚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惊异:“这六个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么家数。幸好他们疯疯癫癫,行事说话不近人情,否则必成武林中极难缠的劲敌。”   三个人一条线般向东北角奔跑,道路越来越是崎岖,不绝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别要这肉球人在山谷里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只见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奔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计受陷。岳不群欺到塘边,只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在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大鱼,有甚么风光?”   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过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墙内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难道你忘记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么相干?”   桃实仙道:“当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揍了一顿,结果大哥,二哥,四哥他们一齐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了。”   桃枝仙道:“那有什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这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想在这里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耳根清净些。”   只听得桃枝仙和桃实仙都是荷荷的响了几下,便不出声了,显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么麻核桃之类,他们开口不得。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有声息。他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岳不群一跃上了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和那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跃入内即被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的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只听得那肉球人低沉着声音问道:“祖千秋那老贼到底跟你有何渊源。”   跟着听得令狐冲道:“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不上什么渊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还在说谎!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也不见得有甚灵妙,我服了之后,可不起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那有这样迅速的?须知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三天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笑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全无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有别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看来,不值半文钱,他当然不是为了你是华山弟子的缘故,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十分生气。   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黄河老祖’!”令狐冲道:“为什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爷老头子姓老,两人居于黄河沿岸,所以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头子道:“是啊。”他顿了一顿,说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可能真的跟他没什么渊源了。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   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么拉扯得上一块?”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这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九’,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为什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听到这里,这才恍然,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给在下误服了,当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甚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   老头子呸呸连声,道:“谁不知道有病便要请平一指医治?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一离娘胎,便有怪病,所以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又不是医生,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   令狐冲愈听愈奇,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之病,又怎能杀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欢,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那里还来得及去再觅这种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端过一张椅子,推令狐冲坐了。取出一根绳索,将他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肤。令狐冲问道:“你要干什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连人带椅,将他抱了起来,穿过两间房,掀起了棉帷,走进了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中,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棉纸牢牢糊住,当真是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只大炭火盆,床上锦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掀开帐子,柔声说道:“怡儿,今天觉得怎样?”只见鹅黄色的缎枕之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秀发,散在一张黄色的绸被之上。那姑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老头子道:“怡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绩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来,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两颗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只是向令狐冲脸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谁?”   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富。”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令狐冲一听老头子之言,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个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衍,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令狐冲竟是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说他二人诽谤自己,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的?”   老头子侧目凝视令狐冲,果然见他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剌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老头子生平倒是少见,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真想就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这时,忽听得祖千秋的声音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件好东西送给你的小怡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将祖千秋放进屋来。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租千秋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我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头子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万分之一的罪愆。”说着连连叩头。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心细,忙将手中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讲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胡闹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谅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性命。”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个圆球,这几下着力击打,更是肿胀不堪。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如在五里雾中,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细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干、蚕豆之类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坛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语,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那老头子道:“这个——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小怡姑娘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吧。”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是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愁闷,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爷心中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风太师叔祖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细细想来,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们说了出来?”令狐冲见他语气十分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下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给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一眼,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是不敢反抗。”   老头子去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道:“公子请缚。”二人心下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转好,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幼小,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是不大妥当,听得祖千秋叫她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称呼。小怡姑娘“嗯”的一声,并不回答。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只是房中寂静无双,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的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冲长长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姑娘本来可活,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碗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是冒着热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之上,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之间,已注满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运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老头子和祖千秋在厅中听见小怡的叫声,不知令狐冲对她在干什么,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各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边,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饮,我一刀剌死了你。”将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头。小怡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是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已然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小怡腹内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小怡饮。小怡皱起了眉头,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实仙二人被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越是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要移动数寸也是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争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去走进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闺房密不通气,二人在房中的说话之声,只能隐隐约约的传了少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为了得,但令狐冲在小怡房中到底干什么事,五人只好随意想象,突然间听得小怡一下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说‘你若是不——’不什么?”桃枝仙道:“那还有什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个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萝葡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桃实仙道:“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甚么‘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是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实仙道:“为甚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甚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说甚么见死不救?”   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听得房中小怡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到令狐冲如此好色,只怕闯出了大祸。”老头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还罢了,却——却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小怡对他生了情意,她说道:‘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甚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说:‘我伤身子打甚么紧?我只是要妳好!’他——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道:“你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再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处身在墙外树上,隔得更远,虽是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小怡姑娘大肆非礼,后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小怡姑娘若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一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了。岳不群初闻令狐冲强迫小怡之事,便拟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何图谋,还是不可鲁莽,静观其变,当下强自仰制,继续倾听。   忽听得小怡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墙外有人叫道:“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那个手持白旗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他一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小怡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那汉子听小怡叫得紧急,惊道:“小怡姑娘!”向房门冲了过去。老头子出手极快,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是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只听得房中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下,小怡又是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鲜血,小怡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望望小怡,满腹都是疑窦。小怡道:“爹,这——这个人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老头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右手腕脉处的伤口中,鲜血兀自泊泊的流个不住。   他一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是额头在门框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被他撞塌了半边。桃枝仙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若是打死了他,我们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桃板仙道:“什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那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条一条?” 第四十回 五仙教主   老头子也不理会他二人胡说八道,忙将金创药在令狐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转醒。老头子惊魂略定,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也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你怎地当真了?岂不是令他无地自容?”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洽,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那实—实在是糟蹋了——”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身来,走出女儿闺房,横卧在自己房中的睡床之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身子,右掌掌心贴在他背心大推穴,甫一运气,便是全身一震,喀喇一声响,他所坐的一张木椅给他压得稀烂。原来他这一下触动了令狐冲体内所蓄桃谷六仙与不戒和尚的真气。那七人的内力何等厉害,老头子自是抵受不住。   桃枝仙哈哈大笑,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桃谷二仙说话甚响,黄河老祖和那汉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若是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子道:“且慢。”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坐在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先生吗?”   岳不群大吃一惊,身子一晃,险些从树上掉将下来,心道:“原来我的行踪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来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一纵身,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枝仙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到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   岳不群走入房中,只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山派了。”当下暗运神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是以微量内力缓缓输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   老头子见岳不群毫不费力,便将令狐冲救转,心下大是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愧不敢当,这就告辞了。”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唉,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   岳不群心中一惊,暗道:“夜猫子计无施?此人三十年前便已名震武林,据说他天赋异禀,黑夜视物,如同白昼,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怎地会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道:“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岗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惊,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骨肉关心,说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中的朋友,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那一位朋友叫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   岳不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份,听他不置可否,心下虽是又恼又急,其势却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扶了起来,伸手欲抱。老头子一矮身,从他两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说着抓了一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生怕他受了风寒,这才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若是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却是难以抵挡。令狐冲知他心意,道:“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请勿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那自是包括桃谷六仙全体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敌为友,却是不行,绝对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你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令狐冲道:“却是为何?”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是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上的活结。原来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所,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什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子心头之气。”当下七个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众人无恙,便放了一半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公子爷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   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狐冲如此尊敬,无不大为诧异。   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在船边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什么?”桃枝仙道:“干这个!”身子一侧,一肩向他怀中拉了过去。这一拉去势奇快,两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无可闪避,只得急运内力,硬接他这一撞,霎时之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霹啪,叮叮,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来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酒杯,这么一撞之下尽数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化为碎片,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得桃枝仙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不可伤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二人停步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来。四个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旗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块。桃实仙哈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么?”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   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但四人也不以为意,都是脸上假装现出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这计无施还有这种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拚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从前本有这样一门功夫,叫做甚么‘化零为整大法’,只是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做个朋友。”他一谎既穿,次谎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耻为何物,随口胡说,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威名数百载,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样一个大斤头,可是怕众弟子害怕,脸上却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条大船之中,便听得桃谷六仙在胡说八道。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冲公子勿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然是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只是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岳灵珊“啊”的一声尖叫,神情极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却是不解,跟着低声道:“爹,他说这是他独门点穴手法,爹爹解不开的。”   岳不群问道:“那人是谁?”岳灵珊道:“是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啊。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摸地的头发,将她抱了起来,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们手里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珊只是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呜!”   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听师娘叫他,便道:“大个子吗?我——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舱之中,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和那和尚当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啃,吃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吃。原来——原来是一只人的手掌。”岳灵珊大叫一声,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则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剧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来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   令孤冲道:“漠北双雄?”他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若是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若是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拼命抵赖?”   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是十分稳重,听得桃干仙、桃叶仙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托终身?”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是抵赖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他十根手指,十根脚指都吃了。”原来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嘱咐,要听令狐冲的言语。这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为人却是毫不蠢笨,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意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   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个小平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是不可不学。这门功夫和你一生关系极大,若是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这么要紧?”桃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指给小林子吃在肚里,若是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拚在身上,化零为整。”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已是拔锚解缆,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襟为之一畅。船行无多时,白雾中忽然冲出一叶小舟,贴着华山派的坐船而行。这小舟行驶极快,一晃眼间便赶在华山坐船之前,依稀听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声。只是那歌声极轻极柔,几不可闻。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觉这艘小舟有些古怪。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兴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饱了风,舟身又是极轻,飞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见青色的帆布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细看时,那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都谈论起来,说道:“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了要吃女人脚。”岳灵珊碎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那小船片刻间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隐隐有歌声传出。这一次众人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歌极是轻柔,浓腻无方,简直不但是歌,慨似叹息,又似呻吟,令人一听之下便即怦然心动。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听那歌声一转之下,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岳夫人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能赐见么?”   这女子音声娇柔得宛转,荡人魂魄,华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为之心动,连素来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软,甚至岳夫人等一众女子亦觉心神荡漾。小舟中的女子说了这句话后,从舱中一跃而出,站在船头。只见她身穿蓝布印白花的衫裤,自胸至膝围着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辉煌无比,耳上垂着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摸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当真是神采飞扬,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   说话之间,华山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却见那小丹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而行。那女子脸带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动,陡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又来问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无礼,只是她言笑宴宴,神色可亲,并无相侮之意。岳不群对她仍是执礼甚恭,说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见那女子身形婀娜,言语轻挑,心下甚是不喜,低声道:“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那有你们汉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又向岳不群道:“那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姓什么了,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何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佳。”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有多少难听的话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什么样子?”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她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道:“你为什么叫我‘老人家’,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云南五仙教的蓝教主?”   众人听得岳不群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骇,都是十分诧异,劳德诺却大声叫了出来:“——你——你是五仙教的蓝教主?”原来华山派坐船之中,除了岳不群外,就数劳德诺最为见多识广。他知道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是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中的教众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毒圣门”南北并称。五仙教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毒圣门中门下之士,但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传言,毒圣门使毒,虽是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仙教的毒后,即是下毒者向你细加解释,你往往还是摇头不信,可见其诡秘奇特非常理所能测度。   众人目光一齐向那女子瞧去。那小舟是在华山坐船右侧,并肩而驶。华山船中众人挤向右边观看,轻重不均,船身也侧向了一边。只听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那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了这几句话,跟着便格格笑了起来。   桃谷六仙附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夹不清。”其实说到“缠夹不清”,举世无出桃谷六仙之右,可是他们偏偏将此“美誉”放在旁人身上。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了,才知是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确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女子将姓名深加隐藏,唯恐旁人知晓,但苗家女子却无这许多顾忌,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是落落大方,语音却仍是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什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   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当。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人家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有义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所以我要见见。”   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己过来吧。”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   岳不群待要阻止,蓝凤凰轻轻一跃,已纵身来到了华山坐船的船头。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但说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却也不见得,当即退后两步,身子却仍是挡在船舱入口之处,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若是和她结上了怨仇,她不惜全教覆没,也要和你死拚到底,跟这种邪教拼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所以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这时蓝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这样一个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了船舱,不知用意是善是恶,可也真的收心不下。他身子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   但令狐冲失了这许多血后,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自己,只是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是坐不起来。蓝凤凰道:“他受伤甚重,怎能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到一阵极浓列的花香,只得身子一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   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实仙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此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多一仙法?你的教改为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桃谷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抓住她的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同时“啊”的一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个人摊开手掌,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现出恐怖异常的神情。岳不群一眼看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原来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手中各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手中,则各有一条花纹斑烂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是微微抖动,并未咬嚙桃谷四仙,倘若已经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谷六仙,又向前行。 第四十一回 水蛭转血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夹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令人闻之,当真是回肠荡气,难以自己。她虽然叫的是令狐冲,可是旁人听在耳里,都觉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给她这两声一叫,舱中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脸红耳赤,全身颤抖。   令狐冲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忽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她说的是苗人言语,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过不多时,众人眼前一亮,四个苗女走了进来。   这四个苗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缚着一条绣花腰带,各人手中都拿着一只五寸见方竹织盒子。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阻拦。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适才见过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山派一众男弟手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动我们下弟子。那蓝凤凰说话的声音如此淫邪,这当儿施展妖法,我门下众弟子内力修为未足,定力不够,自是难以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群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外舱,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是呆立不动,或是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将紫霞神功运了起来,脸上紫气大盛,心想五仙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绝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的邪法,此时是其教主亲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倘若丧了性命,也还罢了,只怕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那华山派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只见四名苗女伸手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这些苗女将那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却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水蛭,只是这水蛭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蓝凤凰也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的臂上腿上爬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舱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觉得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问得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是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显是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之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华山众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这些水蛭一遇人兽身子,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吸饱,绝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蓝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血一吸饱,便是她行法之时。”   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在令狐冲颈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饱,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来,洒了几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又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了下来,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片刻之间,两百余只水蛭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蓝教主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了冲儿的血管之中。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是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五根手指。   船舱中虽然仍是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激烈争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又过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蓝凤凰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个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绝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博,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若是说我好,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明知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妹子”。这倒不是他存心轻薄,有调戏之意,只是他觉得和陌生女子说说笑话,讨好几句,并无害处,何况她出力相救自己,赞人几句,令她高兴的言语。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开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冲儿一只脚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却便和这种淫邪女子相言调笑,实是个难以救药的浮滑少年。   蓝凤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儿晚再去捉些来,明儿再给你转血。你——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祇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玑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四名苗女应命而去,片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种宝贝,你瞧瞧吧。”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都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指头大的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监凤凰呸了一声,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家人的规矩,若是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是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的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即,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面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蓝凤凰又斟了一大碗,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饮酒。”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是一阵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列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一伸,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杯酒儿?”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杯,却是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更无一个英雄好汉。”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拿来,给我喝!”却是林平之的说话。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无法动弹。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岳灵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个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头见。”将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带着四个苗女走出船舱,纵回小舟。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道:“将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劳德诺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突然间身子一晃,摔在舱板之上,将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惊道:“怎么?”劳德诺道:“师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时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忍不住要呕吐,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嗽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外舱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虽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是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岳灵珊捧住肚子,道:“大师哥。你——你好,这妖女给了你解药。只有——只你一个不呕。”这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个人。果然只有令狐冲一人不呕。   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青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毒酒,咱们没有阻拦,若是因此毙命,平大夫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实仙道:“令狐冲若死,咱们高飞远走,谅那平一指也找咱们不到。”   桃谷六仙不住呕吐,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也是呕吐不已,那船在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立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毕竟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平素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不但将这只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只不过他咋舌也没咋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痛饮河水,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除了长草沙砾,一无所有,远见数里之东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当先便行。华山派男女弟子分别负了劳德诺、林平之、岳灵珊三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不约而同的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眼间,见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来那是个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   若在平时,他和余沧海狭路相逢,必有一番争斗,但此时这个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之中。只见他坐在一张小桌之旁,桌上放着酒壶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长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颇为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状,没一件是寻常刀剑。七个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是没丝毫头动。   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过装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人打一人,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若是不怕,为何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格的一笑,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矮小。”   令狐冲和余沧海虽然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在强敌环攻之下,不愿乘人之危,更增他的艰险,说道:“六位桃兄,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场好戏看。”桃叶仙拍桌叫道:“拿酒来,拿菜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八块。”桃实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是切成九块,不是八块。”桃叶仙道:“为什么?”桃实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人要多切一块。”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当下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看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晦气之色,身边放的是一根短短的铁棒。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灿烂夺目,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那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极是高大,长棍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极重。道人右侧的长梯之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衣服污秽破烂,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他并无其他兵刃,看来便以这两条蛇胜敌。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那还不奇,奇在男的又少了条左腿,女的则少了条右腿,两人身边都倚有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这两条拐杖形状一模一样,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份量便着实不轻,瞧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身子似是弱不禁风,偏偏携了如此粗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那头陀伸出双手,去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那和尚左手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铁棒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同时进袭,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咱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乖乖的交了出来,咱们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到这七个人围住了余沧海,竟然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师徒三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便是落在余沧海的手中?”   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什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却原来满口牙齿都已落光,那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   余沧海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七个敌人无一好斗,今日已到了生死的大关头,气凝丹田,全神贯注,那三个人的说话,竟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僧人大喝一声,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可是谁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见他站起身来,左手持钵,右手持钹,全身鼓劲,便欲向余沧海扑了过去。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的和霭可亲。他右手中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左手则是一柄一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高举右手,向余沧海打个招呼,道:“什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的‘鹤唳九宵神功’是武林中一绝,说不定今日咱们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既没见到他进来,更没听到他的说话。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征一笑,道:“那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感情这富商姓游。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是面子好看,内里却是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咦”的一声,略觉惊讶,原来他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随即连连拱手,大声说道:“不得了,了不得,连华山派的大掌门‘君子剑’岳先生,岳夫人也到了,最近岳先生一剑剌瞎一十五名强敌,当真是名震江湖,无人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十分真切,便如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一声,与此人素不相识,可不便向他详加解释。那人又道:“早知岳先生、余观主两位掌门人要来,兄弟该当远远迎接才是——”桃枝仙问道:“你外号叫作什么?为什么内里空虚得很?”   那人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但金银却在手中留不住的。”岳不群蓦地省起,道:“啊,原来是‘滑不留手’游迅游兄,久仰久仰。”那人连连拱手,道:“华山掌门居然也知道贱名,游某真是光荣得紧。”岳夫人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道:“是么?兄弟却是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却是那没牙齿的老妇在说话。   桃花仙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他住?”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功夫,实是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啦,游某问你好。”说着深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却是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乞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既将双蛇改为双龙,又将这个“恶”字改为“神”字。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长发头陀名叫仇松年,那僧人法名西宝,那道人道号玉灵,游迅也均知这三人来历,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好多。岳不群心道:“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油浸泥鳅’,是武林中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人,却原来是如此模样。”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是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牢牢的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   桃谷四仙将游迅身子一提起,一时并未使劲拉扯,游迅急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本来世人都喜在头上戴一顶高帽,而桃谷六仙更是喜欢旁人奉承,一听游迅连赞三句,自是不愿立即将他撕成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何以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人,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个——这个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不自禁的大起敬仰之情,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之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那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不错,名副其实,果然是应该称作‘桃谷六仙’,六位倘若不是称为‘桃谷六仙’,苍颉当初便不该造这‘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说道:“姓余的,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加紧运气,仍是毫不理会。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什么?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部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道:“据你所知,这剑谱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若是不知,便给我出去!”游迅笑道:“这师傅遮莫多吃了些烧烤,却偌大的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是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柏双奇、张夫人等认得他的,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事,确是不多,当下齐声说道:“你卖什么关子?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汗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些难得的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赠于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个人一击即退,仍是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和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的击中了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个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将余沧海围在核心。   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余沧海的左臂却被砍了一刀,似是头陀仇松年的虎头弯刀所砍。他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只是右肩本已受伤,这七人第三次进攻,那是非给他们乱刀分尸不可。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吧!”余沧海哼了一声,右手长剑一举,可是只举到一半,手臂无力,便垂了下来。张夫人形貌似是个衰迈妇人,为人却是凶悍得紧,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手中铁棒,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   她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走进圈中,站在余沧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是不在余观主手中?”这人正是令狐冲。但仇松年等都不认得这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张夫人低沉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她容貌本来令人见之生怖,受伤之后,更是难看。令狐冲道:“陪他送死倒是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叫令狐冲,倒不是替人——”一句没说完,只听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一齐都叫了起来:“你——你便是令狐公子?”令狐冲道:“在下山野少年,不敢称‘公子’二字。各位识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卖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一听这七个人如此说法,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玉灵道人放下手中的八角狼牙锤,打个稽首,恭恭敬敬的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适才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张夫人将那铁棒往怀中一揠,说道:“我们不知余观主是公子的朋友,对他可太过放肆,幸好大家只受了一点微伤。”余沧海哼了一声,当的一声响,长剑掉在地下,原来他肩头给玉灵道人的八角狼牙锤重重击了中下,一根大骨碎裂了一半,受伤着实不轻,勉力支撑了一会,到后来也无力拿剑。他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令狐冲,不禁大是奇怪,他性子倔强,说道:“令狐冲这小子可不是我朋友。”   双蛇恶乞道:“令狐公子不是你朋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们正要宰了你。”他话是这般说,但知令狐冲不愿他们杀了余沧海,所以并不上前动手。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中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帮主、教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送的赶来凑这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一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不足道哉,不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伸出右手,拉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   令狐冲吃了一惊,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游迅哈哈哈的笑了几声,道:“令狐公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道:“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何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当亲眼见到,又何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人手中?”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道:“给一百两银子,我便说给你知道。”张夫人呸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边:“是啊,是啊!那又有甚么秘密了?”游迅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个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样一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第四十二回 五霸冈上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双蛇恶乞、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霎时间将他围在核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否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又尖又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细皮白肉,油滋乌亮的脑袋,确是不禁为他的脑袋担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你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却何以厚彼而薄此,对游某人身遭大难,等如不闻不见?”令狐冲笑道:“你若不将邪辟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在下也要插手相助张夫人他们了。”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也请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又是叹了口长气,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那里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   众人回过头来,那游迅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是精灵之极,既是脱身,就再难捉他得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游兄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的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   令抓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说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道:“令狐公子,你为何要冤枉于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玉灵道人等大喜,各人身形一晃,立即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那要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人的麻烦。我便是有三头六臂,那他抵挡不住。令狐公子,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他不由自主,眼光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瞧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将脸转开。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死无葬身之地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至少也有这位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那么厉害,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听他言语中又将祸事嫁到余沧海身上,忍不住都又向这个身受重伤的矮小道人瞧去。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就是学会了,也未必能使得出。你身上无剑,或许是丢了,或许是给人夺了。”桃干仙道:“再说,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何人,便是要取何人性命。”这时游迅手中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一闻之下,不及细想,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将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响,仇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却都给游迅拨开,从那扇子拨刀的声音中听来,他那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别瞧他肥肥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却竟是敏捷异常,而折扇轻轻一点之下,仇松年的虎头弯刀都给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他武功远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七人的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   桃花仙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鱼翻身’。”众人均想桃谷六仙性爱胡言乱语,也不把他们的说话当真。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然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道:“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啊,是在那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艺高望重的老前辈手中。”众人齐问:“谁?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我把这个人说将出来,可吓你们一大跳,只怕你们后悔不迭。”张夫人森然道:“有什么可后悔的?除死无大事,难道问一句辟邪剑谱在谁人手里,便能将人打入十八重地狱不成?”游迅又叹了口气,道:“打入十八重地狱,倒是不会。只是听到在那个主儿手中,大家既不肯死了这条心,可又无可奈何,岂不是苦恼之极?这个主儿啊,和这里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倒是大有渊源。”众人一听,都向岳不群望去。岳不群微微一笑,心道:“且听你胡说些什么。”   游迅道:“那辟邪剑谱若是为旁人所得,倒还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说辟邪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登时打断了游迅的话声。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洗刷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来,你快快说吧!”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说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身形走进店来。长发头陀仇松年本来身材已是十分高大,但和此人一比,却又远远不及。玉灵道人说道:“司马岛主,你也来了?”那司马岛主又哼了一声,大声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这便请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所以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本来岳不群的名字威震武林,不论是谁听到了都要肃然起敬,若是当面见到,更不免要心头一震,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部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岳不群显然是丝毫不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人二十余年,向受江湖中人极大的尊敬,可是这一批人虽然对他并未表示敌意,却是对他不加重视,这比之当面斥骂,似乎更令他心中恚怒。幸好“君子剑”岳先生修养极好,脸上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神却是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带讨口饭吃,却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是罪该万死。”岳不群听了这几句话,不禁心头一震:“莫非是他?”   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成名已五十余年,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众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带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数万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那“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儿果然便是“银髯蛟”黄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里请得动这许多奇人异士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上中挤满了人,这般声音嘈杂,游迅绝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去不去?请你示下。”   岳不群见令狐冲对自己与前无别,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无一个正派之士,自来熏莸不同器,清浊不同流,自己是声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们混在一起?虽然从眼前情形看来,这些人未必会不利于华山派,但这些奸邪之徒,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正犹豫间,游迅说:“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热闹得紧哩!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没有在江湖上露脸的了。大家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不但岳先生脸上大有光采,华山派三个字,在武林中也是从此十分响亮,谁也不敢正眼相觑了。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拥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岳灵珊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什么花样。”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地,真气不纯,心中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司马大和黄伯流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都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大鸟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那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之处,东临山东的荷泽定陶,西当河南的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里,便有数骑马向西迎来,驰到令狐冲的大车之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都是十分恭顺,听他们自报姓名,却又均是江湖上来头不小的人物。   将近五霸冈时,趋前迎接的人愈来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只见那冈上黑压压的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冲见自己若是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抢步上冈。这时岳灵珊和林平之被点的穴道,隔了六个时辰后,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儿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那轿子抬到树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见东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异之人。这些人一窝蜂般涌将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人,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讲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但见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脸,神情憔悴,那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中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装束奇特,神情悍恶,显然都不是善良之辈,只是对自己却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他一生之中,那里有这许多人突然对他如此关怀,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个至性至情之人,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是无——无法报答——”他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这可不敢当!”“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师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礼法,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已是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当下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间,便有帮中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鸡腿、鸭肫之类下酒之物,可见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齐。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齐声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在他身后听得此言,寻思:“冲儿一时冲动,便和这些来历不明的奸恶之徒说什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难道你便和他们有难同当?”   只听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绝不敢辞。”他想这些人和自己从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总是要答应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谨慎之人,就算极重义气,也总要先问问人家要自己帮什么忙,这才权衡经重,明辨是非,然后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但令狐冲是个倜傥不羁的少年,不论对方有何所求,先答应了再说。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那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约而同的聚集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是绝无所求。其实咱们这些人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大家并非一伙,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这时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人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领,也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名医,又瞧得出什么来??”只是碍于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吧,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声响,登时把麻绳拉断成了七截。这条麻绳比两根手指还粗,但他随手一拉,便即拉断,足见膂力之强。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拉断了。”七个医生有的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有包医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人抢上前去,便替他搭脉。   忽然间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种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为之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切换不休。眼见他皱起眉头,闭起双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只怕先生不须再劳心神了。”   这时草棚以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为尽地主之谊,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于数年前曾参与五岳剑派之会。那一次在泰山举行,泰山派也曾大宴与会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朴素,五岳剑派一众师徒,更是一片肃然,连说话也不高声,更不必说猜拳行令,轰然闹酒了。令狐冲当时颇觉索然无味,次日下得山来,便在济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识的酒徒,剧饮半日,大醉一场,给师父知道之后,受了一顿痛责。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给他搭脉治病,他却神驰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尽止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只听得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吧。”说着将头缩了回去,咕的一声,吞了一大口酒,赞道:“此酒不错。”   平一指缓缓将手缩回,闭着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不同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所以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险侥幸,以图一逞,要邀集七位内功极高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请一位,本来毫不为难。可是适才与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   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有三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种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租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追补药有男女之别?若是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体并不是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之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黄河水涨,本已成灾,治河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河,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种补药,才有补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   平一指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数十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怪草,中间颇有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浸,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厉声道:“更无其他瓜葛,然则云南点苍派柳叶剑江飞虹,又为什么伏剑自杀?”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江飞虹江前辈,听说他剑法轻盈灵动,是点苍派中近年来杰出的好手,却何以伏剑自杀,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惊,道:“晚辈和这位江前辈素不相识——如何——”平一指道:“是我亲眼所见,难这还有假的?这个江飞虹,乃是受我所邀请的七大高手之一,本来是要救你来的。为什么七大高手只到了六个?难道我平一指请人帮忙,人家会不卖我面子,不肯前来?岂有此理!只因为江飞虹死了,才少了一个,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将仇报,我偏偏在殚精竭虑,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妈的老胡涂了。”   令狐冲见他须发俱张,神情极是激动,只有默然不语。平一指隔了半晌,说道:“这件事本来也怪你不得,都是蓝凤凰这妖女不好。江飞虹老弟剑法内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蓝凤凰,单相思了十年,要娶她为妻,那有什么配不上她了?不料蓝凤凰这妖女一口拒绝,说道她是五仙教教主,决计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罢了,却为什么又当众叫你‘大哥’?她云南苗女,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飞虹是云南人,怎会不知?他一听到五毒教中的人传了出来,说他们教主叫你‘大哥’,气愤之下,在道上便仗剑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么又去和蓝凤凰勾勾搭搭?给你心中那个人知道了,岂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风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儿,心想:“我随口叫蓝教主一句‘妹子’,却生出这样的大祸来,这位江前辈为此而死,教人好生过意不去。蓝教主为我注血,给我饮酒,小师妹亲眼所见。别说蓝教主和我之间全无男女情意,纵然有了,小师妹心中只挂念着小林子,又怎会着意,怎会另生事端?”   平一指又道:“蓝凤凰给你喝五仙大补药酒,当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太过不讲道理,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那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那蓝凤凰只不过手中有几张祖传秘方,既不明医道,又不懂药理,便来胡乱医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这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三个大变,却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机,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从中来,心想:“师父师娘对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师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向来情好极笃,不料连他们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剑谱,则我生在世上,更有什么乐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远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飞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难以自拔——”   正说到这里,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有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么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是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是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豁啦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笑道:“平大夫医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了他袖子,说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会医得好。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若是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搅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只见竹棚外东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将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心想:“聚在五霸冈上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声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们豪迈率真,并无丝毫虚伪做作之态,和他们交朋友,却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没几日寿命,又何必苦苦去守华山派的清规戒律?”他性子向来不羁,此刻想到大限将届,更是没将种种礼法规条放在眼中。群豪来到五霸冈上,原是来瞻仰他的丰采,但见他逞兴端飞,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机,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第四十三回 琴韵心声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数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走进竹棚之中,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形容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原来一头乌发,突然间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前辈何必为此耿耿于心?”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什么杀人名医?”突然间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口中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闭,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身子抱在怀内,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越来越响,心下不禁一片凄凉。   突然问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是不怎么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为什么?”祖千秋道:“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说着匆匆走出棚去。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有人问起那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这可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间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错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是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折杀俺了。俺求你勿提来到五霸冈上之事,只是为免旁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旁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那里有什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去,水里水去,若是皱一皱眉,司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到五霸冈上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并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焉有这等怪事?若是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结纳,他须得喜欢才是。”突然间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有爱护之意,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的豪客。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种人干脆爽快,什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竹棚外喧哗之声渐减,已走了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咱们做得鲁莽,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个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咱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什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副茅包脾气,若是事先问问俺嫂子,要不然问问俺闺女,也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原来这种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嫂子、闺女。”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八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怎地说,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偷鸡摸狗,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小窃勾当,公子那里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间想起一事,回头一望,立即放低声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何况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啊哟!”他大叫一声,转头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冲心道:“什么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当真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只听得马嘶之声,渐渐远去,五霸冈上喧哗声尽数止歇,和半个时辰前闹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但见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父!”只听得隐隐有些回声,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仍无人答应。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等,四下散置,足见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本来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间却又变得胆小异常,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一个时辰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他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了起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那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中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于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情神一振,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便即站了起来,听那琴声,正是从竹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将过去,只见竹棚之门已然掩上。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那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曳然而止。令狐冲虽不明琴音之意,但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只觉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于他,正在安慰于他,心中大是感激。忽听得远远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胆敢到河南省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帐王八蛋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五霸冈地势远较周遭平原为高,他这两句话远远传了出去,极具威势。令狐冲听了,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生事。”心下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净,未免太没有男子汉气慨,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了竹棚之后,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竹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路走上冈来,其中二人脚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却是极轻,若非细听,几是落地无声。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亮的人说道:“王八羔子们都到那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个人齐声大笑。都声音宏亮之人的笑声也是震得令狐冲耳鼓嗡嗡作响,内力之厚,实是世所罕有。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中的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并肩联手,确是厉害,说不定他们三人还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如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何处去了?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   他走向竹棚数步,便听得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令狐冲一听,心头一震:“果然便是洛阳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适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姓辛的道:“哼,有什么希罕?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跷蹊,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往竹棚门口走去。   令狐冲一听,气往上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竹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是微微一惊,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剑林中打过多少滚,见只一个单身少年,自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辛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却到这里干什甚么来了?”令狐冲挺直腰板,只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黄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当即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这女子声音稚嫩,显然年纪甚轻,甚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过,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和你们又不相识,毫没来由的又见什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无半点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华山弟子?只怕吹牛。”说着提足走向竹棚。   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前辈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老婆婆,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   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是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吧!”那姓易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竹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绝不许你冒犯于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竹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子倒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有什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当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将过去。眼见这一掌之下,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竹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的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的剑尖竟然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来,但已有七八寸的剑锋透过他掌肉。这一下受伤极重,那姓易的一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要知这姓易的是当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剑法,俱已得少林派的其传,适才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剑尖之上,竟然无法避开,剑法上的造诣,实是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辛、易、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如何瞧不出来?那姓易的剑交左手,心中虽是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贸然轻敌,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均是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三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是有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的上乘剑法,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愿诚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剌,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先前左颊上受了他一掌,知道自己身子行动不便,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一剑剌出,后发而先至,噗的一声响,正中他右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那姓易的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那姓辛的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   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一会,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是有个大便宜可捡。   这姓谭的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这个华山派的少年手下。我若是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的人情,而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的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却是如何。”   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奸滑之徒,远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是可恶,提起长剑,一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全然无力,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拍正在令狐冲胸膛,掌力甚是沉重,令狐冲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极近,这口鲜血,对准这个姓谭的直喷过去。那姓谭的侧头急闪,却已有少些喷在他的脸上,更有数滴溅入了他的口中。他嘴里尝到一股血腥之气,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立时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甚是奇怪,却不知他体内受五毒教蓝凤凰及四名苗女注血,那服了五仙花露毒酒,血中含有剧毒,全仗数种剧毒相互克制中和,才于性命无碍,但这些毒血溅入了那姓谭的口中,他却是抵受不住。总算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数量极微,才不令他立时毙命。   其时日光从东方斜照过来,只见那姓谭的脸上显出一层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甚是诡异恐怖。令狐冲道:“你妄用真力,害人反而害己。”   游目四顾,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却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竹棚内琴声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一般的白云之上。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也不知已于何时止歇。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多谢婆婆神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该我谢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那里话来?此是晚辈义当该为之事。”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好一会,问道:“你——你这要上那里去?”   她问到这一句话,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那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既受伤不轻,何不寻一处风物佳胜之所,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竹棚一克,转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听得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却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令狐冲之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何处,也无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若是那两个少林派的僧徒又来啰唆,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他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你要到那里去?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连累了我?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的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看来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而至。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暂时避他一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可是要你护送我吧,一来你自己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跃的少年,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到那里,我送你到那里便是,不论是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甚是喜欢,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令狐冲道:“不错,不论是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什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谁见到,都会惊骇欲绝,所以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许向我看上一跟,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冲道:“晚辈心中尊敬婆婆为人,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么干系?”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婆婆就是,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绝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不是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有什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的眼睛。”那婆婆道:“你自己记着便好。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走出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道:“你撑着慢慢走,把这树枝当作拐杖。”令狐冲道:“是。”他撑着树枝,一路下冈,倒也并不如何吃力。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差得很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也比他强些。”   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声汉子叫做辛国梁,这人倒似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剌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自己也不知道么?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剧毒,都是蓝凤凰这妖女给你服下的,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是抵受不住。”   令孤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那婆婆道:“她当然并无害你之意,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溅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数十丈后,突然间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冈上去。”那婆婆道:“干什么?”令狐冲道:“平大夫为我而死,他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竹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难看的尸首?”令狐冲“嗯”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种种行事,都是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心下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却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仗着你的神妙剑法,要你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设法救你之命,你记住了。”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是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他暗自凝思:“这颗药丸明明是于我身子大有补益,却偏偏那婆婆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于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那有并非利用而硬要说是利用之理?”又想:“适才她将这颗药丸掷入我的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高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令狐冲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疲倦得紧,再歇一忽儿。”令狐冲道:“是。”心思:“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仍是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那颗药丸后,步覆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已转入颇为崎岖的山道,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都是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的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有的人甚是害怕,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里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难以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过头去,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而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若是惊惶?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剌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甚么东西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剌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剌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剌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绝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剌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之上,有座蟠龙岛,你们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在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之处,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   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即日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吧,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绝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婆婆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什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吧!”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剌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掺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寻思:“这婆婆单凭一句话,就将他们发配到东海中的荒岛之上,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这中间的原故,可真教人难以索解了。”   令狐冲默不作声的向前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不要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冶我的病而来,若是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剌瞎双目,便是罚去千里外的荒岛充军,岂不是冤枉?”   行得七八里,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走的便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个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听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道:“原来他不只一人,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便不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人走将过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和易国梓走在最后。那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都是皱纹,另一个则是四十来岁,手中持着一柄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怒喝:“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国梓登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心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知道“方”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与住持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国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是会过面的了。”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着。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梁,是你打伤他的吗?”令狐冲道:“一时误会,那算不了什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一时不致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口齿便给,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绝不敢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了。   易国梓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受伤,跟我有什么干系?”令狐冲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是微微点了点头。   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也比令狐冲辈份高。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而令狐冲只是孤身一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觅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震,他是当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是匪夷所思之事。他那知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确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所使的,确实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气往上冲,喝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   觉月一直旁观不语,这时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女子步履十分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什么希奇?”   方生摇了摇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好吧,令狐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看来你身上若是有伤,亦非我易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青山不改,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是气度不凡。”当即躬身说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   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的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惊,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五官已然稀烂,似乎是被铁椎,铜锤之类重物所击。他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   方生将辛国梁三人档住后,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敝派与黑木崖诸位道兄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下毒手?”灌木中仍是无人答话。令狐冲暗自思忖:“方生大师口口声声提及‘黑木崖’三字,我可从来没听见到黑木崖的名字,那是甚么来头?”   只听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心头一震:“东方教主?莫非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是当世第一高手,难道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丛中,始终不加理睬,方生道:“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向前一推之际,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事,呼的一声响处,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时正当已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是焦虑,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打斗的情景,猛然间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显是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则是一对极短的短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是大声吆喝,声势甚是惊人。   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众木,内力之强,武林罕有,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是“啊”的一声大叫,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卅余斤的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令狐冲的头顶,落在数十丈外,当的一声巨响,击在一块大青石上,火花和碎石四下飞溅,那方便铲的柄也弯了转来。   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缠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当当当几下急响,显是方生大师已用上了兵刃。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是凌厉,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迈步,否则便会站立不定。   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武功非同小可,战局当即截然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神骂道:“贼婆娘,今日若不将你斩成肉浆,我少林派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又斗了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呼呼,却是越来越响。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一会,非受严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原来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伤,更加支撑不住了。”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于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毁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剌了过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边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国梁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岂能让令狐冲逃了开去?令狐冲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剌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这一剑要从令狐冲背后直通至他前脚,对穿而过,却听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师的一掌,向后摔倒。   令狐冲大惊,侧身一剑,向方生剌了过去,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一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寻思:“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大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剌一剑,下剌一剑,跟着又是上剌两剑,所用剑法,都是风清扬所授当年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招。   他这几招剑法一施展,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绝无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了过来,自己固是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的数千种奥妙变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来。   独孤求败当年纵横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剑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测,若不是令狐冲一来内力已失,二来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尚未全部领悟,否则方生大师武功再高,也难挡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是疲弱。方生猛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右手中的短棒击向他的右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一剑剌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换作旁人,这一招中破绽大露,等于是将性命交给了对方,但他的剑法本无规范可寻,亦无所谓虚实,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他长剑下沉,仍是剌了出去,可是这么一来,已然略慢,方生大师何等功夫,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为怀,劲力不吐,问道:“你是谁的门下——”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的剑尖也已剌入他的胸口。他对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向后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鲜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若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对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却是不提,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原来令狐冲虽然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剌入了他的胸膛数寸,受伤着实不轻。令狐冲一手支地,垂头道:“冒犯——前辈——对不住了。”方生大师微笑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绝妙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丸药,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个女子。”令狐冲笑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仲道:“少侠,风前辈剑术的传人,绝非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伤极是怪异,非药石可以疗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禀明掌门方丈,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内功心法,讲究‘缘法’,老衲自己便于此无缘。少林寺掌门方丈方证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了口气,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觉月等四人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过身子,缓缓的去了。   那婆婆待他走出几步,说道:“令狐冲,你跟这老和尚去吧。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的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别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正派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什短长?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若是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只是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只怕用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反过手掌,将方生大师那颗药丸递了过去,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蹩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着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莫非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模样,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当喜欢他而不要这个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生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当真是不可救药之至。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与。”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她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无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会为你颠倒。好啦,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令狐冲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不易好,没情神弹琴,我心中一急,那里还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道:“躺在这里也得力气?”令狐冲道:“这个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山涧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叹了口气,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那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吧。”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可是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住疼痛,并不出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药丸便是,你——你上来吧。”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令狐冲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将上去,当真是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将下来,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几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抓着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她说话之声,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药,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位——一位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婆婆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的挣扎着要站起来,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的怀中。   其时两人谁都没有力气,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躺在涧边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是我长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第四十五回 情意绵绵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在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但被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么绿竹翁该当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那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哑,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吧?”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们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们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是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这个样子。”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事,便住口不说了。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动人无邪,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着她肩头,自己向旁侧身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胆大妄为,却并不是轻薄好色之徒,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是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关怀之情,见于颜色。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捡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两个人一齐坐在斜坡,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一口气。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待要宁静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水涧跳了过来。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是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口中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这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过来两只,令狐冲仍是无法捉住。忽然腰下伸过来一只织织素手,轻轻一挟,便将一只青蛙捉住了,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然仍是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啦!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长剑,将群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笑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剑法来杀青蛙,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青蛙,连连摇晃,道:“大侠二字,万不敢当。天下那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喂,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那个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的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家,绝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是告诉我,我还不要听呢。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颗星,便知姑娘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那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下却是十分喜欢,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字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旧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啦?”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是不许,我不甚欢。”令狐冲伸了伸舌头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改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诚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话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实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都烧得焦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采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来,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这般美味,可说当世第一。”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盈盈。   二人饱餐了一顿后,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发觉自己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忽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斗剑。但自己双手半点力气也没有,拼命想使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剌在自己心里、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   叫了几声,自己惊醒过来,只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惊魂未定,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盈盈叹了口气,还:“你额头上都是汗水。”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襟,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原来这一觉睡得甚久。   令狐冲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令狐冲立即闭嘴,却听不见甚么声息,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这一次令狐冲认了出来,说话的乃是祖千秋,随即想起,先一人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另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尸横于此?咦,这人是辛国梁,我认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惨。”祖千秋道:“是谁有这样的大本事,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手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于是东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这等人的伤势,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是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了。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也未必会发现。换作我啊,要示威,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夜猫子此言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   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准备埋尸。令狐冲心道:“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是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拍拍拍数声,老头子道:“夜猫子,人都死了,你还砍他们干什么?”计无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猫子心思细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来查察,将尸首掘了出来,从尸首的伤势之上,便可推知是谁下的毒手。”老头子道:“正是,砍得越烂越好。”计无施道:“辛国梁辛兄,夜猫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个英雄好汉,今日却不得不将你尸身砍得稀烂。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叹息,一面提刀砍尸。三人将四具尸首砍成数十块后,这才推入坑中。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心狠手辣,当真邪得可以。那夜猫子既佩服辛国梁是条汉子,便不该如此残害他的遗体。”一转头,朦胧的夜色之中,见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动人,但听到人家正在碎尸而笑,又笑得如此可爱,未免太也不称。   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颗丸药?”计无施用力嗅了几嗅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从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二十几年前,我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给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多谢,多谢。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真不信她便是手毙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头。   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个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一个难题,夜猫子,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什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定是冲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   计无施道:“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老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将药丸送去交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之祸。”祖千秋道:“我心中却在怀疑,只怕这三个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瞎了双目?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圣姑和公子二人。”   三个人半晌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冲公子伤势早愈,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之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却是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跃将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却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   计无施道:“老兄,祖兄,圣姑听说咱们聚集在五霸冈上,竟然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英俊潇洒的男子,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什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间,觉得掌中盈盈的那只小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计无施等杀了。   祖千秋道:“圣姑虽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强,道术通玄,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脑,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男人,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书传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   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甚么错了?那一个狗崽子敢笑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为了这个名字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其事,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的隔廉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有人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   只听祖千秋道:“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令她一生快乐,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么?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   祖千秋和老头子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将岳不群抓了来。”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的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道:“那么咱们只绑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旁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乃华山首徒,咱们得罪了他师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个人商商量量,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突然之间,盈盈朗声说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跟我滚得远远地,别惹你姑娘生气。”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计无施道:“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同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盈盈道:“谁要你们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咱们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是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计无施应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吧!”   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的,是那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派门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四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谁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去设法把这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闹别扭,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于我清清白白的名誉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和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计无施等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再无怀疑,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心中却想:“令狐公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   三个人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原来她为保全自己名誉,要取我性命,那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剌落,突然间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那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盈盈顿足说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是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甚是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天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租千秋他们已传了言语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是完好无恙,也是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乃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么?”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   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及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位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开,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听他答应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位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瑶琴。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如枝头鸟暄,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词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   令狐冲听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但随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马,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之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过份,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便在这山涧之畔,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来,便似皮包骨头一般。她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是个豁达之人,也不引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他心无所碍,说起笑话来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更无人来,倒也落得清静。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竟然是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这一日她见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腻烦,出去捉了一只雉鸡来烧烤了,又采了十几个鲜桃,两人饱餐了一顿。   令狐冲只吃了两个桃子,便感困顿,迷迷糊糊的竟尔睡着了。睡梦之中,似乎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征微睁眼,只见盈盈伏在他的胸边,肩头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头,却是哭得更加大声了。令狐冲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极乐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这一昏迷,当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这一日神智略清,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缘了。”另一个男人叹道:“唉,难说得很。”令狐冲要想睁眼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之极,说什么也睁不开来,只听得先一人道:“咱们尽力而为,不可失信于人。”跟着令狐冲便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自己体内,登时和自己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起来。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些时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两个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 第四十六回 逐出师门   他疑团满腹,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他忍不住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那里?”一睁眼,只见眼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但绝非师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忽然间认了出来,这人头上光秃秃地,烧有九颗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的想了起来,道:“你—你是方—方—大师。”那老僧微笑道:“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是在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的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现在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令狐冲大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一切事情,以后慢慢再说。”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助其疗伤。如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笑而不言。   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不过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过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是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我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主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何况换去体内的真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   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当下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时阳光耀眼。他已许久未见太阳,陡然间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他移步之际,仍是双腿十分酸软,但见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见到方生时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执礼甚恭。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什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圃之上。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免礼,请坐。”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色颇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没想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惊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方生大师说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方生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大师相告。”方证道:“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是。”心想:“按照辈份,风太师叔原比这两位少林高僧为尊,他们确应称他老人家为前辈了。”方证双目紧闭,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本派内功秘要‘易筋术’,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强加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鸠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剧痛攻心,登时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那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一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铭于万一。”   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是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乃本寺开山祖师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钖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自恃听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眼见不论如何求告,达摩老祖总是不允,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竟是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后来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随朝封为‘正宗晋觉大师’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经》,乃梵文所书,经义深奥,得到遗经时达摩老祖已经圆寂,无从请益。二祖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负经于背,遍历名山,访求高僧,译解妙谛。但想二祖其时已是当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二祖的大德法师,那也是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剌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剌密谛高僧所阐发的,大抵是神宗佛学,直至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这位李卫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圆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巨涛之中,怒浪澎群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令狐冲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其理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暗合之处,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学。   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说道:“此经不能贸然传授,大师已说得甚是明白。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听了此言,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   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障碍,比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可属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方生脸现喜色,说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见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采。”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门下,不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道:“我所说的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   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文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是凭借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传过来这等浑厚的内力。幸亏我内力已失,若在往日运力一接,二力激荡,只怕我会给这股力道撞出数步。”只见那信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的字样,间架端正,笔划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心中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将信纸抽了出来,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确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时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待得醒转时,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师尊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手中书函交给方生,硬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兹将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方生看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该。”方讳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个个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是天下虽大,无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是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撞死在这斗室之内。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间想起那日在衡山刘府,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然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是一刀两段,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狐冲心想:此时已是无路可走,若是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他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漠。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二僧只道他是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不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说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是十分轻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见到他时,均感诧异,却也不加阻拦。   令狐冲出得寺来,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欲杀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瑶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为饥饿,寻思:“却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了过来。这几人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吗?那就快些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报上名来。”   那知道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之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这几个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骑着的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令狐冲心想:“难道他们都是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这些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色青衣,背上都插着两柄亮晃晃的钢叉,显是用于同一门派。手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只听得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这三匹马身高毛润,极是神竣,马上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那里?”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有见过,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正要向令狐冲头顶劈将下来,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看模样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我去瞧瞧热闹,固是有趣,但若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纵自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是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种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   其后身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这片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那条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这凉亭本是这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之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他虽是坐着,仍几乎有常人高矮,足见此人身材极高。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瑕的饮酒,不由得敬仰无此,但觉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再无一人如此人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个个都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颏下疏疏朗朗的一丛花白长发,垂在胸前,手中持着酒杯,眼睛望着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间时,赫然正挂看一柄弧形的长刀。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股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侣,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脸上身上盘旋一圈,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心下微感诧异,鼻中哼的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满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赞道:“好酒!”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道:“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   这瘦小汉子身旁,站着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间带子却是各随颜色均有。那瘦小汉子腰间所系是一根土黄色带子,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系黄带。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的魔教长老曲洋,便穿的是这样的青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是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众了,莫非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长老之一?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说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你再不给我滚开,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说话的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和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你们几百人围住他一个人,那算是什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和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咱们几时和魔救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咱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当日曾在酒楼之上,给令狐冲一脚踢下楼来,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是远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中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识相的,乖乖的跟咱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难道真要斗一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却发出呛啷一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是系着一根铁链,不由得大为诧异:“原来他还是从牢笼中逃出来,连手上的束缚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感兴趣,低声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都向他砍了过去。向问天斜剌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剑剌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扑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一挥,已将那道士手中的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同时右足一点,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追击,那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用力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反足一脚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噗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几晃,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只听得魔教人丛中采声如雷,数十人大叫起来:“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谢采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吧。”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旁若无人,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均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后,长剑一挺,已剌到了令狐冲肌肤。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知道此刻自己后心已在三剑的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了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三人的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呆了一呆,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痛得大声号哭起来。   令狐冲心下歉然,说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向问天喝采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是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青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缤铁怀杖,另一手持铁牌,都是极沉重的兵器,两个人四件兵刃,和铁链相撞之时,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怀杖之人身后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双杖严密守护,每一招均是守势,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只听得魔教中一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了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在四人间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四人。每当有隙可乘,将铁链攻向一人时,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将过去,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了十余招,那身材瘦小的汉子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青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的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抖起碗大枪花,疾朝向问天攒剌。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向问天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齐向他身子剌了过去,不论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长枪剌中不可。便在此时,使锤的二人将四柄铜锤自他头顶砸下,使怀杖的将双杖掠地击去,同时呼呼风声,两块铁牌势挟劲风,向他脸上击到,当真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要知向问天在魔教由地位甚高,武功之强,早已众所周知,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来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远,若不将他打得重伤,要想拿他那是千难万难,而要将他打伤,定须数人齐上,是以十二个魔教好手一抢上去,便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一见众人如此蛮不讲理的狠打,眼见向问天势难脱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转身,迅速无比的旋转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将过来,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手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之顶,飞了出去。他这时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中领头的长老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退了一步,挺抢而立,只要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这便抢攻而上。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绝难长期的旋转不休,如此打法,他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身子一矮,呼的铁链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桨迸裂。那八名使枪之人互有默契,八枪齐出,分剌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但这八人枪法均了得,其余六人枪便如六条毒蛇出洞,不约而同的剌向他左胁之下。   向问天暗叫:“我命休矣!”当此情景之下,他避得开一杆枪,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令狐冲一瞥之下,也看到这六枪攒剌,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授“独孤九剑”中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那里还能多所思索?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到地下,八枪跌落,却发出当啷一响,可见几乎乃是同时跌落。令狐冲一剑分剌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这八个人中剑的先后之别,几乎已无法办得出。   他长剑一发,势难中止,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一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间,点穴蹶、判官笔、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声喝采,叫道:“好剑法!”“好快的身手”“华山剑法,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那魔教长老低沉而短促的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舞成一团梨花,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令狐冲已无余暇去看那四名大汉是何等样人,使的是何种兵器。但见那妇人一刀护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击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击时左手刀便即守御,她双刀连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大凡比武过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敌之时己方露出破绽,以致为敌所乘,所谓招数用老,便是此意。这妇人的刀法却是武林中罕见的家数,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刷刷刷刷四刀,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 第四十七回 仗义出手   便在这时,只听得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百忙之中,令狐冲斜眼一瞥,却见二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那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越过,只斗得数合,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说道:“向右使,得罪!”却原来一根链手锤上的铁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朝向问天身上击来。向问天手上运劲,用力一拉,“嘿”的一声开声吐气,将使链子锤的拖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在那人背心之上。   令狐冲斜剌里剌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弯了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戴了钢制护腕,是以剑剌不入。”手腕一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剌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是勇悍,左肩虽是剧痛,右手仍是用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双肩中剑的部位竟是不差分毫。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去,只是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剑而上,铁青着脸说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的剑法。”令狐冲一见,知道他是泰山派中的长辈,想是他不忿适才同门为向问天所伤,是以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的前辈,自然而然的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桑一,和天门、地绝等道人乃是同辈,只是并非一师所授。他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门下长辈所传。”桑一道人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不知是到那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一剑向他当胸剌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或中”、“神藏”、“虚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剌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乃是泰山派中剑法之精要所在,当年嵩山论剑,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使出这一招时,嵩山、华山、衡山、恒山四派高手无不叹服。   这一招剌出,对方只有身具极高轻功,立即倒纵出数丈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除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理当。桑一道人知道令狐冲剑法厉害,生怕一上来便被他所乘,是以出手第一剑即使上了这招“七星落长空”,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即用者,当真是从所未有。   令狐冲见他剑光闪烁,笼罩住自己胸口诸处穴道,一惊之下,猛地里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一招数,当日自己曾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致胜,但这一招剑法的势路,却是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一剑直剌桑一的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乃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的剑法,粗粗看来,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实泰山派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是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剌。须知剑气所罩,虽是七穴,但致敌死命,只是一剑。这一剑不论剌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敌制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剌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剌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长期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令狐冲一剑剌出,桑一道人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只道对方长剑已经剌入自己小腹。他是泰山派中剑法高手,一见令狐冲剑法来路,当真是奥妙无伦,绝无可能再行格架,料想自己肚腹定是给他一剑洞穿,激斗之际,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在地。其实令狐冲剑尖将及他的小腹,便即凝招不发,心想对方是泰山派中前辈,和自己无怨无仇,何苦送了他的性命?那想到桑一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余人见到桑一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桑一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疾剌疾舞。令狐冲使出“独孤九剑”中的剑法,长剑点了五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呆了一呆,各自退开数步,祇见桑一道入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剌死我了,剌死我了!”   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口中祇是大叫,心下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桑一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来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剑法,便将泰山派中享誉二十余年的高手桑一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他盾牌上连击两下,却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一伸一缩,招数甚是狠辣。   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出破绽,立时可斩他手臂。”要知“独孤九剑”剑法最厉害之处,是在一眼即瞧出对方招数中的破绽,随即以对方无可闪避招架的剑招攻入破绽,是以往往一招得手。他眼见向问天只须铁链一沉,便可从盾牌之下卷入攻敌,坐失良机,深为可惜,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两三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到,急待闪避时,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掌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折。”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中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想:“原来我死在这样一个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了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摸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大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适才何以掌下留情?”   那人道:“在下孝感林厚。”他顿了一顿,道:“你剑法甚高,临敌经验却是不足。”令狐冲道:“正是。林师伯好快的身手。”林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生得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便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采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林厚掌法中并无破绽,这一剑便是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只是尝敌的试招。那“独孤九剑”非同小可,令狐冲自从那日夜晚在药王庙外剌瞎一十五人双目以来,一剑既出,从未使过第二招,也从未取过守势。此刻林厚竟然逼得他出剑自守,足见其掌法之纯。但令狐冲一剑斜眺,林厚双掌不论拍向那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见笑了!”   林厚微一沉吟,喝道:“小心!”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他内力尽失,全仗精妙剑法制敌,林厚以双掌发力遥击,身子和他相距甚远,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忍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原来林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是先行着体,林厚的外号叫作“大阴阳手”,这阴阳掌力,原是他最擅长的功夫。令狐冲只呆得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的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是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   这一阴一阳两种掌力打在身上,令狐冲体内所积蓄的真气自然而然发出反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会损伤。只是真气不同内力,仅能护身,却不如修习而得的内力,能运用自如,以之伤敌,因此他全身震了几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击来,提剑出了凉亭,一剑疾剌而出。林厚双掌得手,只道令狐冲中了自己掌力之后,纵然不是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迭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手中的长剑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剑连剌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双掌击到他的剑尖上去,但见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剑尖从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声,用力一拔,倒跃而出,如飞的去了。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乃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独孤求败逝世以后,百余年来从未一现于江湖。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头一看,但见七八条汉子围攻向问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与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便在这时,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从三面向令狐冲围上,一人使一对精光闪亮的判官笔,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却是空手,双手戴有一对手套。令狐冲寻思:“师父言道,凡是出战时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鍡毒暗器,遇上了这类人物,务须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对判官笔已分点他左肩和右胁穴道,紫金大刀拦腰横砍,令狐冲心头有气:“我和你素不相识,一上来竟使这等杀手,非将我拦腰斩成两截不可。”长剑抖动,顺着刀面削了下去,跟着反挑出来,那使刀的四指齐断,一对判官笔却抛上了天。他忌惮那戴着手套之人发射喂毒暗器,自己于“破器式”的功夫练得未纯,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却是应付不来,当即长剑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剌去。   长剑既出,既快且准,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剑尖微微一滞,竟是剌不进去。令狐冲吃了一惊。那人手掌翻转,一把抓住了长剑,居然不惧剑锋之利。令狐冲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丝手套。”用力一挣,却那里挣得脱?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声,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要将他斩成肉酱,令狐冲笑道:“妙极!”笑声未毕,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迫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识见高超,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他剑法虽高,内力却是极差,又乏实战经验,和正邪双方这许多高手相斗,终于会给人所杀,是以他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一见他长剑被夺,胸口中掌,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他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一瞬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个喉咙大声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是吃了一惊,一齐停步。一人下盘功夫较浮,轻功虽是极佳,但奔得性发,一时收足不住,直朝向问天冲将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丛跶了过去,低头见到令狐冲口中兀自喷血,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谁都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原来向问天外号叫作“天王老子”,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动手相斗,打败仗是有过的,却从来没逃过一次,当真是宁死不屈的性格。凭着他的轻功造诣,若要避开正教魔教双方的追杀,原是易事,只是他不愿避难逃遁,为敌所笑,方被困于凉亭之中。此刻为了令狐冲,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转身而逃,心头的气恼已是达于极点。   他一面疾奔,一面盘算:“倘若只我一人,自当跟这些兔崽子拚个死活,好歹也要杀他几十个人,出一出心中恶气。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却管他妈的!只是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那里找去?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这叫做义气为重,只好压一压自己的脾气。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地,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剌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一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在马背之上。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个人都是寻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两匹马仍是继续奔驰。向问天将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轻重由心,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伤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纵骑在大路上奔驰十余里,转入了一条通向东北方的山道。这山道通向山岭,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点头道:“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那马长声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问天左手按住了马背,便如千斤之重压在马背,那马竟是动弹不得。向问天凑口过去,骨嘟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那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剌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一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一腿,将马踢入了山涧之中。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六七百斤,但向问天随意抬足,便将其毫不费力的踢出,腿上劲力固已可惊,而这等举重若轻的功夫,更是难能。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一转身,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只是双手为铁链所连,右掌切出时左手跟着移动,掌力虽然凌厉,姿式便不如何轻松自在。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一腿堕入山涧中时,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左手提了另一条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了脚步,缓缓而行,但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好停住了脚步等他。又行里许,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向问天笑道:“兄弟,你这人倒是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林厚这混蛋的大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那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种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绝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若是说这种话,不免是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说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入疗伤,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两种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种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只听得远处传来一人的呼喝之声:“向右使,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跟咱们去见教主吧。”   向问天仍是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突然间脸色沉了下来,写道:“他奶奶的,众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抱了令狐冲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片刻间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之中,心想:“妙极,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须是一个个上来分批的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之士,却竟然是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长途奔驰之下,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均是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   只见向问天全身都是紧贴山壁,后心已不露空隙。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之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直至奔过二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堕下,便早已死了。”   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往昔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那才不错。”   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知他二人剑法另成一路,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说话,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道途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倘这浑水干什么?”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群敌围困时那么漫不在乎。一柄柄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间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惊人声响,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绝不舍你独生!”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觉得一股强劲无比的疾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却原来他早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了出去。来追之敌本来均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原不会轻易上当,但一来大雾弥天,视界不明;二来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令对方听了,更加深信不疑;三来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敌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向问天道:“不错,小兄弟,你倒讲义气。”他对人轻易不加赞许,说这句话,是真正把令狐冲当好朋友看待了,须知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居然不肯舍己逃生,实在是好汉子的行径。奔出二里有余,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数十丈,他将令狐冲放下,道:“我再来装一次死。”令狐冲心想:“只怕他们学了乖,不会再上当。”口中却不言语。不料向问天突然大喝一声,冲入人丛之中,兵兵兵兵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却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将他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异常迅速。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一崇,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疾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欢愉之意,要知适才这十里山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向问天心中也殊无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个令狐冲,而这少年对自己又是义气深重,那便无论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气便不如往日之潇洒了。   令狐冲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锁雾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小兄弟,白雾之中是一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已是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从那“死盾牌”腰间抽了一柄长剑出来,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放开了缠在他手上的铁链,静待追敌。   只等了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什么暗器都打他们不到。   蓦地接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向石梁冲来,那八九十斤的镔铁禅杖一招“横扫千军”,朝向问天腰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相去尺许,跟着铁链挥出,抽他胸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向上一跃闪避。不料向问天的铁链急速移转,卷住他的右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挣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足踝放开。只听那头陀惊吼之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将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摔下。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兵刃都是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直是威不可当。二人看准了地势,教向问天无法向旁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锁炼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人丛中采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汉子晃了一晃,向问天却是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挥铁链击了出去。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是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吼一声,抛去月牙锤,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朝向问天剌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剌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是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自己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手。”向问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们武当派甚么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边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了?”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之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一条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这四名道人都是武当派的高手,仓卒中三名道士一齐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长剑剌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一齐被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但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道人退了开去,换了长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   武当派剑法向来驰名天下,讲究以柔克刚,遇强愈强,四柄长剑矢矫飞舞,忽分忽合,剑剑不离向问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识之士都瞧了出来,向问天舞动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武当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术求胜,时间一长,向问天定要落败。   令狐冲瞧得一会,也知情势不对,从向问天右侧踏上一步,一剑剌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武当和少林齐名,向来在江湖上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剌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士手臂一压,竟是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   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缓得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剑击了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废人,拼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的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第一名道士先前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到的口子,却是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已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半柄长剑已在雾中。石梁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纵声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一冲,钻入了白雾,显是身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那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当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连续伤人之时,那武当道士眼中看来,自知以剑法而论,自己绝非其敌,但也瞧出他内力平平,是以四人议定,务当设法和他比拚内力。此刻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平时,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武当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虽然无力反攻,一时倒也不致给他以内力震伤震死,但这些真气均不能供其自由运转,体内气血乱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脑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团。忽觉背心“大推穴”上一股热气涌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向问天在以浑厚内力相助自己,但随即察觉,这股内力既不浑厚,亦非以之与对方相抗,却是在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狐冲大为惊喜,从未想到内功之中,居然有这样一门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于是外功中的“四两拨千斤”之法,用极小量内力,将对方的内力导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载万物,不论多大的力道加于其上,都无法动摇其分毫。那道人己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第四十八回 孤山梅庄   群豪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倒是一些年纪轻轻之人并不如何骇怕,看来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胆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处。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结,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一百多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右使,令狐冲,你们和吸星老怪勾结,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尔等,更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群人必定去而复回。向问天逃一次是逃,逃两次也是逃,咱们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冲心头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一挥,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先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的体重,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子悬在半空。向问天晃了几晃,找到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铁链自树干上滑落,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向问天双手在笔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余。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时山壁上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的石块,绝无可容手足之处,向问天便即行险,贴在山壁之上,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令狐冲只瞧得惊心动魄,但觉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凶险之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他向来大胆,心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往上一望,只见谷口尽是白云,那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朵贴在山壁之上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死尸们走光了。”令狐冲奇道:“死尸?”向问天道:“不错,三年之内,这六百七十八人都将成为死尸。哼,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只有追人,不给人追,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向问天还颜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围在凉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们杀了三十一人,还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冲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记得清楚?三年之内,又怎杀得了这许多人?”   向问天道:“那还不容易?找到了头子一问,小脚色都问出来了。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现在记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余一百多人,总打听得出。”令狐冲心下骇然:“他在凉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却将众仇敌认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过人,机智绝伦,记心之强,也是世所罕有。”说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杀这许多人,那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们七百多人斗你一个,终究奈何你不得,反而伤折了数十人。你大名播于天下,这当儿早耳传武林,天王老子的名头半点也不受损伤。这些人嘛,我看却也不用理会了。”   向问天哼的一声,道:“他七百零九人斗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斗咱们两个。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转头瞪着令狐冲,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咱们门道不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干这个,不干那个,却是万万不能。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杀不可。”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向先生,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来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执,当下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你可知这些狗娘养的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大怒,喝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心下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再说这人表现洒脱,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令狐冲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当即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普天之下,与向某称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依照武林中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褥节,谁都不放在眼里,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自幼便是独往独来,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这次认了一个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武当山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将那牛鼻子的内力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间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见大巫,所以只好称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自己,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真气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武当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见,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技俩,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不逃,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是两者都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道:“从来不骗人却是未必,只是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他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两人相对大笑,只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声音虽然不响,却是笑得甚为欢畅。   斗了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为饥饿,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藓,一无所有,两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闭目养神。令狐冲疲累已极,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拷熟了的青蛙,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那里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他叫道:“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眼前只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令狐冲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向问天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因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处之,但古往今来,除非决意自尽,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任何人都会竭力挣扎。他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祖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冶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是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   次晨醒来,向问天道:“兄弟,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小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怕没什么鲜味。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令狐冲忙道:“简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的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处,发子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再难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系在双手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个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天王老子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虽是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一口气腾越而上。峭壁外一条鸟道蜿蜓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却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了。   次日清良,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市镇之上,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当日凉亭与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伯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也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的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是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数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流水般花钱,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到得江苏境内,过了长江后,运河两岸市肆繁荣,向问天所买的衣饰越来越是华贵,令狐冲也不多问,一切听由他安排。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事趣事。此人博闻强记,当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无人不知,甚至连华山派中劳德诺、施戴子这些第二辈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说得出每个人的出身来历,武功强弱。只把令狐冲听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和令狐冲又改从陆行,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有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那地方和外边湖水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阔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只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提了起来,正要敲将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低声说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难道所住的竟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来。令狐冲一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二人目光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稳重,直是两位内功渊深的武学大匠气象,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当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见过,知道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那日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达曾持此旗来加以阻止。这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师长弟子,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   令狐冲心下隐隐觉得不安,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他自称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只是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说:“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话便不说下去,意思却甚是明显:“便是左盟王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见。”只是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家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五岳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也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师叔。当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脸色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提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记忆犹新。”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个姓丁,一个姓施,归隐梅庄之前原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的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志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种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是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坚和施令威二人听得向问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余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脸上露出喜色。   丁坚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是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是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八方风雨’施三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当我听得左师侄说道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虽然归隐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肯,但若能见到‘一字电剑’和‘八方风雨’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是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头太响,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面目虽是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狐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份,却决计料不到他说自己是恩师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却是丝毫不露。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其实年纪虽是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要知向问天虽替令狐冲施了易容之术,将他面貌扮得甚是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若是强加化装,反易露出马脚,他当即接口道:“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师叔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只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华山派前辈人物中是否有个风清扬,他也不大清楚,至于风清扬的剑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点了点头。丁坚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人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两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则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乃是仆役,不能请他也坐,当下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寥寥数笔,力道可厉害着呢。”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到那幅悬在厅中的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月,知他虽是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只见那画中绘的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伟,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剌划。令狐冲道:“童兄,我看了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八个字之中,倒似是包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原来他看了这八个字的笔法和那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种剑法,只觉笔路剑意,极有类似之处。当日他为了邀斗田伯光,将石壁上的种种武功看得极熟,此刻一见图画,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兄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大醉之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他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风兄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丹青先生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丹青先生。”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出丑了。”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一人大声说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来?这人在那里?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这人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的童爷和华山派的风爷。这位是梅庄四主人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丹青笔画,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剑术。”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只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道:“你懂得画?会使剑?”他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柚识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要知令狐冲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实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径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冲,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未。”   令爪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那是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穿过一道回廊后,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二锅头的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一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只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道:“这种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往上一拔,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问到这股冽的酒气,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向问天心中喝一声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嗜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办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心下惴惴:“难道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为我这桶酒平平无奇么?”   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问道:“什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长安城中喝过一次,虽是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酒庄中的老师傅言道,那是运来之时沿途巅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动一次,便减色一次,想从吐鲁番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令狐冲道:“晚辈得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无比,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你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对,对!”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冲将杯中酒干了,办味多时,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坛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坛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是在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三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便宜,好,咱们再喝一杯。”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道:“什么喝法?为什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热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长安城中喝此酒之时,适逢隆冬,酒庄中那位老师傅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什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叫人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生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冲道:“这种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然暑气大减,但善于品味之人,仍旧可以察觉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塌了这十坛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烈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问天道:“好比下棋,力斗博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中原,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问道:“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啦,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奕的棋局啦,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啦——”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奕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么?”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故作不解,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甚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奕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道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倒还着着记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见水面上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这些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功中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别。”他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见酒面上冒出几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他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挡,搭挡得好。”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还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略放了一枚黑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时,双方瀍斗极烈。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奕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良久良久,这一手始终无法下去。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道:“向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也来。”   黑白子是个善变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教人痒难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   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王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道:“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什么赌?”   向问天道:“倘若是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真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双眼牢牢的钉住了那幅图画,目光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图画,手上并未如何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那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什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不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寸发不生,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这——这是真迹——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是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其中许多人都是官衔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乃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眼见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那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脸上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那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裹。”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那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颇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上,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了起来,包入包裹之中。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良久,说道:“换什么?”向问天摇头:“自什么都不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张旭这幅狂草真迹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亦是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什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若是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若是梅庄之中,不论那一个人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则在下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豁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三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向问天道:“我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来,无双无对的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给大庄主。”秃笔翁等三人听了倒不怎样,令狐冲却是大吃一惊:“他——他怎么知道我有这部‘笑傲江湖’的琴谱?”黑白子道:“我等虽不知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处,但自棋、书、画三份赌注类推,这琴谱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兄弟,我们要赔什么赌注?”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却甚是明显,他绝不相信令狐冲竟能胜得梅庄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冲精于品酒,他对之深具好感,言语便不存轻蔑之意。令狐冲本来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是梅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萤烛之光,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的旭日争辉?”向问天笑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当你狂妄自大,目无尊长了。”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四弟,那张旭虽称‘草圣’,乃草书之圣,那三句诗,是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象当年他酒酣笔落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时说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随:“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奕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确是无人胜得这位风兄的剑法,咱们又输什么赌注?”向问天道:“我早已说过,咱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咱们转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兄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漏泄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你的剑呢?”向问天笑过:“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着另一把剑,走到令狐冲面前。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便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   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剑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双手,将长剑按了过来。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亲自出手。”   原来黑白子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外号叫作“一字电剑”,剑法着实了得,何况他在梅庄只是家人身份,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一抛,笑道:“你打输了,罚你喝三大碗酒。”丁坚一躬身,接住长剑,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乃是一片诚意,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够虔敬了。你华山派的‘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四方青砖之上,出现了两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是在坚实的青砖之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功夫!”要知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是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来他宣扬令狐冲内功较己为高,自己内功已如此了得,令狐冲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和他过招之时,便不致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冲除了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其长,让他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了。   丁坚听他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大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这等踏砖留痕的功力,实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若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庄的令誉。”要知丁坚昔年甚是狂傲,但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养,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一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见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是丝毫没有搁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乃是古往今来至高无上的剑法,独孤求败以此剑法横行天下,从未一败,非但从未一败,到得晚年,连勉强与他对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独孤求败英雄寂寞,郁郁以终,而这套剑法,却经风清扬而传到了令狐冲。   这“一字电剑”每一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办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削,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个个都是高手,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手,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横过了空中这二尺六七寸的距离,向剑锋上直削过去。   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那知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将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的平面之上,竟是丝毫无损。丁坚呆了一呆,这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的武功便是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亲自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这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这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所用笔法,便如是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剑法。这路剑法自是甚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剑路,应付当亦不难。”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一剑便向他肩头剌去。   这一剑歪歪斜斜,似是全无力气,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之中,根本无这样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要知他腹笥甚广,于各家各派剑招的奥妙所在,可说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浑不是这么一回事。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项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本是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令狐冲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一加运用,那便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难以捉摸。须知天下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剑法,均有招数,便有破绽,但若根本并无招式,对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剑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自己若是出剑挡架,说什么也挡不开,架不了,只得向后退了两步。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若是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心中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跟着一剑剌出,这一次剌向他左胁,仍是随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横剑一格,想要挡开,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自己右胁下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又扑了上来,这时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剌,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仍是如此剌出,则右肘先已被令狐冲削了下来。右肘既断,长剑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长剑剌向地下,借着地下这一股反激之力,一个斤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斤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墙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丹青生的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绝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己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一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全是集中于剑尖之上,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的一声轻响,丹青生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的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极是凌厉,对方若是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令狐冲应道:“是!”长剑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倘若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对方长剑的剑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剑的五根手指,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白色的光圈。   这几个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后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将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人人都察觉到这路剑法实是非同小可。令狐冲长剑伸出,从两个光圈中剌了进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那些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但随即见那些光圈陡然往里一缩,跟着向外胀大之际,立时便向令狐冲涌了过去。令狐冲手腕一抖,一剑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向后退开。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丹青生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生平对敌时只用过三次,自也是胜了三次,令狐冲以简御繁,一剑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向后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那只石几之上,跟着呛踉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第五十回 剑法无敌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位四弟剑法造诣之高,眼见他攻击一十六剑,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剑术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剑法之高,实是令人骇然。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六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管他什么风度不风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他向来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中,居然不气恼,这等豁达气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的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笔笔头,竟然缚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的笔头原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是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兵刃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这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帖中变化出来。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醮墨,笔上醮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时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数十种特别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之后,永洗不脱,墨痕深印,刀刮不去,当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个秃笔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斩去一臂,也胜于给秃笔翁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一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剌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一封,令狐冲长剑已缩了回来。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架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见到他判官笔一动,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他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一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了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在空中一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的乃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将判官笔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剌其实并非真剌,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为之一窒,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为之一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笔法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波磔意态。令狐冲不知他这路笔法乃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是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变招,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笔法又变,使的是“怀素自叙帖”中草书,笔路流动,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的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秃笔翁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间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倒了一大滩在地下,将大笔往酒中一醮,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澜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就算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咱们也没有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这铁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秤。他抓住铁秤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秤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秤是一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奕,颠簸之际,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令狐冲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长剑一提,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秤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秤一挡。令狐冲一剑不等剌实,便已缩回,一剑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秤,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来,这棋秤二尺见方,厚达二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   这玄铁又远重于凡铁,若是给他砸在剑上,就算铁秤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他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一剑从他右胁下剌去。黑白子本来是提秤进攻,就见对方这一剑剌来,虽是不成招法,所攻之处却是务须照应,当即斜秤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把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棋秤横挡,纯取守势。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连水也滴不进去,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绝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剑剌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动手比武,不论使何招数,必有破绽,只是若能抢先,早一步取了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为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碍。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动手,自己棋秤一动,对方的剑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绽,他是武学大师,一见对方剑尖所向,便料到这一剑剌来有何后果,四十余招之中,对方攻得紧密无比,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为高之人对局,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对下四十余子,每一子都是给对方占了棋秤中最关键的所在。   黑白子眼见败局已成,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秤,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剌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将棋秤收回护体,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他长剑剌到时,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剑刃上挟去。原来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注以内劲,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是“咦”的一声,均觉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在这一霎之间,五个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的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挟得中或是挟不中,都将有一人重伤或是毙命。若是挟中了,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剌出,那么棋秤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若是一挟不中,甚至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那长剑的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种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所无,毕竟在令狐冲手下便了出来。一剑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起平生之力,将棋秤凝住不动,他善于奕理,脑中灵机一动,料到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顿住不砸,对方的长剑也不会剌将过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秤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一寸,而棋秤离令狐冲腰间,也不过二寸而已。两人相对僵持,全身肌肉没半分颤动。此刻二人虽然毫不动弹,但在旁观众人看来,情景比适才激斗更是凶险得多。局势虽是僵持,其实令狐冲己占了全面上风。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纵然大力向前一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送,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转头向令狐冲瞧去,只见他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之高,我生平未睹,当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胜得他过。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多出丑一次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秃笔翁只是挂念那幅张旭所书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将那帖借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王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丹青生道:“对,对!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好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黑白子转身出外。秃笔翁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   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是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留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言下之意,显是只请令狐冲一人。向问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轻,无甚见识,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误事。但二庄主既如此说,终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当世无双,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绝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当下将长剑放在石几之上,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只见月洞门的额上写着“琴心”两个蓝字,这二字用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后,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这条花径后,来到三间石屋之前。石屋前后植着七八株高大的苍松,遮得四下里都阴沉沉地,更见幽静。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鼻中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兄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兄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真如一具骷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兄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心中却道:“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是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中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兄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风太师叔祖有言叮嘱,叫我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我的剑法是他老人家所传,不知向大哥又从何处得知。他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我若是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了口气,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若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均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展露出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他见令狐冲一直站着说话,便道:“请坐,请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刚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有一部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奥妙,世所罕有,这件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古谱之中,却未听见有这么一部琴曲。”   令狐冲道:“这部琴谱,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这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冶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当日刘正风和曲洋两位前辈将这琴谱交于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湮没于人世,这位大庄主既爱弹琴,何不便给他瞧瞧。”当下便将那琴谱从怀中掏了出来,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是近人之作么?老朽隐居已久,孤陋寡闻,原来当世出了一位音乐大师,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却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开第一页来,说道:“这是琴箫合奏之谱,唔,曲子很长啊。”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只翻得两页,便抬起了头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这里曲调变角变征,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弹奏得出吗?”令狐冲道:“确能弹奏得出。”   黄钟公双目直视,问道:“你何以得知?你会弹么?”令狐冲摇头道:“晚辈自然不会,只是我曾听两个人弹过。第一位弹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箫声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黄钟公道:“另一个弹琴之人呢?”令狐冲听他问到盈盈,胸口一热,道:“另一位是个女子。”黄钟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纪了?”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恼旁人在背后说她和自己相识,绝不愿让黄钟公知晓,便道:“那人的确实年龄,晚辈也不大清楚,当初我见她之时,是叫他作‘婆婆’的。”黄钟公“啊”的一声,道:“你叫她婆婆?那么是个老婆婆了?”令狐冲道:“晚辈当时隔着帘子听这位婆婆弹琴,没能见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个年老婆婆。”想到将盈盈这样一个少女当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处,心头又觉好笑,又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   黄钟公眼望窗外,出了一会神,才幽幽的问道:“这位婆婆的琴,弹得很好么?”令狐冲道:“弹得极好。她也曾教我弹琴,只可惜我连一曲也没学全。”黄钟公急问:“她——她教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令狐冲心想:“我若是说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来,只怕给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辈性子不近音乐,曲调固然忘了,连曲子的名字也没记住。”黄钟公喃喃自语:“多半不会是她,她——她怎么还会在人世?”又问:“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处?”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晕了过去,她便离我而去,从此就不知她到了什么地方。”黄钟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说在一天晚上,她突然离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终?”令狐冲黯然点头。黑白子一直不语,眼见黄钟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旧病,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道梅庄之中,若是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凄然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起站身来,双手捧过琴谱,恭恭敬敬的说道:“宝剑赠烈士。此谱的撰作之人,当日原嘱晚辈设法觅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将此谱奉赠,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构湮没不传。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后,此谱归大庄主所有。”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十分刁难,将人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个“风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乃是布了个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一时又瞧不出破诈在何处。黄钟公也不便接,说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何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测,当是求梅庄中的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而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是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乃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位庄子。”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募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意思是说,并不是“梅庄”的名头不响,而是自己所知实在太少。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兄弟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是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多赐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送给老朽的?”令狐冲道:“正是。”黄钟公道:“老朽要再问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嘱托,送此琴谱于我?”令狐冲道:“这琴谱的撰曲之人,只是嘱我觅人传此琴谱,可没指定要送给何人,大庄主既是知音,这琴谱可说是深庆得主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送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应么?”令狐冲道:“那两幅书画是童大哥的,这部琴谱却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来如此。”   黄钟公道:“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谢,但风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令狐冲寻思:“刚才这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当远在他三人之上。这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祖所传剑法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处?”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种话,实是令人汗颜。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黄钟公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萧,又从几上捧起瑶琴,将玉箫交给令狐冲,道:“你以箫作剑,我用瑶琴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世上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只得将玉萧接了过来,只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之碧。黄钟公手中所持之琴颜色十分陈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萧,道:“请大庄主指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兄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将瑶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萧便缓缓点出,点的是黄钟公肘后的“小海穴”。那瑶琴若不撞过来便罢,倘是撞向令狐冲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自是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定将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萧转了一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的“天泉穴”。黄钟公举琴一封,令狐冲便将玉萧缩了回来。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室去,将室门随手带上。   原来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的内力和这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极之时,根本不用出招,单是琴音便能令敌人心神散乱,经脉倒转,如痴如狂之下昏晕呕血而毙。黄钟公的修为虽是未到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为用,对方武术上的招数纵然胜他十倍,只须数招之内不能将他克制,最后终非落败不可。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一套功夫的厉害,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室外。   他隔着一道板门,仍是隐隐听到琴声。但听得那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心想:“这位风兄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过招,始终未曾令人有丝毫难堪。大哥以‘七弦无形剑’和他相斗,定然将他杀得身受重伤,未免可惜。但若不出这门功夫,梅庄之中便无人胜得了他。‘江南四友’临老时折在华山派一名后进少年手下,情何以堪?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愿大哥别伤了他性命才好。”   只听得那琴声越弹越急,一声声隔着板门透了出来,黑白子心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在外间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门之外,再将大门关上。这琴音经过两道的阻隔,已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他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越是诧异:“这位风兄剑法固是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强撑越久,身体受损越是厉害,倘若因此而死,咱们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只见秃笔翁和丹青佳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来已练成了‘六丁开山’这一路无形剑法。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铮的一声大响。   这铮的一声大响过去,跟着又是拍的一响,却是琴弦断绝之声,而且这一响声音极大,似是数弦齐断。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内室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他三人皆知黄钟公内力之强,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归隐之前已是罕逢敌手,经过这十余年来的勤修苦练,更是精进非凡,不料仍会折在华山派这个少年手中,非若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这位风兄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亦如此了得,实是可敬可佩。老朽‘七弦无形剑’,本道当世无敌,那知在风兄手底,竟如儿戏一般。”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颓然坐倒,神情萧索,但觉多年苦练,竟是一无用处,心下沮丧达于极点。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虽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内力已失之事让他们知晓,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阻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镇公和黑白子都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对方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齐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是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种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拿不住对方手腕,却绝不致为对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心下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要知他那“七弦无形剑”乃是一种高深之极的武功,既然对人使用,对手自然也是武学高明之士,内力之强,不用多说。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是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以致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作用。黄钟公大败之后,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的绝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经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我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呢。”   黑白子忽道:“风兄,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言下是说,既是英雄豪杰,岂能乘人于危。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黑白子道:“你内力既失,想是受了重伤。在下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怪癖,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在下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秃笔翁道:“那‘杀人名医’平一指对我二哥向来——”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令狐冲摇了摇头,对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黑白子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坐着呆呆的不语,眼中流下泪来。   黄钟公沉思半晌,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是一片热诚,不由得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他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有生之日,自当铭志不忘。死生有命,晚辈身上之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手中拿着一个瓷瓶出来,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心念一转,已知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是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但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那幅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他善于揣摸旁人心思,虽然明知令狐冲得胜,仍是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对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什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大当。”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在。”秃笔翁哼的一声,道:“你不是好人!”   向问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的剑法,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吧。”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四位庄主隆情高谊,晚辈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庄拜见。”丹青生道:“风兄弟,你不论那一日想来喝酒,随时驾临,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来。向问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拨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位庄王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快速无比的窜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还拿一只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这等迅速奔行而酒浆毫不溅出,轻功之强,实是罕见。向问天道:“四庄王匆匆赶来,有何见教?”丹青生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令狐冲接过酒碗,只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一股酒香,极是醇厚,赞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给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称为金山寺的镇寺之宝。风兄弟,我那里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令狐冲日来对“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颇有亲近之意,二来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王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风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种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有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了。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在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此刻知我内力全无,自己是顾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即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岂能做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到手便难以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无。若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   在这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黑白子道:“风兄弟,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是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听说风兄弟的剑法如此了得,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兄弟再比一场。”令狐冲甚是踌躇,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若是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倘是闹得不欢而散又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绝不会怪你风兄弟。”向问天道:“好吧,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广州府见。”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兄弟输了之后,又到那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我若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是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悔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三位庄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道:“童兄既是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孤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室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响,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又低语数句,黄钟公仍是摇头。黑白子点了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试剑法事小,若是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剑之事,就此作罢。”五个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室。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真是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这位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与?”   秃笔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那有欺骗风兄弟之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崇崇,不知玩什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风兄弟那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莫要骗我,也不这么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   令狐冲一捏之下,觉得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却都道他说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兄弟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了。”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下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了一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吧。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只光溜溜的眼睛。黄钟公点了点头,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下去。”黑白子又打开木柜,取了两柄木剑出来。令狐冲心想:“他们怎地一再说是‘下去’?难道那人住在什么低洼之地?”黄钟公转头向令狐冲道:“风兄弟,咱们去见一位朋友,跟你较量一下剑法。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绝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不过,此后所见,请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定会问长问短,我若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童兄也是个老于江湖之人,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应了便是。”   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乃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们坚绝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的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想通了此节,种种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寻思:“看来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这女子比剑。他自己急欲见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是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若是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个人已走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甚是简单。床上挂了一顶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要知令狐冲生性洒脱,于名教礼教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个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多半也是为了这个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的被褥,再将床板揭了起来,下面却是一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一块三尺阔、五尺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然甚是沉重,他将之平放在地上,说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双足落地后头顶便即隐没。黑白子道:“风兄弟先请。”令狐冲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约摸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见那石门便如是一块大岩石相似,少说也有两尺来厚,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种卑鄙的勾当?”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极厚的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心下暗暗冷笑:“我还道梅庄四位庄主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人关在这等暗无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迭迭,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明知对方用心不善,却也是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铁门之中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铁门。”此后连行走数十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余丈,才又见灯光。令狐冲觉得在这地道之中呼吸极是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一事:“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旁,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个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击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令狐冲听得身后丹青生发出诅骂之声,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弯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盏茶时分,黄钟公停了下来,接着发出当当当的声响,似是他用什么物事击打一扇铁门,过了一会,又听得钥匙旋转之声,呀的一声响,铁门推开。黄钟公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铁门上现出一孔,约摸一尺见方,那铁门仍是紧紧关着,适才铁门推开之声,原来开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铁门。这扇小铁门,想是传递饮食之用了。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兄,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寻思:“怎地大庄主叫他任兄?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竟然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兄,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没屁放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大是惊奇,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之间全部推翻,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话粗俗,简直是个市井俚人。只听黄钟公说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兄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任兄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道:“原来他是坦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道:“黄钟公,你们四个小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料理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廿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了。小鸡种,夹着尾巴给我滚蛋吧。”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实是江湖上罕见的人材。”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来不是此人的敌手。他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么用?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梅庄这四个小杂种办事?”黑白子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外号,叫什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风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二哥错了。”黑白子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笔翁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小杂种给人家逼得已无容身之所,无可奈何,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们的鬼计,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是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然发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推想全部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之中,显然年月已是极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黄钟公等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武功必然极高,听黑白子如此说,忙道:“二庄主此言差矣,风老先生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令狐冲信口胡吹,说道:“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在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种剑招,是用来和任老先生之传人对敌的,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种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庄主颇为不满,是以这几句话颇有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一代豪杰,却被囚禁于这暗无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庄四庄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问可知了。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常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说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人过不去了。他越感这地底黑牢中潮湿郁闷,心中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难受,他们将这样一位大英雄关在这潮湿的所在,一关便是数十年,当真残忍无比,心想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我也要讽剌你们一番。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可如何。黑白子老谋深算,却另有一种想法,寻思这人不肯和令狐冲比剑,纵以言语相激,也是无用,看来令狐冲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讨好于他,再逗他比剑,听得丹青生说了个“风”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什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所见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令狐冲道:“那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什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什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得高的,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剑便罢,若是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他,只是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相飨,这五根手指吗,倒是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一个枕套,谁也瞧不出来。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那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于掌股之间,只要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一点。”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其实已然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二十年来你缩头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铁棋秤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须有人挡得他惊天动地的三招连环,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头地,一举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风亲自动手,虽然胜得黑白子,却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黑白子道:“风弟兄剑法如神,自始至终,黑白子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我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秤认输。”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绝不信华山派之中,古往今来有那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手。”黑白子道:“任兄还很瞧得起在下,只是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他们的当。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剑,其实暗中另有所图。” 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   那人道:“有何图谋?”令狐冲道:“他们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个赌,若是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什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那人道:“我只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应一件事。”那人道:“什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稀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让前辈得恢复自由。”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令狐冲道:“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风兄弟,这位任兄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门?为何囚于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了四个问题,令狐冲却是一个也答不出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是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黑白子道:“是啊,量你也不知晓,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若是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英雄侠士命丧其手,江湖之上,从此将无宁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也不过奉命在此看守,只是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那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是将他们的身份抬得太高了。”令狐冲心想:“此中种种干系却我是半点也不知道,当真是一说话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心下对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而对咱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兄,我这话不错吧。”那人笑道:“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吧?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他刚做掌门,我便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面皮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岳不群虽将他逐出师门,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一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什么‘华山玉女’宁——宁什么则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给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那人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吧!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爱屋及鸟,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抓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极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丹青生挨近前来,在耳畔低声说道:“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你跟他比剑是不妨,但千万不能跟他比拚内力。”他说到此处,“啊”的一声,欢然道:“这倒不怕,你本来并无内力。原来由于这样,大哥才答应你跟他比剑。”他说得声音极低,但关切之情,显示出于至诚。令狐冲心头一动:“这位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剌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惭愧。那人在室内说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崇的说些什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每一句话都是叫你上当。”   他故意将“江南四友”说成了“江南四丑”。令狐冲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那一边才是好人,自己该当相助谁人才是。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条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身份如此重要,四位庄王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这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受人所命,看守住他,有如狱卒相似,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法子。听这些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了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打开了。”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那门向内开了数寸。   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跟着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跟着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发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盏灯放在榻上吧?”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两个人处身其间,要转动也不容易,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那个纸团和一枚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了这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二十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令狐冲见他手腕上果是套着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铁链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处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之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转过身去,似是要解开缠住了的铁链,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装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所书写的字后,神情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陡然间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是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过你?”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人道:“好,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在我身上试试。”令狐冲道:“晚辈大胆了。”长剑一挺,向那人剌了过去,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用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一剑剌出,斜剌令狐冲左胸,竟然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的右肩,仍是一招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精妙之着。令狐冲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剑之中,竟无半分破绽,无法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但这一封之时,剑尖斜指,仍是含有刺向对方小腹的含意。那人嘿嘿一笑,道:“此招极妙。”迥剑旁掠,消解了令狐冲这一剑。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之间拆了二十余招,但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只觉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了“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的剑法之中,自始至终,竟无分毫瑕隙可寻。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无所不包,虽是“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眼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验丰富,见闻广博,兼之机变过人,一一予以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是隐隐具有风雷之声。   但“独孤九剑”之奇妙,绝不在和对方比拚内力,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这“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归落空。可是令狐冲学成剑法以来,第一次心中生出惧怕之意,数次遇到险着,虽然仗着精妙剑法化解,背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其实那人心中,惊惧之意更是厉害,数次看来必定可以得手,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将显然已经无可救药的困境解脱,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凌厉,实是匪夷所思。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是一用左眼,一用右眼。两个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初时四人见到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之奇,令人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法,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位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其实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剑,我当时便得丢琴认输。若是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剑便能剌瞎了我的双目。”   那“独孤九剑”乃是敌强愈强,敌人若是武功不高,这“独孤九剑”的精要之处反而发挥不出来。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独孤求败若是复生,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是欢喜不尽。须知使这“独孤九剑”,除了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份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天生的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是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诗相似。   再拆了四十余招后,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那“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   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有的攻击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种剑法,每一种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够传授?”那人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一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剌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口中连连呼喝,竟似是发了疯一般。口中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   令狐冲觉得他剑法倒也无甚奇处,只是他的呼喝却是震得自己心烦意乱,勉强收束心神,和他剑法拆解。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震破,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脑袋痛得犹如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轰轰之声不绝。他眼睁一线,瞧出来漆黑一团,更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他心中想:“我一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自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是头脑剧痛,耳中的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一块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然觉得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然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是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心下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死,惊的却是身为铁链所系,显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辈同一不幸处境。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果觉手上系的是根细细的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腕上也系了铁链。   他睁眼出力凝视,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道:“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他害怕更甚,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这声音立即撞了回来,震得他耳鼓又是隐隐作痛。他呆了一呆,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任凭他叫破了喉咙,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真想将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在这里给关一辈子,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危难之际,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但想到要一生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是害怕伤心,又是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是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剌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这黑牢之后——”突然之间,他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能出了这黑牢么?我能出了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心中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是晕了过去。   他每昏晕一次,身子便虚弱一次,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令狐冲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砰的一声,重重摔了下来,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原是不易睁开,但他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的良机,虽是眼睛剌痛,仍是使力睁得大大地,瞪着光亮来处。   那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透射进来,令狐冲随即发觉,那任老前辈所居黑牢的铁门之上,有一方孔,与此细孔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起来:“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你们这些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出去。”   当他独处暗中之时,忍不住痛哭流泪,但一见敌人到临,胸中英雄之气便即激发,不论敌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绝不稍示怯意。只见一只大木盘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进来,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之下,更是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那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这囚牢极是狭隘,他只须稍稍欠身,便可长臂接到,但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却没打落,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之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在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衰老已极,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你听见没有?”不论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黯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脑中又是感到一阵晕眩,凝神半晌,缓缓躺在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想到此节,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只听得墙壁上当当几响,乃是钢铁的声音,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极厚的实土。令狐冲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数十丈深的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间地牢是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处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来越响,自己便突然昏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他想:“这四个庄主表面上仁义道德清高非凡,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当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底里却是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个人对于琴棋书画这四门东西,确似喜爱出自真诚,若要假装,那也假装不出。那秃笔翁在墙上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经说道:真正大好大恶之徒,定然是聪明才智之士。此话果然不错,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果然是令人难以破解。其实我一跳进黄钟公床上的那个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罗网,纵然其时发觉,要想抽身而退,也已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他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囚,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万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若是给人知道了,我这颜面往那里搁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他心中一宽,慢慢站了起来,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地,向大哥前来救我出去之后,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那配称为江南四友?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这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忽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是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他心中焦急了一阵,转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样人?他神通广大,当日在那凉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对敌正邪双方数百名英雄好汉,双手更是缚在铁铐之中,却也凛然不惧,何况对付梅庄这江南四狗?”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而心想:“这位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绝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看来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间,以他这等人物,尚自受禁,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是不来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测了。”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们暗算,又有谁人能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坐了起来,心想:“盈盈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于此,定然会前来相救。她自己本事虽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决意来救,也定然是孤身前来,绝不肯叫帮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达于极点,但一想到岳灵珊,心头便蓦地一痛,只觉伤心绝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层,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我——我为什么只想有人前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然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是脱困而出,在这世上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许多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这种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是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一身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追我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但在他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嫁她,他固是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是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么样?   “最好小师妹仍旧和以前一样,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有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有到华山来,我和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他一想到恒山派的小尼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位仪琳师妹,现在不知怎样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于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是不许她来救我,但她——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我。”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但这时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从前认为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到,那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了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蒙蒙胧胧间,又见微光从那方孔中射了进来。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身来,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个狗贼来,看他们有没脸见我?”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着放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那老人并不说话,只是将木盘递了进来,等他去接。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而喉头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将木盘接了过来。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当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前来送饭一次,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这时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里吃了一惊,只见那老人双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滞,显然是个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   令狐冲一见之下,更是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极是恐布。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了进来,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是无法回答。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模样,一直出现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发了个重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务当将这四狗一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剌瞎眼睛——”突然之间,他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啊,是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计算于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药王庙中,他以长剑剌瞎了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消了大半,寻思:“我剌瞎了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设计报仇,也是应当。”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便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间囚窒中没半丝风息,自是湿热难当。这一日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裤子,赤条条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除掉,只是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之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那铁板给他身子煨热,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之上,忽然觉得铁板上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时想不清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时,原来铁板上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明白,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所以未曾发觉,昨晚天气实在太热,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哑然失笑,触手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为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便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这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将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头来,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来这人也是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无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继续摸将下去,那些字迹写道:“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调气行功的种种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之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之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虽然脱困之望越来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难过了。   可是他摸着铁板,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一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立时胸腹之间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来吃饭,心中却想:“这个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个地牢,专是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当发现铁板上的字模时,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阵兴奋,但随即摸到这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载,乃是修习内功的法门,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在铁板上留书所写,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因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只可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抛开铁板上的字迹,不再加以理会。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那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荫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在铁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句子记在心中了。   一口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时是在何处?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这声音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的脚步双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的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音,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却觉全身无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那脚步声极快的便走到了铁门之外,跟着那扇小方门打了开来。令狐冲屏息凝气,不发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兄,这几天天气好热,你身子好吧?”声一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说了出来,但经过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兄?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问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问你的还是那一句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但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最精明干练,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缜密,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是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你为甚么不作声?上次我带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的天地多少广阔,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杀那一个便杀那一个,无人敢与任兄违抗,岂不是痛快之极?你答应我这件事,于任兄又是丝毫无损,却为何十二年来总是不肯答应?”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似是将自己当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辈,心下更是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应那件事。令狐冲意欲获知其中详情,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好默不作声。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固执如此,只好两个月后再见。”他忽然轻轻笑了几声,道:“任兄这一次没有破口大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过身来,向外行去。   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说道:“你——你求我答应甚么事?”黑白子一听,转身一纵,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动之迅捷,直如飞鸟一般,说道:“任兄,你肯答应了吗?”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应什么事?”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任兄答应,任兄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认作是那位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话,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任兄答不答应?任兄答不答应?”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担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这一节我自有安排。总是教任兄信得过便是。”   令狐冲道:“什么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她有什么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任兄将这方法传我之后,我便是任兄门下的弟子了。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道:“原来如此。”黑白子道:“那么任兄是答应了?”语气之中,流露出惊喜之极的心情。令狐冲道:“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应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我再向——你老人家请教。”他不再口称“任兄”,而说“你老人家”,竟然认定对方是答应收自己为弟子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三道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真是将我错认为那位姓任的前辈?此人心思缜密,怎会铸此大错?”   突然间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早已窥知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焉知行踪不给人察觉?这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贵教?什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没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长老,还有我那向大哥,岂非均是魔教中人?”这件事在脑中一闪即过,并没再去多想,只是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这一天之中,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辈智慧之高,显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哟——”他脱口叫了一声,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有答应他,自然是由于情知此事答应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但随即又想:“任老前辈是不能答应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却又有什么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为不妥,中间含有极大的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这黑牢,什么祸害都不放在心上了,当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应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随机应变便是。”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自行读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他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好在这黑年深处地底,门户重迭,便在牢里大放炮仗,外面也是听不到半点声息,令狐冲知道自己喊得再响,也决计无人会来理会。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大骂江南四友,一会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之间读到几句话:“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箱可以贮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以前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念其中的含义,此刻突觉大为奇怪:“师父从前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当也是好的。”   一路摸索铁板上的字迹,一路寻思,琢磨字迹中的含意,只觉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内力,令狐冲越来越是骇然,心想:“天下有那一个肯如此蠢笨,将自己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样化做内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积内功还要艰难,练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越想越是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看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缸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之中,给关得怒火难消,却安排这等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了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缓缓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似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同任脉流动,突然间心念一动:“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个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慕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心道:“我所以伤重难愈,全是由于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平大夫那样的名医,也无法为我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但这铁板上所刻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真是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这些法门而行,这时他精神一振,重新将那些口诀和练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脉,虽然未能驱出体外,但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然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之举,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吧!哈哈,哈哈。”练功之后,腹中加倍感到饥饿,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饭来,当即狼吞虎咽,顷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坐在床上,再行练功。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只觉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的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   想到心热之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次日吃了那碗饭后,心中仍是十分兴奋,左手稍一用力,只听得格喇喇几声响,一只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数十片。令狐冲吃了一惊,随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细粒。他手掌张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瓦粒落在铁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当地,一时莫明所以。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功力盖世,确是天下一人,在下不胜欣羡。”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正惊于自己捏碎饭碗,手上劲力如此宏大,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听了他说话后,一时仍是会不过意来,只因轻轻一捏,便将一只瓦碗捏成粉碎之举,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辈只这么一捏,便将饭碗捏成细粒,这一手若是抓在敌人身上,敌人还有命么?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想:“他此言不错。”当下也是哈哈,哈哈的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令狐冲寻思:“我收他为弟子,教他这些口诀?——嗯,我只练得一两天,功力便如此厉害,看来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倒不是开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这些法门,但他练成之后,是否真的会放我出去?他一开门进来,发现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辈,自是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练成了功夫,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变化,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为饵,诱他传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鸡,若是定要他先传功夫,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传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来。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今日为什么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   令狐冲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细碎的瓦粒,心想:“这功夫怎地如此厉害?只练一两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练到一月以上,岂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他想到了:“若是练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断铁链,打破铁门,冲将出去。”但这欢喜之情随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冲不出去?”他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扳,他并没想真能扯开铁圈,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令狐冲惊喜交集,一摸那铁圈,原来中间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复,圈上虽有断口,也扳不开来。他伸左手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除去箍在两双足腕上的铁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铁圈既已除下,铁链随之脱除,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的断口处呈青白之色,显是新切开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再见这些断口处有一条条极细的钢丝锯纹,显然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脚炼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了开来,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显然锯断铁圈之事发生于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这件事推想起来,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是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与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这个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虚与委蛇,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他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进来放我出去,须当乘此机会,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于心。”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走火入魔乃是势所必然。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因此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想起出牢之后,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若是给黑白子发见了,岂不是让他白白的便宜?这人如此恶毒,练成这神功后只有增其凶焰。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居然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他每日诵读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当真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令狐冲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成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绝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足步之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下轻轻转过身来,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是十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那里还忍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来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这是答应传我内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这内功的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喝。这酒其实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令狐冲口里,却当真是醇美无比,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辈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他就此不提拜师之事,只当对方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令狐冲索性也不提此事,说道:“好,这几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这四句口诀,你懂得解么?”那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说:“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于是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寒绝阴蹺,八脉齐断,神功自成。”二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若是断绝,那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实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来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是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一多,黑白子又是个十分机警之人,登时便生了疑窦。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牢房中所关的并不是那姓任的前辈,还道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前辈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将头撞在铁门之上。黑白子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之下说道:“你—你—”嗒的一声,撞翻了烛台。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微光之下,见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只觉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出于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白子本来也是个十分机警之人,只是这一下实在是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会折断,岂非说来甚奇?原来黑白子心中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忧,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绝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右手向内一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无比,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那便须立时放开他的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他当胸的一脚。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法,拳脚上的功夫在华山派中都不算是强手,师弟劳德诺就比他高强得多,若和黑白子这种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这一招“蛟龙出渊”使了出来,那右手向内一夺只是虚招,教敌人全力注意于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时肩不沉,腰不转,绝无踢腿之状,令狐冲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这一腿也是躲不开,除非长剑在手,才能以剑法克制。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他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是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响,踢在铁门之上。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突然之间,黑白子觉得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当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前辈,你——你——”他不说话还好,每说一个字,内力便大量涌出,只得闭口不言,但内力还是不住向外传去。令狐冲本来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   只觉黑白子一只手不住颤抖,似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但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口鼻毕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这只手能从方孔中脱了出来,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登时全身内力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留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这条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泻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开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只手便从方孔中缩回。令狐冲脑中突如电闪般晃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捷,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没料想这时自己劲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脑袋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二尺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炼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炼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想到这里,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炼,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原来他发觉铐炼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此刻黑白子既给扯进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当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炼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捏,铁圈收紧,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不用怕挨饿。”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辈——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之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四字,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说了这几个字,精神不继,喉头只发出“哦哦”之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可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这时无暇练功,只盼尽快离开这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将出去。   地道中门扉都是虚掩,黑白子本来要待自己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于黄钟公他们也不怎么怀恨了,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便是一块铁板,他侧身一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之后,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穴中了跃出来,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将自己围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余年来进入地牢,另有秘门密道,其实并不经过黄钟公的卧室,他却从原路回出,触动了机关讯号,将黄钟公等引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   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黄钟公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黑白子那柄长剑,向秃笔翁疾剌过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刀子吗?”举笔一封,没料到黑白子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封架时,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之中。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撞在他的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老大一个身子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宇却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令狐冲只是拣荒僻的小路飞奔,不多时便发觉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城已远,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说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飞奔,停下来时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的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蓬松,满脸胡子,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自己在狱中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之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洗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只觉虬髯俊目,颇有一副英武之态,与先前面白无须的少年令狐冲固自不同,而与经向问天化装后的拥肿模样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心想:“梅庄是个什么所在?何以要将那位姓任的前辈囚在地牢之中?须得仔仔细细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辈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须设法将他救出。只是他自称脱困之后,要大杀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须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鲁莽行动。”又想:“我这等模样,只须换过一身衣衫,便是径行到梅庄,黄钟公他们也认我不出。”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盘膝坐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己散入奇经八脉之中,丹田之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了。他不知自己其实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的功夫,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这么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将黑白子的内力作为己用,陡然间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见天色将黑,腹中又有些饥饿,一摸黑白子长袍的衣袋之中,并无银两,却有一个翡翠鼻烟壶,碧绿可爱,是件名贵的古董。当下整了整衣衫,望见杭州城中炊烟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饱,当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将那鼻烟壶到当铺中去押了几十两银子,购买衣衫鞋袜,全身换上了,临镜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师妹见到我这等模样,不知会怎样想?唉!我大难不死,再世为人,何以总是念念不忘的记着小师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来到了西湖之畔,只见临湖好大一家酒楼,酒旗临风招展,写着“宋氏楼”三个大字。令狐冲酒瘾大起,当即迈步走进酒楼、在临湖一个座头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陈绍状元红,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时炎夏初过,沿岸湖中尽是田田莲叶,清风拂面,远挑一湖碧水,心情极是舒畅寻思:“昨日此时,我还被关在这湖底的黑狱之中,今日却已身得自由,在此饮酒观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兴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壶壶打上来,只赞:“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楼梯上走上来四个人。令狐冲一瞥之间,心下便是一凛,只见这四个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显然都是武功极高的人物。这四人中三个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个则是个中年妇人。四个人服色都是颇为朴素,除了背上各负包袱外,腰间也未携有兵刃。   其中一个老者身材特高,在楼梯口一站,顾盼之际,极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转头道:“这里倒也干净,便在这里吃吧。”其余三人道:“很好!”四个人在临湖的另一张桌旁坐了。店小二过去招呼,那知这四人貌相雄壮,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面条。   这四人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吃饱了便算了事,对于菜肴滋味的美恶,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过去殷勤招呼,说道:“这味炒素什锦是我们厨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来却有鹅肝、猪腰、鸭肫三种不同的滋味,四位以为如何?”一个粗壮的汉子声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么猪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心想:“这四个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来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干?”他心中挂念着要去设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饭,便即下楼,那知这四个人吃得极快,几大碗面条一扒而过,结帐下楼,也不给小费。那店小二唠捞叨叨的大为不满,说道:“好小气的北佬,当真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他说了之后,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付钞下楼,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处游逛了一会。晚间又在另一处酒楼喝了一顿酒,这才回店睡觉。睡到三更时分,推窗而出,越过围墙,径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轻功本来平平,但练了那铁板神功后,不但步履轻健,便这么随意一纵一跃,也是达到了生平从来所不敢想象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静悄悄地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际,猛地止步,柳树之下,见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惊:“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给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为什么奔跑起来,如此轻飘飘的不化半分力气?”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觉得疼痛,自己又觉好笑,心想:“那铁板神功实是古怪,只练得这么一个多月,便有如此进境,再练下去,不是变成了妖怪吗?”他不知铁板上所载的练功法门,最难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这门功夫的成败关键,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能够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实是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冲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内力已然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点力气,在旁人是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旁人练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将全身内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亏一篑,以伤亡告终。他却是机缘巧合,于无意中得之,自然觉得这门功夫效力奇大而练成太易,其间太过不称,以致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是十分艰难,须知已将自己内力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对他十分爱护的师友亲人,愿意以本身真气相赠,助其成功。但这门功夫阴损恶毒,修习成功之后,害人利己,为祸极大,修习者极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恶之徒,想有人舍己相助,那也是困难之极,自来练这门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后,暗使狡计,将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绑缚、击晕,再设法盗取他的真气。令狐冲其间却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既丰且劲,一经依法驱入经脉,立生奇效,是以随手一捏饭碗,碗片立时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个人同时使力一般。再后来无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将他身上的内力吸了过来。他陡然之间将八位高手的内力收为己用,自是觉得劲力大得不可思议。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气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这七人武功甚高,虽只一部份亦已极为厉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时,方证大师设法替他治病之时,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这时候他内力之强,环顾当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骇怪而已。他在当地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吸一口气,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气息一浊,身子又再堕下,伸手搔了搔头皮,自言自语:“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势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将下来。原来适才这一剑剌出,已然分别刺中了五片柳叶的叶蒂。令狐冲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只见剑光大盛,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缩回长剑,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心下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中一阵酸苦:“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有生以来,武功从未如今日之高,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寂莫凄凉。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游荡,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虽然发觉武功突增,但欢喜之情渐消,清风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伥无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庄地牢中去瞧瞧那个性任的前辈,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后不害好人,不妨将他救了出来。”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片刻问上了孤山,便到了梅庄之侧,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由静悄悄地,轻轻一跃便进了围墙。只见几十间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侧一间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灯光,当下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黄钟公如此身手,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幸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原来是你们!”只见四个人分坐在四张椅中,正是日间在宋氏酒楼中所见的那四人。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远迎不远迎,那有甚么罪了?你是在装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是不在庄中。”那老者道:“嗯,不在庄中?不在庄中?”黄钟公道:“是!”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说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之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窍窍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你带我们去瞧瞧那名要犯。”黄钟公道:“四位原谅。当日教主严旨,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属下谨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样逃出去的?”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绝—绝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实说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退了两步,但他们行动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   丹青生一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是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们亲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由于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的坐下地去,寻思:“那个什么教主命他们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然已经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细认之下,定会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了。”   但听四个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四个人阴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荤,做人有什么乐处?那个教主是什么教的?难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乃当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这四人是魔教长老,所以黄钟公等如此害怕?这样说来,连黄钟公他们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脑中不住胡思乱想,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会给他们察觉了。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暗自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着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近,黄钟公等走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敢——敢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是明知已然无幸,说话的声音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动。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此事都是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之中,以致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深谋远虑的定下了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寻思:“原来那姓任的前辈却也逃走了,他们当真不知?”只听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若是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道:“谁说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初八得到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绝——绝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亲眼见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了出来。”施令威在远处答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手提将起来,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胳骨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那个又瘦又黑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鲍大楚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为迷惑,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那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炼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炼手铐是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炼手铐的断口,是用极厉害的钢丝锯子锯断的。铐炼原为精钢所铸,这等厉害的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十分痛楚,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初,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伴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说话声音仍是颇为娇媚动听。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精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他们的面容。一个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   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他二人这两句话声音虽轻,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道:“什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乃是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声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走去,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极是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伸手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个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三月牢狱之灾,但机缘巧合,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这吸星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今之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现下还不明任教主的身份,这一位便是朝阳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道“朝阳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为朝阳神教,教外之人便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朝阳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门墙。向问天,你附逆为非,不怕身受凌迟之惨刑么?”那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邦伟,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伟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邦伟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错的了。”   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的是武学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的长袍,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块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鲍大楚的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声,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邦伟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各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刀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是魔教中资历甚深,见闻极广之人,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伟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任我行又从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红色的“脑神丹”出来,随手往桌上掷去。这六颗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不但并不滚下桌面,而且中间一颗,周围围着五颗,尽管转动,相互距离始终不变,任我行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嚙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百倍,也和属下并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那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料想鲍大楚之言当不会假。秦邦伟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任我行的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使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众人正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踢了我的灵丹妙药。”他转头说道:“秦邦伟、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另一个肥肥胖胖老者王诚也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个人走到桌边,伸手各取一枚丸药,吞入了腹中。原来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一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伟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眼见王诚和桑三娘走过去取药服食,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穿窗而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窗外,左手一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红色长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邦伟“啊”的一声叫,那长鞭从窗口中缩转,已然卷住秦邦伟的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邦伟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   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伸出尖尖的手指,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伟身前,叫道:“张口!”秦邦伟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任我行的长鞭卷住,穴道受制,手上劲力已打了个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声,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秦邦伟的左足给红色长鞭卷住,全身受制,桑三娘连踢三脚,踢中了他三处穴道,登时动弹不得。他嘴巴给桑三娘捏开,塞入了那枚‘三尸脑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来,却那里能够?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那药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冲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的干净利落,即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博斗,纵然武功较她高出一筹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一来是卖弄手段,二来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众人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了。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桌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忽听得黄钟公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王诚喝道:“黄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又吵些什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拼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带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将出去。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位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举荐自己去见少林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却听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任我行和令狐冲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未必是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虽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百无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够练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说“幸好我将这些秘诀都铲去了。”但转念之间,心想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将神功秘诀留传下来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铲去,怕要生气,当下改口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铁珠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原来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上乘功力,将你们五个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那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计,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达,况且事已过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个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生平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邦伟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什么事?”   令狐冲道:“想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若是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若是见到我师父,欲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然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的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岂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说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容大量,别和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门下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升为我朝阳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孤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乱成一团,无法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虽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阳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是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单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种话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么名利权位,本当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是满含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甚么正教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之言,也说得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瑕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在培植自己势力,假借许多借口,将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雕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抱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向问天道:“属下绝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是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是应份之事,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严加监视,至少也教他心有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险险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葵花宝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可没想到这部宝典原来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数百年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朝阳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的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简直沉浸其中,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传给东方不败。所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险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却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是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是想他不过。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然不辞而别,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的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小令令小孩子家,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岁吧?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怔了怔说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个人,前年有十一个,大前年有十二个。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们只剩下了九个人。’”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令令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所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华山派、恒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如身在梦中,竟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不瞒你说,向兄弟,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虽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教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自己却知这神功大法之中,有几个重大的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便会显露出来。这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得突然向我反噬,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二十余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这二十余名正教高手分属七八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如兀自在推算阳蹺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蹺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蹺。因此小令令的说话,我听过了心下虽是不愉,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半句话,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说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绝不会不起疑心。”   任我行皱起眉头,道:“原来小令令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句话,此刻经你一提,我依稀记得,以乎确有此言,可是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未记起过,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是聪明,等她成年之后,教主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给她识破了机关。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大法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可觉得后脑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擅中穴两处穴道之中,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撞击,当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难以忍受。外面虽是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是听得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身体中有如此重大的变故,那东方不败的谋逆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如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阳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之后,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种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以后也决计不用。至于我体内的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本是捡来的。我令狐冲是顶天立地的铁铮铮汉子,岂能为了贪生怕死,以致大违素愿?”   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乃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至期颐。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几岁。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屈。就算你嫌朝阳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他左手拿过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朝阳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教主此时神功盖世,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虚言,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胁,又利诱,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阳教不可,令狐冲听进耳中,登时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大哥、教主,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有生之日,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至于在下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向问天欲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出得梅庄,重重吐了口气,初秋凉风吹在身上,甚是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华山的雄奇险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边,悄立片时,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以及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师父师娘待他犹如亲生父母一般,必中只是难过,并不怨恨,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能够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心想:“林师弟的镖局子叫作福威镖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该有分局,明日去打听一下。”当下回到客店,越墙而入,店中竟无一人知觉,就枕安眠之时,鸡声四起,东方已然发白了。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等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了过来。此时令狐冲身手何等矫捷,立时倒纵开去,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居然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口中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   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但听得呼痛之声不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跟在那军官的马后,眼见他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向上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幸呼他骑术甚精,拉缰踹蹬,身子离鞍。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了下去。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跃下马,匆匆将马系在一棵树上,便向令狐冲追去。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了树林之中。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上而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胸口,动弹不得,一张脸皮已然胀得发紫,喝道:“快快放我起来,你—你—大胆妄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吗?”他口中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想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了过去。令狐冲迅速剥下他的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剥得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开来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后来,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自己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那参将反手绑了,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这才走到大路之上,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向南疾驰而去。   当晚在余杭城中投店口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的问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赏了一两银子,掌柜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之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若是真参将吴天德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一路向南进发,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只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只是逼向各种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   当日他离开梅庄之时,曾向任我行及向问天慨然言道:“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此话说来容易,但当七八个人的异种真气在身体之内造反,气血翻涌,万难忍耐之时,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门,将之驱入诸处经脉穴道了。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了一层,好在这只是向自己施用,却也不是自食其言。 第五十六回 仙霞岭上   一路南行,这日已入了仙霞岭山脉,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好在胯下坐骑乃是一匹骏马,虽行山路,仍是颇为迅速。行到中午时分,只见前面路上有三个汉子也在向南而行,脚程甚快,显是武林中人。令狐冲不欲多生事端,叫道:“三位劳驾,借光,借光。”缓缓催马上前。那三个人回头来,见是一名军官,瞧他服色打扮,职位还颇不低,其时军人在民间横行不法,这人居然出语谦下,倒是难得,当即避在一旁。令狐冲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得罪。”那三人也即抱拳还礼,说道:“好说!”   令狐冲骑马过了三人身边,一瞥之间,见到这三人中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双眉倒吊,嘴角却是向上翘起,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其中一人相貌颇为俊美。两个年轻人腰间都悬了一把单刀,那老者没见带甚么兵刃。江湖之上,武人甚多,令狐冲也不在意,驰出二十余里后,来到一间饭铺,当下进内打尖,叫店主人宰了一只大公鸡,打了两斤酒。慢慢喝着酒,等他烧鸡煮饭。   店主人刚将鸡毛拔得干净,尚未下锅,那三条汉子也已到来,和令狐冲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那老者见到这只光鸡,说道:“店家,也给咱们煮两只鸡来,有牛肉便切两盘。”说的却是中州口音。店主人道:“啊哟,这可难了,眼下店里只有这一只鸡,这位军爷已经要了,牛肉可没有,蒸两斤腊肉好不好?”那老者皱眉道:“咱们不吃猪肉,好吧,有鸡蛋给炒一大盘来。”店主人道:“鸡蛋刚刚吃完了,真是不巧。”   令狐冲心想:“他们不吃猪肉,那是清真教门的了。”便道:“这位兄台,这只鸡让给你们,我吃腊肉好了。”那老者笑道:“军爷真是好人,那可不敢当。”令狐冲道:“那有什么要紧?大家是北方老乡,出门在外帮个小忙是应该的。”三条汉子拱手道谢,也喝起酒来。   大公鸡下锅后,不久鸡香便透了出来。忽听得门外格支、格支声响,有几辆鸡公车推到店前,五名脚夫袒着胸膛,走进店来。瞧那车上装的都是盐包,份量着实不轻。五名汉子大汗淋漓,坐在当风的桌前,拿着手中草帽,不住扇风。一名汉子说道:“好香,店家,有鸡是不是?来两只,要肥的。”店主人笑道:“早知道今日生意这么好,前日在市集就多买几只鸡了。对不住,店里只有一只鸡,是这位军爷要了的。这位军爷真好,却又让给了这三位客官。”   那汉子向令狐冲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及两名青年瞪了一眼,说道:“死在临头,还吃什么鸡?不如早些儿逃命要紧。”   两个青年一听,登时勃然大怒,按刀站起。其中身材粗壮的那人喝道:“你放什么屁?”   一个肥肥矮矮的脚夫笑道:“你们魔教的狗崽子,鬼鬼祟崇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着?”那老者向两名青年瞧了一眼,哼的一声,沉声道:“原来都是道上的朋友,是向咱们寻——”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身影晃动,拍拍两声,两名脚夫背上已然各中一掌,身子便即瘫了下来。   令狐冲吃了一惊,他拳脚功夫本来平平,没瞧出这老者使的是什么手法,出手竟然如此迅捷毒辣。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喝,那店主人纵身而出,双手各握一柄精光闪亮的匕首,向那老者扑了上去,余下三名脚夫也均从盐车中抽出兵刃,和那魔教的两名青年动上了手,只听得四下里吆喝之声不绝,墙角里,树林中,山石后涌出了二十余人,纷纷抢到饭店门口。令狐冲更是心惊:“原来这里埋伏了这许多人。”   那老者身手十分滑溜,一闪身避开了那店主人,抢到脚夫身后,双掌起处,又击倒了两人。他掌力之凌厉,实不下于钢刀宝剑,着体便即杀人。只见寒光一闪,门外一名道人长剑挺出,向那老者剌了过去。令狐冲心道:“是泰山派的和风师叔到了。”这和风道人在泰山派中排名第四,武功之高,却仅次于掌门人天门道人。他一出手便是连环四剑,迫得那老者退了两步。那老者一双肉掌上下翻飞,在剑光中穿来拆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令狐冲心想:“这魔教教下确是济济多士,人才极众,难怪正教各门派数百年来始终灭他不得。眼前这个老者,便是第一流的高手。”   和风道人着着进迫,那老者又退了几步,突然反手一掌,击在身后那店主人胸口。他发这一掌时,并未回头,但背后宛如挂了眼睛一般,击得部位极准,他一掌得手,身子一矮,已绕到那店主人身后,又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那店主人身子飞起,扑向和风道人。和风道人向旁一闪,那老者已然窜入了后堂。和风道人和另外二人仗剑追了进去。店堂中十余人刀剑齐举,已然将那相貌俊美的青年劈死。有人叫道:“那个狗崽子可别宰了,留下活口。”那粗壮青年挥刀恶斗,身上已受了六七处伤,却是毫不畏惧,直是困兽犹斗。突然右腿上被人用钢鞭重重一击,俯身倒地。三个人扑将上去,将他手足踏住。   只听得山后有吆喝之声,却是和风道人和另外两名高手追了那老者下去。令狐冲见那老者背影一闪,便已隐入了林中,轻功极高,料想和风道人他们追他不上。果然过了一会,和风道人等三人气愤愤的奔回。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子在地下吐了口浓痰,骂道:“他妈的,魔教的妖人没旁的本事,便是逃得快。”当众人在店堂中斗得热闹之时,令狐冲一直缩在一旁,装作十分害怕之状。他看出这些人都是泰山派中的弟子,和风道人是他们首领,二十余人中有七名道者,其余都是俗家弟子,其中八九人颇为面熟,他以前曾经见面。自从离杭州后,十余日中始终未曾剃须,满脸胡子,料想他们未必认得出自己,只是未曾乔装易容,总是冒险,当下低下了头,不敢向他们正眼相觑,泰山派中道俗见他吓得手足发抖,便有一人道:“军爷,这些魔教中的妖人,白日行凶杀人,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这事不和你相干,你赶快上路吧。”令狐冲道:“是!是!我——我——这就走。”匆匆出了店门,上马便行,心下寻思:“这些人到福建来干什么?可跟我华山派有关么?”   给双方这么一场殴杀,令狐冲一餐饭便没吃成,仙霞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令狐冲眼见天色已晚,采些野菜聊以裹腹,只见树旁有个小洞,颇为干燥,不致为虫蚁所扰,于是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准备在洞里过夜,其时赶路已嫌太迟,而睡觉却又太早,只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那任我行所授的神功大法初练时尚不觉得怎样,但习练次数每多一次,便多受一次羁糜,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日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上手,便成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言道,苗人养蛊,亦是如此,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是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那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他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之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力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之际,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便缓缓走向山坳之中。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越行越近,人数着实不少,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青衣,其中一人脚步特别迅捷,正是日间在小饭店中与泰山派相斗的那个老者,其余高高矮矮,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是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后,当下悄悄跟随其后。   行出数里后,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眼见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想:“我有跟着爬上去,这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之中片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那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间散了开来,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上坡之人若是事先不知,这些魔教教众陡然发难,不免难逃毒手。他们是要伏击泰山派的和风师叔他们。五派联手,同气共枝,我可须得去警告他们一声。”当下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一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望不见那高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一路留神倾听对面行人的脚步之声,走出十余里后,忽听得左侧高坡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尖锐声音:“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间听到一个女子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自己名字,令狐冲胆子虽大,却也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心想:“是妖精还是鬼怪,怎么在这里叫我的名字?”   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说话之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向那高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二三十人,心想:“原来他们在说我,却为何骂我是混帐东西?”当即身形一矮,钻入了道旁的灌木丛中,绕到那高坡之后,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一句话,他脑海中便映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乃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年纪轻轻,这小脑袋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来书是假的?他师父传书天下,将他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么?咱们这次到福建去,势必和魔教动手。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魔教中的奸徒只要遇上,大家可得加倍小心在意。我知道他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从前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是容易上当。”仪琳道:“师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道:“不过怎样?”仪琳似是甚为害怕,不敢再说。   那老人道:“这一次五岳剑派齐下福建,大家都知道是去取那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那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坐门下,这剑谱若是为华山派所得,那是再好没有。咱们恒山派向来大公无私,绝不贪图人家之物,就算这剑谱落人了咱们手中,也当交还给那姓林的孩子,防的是别让魔教乘火打劫,还有许多旁门左道之士,好比‘塞北明驼’木高峰这些人,那剑谱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那就为祸人间,流毒江湖。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我自非全力以赴不可。这剑谱若是落入魔教之手,这些妖魔歹徒武功大进,你我人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再过去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此后步步都有危机,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路,到廿八铺歇宿。好在泰山派的和风师叔已将魔教的先行宰了,咱们赶在头里,以逸待劳,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可又有恶斗了。”只听得数十个女子声音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人并非恒山派掌门,也不是仪琳师妹的师父,不知是恒山派中那一位前辈师太?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后,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我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   只听那老人道:“我佛慈悲,不许轻开杀戒。只是世上多一个魔教的恶人,便多几分杀孽。咱们诛杀恶人,正是为救善人。咱们须当体念菩萨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之心,奋力降魔诛妖。”   众女弟手齐声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听那老人道:“这里荒山之上,今晚我在这儿跟大家说明白了,一入闽境,四下里可就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绝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原来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会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之意。   令狐冲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脸上现出苦笑,心想:“我这无名小卒,何劳你恒山派前辈如此瞧得起?”只听那老人道:“大伙儿这就走吧!”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高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的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后七人大袖飘飘,相距都是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远远望去,美观已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一时难辨仪琳在那一阵中,眼前众人均是向南而行,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是伤亡惨重。”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是五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来是多了那位带队的老人。   令狐冲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料想就在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当下绕到山道的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他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那老人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众埋伏在这陡坡之两侧,又怎想得到此处竟是危机四伏,凶险无比。”   他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一里之遥,便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找,只是他们生拍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他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过了好一会,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之声。令狐冲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喃喃说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崇崇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到。   那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是毫不理睬,片刻之间,恒山派走在最前的七名女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开了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只是男女有别,七个女子在一个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军爷请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轩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是毫不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是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强仰怒气,说道:“你若不让开,咱们可要从你身上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竟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个人都退开了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似乎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来着。”另一人道:“魔教中人绝不会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让道,咱们就跃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真是不让,咱们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生怕给仪琳认了出来,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他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时,恒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来啦?”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   令狐冲大声道:“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都是爱洁之人,入了恒山派后就不茹荤酒,听他如此,都掩鼻退开。令狐冲岖了几声,即呕不出甚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只听得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妹心地当真良善。”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   令狐冲身手晃了晃,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的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   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   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若是敌人在此埋伏,忽施偷袭,倒是不易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展开轻功,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令狐冲不住喘气,说道:“这山坡可真陡得很,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儿的好。”那女尼道:“你这不是绕弯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剌出,指向令狐冲背心。   他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却不是意图伤人,是以这一剑将剌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令狐冲恰于此时转过身来,一见一柄长剑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大声喝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凭他如何大声吆喝,这荒山野岭之上却是无人睬他。几名年轻的女弟子更是咭咭笑了起来,觉得他在这种地方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道:“什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个女弟子齐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夫将小道给修一修。”他这么一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中一处略略凹进的地方,众女弟子一一展开轻功,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道:“地方官该得派一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摔伤膀子,那也没有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的身后。这一来,可将后面的人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是脚步沉重,气喘呼呼,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的人又笑又埋怨,说道:“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唉,一天不知要摔多少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无方,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一股柔情升了起来,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仪琳见到他双目无神,神情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又道:“仪清师姊,这位将军若要跌下去,你可赶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他?”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一来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二来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令狐冲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一位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杀贼,这股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若是瞧见了啊,嘿嘿,还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区区山路,那里瞧在我眼里了,怎会跌下去?当真是信口开河之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这时他正在山道之中,若是滚跌下去,只怕会带得恒山派许多人受伤。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一只温软的小手。仪琳运劲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一撑,这才站直身子,神情狼狈不堪,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若是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摔跤。再说,我只不过是滑了一滑,又不是真的摔交,那有什么好笑了?”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是啊,将军穿的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若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之下,而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令狐冲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窥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啰唆,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骨碌滚将下来。另有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一把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将下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底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这些暗器自然都落了空。   恒山派带头的定静师太一听得前面现了敌踪,纵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她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她几个起落,已然到了坡顶,左足刚踏上坡顶,忽然间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将下来。一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这条棍子十分沉重。定静师太不敢硬接,身子一侧,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上一下剌到,来势劲急,使枪的竟是个中好手。定静太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但那熟铜棍又是拦腰扫来,原来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竟是不容她踏上坡顶一步。定静师太以一敌三,丝毫不乱,长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了下去,一条链子枪却已剌向她的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几名女弟子惊呼起来,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却是敌人早已攀上了峭壁之顶,从上面将大石推将下来。   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挤在这窄道之中,窜高伏低,躲避大石,幸好这次入闽,所选的都是派中好手,轻功造诣均自不弱,饶是如此,也已有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听得众弟子惊呼,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下坡再说!”她挡在后面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却原来山脚下也伏得有敌人,待众人上坡后,上面一发动,便现身堵住了众人的退路。   当时便有讯息从下面传了上来:“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片刻间又有人传讯上来:“两位师姐身受重伤。”定静师太大怒,喝道:“大胆贼子!”如飞奔下,眼见两名青衫汉子手持金光闪闪的金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向前剌,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面飞将上来,直攻她的面门。定静师太举剑一撩,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的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下而上的压将下来。定静师太心中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要知这两枚八角锤每枚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那人举重若轻,能以软链带动铁锤,攻守任意,双臂的劲力着实厉害。   如在平地之上,定静师太也不会对这种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这山道甚是窄小,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对方两柄八角锤舞得急处,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空有一身精妙的剑术,竟是无法施展,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听上面“哎唷”之声不绝,又有几名女弟子给暗器射上,摔将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比较容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越过令狐冲头项时,他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跳田鸡吗?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兀自唠唠嗦嗦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挤在这一条山道之上,恒山派人数虽多,却施展不出手脚,这可大是棘手。” 第五十七回 暗箭难防   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一晃,一条禅杖当头压将下来,却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若是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一剑斜剌,身子离那禅杖只不过数寸,便闪了过去,长剑和身扑到,急剌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剌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竟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剌里一柄锤子枪攻向仪和,一柄链子枪剌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了山道,那柄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核心。她凛然不惧,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派的绝技“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子矫捷竟是不输少年。魔教的四名好手以四敌一,竟然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口中轻轻叫道:“啊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绩说道:“这般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心道:“我们可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乃是身负武功的恒山派弟子,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双方斗了这许久,这位将军还是瞧不出来,唉,他做官的人,当真不明白事情。”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女弟子只得紧贴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走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居然一把刀生了锈,拔不出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叫道:“你快让开,这里危险!”他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险中枪。仪和向后一退,那人又是一枪剌到。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的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突见出现了一名军官,不由得一怔,此时天色渐明,已是瞧得颇为清楚,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提枪不发,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他在这里胡说八道,他身后的恒山派弟子个个听得摇头。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心中却道:“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若是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相架。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刀若是不生锈哪,你的毛贼十个脑袋瓜子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一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已使了“独孤九剑”中的一招,刀鞘之头正好点在那使枪汉子腰中要穴,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   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咱们再来打过。”仪和极是机伶,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总是易办些。这时魔教中早有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可是那“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生硬,一样的威力奇大,能够克敌制胜,须知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之刀乱挥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教众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之尖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气海穴”上。那人吐了一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的“神堂穴”,那人一交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正好戳中在一名持刀的教众身上。此人是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一柄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见机极快,呼的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一笔向他背脊“神道穴”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点中了穴道。那使判官笔之人身手矫捷,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向前奔出,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站定脚步,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全未料到他奔逃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的“通谷穴”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坡顶的打斗已然住手,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余人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之极。”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瞧不破他的来头,登时刀枪交架。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跤,刀鞘弹将起来,击在自己额头之上,登时晕了过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剌倒了五名好手。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   魔教中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之间,己方死了一人,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点倒,适才见这军官冲入阵来,自己连出两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点中要穴,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被点倒的十一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个个昏迷不醒,伤处肌肉发黑,流出来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听他这句话,已明其意,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便有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若是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而肥之人。”将手一招,二人奔过来抬起死者的尸体,另有二人奔过去将那使判官笔之人扶起,众人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那里去啦?”   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是八面威风,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吧,什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令狐冲道:“咱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我年纪不大,又是冒牌将军。”当下抱拳还礼,说道:“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心想:“这人身负绝世武功,绝不会甘心做朝廷的鹰犬。但他既如此说,自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恒山派免遭覆没之厄,全是这位少侠所救,大恩大德,今后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说道:“古人言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原来将军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将军武功深不可测,老尼久历江湖,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实说,我的武功确实是很厉害的,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逢赌必赢,小老婆娶足十个,儿子女儿,生他奶奶的成群结队,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太,叽叽喳喳的齐声问:“师伯,这人是什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原有治伤的灵药,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着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下,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了手,但他仍能在顷刻之间,点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居然有这样厉害人物,他该当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及一张薄绢,提笔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是定静师太的嫡传弟子,答应一声,从背上所负竹笼之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那薄绢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洞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之上,脸色凝重,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那鸽儿便振翅北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是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仰望着那个小黑点,直至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抬头仰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知道适才这一战,虽有那个小丑般的将军来插科打诨,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定静师太写这封信,定是将这一战的情况,去告知掌门人定闲师太了。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上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一把刀,又会生锈,从鞘中拔不出来?”   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原来这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山门弟子,聪明伶俐,最得师父的怜爱。恒山派众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则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经嫁人的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那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会如此担心了。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形容之,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拉住她衣袖,说道:“师父,你担心什么?为什么要担心?那位将军不是帮助咱们把敌人给打跑了么?”定静师太叹了口气,道:“敌人若是明刀明枪的来和咱们交战,咱们一点不怕,打得赢便将敌人打逃,打不赢便给敌人杀了,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若咱们给蒙在鼓里,就像盲了眼一样,那不免步步惊心,不知下一步踏将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实地,还是浮冰,又还是一个万丈深渊,你说担不担心?”   秦绢点了点头,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到么?”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门白云庵换一站,从白云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有损折人手,那几位师姊妹敷了解药,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突然向站在人丛外的仪琳道:“仪琳,你说那令狐冲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几次打他不过,是不是?”仪琳一怔,双颊渐渐晕红。   她一听到别人提及令狐冲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给人捉住一般,可是内心深处。却又感到无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静师太见她双颊晕红,神态忸怩,心想:“这小妮子一听到令狐冲的名字,便是模样古怪,莫非动了凡心?”又道:“我问你是不是?”仪琳微微一惊抬头说道:“是啊,令狐师兄的武功确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给田伯光砍了好几刀,险险送了性命。”定静师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深知我五岳剑派的底细,此人和魔教勾结,确是为祸不小,若不是他泄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   仪琳急道:“师伯,他——他——令狐师兄可也不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啊。”定静双目盯住了她,道:“他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仪琳道:“令狐师兄此刻不知到了何处,说不定是在塞北,又或许是在关东。他又怎会和魔教勾结,加害咱们?”定静师太哼了一声,面色不善,道:“仪琳,你是出家人,六根清静,早已皈依我佛,若是误入了歧途,那可悔之晚矣。”仪琳合什稽首,低垂道:“弟子不敢。”定静师太见她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珠晶莹,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严厉了些,心中起了怜惜之意,拍拍她的肩头,道:“敌人远遁,谅他们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家乍逢大敌,只怕也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原来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极是机密,昼宿宵行,数十人南来,江湖人物均不知情,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伏击,是以定静师太加倍的震惊。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的弟子仍是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是仙霞岭上行旅的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已然暮色苍茫,可是镇上一个人也无。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是奇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原来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是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但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是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的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便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个大字,却是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当下便有一名女弟子郑萼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欢喜,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派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但过了良久,竟是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是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出来应门,情形显得甚是突兀。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竟无半点声息。她转头说道:“师伯,店内没人。”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是洗刷得十分干净,绝非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客店,该当不止这一家。”   向前走出百余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可是郑萼前去拍门时,竟然一模一样,无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当即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是啧啧称奇。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步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竟是半点声息也无,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个数百家人家的镇甸,人声固是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过了一会,定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别要魔教布下了陷阱,女弟子们无多大江湖阅历,说不定给他们一网打尽。”她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个人跃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便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样?”仪和道:“弟子猜想,是魔教的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声道:“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茶之中有无毒药。”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是不许说话,这一次各人更是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的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想到一计,道:“师伯,咱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个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光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火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抬头,见到天边一钩新月,心下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定静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便面临可怖十倍的情境,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心下又再默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是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孽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这尖锐的声音特别凌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这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什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了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向东北角上奔却。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么出了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这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恒山派群徒均具侠义心肠,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静师太道:“于嫂,你老成持重,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那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   于嫂躬身答应,带六名姊妹,向东北方而去。可是说也奇怪,这七个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内心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这廿一名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十四个人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何古怪,总是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二人躬身答应。定静师太道:“余人都跟着我来。”   这时跟在她身畔的,只是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她抽出长剑,当先向东北角奔去。东北角上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她顿了片刻,屋中无人回答。她飞起一腿,向身畔一座房屋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黑沉沉地,也不知有人没人。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定静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随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没瞧见丝毫异状,左足一登,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日在恒山白云庵中,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只是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是蕴藏着莫大的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是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左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什么没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原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定静师太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眼前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临敌惊惶,乃是学武之人的大忌,定静师太内功武术,俱臻上乘,原不该忽现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团团将她围住,自知绝无生路,她手指头也不会有一根抖动,但恒山派数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使如中了敌人妖术一般,她但觉唇干舌燥,一霎那间,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之状只是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动,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转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时,只见一株桂花树下有一只鞋子。拾起一看,见是一只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温,显是本派弟子被掳时所遗,所奇者相隔不远,却听不到丝毫呼唤吆喝之声。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儿,绢儿,你们来瞧瞧,这是那个师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那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这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虽怒,骂得终究颇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骂不出口,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证明东方不败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为敌。什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主的荣誉,在教规中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悄没声的一齐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手中既不携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那里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顺一口气,道:“好,看剑!”一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剌了过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剌到他,这一剌只是虚招,一剑剌到中途,便当收回。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定静师太这剑只是虚招,竟如不闻不见,不闪不避。但武功高强之人,每一招都是虚虚实实,并无定规,虚可变实,实可转虚。定静师太见他毫不理会,本拟收回的这一剑剌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剌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个人各伸双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一个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却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剌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一只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武功甚强的好手,若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定静师太绝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她越是暗暗心惊,这七人显是练成了一种阵法,进退趋避之际,七个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际非但绝不冲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条手臂一同使将出来,她便如是和一个生有十四只手的怪物打斗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这些妖人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中人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无一不是从所未见,亦是从所未闻的人物,半点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魔教近年中原来势力膨胀若此,竟然有这许多身份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然气喘叮叮,料想今日势将命丧廿八铺中,一瞥眼间,忽见瓦面上多了几个蹲伏的人影,共有十余人之多。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初时顾住对敌,全未发觉,但搏斗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来越长,终于突然察觉。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佛门虽戒自戕,但这是战阵之上力尽而死。可不是我自残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葬送,九泉之下,却是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决,刷刷刷疾剌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大响,手腕剧烈一震,长剑竟尔荡了开去,只见一个男子手中也是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听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为之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使开本门剑法,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一声呼哨,突然从南方退了下去。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忽然风声响处,屋檐数十枚暗器同时发出,破空之声极是强劲。定静师太想起昨日仙霞岭上魔教喂毒暗器的厉害,不敢托大,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数十枚暗器一一拍打开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开恒山派剑法,大袖飘飘,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数十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 第五十八回 乘人之危   这是恒山剑法的精要之所在,也只有她如此数十年的修为,才能情神凝一,不让有一枚暗器触及肌肤。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恒山万花剑法果然精妙绝伦,今日可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剎那之时,由动入静,适才还在矫健剧斗的武林健者,变成了一位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她双手合什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原来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乃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倒不是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法变幻无方,人所难测。这钟镇当年在泰山日观峰五岳剑派大会时,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所以认得,其余十几名嵩山人物中,她也有五人认识。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什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份,那就好办。这时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么?”须知定静师太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姊,位份既高,生性又是十分高傲,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横剑自尽,这才出手相助,显然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下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一声,倘若是她个人之事,她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曲之至了。   钟镇淡淡一笑,说道:“魔教妖人此次有备而来,他们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定静师太心想到底这些女弟子们给擒到了何处,自己没有分毫头绪,而且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救她们不出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眼前只好忍气吞声,受这姓钟的一些闲气,总是将这些弟子们救脱虎口,最为要紧,当下点了点头,一跃落地。   钟镇等跟着跃下,他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那家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在这里详商对策。”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之中,点上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钟镇说道:“邓师弟和高师弟久慕师太剑法是恒山派第一——”定静师太摇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位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缓来迟,其实绝无恶意,我们在这里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都站起来抱拳行礼,便也合什还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你这话是讥剌我恒山派么?”原来此番恒山派众人南下入闽,事先并未知会嵩山派掌门,但也不是恒山一派为然,华山、泰山诸派,亦未向嵩山掌门告知。须知五岳剑派联盟,只是遇上大事时联手共行,本派诸种事务,原无一一禀报左盟主的规定。钟镇又道:“左掌门日常言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是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在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他老人家有一个心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合成一个单一而十分强大的‘五岳派’。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白云庵庵内庵外之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乃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们救将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是多谢了。但不知钟兄有何高见?有何把握说这一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第二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咱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是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吧!”   钟镇道:“师太那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那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是耽误得久,那就越是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囚禁在那里,依在下——”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是在何处?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是一个疏虞,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听钟兄高见。”   钟镇道:“在下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那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了。”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迫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么?”钟镇道:“贵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刀剑头上拼命之事,在下纵然愿意为师太效力,也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的事,便不容推委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倘若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众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将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最长的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击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时给她击下,厉声道:“你想来挑拨离间么?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而致。定静若是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攒掇唆摆?”钟镇叹了口气,道:“掌门师兄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什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门师兄言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就可惜不识大礼。’我问他何以说师太不识大体。他道:‘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爱处理俗务,你跟她去说两派合并之事,必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自己一人享那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说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是无用。你嵩山派这种行径,不但是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恒山两派合并,进而再说动泰山、华山、衡山三派加入,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师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定静师太连连摇手,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的耳朵。”双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双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门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定静师太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说不出的凄凉。走出数丈后,忽地停步,心想:“凭我一人之力,说什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证。就算他怪我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凭一时刚勇,决绝任性,那是十分常见,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却是为难得多了。   她长叹了一声,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个男子的声音大声吆喝:“喂,店小二,快开门来,本将军赶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个泉州府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便如一个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   来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冲,他在仙霞岭上助了仪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仪琳居然没认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闹了一晚,精神却不感疲累,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饱餐了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这位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的对手,我暗中须得照顾着他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睡醒了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见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吧!”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了!”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什么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镇,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里有什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给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什么地方?”店小二道:“离廿八铺有二百多里路,两年前来打劫过一次,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那可够厉害了。将军,你—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单小喽啰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而出。   只闻得镇上已是乱成一片,呼儿喊娘之声四起。令狐冲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的、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独酌,但听得镇上人声渐静,喝得三碗酒后,什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什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这些惶急惊怖的声音,一个个都消失了,镇上无半点声息。   令狐冲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什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西南方向廿八铺急驰而来。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只是人数却恁地寥寥?”耳听得那四匹马驰到了大街之上,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门以外,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驰过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一张,但见四人都是身穿黄色劲装。四匹马风地而过,见到的只是背影。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了,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是武功甚高,一个强盗窝中的小喽啰,怎会有如此人物?”   他悄悄推门出来,在屋檐下挨着向前,走出十余丈后,见一座土地庙侧有一株极高的槐树,枝叶茂盛,若是攀到树顶,镇上有甚么事十之八九能瞧得见,当即纵身而上,右手抓住了一条树干,翻身上树,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技上坐下。但听得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是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啰来了这么久,大头子还没到来,难道是派几名喽啰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个一空么?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令狐冲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弟子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到另一家客店打门,那家南安客店和那土地庙相距较远,这些尼姑女人们进了客店后干些什么,说些甚么,令狐冲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人众安排下的一个陷阱,专让恒山派众人上钩。”当下他仍是隐身树上,静待其变。   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他料知魔教既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布置下一切,绝非戕害一两名女弟子便感心足,定是另有重大图谋,当即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了土地庙的屋顶,展开轻功,从屋顶上向东北角奔去。这廿八铺的房舍都是一间连着一间,这时他内力何等了得,轻功虽然不佳,但一口清气提起,在屋顶之上奔行,不但迅捷异常,抑且并无半点声息,霎时间便到了那女子呼救之处的屋外。他沿着墙壁轻轻落下地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一片漆黑,并无灯火。但过得半晌,便只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手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见她脸上神色甚是凄厉,这番情景,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什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进来甚急,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摸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是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道儿,只有暂且忍耐。”只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的手足都绑缚住了。   过不多时,听得外面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小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但见她七人一进门后,每两人便使开剑花,分别罩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剑法绵密,敌人若要偷袭,几乎绝不可能,料知那是恒山派事先教练好的一种防身之技。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之后,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之中。隔了一会,那女子又大叫:“救命,救命!”却不见再有恒山派的人到来,只见屋角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急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令狐冲藏身之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里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南安客店中的那些小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说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正在他头顶之上,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那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查察。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在那擒获的二十一名恒山派女弟子身畔,定然又布下迷魂毒药,定静师太若是上去解缚,非给迷倒了不可。”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黄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复栽倒,给人拖进了屋中,黑暗中隐隐约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   跟着便见定静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剑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手起一剑,直剌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剑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剑尖已剌入了他咽喉?”   殊不知他自练成了任我行所传的“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尽为其用,内功之强,直已到了连他自己也难以想象的境地。以此内力将“独孤九剑”的剑法使将出来,自是威力无俦,这“吸星大法”的厉害之处,是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吸取敌人的内力,不知不觉间增长自己的功行。令狐冲原意是这一剑剌去,敌人举刀一封,长剑便剌他双腿“环跳穴”,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剑便制了抽死命!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一看,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仪琳在内,伸手探了探她鼻息,觉得她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走到灶下,取了一均冷水出来,泼了少许在她脸上。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睁开眼睛,突然省悟,当即一跃而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险又复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说着以剑割断了她手足上的绳索。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的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你—你是谁?”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便不敢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一晃,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他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则认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拉着仪琳的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   仪琳的右手给他一把握着,想要挣脱,却想他将自己从魔窟中救了出来,握住自己的手,显然也无恶意,若是强行挣脱,反而着了痕迹,只得且由他握着。但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和嵩山两派合并,才能助她去救人。仪琳虽无多大阅历见识,却也听出钟镇显是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开门?”定静师太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听得这位将军的呼喝之声,心下大喜,当即回来。仪琳当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你在那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只见大堂之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阴森森的道:“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显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却撞来了这个狗军官,低声道:“把他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一戳。他认穴奇准,嵩山派的点穴功夫又是武林中一绝,这一指戳中“笑腰穴”后,对方本当大笑一阵,然后昏晕过去,人事不知,要直到十二个时辰过后方始醒转。不料高克新的手指戳在他的身上,令狐冲只是“嘻”的一笑,说道:“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什么玩笑?”   定静师太其时和仪琳站在门口,见高克新以嵩山点穴手法点在令狐冲身上,他竟然是若无其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此人武功高强若斯,这一次嵩山派那些乘人之危的家伙非吃亏不可。高克新见一指点他不到,心下甚是奇怪,当即第二指又再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用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着骂道:“你奶奶的,在老子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何以不学好?”高克新心想这人倒有些古怪,当下更不思索,左手一翻,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向右一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一和他手腕相触,只觉自己内力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惊怖之下,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原来令狐冲练成“吸星大法”后,自己虽不存心使用,却自然而然具有吸取旁人功力的大能,倘若对方不运内力,只是和他亲近拉手,又或是如他适才和仪琳援手同行,那便不致吸人内力,但只要对方运力加于其身,运多少内力,便有多少给他吸了过去。唯一办法只有立即不运内力,倘若令狐冲并非存心吸他功力,内力便可停止不泄,否则愈是用力挣扎,内力失得愈快。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种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摔,摔脱了他的手掌。   高克新呆了一呆,犹如遇到皇恩大赦,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惊怖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什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星大法。”但见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一齐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尖便已疾剌令狐冲咽喉。   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诸人定是一拥而上,向自己钻剌,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上虽给他刀鞘头击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其中邓八公最为狼狈,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在他头颈之中,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险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你—便是任教—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什么任我行,任你行,本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什么岗,什么寨的小毛贼啊?”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东山复起,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后会有期。”身子突然纵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刀真是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   定静师太合什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令狐冲料想钟镇等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陪不陪我?”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若是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会喝酒,将军,少陪了!”合什行礼,转身而出。仪琳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口中说道:“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道:“黑暗之中,听他口音依稀有些儿像令狐大哥,只是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那及令狐大哥斯文有礼?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啰啰唆唆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好。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只见镬中正煮一大镬热腾腾的白米饭,闻那气息,却是煮得焦了,料想是钟镇等一伙人煮的,盛了一碗,一面低头去吃,一面到处找寻菜肴。只吃得几口,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师伯,你在那里?”声音大是惶急。令狐冲左手端着饭碗,急冲出去,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之上,大叫:“师伯,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姐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众师姐,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那里去啦。”   令狐冲见郑萼不过二十一二,秦绢年齿更稚,只是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什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那里,你们跟我来。”当下快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当下左手捏住了鼻孔,嘴唇紧闭,直冲进屋,一到大堂之内,不禁一呆。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大堂中空荡荡地,那里还有人在?他迅捷异常在这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倪,心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充满了疑惑。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大堂上躺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能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将军,你想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啦?”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什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他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第五十九回 临终重托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周遭情势甚是凶险,众位师姊都已落入了敌人之手,这位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只是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将军的吩咐之外,实在并无良策,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随着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却想:“这些恒山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可又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奔去追寻才是。但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若是留在廿八铺,却又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一同去找到她们师伯。”说道:“咱们左右无多,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那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郑萼忙道:“好啊,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咱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快要走到了二十八铺尽头,一跃上屋,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瞪,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之间,见到南边大路之中有一样青色的物事,相距甚远,看不清楚。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路上,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将那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一模一样。   他站着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道:“是你的鞋子么?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自己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那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见识过人,武艺高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但不多时他背影便成了一个黑点。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去,再又向前奔去,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若是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了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吧。”   四人又走七八里路,奏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路上去的。”三个姑娘一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了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铺打尖。饭铺主人见一个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心下甚是诧异,不免向他们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和尚尼姑没见过?”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郑萼心中一动,指着仪琳,笑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有几个像这位小师太那样的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位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道:“啰里啰唆,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笑道:“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   突然之间,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此刻已在福建境内,与师父师娘相距不远,心想:“我这么一副德性,师父师娘定然认我不出,我就这么去见他们一见,也免他们见到了我生气。”   可是直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齐眉,天又黑得极快,路也不大看得出了。令狐冲心想:“若能找到一二家农家,便可去借宿一宵,这种荒野之所,客店是休想的了。”眼见前面有棵大树,当即奔将前去,一跃上树,游目四顾,全未见到半点人烟。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有兵刃相交之声。   他急忙跃下树来,说道:“快跟我来,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着声音从长草丛中疾奔过去。只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一齐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一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女弟子。令狐冲见所有人众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七个打一个,有什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倏地回过头来,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是围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过去。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件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已受重伤,自己若是迟来得半步,只怕她已给敌人乱刀分尸。这时人丛中已有人呼喝:“甚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一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已然冲入了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了七响,击在七人的手腕之上,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的胸膛。原来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   定静师太这一剑使了全力,竟将这人钉在在下。她身子晃了几晃,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扑在她的身上。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那有什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一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他的胸口,那人啊哟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和他相距本有两丈之遥,但不知如何,手臂只一伸便戳中了他胸口,内力到处,将他震得飞出丈许。令狐冲料到自己这一戳定可将他点倒,叫他无法以恒山女弟子的性命相胁,却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劲,刀鞘头一碰到他身子,便将他震了出去,自己却也呆了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还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吧。”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点倒的三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中。   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这时秦绢已将本门的治伤灵药服待着师父服下。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谁都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然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闭上了眼睛,但见她出气多,入气小,显然已是难以支持。她连喘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然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跟她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勉强睁双目,瞧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胡子蓬松,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道:“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技俩,说道:“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绝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辈英雄。”定静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大为放心,断断续续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几天,就会痊可。”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应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倾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是华山门下弃徒令狐冲的便是。”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灭,四周黑沉沉地,更显凄凉。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之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首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朝阳神教’,听到‘魔教’一字,认为是污辱之称,为甚么这人却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么这一伙人是甚么来么?”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青弟子在定静师太的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命狐冲心想:“要本将军率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真是古里古怪,不伦不类。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领是不必,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于嫂、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礼,说道:“贫尼等得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自当遵行。”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什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乐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将我们赶入了一条地道,出来时已在镇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却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这些毛贼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听出些什么端倪么?”仪和道:“他们——他们当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会如此阴险狠毒,不讲江湖义气?”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无别的坏人。仪清却道:“将军,我听到一句话,却起了些疑心。”令狐冲道:“一句什么话?”仪清道:“我听得一个蒙面人说道:‘五师兄吩咐,大家脚下加紧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误事。到了福州之后,再请大家喝个痛快。’”令狐冲道:“此话不对,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仪清不理他打岔,说道:“贫尼心想,他们魔教中人,互相不称兄道弟,又想魔教教众戒荤戒酒,喝个痛快之言有些不对。”令狐冲心想:“这个小尼姑很是细心,颇有见识。”但口中却道:“戒荤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酿了酒出来干甚么?那些猪羊鸡鸭,又何必生在世上?”   仪清不去跟他辩论吃荤吃酒之事,说道:“将军,眼前之事,如何办理,还望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那去理会?但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但见恒山众女弟抬着定静师太的尸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且喜一路无事,众弟子将定静师太收殓了,雇了夫子,将棺木运到福州。这么一来,走得更加慢了。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一行人和那棺木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大将军统率小尼姑,那是世上从所未有的奇事,幸喜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应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这不是都进了无相庵么?”   他转过身来,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听“福威镖局”的所在,突见人丛中一个青衣汉子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转头,快步走开。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这人为何一见我立刻避开?”他是个十分机警之人,随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铺内外两番对敌,均是这副打扮,只怕道上传言早已沸沸扬扬,说什么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复出,这么长,这么短,穿戴的便是这样一副德行。这汉子是武林中人,说不定还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将我认出来啦,那可须得另换装束,否则极是不便。”当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买衣更换。   走了几条街,没见到有旧衣店,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一听到这声音,胸口一热,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个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装,小师妹自然认不出来,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个人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不由自主的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十分亲热,想象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尽了多少旎绮的风光。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后,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吩咐过的,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吧。”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两人一面说,一面渐渐走远。   令狐冲倏地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的是一件湖绿色衫子,下面是翠绿的裙子。林平之则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是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相爱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来,就此一刀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登时一交坐倒。   长街之上,行人如鲫,众人突见一名军官坐倒在地,都围了拢来,七张八嘴的询问。令狐冲走了定神,慢慢站了起来,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今晚我留书一通,告知师父师娘,暗中见上他两位老人家一面,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开行人,也不再去买衣改装,回到店中唤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肠,却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将店小二叫了进来,问明了“福威镖局”的所在,要他取来笔砚,提笔写了封信给岳不群夫妇,上款只写“书奉华山掌门岳大侠岳夫人”,说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将与华山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务请小心在意,下款写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将笔划写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认不出来,只是语气恭敬,显得是一名武林后辈所书。写罢书信,又将店小二叫了进来,一指将他点倒,便剥他身上衣衫。   那店小二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惊慌。令狐冲剥下他衣衫后,换在自己身上,将一身军官装束包成一包,挟在胁下,将三两银子抛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将军前来办案拿贼,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泄漏半点风声,教那江洋大盗逃了,回头就捉去当贼党办理。这三两银子除了房饭钱外,都赏给你。”店小二开口不得,不住的点头。   令狐冲越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奔去。这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离客店又不甚远,不多时便已见到镖局外的两根旗杆。旗杆上并未悬旗,想来林平之自从父母双亡后,专心练武,不再重理旧业。他绕到镖局后院,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何处?此刻当已入睡,今晚先行投书,明日再来见他二位一面。”眼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令狐冲几个起落,绕到镖局之前,只见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他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那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向前飞奔,令狐冲好生奇怪,跟随其后。这时候他的功力比之这个小师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终不即不离的在她身后二丈之遥,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岳灵珊奔行一会,便回头瞧瞧身后是否有人。但她回头之时,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冲早就抢着躲在墙边,不给她发觉。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千门万户,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似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不有半分迟疑,直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子中。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头,一纵身便跃进了一间大屋的墙内。这座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显是将近百年的古物,但见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令狐冲见她如此隐秘的来此,料想这座屋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随即恍然。窗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是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疯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之笑道:“师娘若是问你,这句话我是什么时候说的,在什么地方说的,你怎去回答?”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未时,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呸!好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什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身子一缩,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的道:“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有人。”又将两房窗慢慢关上。岳灵珊一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   令狐冲蹲在屋角上,听着两人一句句的调笑,早已痴了,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这时窗子半掩,岳灵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纸之上,但见两个人头相距不过数寸,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叹了口气,正欲掉头而去。只听得岳灵珊道:“这么晚还不睡,干什么来着?”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之道:“这屋子几个月来,上上下下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旧屋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什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什么?”林平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剑谱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林平之,可是由此却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只怕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来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的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住她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崖上并无外人到来,若不是自己得了别门的剑法秘笈,焉能精进若斯?而这别门的剑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什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又因答应风太师叔,绝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如此决绝的将自己逐出门墙,虽说是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人谈及剑谱,虽然耳听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旧宅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阅。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凄然冷笑,心道:“你到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即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只听得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旧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是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旧宅,是在向阳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阅’什么四书五经,或是什么陈年烂帐,思来想去,必是与那部剑谱有关。小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旧宅,即使剑谱早已不在此处,在这旧宅中当也能发见一些端倪。”   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小睡,一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那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早死了这条心,不用在这旧屋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这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死得如此惨法,生前又遭人折磨侮辱,若能以我林家剑法报仇,那也是替爹爹妈妈出了一口气。再说,本门这紫霞神功,向来只传一名弟子,我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眷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珊道:“定要说什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若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之中,甚是不悦。令狐冲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知她这时一定是掀起了小嘴,女孩儿家脾气发作,轻嗔薄怒,却另有一番系人心处,心想:“这个林师弟真是奇怪,若是她来看我啊,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她走。倒像小师妹对他死心塌地,而他却是漫不在乎。”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之高,人所难测,又兼行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若是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岳灵珊登时心软,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练,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林平之轻轻一笑,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不想便去,又要讨他喜欢,说道:“小林子,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什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什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屉、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那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创了镖局子后,便搬到那里去住。我祖父、叔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翻阅’二字,练武场中也没有甚么可翻阅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那在这座屋子中,有什么可以翻阅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阅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叫我去翻阅这旧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翻阅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不是希奇的事儿。”   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若能在佛经中翻到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到书铺子去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来和曾祖父这些遗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什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林平之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 第六十回 剑谱之谜   二人各持一只烛台,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一直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了下去,眼见烛台上的火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的一房之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只见那小房子原来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达摩老祖的水墨画,画的却是他的背面,那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状了。佛堂靠西有个极陈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迭佛经。令狐冲心想:“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莫凄凉。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若是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令狐冲瞧着她的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只翡翠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是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八本佛经尽数过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一打手势,跃入院子之中,落地无声,轻功甚高。其时令狐冲已然转在另一处墙角,只见这二人都凑眼到窗缝之中,向内张望。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什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望,忽然她又说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道:“干什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人用一种从草中浸出来的酸液写字,干了之后,字便隐没,若是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令狐冲心中一酸,记得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上心来,记得那一天自己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给她,偏偏还是她的输了,她大发脾气,一脚将自己的蟋蟀踏死了,自己哄了地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   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道:“我和你同去。”   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将一页佛经提了起来,在烛光前一照,并不见到有何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见丝毫异状。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佛经中没字。”   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甚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一柄长剑只拔出了一半,敌人的两只手指已向她眼中插下,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一挡。那人右手连抓了三抓,三抓都是指向她的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退。那人左手一掌向地天灵盖劈落,岳灵珊双掌向上震去,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一指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已然无法动弹。   这一切令狐冲全是看在眼里,但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这二人是什么来头。只见这口一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圃,撕成两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心中均想:“我们怎没想到那剑谱或许会是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只是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是满头白发。这二人行动十分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堂中连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的目光都向悬挂着的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那秃头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那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却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顶老者道:“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蓬的一声,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   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顶老者道:“那有甚么——”祇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顶老者道:“怎——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在窗外凝目瞧去,祇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秃顶老者道:“这难道便是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来。”   秃顶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   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那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吧。”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   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距不过三丈。   那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是被对方砍中。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令狐冲只是内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快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蓦地里出招,别说拔刀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刀柄,身上已受重伤。   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身子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跃如此快捷,也是吃了一惊,当即扑将上来。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之时还不怎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多半上面所写的便是辟邪剑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甚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腰刀。   一拔之下,那刀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却原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一刀向自己头顶砍落,当即提气又是向前一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才将腰刀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刀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一齐砍至。   他又是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向来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了敌人的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法招式全然无法见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上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割了一道口子。他知道今晚已然难以取胜,若不快逃,还须命丧刀下,只得斜剌一冲,向长街上奔了出去,左手握刀,将拳头按住肩头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心下灵机一动,一跃上屋,四下一望,但见左前方一间屋中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不上屋追赶。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均想此人不杀,后患无穷,杀了此人之后,连那佛堂中的一双青年男女也须赶去杀了灭口,当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问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那秃顶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冲见到他裂嘴而笑之时,口中只剩下三枚黄牙,模样说不出的丑陋可布。   令狐冲心头一凛:“原来太阳出来了。”但见他秃头之上,发出闪光,笑道:“两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为什么定要杀我而甘心?”白发老者低声道:“跟他多扯甚么?”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那秃顶老者似觉不屑上前夹攻,按刀旁观,令狐冲手中腰刀剌了出去,以刀作剑,只是这么向前一剌,刀尖便剌中了白发老者的咽喉。秃顶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刀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一齐切了下来,随即将刀尖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么门道的,说了出来,饶你一命。”那秃顶老者嘿嘿一笑,随即凄然说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驾刀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是断了一手,却仍是气概昂然,心下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卫,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那秃顶老者说道:“秃鹰就算不肖,也不会向敌人投降。”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之中。   令狐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确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道是失血过多,当下撕下衣襟,胡乱扎住了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那件袈裟取了出来。却听得拍的一声响,一块木条掉在地下。他抬起一看,只见那木条有半尺来长,半截烧焦,上面刻有许多希奇古怪的文字花纹。他认得这是魔教教主的令牌,叫作“黑木令牌”,当日在孤山梅庄之中,鲍大楚取出这块令牌,黄钟公等便奉令唯谨,不敢有丝毫反抗,可知此牌代表魔教教主权威,心想:“原来这两名老者是魔教中人,为非作歹,杀了他们也不冤枉。”当下将袈裟和令牌都揣在怀中,心想魔教中人正在浙闽道上横行不法,这块令牌将来或有用处。   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林平之那向阳巷的旧宅走去。他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我是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岂不是一世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一步步走进了向阳巷中。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飞起一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有踢开,一下震荡。人却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只觉自身卧在床上,一睁眼便见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心情激动,泪水不禁潸然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毕竟女人心慈,她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待他犹如亲子一般,此刻重见,不由得又是伤心,又是喜欢。   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魔教中人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一摸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岳夫人道:“这是平之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   他转头向岳夫人道:“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好?”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么到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旧宅去,在门外见到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若是给魔教的妖人先见到,孩儿性命休矣。”他心中知道,岳夫人定是早起不见了岳灵珊,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只是这件事可不便跟自己说起。   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如何得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在他们身上搜出一面魔教教主的黑木令牌。”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应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妖人勾结了。”那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你到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是这样容易受欺的么?”   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师父了?岳某人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分。”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身子向旁一避,不受他的大礼,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干什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此言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有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来说谎?”她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岗上给你医病,武林中无人不知——”令狐冲大为骇异,道:“五霸岗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盈盈,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什么对着师父、师娘之面,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绝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你口中再叫一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他怒喝之时,脸上紫气一现,却是动了真怒。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已是摇摇欲坠,说道:“他们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有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灵,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奇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脸。”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可是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令狐冲脑中乱成一团,只是想:“难道盈盈当真是任我行的女儿?但那时任我行给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儿又会有甚么权势?”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的说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真是——”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是,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却并没遵守这些嘱咐。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小姐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当真是相敬如实,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气恼已极。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为甚么又和魔教的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教中的人士?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吧!”   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中和向问天联手迎敌,自己虽未动手杀人,但在深谷之前,确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纵然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乃是出于无奈,可是这笔血债,总是负在自己身上了。岳夫人道:“在五霸岗上,你得罪的人可也不少。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无法再包庇你了。”说到这里,两行珠泪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令狐冲道:“孩儿做错了事。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绝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份来处置你?除非是——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若是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华山派二弟子劳德诺的声音。岳不群道:“怎么?”劳德诺道:“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话说,当下也走了出去。   令狐冲对这位师娘自幼便当她是母亲一般,见她越是对自己爱惜,心中越是懊悔,寻思:“种种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之际,把持不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面上没有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到西域去,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之外,娇羞腼腆,跟寻常女孩儿家实在并无分别。”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人影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来找你晦气。”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一见到小师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什么嵩山派不嵩山派,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当真是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道:“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沿着街上血迹,一直追寻到这儿。”令狐冲一呆,道:“我杀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来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这事—这事从何说起?”见岳夫人跟在岳不群身后,问道:“师—师—我可没杀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岳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就算不肖,也不会向敌人投降”这句话,那么另一个白发老者,便是什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并非嵩山派武功。”   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为你害死了?”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个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什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退出房去。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只听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规,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们,却将血迹带到了福威镖局来。眼下嵩山派的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定杀人者便是咱们镖局中的人。咱们给他们推个一乾二净,那便是了。”岳不群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个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说谎?你——你——你——。咱们若是这么干,那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   令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是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什么,我便由得她干什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绝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岳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合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当真是恼怒不可遏止,喝道:“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亦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只见师父脸上紫气一现,举起手掌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之间,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欢喜,只觉在这世上做人,实是说不出的苦涩无味,今日死在师父掌底,却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是小师妹在旁看着自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心底所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师父一掌打落。   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一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抢进房来,一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是熟极而流。岳夫人所点之处,乃是致命的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一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狐冲身前。原来她眼见救援不及,情急之下,使出杀招来攻丈夫之必救。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道:“冲儿,快——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让他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对那钟镇他们心存顾虑,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这三人。”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但令狐冲走得极快,一冲便冲到了大厅之上。   果见嵩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此刻令狐冲一来换上了店小二的衣服,二来岳夫人将他救回来之时,已替他抹去脸上血迹,擦去了本来用烂泥涂抹得浮肿的脸型,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模样全不相同,是以钟镇等已然认他不出。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么来干甚么?”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脸无血色的少年,身穿市井小人衣饰对自己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那锦毛狮高克新脾气最是暴躁,喝道:“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怒道:“叫岳先生出来!凭你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是什么南北?”忍不住的好笑,只是知道眼前这三个嵩山派的高手武功厉害,大师兄既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又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什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他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一个叫小鬼鞭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岳不群等听了,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岳不群和岳夫人等均知,令狐冲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只是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令狐冲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而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的来历。那日夜战,他举剑连剌十五高手的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九曲剑钟镇的武功身份,与那十五高手又自不同,何况令狐冲此刻身受重伤,如何能与人动手?   只见高克新一跃而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剌去。钟镇却是个甚工心计之人,他举手一拦高克新,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由你嵩山派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是要抢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是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道:“尊驾是那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绝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吧?哈哈,哈哈。”他笑声之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的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加以诛却。 第六十一回 师门恩怨   原来钟镇虽然自负,对岳不群也颇为忌惮,可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他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手。这句话正合令狐冲之意,他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吸旁人内力,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你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是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福州,原是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之外,正是恒山派中那批女弟子,郑萼和仪和二人手持拜盒,走在前面,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岳夫人,令狐冲一怔,急忙转过头来,不让她们见到,但已和郑萼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仪琳一直在后,没见到他面目,钟镇等三人出来时,郑萼却是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停住了脚步。令狐冲心想:“这批尼姑、姑娘们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亏了。”他不愿给仪琳见到,斜剌里便欲溜走。钟镇、邓八公、高克新兵刃一齐出手,拦在他的面前,喝道:“你还想逃吗?”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令狐冲笑道:“我没兵器,怎样打法?”岳灵珊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将过去。岳不群左手两指一伸,搭在她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头。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里,不由得心中大慰,心想:“小师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间,好几个人惊呼起来。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直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给人劈成两半,当真是凶险已达极点。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派女弟手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指住一人,竟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也是迅捷无比,加之身法轻盈,极是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一柄长剑的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喉、胸、腹、腰、背、胁,一个人身上七处要害,均被一柄长剑指住。阵法一成,七名女弟手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他剑法阴毒无比,所出招数,希奇古怪,人所难测,所以得了个“九曲剑”的外号。此人在嵩山派中也算得是一流高手,虽然剑法有些旁门左道,将嵩山派的剑法多加变化,专走阴损阴狠的路子,但逢敌多胜,又兼心思机灵,精明强干,颇受掌门人左冷禅的重用。这次听得令狐冲揭破他们嵩山派,意欲并吞四派的图谋,当即乘其不备,忽施杀手,出手固是极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半点动弹不得,四肢百骸,只须那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剌将过来。这七柄长剑未必都剌得着他,只须七柄剑中有一柄刺中,便已足送了他性命。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是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所结剑阵甚是奇妙,廿一个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风中飘动,廿一柄长剑寒光闪闪,蕴藏着无限杀机。令狐冲嘴道:“妙极!这剑阵结得精采之至!”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所在便是专找对方武术招数中的破绽空隙,而自己的剑式却无定法,乃至战无不胜,所谓“以无招破有招”,此刻见到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不由得大为赞叹。原来这恒山剑阵以静制动,既然一动不动,便无破绽可寻,宛然亦有“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恒山高手定静、定闲、定逸三师太,武功中独到之处,便是在这“静、闲、逸”三字。只是这剑阵必须七人连使,同时以之制敌,必须顷刻间立即成阵,若是遇到一等一的高手,阵脚一乱,那便难免溃败了。   钟镇眼见僵持不下,己方全然落于下风,突然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开甚么玩笑?我认输好不好?”当的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她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即长剑一抖,收了转去。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的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指尖一碰剑柄,剑身如电,蓦地剌出。   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落地。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邓八公和高克新同时发动,眼见混战之势将成。令狐冲拾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一剑挥出,但耳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腕被击,长剑落地。邓八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被剑背击中,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然酸软无力。   只听得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叫:“吴将军!”一个叫:“令狐大哥!”叫“吴将军”的乃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新也茫然失措,邓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是殊无二致。当日郑萼亲眼见到令狐冲如此出招,他虽容貌衣饰已然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大哥”的却是仪琳。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妹结成剑阵,围住邓八公。使这剑阵时每个人皆是全神贯注,双目钉住敌人,绝不斜视,不但钉住敌人身子,而且目中所见,只是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人别处肢体都无法瞧见,其余旁人自然更加无法见到了。所以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睽别经年陡然相遇,仪琳全身大震,险险晕了过去。   令狐冲真相既显,已然无法隐瞒,笑道:“你奶奶的,你这三个家伙太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一晕,眼前发黑,咕咚倒地。   仪琳扑将上去,将他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的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香断续胶,替他搽上伤口。恒山众太弟子既然认了他出来,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替他敷治伤口,取布包扎。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   华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可是这些女弟子不知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子迷得七颠八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将军的呼将军。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是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过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啸,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钟镇等三人挡住。这些女弟子各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法,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个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力调解之意,只是种种事端皆是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眼见恒山派的十四女弟子守得极是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无法攻近,高克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仪清在大腿上剌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也已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仪琳的脸蛋上满是焦虑的神色,口中在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登时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也是如此关怀,如此全神贯注的为自己祷祝,只是当时只有他二人在荒郊之中,今日四周却不知有多少人,心想仪琳小师妹向来顾虑甚多,何以忽然如此大胆?再向她脸上瞧去,突然之间,心下省悟:“只因她全心全意的只关怀我一人的生死安危,她早忘了自己,也早忘了周遭另有旁人。什么男女之嫌,出家人和俗家人之别,她是半点也想不到了。”   他心下感激,猛然抬头,只见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立,不知如何,竟是清清楚楚的见到他人双手相握。令狐冲一声长笑,站了起来,低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你——你别——别——”令狐冲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温柔,从仪琳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将出去。仪琳本来担心他的伤势,但一觉自己的肩头正在承担着他身子的重量,登时勇气大增,运力到右肩之上。   令狐冲从十四名女弟子间走将出去。第一剑挥出,高克新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邓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在钟镇的剑刃之上。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绝非其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是要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是以这一剑挥去之时,运足了内劲,但双剑只一碰,只觉自身内力从剑刃上突然急泻而出,竟是收束不住。令狐冲却是情神为之一振,却原来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起内劲攻来,这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了过来。   钟镇一惊之下,急收长剑,第二剑又即剌出。令狐冲看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反击一剑,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又格了一剑。钟镇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仪和叫道:“好不要脸,不象样子。”钟镇大怒,鼓起平生之力,一剑剌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竟是向令狐冲身旁仪琳的胸口剌了过去。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是阴狠,令狐冲若是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剌其小腹,倘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剌中了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   众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剌到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长剑蓦地翻过,压在他剑刃之上。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便如有几只强力的铁钳同时伸将过来,挟住了剑刃。钟镇用力前送,剑尖竟是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弯成弧形,同时全身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拍的一声,全身直挞下来。   他从空中如此背脊着地的直挞下来。浑似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常人,但见他双手支撑在地下,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瞧这模样,若非身受重伤,便是功力俱失。邓八公和高克新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钟镇叫道:“原来他—他便是那个任我——我行!”叫声嘶嘎,充满了惊惶之意。他双目盯注在令狐冲脸上,随即想起年貌不符,一个数十年前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又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惊道:“师哥,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见内力渐增,原来令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未深,不过化去了钟镇从剑上发出的内劲,并未真的吸去他全身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邓八公低声道:“咱们去吧,日后再找回这场子。”钟镇将手一挥,大声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种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绝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朗声道:“邓师弟、高师弟,魔教巨妖复出,咱们禀告掌门人去。”说着转过身来,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甚么渊源吧?”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邓高二人,径自走了。   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上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来你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举了任我行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此,无从置辩。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岳不群道:“自今而后,你是正教死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那一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答道:“是!”   岳不群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甚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女儿,却也绝无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   令狐冲本已软弱不堪,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仪和站在其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之下,说道:“岳先生,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问明白,便如此绝情,那可忒也鲁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误会?”仪和道:“我恒山派众人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会来帮我们去和魔教为难?”她听仪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道他是“吴将军”,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鬼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那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为令狐冲的花言巧语所惑,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仪和道:“师伯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声,甚感惊惋。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云庵信鸽有书传到。”   那中年尼姑走到于嫂面前,从怀中掏出二个小小竹筒,双手递将过去。于嫂接了过来,拔开竹筒一端的小木塞,倒了一个纸卷出来,展开一看,惊道:“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一听到白云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眼见于嫂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什么?”   于嫂道:“师妹你瞧。”将那纸卷递给了仪清。仪清接了过来,读道:“余与定逸师妹,被困龙泉铸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尊的——的血书。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龙泉?”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不知敌人是谁?”仪和道:“管他是什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父死在一起。”仪清为人稳重,心想:“师父和师叔武功何等了得,尚自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只怕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师父来信,说道:‘被困于龙泉铸剑谷。’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   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师和定逸师太怎地会到浙南来?她二位武功卓绝,怎生会被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通书信,可是尊师的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师父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卒之际,醮血书写。”岳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敝派也没什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仪和最是心急,朗声叫道:“师父有难,事情急如星火,咱们快去救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无用。”仪真也道:“不错,若是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众人见岳不群推三阻四,不讲江湖义气,都是心头有气。   仪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那一家客店中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师伯出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大伙儿一同去救人便了。”仪琳道:“你——你身受重伤,又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众弟子本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仪真道:“既是如此,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什么样子?走啊走啊。”   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既是如此,晚辈等告辞。”仪和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徒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于嫂喝道:“师妹,别多说啦!”   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劳德诺听她出言侮辱师父,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崇,我师父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清白。否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派同流合污。”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道:“你说什么‘同流合污’?”劳德诺道:“你们和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   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那像你们这种自居豪杰,其实却是临难苟免的伪君子!”岳不群外号叫作“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仪和的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有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何劳德诺袭来。   劳德诺急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得开剌向自己的胸膛的一剑,嗤嗤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二三尺长。总算恒山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是及身而止,只有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剌入他右臂肌肤半寸。劳德诺大惊之下,急向后跃,拍的一声响,从他怀中掉下一本册子。日光照耀之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笈”四字。   劳德诺脸色大变,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刷连刺三剑。劳德诺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令狐冲大声道:“劳德诺,六师弟的性命,是你害的,是不是?”那日华山绝顶,六弟子陆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的带子,又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然掉了出来。   劳德诺道:“胡说八道。”突然间一矮身,向左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令狐冲气愤填膺,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身子一晃,倒在地下。仪琳和郑萼奔过去将他扶起。岳灵珊将册子拾了起来,交给父亲,道:“爹,原来是二师哥盗了去的。”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仪和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同流合污呢!”   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狐大侠,觉得怎样?”令狐冲咬牙道:“我——我师弟给他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只见岳不群及众弟子都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魔教的阴毒武功,二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宜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身份虽已不低,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市上买马,不用还价,这里有银子。”将参将吴天德的金银都取了出来。当下众人赶到骠马市上,见马便买。但毕竟少了五匹,十个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骑,出福州北门,向北飞驰。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百余匹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道:“这是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是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   仪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仪和道:“正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他呼唤号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山派群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一匹匹马都拉了过来。那些兵卒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只叫得一两句“干什么?”“开什么玩笑?”已然摔在地下动弹不得。   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是兴奋。大家贪新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镇民见一群女子尼姑带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道:“令狐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令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马去卖了,回来再想法子。”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均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在市上卖马,那可也希见得很。”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一个山坡上遥遥望见一个大镇,屋宇鳞比,少说也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郑萼与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令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道:“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姓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到什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吧。”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父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在山畔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仪琳一直跟在令狐冲身旁,有时脸露微笑,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却始终没跟令狐冲说什么话,这时才道:“你——你伤口很痛吧?”令狐冲笑道:“不碍事。”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师妹带路。”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和大声道:“啊,那—那—这白剥皮怎么肯?”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而银子,最好是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余下一千便分了给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仪和道:“你—你是—是要咱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是啊,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也没几两银子,那可是穷得到了家啦,不去打劫富家来济济咱们这些贫民,那怎么到得了龙泉铸剑谷哪?”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化缘去。”   令狐冲道:“这种化缘。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进白剥皮家后,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他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是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镇上的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有一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划。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也有几个老成持重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然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的,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   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你不赞成么?”仪琳避开他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起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甚么愿?”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之间,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方疾驰而来,正是来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甚么事了?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一听,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顿,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翻腾,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之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没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一晃,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出华山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要道:“拿来!”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来!”命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甚么?林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你怎会向我要?”   岳灵珊冷笑道:“不问你要,却问谁要?我问你,那件袈裟,是谁从林家旧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个家伙,一个叫作什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珊道:“这姓卜姓沙的两个家伙,是给谁杀了的?”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了?”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娘吞没了?亏你说得出这种卑鄙无耻的话来!”令狐冲道:“我可没说是你母亲吞没,老天在上,我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道:“甚么么”令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了林师弟。”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给林师弟,是你拼命夺来的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想:“此言有理。难道这件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一抖,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处,你若是不信,尽可搜搜。”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人家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一个不会代你收藏?”   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听得忿忿不平,待听她如此说,便有几个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甚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声,长剑也已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量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不是华山门下弟子了!”   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了口气道:“你始终见疑,我也是无法可想。劳德诺呢?你不问问他?他既会偷紫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盗去了?”岳灵珊大声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了林家的辟邪剑谱,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令狐冲道:“我—我怎会伤你?”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令狐冲又惊又喜,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倒是一件喜事。岳灵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劳德诺,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的?倘若是我杀的,却也不用不认,此人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害死八师哥?他—他可没得罪你什么啊,你—你好狠心!” 第六十二回 火窟救人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活泼伶俐,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何以——何以要杀八师弟,你—你—”说到这里竟自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什么忍心杀害林师弟?”   令狐冲大惊失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又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气,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劲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眼见那剑平平飞出,撞上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柏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那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   岳灵珊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我面前显威风么?”令狐冲摇头道:“我若是要杀林师弟,不用在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岳灵珊道:“谁又知道你心中打什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师弟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要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令狐冲沉下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若是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竟然到福州,开始向华山派动手?说道:“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华山派痛下毒手了。”岳灵珊扁了扁嘴,道:“不错,的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绝不是他敌手,但恩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她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援。”   他心意已决,说道:“昨晚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师妹们一直在一起,怎能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岳灵珊道:“哼,我问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人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尚只分辩是非,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岳灵珊勒马退开丈余,说道:“令狐冲,小林子他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若是尚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若不是卑鄙无耻,天下再也没有卑鄙无耻之人了。”   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他心中待你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什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一个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白,至于门中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部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若是好不了,我—我—”说着急抽马鞭。疾驰向南。令狐冲听着隐隐蹄声,心中茫然若失。   秦绢说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甚么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此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金创膏丸,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种冤枉,我等也须向岳先生分说分说。”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那还能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若是撇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我却一无所知——”他慢慢走将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忽然想起:“我说若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一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仪和笑道:“自己使不了,那便救济穷人哪,这叫做劫富济贫。”她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咱们动上了手。”令狐冲惊道:“跟你们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那里?”仪和道:“我先问她,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口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大哥好生无礼,咱们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姐对这位岳姑娘可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是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小师妹生高气傲,素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郑萼聪明伶俐,早瞧出令狐冲对这位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就让她骂几句也没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陪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陪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吧。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是难上加难,今晚却化便是几千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剥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不约而同的催马疾驰。仪琳道:“令狐大哥,你别跑得太快,小心伤口。”令狐冲道:“这些外伤,也算不得甚么,有你的灵丹妙药,不久就好了。”仪琳心道:“我知道你最大的创伤,是在心里。”   一路无话,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步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外服内敷恒山派的治伤灵乐,到得龙泉境内时已好了一半。众弟子甚是心急,甫入浙境便打听那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只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位一家刀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这可大急起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   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怕她有失,跟着跃了进去。仪和道:“你瞧这是什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却去拔闩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争斗过。”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令狐冲点头道:“那就不是佛家的慈悲之道了,是不是?”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院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同后院,但见到处殿堂中的地下桌上,都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得十分干净,既是这等尘封土积,那么至少也有数日无人居住了。令狐冲等来到后院,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用外一条小径通向草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   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缠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如此说,只是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均是忧忧忡忡,脚下越奔越快。   这条山路越走越是险峻,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如仪琳、秦绢等人已然堕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一阵浓烟向天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向那边瞧瞧。”立时发足向该处奔去。但见那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只见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天,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原来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尚在人间,幸喜没有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好相劝加盟联派,共襄大事,你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之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人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都枉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这两个男子的声音一自西北方发出,一后东北角传来。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援,贼子们还不投降?”一面叫,一面便向山谷冲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便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尚未燃着,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响起,兵刃相交之声大作。只见窖洞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中执着一柄长剑,当门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色污,但这么一站,仍是渊停岳峙,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一闪,一刀隔着火光劈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而定逸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是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太开杀戒,方能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一闪,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已与敌人动上了手。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人自为战的便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只见仪琳和秦绢二人背靠背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一提气,向她二人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往他胸口疾剌而至。令狐冲足下丝毫不停,一剑挥出,剌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剌入一名汉子背心,又一剑从另一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令狐大哥。”   令狐冲道:“你们站在这里,可别走开。”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高手又即报销,一回身,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到地不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料理了这厮。”三条灰影飞身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的剑法,难道他们竟是嵩山派的?”   高手过招,实无丝毫余裕,他心中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要诀,一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肤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刷两剑,剌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早已打定了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之际,无法打发了他们。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了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剌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四十余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四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   令狐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到之处,一丈内的敌人无一能够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   余下敌人尚有六七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了个干洗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跃,一名高大汉子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用剑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然跃进火圈。那些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之下、火圈中已开了一个缺口,只见仪和等人已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来。   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听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但见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上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是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什回礼,即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当的一声,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剌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剌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尸体而出,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   身后嗤嗤风响,三长剑同时剌将过来,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妙,内功之强也是当世少有匹敌,一听到这金刃劈风之声,内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剌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变招甚快,急闪避过,饶是如此,那高大汉子手背上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而下。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想嵩山派是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是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师姐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我师父为奸人所害,力战身——身亡——”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手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剑招已是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自己三人那里能是他之敌?这三人心下暗暗叫苦,均想:“我等退走之时,何以不分为三路,却挤在一起?”令狐冲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敢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剑法,均是嵩山派的精妙招数,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成了挨打不还手的局面。   令狐冲有心要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从此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越来越是挣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个人数十年的修为,确是大非寻常。   定闲师太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你们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烧窑,将我们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领教。”那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正是姓赵、姓张、姓马,他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身份十分隐秘,本就已给令狐冲迫得手忙脚乱,忽然听定闲师太叫了自己的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的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竟尔断为七八截,纷纷掉在地下。令狐冲向后退开,仪和等七人各出长剑,将三人围住。   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下中道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贫尼一有不从之意,各位即下毒手,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定逸师太道:“师姐跟他们多说什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那姓赵老者怒道:“任她们要杀要则便了,你多说什么?”   那姓马的被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卅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消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了嵩山派,另有图谋。唉,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这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是个宅心慈祥的有道之士,虽然当此大变,仍是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姐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那姓马的初时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镇师弟——”那姓赵的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此,还隐瞒什么?左掌门命我们兵分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姐,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一句话没说完,口中一道血箭直喷出来。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吧!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号令,敝派虽然皆是孱弱女子,却也绝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道:“是!”长剑一举,七个人收剑退开。   嵩山派三名高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对定闲师太不禁心生感激,向她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这位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姐!”忽然身子晃了两晃,向前直摔下去。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原来恒山派遭敌人围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率领弟子且战且走,逃入了这铸剑谷的石窑之中,支持多日,力战之下,既无饮食,又不得休息,早已心力交瘁,濒于油尽灯枯之境,此刻强敌已退,又复伤悼定静师太之逝,那是再也支持不住了。众弟子或呼师伯,或叫师父,都是十分惶急,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此处火势灸人,大伙儿到那边休息。郑师妹、秦师妹,你们七位去找野菜或什么吃的,我看大伙儿都饿得很了。”仪清、郑萼等分头应命而去。过了不久,郑萼秦绢用水壶装了山水回来,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了。龙泉这一战,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姐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中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   定逸师太突然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了,怎地如此解脱不开?”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只是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姐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   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蒙令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姐赞同并教之议。哼,用心好毒,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敌人所擒,师姐便欲不答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姐在仙霞岭被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   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定逸师太道:“有什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本来恒山派仓卒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历代相传,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主持清晓师太在危急中将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这些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一直逃到了这山谷之中。这山谷旧产精铁,数百年前原是铸剑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的炉子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得支持多日,未遭大难。但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迟来半日,众人是势必无幸了。   定逸师太不耐去听仪文述说往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什么将你逐出门墙?还说你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当时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是说你师父的是非,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仪和之言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绝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却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略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令狐师兄是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她素来慈祥,对弟子们从无疾言厉色。   仪和忽然叹了口气,道:“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什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华山派,无所归依,若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郑萼道:“师伯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对你这样凶,你就自创一个——创一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列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仪和心直口快,说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姐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之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正是。就将她们火化了吧!”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死已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居心险恶,手段毒辣。 第六十三回 情深恩重   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四条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行。仪琳为了避嫌,竟不和他同乘一船。令狐冲每日里跟仪和,郑萼、秦绢、于嫂等人谈谈说说,舟行也颇不寂莫。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已脱险境。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途中须得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的为是。”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都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共乘一船。令狐冲晚间在后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这击掌之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道这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令狐冲也是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们,果然是恒山派的。”令狐冲蹲下不动,只听一人说道:“你说怎么办?今晚就动手呢,还是天亮后摆明了来干?你可知恒山派到了几个好手?”   另一人道:“我静听这些尼姑们说话,有人叫师父,有人叫师伯。‘恒山三定’之中,定静老尼已死在福建,那么定闲、定逸这两个老尼既然都在此处,那就不可轻举妄动。十年之前,我在山东见过定逸老尼和人动手,双掌翻飞,将三位绿林好汉齐都打断了脊骨,掌力确是非同小可。听说恒山掌门定闲老尼武功之高,尤在定逸之上。”那声音较沉的道:“是啊,咱们须得赶去和大伙儿商议商议。”另一人道:“依我之见,咱们只要设法截住这批尼姑,不让她们西上,也就是了。跟大伙儿商议,显得咱哥儿俩自己太没见识。”   令狐冲慢慢欺近,离说话的二人已不过丈许,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身材粗壮,满脸胡子,长得犹加剌猬相似,另一人只见到侧面,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儿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之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什么?”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什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莫大先生得知,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   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若是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一番大事干成之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得个全军覆没,莫大先生又怕他何来?”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   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一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浸入了大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只装三百斤,原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反而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五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   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油及其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说道:“师姐,捉到了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原来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指掌。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的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的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便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   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姓易的胡子也按到油中又浸了一下。这一次他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肠,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青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和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可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据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伸出长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狈。这姓易的胡子虽非第一流的好手,武功原亦不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头顶,竟尔丝毫动弹不得,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遇是想做油浸泥鳅?”那姓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   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大江之中若是坐船沉没,那确不免身葬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令狐冲再将他的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来和五岳剑派之一的恒山派结下梁子。只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家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所以——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是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然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且说个明白。”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师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   定逸师太心想自己是佛门清修的出家人,这厮竟问自己是否和田伯光相熟,当真是极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定闲师太伸左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人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什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是,是,是。”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和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干什么了?”她为了田伯光昔时曾对自己的弟子仪琳非礼,一直未能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再提及此人的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因为大伙儿要救任小姐出来,恐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所以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定逸师太听得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了口气,道:“师姐,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吧。”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任小姐,可便是朝阳神教前任教主的大小姐吗?”令狐冲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中出一阵汗。   那姓齐的道:“这个—这个我可不知道了。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小姐出来。”定闲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田伯光又怎地?”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只不过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一直没开口,这时说道:“大家一听任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们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定闲师太说道:“你们就不怕朝阳神教吗?”那姓易的道:“大伙儿想起任小姐的恩义,神教的东方教主就是要阻拦,那也管不得这许多了。大家说,便是为任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生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小姐,是不是便是盈盈?她为什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们扣住?她既是魔教中人,旁人要去救她,为什么魔教的东方教主反会加以阻拦?她小小年纪,平素有什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她有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瞧这情形,定闲师太显是所知比我为多,她不知将袖手不理呢,还是去相助少林寺?”只听定闲师太说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所以要将我们的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道:“正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什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道:“是,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有说什么——”定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那你们白蛟帮也是要去少林寺了?”姓易姓齐二人齐道:“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那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   他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记得倒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之中,有天河帮的帮主“银髯蛟”黄伯流,有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上会见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是盈盈无疑,忍不住问道:“少林派到底为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小姐?”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史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定闲师太说完后,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不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这位定闲师太外表瞧来和平常一个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是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应当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口中虽称他为“令狐师兄”,其实待他便如是本门的一位师叔一般,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个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二人。她二人走到离令狐冲二丈之处,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说到这里,声音有些窒滞,推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恒山派今后甚么事都供你驱策。你若是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知道了?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江湖上尽人皆知。定闲师太连这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此事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双方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经过江去了,要连夜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冲狐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既是佛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将盈盈释放。”想到此处,心下又是一宽,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脑,始终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踞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仪琳、和郑萼三人身上点点滴滴,都是油迹。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吧!”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是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令狐冲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之时已然嘱咐,以免令狐冲尴尬,难以作答。令狐冲虽然暗自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意中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从无有一句言语涉及男女之私。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   眼见恒山派最年轻的女弟子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便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什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伯说过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的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是关切,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痴痴相望。仪琳却是垂眉低目,便如入定一般。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头应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陆道,或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视,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想:“她们都道我心急要见盈盈,其实那有此事?”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还是仍旧坐船吧。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什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目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晚间停泊在汉水畔的一个小镇鸡鸣渡旁,令狐冲又上岸去。这鸡鸣渡只寥寥二十来家店铺,他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斤酒,心中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姐送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人!你虽愿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几大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唉,华山派接连损折多人,元气可是大伤了。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提起酒壶再斟时,壶中已然空了,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为什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有意要多听几句,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偏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倒已打得昏天黑地,一塌胡涂。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更不回头,倒纵而出,跌坐在那人的对面,手中兀自拿着酒碗,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那人仍是隐桌而卧,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今晚可要遭大劫了。”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不吝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倚着一柄胡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子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姐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绝不敢对恒山师姐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   令狐冲苦笑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莫大先生冷笑道:“你甘心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败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节给你败坏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跳起身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什么不好了?”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到你船上窥探——”令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是半点不知,可算得是十分无能。”   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在后梢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如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   令狐冲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却也不是不动心,只是觉得不该动心。不瞒莫师伯说,有时烦恼起来,到岸上妓院中去叫几个粉头陪酒唱曲,倒是有的。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莫大若是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那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但有时眼光一扫,立时便显出英发勃勃的模样,只是这等精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谈笑风生,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其实都是十分深沉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相他们差得远了。”   莫大先生说道:“我在湖南早便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怎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的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只是个儇薄少年,是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发见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又斟酒和令狐冲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七八碗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生平最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杯。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莫大先生道:“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那日在衡山城外,令狐冲亲眼见到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将这大嵩阳手费彬杀了,他明明见到自己在旁亲眼目睹,却又说这几句话,自是不愿留下言语,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费彬眼下说不定是在嵩山那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静修剑法,也未可知。”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非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境失意,于这男女之事,早已瞧得淡了。”说到这里,胸口一酸,想起小师妹岳灵珊的往事来,眼中竟是充满了泪水,他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还是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只是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之事,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双眼瞪着酒壶,呆呆的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联成一个单一的大派,以便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是深藏不露,我却已瞧出了一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如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答应并派之议。”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步,当是去对付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什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是不用做了,也不用为此伤心,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什么?”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坐张大了口,双眼直视,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什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少林派中的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僧人所擒?”莫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旁门左道的好汉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小姐而来医你的伤,结果却是人人束手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伤病医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祖千秋他们虽是一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   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令狐冲道:“不是。少林寺方丈方证确是一番好意,竟然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应以少林派的无上内功相传授,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此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少林方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列门墙,绝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   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件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素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也不能贸然将本门的无上神功传于外人,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真不知是何缘故么?”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 第六十四回 大张旗鼓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颤,说道:“这—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听莫大先生这么说,才知是盈盈舍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是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黄国柏、和觉月禅师四大弟子,都是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了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一座山洞之中。圣姑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的人马,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中,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五霸冈上群豪竞相讨好盈盈的情景,又想起她只一现怒色,便有三名汉子自剜双目,群豪既知她陷身少林,自是要奋不顾身的去救了,问道:“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会事?”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辣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什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逼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恼的便是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是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都道,令狐冲对任小姐一往情深,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问少林,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放心由你陪伴一般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帮你去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是恒山派这些师姐师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伊伊呀呀的拉了起来。   令狐冲知道他既说自己尽可前去,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莫师伯识见非凡,远在自己之上,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这便就去,恒山派众位师姐师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他向北疾行,足不停步,一口气奔了四十余里,只觉内息悠长,竟是丝毫不觉疲累,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便入一家面店吃饭。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条,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碗牛肉豆皮,付帐出门,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他心中一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神色古怪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一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甚差,和令狐冲肩头还差着七八寸,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会有令谕,不论那一人见到令狐冲,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道:“咱们都知道了。”众人话虽如此说,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气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兵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毫无紧张之态。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在她一来是盼望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二来是要江湖上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绝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原来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众人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代他赴少林寺就死,这件事由少林寺的俗家子弟无意中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是赞她情深义重,心下却也不免暗笑,觉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是欲盖弥彰。这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不禁为之愕然。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虽然有令,叫我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不愿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大伙儿都是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不妨大伙儿斗斗酒去。若是你们灌得令狐冲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有的还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还没坐定,便敲抬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自在杭州梅庄和丹青生大喝了一次四蒸四酿的吐鲁蕃葡萄美酒之后,一直未有机缘畅饮,纵然自斟自酌,大醉一场,也是索然无味,这时遇上这许多豪爽汉子,甚是高兴,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的芳驾。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伙儿争闹不休,很伤了同道的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若是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喜。”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喜欢。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   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心中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是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绝不用想第二次的事。只是若在平日,这种念头在心中想想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倒也不错。   那白发老者姓戚,单名一个高字,当即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可教众人心凉了。”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误为奸人所算,身陷牢笼,江湖上之事,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已然颇有损伤,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他二人跟川西闵氏父子有心病,只怕这会儿早已打将起来了。”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何处?”老头子道:“他们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戚高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大伙儿便辛苦些,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赶到黄保坪去。”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他道:“令爱小怡姑娘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可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当真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转头向他瞧了一眼,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是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好。”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那群雄聚会之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一处荒山。还在里许之外,便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急奔过去,月光之下,只见群山围绕的一块大草坪上、黑压压的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之多。只听有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内都要当,那还成什么盟主?”另一说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啰里啰唆,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只是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那一个。   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说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什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什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生一个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容貌有些相似,出来瞧瞧。”那人笑道:“有什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原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三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是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那有这样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谓大伙儿品评品评。”群雄见二人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那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撕成四块,人人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将出来。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便将这大汉撕裂,口中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对令狐冲颇有好感,当即将他放下。只见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只是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是颤声说道:“我—我—我—”令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兄骨格灵奇、桃干兄身材魁伟、桃枝兄四肢修长、桃叶兄眉清目秀、桃花兄—这个—这个目如朗星,世所罕有,至于桃实兄呢,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六位,都知是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他本来想说是“英俊少年”,但桃谷六仙都已五十开外,“少年”两字,无论如何安不上去,只好说是“英俊中年”群雄一听,尽皆大笑。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你看我的话说得丝毫不错,否则他们为甚么不向我投掷石块呢?”   老头子亲身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和老头子都称赞自己相貌俊美,都是大为高兴。群豪跟着起轰。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美男子,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列第七。”桃谷六仙不知众人是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妈当年说咱们六个是丑八怪,原来是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爹——”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老头子大声说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我说呢,说到相貌之美,自然是桃谷六位第一——”,群雄一声,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知道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别说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大战各路英雄之事早已轰动江湖,即令他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说,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声说道:“咱们去迎接任大小姐,接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小姐都是十分尊敬,听桃花仙这么说,虽觉他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是十分尴尬,心想盈盈待已情义深重,众所周知,若是否认此说,不免扫了她的面皮,但如直认要娶她为妻,不但中间阻难重重,也不便如此直截了当的说将出来,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干、桃枝、桃根、桃实四人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抬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待要退避,手足已然入了四人掌握。群雄大叫:“使不得,快放手!”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绝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人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地牢铁板上所刻的“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觉内力源源从手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撤手。令狐冲也即收起“吸星大法”,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枝仙齐道:“这——这人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等四人说道:“我们抓他不住,自然服了,便让令狐冲来当盟主好了。”   群雄见桃谷六仙竟然对令狐冲心悦诚服,虽是不明其中的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兼且救援已然失陷的许多兄弟。想那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共图义举。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的僧俗弟子,十个打一个,总也是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们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是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那几位大师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仍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若是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忽道:“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若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我们只说奉他为盟主,却没说须得听从他的发号施令。”桃干仙道:“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   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大事,心下均是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即动手,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也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干什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什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实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宇拆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么字?”   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那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兄弟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少,虽然少了一些,那仍然是血。”桃实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兄弟手足之情了。你为什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真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不再理会,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这些左道中的豪客十之八九都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之声,响断山谷。   这些豪士之中,原有若干稳重之辈,但见绝大多数人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又有数十名豪士赶到聚会。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吶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上受人袭击的情形,于是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的帮会,自颚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豪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尽皆悦服凛遵。   行了数日,不断有人来归。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咱们经过武当山,该当偃旗息鼓呢,还是这般大张旗鼓的过去?”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若是耽搁了时日,就算将武当踏平了,又有何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东行。”   当下群豪改道向东,行出四十余里,神乌帮的两名弟子骑着快马赶来,报道:“十余里外的山隘处,有数百名道士拦路,说道是武当派的,要和盟主说话。”令狐冲身畔的豪士登即大怒,都道:“武当派的牛鼻子们太也不识好歹!咱们给他们面子,这些牛鼻子还道是怕了他们。他奶奶的,冲过去再说!”令狐冲道:“大伙儿上去瞧瞧,且看他们有何话说。”当下纵马上前,来到山隘口。打前哨的凤尾帮和青龙会的帮众分别站在两旁,遥遥望见令狐冲,都叫了起来:“盟主到啦,盟主到啦!”   令狐冲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只见山隘前排着卅来名身穿青布道袍的道人,手中各执长剑,拦住了去路。令狐冲转过身来,朗声向群豪道:“众位朋友听了,武当派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冲虚道长更是当世高人,大家千万不可出言冲撞。有什么言语,出在下一人应对便是。”他知所率的这一批豪士乃是乌合之众,行为放诞,言语粗鲁,事先若不加以约束,定然会得罪了对方。群豪听他如此说,轰然答应。这批豪士在山道上迤逦行来,拉开了队,前后长达数里。令狐冲说这几句话时,提起了内力,数里之间,尽皆听闻。   这一声答应,由二千余人齐声发出,自是声震四野。武当派群道听了,不由得脸上变色。   令狐冲转过身来,向群道抱拳说道:“在下会同诸位朋友,前赴少林寺,有事拜见方证大师,路过武当,深恐滋扰列位道长清修,是以避道而行。未上宝山拜候,列位恕罪则个。”   一名长须道人还剑入鞘,说道:“你便是华山弃徒,改投魔教的令狐冲吗?”说话时神色固是傲态,出言更是无礼之极。   令狐冲本是个桀傲不驯,肆无忌惮之士,若在平日,听这长须道士说话如此无礼,立即反唇相讥。但当在黄保坪月下荒山之间,得群豪拥为盟主之时,便已深自警惕:“眼前大事是去少林寺救了盈盈出来,我自身的一己好恶荣辱,全当置之度外,千万不可一时性之所至,任意胡为,以至害了盈盈。”是以听了这道人之言,心下虽是大怒,还是淡淡一笑,说道:“在下令狐冲,确是华山弃徒!”说到这“华山弃徒”四字之时,心中不禁一痛,心想:“原来江湖之上说到我令狐冲时,早已称之为华山弃徒了。”接着又道:“但‘改投魔教’四字,却非事实。”   那长须道人道:“你既非改投魔教,何以甘为黑木崖的鹰犬,率领了这批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要去少林寺捣乱?”令狐冲尚未答话,桃根仙忽道:“你说我们是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难道你们便是魔数麾下的好人吗?我看你胡子太长,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这个“去”字刚出口,桃干、桃枝、桃叶、桃花四仙已飞身而起,将那长须道人手足抓起,提了起来。便在电光石火的同一瞬间,群道中飞出八柄长剑,六柄剑的剑尖分别抵住桃谷六仙的后心,另外两柄剑一指令狐冲咽喉,一指他的小腹。这八名道人,八柄长剑来得快极,出剑之时也是互补破绽,八人便如一人。令狐冲一看他们出剑之势,便知并无伤人之心,当下也不抵御,任由两剑虚指自身要害,心想只要二人真有害己之意,长剑略前递,便可拔剑破解。只听八道齐声喝道:“放下!”   桃根仙等后心要害被剑尖抵住,情知已然讨不了好去,桃花仙笑道:“放下便放下,那有甚么希奇!小心,站好了!”四个人手上同时使劲,将那长须道人向上一抛。那道人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身手托起,这一抛不知要抛向何处,说不定会将自身抛到了十余丈外的树巅,这个人可丢得大了。当即使个“千斤堕”,竭力向下一沉,与上抛之力相抗。不料桃谷四仙这一下运劲极是刁钻古怪,初劲向上,后劲却变而向下,其实乃是以四人合力,将他重重往下摔去。桃谷四仙合力,劲道已在千斤以上,再加上那道人自身所使的“千斤堕”,五人合力,无虞以一千五六百斤的力道,将他往下直摔。那道人察觉不妙,“啊哟”一声大叫,已被重重的摔在山石之上,骨节折断之声格格可闻,口中鲜血狂喷。   令狐冲长剑出鞘,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一剑将八剑格开。原来他一见那长须道人摔得如此狼狈,说不定当场便即毙命,那八名道人只怕便下毒手。桃谷六仙应变也是极快,敌剑离身,立即纵身逃开。桃实仙叫道:“好险,好险,好险!”桃枝仙道:“幸亏令狐公子跟我学过剑,学得了我的剑法。”桃根仙道:“胡说八道。他几时跟你学过剑了?”桃枝仙道:“就算没跟我学过,难道又跟你学过了?你也没甚么神气!”桃叶仙道:“你瞧瞧,这剑法你使得出么?”   令狐冲一剑架开八剑,那八名道人立即迅速游走,东穿西拆,在令狐冲身周快捷异常的奔跑起来,一奔到他的背心,便即出剑递招,不管是否剌中,脚下丝毫不停,你来我往,瞧得群豪眼也花了。   戚高叫道:“盟主小心,这是武当派的八卦剑阵!”   令狐冲以前在华山之时,曾听师父说起过当世各家各派的剑法,武当派的“八卦剑法”,与恒山派的“七星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提剑随手挥舞,将八名道人剌来的剑招一一格开,只见八人的剑招相辅相成,剑法之中竟是不现分毫空隙。令狐冲所习“独孤九剑”的精要,是在一瞥之间便瞧出敌人招数中的破绽,以无招破有招,随手一剑,即能克敌制胜。须知武林中人不论武功如何高明,招法如何精妙,出招收招之际,定然有空隙可寻,因之天下绝无破不得的招数。但这八道的剑法联成一气,每人的招数中虽然各有瑕疵,互相卫护之后,便已一一补净,一时之间,竟然是破解不得。 第六十五回 武当山下   幸好这八道武功并不甚高,这套“八卦剑法”显是从师父手中习得,使出来时只是依样葫芦,并无多大创见,八人互补之后,攻击之力便即大减,剑招与剑招之间,少了一种灵气。令狐冲一时虽破不得八人的剑法,但八道每一招剌出,也伤不了令狐冲。眼见八道越奔越快,旁观的群豪有的头晕眼花,有的暗暗为令狐冲担心。戚高叫道:“他们八个人打一个,咱们也派七个人上去啊。”计无施叫道:“且慢,这八人徒仗脚下步法见长,剑法绝不是令狐公子的对手。”   这一句话登时提醒了令狐冲,心想:“他八人的剑法互相补救,脚下的步法可不能互相补救了。”当即朗声叫道:“今日拜见武当派八卦剑法,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紧。八位道长演剑已毕,便请退开。”他说一句话,手中格格两剑,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但那八道斗得兴发,如何肯停?仍是一剑紧似一剑的向他剌去。令狐冲微微一笑,左手解下腰间剑鞘,向下斜伸出去,剑鞘之端点在地下。一名道人急奔过来,收足不住,便在剑鞘上一绊,一个踉跄,向前直冲了出去,总算他下盘功夫练得甚稳,冲了几步,便即凝住,没有摔倒,但一人脱离了战团,那“八卦剑阵”便即破了。令狐冲晃动剑鞘,竖在余下七人步脚必至之处,只听“啊哟”,“咦”,“噢”,呼声不绝,七名道人中倒有五人在剑鞘上绊跌,或向东冲,或朝西奔,一剎那间,只剩下两名道人,和令狐冲面对面的站着,手中长剑仍是作势欲剌,却不知是剌好还是不剌的好,旁观群豪纵声大笑。   那长须道人叫道:“师弟们且退!”他左手一挥,群道中又有三老道人缓步而出,和那长须道人分站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将令狐冲围在中间。那长须道人说道:“阁下近日来名震江湖,果然有几下子,邪魔外道的古怪功夫,只是比剑之时,使那绊马索的下三滥手段,却不够光明磊落。”令狐冲笑道:“这不是绊马索,乃是绊人索。”桃花仙大笑道:“这长须老儿自居为马,那又好笑了。”桃干仙道:“牛鼻子,牛鼻子!令狐冲使的这一招,乃是绊牛索。”   长须道人长剑一举,说道:“阁下徒逞口舌之能,算什么英雄,只须胜得我四人手中长剑,武当派便不敢再行拦道。”令狐冲道:“请问道长道号上下和冲虚道长又如何称呼?”长须道人道:“你胜得我四人,便可过去,又何必多问?”一声呼叱,四柄长剑从四个方位同时剌将过来。剑刃劈风之声甚响,显得四人手上劲力,比之适才八道是厉害得多了。   只拆得数招,令狐冲心下暗暗纳罕:“曾听师父言道,武当派武功素以阴柔见长,以柔克刚,以圆制方。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却纯是阳刚一路,足见外界所传,未必与实情相符。武当剑法之中,也有阳刚的路子。”这四名道人的剑法远较适才八道为高,只是相互配合之际,却又不及八道的圆转纯熟。过不多时,令狐冲便看到了四人剑法中的破绽所在,嗤的一声响,他长剑将一名道人的衣袖划破。   那通人怔得一怔,令狐冲第二剑将另一名道人道袍的下摆割了下来,跟着长剑翻转,第三名道人的头髻中剑,头发散乱。他气恼那长须道人出言不逊,有心要他出丑,刷刷两剑,一刺小腹,一剌面门。   那时长须人提剑急挡,那知令狐冲这两下都是虚招,待他沉剑下格,一剑割断了他尺来长的胡须,等那道人手忙脚乱的举剑护住面门时,嗤的一声轻响,道袍的腰带和裤带同时割断。   令狐冲刷刷刷刷连剌四剑,那道人左格右挡,明知裤子溜下脚面,却是松不出手去拉住裤子,左手虽是闲着,但令狐冲每一剑均攻向他左侧,剑锋距他左手不逾数寸,令他一只手不住向后退缩。   旁观群豪哈哈大笑。其余三道均知令狐冲手下留情,不敢再战,都即退开。那长须道人给落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了几绊,险些摔倒,神情狼狈不堪,幸好他道袍甚长,遮住了下体,不致赤身出丑。   令狐冲笑道:“得罪了。”还剑入鞘,缓步退开。那长须道人怒极,一剑向令狐冲当胸剌去。令狐冲微笑不动,那道人的剑尖和他胸口相距尺许之时,一怔住手,心想对方武功和自己相去太远,这一剑真是剌去,说不定对方不再容情,一怒之下,出剑反击,便即取了自己的性命,呆了一呆,抛去长剑,俯身去拾裤子。群豪笑声更响,站在山隘口的群道有的愤怒,有的大感羞惭。那长须道人转过身来,左手拉住裤子,右手一挥,群道一言不发的便即退去。   群豪在大笑声中纷赞令狐冲剑法了得。令狐冲此时却已好生后悔,寻思:“我做事便是率性而行,不好好去想一想后果。今日虽然赢得痛快,可是武当派的颜面却也给我扫得干干净净。这一下树下了强敌,却是何苦?”但他性子甚是豁达,后悔之情在心中一闪,便即消失。祖千秋笑道:“令狐公子剑术通神,今日大开眼界,可惜手边无酒,否则须得喝上三大碗。”令狐冲听他由说,酒瘾大起,说道:“好,咱们到前面镇上去喝个痛快。”   群豪人数既众,大小城镇之中均无偌大客店可供住宿,到得晚间,便在旷野露宿,次日众人启程向北,行得二十余里后,前哨快马来报:“敢禀盟主,前面山道上有三十余具道士的尸身,好像就是昨天拦路的那些道人。”令狐冲吃了一惊,催马前行,果见一道陡削的岔路之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尸首,那个被令狐冲割去了半部长须的道人也在其内。计无施道:“咦,盟主请看。”指着一株大树。只见那树的树干上削去了一片树皮,用剑尖写着八个大字:“奸徒冒名,罪不容诛。”笔致极是苍劲。   祖千秋道:“原来这些道人不是武当派的。看来都是给武当派杀死的了。”老头子道:“为甚么要冒充武当派?不知他们又是甚么来历。当真是奇哉怪也!”   令狐冲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大家瞧瞧,昨日跟我斗剑的那八名道人可在其内?”计无施、祖千秋等检视各具尸体,果然不见那使“八卦剑阵”的八名道人。祖千秋道:“那是什么缘故?令狐公子想必知道?”令狐冲道:“我也只是瞎猜而已。那八名道人的剑法虽不甚高,使得却极纯熟,剑法中无懈可击,冒充之徒新学乍练,决计练不到这等造诣。”祖千秋道:“那么这八名道人,却是真的武当派了?”令狐冲道:“在下见识甚浅,不知武当派的剑法到底如何。只是这四个死道士的剑法,显然各自不同,每个人的功夫都高,看来却非同一门派。昨日我心中略略起疑,却没想到竟然是冒充的。”祖千秋道:“真的武当道侣却和假的混在一起,这可令人大惑不解了。”计无施道:“以我之见,那八名武当道人,是给那些冒充的家伙逼着来的。”   老头子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夜猫子果然有见识。这些冒充的家伙生怕露出马脚,去找了一批货真价实的武当道人来打头阵,好教咱们不致起疑。”计无施道:“难道这些冒充的家伙,竟是黑木崖教主派来的?”众人听到“黑木崖教主”五字,不由得均是脸色大变。令狐冲笑道:“不管是谁派来的,总之不是我们杀的。倘若真是武当派下的手,有武当派这样一个强援,岂非甚佳?”   又行数日,离武当山已远,一路倒是太平无事。这日傍晚时分,正行之际,只听得蹄声得得,迎面有一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毛驴之后随着二人,都是乡农打扮,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那毛驴又老又瘦,身上生满了疮,东烂一块,西烂一块,模样丑陋之极。驴子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一路行来,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以免惹祸。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桃根仙骂道:“干什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掉在田中,喀的一声,骨节折断。驴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令狐冲在华山门下之时,常听师父教诲,须当锄强扶弱,怜老恤贫,见这生病老汉给桃根仙推倒,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将他扶起,说道:“老丈,可摔痛了吗?”那老者道:“这——这——这算什么?我穷汉——”那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挑菜的汉子说道:“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胡乱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那不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吗?”   群豪见这二人赤足穿着草鞋,面黄肌瘦,年纪都有五十来岁,这挑菜的说话时气喘吁吁,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的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打拳?”那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那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好,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那挑柴汉子道:“练什么?练出来你们又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是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那一位大爷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了的稻田中,东剌一剑,西劈一剑,便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是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道:“有什么好笑?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剌,动作极快如发疯一般,更是引人狂笑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得几招,不由得一惊,但见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之中竟无半分破绽可寻。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一攻一守,令人实不知如何对付才好,尤其那挑柴汉子的剑法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成,其余九成却是蓄势以待,后力无穷,耳听得群豪哈哈大笑,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这样的高招,当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见到的。”只是令狐冲说得语气诚恳,群豪的说话显然都是讥剌的反话。   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那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是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言,群豪中已有人叫了起来:“什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狗阿猫,却叫什么瓜子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又是大出丧吗?”   令狐冲情知这二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讲他老人家慈悲开恩。”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虽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群豪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是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骇然。   挑菜汉子道:“你既知道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试上一试?”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不想试,我倒想试试。”歪歪斜斜的一剑便向命狐冲剌了过去。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了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的是精妙无比之作,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了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是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是剌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是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剌乱削,在一剎那之间已接连劈了二十来剑。   但那二十几剑每一剑都不是向令狐冲而劈,剑锋所及,和他身子总还差着七八尺远。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空剌一招,剑尖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远。但说也奇怪,这两名汉子一见他出招,便是神情紧张,或踪跃闪避,或舞剑急挡。群豪都是看得呆了,明明见令狐冲的剑尖离他们身子遇有老大一截,而他出剑之时,又无半点劲风,绝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入,为何这两名汉子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均已知道这两名汉子绝非寻常樵子菜佣,而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仍是一个呆滞,一个颠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是轻灵沉稳,兼而有之,非经数十年的苦练,难达如此造诣。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的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卖柴汉瞪视,有时向卖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是大呼倒退,或是转攻为守。计无施、老头子等武功高强之士看了一会,已渐渐瞧出端倪,但见这两个汉子所闪避卫謢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向令狐冲作势连剌,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颈的“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一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的硬泥之中。倒似令狐冲的双眼能解发射暗器,他说什么也不让对方的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这两名汉子如此又使了一会剑,二人都是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了,直如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有如电闪,不离二人的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喝了一声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却谁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咳嗽几声,说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了,那里容得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过来谢过了。”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那挑菜汉说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有,适才闲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真能乘隙而进。”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   那老者连说几句“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这才说道:“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唉!”他一声长叹,显然是说:“那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原来适才令狐冲和两名汉子比剑,初时尚以剑尖虚指二人招式中的破绽之处,到得后来,他长剑也不须动,只是以目光瞧向二人剑法中起承转合之间的空隙。那挑菜汉每出一招,便发觉对方锐利之极的目光,总是射向这一招中弱点的所在,越使越是心惊肉跳,令狐冲虽然站着一动不动,却已使他二人汗流浃背,神疲力困了。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在武当派中辈份想亦不高,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的一流高手,那更是令人难窥堂奥了。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的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绽,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仍是好生佩服。他急于要救盈盈出来,不愿另树武当派这样一个强敌,心中隐隐觉得,这老者定是武当门下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道:“小小年纪,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躬身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那老者微微一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么?”他转过身去,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术的皮毛。”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是微微一笑,仍是弓腰曲背,身子缓缓向右转动,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是势所不能,说道:“得罪了!”看不出那老者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是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一剑剌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那老者长剑一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手中长剑嗡嗡作声。那老者也是“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一招相交之后,那老者又是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这几下剑式劲道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心下暗暗惊异:“我自临敌以来,从未见过有那一个对手招式之中,是如此这般毫无破绽的。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一粒粒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向前平剌,剑尖急颤,看不出到底是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他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长剑平平淡淡的剌出,指向那老者左眉。那老者若是继续挥剑前剌,则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高手过招,只这厘毫之差,便制生死,决胜负,令狐冲虽然未必能逃得过对方的一击,但逃得过的机缘也有一半,而对方却是非送命不可。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了转来,令狐冲眼前突然出现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缩剑,又是一剑从对方剑圈中攻入。当的一声响,双剑再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只见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似乎全身已然隐在无数光圈之中,这些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又生,但他长剑使得虽是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他剑上劲力,柔韧已极,达于化境。令狐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的肌肤。令狐冲一颗心开始激烈跳动,自从学会“独孤九剑”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在敌人的招式中竟会瞧不出破绽,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便在此时,只见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向自己身前缓缓涌将过来,他无法抵御,只得向后退却。他退一步,那些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已连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都是屏息而观,手心中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什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划圈儿,我也会使。”桃花仙道:“我来划圈,定然比他划得还要圆些。”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是十分焦急,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水潭之中,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所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他又退几步,双目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剌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寻思:“今日斗不过这位前辈,若是认输,对方是有道之士,当然不会拿我怎样,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那里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虑,竟觉能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也真需为她受到什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是十分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似的,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那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居然仍是完好。那老者退开一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其实已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一万名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说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他这句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既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叹了口气,道:“令狐公手,老朽有几句话跟你说。”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携着令狐冲的手,往东侧一棵大树走去。令狐冲随手将长剑抛在地下,和他并肩同行。   到得树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望见,谈话之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先在树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这才缓缓说道:“令狐公子,年青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籍,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没查到你什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话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往往在所难免。岳不群外貌谦和,度量其实甚窄——”令狐冲听他评述师父的为人,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忽然间脸色郑重,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之时,实不知便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是威力无穷,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据老朽所知,该妖功练到后来,连心地性格也会大变,心灵为其所制,种种胡作非为,竟无是非之别,那时可来不及救了。”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之中,便曾听任我行亲口言道:自己习了“吸星大法”之后,将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阵冷汗,说道:“前辈指教,晚辈绝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决意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道:“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必须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了。”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当世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神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那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却不只是为了报本派私怨,主要还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闺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霍地站起,朗声说道:“令狐冲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令狐冲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令狐冲一听,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见,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吧!”   令狐冲又是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吧!”桃实仙道:“令狐公子,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要知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胜不过令狐冲,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实仙道:“令狐公子,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头儿年纪比你老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心想:“他这几句话倒不是缠夹胡闹,居然有些见地。”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   令狐冲登时省悟,他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二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的力气最大了?”   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生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是何处荒山野岭,都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很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却是何故?原来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冲眼见这数千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那当真是惨不忍睹了。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倘若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居然将盈盈放了出来,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可是屈指算来,距十月十五日只差三日,而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始终没得定闲、定逸二人的回音。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乃是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是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内心也颇感忧虑。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营,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凛,天上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群豪虽然身具武功,却也觉寒气难挡,方圆数里的大原湾上,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皆是乌合之众,并无军令部勒,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磨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第六十六回 被困少林   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到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无人主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血气之勇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他站起身来,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   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英雄豪杰如黄伯流、蓝凤凰等尽皆到来,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面的,少说也有六七千人众。千余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是惊天动地。   群豪擂鼓及久,不见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寺方丈。敬请赐予接见。”这几句话由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方证方丈纵在少林后院,亦当听闻。   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应对。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到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令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的专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桃根仙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些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那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有尼姑?”桃根仙指着游迅,道:“这个人既非和尚,亦非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那你又为甚么要杀他?”   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令狐冲不去理他,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便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后,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桌上却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五个人静了下来,细细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计无施低声道:“预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   五个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子侧在一旁,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一人侧面向外,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二人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   令狐冲俯身叫道:“定闲师太,定闲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又动了几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令狐冲。”   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勉强发出几个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几个“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道:“你—你答应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他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两道泪水直滚而下。   定闲师太低声道:“你——你一定能答应——答应我?”令狐冲道:“一定能够答应。”定闲师太眼神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应接掌——接掌恒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冲大吃一惊,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为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不是。我—传你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若不答应,我死—死不瞑目。”令狐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道:“好,晚辈答应师太便是。”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了。”令狐冲道:“少林寺如此不通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已是死去多时。他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计无施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目下给他们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外。祖千秋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敌人掌力,受内伤而亡。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二百名豪士涌进来,分往各处查察。忽听得们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偏要进来,他又有什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得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花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是冤枉。”桃枝仙道:“若是见到少林寺和尚,不和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较量较量,那可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   只听得六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反手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香火庙祝,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那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令狐冲每听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纵是青菜也不留下一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那里去找?”   过了一个多时辰,二百名豪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合都搜了一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是片纸只字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可是一听到咱们来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一下大显威风,从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一听到此人之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冲听他示下。   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千秋道:“黄兄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若是能将他们捉得十个八个来,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道:“若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老头子道:“那还不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那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毒虫了,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又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炼,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只听得一个极响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也可解一解馋。”说话之人身材极是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爱吃人肉,虽然听来汗毛直竖,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的响了起来。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什么清什么之计。”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可是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   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何高见?”黄伯流道:“咱们一面派遣弟兄,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守——什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什么网。”这位黄帮主生平爱用成语,只是不大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散于江湖,好歹也要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王一手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咱们的白熊、黑熊两位饿得狠了,什么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算饿扁了肚子,也不敢动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   祖千秋见在寺中搜查的二百名豪士一个个聚集,说道:“寺中没人的了,请大家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群豪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这次不是找人而是找寻线索,于是掘地者有之,挖砖者有之,差点就没将寺墙拆垮,菩萨推倒。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脸上是一副怜悯慈悲之色,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的声名,也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肆杀戮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害死。看来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不肖僧人,当非出于方丈大师的主意。我当体会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再率领大批人众,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间,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布置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士,要想救盈盈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他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他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溶去。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都是女尼,我一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唉,我既答应了她,自是不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皇帝自来都是男人做,可是武则天要做女皇帝,还不是做了?”想到此处,胸中豪气顿生。   便在此时,忽听得半山处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不住颤动,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自投那个网了。”令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山没够一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一时寺门外群豪乱成一团,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   令狐冲又道:“敌人是何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龟儿子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甚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些和尚道士要将咱们一个个活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白熊大声叫道:“那可也未必办得到。那一个跟我冲下山去?”登时便有千余人轰然答应。   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枉自损伤。”计无施道:“在下倒有个主意,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出来。   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何地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那里能作什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   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取何方向下山,每一路都有近千之众。   令狐冲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祖兄,老兄,计兄,咱们先行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计无施道:“很好。蓝教主,咱们后会有期。”蓝凤凰笑道:“可不用这么快便说后会有期,我也从正南方下山。”计无施微微一笑,道:“蓝教主有百灵呵护,大伙儿可得托你的福了。”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见他一马当先,齐声吶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涌而下。   令狐冲奔得数里,便听得一声锣响。突然间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急射而至。他早有防备,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器式”,拨桃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监凤凰左腿左胸同时中箭,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地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监凤凰道:“你别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煌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尽数挡开。   他左手挽住了蓝凤凰的腰向山下奔去,猛听得一声呼喝,一柄大砍刀,两条镔铁怀杖分从左右袭到。令狐冲长剑递出,当啷啷三响,对方三件兵刃分别落地,令狐冲已向下抢落数丈,风声响处,后面又有三柄长枪攒剌过来。令狐冲扶着蓝凤凰,纵跃不便,只得使剑拨开。忽听得后面老头子“啊”的一声大叫,显是受伤。令狐冲回头一望,祇见祖千秋和计无施回身上山,当是去救老头子。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喝道:“令狐冲,你越来越不成话啦!”   令狐冲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说话之人赫然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左手执着长剑,脸色铁青,左侧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正便是林平之。令狐冲又惊又喜,冲口而出:“小师妹,你没事了?林师弟也好了!”岳灵珊哼了一声,道:“谁是你的师弟师妹了?你率领妖邪,前来骚扰少林宝剎,还算得是人吗?”令狐冲胸口犹如被大铁椎猛击一下,心想今日之事,已是无可辩解,其实也是不须辩解,从华山派众人眼中看来,自己所作所为,无一不是荒唐透顶的事。岳灵珊长剑一摆,喝道:“令狐冲,今日正教的各门各派,已将少室山围得铁桶相似,你们这些妖魔外道,一个也休想逃下山去,你想走逃,先得过了我这一关。”令狐冲回头一望,只见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只不过五六十人,而满山遍野都喊杀连天,游目四顾,但见对方一群群、一队队或穿青衣,或服黄衫,或以红布缠臂,或以白布绑头,阵势井然,进退有序,而自己这一方的江湖豪士,却是狼奔豕突,人自为战,不用战,不用多看,便知胜败之势已成,登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少林派果然早已布下阵势,邀集正教的各门各派,要将我们围歼于少室山上。众兄弟既是难逃厄运,我也陪大伙儿一块死便了。”   但心下随即又想:“我死不足惜,盈盈却永远救不出来,我说甚么也当将盈盈救了出来。”耳听得四下里刀枪之声铿然大作,叫杀声、惨呼声、叱骂声此起彼伏,一咬牙,说道:“岳姑娘,你不放我下山,可要得罪了。”岳灵珊怒道:“你真要跟我动手么?”令狐冲道:“我只要下山,并不想跟你动手。”岳灵珊道:“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各派的好手都已到了,还有少林派邀来的许许多多英雄好汉,你是走不了的,不如就此投降,让我跟爹爹求求情——”突然她身后现出一人,厉声说道:“令狐冲,你还不抛剑就缚?”正是华山掌门,君子剑岳不群。   令狐冲见是师父到了,心头一震,师父积威之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手扶着蓝凤凰,转身上山。岳不群长剑剌出,径指他的后心。令狐冲提起内力,飞身上山,岳不群连剌三剑,始终离他后心差着一尺。令狐冲左臂虽是挽着蓝凤凰,但他内力充沛,竟然没让师父赶上。岳不群大怒,吸一口气,运动紫霞神功,身子飞起,一剑便如流星赶月,势挟劲风,向令狐冲后腰疾剌。令狐冲不愿用长剑挡架,也是急提真气,向上踪跃,但觉得师父剑上森森寒气已然袭体,心念电转:“不知这一剑是否逃得过?当真要死,死在师父剑下,也胜于给别人杀死。”便在此时,左足已然落地。却听得当的一响,声出背后。令狐冲虽不回头,也知这一声响乃是蓝凤凰用兵刃挡开了师父剌过来的一剑。他左足尖一点,身子已同前跃出数丈,这才回过头来。岳不群如影随形,长剑剑尖离他胸口又已不过一尺。蓝凤凰手中转动一个烂银也似的圆轮,径不逾尺,也不知是甚么兵器,当的一声响,将来剑格开。岳不群待再追击,忽总得身后一个听音冷冷的道:“把剑抛下吧。”跟着便觉背心微微一痛,知道后心已然被制,不由得大悔。要知岳不群行事向来慎重,生平从未遭人暗算,此番眼见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弟子与妖邪为伍,手中又搂了一个魔女,实在气恼已极,恨不得一剑从他后心穿到前胸,按照剑理,每一剑原都可以剌中,殊不知令狐冲内力之高,实是匪夷所思,始终差着这么七寸半尺,这一贪胜追击,竟致身陷重围而不知,一抬头便见到少林寺门上的匾额:“少林古剎”四个大字,原来已追到了少林寺前。   他一怔之间,但见身旁已围了七八人,各挺兵刃,围着自己,只稍稍有动弹,立遭乱刀分尸,只得一松手,将长剑掉在地下。在他身后以判官笔制住他穴道的,正是夜猫子计无施,大声叫道:“盟主,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令狐冲只一瞥之间,便知败势已成,若是给对方冲杀上来,更是不可收拾,当下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是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令狐冲叫道:“师父,多有得罪,这就请回吧。”只听得一声惨呼,有人受伤倒地,两名泰山派的道人仗剑冲了上来。他一跃而前,长剑闪处,两名道人手腕中剑,兵刃落地,当即转身逃下。   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正教门下有人恃勇追上的,不是给令狐冲剌伤逃归,便是在山上寡不敌众,或死或伤,约摸一顿饭时分,山下当当锣响,当是正教中鸣金收兵,号令门人不可追击上山。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尚有一些秩序,其余数千人尽管武功不弱,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计无施向令狐冲道:“盟主,咱们这一次虽是冲不下去,但幸好擒到了华山派的掌门,留下了一个重要人质——”令狐冲惊道:“什么?我师父还没走吗?”只见岳不群垂头坐在地下,双手软垂,显已被点了穴道,忙道:“计大哥,请你解开我师父的穴道。”计无施低声道:“咱们处境十分危殆,盟主现下已非华山门下,不必再拘泥于师徒之情。”令狐冲大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计兄请瞧在下薄面,千万不可得罪了我师父。”   岳不群呸的一声,喝道:“要杀要剐,尽管动手,谁又是你这妖人淫贼的师父了?”计无施道:“如何?他不认你为徒,你又何必认他为师?”令狐冲摇摇头,拾起掉在地下的长剑,给他插在腰间剑鞘之中,说道:“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接过长剑,怒火填膺,只想一剑就从令狐冲心窝中刺了进去,只是明知他武功了得,这一剑未必能剌得他死,但就算剌死了他,四周敌人环伺,自己这条性命也非送在少室山上不可,双目瞪着令狐冲,脸上充满愤激之容。令狐冲见师父双手发颤,目光中尽是怨毒,比之在半山中相遇时的牢视,恨意更增十倍,突然一阵冲动,低声说道:“师父,你要杀我,尽管下手,我不会躲闪的。”岳不群鼻中一哼,大踏步下山。   祖千秋摇头道:“令狐公子,你对他有情,他却对你无义。我看他决意害你,日后再度相逢,须得加倍的小心在意。”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转念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派?那可难说得很了。”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意乱如麻,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偏生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那可真教人为难了。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急,敌人却并不冲上。   过了一会,鼓声立时止歇,群豪纷纷议论:“鼓声停了,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龟儿子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   计无施悄声对令狐冲道:“我看敌人的毒计,正是困死咱们。今晚若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们精选二三百位武功特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向下急冲,先打乱敌人的阵脚,其余的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我看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人冲将上来。   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并非真的上来索战,斗不到一盏茶时分,一声忽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不到片刻,又是鼓声响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了上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   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以安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了三百人,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咱们便乘乱冲下。”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敌人阵脚一乱,便即猛冲。”   他巡视山头,逐一去看各人的伤势。老头子和蓝凤凰所受箭伤着实不轻,幸喜尚无性命之忧。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挡不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黑片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   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如鸢毛般一大片一大片的飘将下夹,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连清水也无一滴,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聊以解渴。天色越来越黑,渐渐的即是两人相对,瞧出去也是模糊一片。黑暗中听得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塞着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只怕也近万人,但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蓦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之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似是敌人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   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咱们冲下去。”向西北角上最崎岖的山道抢先奔下,计无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双雄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熠点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拍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令狐冲正奔之际,忽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他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了向上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个陷坑之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便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计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令狐冲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置周密,若是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登时剌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下地,便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之处必无尖钉,长剑使开,霎时间剌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不敢再向下冲,垂头丧气,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剌得鲜血淋漓,人人破口大骂,显然对方这几个时辰中擂鼓吶喊,乃是掩饰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尖利无比,若是满山都布满了,怕不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是稍有头脑的,思之无不骇然。   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儿若要一齐全身而退,已是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独力承担了。”令狐冲惊道:“你——你——是什么意思?”第六十七回 绝处逢生   计无施道:“我知道公子义薄云天,绝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是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家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若今晚不是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之机了,不由得长叹一声。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豪群大败之余,坐困寺中,当真性命便在旦夕,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是如此好笑。”只听桃枝仙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的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也。”桃叶仙道:“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底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桃花仙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再也无过于此了。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直娘贼”,他就问你为什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令狐冲恐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什么东西如此有趣?”令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那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每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是绕弯儿骂他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是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着令狐冲,径向后殿奔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个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六只老鼠抬只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熠,但见这房中空荡荡地一无所有,只是一尊佛像面壁而坐。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那里有洞?咱们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一照,却是一个洞穴也没有。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   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个人伸手使去拉动佛像。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达摩是中土武学之祖,少林寺的武学所以领袖群伦,历数百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悟,所以寺中所供奉的佛像,也是面向墙壁。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那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道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那达摩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个人一齐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个大洞。只是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剌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我去把六只老鼠揪了出来。”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个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随即六个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桃枝仙道:“里面黑漆漆地,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地,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为何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什么便点不得四根?”   六个人口中不停,手下行动却也十分迅捷,片刻之间,已拆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个人便如小儿一般,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明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下的狭隘潮湿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吸在胸中,极不舒服。他急奔一阵,已追到了桃谷六仙。只听那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怎地还是不见,只怕不是钻到这洞里来的。”桃枝仙道:“那么咱们回出去,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却也不迟。”六个人又行一阵,突然之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向后一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踏入右边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去。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   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使禅杖的僧人并非活人,乃是以机括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的机括,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腰刀挡架,但听得当的一声大响,腰刀给击成了曲尺之形,原来禅杖份量极重,下击之力更是沉猛无比。   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禅杖搂头击了下来。桃根仙、桃枝仙各抽腰刀,抢过去相救兄弟,双刀齐上,加之其时那禅杖下击之势已衰,这才挡住,不让击在桃花仙身上。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手足情深,三股风般扑将进去。五柄单刀使将开来,与两壁击来的禅杖斗了起来。那些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一杖既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纯钢所铸,数百斤的重量再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远胜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单刀碰到禅杖之上,直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顷刻间便弯曲断折。六个人叫苦连天,要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   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的招数固是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刷刷两剑,剌向两个铁和尚的手腕,只听得当当两声,剑尖都剌在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实仙啊的一声大叫,已被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剌出,铮铮两声,仍是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至精至妙之着,只是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将下来。令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是一杖击到。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什么也看不到了。原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之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其实便是燃着的桌脚,横持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武功的精要之处在于看通敌人招数的来路,识破敌招中的破绽,先前长剑虽然剌不倒和尚,但仗着料知敌招来势,一一闪避开去,此刻眼前一黑,登时全然的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身子向前俯跌了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一时之间,他便觉如在梦魇之中,全身丝毫动弹不得,心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但听得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铁和尚回归了原位。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微弱之极,几乎不相信发自自己口中。他伏在地下,不敢稍动,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得紧。”   原来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头脸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是!我用软鞭拖你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   要知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个人肩头,背上都被钢杖击伤,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渊内力相抗,受伤虽然不轻,却无一致命,过不多时,一个个都醒转了。桃根仙睁眼不见铁和尚,便即吹牛:“这个铁做的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倒还有三分自知之明,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问:“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冲将情形简略说了,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复有何难?我们只是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但桃谷六仙适才吃过苦头,那肯再上前去领略那钢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毕生未睹。”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那便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扯了开去。   令狐冲道:“请那一位到外边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去,搬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每一块至少有二百斤重。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动,呼呼风变不绝,一柄钢杖越舞越快,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入石壁之中。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驰,矫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以在下之见,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簧力道方尽,再试七八次,天也亮了。那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当即有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一看,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道:“多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冲点了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响,铁和尚右腕应要而断,铁手和钢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道:“好宝刀!”   他初时尚恐这单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铁如泥,实是希世奇珍,不出得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全是“独孤九剑”中的招数。这些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虽然仍是上下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是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群豪手执火把,跟随其后,替他照明,削断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单八名之数。群豪在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前而行,但却一路也步步为营,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有余,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膛,身子竟然已在空处。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却听得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下话去,千万别出声,多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心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   计无施道:“公子,隆冬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道:“是了,咱们误撞,找到了少林寺出寺的秘密地道。”令狐冲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从地道中出来。”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夹攻,若将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均知尚有不少同伴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这时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客渐渐增多,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已都抬了出来。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   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盟主,那些龟儿子还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龟儿子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令狐冲摇手道:“咱们来到少林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几个龟儿子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令狐冲道:“请各位传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来了么?”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这才回报:“都出来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吓一大跳。”租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   数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群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吧!”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数千人也跟着骂了起来:“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骇人听闻。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而大雪仍是纷纷飘落,有些人便渐渐散去。令狐冲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一知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是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祖兄他们同行。”当将宝刀还了给那西域豪士,当下向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道:“公子,你要到那里去?”令狐冲道:“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众人不敢多问,当即拱手而别。令狐冲展开轻功,窜入了树林之中,随印纵身上树,以免在雪地里留下足迹。他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哗之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道处,果然已无一人。那出口处是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绝不会发现。令狐冲此时手中已无兵刃,在地下拾了一根树枝,拗成四尺来长,拿在手中,又回入地道。   他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侧耳倾听,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事十分持重,一路缓缓查将过来,只怕有人布下陷阱,中了机关。令狐冲运力双臂,将达摩像慢慢推回原处,心下盘算:“要偷听正教诸门派掌门人的谈话,该躲在何处最好?少林寺中千房百舍,便不知他们将在那一间屋子中会商。”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得方丈打坐的处所,当即奔出达摩堂,径向后行。可是奔了一阵,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大,始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乃是一座偏殿,殿上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一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   耳听得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了进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什么地道秘径,通向山下,否则这些人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可从来没听见有什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称得上秘径,寻常人等也就不会知道啦。”   令狐冲听这几人对答之言,知道其中一人乃少林寺僧人,其余数人当是少林派约来的帮手了。只听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另一人嘿嘿的笑了一声。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给我出来!”   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老子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哪!”这声音甚是清亮,正是向问天的口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了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绝不会知觉——”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什——”“你——”“干——”但这三人的呼喝之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令狐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我行。这两人出掌无声,但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动,三人则是仰面向天,都是双目圆睁,神情十分可布,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均被任向二人一掌击毙。任我行微微一笑,说道:“盈儿,下来吧!”西首木匾之中,又有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   令狐冲心情大是激动,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全无血色。他正想跃下和她相见,任我行回过身来,向着他藏身之处摇了摇手。令狐冲不明其意,寻思:“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是都知道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剎那之间,他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他一瞥之下,见到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脱险。”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七煞掌。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却何以去而复回?”盈盈道:“我何以去而复回,正要请方丈大师指教。”方证道:“此言老衲可不明原由。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上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来到少林是客,便请坐下说话。”令狐冲心下暗暗佩服:“方证大师果是有道高僧,跟见本派弟子尸横就地,竟然丝毫不动声色,对付来袭杀人的对头,仍是如此彬彬有礼。”   向问天道:“这位是朝阳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头,当真是响亮无比,只是退隐已久,方证大师、岳不群夫妇他们均不相识。众人一听到向问天这两句话,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其余各人却是十分镇定,心下虽然震惊,外形却是绝不显露。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向左使,光临敝寺,老衲大感荣宠。不知两位有何见教?”任我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什么人。”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之极。方证说道:“既是如此,待老衲替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道号上冲下虚。”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岁,但执掌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令狐冲一听他的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的声音好熟,我定然听过他的说话。”随即恍然:“啊哟!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之间,他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要知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五岳剑派名头虽响,与少林、武当却总还差着一截。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所以千方百计要将五派并而为一,创立一个五岳派,其用意恐怕便在欲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战胜了这位剑法独步当时的冲虚道长,当真是喜不自胜。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左师傅,近年来你‘大嵩阳神掌’又精进不少了吧?”令狐冲又是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听说任先坐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莫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禅道:“江湖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几位有德之士,绝不会无故来教训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左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之言,显然以前二人曾有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方证大师继续说道:“这位是泰山掌门人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人岳先生,这位便是岳夫人,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任我行笑道:“宁女侠我是知道的,岳什么先生,可没听见过。”令狐冲心下不快,暗想:“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罢了,却绝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岳不群淡然说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可知他的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的门下。”岳不群道:“不知任先生要问的是谁?”任我行道:“此人仁义过人,智勇双全,武功既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一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   只听任我行续道:“这个年青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转眼间,却不知去向,我这个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所以要向你打听打听。”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昨日在少室山上,在下倒见过一个年轻人,右手持剑,左手搂着一个美貌姑娘,听说是甚么五毒教的蓝教主。任先生,你可得小心些,可别让你的乘龙快婿给甚么绿孔雀、蓝凤凰拐跑了。”   令狐冲心道:“师父为什么这样说?他明明见到蓝姑娘中箭受伤,我是在救她性命,却何以说得我如此不堪?是了,师父很魔教入骨,认定他们个个不是好人,他决计不愿我娶魔教教主之女为妻。”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亲眼见到令狐冲单身奔进殿来,藏身于木匾之后,对岳不群之言自是不信。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少年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尽得师门真传。”岳不群忍不住向妻子瞧了一眼。岳夫人明知丈夫规行矩步,是个方正君子,平素便对本门的女弟子也不多瞧一眼,任我行这么说,自是一派胡言,见丈夫眼光射来,便对之微微一笑。岳不群转过头来,说道:“任先生所说的少年,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岳不群道:“这小贼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然鼓动了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这千年古剎,若是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别说令狐公子来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绝无妄施捣乱之心,即令这批江湖朋友行为越轨,堂堂少林派好手逾千,难道不会护寺?你且瞧瞧,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忽然有人说道:“朋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什么?”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令狐冲心下微感后悔:“我只约束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叫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说道:“令狐公子属下的众位朋友光临少林,老衲终日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多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瞧菩萨面上,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与众不同,气度胸襟,与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有别了。”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盈盈“啊”的一声尖叫,道:“什——什么?定闲、定逸两——两位师太死了?”方证道:“正是。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盈盈道:“这——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放小女子身脱牢笼——”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只是她二人却在这里送了性命,确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二位的凶手是谁?我——我非为她二位报仇不可。”   只听得盈盈道:“两位师太带同小女子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言道:我们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否则惊扰了少林寺的高僧,那可心中不安。但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议,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只怕其中有不肖之徒乘机上少林寺捣乱,我们可太也对不起方丈大师。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只是想到两位师太已死,语调中带着几分感伤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腼腆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激荡。 第六十八回 狡计取胜   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极是感激。少林寺有难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菩萨保佑,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流血浩劫。唉,两位师太深得恒山派真传,武林中弱了这两位健者,可惜,可叹。”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敌劫持,寡不敌众,为奸人所擒,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来到少林还不到半个时辰,既不知众人如何离去,更不知两位师太的死讯。”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绝不会不加劝阻。”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朝阳神教?”余沧海怒道:“什么?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加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怒道:“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的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独往独来,从无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不是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一些吗?”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是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有留难,老夫承你情,这一次不跟你多辩,双方就算扯直。”   余沧海道:“你——你——”他本想说:“你不与方证大师争辩,双方就算扯直,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但看到任我行目光如电,想起他昔日的威名,心下怯意顿生,只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往下说了。方证道:“任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是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朝阳神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扯数便了。”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孽。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说该当如何?”   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说道:“人是我杀的。为甚么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施主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我派这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孽缘,只是——只是女施主杀孽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正是。只是此事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负令狐公子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公子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当即一口答应。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苍白的脸上涌起一层红晕,低声道:“不错。”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义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行止不端,当年在衡阳城中嫖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是辜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道:“是余观主在妓院中亲眼目睹,并未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天低声道:“余观主,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中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吧?”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好臭,好臭!”余沧海人缘本来甚坏,正教中人见他一再为向问天所窘,均是暗暗好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都想:“你去和魔教中人斗口,他们这种人无恶不作,无话不说,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得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负着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方证说道:“任先生,你们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从此化敌为友,只须你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保无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之福,岂不是皆大欢喜?”左冷禅、岳不群等听方证大师说得十分诚挚,均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样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想要说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那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错。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道:“三个时辰?那有什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与诸位朋友盘桓,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如何。”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什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不好。我姓了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那里,就走到那里。”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遗老衲来着。”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众人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心下都是十分好奇,连令狐冲在内,都想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证之外,更有何人。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那几位?”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也:“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卅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默然不语。众人均想:“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易。”   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道:“正要敬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是我佩服的。”方证摇手道:“不敢当。”任我行道:“第二个我佩服的,是篡了我朝阳神教教主之位的东方不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大出意料之外,大家都知他为东方不败所算,囚禁多年,心中定然恨之入骨,那知他竟然心中对之佩服。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儿,险些儿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敢不佩服?”方证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我行道:“第三位我佩服的,乃是当今华山派的绝顶高手。”众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那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岳夫人突然说道:“你不用说这种反语,讥剌于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风老先生。风老先生剑术比我高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并无虚假。”方证道:“难道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他问这句话时,向任我行瞧瞧。又向岳不群与岳夫人瞧瞧。岳不群道:“风师叔祖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若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   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心下怔忡不定,寻思:“这个魔头人品虽是邪恶,但素闻他自负身份,从来不打诳语。难道风清扬确是尚在人世?”他本来修养极高,喜怒不形于色,但乍闻这件与本门关系密切的大事,终于掩不住不安之态。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会希罕抢你这华山派掌门来做么?”岳不群神情肃然,说道:“在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祖耳提面命,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祖,华山门下,尽感大德。”任我行摇头道:“第一,我不知风老先生在那里。第二,就算知道,也绝不跟你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群默然,他既是彬彬君子,自不会和冒犯他的人斤斤计较。   任我行侧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极剑颇有独到之妙,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武当门下没有甚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只怕要失传。再说,你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所以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冲虚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是脸上贴金,多谢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你不用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禅笑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只算得半个。”任我行摇头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所以你不令人佩服了。”左冷禅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左冷禅道:“阁下来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左冷禅在此,今日要领教阁下高招。”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证道:“施主明知故问了,这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务,是少林方丈作主,还是嵩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不论有何高见,老衲都是要听的。”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白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咱们眼前十个人在此,拦你是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九人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高,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是难言,盈盈是更加没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岳君子有个女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爱妾。天门道长没有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是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解帮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错吧?咱们可别错杀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属下已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有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教主高见!”   他一提到各人的亲属,左冷禅、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若是杀了他的女儿,他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我们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留居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已动,忍不住要将余观主那四个如花如玉的爱妾一一杀了。岳先生的令爱,更是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冲心下大惊,不知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是危言耸听,还是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任我行摇头道:“老夫赌运不佳,打赌没有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有甚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虽然不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女儿,也没甚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见得有甚么光采。”任我行道:“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都杀了。谁教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   冲虚道人道:“这样吧,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取。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伤,三赛两胜。”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任我行道:“我们三人若是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留居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冲虚道人道:“正是。若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是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子,只好算是白死的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那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左冷禅道:“方丈大师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功夫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场赌赛既是冲虚道长出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个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那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   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三人乃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那不见得会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都会高出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正教中人所担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施出种种阴险毒辣的法子来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任我行摇头道:“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打一场了事。”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所以你们要倚多为捞。”左冷禅道:“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脸。”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左冷禅道:“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方证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左冷禅道:“方丈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仙佛凡人,都是众生。”方证又道:“阿弥陀佛。”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八枝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给他这一啸都是心头砰砰而跳,脸上变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便得在少室山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禅之激,居然答应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比划,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那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推举,不能由对方指定?”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声望地位,怎能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脸上一红,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病,道:“在下自是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吗?”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体,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左冷禅虽向任我行挑战,心下可真没有把握,深知对方的“吸星大法”善于吸人功力,自己这些年虽已练成了抵御之法,非不得已,却也不敢冒险轻试,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战,固是摆明轻视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方丈。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了给你,那就糟了。”   要知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平静无事,方证、冲虚这些大高手一直没当众出手。旁人只知他们功力通神,到底如何高明,却是只想想象,从未亲眼目睹。向问天大战正教魔教群雄,当者披靡,这一战中有嵩山、昆仑、青城门下好手参与,生还者回报师尊,言下犹有余悸,是以左冷禅颇知向问天的了得。倘若任我行使出孙滨以下驷斗上驷之策,摆明了让他女儿输给向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方证大师,假若冲虚道人年老力衰,已无当年之勇,竟不及年轻他十来岁的向问天,这一战的胜败,就难言得很了。是以一见方证应战,他便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任我行道:“方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十还礼,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朝阳神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余沧海道:“呸!甚么正宗?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证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电,若是如雷霆般一击,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   这一掌拍来,招式极其平淡,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六十四掌,当即以掌还掌,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但见方证大师的掌法理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从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大师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令狐冲拳脚上本来平平,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可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妙处,只是关心二人的胜败,不由得全神贯注。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退了三步,令狐冲心头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可是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   他经轻叮出一口气,心中忽想:“为甚么我见方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反而喜欢?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是个左道之士,我心中善恶是非之念,总还是有的。”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内心只是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甚么不好?那不是很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将过去,只见盈盈倚在一根柱上,娇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   令狐冲看不懂方证大师与任我行掌法中的精义,把眼光转到了盈盈身上,见到她风姿楚楚,便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的恩情,更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是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了自己。令狐冲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只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是十恶不赦之徒,也绝不辜负了她对自己的恩义。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在方证大师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是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载,果然是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如来千手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当真是千难万难之事。若是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上是比他不过的了。”岳不群、天门道人等各人心中,也均在以本身武功,与这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开始缓慢下来,心下暗喜,寻思:“你掌法虽妙,终究是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血脉中麻了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心下大惊,知道这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是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便将处于下风,眼见方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将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是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是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将过来。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他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的胸口,左掌便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余沧海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摆明了与任我行相斗,虽然最后必败,却绝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的后脑,这是武学中的“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头顶之掌,反手自救。   众高手一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是心中一动,大为佩服,却来不及喝采,只是知道余沧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这一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的心房。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众人大惊之下,一齐拥了上去。   左冷禅一掌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一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在一剎之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这一轮急攻,一时只有守御的份儿。原来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使尽了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功,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了心房?这几招全力以搏,实孤注一掷之势,左冷禅眼光何等高明,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辞车轮战之嫌,立即乘虚而上。   要知任我行所以胜得方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了对手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欲救援也是不及,二来各派掌门与余沧海都无甚交情,绝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有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在此情境之下,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是险到了极处。那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他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回收,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不继,他一掌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那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是转不上来。 第六十九回 三场比斗   旁观众人对他如何取胜,都是瞧得清楚。冲虚道人将方证大师扶起,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叹道:“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好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心思机敏,斗智不斗力,老衲原是输了的。”岳不群大声道:“任教主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朝阳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甚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只见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左冷禅乃五岳剑派的盟主,向来十分自负,若在平时,绝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占这种便宜,未免为人所不齿,非一派宗师之所为。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奸诈之极,正教各派掌门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愿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至于是否车轮战,却是不予计及了。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不过来,抢到木柱之旁,说道:“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道:“待我打倒了姓任的,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行击出。任我行左手撩开,心中给左冷禅这句话激动了怒气,冷冷的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便能击倒任我行?向兄弟,退开!”向问天知道这位教主极是要强好胜,不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太也无耻,我踢他的屁股。”飞起一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一让。岂知向问天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踢出,只是右脚抬了起来,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道:“孙子王八蛋才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登时精神为之大振。   任我行一得喘息,内力生自丹田,砰砰砰三掌劈将过去。左冷禅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从事。”两人此番是二度相逢,一个是正教中绝顶高手,一个是魔教中盖世英豪,这一次相斗,乃是在天下顶尖儿人物之前决一雌雄。两人将胜败之数老得极重,可不像适才任我行和方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当真是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型招式快极,竟是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时,只见她脸色雪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似是对父亲这场比拚心中早有胜算。令狐冲见她十分镇定,又宽心了些,但见向问天的脸色却是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却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见识比盈盈自是广博得多,他如此紧张,只怕任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竟不知他居然也在少林寺中,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儿站在墙边,手按剑柄,满脸是愤怒之色。站在西侧的一个是满头白发的乞丐,当是丐帮帮主解风,另一个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这人虽外号叫做“乾坤一剑”,但背后却插着两把短剑,斜斜的露在左右肩头。   令狐冲知道这九个人乃是当今正教中最强的好手,不论那一个都具有极深武功,若不是九个人都是全神贯注的在观看战场中二人相斗,自己在匾后藏身这么久,虽然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心下暗想:“下面聚集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武当掌门,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人物。我在这里悄悄偷听他们说话,实在是不敬之极。虽说我是先到而他们后至,可是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若是给他们发觉了,那当真是无地自容了。”他只盼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二胜,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等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他急速赶下山去,便可和盈盈相晤了。   他一想到和盈盈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热烘烘地,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结为夫妻吗?她待我情深义重,那是决计无可怀疑的了。可是我——可是我——”他隐隐觉得,这些日子来虽然时时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并非是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当盈盈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之情,温馨无限之意,这和他想到小师妹岳灵珊缠绵温柔的心意,却是大不相同,对于盈盈,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当她是个年老婆婆。心中始终对她十分尊敬,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从尊敬之中更参杂了三分厌恶,三分惧怕,直至得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可是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报答她的恩情,听到任我行说自己是他女婿,不知如何,心底微感为难,竟是丝毫不见喜悦。说到容貌之美,盈盈远在岳灵珊之上,但越是见到她的丽色,越觉她和自己相距极远极远。   他向盈盈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向问天双手握拳,两只眼睛睁得极大,顺着他目光去看任我行和左冷禅时,但见左冷禅已缩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将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左冷禅全然处于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猛听得任我行大喝一声,双掌向对方胸口推了过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左冷禅背心撞在墙上,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令狐冲只感到身子摇动,藏身所在的那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惊之下,便想:“左师伯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内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去他的内力,时间一长,那是非输不可。”   却见左冷禅右掌一缩,竟然以左掌单掌抵御对方的力道,右掌成拳,随即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将过去。任我行一声怪叫,急速跃开。左冷禅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点三招,任我行连退三步。令狐冲看了这三招,心想:“左师伯这几下招式好生怪异,不知是甚么掌法?”只听得向问天大声叫道:“好啊,原来辟邪剑谱已落到了嵩山派手中。”令狐冲大奇:“难道左师伯所使的,竟是辟邪剑法?他手中可没有长剑!”   经向问天一语点醒,令狐冲便即看明白左冷禅右手一点一剌,尽是剑术中的招数,他手中虽无长剑,以手作剑,使的却尽是剑法。这一路剑法却和普天下的剑法大异,只因人臂可以弯曲,他使的便如是一柄软剑,一剑剌出,中途往往转向,而手掌或成拳打,或以指戳,忽长忽短,令人捉摸不定。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可破天下任何兵刃拳脚,可是左冷禅所使的似剑非剑,似掌非掌,不属于任何兵刃之列。令狐冲凝目观看他招式中的破绽,一瞥之间,便见到六七个破绽,可是随即发觉,这些破绽以剑而论,固可乘虚相攻,但若当作拳掌之学,却又相攻不得,盖他右手立即可以化剑为指,以擒拿法转变招式,不但补去破绽,反而成为极厉害的进攻杀着。任我行武功深湛,对方只出得一招,便已得知他这套武功中的怪异所在,仓卒相遇,竟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倘若对方共有二人,一人使剑,一人使掌,那倒容易对付,殊不知左冷禅的左手既是手掌又是长剑,或掌或剑,全凭其随心所欲。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见识虽广,但对左冷禅所使掌剑合一的武功,却也是生平见所未见,闲所未闻,不自禁的脸上均现惊异之色。各人心中又各奇怪:“素闻任我行这老怪‘吸星大法’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禅竟是安然无恙?难道他嵩山派的内功竟是不怕吸星妖法么?”   旁观众高手固是十分惊异,任我行心下更是骇然。记得他在十余年前和左冷禅交手时,双方酣斗正剧,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占到上风。他以“吸星大法”对付敌手,一来近于邪术,未免胜之不武,二来每使一次,均是大耗自身功力,既然真实武功能够取胜,便不须动用此术。但斗到二百招外,眼见便可制住了左冷禅,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难以使用,当时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吸星大法”的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去,但其时正是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仿徨无计之际,忽见左冷禅身后出现了两人,一是左冷禅的师弟大嵩阳手费彬,另一个便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   任我行机警过人,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道:“说好单打独斗,原来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爷可不奉陪了。”左冷禅自知败局已成,对方居然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讨嘴上便宜,说什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只怕激恼了对方,真的再斗下去,那么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了,当即说道:“谁教你不多带几名魔教的帮手来?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任我行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这一场斗了下来,面子上似是未分胜败,但任左二人内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中具有极大弱点,自此分别苦练。   尤其任我行更知这“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隐患,便似是附骨之蛆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将对方的功力吸了过来,但门派不同,功力有异,将各种杂派功力吸在自身,若不及时化去作为己用,这些内力便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和他原有的内力相抗。他本身内功原本极高,向来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便可加以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这一次异派内功造反,却正是他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是狼狈不堪。当年他所以能着了东方不败的道儿,主因也在于他一心一意练功,要揣摩出一个法门来制服体内的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   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潜心静思,终于悟出了散去体内异派内功的法门,修习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对方以手作剑,使出一套神奇莫测的掌剑功夫来,数招一过,听向问天一旁呼喊,竟然便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辟邪剑法”,便知难以破解,当即运出“吸星大法”,与对方四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觉对方内力空空如也,半分力道也无。任我行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他与高手对敌,这“吸星大法”前后用过一十二次。对方功力奇高,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也曾遇上过两次。但在瞬息之间将内力消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内力可吸,别说生平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种奇事。   他又连吸了几吸,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点边儿,惊骇之下,不敢再用,当即使出一套“急风骤雨掌”来,狂砍狠劈,威猛无俦。左冷禅以掌作剑,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七八十招,任我行一掌劈将过去,左冷禅左手无名指一弹,弹他手腕,右手作剑,剌向他的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剑剌得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招之中,竟又无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刺中胸肋。   任我行将胸口露出空门之际,早已将“吸星神功”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无内力,那么剌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那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高手过招,一举一动全是在心念电闪之间完成,他胸口微微露出空隙,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掌剑已有两根手指戳中他左胸的“天池穴”上。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叫了起来,但见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全力运功,果然左冷禅的内力犹如河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对方内力越来越盛,突然之间,任我行身子一晃,只觉丹田中一股其冷逾冰的寒气冲将上来,登时四肢百骸再也动弹不得,全身经脉俱停。左冷禅缓缓收指,一步步的缓缓退开,一言不发的瞪视着任我行,众人看任我行时,但见他身子发颤,手足一动不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他身子,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才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想到。咱们再来比比。”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甚么?任先生适才不是给左掌门封住了‘天池穴’?”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   原来左冷禅适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以修练了十余年的“寒玉真气”注于双指之上,拼着大耗内力,将计就计,便让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更是催动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他二人内力原本相差不远,突然之间以如此充沛的内力注入任我行体内,而这内力又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瞬息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在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动手之时才会出现,像任左二人那样的高手过招决胜,绝不使用这一类平庸的招式。但左冷禅舍着大耗功力,竟然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含有使诈之意,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计办不到。   向问天眼光极是锐敏,知道左冷禅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无法复元,当即说道:“适才左掌门说过,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看得明白,情知此刻二人若是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他自点中任我行之后,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重。但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众人正踌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那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你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冠冕堂皇。左冷禅则在慢慢移动身子,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人动手过招了。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左使人称‘天王老子’,实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即将归隐,临去时最后一战,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   他武当掌门何等身份,对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是难以推却,便道:“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开了几步,冲虚道人宽袍大袖,双手一摆,稽首还礼。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并不拔剑。   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众人见他取剑在手,心下均是骇然:“他适才虽败了一仗,内力却似并未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是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年的寒玉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然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得花上三四个时辰来加以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   其实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犹似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剌,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冲虚道人微笑道:“是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那两位出手,原是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却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嘿嘿,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拼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是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稽首道:“多谢了。”当他见到任我行拔剑在手之时,心下便十分踌躇,自忖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何光采,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他说不是自己动手,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令狐冲小弟弟,你下来吧!”众人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惜,狼狈之极,一迟疑问,料想无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道:“小子擅闯宝剎,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你。我细听你呼吸匀净,深得龟息之法,心下正是奇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光临叙寺。请起,请起,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什还礼。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他说话声音嘶哑,极是难听。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只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个字都是深入柱内,木质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的了。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说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作贼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他料想此刻师父的脸色定是难看之极,那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甚么来啦?”令狐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风笑道:“原来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做色胆包天。”令狐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于我,小子纵然为她粉身粹骨,亦所甘愿。”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人所误。你若是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么?”   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甚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朝阳神教教主之位,难道还逃得出我乘龙快婿的手掌么?”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称其为“冲儿”,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令狐冲默察眼前情势,双方各胜一场,这第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几拜。冲虚道人一惊,急忙伸手相扶,道:“小兄弟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道:“小子对道长好生相敬,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   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将长剑递了过去。令狐冲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冲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令狐冲的剑招。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是十分奇怪。   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叮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吧。”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解风道:“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两位可还没动手啊。”冲虚道:“半月之前,武当山下,贫道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旧要输。”方证等都道:“有这等事?”冲虚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风清扬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了回去。任我行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有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道:“方丈大师,咱们后会有期。”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冷冷的道:“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   任我行一手牵盈盈,一手牵着令狐冲,道:“走吧!”大踏步走向殿门。解风,震山子,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道人,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他们心下虽是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自取其辱。任我行正要跨出殿门,忽听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过头来,说道:“怎么?”岳不群道:“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这第三场可还没比。令狐冲,我来跟你比划比划。”令狐冲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全身颤动,慑嚅道:“师父,我——我——你——你——怎能——”   岳不群的神情却是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的指点,剑术已深得华山派神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的对手。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本门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孩子呕气,若我不出手,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若是杀不了你,你就一剑将我杀了吧。”说到后来,声色俱厉,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令狐冲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剑,当胸平剌,正是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苍松迎客”。令狐冲侧身一避,并不拔剑。岳不群接连又剌两剑,令狐冲又避开了。岳不群道:“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这就拔剑。”任我行道:“冲儿,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令狐冲应道:“是。”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他一剑在手,精神就定了一定,情知师父单凭剑法,决计杀不了自己,自己当然也决计不会伤了师父一根毫毛,但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若在剑下故意容让,输了这一场,纵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却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害,说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过这十年光阴,却难说得很。若说不让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娘教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   这个天大的难题,当真无法索解,便在他心中犹豫不定之际,岳不群已展开华山剑法,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冲只是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剑法挡架,要知那“独孤九剑”每一剑都是攻人要害,一出剑往往便是杀着,是以一时不敢出手。他自习得“独孤九剑”之后,见识大进,虽然使的只是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的与俦昔大不相同,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令狐冲身前。   旁观的人个个都是一流高手,一见令狐冲如此使剑,均知他有意相让,并不是真的和岳不群相斗。任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目光之中都是深有忧色。两人这时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中的一幕来,其时任我行邀令狐冲参预朝阳神教,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日后还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诀,用以化解将来“吸星大法”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十分忠义。此刻更见他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简直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剌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每出一招一式,全是守势,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   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是才智绝高之士,眼见局面凶险异常,却想不出解救之策。目下情势,不是令狐冲武功剑法不及对方,而是其中牵涉到师门恩义,凭着令狐冲的性子,他绝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输了。任向二人仿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个字:“怎么办?”   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自是懂得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义,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移动脚步。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左臂微微发颤,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对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心中若是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若是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盈盈为人,傲性极重,她觉得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是无味之极了。   令狐冲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他若要还击,早能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眼见师父剑招中破绽大露,始终不出手攻击。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运起紫霞神功,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知令狐冲不会还手,每一招便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有破绽空隙。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观众人见他剑法精妙,又是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刺中令狐冲,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而无招之时,长剑似在乱挡乱架,但每一次挡架均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更将岳不群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心下越是佩服。   岳不群久战不下,心下焦躁起来,突然想起一事,暗叫:“啊哟,不好!”心道:“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如此和我缠斗,跟我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打将下去。他虽不来伤我,却总是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找。我不断的死缠烂打,成什么体统?那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这小贼是要逼得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一想到这一节,当即奋起全力,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下去。令狐冲斜身一闪,避了开去。岳不群圈转长剑,拦腰横削。令狐冲纵身一跃,从剑上跃过。岳不群长剑反撩,疾剌他的后心,这一剑变招快极,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声,都叫了出来。令狐冲身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只见他突然向前伸出一剑,拍在身前数尺外的木柱之上,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噗的一声响,岳不群长剑剌入了木柱之中。他长剑是柔软之物,但内力贯于剑刃,这长剑竟是穿柱而过,剑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慰和赞叹之情,竟是人人都在为令狐冲喜欢,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到了极处,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剌中他,甚至连岳夫人、天门道人、解风、震山子等人,也是这般心情。岳不群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竟然奈何不了令狐冲,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是都在同情对方,心下大是懊怒。要知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本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子原是不知的。上次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气宗中的高手后来才对这三招剑法,详加参研。   当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戮殆尽,夺得华山派掌门之后,岳不群等几个气宗好手,仔细参详剑宗的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诸人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乃是入了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心中却是无不佩服。此刻岳夫人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招来,不由得大是惊骇,寻思:“他是华山气宗的掌门弟子,当年两宗相争,同门相残,便是为了由重气功、重剑法的纷歧而起。他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的绝技,若是给人识破了,岂不是令人——令人轻视齿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冲儿敌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她有心上前劝阻,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当真是忧心如焚。岳不群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柱后,并不转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的颜面。两人相对而视,令狐冲低头道:“师父,弟子不是你的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吧?”岳不群哼一声。任我行道:“他师徒二人动手,无法分出胜败。令狐冲有心让他师父,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瞧得出来。方丈大师,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不败。老夫向你陪个罪,咱们就此别过如何?”岳夫人听他这么说,暗自舒了口长气,心道:“这一场比试,咱们明明是输了。任教主如此说,总算顾全到咱们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过。”方证说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这个“议”字尚未出口,左冷禅忽道:“那么咱们便任由这四个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屠杀无辜了?任由他们八只手掌占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残害父老孺子了?岳师兄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方证道:“这个——”只听得嗤的一声响,岳不群绕到柱后,一剑向令狐冲剌了过去。   令狐冲闪身一避,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剑进击,令狐冲或挡或避,又是缠斗闷战之局。再拆得十余招,任我行笑道:“这场比试,胜败终究是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夸张,却也不无有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时辰之内,难有结果。任我行心想:“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甚么也不会输的,可是冲儿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以言语法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真是大开眼界。”   向问天道:“不错,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问天道:“是那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向问天道:“是也么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练的是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向问天道:“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钟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抢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 第七十回 荒郊雪人   向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属下倒是首次得闻,不知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说来非同小可,乃是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所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无功盖世,剑术无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又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处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千秋万载,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固然。”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剌岳不群。岳夫人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便拔剑上前厮杀。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一剑剌出,令狐冲向左一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向前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剌转来,正是华山剑法中一招绝妙之招,叫作“浪子回头”。令狐冲举剑一挡,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正是一招“苍松迎客”。那日令狐冲在华山思过崖后洞发现石壁上所刻的各派剑招,便有这一招在内。他长剑轻轻一挥,按照石壁上所刻的招式挡了开去。任我行和向问天同时“咦”的一声,大是惊奇:“他怎地会使这一招?”   岳不群刷刷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师父?”岳不群哼的一声,又是一剑剌将过去,令狐冲再退了一步。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万状,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难以抵敌?”   原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所创,二人给这套剑法取了个名字,叫作“冲灵剑法”,那是以二人的名字凑合而成。当时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将来能和这位小师妹并缔鸳盟,将“冲灵剑法”一路流传下去。那时候岳灵珊对他也是极好,虽然不涉男女之私,但二人的情谊,与其余一众师兄妹大不相同。门下弟子若不得师父允可而私创武功,本是武林中的大忌,只有艺成满师之后,师父许其下山便宜行事,那才可以另创新招。但令狐冲和岳灵珊创此剑法,只是为了一时好玩,绝无瞧不起师传剑法而标新立异之意。二人心中都有一个孩子气的念头,觉得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师兄妹都会,只有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他二人从未向同门吐露这桩秘密,更不敢向岳不群提起,不料岳不群突然之间,竟会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登时使令狐冲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伤心,心道:“此刻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一时之间,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情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跟着又是一剑剌到,这一招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弄玉吹萧”。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式甚是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长剑矫矢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籍,颇有仙气。当年令狐冲学此招式时,剑法虽然对了,却一直没学到其中一股典雅华贵的风姿,曾让师父大大数说了一番。   当时岳不群曾将“萧史乘龙”的故事说给他听,说道春秋之时,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萧,有一青年男子自名萧史,乘龙而至,奏丝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后来夫妻二人双双仙去。所谓“乘龙快婿”,这古典便是由此而来。岳不群说道:“这萧史既是仙人,又是秦穆公的女婿,自然是既有富贵气,又有仙气。这一招使将出来之时,须得富贵气和仙气兼而有之。像你这样使招啊,路数虽然是对了,却是既有市井气,又有浪子气,这不是‘萧史乘龙’,而是——而是——”其时岳灵珊适在旁边,便接口道:“而是‘朱亥屠狗’”三个人便大笑了一场。这番情景,令狐冲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当岳不群说到“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这句话时,他心中怦然而动,低下了头,不敢去瞧师父,更不敢去瞧小师妹,而这招“萧史乘龙”,后来也没怎么学好。每次练到这“玉女剑十九式”时,不自禁的总要想起这“乘龙快婿”的典故来,常想:萧史和弄玉乘龙上天,何等逍遥快乐,其实就算不做仙人,只须夫妻双双在人间吹箫唱陪,快乐亦是不减登仙了。   此刻岳不群又使出这招“萧史乘龙”来,令狐冲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是想:“师父为甚么要使这一招?他是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便乘机杀我么?”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了三招“冲灵剑法”,随即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箫史乘龙”。高手比武过招,即是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会重复,要知道一招能为对方所化解,第二次再使也是无用,反而给敌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后,乘隙而攻。此时岳不群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是大惑不解,心思机敏之人已猜到他必是含有深意,但到底是何用意,自是难以猜测了。   令狐冲见第二次又使这几招剑法,待他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头,便可重入华山门下。”原来华山之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般,称为“迎客松”。这招华山剑法“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天下名山虽众,却无一山有这般形态的松树,因之“苍松迎客”这一招,乃是华山派所独有。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归华山门户,不但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迎欢我了。”   随即又想:“师父是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他还可将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明白白的说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清楚无比。令狐冲素知师父千金一诺,说过的话绝无及悔,他既答应自己重归门户,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已是谢天谢地,更得与小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然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口说无凭,乃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和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自身快乐,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横,在嘴外半尺处掠过,跟着便向他面前推来,正是一招“弄玉吹萧”。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动:“我初识盈盈,乃是向她学琴,她对那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谱甚是喜爱。后来她传我奏琴之技,授我‘清心普善’之曲,倘若我日后学会奏琴,和她琴萧合奏这曲‘笑傲江湖’,那时候她不是要吹箫吗?小师妹待我如此寡情,我却念念不忘于她,而对甘心为我而死的盈盈,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吗?”一时之间,心中只是想:“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间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一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正有鲜血一点一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岳不群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是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飞起一腿,正踢中他的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已鲜血狂喷,只觉跟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觉身上有些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只听得盈盈欢声叫道:“爹爹,他——他醒转来啦。”却没听到任我行回答的声音。令狐冲再度睁开,只见盈盈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喜悦之情。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冲一看周道情景,见是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娘呢?”盈盈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脸的师父。你一味让他,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脚。震断了他脚骨,才是活该。”令狐冲惊道:“我师父震断了脚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会受伤。”   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剌伤了师父的手腕,又震断了他的脚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心中懊悔吗?”令狐冲道:“我这样做,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痛下杀手,想要杀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如此让他,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那里都不会死,就算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派,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令狐冲自和她相识以来,心中对她一直是又敬又惧,此刻却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腆神态,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盈盈柔声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抬起头来,凝视他双目,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盈盈眼光中突然闪出喜悦的光芒,道:“冲哥,你—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令狐冲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见自出娘胎以来,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是暖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若是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剌死了你。”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才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你轻薄了。”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的了。”   令狐冲见到盈盈的侧面,见她鼻子微耸,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色甚是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驽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问一句话,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   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盈盈脸上浮起一朵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时,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脸上全是温柔之色。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却又何妨?”盈盈轻声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一个够。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说道:“我爹爹本是朝阳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不败暗使诡计,把爹爹囚了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那东方不败又是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没有丝毫疑心。那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特别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所以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朝阳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不是我教的教众,不过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的一声。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叔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只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前年春天,我叫那侄儿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免得再管教中的闲事,不料却发见了一桩奇事。不论我到甚么地方,总有人知道我的踪迹,一得不到解药,便来向我哀求。我初时很奇怪,因为我到甚么地方,只告知东方不败一个人。我行踪十分隐秘,居然还是有人知道,那自是只有东方不败泄漏出去了。原来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尊敬。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当日令狐冲在孤山梅庄之中,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秦邦伟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当时鲍大楚言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后来和任我行、向问天二人一同饮酒,向问天在席间又说起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说道这丹药中裹有尸虫,服下后平时并不发作,了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午时,不服教主所赐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便脱困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当时黄钟公宁可自杀,也不肯吞服此丹,足见这丹药之力,端的是霸道绝伦。原来群豪所以感激盈盈,乃是为了她助其解脱此困。盈盈又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是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一名帮主受过我的恩惠,他属下的帮众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呡嘴一笑。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三分。”盈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在朝阳神教之中,一生下地,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过了一会,盈盈微笑道:“你率领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贪嘴贪舌,背后都说我——说我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的道:“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是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待得脱困而出,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什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见,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没传你易筋经,也没给你治病。我当时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他了?”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的“易筋经”内功相授,助其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绝不允,老衲也是无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他这番话倒也有理,我说:‘那你为什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   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笑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   盈盈道:“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笑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冲着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吧。’就这么着,我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而且群豪是你率领,我又已下山,她们要赶上山来,向你说明,免得双方动手。不料两位心地慈祥,武功极高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有伤痕的,怎么没有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剌伤而死。”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剌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剌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没有断气。这针既然还是当心剌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点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耻。”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倚着石壁坐了下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像没伤到我什么。”盈盈道:“我爹爹说,你练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后,体内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之强,早已胜你师父数倍。当时你所以受伤吐血,只不过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而已,但有内功护体,受伤毕竟甚微。爹爹给你推拿了几次,激你自身的内力疗伤,这会儿早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倒是奇事一件。爹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中间的原由。”令狐冲道:“我内力虽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害得师父受伤,实是负咎良深,心想:“小师妹因我之故,给仪和师妹砍伤,师父不但受伤,更是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这番罪孽,再也难赎。”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轻微的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令狐冲突然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远不及他,没听到这声息,但见了他的神情,便问:“听到了什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之声,不知是谁走近。你爹爹呢?”他听那声音,倘若是人,也必武功低微,不足为虑。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跶溜跶。”说这句话时,脸上又是一红,她知道父亲心意,乃是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这时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大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这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迹,行了里许,转过一处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是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并肩抢了过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透了过来,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叫道:“爹,你——你怎么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她心中却已明白,父亲中了左冷禅的“寒玉真气”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却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亲抵挡寒气侵袭。   令狐冲初时并不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极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之声,竟然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颤动,冷得厉害,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顷刻之间,也是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当即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要知向问天和盈盈内功虽均高强,却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以内力助他和寒气相抗,却不能令寒气散去。他自己正将全副真力和寒气抗御,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之道,将“寒玉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减少。   四个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逐渐逐渐,将四个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令狐冲一面运功,一面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尔不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玉真气”厉害之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身子肌肤之冷,已若坚冰,只是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是以雪花落在身上,竟是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如此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之苦,只是任我行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任我行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早已不再颤抖,从自己掌心之中,可以觉察到她手掌上脉膊的细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是隐隐觉察到天色明亮,却什么东西也无法看到。   令狐冲心无旁骛,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尽体内的阴寒之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间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之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便听得一人在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令狐冲双耳之外虽是堆满了白雪,仍旧听得分明,那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但听得两骑马丝毫不停,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其中缘由,便即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的。”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显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心想:“师娘向来脾气甚好,不和师父吵嘴,这一次不知为甚么师父竟然得罪了她。”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越奔越近,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过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这旷野之中,居然有人堆了四个雪人,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但对四个雪人也颇感兴趣。令狐冲刚想:“这旷野之中,那里有四个雪人了?”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了白雪,早已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他童心未泯,觉得这件事实在好笑之极。   岳不群道:“这雪地里没有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这其中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骑的辔头,说道:“师妹,你为什么性子这样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又有什么性急性缓的了。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吧。”岳不群道:“谁说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偏偏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人家的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这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是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傍旁人。”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武功,和咱们二人相较,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有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本来也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绝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   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若是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以替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又叹了口气,道:“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   岳夫人道:“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就只怕方证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中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令狐冲听得师娘如此说,心下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有什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岳剑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语。岳不群又道:“咱们夫妇一死,华山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左冷禅刀下鱼肉,那里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珊儿想想。”岳夫人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才道:“就算咱们暂且不揭破左冷禅的阴谋,待机而动,那你为什么将平儿家传的‘辟邪剑谱’给了左冷禅?那不是纣为虐,令他如虎添翼吗?”岳不群道:“这也是我的权宜之计,若不送他这部武林之士梦寐以求的剑谱,难以令他相信我诚心和他携手。他越是对我没加疑心防范,咱们行事越是方便,一旦时机成熟,便可揭露他的阴谋,与天下英雄一同扑杀此獠了。” 第七十一回 往事如烟   突然之间,令狐冲头上震动了几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拍击,心道:“不好,咱们行藏给识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尽,师父、师娘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得盈盈手中传过来的内力也是剧震数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头顶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甚么动静,却听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冲儿动手,连使‘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弄玉吹萧’、‘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什么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这小贱人人品虽然不端,毕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华山门户。”岳夫人道:“这意思我理会得。可是另外那两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问我?”岳夫人道:“倘若冲儿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应将珊儿许配他为妻,是也不是?”岳不群道:“不错。”岳夫人道:“你当时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岳不群不语,令狐冲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心中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敲拍,倒不是识破了他四人的行藏。只听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然答应了他,自无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对那魔教的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对那妖女敬畏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珊儿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珊儿仍然并未忘情?”岳不群道:“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岳夫人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是以珊儿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为了珊儿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令狐冲虽是耳盈积雪,却仍旧听得出师娘这几句话中,充满着愤懑和讥剌之意。这等语气,那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岳不群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忌。岳夫人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向丈夫冲撞几句,也属常有的,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总尊重丈夫的掌门身份,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是不满之极。   岳不群长叹一声,道:“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旁人自然更加不必说了。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华山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我终能劝服令狐冲,教他重归华山,那可是一举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什么一举四得?”岳不群道:“令狐冲不知凭着什么缘份,得到风师叔祖的传授,学得一手精妙剑法。他若是重归华山,我华山派声威大振,名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左冷禅吞并华山派的阴谋固然难以得逞,连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事。他重归正教门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不是呢?”   岳夫人被他说得意动,道:“那第四桩呢?”岳不群道:“这第四桩啊,冲儿是我二人一手教养成人,我夫妇膝下无儿,向来当他亲生孩儿一般。他误入歧途,我实是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洽洽,岂不是大大的喜事?”令狐冲听到这里,不由得热泪盈眶,登时便想叫了出来:“师父、师娘!”但觉得手掌中所握盈盈的手轻轻一颤,这两声才没叫出口来。   岳夫人道:“珊儿和平儿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将他二人拆开,令珊儿终身遗恨?”岳不群道:“我这是为了珊儿好。”岳夫人道:“为珊儿好?平儿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了?”岳不群道:“平儿虽然用功,可是和令狐冲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很盼望冲儿能改邪归正,重入本门。但他见异思迁,轻浮好酒,可不能误了珊儿的终身。”令狐冲听到这在,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寻思:“师母说我‘见异思迁,轻浮好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师妹为妻,难道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   只听岳不群又叹了口气,道:“反正我枉负心机,令狐冲这小贼陷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的气么?”岳夫人不答,过了一会,道:“你腿上痛得厉害?”岳不群道:“这只是外伤,将养一两个月,也就好了。我败在小贼剑下,已无面目见人,咱们这就回华山去吧。”岳夫人叹了口气,但听得二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乱如麻,反复思念师父师娘二人适才的说话,竟然忘了运功,突然一股寒气从手心中涌来,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只觉全身奇寒彻骨,急忙运功抵御,一时运得急了,忽觉内息在左肩之处阻住,无法流通。他心下大急,强自提气运功。殊不知内息运行,首重自然,他练这“吸星大法”,只是依据铁板上所刻要诀,无师自通,种种细微之处,未得明师指点,登时越运越僵。   先是左臂渐渐僵硬,跟着这麻木之感觉随着经脉而通至左胁、左腰,顺而向下,逐步整条左腿也麻木了,令狐冲便想大呼“救命!”但一张口,发觉口唇已然无法动弹。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匹马驰近。有人说道:“这里蹄印杂乱,爹爹和妈妈当曾在这里停留。”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怎地小师妹也来了?”听得另一人道:“师父腿上有伤,别要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快随着蹄印追去。”却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道:“是了,雪地之中,马蹄印痕甚是清晰。小师妹和林师弟是追寻师父、师娘,一路这么寻了过来。”岳灵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这四个雪人儿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没人家啊,怎地有人到这里堆雪人玩儿?”岳灵珊笑道:“咱们也堆两个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灵珊翻身下马,捧起雪来便要堆砌。林平之道:“咱们还是找寻师父、师娘要紧。找到他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迟。”岳灵珊道:“你便是扫人家的兴。爹爹腿上虽然受伤,骑在马上,便如不伤一般无异。再有妈妈在旁,还怕有人得罪他们么?他两位老人家双剑纵横江湖之时,你都还没生下来呢。”林平之道:“话是不错。不过师父、师娘还没找到,咱们却在这里贪玩,总是心中不安。”岳灵珊道:“好吧,就听你的。不过找到了爹妈,你可得陪我堆两个很好看很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这个自然。”令狐冲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那样好看。’又或是说:‘要堆得像你那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林师弟稳重厚实,那像我这样轻挑?小师妹若是要找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儿,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小师妹就服他的,虽然不愿意,却半点不使小性儿,没闹蹩扭,那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林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小师妹却把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   他全神贯注的倾听岳灵珊和林平之说话,忘了自身的僵硬,岂知这一来,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秘诀中的要旨:“无所用心,浑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反而渐渐减轻。须知道“吸星大法”便与其他上乘内功一般,越是勉强,越是难成。修习一切上乘内功,最最凶险之事,无过于奋力强求,走火入魔,往往由此而生,务须有如漫不经意的修习,火候一熟,悟心一生,自然水到渠成。这项诀窍,却是湖底铁板上所未曾刻上的。   只听得岳灵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人上写几个字。”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又是一惊:“她若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刺,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向问天身外的积雪上划字,一路划将过来,划到了令狐冲身上。好在她划得并不甚深,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令狐冲的皮肉。令狐冲寻思:“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倒了些甚么字?”   岳灵珊柔声道:“你也来写几个字吧。”林平之道:“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到了几个字。   林平之以剑划字,也是自右而左,至令狐冲身上而止。令狐冲愈感好奇:“不知林师弟又剌了甚么字?”只听岳灵珊道:“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人默然无语。令狐冲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气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刻的是甚么字可就看不到了。倘若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无法见到。”   又过一会,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林岳二人一时并未察觉。令狐冲听那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马蹄声越奔越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令狐冲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两里之外,有七匹马向西驰去,列成横队之后这才继续驰至,显然是截住了林岳二人的去路。令狐冲心道:“来人不怀好意!”突然之间,岳灵珊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跟着飕飕两声响,有两枝长箭射来,两匹马齐声悲嘶,中箭倒地。   令狐冲心道:“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二百余步外箭无虚发,先射死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坐骑,教他们无法远走。”只听得十余人哈哈大笑,纵马逼近,岳灵珊惊呼一声,退后了一步。只听得一人笑道:“嘿嘿,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啊?”林平之朗声道:“在下华山门下林平之,这位是我师姊姓岳。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们的坐骑?”那人笑道:“华山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个比剑败给徒儿的,什么君子剑岳先生了?”令狐冲心头一痛:“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耻笑,当真是罪孽深重。”林平之道:“令狐冲素行不端,累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门墙。”他意思说,师父虽然比剑输了给他,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道:“这个小妞儿姓岳,是岳大掌门的什么人?”岳灵珊怒道:“关你什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人笑道:“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了。”旁边十余人都轰然大笑起来。令狐冲一听此言,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物,只怕要对小师妹不利。”林平之道:“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干不净?我师姐乃我师父的令爱千金。”那人笑道:“原来是岳不群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浪得虚名。”旁边一人又道:“卢大哥,为甚么浪得虚名?”那人道:“我曾听人言道,岳不群的女儿相貌标致,乃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道:“这妞儿相貌稀松平常,却是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个人又都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充满淫秽之意。   岳灵珊、林平之、令狐冲一听如此无礼的言语,登时大怒。林平之拔出长剑,说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道:“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什么字啊?”林平之听到“奸夫淫妇”四字,那里还忍耐得住?嗤的一声响,便挥剑直剌。令狐冲听得兵兵兵兵声响,有两人跃下马来,跟他动上了手,跟着岳灵珊也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我来对付这妞儿。”   又有一名汉子笑道:“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乒乒乓乓几声响,岳灵珊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一声怒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道:“这妞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兵刃相交声中,岳灵珊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着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吧!”那带头的道:“别杀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们的。”令狐冲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岳灵珊一柄剑使得甚急,突然间当的一声,又是拍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令狐冲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岳灵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道:“还不拿住你?”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叫,不再闻兵刃相交之声,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也来。令狐冲感觉到岳灵被人拖开,又听她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人笑道:“闵老大,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们剥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林平之骂道:“狗强——”拍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竟是布帛撕裂之声。令狐冲耳听小师妹为贼人所辱,那里还顾得任我行体内的寒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了出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便去抹眼上积雪。岂知左手竟是不听使唤,无法动弹。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眼前一抹,眼一见光,长剑递出,已有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刷刷两剑,又已剌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岳灵珊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汉子拔刀欲待迎敌,令狐冲一剑从那拔刀汉子左胁下剌入,右肩处穿出,左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了出来,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竟不回头,长剑反手抖动,一共两剑,剌中了背后二人的心房,跟着顺手一剑,从岳灵珊身旁掠过,直穿拿住她双手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岳灵珊肩头,喉头血如泉涌。那人比岳灵珊高出了一个头,创口中鲜血流得她满头满脸。   他连杀九人,仅是瞬息之间的事,余下八人竟是吓得呆了。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疾向令狐冲头顶砸到。令狐冲长剑一抖,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剌他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令狐冲回过头来,横削直剌,又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四下走了。令狐冲叫道:“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长剑急挥,将二人脑袋削了下来。这二人奔行正急,脑袋落地,脚下未停,两个无头人仍是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他疾奔往东,使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后腰插入,这一掷劲道实在太大,竟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下。令狐冲运起内力,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了那人身后,一伸手,这才发觉手中竟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令狐冲拳脚上功夫极是平平,适才这一指虽是戳中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竟是伤不了他,但见他一刀砍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   令狐冲眼见敌人胁下露出如此破绽,左手便是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是征微一动,压根儿便抬不起手,敌人的一刀即已砍向面前。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令狐冲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向岳灵珊逃去。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哥,接剑!”将长剑掷了过来。令狐冲右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正将单刀举在半空,作势欲待砍下,一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了,一柄刀竟尔砍不下来。   令狐冲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再也支持不住,单刀落地,双膝一屈,跪在雪地之中。令狐冲道:“你辱我师妹,须饶你不得。”一剑剌去,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道:“写在雪人上的,是些什么字?”那汉子颤声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令狐冲呆了呆,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长剑一送,剌入他的咽喉,回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正在扶起林平之。两人满脸满身都是鲜血。林平之站直了身手,向令狐冲抱拳道:“多谢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冲道:“那算得甚么!你伤得不重吗?”林平之道:“还好!”令狐冲指着地下两行马路印痕,道:“师父、师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岳灵珊牵过敌人留下的两匹坐骑,翻身上马,道:“咱们找爹爹妈妈去。”林平之挣扎着上了马。岳灵珊纵马驰过令狐冲身边,将马一勒,向他脸上望去。   令狐冲抬起头来,见她凝视着自己,也望着她的双眼。岳灵珊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一回头,提了提缰绳,两骑马随着岳不群夫妇坐骑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令狐冲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没在远处树林之后,慢慢转过身子,只见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积雪,在凝望着他。   令狐冲喜道:“任教主,我——我没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没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的左臂怎么样?”令狐冲道:“一时经脉不顺,气血不通,竟是不听使唤。”   任我行皱眉道:“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咱们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总算报了师门之德,从此谁也不欠谁的情。向兄弟,卢老三怎地越来越不长进,干起这些卑鄙龌龊的事来?”向问天道:“我听他口气,似是要将这两个年青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难道是东方不败的主意?他跟这伪君子又有甚么梁子了?”   令狐冲指着雪地中横七竖八的尸首,道:“这—这些人是东方不败的属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属下。”令狐冲点了点头,心道:“东方不败篡夺朝阳神教教主之位,这些人自不该算是他的属下。”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别心急!乖女婿给爹爹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的手臂。”说着呵呵大笑。向问天笑道:“令狐兄弟,刚才情势当真凶险得紧,若不是你及时来援,那真是不堪设想。”任我行双目瞪视令狐冲,瞧得他甚感尴尬。   盈盈忽道:“爹爹,你休说这等言语。冲哥自幼和华山岳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冲哥对岳小姐那样的神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任我行笑道:“那伪君子是甚么东西?他的女儿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冲儿今后也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盈盈道:“冲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此两件事,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儿十分的要强好胜,令狐冲既未提出求婚,雅不愿强人所难,心想此事也只是迟早间的事,日后要向问天作媒,再行正式提婚便了,当下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终身大事,慢慢再谈。冲儿,打通左臂经脉的秘诀,我先传你。”于是将他招往一旁,将如何运气,如何通脉的法门说了,要他听后复述一遍,确已记忆无误,又道:“你助我驱除寒毒,我教你通畅经脉,咱俩仍是两不亏欠。要令左臂经脉复元,须得七日时光,可不能躁进。”令狐冲应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问天和盈盈过来,说道:“冲儿,那日在孤山海庄,我邀你入我朝阳神教,当时你一口推卸。今日情势已大不相同,老夫旧事挂重提,这一次你再也不会推阻了吧?”令狐冲踌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习了找的吸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无穷,体内异种真气发作之时,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说过的话,绝无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纵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传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儿怪我一世,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们眼前的大事,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你是不是随我们同去?”令狐冲道:“教主莫怪,晚辈今生今世,绝不入朝阳神教。”这几句话朗朗说来,竟是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任我行等三人一听,登时变色。向问天道:“那却是为何?你瞧不起朝阳神教吗?”令狐冲指着雪地上十余具尸首,道:“朝阳神教中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再说,晚辈已答应了定闲师太,要去当恒山派的掌门。”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脸上,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令狐冲不愿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这一句话,当真是奇峰突起,三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冲的脸,突然之间哈哈大笑,这笑声之响,直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道:“你——你——你要去当尼姑?去做尼姑们的掌门人?”令狐冲道:“不是当尼姑,是去当恒山派掌门人。定闲师太临死之时,亲口求我,晚辈若不答应,老师太死不瞑目。定闲师太是为我而死,晚辈明知此事势必骇人听闻,却是无法推却。”任我行仍是笑声不绝。盈盈道:“定闲师太是为了女儿而死的。”令狐冲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冲道:“不错。定闲师太是受我之托,因此丧身。”任我行点头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你去当大小尼姑的掌门人吧。你这就上恒山去?”令狐冲摇头道:“不!晚辈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随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将两个老尼姑的尸首送回恒山。”   任我行转头向盈盈道:“你是要随冲儿一起上少林寺去吧?”盈盈道:“不,我随着爹爹。”任我行道:“对啦,终不成你跟着他上恒山庵堂里去做尼姑。”说着呵呵呵的笑了几声,只是笑声中充满了苦涩之意。令狐冲一拱到地,说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们就此别过。”转过身来,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头说道:“任教主,你们何时上黑木崖去?”任我行道:“这是本教教内之事,可不劳外人挂心。”他知道令狐冲问这句话,意欲届时拔刀相助,共同对付东方不败,当即一口拒却。令狐冲点了点头,从雪地里拾起一柄长剑,挂在腰间,转身而去。   他辨明了方向,迈开大步,径向少室山而行,傍晚时分,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寺禀报,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往生西方极乐。两位师太的骨灰,咱们将派人送往恒山。”   令狐冲一想此言倒也在理,自己总不能自认是恒山派的掌门,当下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之中,向两具骨灰坛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心中暗暗祷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了师太的付托。”   方证方丈既不接见,令狐冲径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当晚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一处市集中买了一匹马代步,且喜天已放晴。他左臂血脉未曾畅通,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十日之后,左臂经脉已然运行如常。又行数日,这一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其时家家户户正在预备过年,磨年糕、办年货、贴窗花、做新衣,眼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之上,师娘早已督率众师弟妹到处打扫,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人人喜气洋洋。今年我却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正烦恼间,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狠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也不差。”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差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两件事非但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一听,不用听说话声音,便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之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齐飞身上来,六个人抢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纷纷叫嚷:“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听到我的声音。”“我若不说到这里喝酒,怎能见得到他?”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道:“你们六个又捣甚么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将过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个发见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抓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   只听得长街彼端有个女子高声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么?”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若是赖帐,咱们便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道:“怎样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见到么?”   说话之间,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的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个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萼和秦绢。七个人一见令狐冲,脸上均现喜容,有的叫“令狐大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两银子,可不能交人。”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两银子,却是如何?”桃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我说暂时没有见到。过不多时便能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会在这里见到令狐冲。”   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妹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帮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也不是?”桃干仙道:“我们开口讨一千两银子,这是漫天讨价,他们若是会做生意,便当着地还钱才是。那知她们大方得紧,这个小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子。’这句话可是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令狐大哥,我们恒山派答应奉上纹银一千两便是。”   霎时之间,六只手掌伸了出来,桃谷六仙齐道:“拿来。”仪和道:“我们出家人,出门时身上怎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个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齐声说道:“很好,我们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得你们赖帐。”令狐冲道:“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哪,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桃谷六仙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却见仪和等七人脸上惨然变色,一齐向令狐冲拜下去。令狐冲惊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道:“弟子仪和等参见掌门人。”令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大家起来好说话。”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冲站起身来,道:“六位桃兄,我现下身属恒山派,和这些本门弟子有事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千两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的啰唆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不禁都痛哭失声。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好端端的说话,怎么哭将起来?”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仪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叔来向我们谕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派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   仪和道:“有一个大头矮胖子,说是姓老,他说——他说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门掌门,你已经答允了的。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亲耳听见——”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青男子,声名又是极差,人人都知我是个无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的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不答应,定闲师太死不眼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   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死入生,不止一次的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样。”有个中年尼姑仪文说道:“大伙儿听到两位师叔圆寂的消息,自是不胜之悲,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心中均感安慰。”仪和道:“我师父给人害死了,两位师叔又给人害死,恒山派中‘定’字辈的三位师长,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人那是最好不过,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担,我自当一力负起。”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却来做恒山派掌门。西岳北岳,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她年纪幼小,说出话来尚带三分天真,令狐冲脸现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兄’了。”   郑萼道:“我们听知两位师叔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上了莫大师叔。他说你已不在寺中,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叔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若是迟了一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双方,水火不相容,恒山派可就少一位掌门人啦。”郑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不过莫大师叔可真的这么说。”令狐冲心想:“莫师叔对事情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朝阳神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加入,我感到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的份上,说不定会答应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上你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到处捉拿令狐冲了。”   秦绢破涕为笑,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萼道:“当时大家听了莫大师叔的吩咐后,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侥幸今日见到桃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令狐冲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大家定有长进。”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微笑。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担心,令狐冲既然答应了定闲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恒山派的掌门人我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吧。”   饮酒之时,令狐冲去和桃谷六仙共席,问起六人要这一千两银子何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应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们兄弟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这小子怎能赢了我们兄弟?”令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的定然是你们。”问道:“不知赌的是什么事?”桃实仙道:“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定你一定不会做恒山派掌门,不——不——”桃花仙道:“是夜猫子料定你必定不做恒山派掌门,而我们则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那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门,天下英雄,尽皆知闻,那里还能抵赖?”桃枝仙道:“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圣姑做老婆,那肯去和老尼姑、小尼姑蘑姑?” 第七十二回 恒山掌门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那会口称‘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倒了来说。”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两银子?”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是赢定了的。计无施又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恒山派掌门,我们自然是赢定了。”令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所以要去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声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和我们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不远。”   众人用毕酒饭后,便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讯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世之事,无不伤感。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仪琳眼圈儿一红,道:“也没什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听仪琳又是这般叫,当即朗声说道:“众位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山一派门户,其实是无德何能,绝不敢当。”众弟子纷纷说道:“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恒山派的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得允我一件事,我方可正式就任。”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弟子等无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的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仪和、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道:“掌门人既是如此谦逊,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甚好。”   当下众人共上恒山。众人脚程虽快,但自山脚来到见性峰峰顶,却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的主庵无色庵乃是一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屋,众弟子都散居于瓦屋之中。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无色庵直如蝼蚁之比大象。令狐冲来到底中,只见殿堂上供着白衣观音的神像,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却见十分简陋,想不到威震江湖的恒山派主庵,竟然质朴若斯。   令狐冲先向观音神像跪拜了,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地下一个旧蒲团,旁边一个敲陷了大半的白木鱼,此外一无所有。令狐冲是个爱热闹之人,嗜酒多欲,如何能叫他在这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是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未免太过亵渎了定闲师太,当下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宿之用。掌门人若是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日后再为掌门人另建新居。”令狐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又另建甚么新居?”他心下寻思:“难道我一辈子真当这恒山派的掌门人?一在派中选到合适的人选,只要群弟子都服她的,我这掌门人之位传了给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   来到峰西的客房之中,只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的富农人家相似,虽然仍是粗陋,却已不似定闲师太的居所中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令狐冲道:“咦,桃谷六仙到那里去了?”于嫂道:“他们在后院中喝酒。”令狐冲喜道:“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我说若无好酒,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用着还剩下许多。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我师父就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甚么?”仪清道:“这礼数不可或缺,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掌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甚么典礼啦。”他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华山掌门,繁文褥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华山、衡山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若是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若到贺之人极多,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仪清明白他的心意,说道:“掌门师兄既是不愿惊动武林中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毕竟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若是太过草草,不免有损恒山派的威名,当下点头称是。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那一天合适?”   令狐冲素来不信什么黄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这典礼越是举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那就可免了不少尴尬狼狈,说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不少,但均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么接印坐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印。”令狐冲不愿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那便定在二月十六吧。”当下分派弟子,前赴少林寺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道:“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未报,恒山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甚么掌门人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诸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山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本功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冲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灵动有余,凌厉不足,那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代代均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了。他自学过“独孤九剑”之后,在任何敌手的招数之中,均可瞧出破绽,以此而观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独到处。他又想起那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刻有一套恒山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清所使的剑法之上,但纵是这一套剑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剑招老辣,远非仪和诸弟子所及,看来这三位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在数月间先后谢世,那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是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们没有?”当下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恒山剑法,一招招的使了出来。他使得甚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招数之妙,却比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时,将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出新意的创作。一套剑法使罢,群弟子轰然喝采,一齐俯身拜服。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的剑法,可是我们从未见过,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从一个山洞之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若是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道谢。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仪琳、秦绢等人,更是不易领悟了。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传了她两招剑法。这一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本是寥寥,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这一个多月之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吞吐吐。令狐冲也不细问,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只是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便亲自再加指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是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的。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有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始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当下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明前去接应。群弟子料想各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只是大家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洒扫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制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青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都是挂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恒山派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是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当真是枉自为人了。”望着远处山头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一大群人喧哗之声。   这见性峰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桃谷六仙虽然系终日叽咕不休,却也不这等大呼小叫。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子,他身后计无施、祖千秋、以及黄伯流、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遗命,不得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大伙儿都到了?”这些人都是跟随令狐冲攻打过少林寺的,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然是患难之交。大家纷纷抢将过来,将令狐冲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头子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均是十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掌门,此事早已轰传江湖,大伙儿岂有不知?今日若不上山道喜,那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与令狐冲意气相投,三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这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只偶尔和桃谷六仙说说笑话,但说不了三句话便缠夹不清。越说越乱。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走上山来。计无施笑道:“公子,咱们是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谁也不招呼谁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然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只有见识广博的老成弟子,才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都有些不伦不类,虽有不少出名人物,却均是邪派中的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向来门规极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教之士,平素也少交往,对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那更是绝不理睬,不料今日却是一窝蜂的涌到了见性峰上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之极,也只好心下暗中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令狐冲心思:这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己一做掌门人,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上代祖宗,当下命下灶汉子走下数十丈,在山腰间埋灶造饭。可是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群尼唯有暗暗皱眉。   群豪用过中饭后,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的身后。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走到峰上。中间两名黑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左首一名老者朗声说道:“朝阳神教东方教主,委派左右光明使者,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祝恒山派发扬光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多多少少均与魔教有些瓜葛,其中颇有人还服了东方不败的“三尸脑神丹”,一闻“东方教主”四字便是吓得心惊胆战。群豪大都识得这两个老者,左首一人叫作“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叫做“雕侠”。贾布与上官云二人是东方不败左右最得力的助手,武功之高,远在一般门派的掌门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这“黄面尊者”贾布本是河北黄沙帮的帮主,数十年来横行河朔,手下不知杀过多少英雄好汉,后来为东方不败收服,才归入朝阳神教,成为他手下第一员大将。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了他二人亲来,对令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群豪一见二人到来,一大半便都站起了身来。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教主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蜡也似黄,可是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一对眸子精光灿然,顾盼之际犹如冷电,足见二人内功均是极高。   贾布说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法分身,令狐掌门勿怪才好。”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教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安危如何?”贾布侧过身来,将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哂纳。”丝竹声中,百余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做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是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覆东方教主,说道令狐冲多谢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贾布说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紧了。”   他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上官云道:“对!”他说话声音洪亮之极,这一个“对”字,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大概他知道自己喉咙太大,是以平素说话不多,上峰以来,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令狐冲心下暗自为难,寻思:“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两位兄台请覆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若是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贾布微微一笑,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甚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令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用之物,东方教主命我们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和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令狐冲是个豁达随便之人,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长大驾,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听说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喜,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道:“这——这——”便在此时,只见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方证和方生二位大师。方证大师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当?”方生大师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驾到,心下无不骇然。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虚等人上峰,只作视而不见。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暗自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是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那些宾客,但师父、师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有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接着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各大门派帮会,均派有人来呈上各派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狐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   只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未有派人来贺。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乃是吉时已届的号炮,令狐冲抱拳向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秉承定闲师太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恒山上下,实感荣宠。”磬钹声中,恒山派的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仪和、仪清、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这四名弟子将手中法器依法交了过来,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有些发窘,只好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观礼群豪的目光相接。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四大戒律,一戒妄杀无辜,二戒暴乱行凶,三戒犯上忤逆,四戒结交奸邪。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心想:“那三戒倒也罢了,这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戒,可不易遵行了。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仪真道:“便请掌门师兄入庵,叩拜历代掌门祖师的遗像。”令狐冲道:“是!”!   正欲转身,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大声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叫声甫息,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又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手中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令狐冲身前七八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令狐冲认得此人姓林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当下说道:“原来是林兄。”   林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须遵左盟主号令。”令狐冲微笑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之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派,可得好好商议商议。”这时其余数十人已然奔近,却是华山、衡山、泰山、嵩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的八人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衡山、泰山、嵩山三派的,令狐冲也有一些认得。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林厚说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门自己之事,可与旁人并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林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闲事?”“你奶奶的,给我滚吧!”“什么五岳盟主,狗屁的盟主,好不要脸。”林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的。”   林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四大戒律,第四条是什么?”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恒山四大戒律,第四是戒结交奸邪。像林兄这样的人,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群豪一听,登时轰然大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吧!”   林厚略略转身,向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说道:“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之上,是不是坏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这一条门规?眼见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两位是否坐视不理?”方证方丈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在理,这里广场上所坐的,果然极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朝阳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冲大是惊喜,冲口而出:“盈盈也来了!”走到山崖边上,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健步如飞的走上客来,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林厚大声道:“连魔教的大人物也到了,那还不是结交奸邪么?”群豪听得盈盈到来,十个中倒有八个涌向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嵩山、华山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若是对方翻脸动手,这局面可不易收拾。但见群豪拥着那顶小轿,来到广场之中,放下小轿。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来,正是盈盈。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喜欢之情发出自心底。   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他眼光四下一扫,从场中每个人的脸上掠过,向方证与冲虚二人微微躬身,叫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却想:“她和令狐冲再好,今日也不该来,这可叫令狐冲更加为难了。”   林厚大声叫道:“这一个姑娘,是黑木崖魔教中的重要人物,令狐冲,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又怎样?”林厚道:“恒山派四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妖邪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么要紧。”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问道:“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凭着什么来过问你恒山派之事?”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盈盈点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方百计的为难,寒玉真气又使爹爹身受重伤,险些儿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十分有气,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的——”一言未毕,身子一晃,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林厚胸口剌去。   林厚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闪,一剑便剌了过来,拔剑招架已是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身子略转之际,右手一松,一面锦旗已给对方夺了过去。盈盈身手不停,连剌五剑,连夺了五面锦旗,所使的剑招身法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可是出手实在太快,不容对方有留神的余裕,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笑道:“冲哥,这旗果然是假的。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林厚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秋等群豪大声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脚实在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道:“在!圣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凤凰。盈盈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会落入嵩山派手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你吧。”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将旗子接了。   林厚骂道:“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会向蓝教主去讨吗?”林厚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道长,请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的,不过——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前来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林厚突然指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他——像他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   众人顺着他手指瞧去,只见他所指之人身材魁梧,正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人人均知他是个恶名昭彰的采花巨盗。林厚厉声说道:“田伯光,你到恒山干什么来着?”田伯光道:“在下是拜师来着。”林厚奇道:“拜师?”田伯光道:“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田伯光请安。”仪琳羞得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众人见田伯光这样一条大汉,竟向仪琳这样一个文秀美丽的小尼姑磕头,口称师父,无不大为奇怪。这其中原由,只有令狐冲一人知道,但想当时一句戏言,如何能当得真?又何必当众向她瞌头,大叫师父?   盈盈笑道:“田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方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改过迁善,菩萨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证喜道:“正是!田师傅投入恒山派,从此严守门规,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冲恍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做恒山掌门有这样大难关,特地邀了这样一大群人来投恒山。”又想:“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正感十分尴尬,若是派中有许多男弟子,那便无人耻笑了。”当即朗声问道:“仪和师姊,本派之中,又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是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总是大大的不妥。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各位,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第七十三回 密商大计   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踏出。如此坚强的花岗石居然有驴踏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这通元谷和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要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自有令他们男女隔绝之意。方证大师听令狐冲如此说,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山派,受恒山门规约束,当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林厚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知道今日已无法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岳剑派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弟子群集嵩山,选出五岳派的掌门人,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令狐冲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林厚道:“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若是独持异议,那便是和四派相抗,只有自讨苦吃了。”他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是。”林厚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蓝凤凰笑着道:“林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盟主交待啊?不如我还了你吧!”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林厚失去令旗,心下正自发愁,眼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来干什么?”心念甫转之际,那旗已飞向面前,戳向他的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将旗掷下,只觉手掌心犹似烈火烧炙一般疼痛,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杆上喂有剧毒,已受了五毒教的暗算,不由得又惊又怒,骂道:“妖女——”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条手臂要整个儿烂断。”林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全在两掌,若是烂断了手臂,便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你——”蓝凤凰笑道:“求情啊。”林厚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赐给解——解药。”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可怜见儿的,给他解药吧!”蓝凤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来,走上几步,抛给了林厚。林厚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   令狐冲朗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我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难守,只是第四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山派的人,恒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人士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又道:“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到这见性峰上来,连我自己在内,须得一体遵行。”方证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令狐冲笑道:“好啦。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关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当日素斋用毕,方证大师说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要话说。这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在那里说话,都是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说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镜,山有悬空寺,乃恒山胜景。二位前辈若有雅兴,令狐冲导往一游如何?”冲虚道人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挂,猿不能攀之处,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正欲一开眼界。”   当下令狐冲引着二人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仰头一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其如仙人楼阁,竖于云端,方证大师叹道:“造此楼阁之人真是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了。”三人展开轻功,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琳等人来过,知道道仆妇又聋又哑,什么事也不懂,当下也不理睬,径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之上。   那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反觉临此胜境,胸襟大畅,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飘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一些城郭,磁窑口双峰陡东,一水中流,形势极是雄峻。方证说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了。”冲虚道:“北宋年间杨老令公守三关,镇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觅得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毅力,但看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是渺不足道了。”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冲虚道:“史书记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这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的北端了。”方证道:“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令人矫舌不下了。”   令狐冲笑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要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令狐冲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还望二位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林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甚么?”命狐冲道:“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恒山掌门之位。”方证道:“左盟主为何不许你做恒山掌门?”令狐冲道:“在少林宝剎之中,晚辈得罪了他,他心下对晚辈甚是痛恨。他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又曾阻挠他的大计。”方证问道:“你为何阻挠他的大计?”令狐冲一呆,一时颇感难以回答。   令狐冲顺口说道:“我为何要阻挠他的大计?”方证又问:“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与不妥。只是嵩山派为了要胁恒山派答允,假扮魔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攻定静师太,所使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甚是不平,是以出手相助。晚辈心想,五岳剑派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行径?”冲虚点头道:“你所见不差,左冷禅此人心怀叵测,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了口气,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剑派之中,原无第二人比得他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昆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来,绝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只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得快,家底总是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头称是,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而也有一二才智之士,雄霸当时,但凭他一人之力,终难压倒各家各派的豪杰,左冷禅一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证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他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方证大师的先见。”方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昆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是第三步。然后他会向朝阳神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朝阳神教挑了,这是第四步。”令狐冲内心隐隐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种事情颇为难办,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禅若能灭了朝阳神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亦非难事。”力证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令狐冲道:“原来左冷禅是想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奉他的号令。”冲虚哈哈一笑,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位’的关口。”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又何苦此?左冷禅要消灭朝阳神教,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冲虚双手一拍,说道:“照啊,咱们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教晚辈大是惶恐。晚辈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的教诲。”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惶恐。”冲虚道:“你走了之后,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师日夜长谈,深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后来咱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确不敢当。”   冲虚道:“那姓林的传来左冷禅的号令,说道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上下人众齐集嵩山,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丈大师的意料之中,只是咱们没想到左冷禅会如此性急而已。他说推选五岳派掌门人,倒似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本来照我们推想,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山天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重,左冷禅要他取消华山派的名头,岳先生应该是据理力争。只有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抗争,说不定会就此屈服。不料定闲师太当真是位女中英杰,她临死之时,胸中已有成算,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派,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着林厚今日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是,而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解。听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林师弟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   冲虚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林师弟。”令狐冲道:“可是后来我师妹又向我追讨辟邪剑谱。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禅和任教主比艺较量之时,以指作剑,向问天向大哥声称这是辟邪剑法。晚辈是井蛙之见,实不知左冷禅所使,是否真是辟邪剑法,要向二位前站请教。”   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其中原委,请你向令狐老弟解说吧。”方证点了点头道:“令狐掌门,你可到听过‘葵花宝典’的名字?”令狐冲道:“我师父曾提起过,他老人家说道,‘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道,他曾将‘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前是在朝阳神教手中了。”方证摇头道:“这只是半部,而不是一部。”令狐冲应道:“是。”他心想武林中如果有什么重大的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若是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了,料知即将有一件武林中的大事,从方证大师口中透露出来。   方证抬起头来,望着悠悠从天空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派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那是什么缘故?”令狐冲道:“晚辈不明,请前辈指点。”   方证道:“华山派前辈,曾因气宗、剑宗之分,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师兄弟同室操戈,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也是因那部‘葵花宝典’而起。”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一双夫妻所合着。至于这一对前辈高人姓甚名谁,已是无可查考,有人说,男的名字中有一‘葵’字,女的名字中有一‘花’字,所以合称‘葵花宝典’,但把多半也只是猜测之词。大家只知道,这对夫妻初时恩爱甚笃,后来却因故反目。这对夫妻撰作‘葵花宝典’之时,年方壮盛,武功如日中天,反目之后,从此避不见面,而一部武功秘笈,也就分为两部,历来将那男子所著的秘笈称为干经,女子所著的称坤经。”   令狐冲道:“原来‘葵花宝典’分为乾坤二部。晚辈今日是首次得闻。”方证道:“经分乾坤,那也只是武林中某一些人的说法,也有人称之为‘天书、地书’、‘阳录、阴录’的,总之原书上并无标签,任由后人随意称呼了。二百余年来,事情也十分凑巧,始终并无一人同时读通了乾坤二经,将宝典中的武功融会贯通,若说没有机缘,却也不然。百余年前,乾坤二经都曾归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有,其时莆田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该当通解乾坤二经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通解全书。”   令狐冲道:“看来这部宝典内部深奥无比,即是红叶禅师这样的聪明智慧之士,也难以全部领悟。”方证大师点头道:“是啊。老衲和冲虚道兄都无这等缘法,无福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宝典的功夫,看上一看,知道其中所载到底是些什么高深莫测的秘诀,也是好的。”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宝典则已,若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有缘份见到,其实倒是福气。”   方证哈哈一笑,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故老相传,干经与坤经中所载武功的基本法门,所走路子,不但大异其趣,而且是截然相反。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曾有一个机缘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如何,竟然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属莆田少林寺所有,自是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名师兄弟能够见到,定是偷看。方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方证又道:“其时匆匆之中,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部,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是牛头不对马嘴,越说越是凿柄,二人又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己见的才是真经。既然越说越离得远,二人就分别自练,这样一来,华山派就分为气宗、剑宗,两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然变成了对头冤家。”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闵肃和朱子风两位华山前辈了。”   原来闵肃是华山气宗之祖,朱子风则是剑宗之祖。华山一派分二宗,那也是许多年前之事了。方证道:“正是。闵朱二位不得红叶禅师允可,私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宝典中所载武学,太过博大精深,他自己以数十载之功,尚且难以通晓,闵朱二人囫囵吞枣的赶读,一知半解,定然后患无穷,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禅师,前往华山,劝谕闵朱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   令狐冲道:“想来闵朱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方证道:“仔细想来,那也怪不得闵朱二人。想我辈学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清静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以此见笑,何况是寻常武师了?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难道闵朱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不敬吗?”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闵朱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偷看了‘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经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是未蒙传授。闵朱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宝典中所载的学问,那想得到红叶禅师另有深意?当下渡元禅师并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心下却是暗自记忆。那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经文,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闵朱二位那里,得悉了宝典中的经文?”方证点头道:“不错。不过闵朱二人所记的,本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渡元禅师在华山之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冲奇道:“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方证道:“当时就无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就收到渡元禅师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令狐冲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方证道:“由于这一件事,红叶禅师和华山派之间,生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外,又隔数十年,遂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令狐冲道:“魔教十长老攻华山,弟子可没听见过。”方证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为的是这部‘葵花宝典’,其时华山一派势孤力弱,无力与魔教相抗,当下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盟,五岳剑派之名,便由此而起。第一次在华山脚下大战,魔教十长老锻羽而去,但五年之后,十长老精研了五岳剑派的剑法之后,卷土重来——”令狐冲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方证道:“怎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的话头,恕罪则个。”方证点了点头,道:“这一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好了破解之法。二次决斗,五岳剑派着实吃了亏,听说有一部传抄的‘葵花宝典’,就此落入了魔教之手,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象那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这般说,立时想起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的那些骷髅来,心想:“难道这些骷髅,便是魔教十长老的遗骸么?否则他们为什么在洞壁上题字,痛骂我五岳剑派?”冲虚见他呆呆出神,问道:“你曾听岳先生说过这件事吗?”令狐冲道:“没有。不过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石洞之中,见到许多具骷髅,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什么?”令狐冲道:“有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谩骂诽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冲道:“正是,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松赵鹤破恒山派剑法于此’。”方证道:“赵鹤?他是十长老中的‘飞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我记得石壁上题字记道,破了华山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叫什么张乘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神魔’张乘风,‘白猿神魔’张乘云,乃是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乃是熟铜棍和镔铁棍。”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破了我华山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无法脱身。”令狐冲道:“晚辈也这么想,因此上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派剑法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不过骷髅之旁,尚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老从五岳剑派门下的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   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冲虚道:“你剑法如此精妙,便是从石壁的那些图形中学来了?”令狐冲道:“那倒不是。晚辈的剑法,除了师父岳先生启蒙教导之外,是风太师叔祖传授。”方证和冲虚点了点头。三个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方证道:“魔教十长老虽在华山送命,但华山派闵肃、朱子风,二人手录的‘葵花宝典’,还是给魔教中人夺了去。任教主说传给东方不败的,便是那部手录本了。这部手录本是不齐全的,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之所悟。”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摄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他——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这可——这可——”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林师弟的曾祖父,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是——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在衡山城外破庙之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方证道:“渡元就是远图,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那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便知道这位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的闵朱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他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方证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生气,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那只是太仓一粟而已。”他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当年林远图前辈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是确定不移之事实。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陕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那是众所周知的。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学剑之士,人人都想过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昆仑、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确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他先下手为强,居然是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那里及得上你师父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什么?”冲虚微微一笑,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冲虚道人初时说到岳不群不动声色“坐收巨利”之时,令狐冲听他辱及师尊,心下颇为忿怒,但及后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化装成一老翁,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的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又想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他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年轻闺女,师父为什么她要抛头露面,长期在福州城外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是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脸面。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这儿闲谈之时,妄加推测。尊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道他每一句话都说的是实情,过了一会,问道:“那日在少林寺中,左盟主和任教主相斗之时,以指作剑,向问天大哥说道这是辟邪剑法。其中缘由,还请道长赐教。”冲虚道人摇了摇头,道:“这道理我也推想不出,说不定左冷禅威逼令师,将剑谱强夺了去,也或许令师以剑谱与左冷禅共同参悟。左冷禅武功见地,俱比令师为高,二人若是共参,与令师也是大有益处。再说,左冷禅以指作剑所使的剑法,是否就是辟邪剑法,我们也难以确定。”令狐冲道:“林师弟家传的辟邪剑法,我们华山门下八是人人见过的。那日左盟主所使,有几招似乎相同,有几招却又大异。”他想到那日林震南在破庙中临死时的言语,道:“林师弟的父亲林家世伯,胸襟不广,他要我传话,却又怕我偷看他家的剑谱。”   冲虚道:“他要你传什么话了?”令狐冲道:“林家世伯受了青城派的虐待,又受塞北明驼木高峰的逼供,弟子见到他时,已是气息奄奄。他要弟子传话给林师弟,说道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他家祖传之物,要他好好保管。这物事便是那件上载辟邪剑谱的袈裟——啊是了,原来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所以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书写在一件袈裟之上。”冲虚道:“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闵肃、朱子风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裟袈之上。”令狐冲道:“说也好笑,那林世伯却又加上一句,说道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他显然是放心不下,怕我霸占了他家祖传的物事,以‘无穷祸患’来吓人。”冲虚道:“他这句话,后来跟你林师弟说了没有?”令狐冲道:“我答应把话传到,自是照办。”方证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似乎嵩山派左盟主手中也有一些,怕只怕左冷禅心有不足,得知所见并非全豹,要想灭了魔教,吞并少林,将整部葵花宝典都收归嵩山,武林中就此多事了。”   令狐冲道:“两位前辈识见非凡,就那日少林寺中之所见,左冷禅出招的手法之中,当真已杂有‘葵花宝典’的武功了吗?”方证沉吟片刻,向冲虚道:“道兄高见如何?”冲虚道:“我们僧道二人,都未见识过‘葵花宝典’,但若凭常理推断,嵩山派剑法中固然无法化出这等招式,而左冷禅自己,凭空也创想不出。”方证道:“正是。只不过左冷禅纵然看到了‘葵花宝典’,或是‘辟邪剑谱’,所领悟者也属有限,是以也对付不了任教主。下月十五他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选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甚么推选的?掌门人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了。”方证道:“令狐少侠便不加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早已商会,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只恐也是枉然。”方证道:“以老衲之见,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有五派合并之议已成定局,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若是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手中。”令狐冲呆了一呆,道:“我——我——”冲虚道:“老道和方丈大师曾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个直性子人,又于名利一关,看得甚淡,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令狐冲哈哈一笑,道:“道长说得真对,要我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令狐冲自己,便是个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若做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第二,不会来吞并我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道:“老衲和冲虚道兄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做这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再做五岳派掌门,只怕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么看,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去大闹一场,说甚么要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搞捣乱或许还行。”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不可,那时却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了掌门,那时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弹对付你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声道:“不能。”冲虚又道:“那时你华山派的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左冷禅奸诈深刻,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令狐冲大喜,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危,但心下既有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回去吧!新任掌门人突然不见,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三人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许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中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中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第七十四回 中伏遇险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乃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这等局面,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身仅数尺之窄,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心下倒也不免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已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只听一人喝道:“射!”三人舞袖挥挡,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前头上射将出来,原来长箭并非射人用的羽箭,而是内有机括,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闻到一阵奇臭。这臭气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三人虽然内功均高,但奇臭入鼻,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入天空后,化作雨点,纷纷洒将下来,有些落在栏干之上,片刻之间,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端的是厉害无比。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即是手中没有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挡开,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实是无可奈何,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若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的箭头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这天桥不过二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若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纵有天大的神通,也是难以逃生了。   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原来伏在灵龟阔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贾布。他听得令狐冲辨明了自己口音,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聪明人不吃眼前亏,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令狐公手便暂且认输如何?”   这“黄面尊老”贾布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他了。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为之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敬武林中的前辈,看重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跟东方教主一起长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只是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能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是万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那是再好不过。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来,要请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令狐冲又是哈了一声,心想天下那有这样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要一离开天桥,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只是反掌之事。果然贾布跟着便道:“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若是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无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右手?”贾布道:“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手,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   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个圈套,只要我们砍下了自己右手,使不了剑,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公子这样一位强援,那便势孤力弱得多。”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贾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里?”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为难。”   他这个“难”字刚脱口,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是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贾布真是极工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将手臂割断,但舞动起来,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无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是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冲虚道:“不可!”贾布叫道:“二!”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是我恒山客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贾布叫道:“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便在贾布这“三”字一出口之际,只听得灵龟阁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在身后摇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退开,别淌混水。”盈盈道:“你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东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禅的贿赂,竟来对恒山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贾布密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吗?”贾布道:“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光明左使。”贾布位居上官云之上,上官云自负武功较他为高,本来有些心病,一听盈盈的呼唤,不禁登感迟疑。他自然知道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东方教主向来对她十分尊重,虽然听说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料想东方教主和任大小姐之间定将不少纠葛,但要他此刻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是万万不能。贾布又叫:“放箭!”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却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光一闪,黑烟冲上,正是楼阁底下着了火。盈盈叫道:“贾布,你好狠心,为何放火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怒道:“胡说八——”盈盈叫道:“快下去救火!”向前冲去,令狐冲、方证、冲虚三人乘势奔前。这三个人是何等的身手,盈盈现身之后造成了这一空隙,三人立即一冲而前,破窗而入。   三人一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之下,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祇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之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作剑使,手臂一抬,便剌入了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   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二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其实均是朝阳神教中的得力教众,虽非第一流高手,武功却均颇为了得。四十人分布于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了装在箱中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殆尽,毒水机弩散了一地。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正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正紧。   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冲狐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是初次正面见到她和人相斗。只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部位奇特,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冲狐心中,仍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加雾。   那“黄面尊者”贾布所用的一对判官笔尺寸虽无异状,但份量显然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戟一般的声息。盈盈的双剑始终不和他一对判官笔相碰。贾布的笔招每一招都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   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贾布斗得兴发,双笔归一,疾向盈盈喉头戳了过去。令狐冲吃了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一招,手中烛台剌出。嗤嗤两声响,剌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把捏不定,判官笔脱手,此人甚是悍勇,双掌一起,向令狐冲胸口扑将过来。方证大师斜剌里穿上,一举臂间,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贾布使力挣扎,却是不知如何,竟然无法脱出方证大师的手掌,他飞起一腿,向方证下阴踢去,这一招甚是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轻轻向外一送,贾布站立不住,身子向外直飞出去,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久久不绝,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冲向盈盈一笑,道:“亏得你来相救!”盈盈微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乃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命,自取其咎,你率领部属下阁来吧,我不跟你为难。”上官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神魔发誓,只要上官云听我号令,我绝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教三尸虫食我脑髓而死。”这是朝阳神教中最重的毒誓,上官云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了二十名部属,走下阁来。   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人已候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袭?”盈盈道:“东方不败那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这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什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祟崇,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雕侠”上官云低下了头,脸上有惭愧色。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主,那可极是为难。盈盈道:“朝阳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服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打转。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办事,这几年跟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弃暗投明,我自己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得便命丧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有六长老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下毅然上前,从盈盈掌中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吧?”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差遣,万死不辞。”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盈盈收服上官云,尽皆庆贺,要知上官云在朝阳神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既是归降了盈盈,于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事,助力极大。方证和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盈盈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大哥,东方不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大哥行踪隐秘,东方不败无法找到他们,若能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的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一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要知令狐冲剑法虽精,内力浑厚,于拳脚、擒拿、轻身等等功夫,却是差得远了。盈盈虽然背心向他,但令狐冲一动,她便知其意,侧身闪开,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矩吗?”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名其妙,贻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大哥,你为什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门墙,你可别永远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盈盈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逐出师门之事,却是一直既惭愧又痛心,这时不由得长叹一叹,低下了头。   盈盈拉住他手,道:“大哥,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些尴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千余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以声势而论,除了嵩山派尚可和你较量一下外,五岳剑派之中,泰山、衡山、华山三派,那里及得上你?”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谢什么?”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采,于是派遣手下好汉,都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放荡不羁,桀傲不驯的江湖朋友,肯乖乖的来受我约束?”盈盈抿嘴一笑,道:“那也不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   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已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之声。盈盈停步道:“大哥,咱们暂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悦的光采,却缓缓摇头。   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朝阳神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样干,未免过份了些吧?”令狐冲道:“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由你去涉险?”盈盈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们啰嗦。”令狐冲道:“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盈盈喜道:“好,你愿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   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子勤练武功。盈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次日清晨,令狐冲、盈盈、上官云带同幸存的二十名教众,和众人别过,向黑木崖进发。   那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坐在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州客店之中歇宿。该地和朝阳神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   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三杯。店堂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脸上,大增娇艳。令狐冲连喝了三大碗酒,说道:“盈盈。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是个才智之士,江湖上又传言道,天下武功以东方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东方不败这厮极工心计,那是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只因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的面。”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见其面。”盈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住,每年总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见不着东方不败。听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的事务打扰他的心神。”令狐冲道:“你爹爹曾对我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教中事务,这些年来可说是那姓杨的小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似乎不用担心。”令狐冲道:“姓杨的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然现出忸怩之色,微笑说:“说起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见了。”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又无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   令狐冲恍然道:“啊,这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来他虽是英雄,却喜欢——喜欢娈童。”盈盈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甚么鬼。总之他把甚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手上,当真该杀——”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杨莲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了门。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的衣服,头上的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是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令狐冲上前厮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以教中一个无名小卒,只因巴结上了东方不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大哥已和上官云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吧?”向问天微笑道:“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不是易事。”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簌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剌客、叛徒的讯号,本教之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朝阳神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和童老会过面。”盈盈呼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任我行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童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是分明瞧不起童百熊,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绝不会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令狐冲赞道:“好朋友,好汉子!”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那里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东方不败和童老翻脸,咱们的大事是必成的了,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是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对,跟东方不败却是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方不败也会卖他的面子。”   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崖,那是最好不过。”向问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头道:“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礼,道:“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素问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上官云一楞,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点。”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句话很是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教下属众每个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上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那里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咱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滥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想及此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让人给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什么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什么‘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什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杨莲亭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是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是这么说,便成为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甚么法子?女儿所以常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教人脸红的言语。”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之光,布于天下,属下自当凛遵。”盈盈抿着嘴儿,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议?”任我行道:“东方不败商教中大事之时,也是无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什么话,谁也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上官兄弟,东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大侠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传见。”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东方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不管他是否练成了‘葵花宝典’,总之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是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五六年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熊兄长,熊兄短,亲热得不得了,那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   过不多时,上官云已取来了担架事物。盈盈将令狐冲的手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下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向黑木崖进发。   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自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可以通行。一路上朝阳神教的教众把守得极是严密,但一见到上官云,都是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又来到一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朝阳神教数百年的基业,果然是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云作内应,咱们要从外遇攻入,那可是谈何容易?”   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极是陡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这时在松柴火把的照耀之下,盈盈自始至终,守在担架之侧,手中持着双剑,全神监视。要知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若是拚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狐冲的性命不免丧于宵小之手了。   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向东方不败急报,说道已然奉行教主令旨,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只听得半空中银铃声响,上官云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任我行心下咕嘀:“怎知是东方不败令到?”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剎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忽中邪魔一般。那银铃之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待得铃声小歇,众人这才恢复行动。一名身穿黄衣的教众走将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跟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一样吗?”   上官云喝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当下一行人沿着石级向崖上行去,经过了三道铁闸,每处铁闸之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左首是“文成武德”,右首是“仁义英明”,横额上刻着“中兴圣教”四个大红字。过了石门后,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八九石米。上官云喝道:“把俘虏抬进去。”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二人同时弯腰,抬了担架,进入竹篓,只听得铃声响动,那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绞了上去。   这竹篓不住上升,令狐冲抬头向上张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那黑木崖着实高得厉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可以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俯视篓底,但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良久,竹篓才停。上官云等抬着令狐冲踏出竹篓,向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只竹篓,原来崖顶太高,中间有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崖顶。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住得这样高,属下教众要见他一面自是为难之极。”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只见日光从东方射来,照在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之上,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写:“泽被苍生”,太阳光一照,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是无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项背,华山恒山,那更是差得远。他胸中大有学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道:“泽被苍生,哼!”只听得上官云朗声叫道:“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奉教主之命,前来进谒。”   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右使立了大功,贾左使怎地没来?”上官云道:“贾左使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来如此,然则上官右使立时便可升级了。”上官云道:“若蒙教主提拔,绝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行贿,眉花眼笑的道:“咱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却也不过如此。上官左使,请这边走。”上官云道:“教主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若是传进了教主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领路。   从那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道:“杨管家要见你,你在这里等着。”上官云道:“是!”垂手而立。   过了良久,那“杨管家”,始终没有出来,而上官云一直站着,不敢就座。令狐冲寻思:“这位上官右使在教中职位着实不低,可是上得崖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倒似一个厮养侍仆也比他威风些。那杨管家是甚么人?多半便是那个杨莲亭了,原来他只是个管家,可是朝阳神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右使,竟要恭恭敬敬的站着,静候他到来,东方不败当真是欺人太甚!”   又过良久,才听得脚步声响,从步声之中,听到这人行得甚快,但脚步虚浮,无甚内功。一声咳嗽,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令狐冲斜眼向他瞧去,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抱,身形魁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   令狐冲寻思:“盈盈说东方不败对此人甚是宠信,又说二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是个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个彪形大汉,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只听这人说道:“上官右使,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来,教主极是喜欢。”声音低沉,甚是悦耳动听。   上官云躬身道:“那是托赖教主的洪福,杨总管事先的详细指点,属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第七十五回 黑木崖上   那杨莲亭走到担架之旁,向令狐冲脸上瞧去。令狐冲目光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伤后的痴呆模样。杨莲亭道:“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令狐冲,你可没弄错?”   上官云道:“属下亲眼见到他接恒山派掌门之位,并没弄错。只是他给贾左使点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一年半载之内,只怕是不易复原的了。”杨莲亭笑道:“你将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拼命。”上官云道:“属下忠于教主,旁人的好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若是得能为尽忠于教主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全家皆蒙荣宠。”   杨莲亭道:“很好,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是重重有赏。风雷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乱之事,想来你已知道了?”上官云道:“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总管请教。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莲亭在椅中一坐。叹了口气,说道:“童百熊这老儿,平日仗着教主善待于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不想他越来越是无法无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结,真是岂有此理。”上官云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结吗?”说这句话时声音发颤,显然心中大为震惊。   汤莲亭道:“上官右使,你为什么怕得这样厉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摆布得他服服贴贴。他不来黑木崖便罢,若是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一般的宰了。”上官云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结?”杨莲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问天在侧。那是有人亲眼目睹的。他跟任我行、向问天这两个大叛徒有什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教主了。这童百熊回到黑木崖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口认了!”上官云道:“他竟然一口承认,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杨莲亭道:“我问他既和任我行见过面,为何不向教主禀报?他说:‘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气气的说话。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捣乱,这一节你不是不知。他既对不起教主,你怎可还当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不成话了,他说:‘只怕是教主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上官云道:“胡说八道!教主义薄云天,对待朋友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人?”   上官云这几句话,在杨莲亭听来,自是指东方不败而言,令狐冲等人却知他是在讨好任我行了,只听他又道:“属下既是决意向教主效忠,有那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教主稍有无礼,我上官云决计放他不过。”   这几句话,其实是当面在骂杨莲亭,可是他那里知道。笑道:“很好,教中众兄弟若是都能像你上官右使一般,对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吧。”上官云一怔,道:“属下很想见见教主。属下每见教主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劲,全身发热,似乎功力修为陡增十年。”杨莲亭道:“教主很忙,恐怕没空见你。”上官云探手怀中,伸了出来,掌心中多了十来颗珍珠,走上几步,低声道:“杨总管,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管,只盼总管让我见见教主,教主一喜欢,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   杨莲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道:“教主座前,我尽力替你多说好话,劝他升你做光明左使便了。”   上官云连连作揖,道:“此事若成,上官云终身不敢忘了教主和总管的大恩大德。”杨莲亭道:“你在这里等着,待教主空了,便叫你进去。”上官云道:“是,是,是!”将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杨莲亭站起身来,大模大样的进内去了。   又过良久,二个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上官云带同俘虏进见。”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只见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那便不免身首异处了。   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均想:“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轻视天下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七座门前,那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剌,四杆抢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抢在他背后掠过,相去均是不过数寸。   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开。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前八枪剌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阴谋败露了。   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这座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部有三百来尺,只见长殿彼端高设一座,座位中坐着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燃着两朵忽明忽暗的火焰,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云便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叩见教主。”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教主为何不跪?”   任我行是个十分沉得住气之人,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云道:“属下那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观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喜欢得浑身发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左使如何力战殉教,你且说来。”上官云道:“贾左使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教主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两人心中的血也要沸腾了——”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暗骂:“肉麻,肉麻,上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同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杨莲亭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何不跪?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那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那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须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十分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实是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教,怎么背叛本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勾搭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什么?他为什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对人义薄云天,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教主还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什么后果?”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儿。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暴喝道:“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什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什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大声“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那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反对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反对教主,我可没有答应。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看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杨莲亭道:“你若是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么?”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反教,更没反对教主。”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求教主网开一面。”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什么来?你说什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头。”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有出声。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上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只要是你亲口吩咐,我便向你下跪。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朝阳神教毁了,那可是千古罪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杨莲亭喝道:“胡说八道,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飞脚往他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砰砰两声响,跟着两声大叫,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向后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这童百熊内力的是非同小可,两名侍者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身受重伤,躺在地下。已是奄奄一息。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你不出一声,三年有余,教中兄弟人人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什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种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抢去。几名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向他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吶喊,不敢上殿,原来朝阳神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上成殿德一步,那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别走!”加快脚步。只是他双足给铁链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向前摔了出去。毕竟他是个武功极高之人,身子向前这一摔,乘势连翻了几个筋斗,跟着便向前一扑,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杨莲亭急叫:“大胆叛徒,行剌教主!”任我行眼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显得行动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呼的一声,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吧!”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   总算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以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当世第一的身份,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一拖之下便将他拖倒了。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这东方不败急奔之下,不会改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去。令狐冲急忙缩剑,任我行扑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东方不败的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朝阳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狼狈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种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是有天壤之别了。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是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那人全身发抖,上下牙齿相击,格格作响,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叫—”不住说那“叫”字,到底叫作什么,却是始终说不出口。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杨莲亭昂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朝阳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怎有资格重回黑木崖来?”   向问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这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却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抖,将他抖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疼痛不可言喻,他脸色雪白,竟然哼也不哼一声。向问天左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什么名字。   令狐冲等却闻到一阵奇臭,只见他裤脚管下有水流出,却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前任教主,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任我行,自是不熟。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之后,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朝阳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即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光明右使,乃教中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亲眼见到东方教主确是有人冒充,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也即一齐向任我行跪倒,齐声道:“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陈腔滥调他们每日都说上好几遍,说来自是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道路,不准任何人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炼打开。   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老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好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可是已经不及,这个耳光打在杨莲亭脸上,童百态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他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拼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不由得心下登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他在西湖湖底被囚十余年,朝夕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由此而体会复仇的快意。那知道今日来到黑木崖上,却发觉东方不败是个假货,看来真的东方不败早不在人世,否则以此人的机智武功,如何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另派一人来冒充于他?”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恐惧,有些惶惑,有些却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心情十分烦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假的,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挥,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向后退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那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他这一掷之劲何等厉害,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牵住了他的手。却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其实未死!”任我行一听,大喜若狂,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是!”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却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然捏碎了他双肩的肩骨。任我行将那人身子摇了几摇,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道:“东方不败在那?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立即飞奔去取了一盆冷水来,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不如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岂怕你们这几个么魔小丑?你这么说,倒合找的胃口,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抱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之上。   上官云道:“好!”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圃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堆,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道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那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好不了多少。”那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走了出去,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经过这样一个黑越越的地道之后,居然会见到这等美景,心下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片假山,却见一大片花圃之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兢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却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致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洌的花香,只见房中挂着一幅钱起所绘的仕女图,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里?是了,这是他爱妾之所居,这教主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这声音尖而脆,似是男子,又似是女子,令人一听,不由得汗毛直竖。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几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听声音却显然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个个和东方不败十分熟悉,听这声音宛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各人面面相觑,均感骇异。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若不见你一面而死,那可是毕生之恨。”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只见房内布置得花团锦簇,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一件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棚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这人见到众人进来,脸上的惊讶神韵,却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众人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朝阳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是穿在盈盈身上,似乎也显得太娇艳、大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若非亲眼所见,说出来当真谁也不信。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你在装疯吗?”东方不败尖声道。“是任教主!我早料到是你!莲弟,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绣床之上。   那床上绣花的绸被,熏得喷香。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痛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下了鞋袜,拉过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似乎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气鬼气,却又笑不出来。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   杨廷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什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一定是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任我行、向问天等人也算是一等一见多识广之人,然而如此怪事,却也是从所未见。男风娈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甘扮妇女?显然此人定是疯了。杨莲亭对他声色俱厉,他却是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什么受这杨莲亭摆弄?他叫一个人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什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   东方不放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什么,我总是想法子给他办到。当世只有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同过患难,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什么。得罪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早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听东方不败如此说,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对方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轻视,抱元守一,凝视对方。   东方不败阴森森的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兄,想当年在太行山之阳,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那里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么不记得?当年我用药物迷倒任教主后,为烈火堂堂主罗古德发觉,幸亏你一刀将罗堂主杀了灭口,我才大事得成,你真是我的好兄长。”童百熊向任我行瞥了一眼,脸上变色,说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不是胡涂,是你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了你。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那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有良心,不顾旧日恩义,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   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突然之间,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剌。   任我行等个个武功卓绝,但当此情景之下,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令狐冲将盈盈左手一扯,自己挡在她的身前。一时之间,房中寂静如死,谁也没喘一口大气。   各人固然素知东方不败武功极高,但决计想象不到他竟会高到这等地步,能以极细极短的一枚绣花针,迅速无伦的在童百熊头上连剌四处死穴。他武功之奇固是不可思议,而口中正在追忆这位生死之交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转眼间,立即可以下手杀了这个至交,心肠之险毒,更是令人胆为之落。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所以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有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发下号令,叫梅庄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   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着。我在朝阳神教之中,本来只是风雷堂主座下第三枝香的副香主,你提拔于我,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大典‘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横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堂主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只是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速,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朕兆,当真教人防不胜防。令狐冲以长剑剑尖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剌,只有先攻而制他死命,若是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均是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他,以防他暴起发难。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想做朝阳神教的教主,想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以致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朝阳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第七十六回 东方不败   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是不敢答话。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我初当教主,原也意气风发,只想好好有番作为,说什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逐步悟到了人生的妙谛,炼丹服药,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来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只觉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朝阳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只见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可谓不小。”这几句话声音尖锐之极,想见他已愤怒无比。   令狐冲天生大胆,对什么正经事都是漫不在乎,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不放在心上,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道:“我在问你,你是谁?”令狐冲笑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是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什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是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什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扑上前来,拈起绣花针便向令狐冲疾剌。   令狐冲早瞧出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之间颇有不可告人的暧昧,有意要惹他动怒。须知武学高手临敌之际若是心神不定,武功便打了个折扣,东方不败大怒之下,剌出这一针时果然略有心浮气粗。   令狐冲刷的一剑,向他咽喉间剌将过去,这一剑剌得极快,方位又是拿捏得极准,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是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剎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剌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剌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东方不败这一针才剌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只是东方不败以一根绣花针轻轻一拨,便将令狐冲手中长剑拨得直荡了开去,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武学中虽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但至少也得有四两才行,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开令狐冲的长剑,此人武功之高,当真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令狐冲一惊之下,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便是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剌四剑,都是指向敌人的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剌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大喝一声,一剑当头直砍下去。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剌,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剌左目,已是几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是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剌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剌,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剌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剌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并肩而战,纵然是千军万马,也挡他们不住,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行动如电,竟是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变成以四斗一的局面,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却原来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剌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是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剌去。本来以武当掌门冲虚道长剑术如此高明之士,也挡不住他“独孤九剑”的疾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   令狐冲每一剑剌去,都是攻向他的空隙,可是他身法实在太快,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便给他闪了开去。这情景便如密闭的房中似刀剑砍击飞燕麻雀一般,燕雀虽是不懂武功招数,却总能在毫厘之差的空隙中避开。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均为东方不败所刺中。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一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乃是一根绣花针,又不能从针上吸他的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剌,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剌偏了准头,另一针剌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到敌手。   四个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个人都受了他的针剌。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若是针上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只见房中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   盈盈暗想:“我若是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又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剌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了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是一声也不哼。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果是斩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是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他第一声呼叫已他入东方不败耳中。他一瞥眼见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折磨杨莲亭,心中如何不急,骂道:“死丫头!”身子便如一团红云,向盈盈扑将过去。   盈盈头一侧,也不知是否能避开东方不败剌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向东方不败背上疾戳。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剌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教你落在我的手里。”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抹了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   令狐冲虽非对着镜子,也知自己脸上给绣花针剌伤多处。但见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他口中却在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于你,好不狠毒!”   杨莲亨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什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我——”杨莲亭怒道:“我什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几个人,武功都高得很。”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滚在地下。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斩在他左腿之上。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最后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吧?”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若是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道:“不错,你武功比我为高,我佩服你。”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敬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啊,冤孽,冤孽,我练那‘英花宝典’,炼丹服药,又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竟是不爱女子,却——却把心意放在杨莲亭这种须眉男子身上,那——那不是奇怪得紧吗?练这‘葵花宝典’,也不知是祸是福,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请你务必允准。”任我行道:“什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剌,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叫道:“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身来,向任我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行动已远不如先前灵敏,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威猛惊人。任我行一剑直剌,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但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那枚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砰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   盈盈伸出右手,以两根手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那针儿剌入甚深,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措手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所抛下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纤手款款轻送,穿入针鼻,这才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任我行怒极,飞起一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那尸身飞将起来,砰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脑浆迸裂。他得诛大仇,重夺朝阳神教教主之位,可是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仰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威扬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什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然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确是人生至乐之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这教主之位失而复得,比之当年顺理成章的当上教主,得来固然更是艰辛,其中更充满着凄凉的况味,只是苦斗而后胜,更觉这场胜利之可贵。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剌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恶战,实是心有余悸,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了这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他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他绣花针上没有喂毒。”盈盈身子一顿,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个妖怪。唉,我小的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却变得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册页来。这册页极是陈旧,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一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真功,引刀自宫’,老夫不会傻得去干这傻事——”他突然沉吟道:“可是这宝典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绝不会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没存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再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下更是感到一阵惊怖。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觉他的两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若是教太监去练,那是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腐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碎了一口,道:“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业,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剌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算。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是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什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朝阳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当下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堂主,各枝香的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是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什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他口中说不容易,心里却已觉得:“文成武德,天下舍我其谁?”他向令狐冲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将近来。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加山,你要我做什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却是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这世上不听我吩咐之人,会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水火堂属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任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朝阳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是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又有一批人上崖参见,这次再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颇为胧朦,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还是东方不败,抑或是假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这些人心中怀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中忠于东方不败,为他尽力,文字和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旧帐来,可不免身首异处了。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们知道只须大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一个教主仍是如此,当下大声颂扬,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见到这般情景,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阳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岳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那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向任教主磕头跪拜,原是应有之义,可是朝朝夕夕说什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沾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心下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大长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朝阳神教焉能与正教抗衡数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   “东方不败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说了。以这样一群豪杰之士,每日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够受得下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图谋,那便是毫无骨头,毫无骨气之人了。”   只听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是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乱杀无辜,祸乱神教。又有一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想:“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部属的与众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什么大罪?”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是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   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却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入,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与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以五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接着又听得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近几年更是受本加厉,强抢民女,淫辱教众的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便如太监一般,什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生性向来爽朗,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别惹你爹爹生气,说不定他要砍我的脑袋。”当下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中挂了下去。   二人俱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瞬时之间,似与黑木崖上长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倩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什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什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什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着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似乎很有些怪异,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他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嵩山掌门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半聚会,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法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难了。”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那‘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朝阳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担心别人,却永远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纵马出了朝阳神教。   不一日回到恒山,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下来迎接。不多时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似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住在别院,没一人胆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练武功,规矩得很。”   令狐冲喜道:“那就极妙。”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却是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那可很是为难了。”   屈指计来,离三月十五嵩山之会已无多日,当下他向众人说道:“那日我就任恒山掌门,嵩山派有个姓林名厚之人到来,手携什么五岳令旗,要我于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会,大伙儿都听见了?”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别睬,理也别睬。掌门人,请你给我一枝五岳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门人到恒山来。”桃枝仙道:“他若是不来,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说那便如何?”桃叶仙道:“嗤拉劈拍哩!”双手做个向外拉扯的姿势,意思是说将左冷禅拉成四块。众人都大笑起来。   令狐冲笑道:“他说五岳剑派各派掌门人在那一天都要会聚嵩山。倘若咱们把嵩山掌门人叫到恒山来,请他喝酒吃饭,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热闹。我倒有一妙计在此,不如咱们大伙儿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穷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群豪在这通元谷中闲居,早已感到气闷,听令狐冲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掌声如雷。令狐冲笑道:“到了嵩山之后,大家喝酒吃饭,可不许含糊,好让人家说一声,恒山派吃饭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计无施笑道:“那么恒山弟子岂不是都成了酒囊饭袋?”令狐冲笑道:“好教左冷禅越想越肉痛。”   当晚令狐冲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本来言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可是一众女弟子却已等得心焦万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和恒山别院中的群豪,向嵩山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这一晚众人在黄河边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冲一觉醒来,只觉四下里静悄悄地,与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斗酒,睡得甚沉,这时心下暗暗觉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们可别着了敌人的道儿?”当即披了件长衣,推门出外,叫道:“仪琳、仪清,你们在那里?”仪琳应声出来,道:“大师哥,甚么事?”令狐冲见到仪琳,心下稍慰,道:“你们都没事么?”仪琳道:“很好啊,没甚么事?”这时仪清也过来了,笑道:“大师哥,你那些朋友们昨晚不知喝了几坛酒,到这时候竟是一个也没起身。”   令狐冲举头一看太阳,已是辰牌时分,道:“一个也没起来吗?”仪琳微笑道:“一个也没有,可真有点儿奇怪。”她说这句话时神情甚是轻松,令狐冲却觉情势不对,这千余豪雄决计不会人人大醉,一个也不曾起身,何况这些人中滴酒不入口的也有二三十人。他心中一凛,抢到群豪聚居的那座大祠堂前,伸手一推大门,那门仍是关着。他不及撞门,飞身入内,只见祠堂内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大庭桌上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取纸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令狐公子,属下等顷接神教黑木令,任教主有令,命众人即刻回归黑木崖,不得有片刻延误,亦不得告知公子。咱们只好告辞了,抱歉抱歉。”下面写着“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与众兄弟同拜上”。 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令狐冲看到这信,心下虽是感到一阵怅惘,惊惧之心却登时消去。他本来预计会见到遍地鲜血,千余名群豪尽遭毒手,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此刻得知原来是被任我行下令召去,颇觉宽慰,但随即又想:“任教主为什么突然下黑木令将众人召去?又不许我得知?那自是心中对我大为不满了。他要我加盟朝阳神教,我没有答应。在长殿之外,他们痛骂东方不败,我却又纵声大笑,自是得罪了他。老头子这些人中,有许多服了三尸脑神丹,一见到黑木令,自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违拗,连夜上黑木崖去了。这件事盈盈若是知道,必定生气,但愿她别和她爹爹吵嘴才好。”   这时仪和、仪清、仪琳等也都跃进祠堂,得悉群豪突然间不告而别,都是颇为骇异。仪和道:“大师哥,这些人走了倒好,在恒山派中,反而搅得天下大乱,叫人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仪清道:“任教主召唤他们回去,自有深意。咱们到嵩山去,为的是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人,这个掌门人,将来是要和魔教作对为敌的。他魔教的部属参与推选,那算什么样子?”郑萼也道:“不错,他们走了好得多。否则的话,如果大家推选大师哥做五岳派掌门人,嵩山派的人一定会持异议,他们说恒山派中有这些魔教人士,恒山派掌门怎能为五岳派之首?”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你们都不喜欢和这些粗鲁汉子为伍,心中早在憎厌他们了,只是先前碍于我的面子,不便明言而已。他们自行离去,你们正是得其所哉。”   忽听得西边厢房中喀喇一声,接着砰砰几声响,仪和叫道:“甚么?”抢过去踢开房门,只见一张床上有几个男人迭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叫道:“大师哥,快来。”令狐冲已从她身后见到桃谷六仙的狼狈情形,忙走进房中,将放得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了出来。桃根仙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他妈的,我可不是骂你。你瞧,这狗娘养的,良心可真坏,老子见了他,可得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   令狐冲道:“你骂谁?”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伸手点了老子的穴道,好像堆柴草一般堆在一起,祖千秋和老头子不是东西,他祖宗十八代个个眼睛上生大疔疮——”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桃谷六仙不是魔教麾下,不理任我行的黑木令,老头子他们生怕六兄弟向令狐冲泄漏消息,是以冷不防的点中了他们穴道,塞住了他们的嘴巴。当下令狐冲将第二名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的麻核。这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已是叽哩咕噜的说话,待得麻核离口,桃花仙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根仙道:“为甚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   两个人身上的穴道尚未解开,只是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昨晚是怎么会事?”桃根仙道:“我怎么知道?咱们正在好好喝酒,忽然腰里一麻,我六兄弟同时给六个龟儿子点中了穴道,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桃花仙道:“那些龟儿子呢?咱们去捉了他们来,拚个你死我活。”桃根仙道:“甚么叫你死我活?我们又不是和令狐公子拚命,你又不是和我拚命?应该说拼个‘他死我活’!”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蹩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他们是在迭罗汉。”不料桃根仙和桃花仙武功甚高,耳音极灵,桃花仙却已骂了起来:“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迭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花仙道:“你和小尼姑们在一起,那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起来,都说是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等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砰砰、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开,转了个弯,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行了几步,寻思:“任教主突然将这些人都召回黑木崖,行事如此隐秘,不让我知晓,可见他对我甚是恼怒。盈盈夹在这中间,定是令她十分为难了。”他脸上笑容慢慢消失,隐隐现出愁意,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忽听得身后有个女子声音说道:“令狐大哥,你很不开心吗?”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脸上满是关怀之容。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这许多朋友忽然间不告而别,我觉得有些冷清清地。”仪琳道:“这些人都听任大小姐的话,任大小姐又对你极好。他们对你不起,难道不怕任大小姐生气?”令狐冲道:“任大小姐的父亲现下是朝阳神教的教主,他们非听他号令不可,否则身体内的三尸虫发作起来,那可不是玩的。”仪琳轻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什么事?”仪琳道:“到底你是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位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忸怩,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姐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们出家人怎地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令狐大哥,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不过仪和师姊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以致咱们两位师姐上华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之讯。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冲微微一惊,道:“是啊,我一直在担心,怎地她二人去了华山后,始终是音讯全无。原来是给扣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田伯光说的。”令狐冲道:“你的徒儿?”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后,师姊们叫他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你那两位师姐?”仪琳道:“是的。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无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姐也没吃苦。再说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个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又说些什么?”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了。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不要紧。”他听到自己的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仪琳道:“令狐大哥,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姐她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什么?小师妹有个好好的归宿,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我小师妹——”说到这里,声音十分嘶哑,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挂灯结彩,热闹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贺。岳先生又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山邀客。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何以却将邀客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口气,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忽然想起一事,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   令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仪琳点头道:“是,是那个姓林的。”   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大哥,那姓林的没一点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肯嫁给他,师姊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多半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的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家都说,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难受,所以一路上对我加意殷勤。每日里祖千秋他们和我渴酒说笑,赌钱唱曲,兴致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多半也是仪和她们授意的。”忽然觉得手背上有几滴水点落了上去,一侧头,只见仪琳眼中泪水一滴滴的落将下来,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道:“我怕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大哥,你若是要哭,就哭出声来好了。”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怎会——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这一番奔驰,一直奔出了五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吧。”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此处离嵩山不远,别要生出甚么事来。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人人皆知。她弃我有若敝屣,我若不伤心,那反是矫情作假了。”当下又放开跑步,回到恒山派众弟子定居之处,只见仪和、仪清各弟子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天未明便启程上山,走到半山,凉亭中有四名身穿黄杉的嵩山弟子上来迎接,对令狐冲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恒山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门和众师姊到来,那是再好不过。”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位是势在必得,绝不容有人阻拦。   行得里许,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仪琳喜道:“是爹爹。”转身叫道:“爹爹,爹爹。”但见山道上大踏步走来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来。   不戒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好得很啊。”令狐冲笑道:“那是托大师的福——”突然见到不戒和尚身后的那名僧人,只觉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这和尚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的道:“是—是田?”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参—参见师父。”仪琳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吗?”不戒大师洋洋自得,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甚么,说给你师父听。”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可不戒’。”仪琳奇道:“甚么不可不戒,那有这样长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字只有四个字,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戒道:“不是。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于恒山派的清名有碍。所以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所以我给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他知田伯光这人贪花好色。最爱奸淫妇女,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他将来要传我衣钵,所以他法名之中,也应当有不戒二字。”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收了弟子,法名叫作甚么?”正是桃谷六仙到了,问话的是桃枝仙。   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自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甚么?”   令狐冲见桃谷六仙一到,又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手,道:“我有几句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抢出了数丈,如听得背后桃根仙在道:“他法名可以叫作‘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用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门,我投在太师父门下的事,你不知道吗?”令狐冲道:“经过情形,不大清楚。”田伯光道:“那日我和你打赌,说道我输了,便要拜小师太为师。”令狐冲笑道:“当时只是一句笑话,说甚么也料不到你居然会当了真。初时我还怕你不怀好意,很防着你,后来才发觉你居然痛改前非。田兄,决心改过,那是大丈夫的行径,那可不容易得很。”   田伯光道:“那口在下来到华山,相请公子,便是奉了我太师父不戒大师之命。不过其时不便明言已。”命狐冲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师早便相识。”田伯光道:“却不是早便和识。在下与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后,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长沙城中,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掀开纱帐,伸手一摸,却摸到一个光头。”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小姐的香闺之中,绣被之内,睡着个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知是个和尚。”田伯光摇头道:“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我白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家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不戒大师武功高得很啊。”田伯光苦笑道:“那还用说吗?在下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令狐冲道:“想来不戒大师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来,又或是点了你的大穴,令你疼痛不堪,麻痒难熬。”   田伯光摇头道:“都不是的。”他回头向身后一看,见十余丈内并无旁人,才道:“公子,我的事不能瞒你,可是若教别人知道了,田伯光宁可自刎,也不能受这羞辱。”令狐冲忙道:“田兄不必提及此事,我只知道不戒大师惩戒了你一番,也就是了。我辈学武之人,这色戒原是大忌,田兄听从了不戒大师的金玉良言,那是再好不过。”田伯光道:“太师父命我一定要对公子明言,否则颇有不便。”令狐冲道:“有这等事?那么我听了之后,绝不向任谁提起便了。”   田伯光道:“多谢公子。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么暗器?”令狐冲道:“这倒不知。我和田兄数度交手,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没招架之功,你自始至终就没使上暗器。”田伯光从怀中取出一枝柚箭,托在掌中,道:“这是在下所练的暗器,平时带在身上,却也颇少使用。”令狐冲见这枝袖箭长约五寸,箭身甚细,以纯钢打就,显比寻常袖箭为重,却也并无特异之处。田伯光道:“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点了灯,跳下床来,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遇到报应,既是落入人手,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吗?’太师父脸孔一板,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倒像若是小心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所便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刀,干么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我坐在酒楼窗口喝酒,你们的说话,我从头至尾都听见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奉之意。”田伯光道:“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不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见他纠缠不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一个‘倒踩三迭云’,从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是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道:‘放暗器了!’我右手向后一甩,嗤的一声,射出了一枝袖箭。太师父虽在黑暗之中,但听声办器,一伸手便接住了袖箭,说道:‘放暗器也没用。”我越奔越快,可是他阴魂不散,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给他赶得急了,拔刀翻身,一刀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余招后,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吧!’他道:‘我不杀你。我要剌瞎了你的眼睛,教你以后见到女人,分不出美丑,再也不起色心。啊哟,不对,你这大色鬼,瞎了眼睛之后,一样的贪花好色,奸淫美女固是不好,奸淫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不对。我斩了你的双腿,教你做不了坏事。’我说:‘你干脆将我杀了,何必啰里啰唆?”   “他道:‘你这人倒是干脆。你是我女儿的徒弟,倘然我断了你手脚,我女儿的徒弟武功大差,她脸上也没光采。怎生教你以后做不得采花大盗才好,有了!’他突然将我点倒,将我那枝袖箭剌入了我那话儿之中,又将袖箭打了个圈儿,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采花淫贼,从今以后,你可做不得那采花勾当了吧?’”令狐冲又是好笑,又是惊骇,道:“有这等事?这大和尚可真是异想天开。”   田伯光苦笑道:“岂不是异想天开?当时我痛得死去活来,险险晕了过去。我骂他:‘死贼秃,你要杀便杀,为何用这恶毒法儿折磨你老子?’他笑道:‘这有什么恶毒?给你害死的无辜女子,已有多少?我跟你说,以后我见到你,便要查察,若是这袖箭脱了出来,我给你另插两枝,下次见到倘若又是给你除了,那便插上三枝。除一次。加一枝’。”令狐冲捧腹大笑。田伯光颇有愧色。令狐冲道:“田兄莫怪,小弟并无讥笑之意,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田伯光道:“谁说不是呢。他给我敷上金创药,命我在客店中将养。后来他得知我师父记挂着你,于是便命我到华山来邀你和她相见。”   令狐冲这才恍然,原来田伯光当日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乃是出于不戒大师之意,其时他受不戒之制,满腹是难言之隐,甚么都无法明说,那里料想得到这中间竟有这许多过节。他又想:“仪琳小师妹想要见我。那是为了甚么?当日在衡山附近,我和她共历患难,此后见面,都是和旁人在一起。她对我感恩,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别情?”   令狐冲又不是傻子,仪琳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只是一来仪琳是出家人,二来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是以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此后自闽至鲁,始终未曾跟她单独说过什么话。他做了恒山派掌门人后,更是大避嫌疑,心想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但自己受定闲师太重托,可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均与别院中的群豪在一起。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只听田伯光又道:“不知怎的,太师父倒和我很是投缘。他虽如此折磨我,平日却待我不差,说我虽拜了师,师父没传我甚么武功,对我不起,他要代女传技,于是传了我不少功夫。”令狐冲道:“这可恭喜田兄了。”田伯光道:“后来我们听到你做了恒山派掌门人,太师父便教我投恒山来帮你。前几日,有人在道上认了我出来,叫我是‘采花大盗’,跟我动手。太师父把那人吓走了,跟着便要我落发做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要我向公子说明此事,以免公子责怪我师父。”令狐冲道:“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师父?没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是更瘦了一些,脸色也是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太师父说:一定是你公子欺侮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待你师父是挺好的,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她一句。再说,她什么都好,我怎会责骂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所以我师父要哭了。”令狐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为了这件事,曾狠狠打了我一顿。”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位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是骂得凶,越是恩爱。你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过,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个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跟我师父做夫妻,为什么要做恒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这许多尼姑之中,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美貌的。你不为我师父,却为了什么?”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要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的心肠。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糟了?”   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门牙,大发脾气,说道:‘为什么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儿不美,你为什么当日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什么舍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公子,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啦。”令狐冲奇道:“为什么那就好啦?”田伯光道:“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什么?”   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师公。”令狐冲一呆,叹了口气,道:“田兄,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任大小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旁人也是无法可施。’公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见怪。”   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师父说道:‘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若是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横剑自刎。太师父道:‘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吧,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公子,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那可不是假的。”   令狐冲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只道她道路困顿,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这件事可难办了。田伯光道:“太师父流了一会眼泪,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不然。我师父美若天仙。当日徒孙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会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有点过份了。”   田伯光笑道:“我知道太师父的脾气,若不是这么说,他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即转怒为喜,放了我下来,道:‘臭小子,那日我在酒楼上见到你和令狐冲打架,他打你不过,你却砍得他遍体鳞伤,要不是你非礼的是我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狐冲心想自称“老子”的和尚,天下倒是少有,道:“你对他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为之莞尔。   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件事中颇有难处,尤其是你恒山派掌门,更是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好话,让她高兴高兴,将来再瞧着办吧。”令狐冲点头道:“是了。”说话之间,前面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追将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道:“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峒崆、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选掌门人的大典,昆仑派和青城派的师弟都已经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驾到。”这几人眉宇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岳派掌门一席,说甚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手掌心。   行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树巅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引导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端严,各具妙景。”那弟子道:“嵩山位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辈江湖豪士,与帝皇官吏拉得上什么干系?左掌门时常结交官府吗?”那弟子脸上一红,便不再说了。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引导的弟子一路指点,说:“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炽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其后声音极小,终至杳不可闻。田伯光道:“老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千人了。”田伯光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议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转了一个弯,突然间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长剑,拦在当路口。有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们若是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怖,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却见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那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长剑,都要扑将过来,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给你拼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伤了不少敌手的眼睛。那些前来袭击之人,自是嵩山派所遣的了,想不到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真是和自己拼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令狐冲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吗?”   一名嵩山弟子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却不知如何和令狐掌门有偌大仇恨?今日是推选五岳派掌门的好日子,令狐掌门若给这群瞎朋友推下了深谷,就算同归于尽,那可不免大煞风景了。”令狐冲微微笑道:“正是,请阁下便即下令,叫他们让路。”那汉子笑道:“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他大踏步走上前来,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剑乱砍乱劈,总算那两名嵩山弟子武功着实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将二人抓住,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这不戒和尚臂力雄健无比。这两名嵩山弟子每个都有百来斤重,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呼,只道这一次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下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为人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那里逃?众位盲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脚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们随便叫得的吗?”一伸手,便是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那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众瞎子初时受了嵩山派诸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剌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一阵寒心,跟着在山道上胡乱来往奔驰,双目又不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田伯光喝道:“这叫作什么所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忽听得鼓乐声响起,但见峰顶的旷地之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数千人。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令狐冲等跟着上峰。 第七十八回 封禅台上   只见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门户,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这左冷禅向来冷口冷面,不论心中如何高兴,脸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欢容,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什么“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剌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即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是好得很了。”他顿了一顿,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吧。”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   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份,不免要摆摆架子,那是不会来的了。”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那是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这二人轻功虽不甚佳,但从二人急趋而上的神态瞧来,料到山下发生了甚么大事,峰顶上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过不多时,那人奔到左冷禅身前,抱拳说道:“恭喜师父,少林寺住持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门人弟子,正上山来,向我五岳派道贺。”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须得下去迎接了。”听他语气,竟似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令狐冲见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是难以尽掩。在嵩山绝顶之上的群雄一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到了,登时耸动,大家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来人下山。只见泰山派天门造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拱手见礼,忽见黄墙之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他不敢口称“师父、师娘”,也不敢自称“弟子”,但跪拜之礼,与平素一般无异。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冲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这恒山派掌门能当到今日,也心满意足了吧?”   令狐冲道:“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冷禅师伯的用意,似是要五岳剑派合化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若是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就——”令狐冲自被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己如此和颜悦色,不由得大喜,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不,晚辈无有不遵。”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这‘恩义’二字。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留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父子,却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心灰。”令狐冲垂首道:“弟子该死。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实有说不出的苦衷。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留自己为弟子之意,这良机如何肯失,双膝一屈,便即跪下,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山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身来。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胸口又是一酸,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身上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锤,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中隐隐似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睁开眼来,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群雄而然道好。嵩山绝顶,古籍称为“峻极”,那竣极禅院便在嵩山绝顶,本是一座大寺,但近百年来已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反较近于道家。群雄进得禅院,但见院子中古柏森森,大殿虽也极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只进来一千余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几无插足之地。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此更上百步,乃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极是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剌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原来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是国家的盛事。这些江湖上的豪杰,那里懂得封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呼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出院门。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坛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众人去封禅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甚么玩意?他说和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下,难道真是以皇帝自居么?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图吞并朝阳神教,再进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倒是知己,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一言不发的跟着众人,向上走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的口气,他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他门下了。为甚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是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喜欢。小师妹嫁了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师娘暗中力劝,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又是左冷禅力图吞拼四派的日子,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是要竭力抗御。他待我好一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自存于江湖之上。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那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一块大石都是凿得极是平整,想象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祀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狐冲再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然已以泥苔涂抹,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以年深月久,颇见毁败,左冷禅曾命人修整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推测其居心不善。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见到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迭迭的山峰。只听得三个老者向右南方指指点点,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直并峙的是双圭峰,那三峰插云的便是三尖峰了。”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去。很觉得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已约了不少帮手,若是有变,则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笑道:“方丈大师如何说这等话,那不是太过见外了吗?”冲虚道:“宾客们都已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老是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左冷禅道:“遵命。”当下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这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下里观赏风景,可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众人一齐转过头来,围到石级之下。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是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多谢了。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忽听得会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足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的了。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的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的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的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有令狐冲、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孙女亲眼所见,难道他们竟然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是望在莫大先生脸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摇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冷一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是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只是当日衡山郊外,围攻我费师弟的,除了莫大先生与令师弟刘正风外,还有北岳恒山派的弟子,西岳华山派的弟子,更有魔教中的长老曲洋和他孙女儿。”他说这几句话时,莫大先生不由得背上阵阵发毛,寻思那日在荒郊杀死费彬,在场的除了师弟刘正风、曲洋祖孙之外,尚有令狐冲和恒山派的女弟子仪琳,不知如何竟然泄漏了风声,想必是年轻人不知轻重,吐露了当时真相,这么一来,衡山与嵩山已成死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也是难以预卜。令狐冲听左冷禅这么说,也是暗自心惊。却听得左冷禅续道:“今日我五岳剑派联盟合派,乃是我五派创派百余年来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其实却是咄咄逼人,意思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之义,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当下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天门道人站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几达二百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二百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突然泰山派中一名穿青色道袍的白发道人站了起来,说道:“天门师侄此言差矣。泰山一派,上下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的中气却仍是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在低声私语:“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甚是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是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泰山门户以来,那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玉玑子嘿嘿一笑,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那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人,做不做有什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说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为了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柄黑黝黝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这柄短剑貌不惊人,却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百多年代代相传,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群雄见他师叔侄二人说得如此剑拔弩张,都是凝神以观,屏息倾听。   玉玑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为什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的手中的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那铁剑已被玉玑子夹手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思。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的戒条么?”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二位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玉玑师叔刚才干甚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把本派掌门人的职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你掌门人,你仗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道:“我是一时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绝不能传给玉玑。”他急怒之余,竟是口出秽语。玉音子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大声说道:“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什么鬼?”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却是玉玑子的弟子。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七八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向他排挤,这样一来,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一时之间,泰山派众人吵成一片,数十人齐声大呼:“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替!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替。”玉玑子将手中铁剑高高举起,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是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只见师父负手而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理。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只见玉玑子左手挥了几挥,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核心,被围的道人,自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子徒孙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吗?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门掌门人了?”玉玑子又道:“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说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绝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千古罪人,你——死了也无面目去见祖师爷。”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甚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甚么不好了?”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搞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叫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声呼道:“死战到底,绝不投降。”他们人数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倘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杀了,这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绝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一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煽风。这人身材极瘦极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是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道:“你明明把掌门人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那麻衣汉子仍是懒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今日五岳剑派的好日子,你这牛鼻子却在这里拔剑使刀,大呼小叫,败人清兴,当真是放屁之至。”突然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跃起身来,迅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一剑往他胸口剌去。那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了转来,砰的一声,在天门道人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毕至,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门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踢中了穴道。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剌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头发。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是无法动弹,一张红脸变得铁青,瞧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拍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剌,这麻衣汉子当场使得变成一只剌猬,但天门道人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叫道:“——你这狗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天门脑袋一转,相他面对着面。天门口中鲜血兀自向外狂涌,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的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的颈骨竟被天门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得几下,便已死去,天门道人身材本便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只是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布。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竟已气绝。原来他被这汉子制着,又是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竟是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是活不成了。   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气绝,登时大哭起来。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派了‘东海双恶’这种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份了吧?”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常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被天门道人击毙的那个细长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听何三七说,却是“东海双恶”之一。“东海双恶”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说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门和‘东海双恶’或许相识不久,但和双恶的师父‘白板煞星’,交情定是大非寻常了。”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什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白板煞星’是什么人?”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一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了。这人没有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岳夫人所说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喜欢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难道是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眼见林平之站在她的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气?我似是在那一个人脸上见过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切,是默认不辩了。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只有好处,并无害处。只有像天门道人那样自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栈,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的门户,若是有人恶意阻挠者,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他说了这番话后,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齐声高呼,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是群山鸣响。看来这些人事先早就练过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绝不会每一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显然左冷禅若不是暗中早已给了他极大好处,那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动弹。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好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心中暗暗立誓,终有一日要杀了左冷禅,玉玑子,为师父报仇雪耻。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然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之所趋,既然并派一举乃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华山与恒山二派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数次和在下谈起,对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师太,也均持此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掌门人和两位师伯师叔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她们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地可以擅加己见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面目娟秀的青年女子,乃是恒山派的弟子郑萼。   左冷禅道:“你们师父见识高远,老谋深算,乃是我五岳剑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最为佩服。定闲师太虽是女流,但武功之强,见识之高,我辈须眉男儿也是大大不及,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岳派掌门一席,那是非她莫属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若是如议告成,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然谦逊力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女英雄竟然大功未成而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是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语之中,隐隐是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在少林寺来了,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生得獐头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他老人家相比,那是万万不及。”   先前说话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咳嗽一声,说道:“我是桃根仙,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们甚么?是久仰我们的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左冷禅心想:“胡说八道,原来是个浑人。”但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那也没有甚么,六人齐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那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见识,却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五岳剑派若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道:“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有些不敢当。”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环顾宇内的英雄好汉,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要他来当五岳派的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的苦头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不敢,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都轰笑起来。这些人虽然大半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甚么“武功卓绝,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静、定逸两位师太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甚么?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在三人鼓掌喝采声中,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比之少林寺的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的冲虚道长,武功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之中。无人能及。两位师姐,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要做五岳派掌门,领导五岳派二千余名英雄好汉,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的为是。’”   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但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是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少数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人,料得定闲师太等三位有道女尼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几乎无法与他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青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闲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桃根仙道:“那是恒山派的几十名弟子亲耳听到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郑萼忍住笑,说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父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是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数十名女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起来,我师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她们三位老人家多年,岂有不知道师尊心意之理?” 第七十九回 妙话如珠   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没说谎,是不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噫,是了,定静师太说道:‘五派虽然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这东南西北中五岳,却是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山,胜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定逸师太道:‘师姊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所以生下他六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剌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好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一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岳派掌门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说道:“对,对,五岳剑派一如现状,并他作甚?”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将来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声威更隆,人望更高,也如我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   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头,当下朗声说道:“恒山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们六拉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份,所以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公子来勉为其难了。”   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公子,你是恒山派掌门,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令狐冲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岳先生,乃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嗯,这么说来,你仍是听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恩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嗯。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作一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心下均想:“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以致不足与嵩山派相抗。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当可与嵩山派一较短长了。”   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一百余年,这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自然都是知道的了。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令狐冲想:“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乃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何以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便数里,每说一句,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均与从前不同了。”   只听岳不群继续说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了九成。   “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是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岳不群续道:“可是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   方证大师合什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家财性命,都耗费于一时的意气之中。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纷歧大有祸害,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领会了个中的开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盛衰气运,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群雄都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那可是难于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声一静,继续说道:“在下沉心思索,发觉其中的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之间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一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传统,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左冷禅道:“以岳先生的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绝无不成之理。”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是不必计较。所谓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颇有足观了。”   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岳不群微微一笑,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无法办到,但各家各派如择其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尽量合并,则门户宗派在十年八年之内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也赞成五派合并。”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了。”他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二人都摇了摇头,脸上神色颇为沮丧。   只听左冷禅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但今日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增多风波,于我五岳剑派或有好处,但于江湖同道,却是祸多于福了。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之上。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或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处,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是松了口气,有的却仍是将信将疑。   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无疑了?”岳不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徒之谊。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是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非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   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归他门下,原来并非重回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之吉凶,是在这个五岳派是照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他嵩山及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占到赢面。”   他心下正在思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正是天大的喜事。”跟着群雄之中,便有数百人齐声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为什么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齐声应道:“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所以让给了令狐冲来做,是不是?让给令狐冲做,有一个条件,便是要他为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如果他不为三位师太报仇,他这掌门人便做不成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人的,便在五岳剑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便是一个不是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之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这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   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只听桃根仙又道:“如果他不替定闲师太报仇,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恒山派掌门,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么恒山派加入五岳剑派与否,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又齐声答一句:“是!”桃实仙道:“一派不能无掌门,令狐冲既然不能做恒山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那几个人武功卓绝,识见不凡,当年定闲师太早有定评,是不是?”   桃实仙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是越答越加起劲。与会的群雄一来确是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个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道:“是!”   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这时听桃谷六仙来胡说八道,内心深处,竟是颇觉喜欢,似乎这六兄弟替自己解开了一个难题,但再听一会,突然觉得奇怪,心想:“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每一句话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是强辞夺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笔,教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这六位武功卓绝,见识不凡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声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大笑声中说道:“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他越说越是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便有不少人大声吆喝起来:“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跟我滚下山去。”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的要搞五派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赏光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们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去,让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一说,立时齐声答应,说道:“咱们走吧!”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寻思:“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便是五岳,绝无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无光采。非但没有威风,反而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要赶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左冷禅哼了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学武之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不能说过了不算。”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只见他满脸是殷切之状,不住向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外,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是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声说道:“师父,师娘,孩儿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位师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他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是斩钉截铁,绝无回旋余地,恒山派中的一众女弟子登时喝采。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错。尊驾若能主持大局,替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山上下,无不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人。”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是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够证明?就算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计不肯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了。”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登时心中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左冷禅冷冷的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甚么不赞同?”令狐冲道:“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甚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诛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这五岳剑派的五个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之声大作,跟着砰拍、砰拍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心中均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必行。倘若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非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弥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越响,谁都无法说话,直过了良久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看来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左冷禅心道:“这六怪来到峰上之后,只有这句话才像人话。”桃干仙道:“不论那一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选桃谷六仙,我们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并,乃是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繁重,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道:“大伙儿都这么热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然公举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门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穿土黄色布衫的老者大声说道:“是谁推举你们作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癫癫,也不怕羞?”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们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又有一人说:“令狐掌门,这六个疯子尽是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作‘令狐掌门’,你举他为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门,心中自然认为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然比我六兄弟是差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人,大伙儿以为如何?”只听得数百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弟子了。嵩山派中一名老者只因顺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说:“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定然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弟是却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这样吧,咱们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载,使得大局已定,再退位让贤,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左冷禅冷冷的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为甚么不行字有话请说,有屁请放。”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了放屁。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嵩山派中站出一名老者,朗声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五派已久,威望素着,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五岳派掌门人,若是换作旁人,有谁能服?”桃花仙道:“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是推陈出新的盛事,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一个新人。”   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换药,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禅不能做。”桃实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绝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桃根仙道:“这法子倒也太妙,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奏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   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和左冷禅捣蛋,都是大声叫好。千余名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也便随着起哄。一时嵩山绝顶又是乱成一团。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说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是推选一位德才并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这人语声高亢,虽在一片嘈杂之中,旁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中除了桃谷六仙之外,我看也只有少林寺的方丈方证大师了。”每当桃谷六仙说话之时,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山绝顶之上的数千人变得鸦雀无声。要知方证大师武功高强,为人正直,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少林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八个字加在他的身上,那是谁也没有异议的。   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是德才具备,威名素着?”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岳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嵩山派与泰山派中当下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方证大师自是少林派的掌门人,跟我们五岳派有什相干!”   桃根仙道:“刚才这位老道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这位方证大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着?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依你们所说,方证大师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那一个胆敢说方证大师是后辈低人,不要他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拼命。”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几十年,少林派的掌门人也做得,为甚么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那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方证大师不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乃是客人,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桃干仙道:“我们不能推选方证大师做五岳派掌门人,原来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为甚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五岳派是那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五派。”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冷禅言道,五岳剑派合并之后,甚么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重建泰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桃谷六仙疯疯癫癫,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以脱身。”   要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来来习以为常,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玉玑子给他们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货,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说五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自居于五岳派之中了。”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今天第一日开山立派,你便立心咀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什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足见这个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泰山,只盼我们这五岳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斤斗,如此用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得桃谷六仙道么一说,均觉言之有理,玉玑子在今天这种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确是大大不该。玉玑子自知说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心下暗自气恼。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和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属嵩山,是不是?为什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都是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域之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并,那么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几近放—放——放那个——一种气了。”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却都觉得,少林和嵩山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说话,却也是言之成理,并非胡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岳派掌门人,只是有人提出,这位大师不属五岳派,那么只须少林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岳派,方证大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适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有法子。”桃实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较量较量。打赢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门人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师,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桃实仙道:“正是,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我们桃谷六仙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又要较量较量?”桃实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者起哄。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下,动起手来,岂不是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派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仙道:“好啊,你是动了杀机,想杀我们六兄弟了?”玉玑子哼了一声,给他来个默认。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并,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倘若公然杀了这六人,只怕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中好手不少,势必有人为他六兄弟出头,当下强忍怒气,道:“你们既知道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以后便不可再说。”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玉玑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存了私心,想叫一个给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人来做掌门。”玉玑子大怒,道:“那还不是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玉玑子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叫你血溅当场。”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吗?你有种便叫我血溅当场。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他一面说,一面步步向玉玑子走去。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桃花仙笑道:“难道你现在对我客气得很吗?这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迈迈方步,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子相距已不过数尺。玉玑子看见他丑陋的脸孔,露出一副焦黄牙齿,裂嘴而笑,厌僧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桃花仙胸口剌去。   桃花仙急忙一闪,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那知玉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术的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速疾无伦。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但玉玑子剑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想要抽出腰间短剑招架,竟是缓不出手来,但见剑光闪烁之中,噗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一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仙早已护持在旁,伸剑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口剌去。桃花仙抽剑挡开,看那人时,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   左冷禅早知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当年在华山绝顶,曾将华山派的剑宗高手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份,实不宜随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的手脚,余下二人便在旁护持,左冷禅这两剑,分别给桃实仙和桃花仙架开了。其时玉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左冷禅以桃实仙、桃花仙出剑相架的招式与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了,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握着一只断手,桃干仙手中握着一支断脚,只有桃叶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是连在玉玑子身上。原来左冷禅知道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当机立断,砍断了玉玑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无法将他撕成四截,那也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左冷禅切断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 第八十回 比武夺帅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玉玑子以黄金美女,要他助你做掌门,为什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枝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所以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剑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想杀我,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胡涂得紧。”   桃叶仙拖着玉玑子,走到左冷禅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了四块,那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剌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便有甚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甚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门的义气。”嵩山派中一名老者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勇气。殊不知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只不过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顶儿尖儿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的为人,寻思:“今日桃谷六仙在这里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怎能如此有此智计?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当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郎,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一听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任盈盈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谁都没加注意,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抚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将过去。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那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潜入他的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想:“原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传了。”在这一霎之间,立时明白:“原来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言语,都是你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人,居然讲出甚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便大笑道:“桃谷七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那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子!”   群雄听得令狐冲开口,说的却是如此不伦不类的言语,尽皆愕然。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机会。”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她是朝阳神教教主之女,乃是此间正教门下的死敌,若是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之精,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做五岳派掌门人。有那一个不服,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岳先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桃叶仙道:“左冷禅,你若是不服,便和令狐冲比比剑法,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武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还不算太气闷,但若个个如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叶仙说出“比武夺帅”四字,登时轰天价叫好起来。这些汉子上得山来,只盼见到许多高手真刀真枪的对打,天门道人自戕毙敌,左冷禅剑斩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呈,那可看得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自在封禅台旁聚会以来,以这次叫好最为真诚热烈。   令狐冲心想:“我曾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当下朗声说道:“眼前有一位最适于当五岳派掌门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掌门,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超卓,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弟子诚意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手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左掌门来当,另外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桃叶仙道:“比武夺帅,比武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将左冷禅打倒,断了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的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咱们比武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他暗自寻思:“左冷禅的阴寒掌力甚是厉害,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但剑法中决计不会输他。赢了左冷禅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什么好手剩下了。就算自己剑法也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那便颇有胜望。”他挥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派的门下,人人都会使剑,在这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事,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败者作弟子,公平交易,最妙不过。”“左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甚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甚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士,群雄的叫嚷越来越响,须知人数一多,人人跟着大众起哄,纵然平素极为老成持重之辈,也是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本来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何决定掌门之席位谁属,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但这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人确是无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绝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那也不妨。”群雄大声叫道:“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吵嚷声中,忽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说道:“各位都愿五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武之法决定,既是众意如此,我们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岳不群道:“比武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因此比武纷争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命。适才泰山派天门道兄,玉玑道兄一死一伤,令我好生伤悼,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枪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若是怕死怕伤,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群雄都轰笑起来。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有几个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什么?”也有人道:“别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甚么话。”先前那人道:“谁瞎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了起来,双方言语越说越粗俗。岳不群道:“那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一出声说话,便将口出污言秽语之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只听他继续说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决定五岳派掌门了。”群雄都道:“对,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也不错啊。”但这人如此说,显是胡说,旁人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续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致伤了同门的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左冷禅冷冷的道:“既是动手比武,一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得伤了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良策?”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青城派余观主,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禅道:“原来的五岳剑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不大热闹,但这五派若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绝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自然也无异议。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为什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腿踢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笑人,终须有人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一站,便如岳峙渊停,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道:“是你的同门公举的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林叶仙道:“当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相干之至。如果泰山派是公举你出来比武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了。”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忽然间泰山派中一人说道:“我们可没答应一派只出一人。如果玉音子师弟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子道:“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派中又起内哄,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这句话确是说中了玉磬、玉音二人的心意。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声数声,并不说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那一个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说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什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身受重伤,我自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要替他报仇雪恨呢,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当五岳派掌门吗?那还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上下,早就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玉磬子道:“既是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目前以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么?”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什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未订下,又有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给他说得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弟子,气得只是说:“你——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那个本事高强,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原来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两个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中却也不甘。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之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华,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好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极是俊美,只是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冲心中一凛:“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道人。”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逼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以用左冷禅讨好,令狐冲心中对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甚是喜慰。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到了?却要谓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是说,你是华山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绝不会连我泰山派的武功也会练。不料林平之冷笑一声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岳不群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平之应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胡言乱语?”只见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的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又知岳不群赞同五派合并,颇受左冷禅器重,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有来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自然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得研究研究。否则就算他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首,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她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轰动,有人大声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咱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高明而已。”   群雄均想:这话自是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的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积聚而成。纵得名师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对每一派剑法的精要融合而贯通之。说要精擅五岳剑法,那未免是大言不惭了。左冷禅心中却想:“岳不群之女何以说这番话?其中定然另有用意。难道岳不群确是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门人之位吗?”   只听得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指点泰山派的剑法。”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玉音子心下大是生气,寻思:“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自己这么一说,岳不群定然会出手阻拦,就算真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伸剑匹敌,岂知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玉音子一瞥眼间,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他心下暗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要知这一招“岱宗如何”乃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一招剑法,其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冥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站方位、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一剑击出,无不中的。玉音子曾由师父指拨过其中剑意,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而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只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当时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上出了一片汗珠。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绝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意料之外者。   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一矮,斜剌一剑,离岳灵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回马”,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当下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这一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见到泰山三天门下十八盘处羊肠诘曲,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泰山的“十八盘”处越盘越高,越去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每一剑似乎均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   可是玉音子双目所注,总是在岳灵珊左手的五根手指上,但见她织织素手,五根玉葱不住伸屈,实不知她心中计算得如何模样,生怕自己若下杀手,对方立下反击。昔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也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于无形。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入圣。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是谈何容易?”他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俗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即十八处盘旋较缓,而另外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这一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眼见他这路剑法将要使完,岳灵珊长剑倏地剌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招皆是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原来泰山有古松五株,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扎枝斜出,苍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天门真人这一系的弟子学得颇为熟练,玉玑、玉磬、玉音他们这一系,却只是略知大意了。岳灵珊听得他叫出了剑法名字,突然身子一软,一剑向他剌将过去,叫道:“这也是你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剑法?”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刷刷三剑,只听得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右胸口中了一剑。玉磬子一个踉跄,右膝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狂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扫入背上剑鞘。旁观群雄已轰然叫起好来。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妙实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是山谷鸣响。左冷禅与嵩山派中的几名高手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是大为疑虑,暗想:“这女娃娃所使的确是泰山剑法,而剑招之奇,更是从所未见。虽然剑法不甚纯粹,杂意甚浓,但老练狠辣,绝非这个女娃娃自己所能琢磨而得,定然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处心积虑,令人可畏。”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因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便曾使过这一招来鹤清什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剑法。这些剑招威力奇大。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与人提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是容易找得多了。”   令狐冲当年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精要,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热,但这些招数叫作什么名字,却是全不知情。眼见岳灵珊最后二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快意,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只见一个瘦瘦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的大事。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平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短剑来,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此人虽是貌不惊人,在江湖上却是威名素着。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敌?   岳灵珊躬身说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山派剑法,请莫师伯指点。”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法。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灵珊道:“侄女如敌不过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岳灵珊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背后。岳灵珊急忙转身时,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   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剌去。莫大先生心中微微一惊,心道:“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衡山派的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他心下吃惊,手中丝毫不缓,奋力抵挡。要知他和岳灵珊对剑,一上手便以变幻剑法占了先机,岂知岳灵珊眼见不敌,竟使出后辈女子的撒娇打法来。她明知莫大先生不会使杀手伤他,便对砍来剑招不加理会,径以厉害招数反击。她可不理莫大先生的剑招,莫大先生知不能不理她的杀着,这一加理会,可真有些不易对付。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为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峰为名。刚才莫大先生所接的两招,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剑法。什么叫“一招包一路”?原来“芙蓉剑法”一路三十六招,招招各具杀手,而“泉鸣芙蓉”这一招,却是将三十六招中的奥妙之处融会而化入一招。“鹤翔紫盖”也是如此,以一招剑法而聚四十八招“紫盖剑法”之精华。将三十六招或四十八招招数,聚集于一招之中,这一招威力之强,可想而知。这两招剑法都是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极尽变幻之能事。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岳灵珊与莫大先生那一个是攻,那一个是守,也不知二人已拆解了几招。莫大先生好容易将这两招接过,岳灵珊跟着又是一招“石廪书声”,一招“天柱云气”莫大先生连连倒退,到得那“天柱云气”最后半招使出来时,他自知无法抵挡,斜剌扑出,手中短剑舞成一团白光,向左侧急砍急剌,这些剑招并未指向岳灵珊,只不过眩人耳目,掩饰自己的窘态。 第八十一回 往事如烟   原来衡山派的“天柱剑法”主要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七十二招“天柱剑法”,莫大先生自己就只学会了五十三招,她再以“一招包一路”,将这七十二招剑法在一招之中使了出来,自己纵然不致命丧当场,那也非出丑露乖不可。别看莫大先生行事古古怪怪,其实为人最是稳重,向来谋定而后动。他听岳灵珊说她父亲已精通五岳剑法,又见她确以泰山剑法剌伤玉磬子、玉音子二人,心想她是否会使衡山剑法,非亲手试她一试不可,料想她小小年纪,就算真的会使衡山剑法,又会有多大火候?但若与岳不群过招比剑,那就是凶险之极了,所以赶着下场。双剑一交,自己便占先机,那知道自己手下容情,却给她连使奇招,险些儿难以招架。到得后半招“天柱云气”使将出来时,他见机得快,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是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一面逃走,一面东剌西削,使得旁观着眼花撩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上之策。   莫大先生知道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禀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大先生当年只听师长说过衡山五神剑的故事,神奇之处,简直不可思议,但到底剑招如何,谁也没有见过。当年师长说过“一招包一路”的道理,可是像“石禀剑法”。“天柱剑法”这些剑法,单是分别学练其中招式,已是繁复无比,无法尽皆精熟,再要将这许多招数、变化、后着、衍式一齐融成一招之中,恐怕那也不过说说而已,世上焉有此事?不料今日与岳灵珊一接手。竟赫然见到故老相传最神奇的“一招包一路”。他心中虽是惊骇,但毕竟久历江湖,仍是十分镇定,知道岳灵珊必有奇遇,学到了这几路神妙的剑法。可是所学却定然不精,否则这些奇招使出来,自己怎能还逃得过她长剑的一击?他脚下躲闪,心念急转:“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变,与我拆解。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拼上一拼,否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道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赶呢还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逃,他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岳灵珊哈哈一笑,说道:“莫师伯,承让!”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这后辈女子缠斗?可是岳灵珊竟然犹豫,就莫大先生言,那真是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先生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了过去。这几下急剑,莫大先生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向后连退了几步,但莫大先生既有适才之失,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即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已看不清他剑势的来路,群雄又是为岳灵珊担忧,又是赞叹莫大先生剑法高明,均想:“衡山掌门剑法变幻,实有鬼神莫测之机。”其实以剑法本身而论,莫大先生这套“云雾幻剑”,威力远不及岳灵珊适才所使的那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等剑法。只是他使得纯熟,将一路本质较次剑法中的潜力尽数发挥了出来,不像岳灵珊那样,只学到了上乘剑法的皮毛,未能通其神髓。再加“云雾幻剑”使动时有如云卷雾涌,其精要处乃在外形,在旁观者看来,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呜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眼见她只还了一招,便占上风,寻思:“小师妹为甚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甚么重大过失,师父、师娘也不过是严加责罚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峰相距既远。地形又极凶险,别说是师父的爱女,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到崖上思过,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他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声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剑’,正因此而得到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然想起:“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在他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可是这念头自觉太过荒唐,刚浮到脑海之中,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这是个什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一个虬髯汉子慢慢走近他身旁,一双妙目凝视着他脸,轻轻说道:“你——你在想甚么?”令狐冲一惊,从迷惘中醒了过来,不由得面红过耳,道:“我——我——”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手中长剑飞上天空,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的圆石向外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外掷出,行动甚奇,不明其意,陡然之间砰的一声,跟着喀喇几响,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鲜血直啧。   这几下变幻莫测,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人人都看得呆了。只见剑光闪烁,岳灵珊的长剑从空中插在莫大先生身旁一尺之处的土中。他重伤之余,竟是不知闪避。   这剑插入土中,不住晃动,倘若差得尺许,那便插入莫大先生身上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占了先机之后,并不赶尽杀绝,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占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所使的那两招,那才真正有鬼神莫测之机。只有令狐冲一人这才明白,岳灵珊这两招乃从后洞石壁上学来,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只是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乃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若是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之法,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抱歉之至。”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陡然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绝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见。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他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大过不近人情。”   他想到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往昔,虽然只是他自己的猜测,可是在他脑海之中,已出现了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摘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江湖好汉,只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欢,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胜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较量较量?”岳灵珊拔剑在手,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甚么,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岳先生本领再高,居然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的剑法,我可难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今日为恒山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令狐冲自被逐出华山门墙以来,曾和她晤面多次,只有此刻她才是首次不是恶声相向,突然之间,胸中涌上了一阵喜欢,心道:“我一定要装得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说这几句话,心下已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若是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倒比划!”长剑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剌去。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一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知道岳灵珊这招确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原来她所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要知恒山门下,数百年来都是女尼,所使的剑法自与别派大不相同,任何人只要看得几招,立时便辨认了出来。令狐冲与恒山派弟子相处已久,定闲、定静、定逸三大恒山高手的剑法,他也亲眼见过,这时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的精髓。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山剑法均是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虽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武功“棉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什么叫做“绵里藏针”之诀?须知恒山门下历来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常常妄动刀剑,事武只是为了防身。这“棉里藏针”诀,便如是一团棉絮,其中暗藏钢针。旁人若是不加触犯,那棉絮轻柔温软,于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剌入手掌,而钢针剌入深浅,非决于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使出于佛家的因果报应,孽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均是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位师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如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傅并不相符。但招式虽异,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会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后洞中学来,只是令狐冲一来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二来他与恒山派的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剑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无半分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第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冲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极是紧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也不算稀奇。岳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怎么也会使恒山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使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岳派出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通都是三脚猫,又有什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败岳先生的四派剑法。”先一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了?当真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什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什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一百两!什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华山试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见她一剑剌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恒山派剑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背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向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呆了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一路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而不知其名,适才交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山剑法,而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而“灵”是岳灵珊,是二人觉得好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而得多,不论做甚么本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所以这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但十之七八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浅,这剑法中也无甚么厉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处拆解,练得却是十分纯熟。令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灵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人在华山时不知拆过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后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来。   两人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已然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乃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是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是十分憔悴,现下却高兴起来了。唉,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这位小师妹才像从前这样待他,不由欢喜无限。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的左腿,令狐冲左足飞起,踢向她的剑身。岳灵珊剑身一沉,便砍向他足面。令狐冲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刃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正好与他长剑相碰,双剑震了起来,二人同时挺剑急剌向前,同时疾剌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比。瞧这双剑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雄都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在半空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弧形,跟着二人双手向前一推,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剌之中,会在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种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剑不会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终于练成了的。这一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剌的之间剑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敌制胜之效,在令狐冲与岳灵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溅出火花。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应当叫做什么。令狐冲道:“你说叫做什么才好?”岳灵珊笑道:“双剑疾剌,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于尽’吧?”令狐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灵珊笑道:“为什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对。”令狐冲道:“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岳灵珊道:“你啊我啊的,缠不清楚,这一招谁都没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但岳灵珊一想到“同生共死”这四个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跑了。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真是惊险无比,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华山门下,也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有使过。要知岳不群虽曾在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冲灵剑法的招式,但并未花下心血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方证、冲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盈盈心中的惊骸,更是不在话下。只见他二人飞身跃开,却都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包裹在一团和熙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均是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间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一惊,听得出这是丈夫林平之的笑声,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姿式极是美妙,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眼见这冷笑声过去,岳灵珊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情,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时那样充满了缠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头:他想起自己被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宵;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师妹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闪过,便在此时,岳灵珊一剑向他撩来。令狐冲脑中混乱,左手急伸,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岳灵珊把捏不住,长剑脱手乍出,直射上天。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涩,似乎勉强要笑,却那里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火剑”弹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有时静夜自思,知道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那知道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立变,自己又是旧病复发。当日在思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已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他心念电闪:“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我却弹去了她手中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种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一瞥之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恒山剑法!”似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过去,但听得噗的一声响,那长剑从他右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身子向前一扑,那长剑竟将他身子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岳灵珊惊道:“你——大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将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令狐冲。但见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鲜血狂涌,那汉子抱了他退在一旁,早有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他效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突然剑光晃动,两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尼姑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灵珊一呆,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岳灵珊最后一招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令狐冲为她长剑所伤,却也是事实俱在,无庸置辩。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法,谁也说不出来。其实他二人以冲灵剑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看得摸不若头脑,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不群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剑法了。虽然也有人心中怀疑,觉得这几招与恒山剑法的剑意大异其趣,但无法说得出其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出言与岳不群顶撞。   岳灵珊拾起地下的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到底怎样,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众人见她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均想她以一弱质女子,力败三派掌门,自是大耗内力,这时候当然支持不住了。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的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是精绝,实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白须飘扬,正是丐帮的帮主。丐帮自来是江湖中潜力极强的一个大帮会,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自不敢贸然而持异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自行在剑鞘中跃出,飞了上来。但见青光一闪,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厚。真是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豪雄也是尖声雷动。岳灵珊道:“我——我只出十三剑,十三剑内若是胜不得左师伯——”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当下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师伯的对手?我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中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心中害怕,但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那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中的第一高手。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岳剑派五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是不信,以你这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嵩山剑法,去抵挡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能挡住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仍是冷冷一笑,说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招,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妄图接得一十三招,且看是否能够如愿。”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若是我教你接到了三招,姓左的都是面目无光。”伸出左手姆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那长剑突然弹了起来,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进招吧!”   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耸动。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他竟是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须知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那里还用得力来?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该俗的神功威震当场。岳珊灵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什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毕竟左冷禅威名太大,她以一个后辈与他仗剑相对,心下隐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嵩山剑法的嫡系正宗。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见了,都是轰的一声,颇感满意,原来嵩山门下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请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面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剌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这剑术招数,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单双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心头一惊:“这一招是什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剌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剌到自己身前八寸之内,自己以手指弹剑一挡,立时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着,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剌到他胸口尚有一尺,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了下去。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迭翠浮青”,但较之“迭翠浮青”,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左冷禅在二十四岁上,便已学会了嵩山派一十五路剑法,二十九岁时再学会一路,最后一路剑法,则是他本师逝世之后自己依据剑谱学的。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这一十七路剑法,招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使的嵩山剑法,不但是自己前所未知,而且比之现有的嵩山剑法中各种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那有余瑕来细看敌手的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只是观察她剑势纵横的法度变化。但见岳灵珊一招跟着一招,每一招有一招的奥妙,每一式有一式的奇幻,左冷禅虽然聪明过人,一时之间却也记不得这许多。群雄见二人比剑,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一尺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心存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却是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已。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原来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的招式虽然内容精深,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依样葫芦的使劲,在左冷禅这些高手看来,所有前招后着,自行在脑中加以补足,越想越觉无穷无尽,而武功见识较浅的门人,也能领略其杀着之威,开阖之奇。   那石壁所刻的嵩山剑法,原只一十三招,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手中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的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非易易。霎时之间,在他心中打过了无数念头:“她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了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又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若我容她继续使将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派门下的一个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只听得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岳灵珊纵身一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你老人家面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灵珊躬身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了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法,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得三招,也已不易,这一十三招,决计无法使到,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老者走了出来,朗声说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岳家这位大小姐学得我嵩山派剑法的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要知他这番话正打中了各人的心坎。嵩山绝顶这些江湖汉子,除了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那老者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那是难说得很,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   只听那老者继续说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窥见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宇?”群雄又是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续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那里还有甚么独门秘技,还有甚么难能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音子和玉磬子,却是真真实实的功夫,绝无取巧虚假,只是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乃是人同此心,所以那老者这么一说,登时便有件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第八十二回 如此君子   那老者见附己者人众,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是非左掌门莫属,也由此证明,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年青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那老者说道:“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那老者也:“既然无人同左掌门挑战,左掌门众望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那老者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左掌门只好勉为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擗拍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吶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的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黄色的布袍,其时夕阳正要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若是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武夺帅。岳小姐若是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无不可。”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我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岳派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登时心头便如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恐怕比之左师伯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当然比左师伯要高明得多了。”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左冷禅转过头去,对着岳不群说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是推评得很呢。”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以及丐帮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便是不提左冷禅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嵩山派中那老者便道:“比之左掌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韩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原来那老者姓韩,以他说话的气派,在嵩山派中位份着实不低,只是江湖上识得他的人却是不多。   那姓韩老者道:“听岳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还强着些儿。”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选未定,在下若和左师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左冷禅道:“岳兄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的高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认为自己比左冷禅高着一筹。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打,算什么英雄好汉?”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那岂不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为他人作嫁衣裳?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的。还是在少林寺中见到他与令狐冲相斗,细看之下,大为放心,知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再见他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自己右腿,更知他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凡是内功精深之人,发力击人,纵然伤不到对方,也绝不会反伤己身。这时听得他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过暗中学到了五岳剑派的一些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眼见他始终没有上台比剑之意,心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当即说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从封禅台的石级走上台去。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来到台上,拱手说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只是众位英雄要小弟献丑,只好勉力奉陪。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嵩山派的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难保有死有伤,这话确是不错。”他转头向着华山派群弟子说道:“华山门下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是激斗之中,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心怀仇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中同门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心下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是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是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内力,使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骸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起采来。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是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对穿而过,受伤自是极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份,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和取出“熊胆回生散”,一瓶子的药末尽数倒在令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上。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与熊胆回生散乃是武林中冶金创的至宝圣药,伤者若非当场气绝身亡,只须施救及时,极具灵验。这些药物采集甚难,制炼更是不易,原是十分珍贵的物品,但掌门人受伤,群弟子那里还会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在他身上。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弟子的情急关切,心下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山派众师妹如此为我担惊受怕。”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的,不用——用——”盈盈道:“别作声。”她虽是尽量放粗了喉咙,但毕竟女音难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仪清应道:“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的剑刃,以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拔出长剑,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丈。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危,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这念经的声音极轻极轻,几不可闻,但令狐冲只听到了几个字,听到这念经声中所充满着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道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他并未转头去看,但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这时他背倚在盈盈软绵绵的身上,耳中听着仪琳念经的声音,心中涌起一片柔情。只是想:“不但是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她们都将我看得比她们自己性命还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她们的深恩。”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一招华山剑法中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师徒与同道友好过招动手之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是文人交友,是联句和诗;武人交友,便当切磋武艺。使了这招出来,那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左冷禅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是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岳不群如何不明他这一招的含意?当下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背山隐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直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的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嵩山剑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乃是借用了拳胸中的一个招式,以剑为掌,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高手对敌,若有一方中怀郁怒,心浮气粗,那便先输了一半,群豪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劈华山”,招式虽是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岳不群侧身让开,斜剌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的策略,对自己这两招“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本身便如一件活物一般。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但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左冷禅不论说什么话,都是鼓掌喝采,大声附和,人人心中多多少少均有些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又是喝采,却觉这些采声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盖左冷禅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囋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本来对左冷禅并不甚服的,一见此招之后,心下均是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严,往往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轻灵机巧,便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接触,只是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机灵。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左冷禅自起心合并五派,便收罗了华山派剑宗的好手成不忧等,暗中指使,命他们去和岳不群为难,一来是削弱华山派的势力,二来是派遣得力门人弟子,从旁察看岳不群武功的精要所在,然后详细回报。华山剑宗数次滋扰虽未得逞,左冷禅却已摸到了岳不群武功的根底,那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意思,此次比剑,在他原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较少,但华山剑法以变化繁复见长,近百招内,左冷禅虽大占上风,却也无法一击取胜。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右手长剑一举,左手突然一掌击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弹开,左冷禅却是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娇系武功吗?”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击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道左冷禅这阴寒掌法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中了这掌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是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个人都变成了雪人。岳不群的内功决计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数掌,就算当场没有冻僵,那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选择用功的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剌了过去。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岳不群这一次却不退开,长剑圈了转来,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一挡,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上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左冷禅喝骂道:“好奸贼,不要脸!”话声中充满了愤怒。   群雄明明见到岳不群吃了亏,他跃出后脚下微见踉跄,似是站立不定,但左冷禅何以如此怒骂,谁都不明其中原因。原来二人第三次交掌,左冷禅左手掌心之中突觉一阵剧痛,待得岳不群跃开,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之中已剌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心想岳不群在左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的在自己掌心中剌了一针,渗出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想:“左冷禅是何等样人。这区区毒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是极为狠辣猛恶。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心下焦躁起来,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台下群雄大感诧异,有人在低声相询:“这是什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是无言可对。只是摇头。左冷禅一声冷笑,心道:“我料到你最后定要使出看家法宝来,殊不知我这早就有备。你这《辟邪剑法》对付旁人有用,在左某面前却是班门弄斧。”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数招之后,他便想到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禅与任我行相斗之时以掌作剑,招数奇特,其时向问天曾叫了出来:“辟邪剑法!”此刻师父和左冷禅所用的,正便是当日左冷禅掌上的武功,难道他二人以之相斗的竟然都是辟邪剑法?   一霎时间,他不由得思潮起伏,寻思自己所以被逐出华山派,虽说是由于自己与盈盈他们魔教中人结交,但另一主因,实由师父疑心吞没辟邪剑谱而起。这时他眼见岳不群的剑法与左冷禅相似到了极处,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如果左冷禅使的是辟邪剑法,那么岳不群使的当然也是辟邪剑法了。他心想:“多半师父最近寻得了剑谱,与师弟他们一同修习。可是左冷禅怎么又会使这套剑法?是了,这剑谱先前被左冷禅盗了去,师父又设法夺了回来,倘若真是如此,那可大大不妙。剑法相同,左冷禅却修习较久,造诣自然较深,两人如此相斗,师父处境定然不利。”   果然封禅台上二人相斗的情景与他猜测相符,左冷禅着着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是凶险,不由得大是焦急。   台下群雄眼见二人所使剑法真是生平从所未睹,无不骇异。待得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势吶喊起来。左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岳不群举剑一挡,手上劲力大是微弱,左冷禅回剑一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动。那知岳不群空手揉身而上,擒拿点拍,攻势竟是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盈盈叫道:“东方不败,东方不败!”令狐冲也已看了出来。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口黑木崖上东方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受伤虽重,但惊奇之下,竟然忘了剧痛,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旁边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的腋下,他竟全然不觉。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这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冲的身子,别说岳不群与左冷禅相斗,就算嵩山绝顶的数千人群相混战,她恐怕也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然见左冷禅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非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但似是独自在练功一般,那里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冷禅一剑剌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什么奇怪的声音。便在此时,许多眼光敏锐之人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只见两道极细的血线,从左冷禅双眼中流下,横过他面颊,直挂到下颏。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有瞎,我没有瞎!那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这奸贼,你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剌瞎了。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四人联手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还是被剌瞎了一只眼睛。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方不败是略有不如,但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然一瞬之间,他双目便被针剌瞎。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感到喜悦,反而突然之间,竟有一阵说不出的害怕。他从小见到岳不群时,尊敬之中含有亲切,虽然师父不怒自威,他从来不敢在师父面前放肆,但内心深处,对师父之挚爱实胜于敬畏。即使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师父师娘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艾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是起了一种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一呆,只觉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什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嵩山派中那姓韩老者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两名大弟子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吧!”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一名弟子伸手去扶,说道:“师——”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他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另一名大弟子齐胸而断。这一剑,剑势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的大弟子已被劈成了四截。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左冷禅剑术之精,从这一劈中充分显示了出来,而适才岳不群能跟他对拆剑招,固守不败,确也大非寻常。岳不群缓步走到台中,拔起长剑,说道:“左兄,我见你已成残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门吗?”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群雄但见剑上鲜血一滴一滴的滚在地下,人人都是手心中捏一把汗,不知左冷禅这一剑是否刺出,若是剌出,岳不群是否抵挡得住。但见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蓬一般,可是左手衣袖平平垂下,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真是非同小可。这一剑若是剌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岳不群长剑当胸,剑刃微微颤动。发出一片闪闪光芒,竟似闲暇。可是他脸上紫气愈来愈浓,一张脸全成紫色,显然也已将“紫霞神功”发挥到了极致,以备抵挡左冷禅这乾坤一掷的猛击。   在左冷禅凝气欲发的一刻之间,他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杳来,料想这一剑若是不能直剌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挡开,甚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而让竖子成名,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岳不群不敢稍动,只怕脚步一移,泄了这口真气,那便挡不住对方的剑击。当下满头满脸尽为左冷禅的鲜血所污。鲜血不住从他身上剑上下滴,群雄无不惊布。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声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去到台边时左脚一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嵩山派的几名亲信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武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无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心下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邀约的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是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武功再高,只怕也是非吃大亏不可。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起来:“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样一个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亲目所睹,亲耳所闻乃是真事。岳不群提起衣袖,抹去了脸上血污,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损,令人心中好生不安。”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那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那一个想做五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那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岳先生刺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喊:“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令狐贤弟主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共向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便请韩天鹏韩师兄会同方师兄,一同主理日常事务。”那姓韩老者大出意料之外,说道:“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这韩天鹏适才一直出言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理,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门人本来对左冷禅双目被剌一本极为忿忿,许多人仍是俟机生事。但听岳不群派韩天鹏为嵩山派之首。不由得气愤稍平。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徒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众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是十分诚恳。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据老衲浅见,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又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是咫尺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帮主等说了几句话,随即快步走到令狐冲跟前,说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的叫他“冲儿”。令狐冲却是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如在几个时辰之前岳不群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应允之不暇,但此刻心下竟是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拜见师父师娘。”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从他脸色之中,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身来行礼。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惧意。岳不群哼的一声,眉头闪过一阵怒气,但随即微笑,叹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说着慢慢转过身来。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簇拥着下峰。他既是五岳派掌门,在武林中是何等的声势名望,自有不少江湖豪士过来奉承结纳。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他不知道句话是恒山派中那一个人所说,但这三个字正打入了他心坎,在这时候,更没另外三个字能更明白的说出他心中所感。一位他素来感激、敬重、爱戴的恩师,突然之间,将戴在脸上的假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一张阴险毒辣、狰狞可怖的脸孔。   眼见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了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说道:“令狐大哥,咱们也下去吗?”令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他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雅不欲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竟是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赴援,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宿,倒是耳目清净。仪清道:“令狐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那是轰动江湖的大事,武林中无人不知,一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朝阳神教的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有的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恒山弟子向来甚少涉足江湖,与朝阳神教亦无多大怨仇,大家心目中早就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厮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什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修为极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在外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同门,华山岳先生座下弟子。”正是林平之的声音。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倒是甚为有礼。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了过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听得分明,说话的乃是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心下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清梦?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廿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为何只来三人?”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这一代宗师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听余沧海冷笑道:“你若是有种,便该单人匹马,上我青城山来寻仇,这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却鬼鬼祟崇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仪和第一个忍不住了,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不知当年林平之曾救过令狐冲的性命,只是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讨厌上了。 第八十三回 英雄末路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身写了三封信,坚邀他上山观礼,兼壮盛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所以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也不放在心上,那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直是始料所不及,当时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群雄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去到他的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畔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是极度傲慢无礼,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他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要提防他邀约帮手,对己群起而攻。他处事向来谨细,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不料查察之下,林平之竟是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原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上峰弟子,以免被对方小觑了,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却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林平之固是大为惊奇,余沧海更是暗皱眉头,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又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绝不在青城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雕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若是数十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辣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她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宽,说道:“你们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剑法相较却又如何。”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就算他剑法在五岳派里是第一,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也未必就真的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告多。”他这几句话一来是挑拨离间,二来是讨好恒山弟子,要她们真的置身事外,不可相助林平之。只须自己和这姓林的小子单打独门,那便有九成九的胜算把握。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没空来跟你们这些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余沧海这人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是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早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群血债,今日要你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但见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融融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只是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在恒山弟子看来,只能赞他出手迅捷,可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点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剌你小腹。”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一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象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剌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却按在他心房之上,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似是犹胜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但其路子却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说道:“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上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力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他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若是一击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言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被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溜海怒极,苦在对方右手仍是按在自己心房之上,他内力虽然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剎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是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是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眼见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吧?”令狐冲一见到这小师妹,心中便怦怦乱跳,说道:“我——我——我——”仪和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的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她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姐。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令狐冲道:“好,很好,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时时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她总是这么依依不舍,总得想些说话出来,多讲几句,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   他心中回思往事,情难自己,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的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着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是个如此精细之人,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对付盈盈,令狐冲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候既是无话可说,最好的法子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要她将心思转到别的件事上,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睡倒后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低声问:“碰痛了吗?”令狐冲道:“不要紧。”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的伤口,且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坐起身来,觉到仍是握着盈盈的手,向他微微一笑。盈盈满脸通红,将手抽回了。令狐冲道:“咱们回恒山去吧!”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到远了。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轻盈等人乘坐。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只见一家小茶馆的竹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人众,余沧海也赫然在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装作不见。这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热茶,给令狐冲饮用。   一壶水还没煮滚,只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为何不赶快逃走?”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盈盈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林平之道:“好!”这“好”字刚出口,突然间拔剑下马,反手一剑剌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击吆喝,和岳灵珊二人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部位之奇,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对他的剑法内功,并不放在眼内,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那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剌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所乘坐骑甚是神骏,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林平之这一剑的变化,也使令狐冲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剌来,倘若我手中没有兵刃。那也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剌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对于适才这一招,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可是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那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   恒山群弟子中仪和的性子最是暴躁,一听之下,当即抽出长剑,说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若是打将起来,青城派绝非对手。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是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盈盈潜运内功,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马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是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若是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怯,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咱们既是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道:“那为什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大怪,我们要看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明白不可。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是说错了,他心下一片雪亮,情知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绝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前来寻仇。恒山派来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以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占,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可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还道他有什么真实本领吗?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弯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林平之拔剑在他身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会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掌发抖?为什么手掌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这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已知道自己定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若剌向自己,根本就抵挡不了。   盈盈此时已作女装,与恒山派一众女弟子在一起,谁也不觉她有何特异处,她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经常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地。虽然她与令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是征微点头,不置一辞,脸上也不露关切的神色,她见余沧海坐下喝茶,当即回到自己的骡车之中。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竟是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令狐冲坐在车中,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觉得剑招本身并无什么特异,只是来得太过突兀,事先竟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是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拿着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趋退,全是出于别人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剌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剌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难道这便是“辟邪剑法”吗?   念及此处,不由自禁的轻轻说道:“辟邪,辟邪!那辟什么邪?这些功夫本身便邪门得紧。”心下又想:“当今之世,要对付这门剑法,恐怕只有风太师叔祖。我伤愈之后,可得再上华山,去向风太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转念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又想:“东方不败的武功,自是从‘葵花宝典’而来,师父和林师弟的武功,则是《辟邪剑法》,是了,那日方证大师叙述这两路功夫的来龙去脉,原来同出一源,只是——只是——”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仪琳站在车旁,忙问:“你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小师妹,你去请任姑娘过来。”仪琳应道:“是。”过了一会,盈盈随她过来,淡淡问道:“什么事?”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这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因此你爹爹传给了他,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功夫,后来显然不及东方不败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缘由,我可大惑不解了。”要知学武之人,若是见到一部武学奇书,绝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了。盈盈道:“这件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那里知道?”她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虽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喜欢。“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所闻的那些谀辞,在他心中,正在渐渐与岳不群连在一起。盈盈低声道:“你要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的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心想:“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那也没什么稀奇。这些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剌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那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有两乘马自西方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派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守住定闲师太当年所传“静以待变”的遗法。青城派人众却一个个拔出长剑,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派弟子的镇定。只见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淡黄衫子,夜中瞧来,成为月白色,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了。”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剌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花仙和桃实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一个叫道:“小子,小心!”另一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双手伸出,迅速无比的一托,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剌他胸膛,但给他一托之后,长剑回转,竟然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剌入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是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一托一推的手法,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   月光映然之下,只见余沧海一个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派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局,离得远远地,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有一阵怜悯之感,觉得这位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之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中望出去,只见一条笔直的大道之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的背影,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感,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若是分散逃走,青城一派就此算是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中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都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之间,多吃得一顿便好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但见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却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那里去?”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余沧海猛地里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剌了过去。林平之没料到对方剑势如此厉害,急忙拔剑挡架。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身子忽而纵跃,忽而伏低,瞧不出他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他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捷逾雷电,此刻他身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若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难以防备。这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令他不能下马,只须他身在马上,那就未必是余沧海的对手。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令狐冲凝神观看林平之的剑法,但见他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余沧海尽自抵敌得住,又看了数招,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射向远处的岳灵珊身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了一惊,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便在此时,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岳灵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了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但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这六人都是青城派中的好手,岳灵珊虽然学过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的剑法,却没有学过。她学得五岳剑法的奇招,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好手,对方惊骇之余,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摄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这青城六弟子的舍命进攻,正焦急时,忽只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被这一招吓退,岂知不但其余五人没倒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一般向岳灵珊扑去。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有如恶兽,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跌到了江边的碎石滩上。令狐冲惊呼一声“啊哟!”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令狐冲一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向他瞧去时,却见他自招一招的和余沧海相斗,全不理会妻子已然身处奇险之中。   那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以及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将对手杀死或是擒获,是以招招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向岳灵珊小腿抱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道:“余矮仔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眼闭!”一剑接着一剑,已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展开辟邪剑法,剑招越变越巧,虽然身在马上,但单仗剑法之精奇,也已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神情越来越是狼狈。原来林平之的武功倒不仅以身形灵动,进退莫测见长,这辟邪剑法的剑招本身,便远在余沧海苦练数十年的青城剑法之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如何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极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绝无这般痛恨和恶毒。只听得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整看个明白。这余矮子跟我们原没冤仇,派人到福建来,只是为了这一部‘辟邪剑谱’,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厮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但见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邪雅,神态之中,竟是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令狐冲原是企欲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以便潜思破解之道,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豹,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令狐冲全心挂念岳灵珊,那有心情去看林平之的剑招?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了他,也绝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说道:“仪和,仪清师姊,你们去救一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清应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要知武林中人最讲究的是“信义”二字,比较起来,“义”字确比“信”宇更要紧三分,但名门正派之士,说过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不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行为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死而无悔,这食言而肥之事,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昨晚在封禅台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绝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盈盈突然一纵身,跃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半月形的弯刀,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朝阳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可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叮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全不理睬,仍是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剌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抱住了她的右腿。岳灵珊一剑砍下,中其背心,但那断臂人双臂使劲,牢不放松。岳灵珊眼前一黑,暗叫:“我命休矣!”遥见林平之斜斜剌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   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弯刀,十余招间,余下三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一脚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装上溅满了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两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一提缰绳,那马从正在倒下去的二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赶?林平之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岳灵珊突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宁可立时死了,也不顾再跟他在一起,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道:“你呢?”岳插珊道:“你管我干什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绝尘远去。   盈盈浑没料到林平之对他这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了让眼泪流下,呜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好福气。”跃上马背,勒住马头,转向东行,走的竟是和林平之相反的方向,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从身旁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再看余沧海这等模样,说道:“走吧!”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登时心头甚是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   忽听得仪琳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可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这个小师妹心细得很,不论我想什么,她都猜得到。”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是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   令狐冲在大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也已颇有进展,仪琳、仪清二人携扶了,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坐下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不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   余溜海坐下不久,果然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穿了一袭锦衣,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为,只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他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   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极香的香气,原来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全身衣衫上都熏了香。但见他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的戒指,每一只鞋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那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第八十四回 报仇雪恨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少爷。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了脸。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的行动,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做戏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突然间气往上街,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我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指的是青城四名后起之秀的弟子,乃是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以及罗人杰四人。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却都随侍在余沧海之侧。林平之又冷笑一完,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是禽兽也不如。”于人豪气得脸色更是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便在此时,忽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前面一匹马上坐的是个身材又肥又矮的驼子,正是外号人称“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逼着她跟来的,忍不住便要发作,但转念又想:“她丈夫在这里,又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若是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用膏药贴得东一块,西一块,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那是浑不相同了。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有些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欲行,岳灵珊一声“啊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原来早一日她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这驼手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林震南夫妇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又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以岳灵珊此刻本领,木高峰已胜不了她多少,但她肩头受伤,木高峰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了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在这草棚中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那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骂道:“他妈的!”跃下马来,俯身住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绝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然会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搧了搧。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那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岳灵珊的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又将岳灵珊放回马鞍上,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十分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自坐了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对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诀,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是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一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一只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一时料不定林平之的话是真是假,但“辟邪剑谱”的下落,他一直十分关心,绝不能听得讯息,竟可置之不理,便道:“余矮子,恭喜你见到辟邪剑法啊,这可不是假话吧?”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套剑谱是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是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这剑法的真假也不分。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是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是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若是给我见到,好歹总分拚得出。”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说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的眼光果有独到之处,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然有甚么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不放走这姓岳的姑娘,不怕岳不群不拿剑谱来赎人。”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爱开玩笑。驼子今日身上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辟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在马背之上。   他这么肉球一般的一个驼子,一纵上马,身法竟是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是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似乎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确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点,定是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飞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的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仪琳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双目瞪视着木高峰,但见他微一迟疑,从马背上踪下,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之上,只听得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那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剌瞎了马眼。林平之收拢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他坐骑给林平之剌瞎,竟然不怒反笑,实在很沉得住气。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臭尼姑,自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开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是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林平之化装成一个驼子,曾回木高峰磕头,叫了他三声“爷爷”。当时他血仇在身,此举实是忍辱负重,虽然其时易容改装,无人得知是他,但在他实是奇耻大辱,无时无刻不耿耿于怀。此刻绝艺已成,自须将往日的大小怨仇,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细清算。   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木爷爷活了这么多年,狂妄之人也见过了不少,像你这小子那么老脸皮的,今日还是第一次得见。你便是向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爷爷还不能饶了你的小命呢。”他可不知这少年其实早已向他磕过头,叫过“爷爷”。他慢慢抽出长剑来,向余沧海道:“余矮子,你们道士对尼姑,自己打自己,这小子便交给我了。”他只怕恒山派群尼出手,心想余沧海也是林平之的大敌,倘若青城能牵制恒山派,难道林平之这样一个年轻小子,自己还真斗他不过?   余沧海道:“恒山派的人早就说过,他们是两不相助。适才救了岳大小姐这位姑娘,却不是恒山派的。”其实恒山派所谓两不相助,只是指青城而言,与木高峰又并不相干。余沧海故意拉扯上了,好让木高峰放手对付大敌。木高峰一听大喜,说道:“那是再好不过,木驼子当年和恒山派的几位师太们也有数面之缘,对于定逸师太的英风侠骨,向来是仰慕得很的。今日之事,是这小子找上了我,可不是我去找他。恒山派的众位朋友,便请在旁作了见证,以免日后江湖上传闻有误,说道木驼子以大压小。”说着较慢抽出了长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折扇一指,左手撩起袍角,走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风过处,人人都闻到一阵香气。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方人智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是不禁的惊叫了出来,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剌死了于方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绝顶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挥剑杀人了。   “万里独行”田伯光原以快刀见称于世,横行江湖,仗的便是刀法中这一个“快”字,他凝目注视林平之,见他在一瞬之间出剑收剑,挥洒如意,绝非自己所能,更难得的是他双目始终瞪视着木高峰,长剑一颤,于方二人便即了帐,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暗生惧意。   木高峰慢慢弯低身子。他背脊本驼,这时下颏离地已不过两尺。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扇交左手,长剑拔出,反剌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捷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递前两寸,木高峰登时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是毫不畏惧,吼声连连,连人和剑扑将上来。   林平之适才一剑不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这驼子成名多年,果非幸致。”刷刷两剑,剌了出去,只听得当当两声,都给他的驼剑挡了开去。林平之一声冷笑,长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将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剌入,有时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是一阵酸麻,颇然对方内力可比自己强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但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击出空隙,林平之快剑的一击之下,他绝无拆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前一招与后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是内力如何深厚的高手,终不能永耗不竭。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确也是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只见剑网的圈子忽然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之象。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若按武林中的常理,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那是大失面子之事。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域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见到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心中均不感到奇怪,反觉那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那鬼神莫测的剑招?木高峰剑招一变,有攻有守,林平之心下反而暗喜,堪堪拆到二十余招,他左手一圈,倒转扇柄,晃得几晃,迅捷无比的剌了出去,那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一针剌在木高峰右腿的“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但林平之的出手总是比他快少许,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但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林平之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当当两声,架开了余沧海攻来的两招,续道:“未免是迟了!”当的一声,架开一剑,还了一招。木高峰双腿跪倒,手中驼剑丝毫不缓,仍是向敌人急砍急剌。他情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欲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变成只攻不守,豁出了性命不要,林平之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五十余招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是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击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而道:“我不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是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那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尽情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一头向林平之怀中撞了过去。   林平之哈哈一笑,侧身退开。不料他大仇得报,大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这一退正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一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都扑将上来,双腿一挣之下,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一般的紧箍,当下一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剌下去。蓦地里波的一声响,他驼峰的破孔中激射而出一股黑水来,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自然的双足一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一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原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那料得到在他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他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装绝无闪避之余裕,实则他也不想闪避,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朴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在林平之右颊之上,再也不放。三个人缠成一团,都是神智半清半迷。青城派众弟子提剑便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急从车中跃出,从地下血泊中拾起一柄长剑,刷刷数剑,都剌在青城群弟子持剑的手腕之上。但听得叮当之声不绝,青城弟子手中长剑纷纷跌落。仪和、仪琳、郑萼等恒山弟子见令狐冲出手,一齐持剑拥上,围在令狐冲身周卫护,将青城弟子隔开。但听得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又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   令狐冲救得林平之性命后,但觉全身虚弱,摇摇欲晃。仪和忙伸手扶住。恒山群弟子见到林、余、木三人缠成一团的情景,心下害怕,谁都不敢伸手拆解,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身子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显得痛楚难当,但见右颊上血淋淋的现出一洞,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了一块肉去。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的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恒山群弟子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都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那个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死不得!”“师父死了,师父死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弟子又退后几步。仪和扶着令狐冲回入大车之中,仪清与郑萼解开他伤处绷带,再给他敷药。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说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两个人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之中,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将下去,林平之大叫一声。这叫声极是惨厉,显然痛楚难当,连站在远处的青城弟子们也不禁吓了一跳。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大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突然大声道:“不要!要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过你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什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大叫,说道:“你一直说他好,他对你这般关心,为什么不就此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他此言一出,恒山群弟子相顾失色。众人皆知令狐冲顾念昔时师门恩义,是以当这两旧日的同门师弟妹有难之际,奋不顾身的出手相援。众人眼见林平之的性命是为他所救,何以竟说出这种不顾颜面的话来?仪和第一个忍不住了,大声道:“人家舍命救你,你何以出此无耻之言?”仪清忙拉了拉袖子,劝道:“师妹,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从之突然间右手用力一推,这一推竟是使足了全力。岳灵珊没有防备,全身摔了出去,砰的一击,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之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已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已颇有疑忌之意,自己一直苦恋这位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下喝了这一声“你”宇,便即强行忍住,但全身已气得发抖。   林平之之双眼虽然不能见物,各人的话声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说话无耻?到底是谁无耻了?”他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那像——那像——”他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那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的剑谱。”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那—那有此事?”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用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突然间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别有存心,为甚么——为甚么,哼,我二人成婚之后你却待我如此?难道——哼,我也不用多说了,你自己心中明白。”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道:“这——这又怪不得我。你——你——”她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便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鞭绳交在她手里。岳灵珊轻轻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吧!”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一眼也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呆呆的不动,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若是途中遇上青城派弟子前来寻仇,怎生抵敌?”   眼见青城派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向西南方行去,虽然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的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二人赶去?令狐冲心中琢磨着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妇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似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之重之,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泪水双流。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即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间只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郎,冲郎!”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她使的是传音之术,声音虽近,人早在门外。令狐冲忙即坐起,缓步走到祠堂之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眼望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是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急师仇,又见到他夫妇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口气中,他对我颇有嫌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的肩头,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遗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想到“致遗终生之恨”这几字,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派弟子正在拥到林平之岳灵珊所乘的大车之旁,数十柄明晃晃的长剑正在向车中戮剌而进,不由得身子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弯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证。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若是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吧!”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却已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是微微一笑。   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家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飞身向那农舍奔去。眼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无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不多时,见她捧了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似笑非笑的瞧着令狐冲。突然间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起来。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甚是古老,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所穿。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还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一半神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有孩儿——”说到这里,便红脸不说了。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碎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缕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正,半点猥亵不得,江湖豪士只见到和自己在一起,便给她充军充入大洋之中的荒岛,永远不得回归中原,若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又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睛,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呼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第八十五回 自宫练剑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一掌将狗子拍晕了。那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最是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之事,自己只有假装不加注意,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规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一言不发,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轻薄雾,笼单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但见到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虽不说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农舍中这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他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绝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纯,二来说得兴起,竟是浑不知觉。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若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那骡子渐渐放慢慢脚步,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个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被微动,银光闪闪。盈盈轻声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在做梦。”盈盈道:“你做什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自己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顿,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盈盈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郎,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没此刻喜欢。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暗叫:“糟糕,咱们得快些赶去才是。”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目之中,你会看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将骡子的头转了过来,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登时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便似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车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会,只见骡车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而那骡车也向前移了几步,那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了。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手勒缰,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什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势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   盈盈一跃下车,随即钻入了高梁丛中。她先径向西行,直行出里许,这才折而向北。高梁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梁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疾趋,将到官道时,放慢了脚步,辨明蹄声的所在,在高梁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前。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许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会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我先得剑谱也好,后得剑谱也好,结果总是一样。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损我爹爹。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挥剑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来开小酒店,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剑谱?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怜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儿肉,他们若非有重大图谍,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炉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一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岳灵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这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时,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这才派这二师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吧!”   盈盈在高梁丛中,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一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但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是大大不该,心中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一转身,回头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只是心下害怕,却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处,这样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一些,但二人说话之声,仍是清晰耳。   只听得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你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到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林平之一跃而上大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你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摇头道:“那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夺得五岳派掌门,你又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便是辟邪剑法吗?”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可是,你一直说没学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天网恢恢,还是逃不了,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爹爹逼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如神,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道:“令狐冲虽然奸猾,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重伤在你剑底,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钟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若是早一日听见,盈盈真会气得晕去,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共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盈盈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心想:“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你欺侮他太狠了。”   只听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什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辟邪剑谱去?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么错怪不错怪的?令狐冲又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是已经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资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却不许我说。”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这人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心中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他剑法突然大进,精妙莫测,这才不出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这辟邪剑法阴狠险毒,便是送给冲郎,他也不会要。”林平之道:“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华山之后,我和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他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于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已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之地,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怎能容得我在世上?”   岳灵珊叹口气,道:“平弟,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他定要杀你,只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天下焉有是理?这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绝不能为此杀你。”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是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咱们走吧!”林平之道:“到那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到那里,我也到那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那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远陪着,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她这番话说得情意甚是真挚。盈盈在高梁丛中听着,对岳灵珊顿生好感,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遭际不幸,有时行事未免乖张。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要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肚里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道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   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岳灵珊道:“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道:“这不是你错,其实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   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自是大大有名的了,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的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会事。”   岳灵珊道:“这——这可就奇得很了。”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中为僧。”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这还罢了,还不住口的宽慰于他。”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了。”   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是和你一起去过的了。”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为他是一座庙中的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之上,然后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仍是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无意间得见此谱,抄于袈裟之上而携出。他郑重警诫,这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不甚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志,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见到这剑谱上的第一招,绝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绝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了,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这那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想到这一节,更无别种理由,自然而然的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乃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懂,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一刀竟将爹爹杀了,爹爹那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咱们能杀了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和我三人,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这奸人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   想到这里,不由得对东方不败觉得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朝阳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的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   她自幼给任我行、东方不败二人宠得惯了,行事不免颇为任性乖张,对群豪颐指气使,大作威福,只道是理所当然,但当一片柔情深系在令狐冲身上之后,整个性子突然变了,温柔斯文,大具和顺之德。   她心中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应将散功之术传授冲郎。他体内吸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以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梁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是在寺庙中见到剑谱的,他一见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睡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自然也绝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远图公娶妻生子,是在得到剑谱之前。”岳灵珊“啊”的一声,便不言语了。   林平之道:“那时候他自然还是在当和尚。和尚不能娶妻,生子却是可以的。我爷爷若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那便是个私生子。”岳灵珊道:“那——那——那也不打紧。”林平之道:“远图公所以要离寺还俗,想必就为了此事。当是私情败露,不得不走。”岳灵珊道:“远图公是大英雄、大豪杰。威震天下,恐怕——恐怕不会这样吧。”   林平之冷冷的问道:“为甚么?”岳灵珊道:“英雄豪杰,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远图公见到了剑谱之后,或许能强自忍住,并不即练,待得娶妻生子,再行修习。”林平之道:“我的忍耐本事怎么样?”岳灵珊道:“你——你当然很好。”林平之道:“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我假扮驼子,向木高峰磕头,叫他爷爷,只为我有大仇在身,须得忍辱负重。”岳灵珊道:“昔年越王勾践被拘吴国,曾为吴王尝粪,日后毕竟灭吴雪耻。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好汉,原当如此,远图公虽然不凡,却未必有你这般耐心。”林平之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那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我为甚么?”她声音低沉,已是没半分力气。林平之道:“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方才明白,何以东方不败以一代枭雄,统率群豪,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辟邪剑法,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何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若是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是以他若是知我习过这剑法,非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性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如你之言,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那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失望道:“咱们?你既知我这样,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事势所逼,你也无可奈何,当年司马迁身受宫刑,发愤著书,大为后人敬仰。那也没有什么。平弟,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你吴王勾践、司马迁的,说了一大批古人,跟我姓林的有什么相干?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岳不群要来追杀我,须先胜得我手中之剑。”岳灵珊不语,只听林平之道:“等我眼睛好了之后,林平之雄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她本来对林平之遭际不幸,颇有侧然之意。待得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听他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又听得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也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   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于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了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那便不必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稀奇。”林平之道:“有甚么稀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知他所料不错,只是这样一来,父亲不免声名扫地,但如设法阻止,看来这一着确是他保命全身极有效的计策,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却怎生是好?林平之道:“我就算跟睛盲了,心却不盲。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父母大仇得报,一生也绝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嘱,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从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都是欺世盗名之徒。”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争执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亲耳听得清清楚楚的,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倒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与你说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二人抢了那袈裟去,而那二人又给令狐冲杀死,这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样?”岳灵珊道:“没有甚么。”盈盈心想:“这位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的小子,这一辈子的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却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它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原来岳不群在华山绝顶的住所,筑于天声峡畔,那天声峡下临万丈深渊,乃是个幽极险极的所在。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妇性爱清静,得以潜心武学,其实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自华山一派分为剑宗气宗,气宗一支将剑宗同门屠戮殆尽,岳不群之师出任掌门,再将掌门之位传入他的手中。岳不群常虑剑宗遗士前来偷袭报仇,因此居于这极险之处,自峰侧到达天声峡,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可通。换作旁人,原亦难近,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妇心中的乘龙快婿,华山弟子早已周知,任谁见到他上天声峡去,都不会有丝毫疑心。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我,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   “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师哥,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不妨对我明言。我俩夫妇多年,你何以瞒我?’你爹:‘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冷禅竟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说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又有甚么冤枉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这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没有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由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真盼当时便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到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第八十六回 无情无义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模仿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听来,有如厉枭夜啼,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说道:‘我自然知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的。’你爹怒声吼叫:‘你——说——是——’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均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房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来。那件录有剑谱的袈裟,可不是我拿的。’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的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于嵩山,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的列祖列宗。’”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说得很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那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他继续说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种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于事全无补益,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你妈半晌不语,叹了口气,才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吧。’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   “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全然变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难道你自己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布。你妈道:‘我早瞧见,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怎能瞒得过和你同处十余年的师妹,又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道:‘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设法交给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明白。这路剑法,我今晚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是有损于人,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应了。要见他肯毁去剑谱,一切——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将剑谱立即毁去!’我一听此言,大吃一惊,当时便想出声阻止,这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跟着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相差了丈许,没能抓上。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拼命向外一勾,只觉得脚尖碰到袈裟,立即踢将回来,更是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好得紧吧。”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那件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反而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也很好。”她说了这句话,便不言语了。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甚是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续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大战,斗到酣处,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在前三十六招,使的尚头头是道,三十六招之后,越来越是不对。每一招竟似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但始终脱不出辟邪剑法的范围,终于给你爹爹剌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所能敌。他学会了辟邪剑法,面临大敌之际,非使不可,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何处学来,何以又学得似是而非?”他说的最后起几句话,显是在潜心思索,说话迟疑不定。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之旁,说道:“冲郎,有人来了!”   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了鸡喂狗,是不是?可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这大车之中,要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他们——他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令狐冲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   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道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知敌人来袭,若不亲眼见到她脱险,纵是瞬息的时刻也不能过。即令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不可,任何劝阻均属无用,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   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觉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无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快剑一挥,将骡头一剑切断,干净俐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她这等武功高明之人,快剑一挥,骡头便落,原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慢慢行了几步,只听得来人的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若是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郎,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梁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一个恒山派掌门,被她这生如提婴孩般抓在手里,若是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山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人马蹄声也近了许多。她探头向高粱丛外一望,祇见黑暗之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是燃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是拚死一击,什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道盈盈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下诸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的大车十余丈外停下,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   祇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中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是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呸,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个个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久经患难,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梁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之处,祇相距数丈。令狐冲、盈盈双手紧握了一握,再也不敢说话。   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截住了去路,余人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公?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静寂无声,有人道:“祇怕是下车逃走了。”祗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间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过来。青城众人大轰,叫道:“狗贼在车里!狗贼在车里!”   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这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的火把共有八个,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有伤人,余下的青城弟子却再也不敢投掷火把了,只是远远围着大车,齐声吶喊。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是受了伤。”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绝非林平之或岳灵珊。   众人犹豫半晌,眼见车中并无动静,各人这次赶来,乃是不顾性命的要为师报仇,义无反顾,虽见情势有变,凶险大增,却也决计不能退,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在青城幸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只见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的打扮,脸上却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这人身形甚长,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   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这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自是令人大为诧异。岳灵珊低声道:“平弟,这人使的,似乎使是你的剑法。”林平之“咦”的一声,问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说话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进退之际,既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变化,以一敌众,仍是大占上风。岳灵珊道:“他剑法似乎和你相同,只是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向后退开。那人又是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剎那时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缓缓喘气。令狐冲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是受了颇重的暗伤。   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只听他语音极低,嗓声嘶哑,每一个字都是含糊不清,只是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不敢请教高姓大名。”一面说,一面和岳灵珊从高梁丛中走了出来。那人说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陪同两位,觅地养伤,担保令岳无法找到。”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跃动,明暗不定。   林平之道:“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狠古怪,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哼,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强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损,推寻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畔,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   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果然是你!”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登时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   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师兄是你所杀的了?”劳德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岳灵珊大声道:“他——他——林平之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了,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杀了一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我突然失踪,岂不为岳不群所疑?只是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下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够修习辟邪剑谱?”   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之后,说道:“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昏迷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声:‘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   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省。”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没下手的机会。那倒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只是——只不过是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是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中的种种动静。”   令狐冲恍然大悟。这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傅,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有什么希奇了。只是师父为人机密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此功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是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   劳德诺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中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乃是假的,是岳不群所伪造,所以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劳德诺咬牙切齿,说道:“若非如此,封禅台上比剑,我恩师怎会输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那——那剑谱上,漏记了许多主要的关键,以致剑法虽妙,修习内功的法门却付缺如。”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修习这剑法的内功,也没什么好处。”他心下明白,岳不群取得袈裟后,录成副本,却略去了“引刀自宫,武林称雄”等等修习内功的要诀,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习的只是剑法,无相应的内功与之配合,自是威力大逊。   劳德诺愤愤的道:“原来我混入华山门下,岳不群自始便即发觉,只是不动声色,反观我的作为,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是个十分明白事理之人,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其心何安?我硬是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激喷而出,显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声,暗自沉吟。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这西峰之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自然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是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冶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染,早知复明无望,他所谓治愈云云,原不过是安慰的说法,大家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意思是说,你们的价钱,不妨便开了出来,看我是否能够接纳?   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精诚合作,自当坦然以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有所不甘。我一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显是已得辟邪剑谱的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饱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贵师徒过目?”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只是咱们歃血结盟,要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双目若然完好,年青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以今日局面,倘若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真剑,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何以自存。何况此刻自己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还是将剑谱夺了去。心念一转,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后林兄弟便是我嵩山派永远的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在下和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源源本本的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   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热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若是将袈裟藏在身上,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如此讥讽,不由得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劳德诺曾听到他夫妻在车中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同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道:“你到恒山出家,正是得其所哉。”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说这话,那是什么意思?”林平之道:“什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是凶狠。   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显是遭人加害。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梁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别害小师妹。”令狐冲易容改装,黑夜之中,劳德诺原是认他不出,这一声呼喝,劳德诺认得他的声音,登时魂飞天外。他此刻最怕的,便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一跃上了一匹青城弟子骑来的马匹,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急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令狐冲见那剑深半尺,显是造成了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耳听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设法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应。”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应的——而且——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应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应的,你要我办什么事,一定给你办到。”岳灵姗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料想不到林平之竟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能答应她去尽力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剌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会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这时月光斜照,映在她的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全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殷红如胭脂,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这个小师妹在华山各处小峰峡谷中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她过一次。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应,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怨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应便是,你放心好了。”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应?”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采,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就算是天下最大最重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山歌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抽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是说:“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心中登时为之一爽,跟着琴声宛转往复,只觉得这曲调甚是熟习,听着更是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量,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这琴声不断。这琴声果然是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听得的仍是这清幽的鸣琴之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在眼前,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曳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剎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他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之中,心下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珊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有各人的冤孽。”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怪。如果你真是个浮滑少年,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她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珊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找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时,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 第八十七回 恩尽义绝   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到山洞之外,只见那坟虽以乱石所堆成,却砌得甚是整齐,殊非草草,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只见坟前竖了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令狐冲又是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乃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乃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一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一个人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说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净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也痊愈了七八成,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忽听得背后传来几声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萧乃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这枝洞箫。他听了几声,当即搬过瑶琴,盘膝坐在山洞之口,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同时站起身来。令狐冲知道盈盈这几日来尽心竭力,要自己节哀养伤,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层。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之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如此难奏,不知什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曲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一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难以索解,只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朝阳神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萧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萧,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将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我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知道盈盈性子最是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的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   抚琴鼓瑟之道原非易事,但一来令狐冲秉性聪明,二来有师指点,三来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日,便即习练,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须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中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都快活了。   可是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这一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心烦意乱,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啦,休息一会儿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这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桃树之下,轻轻一纵起时已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四枚。眼见桃子已然熟极,树下已掉了不少,今日若不摘下,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摘了百余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之后,桃树长成,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忽然间想起桃谷六仙来:“这山谷四周种满了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是变成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   又想:“那小桃谷六仙若是便如那大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这些日来勤练琴韵,内功大进,这一声响其实是在百丈之外,他已听得清清楚楚,立即伏低,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之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便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只听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他女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小妞儿的纵迹,定然是躲在这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我和盈盈在这儿安渡日月,享那清闲之福,那面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怎能置之不理?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薛冲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这才恍然:“原来是朝阳神教的。那是盈盈的手下了。今日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绝不是师父的敌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地,自己打自己的,别来搔扰我和盈盈。”又想:“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你们这点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薛冲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是拍拍拍的击了三下。但听得脚步声响,四个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显是轻功甚低,奔到近处,令狐冲又听了出来,这二人显是抬着一件什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那小妞儿了?功劳不小。”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有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那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有剑,是刀也行。”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婆娘拿到在手,事情就大大的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那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   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那岳不群夫妻情深,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怕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有些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薛冲薛兄弟,你看如何?”薛冲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轮不上小人说话——”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这三下击掌传声及远,显然击掌之人内功着实不浅。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便在顷刻之间,两个人自西首如飞而至,行动快极。葛长道:“莫老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瞧这二人来势,比之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只教有兵刃在手,原亦不惧,赤手空拳,那可为难。”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过。”万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名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之洪福。”葛长老道:“正是,全仗教主指挥得当。”令狐冲听那葛长老的声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他运起内功可以听到各人说话,只是相距颇远,却不敢探头查看。他知道四位长老都是魔教中的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   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什么计较?”令狐冲听他话声之中颇带威严,自是包长老了,这人的声音听来也熟,多半也是见过面的。万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什么良策,包莫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包长老哼了一声。莫长老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岳不群以精妙剑法,剌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无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位君子剑已得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直是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包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计,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条计策,其实是个笨法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了树枝青草,不露丝毫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要穴,将她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冬——扑通——哟哟不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薛冲、及其他三名教众,都哈哈大笑来。   莫长老笑道:“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当埋伏在旁,不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让他有机会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陷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可是中间尚有难处。”   莫长老道:“什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这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之后,咱们仍是封他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高手。生死成败,实所难料。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损了神威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以我之见,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撤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大声笑了起来。包长老道:“事不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壁,一边是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都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人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的鲍大楚。什么包长老不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楚。”令狐冲见过此人以一掌制服黄钟公,知他身具极高的武功。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了要和魔教为难,魔教自是不能坐视,任我行派这鲍大楚出来对付岳不群,却也是适当的人选。眼见这四人用以掘地的仍是一对铁戟,一对钢斧。那是两件战阵用的兵刃,以之掘地,极不合适,自是各人出来只预备与人过招交手,没带铁铲、锄头之类的物品。四个人以铁戟钢斧斫松了土,便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如此挖掘,甚是不便,总算四人武功均高,掌力不弱,以手掌代替铁铲,挖掘起来也是十分快捷。这些人在此掘土,阻住了令狐冲的去路,他想:“他们明明说要那边峭壁旁挖掘陷阱,何以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一时三刻之际,那能挖出一个陷阱来?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却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娶的老婆居然还是这般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你说她年纪轻吗?我瞧早四十出头啦。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你们这群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只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立时便欲冲出,不管自己手中无剑,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拼个死活。   只听万长老淫笑道:“玩这婆娘,有甚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不够砍。”鲍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长老齐声应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她若是循声寻来,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何敢违抗?冲着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越是久等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也无受辱之虞。   耳听得众人掘好陷阱,在陷阱放入柴草,又撒了迷魂毒药,再在上边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了陷阱旁的草丛之中,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看准了身旁一块大石,打定了主意:“一等师父过来,若有跌入陷阱之危,我当将此大石投于陷阱上的柴草,师父一见,自然不会上当。”其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啼鸟飞鸣树巅,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和鲍大楚等都侧耳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之声。   过去良久,忽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叫,乃是女子声音,令狐冲听得明白,正是盈盈的叫声,心道:“盈盈发见了外人到来,不知见的是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响,一前一后,奔近前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郎,冲郎,你师父要杀你,千万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只听盈盈又叫:“冲郎快走,你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盈盈头发散乱,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   眼见盈盈再奔出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是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心,右手已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长剑掉在地下。岳不群这一手出手极快,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固是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极高,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   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来声来。盈盈仍在叫唤:“冲郎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点,封了她的穴道,让她委顿在地,便在此时,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他也不动声色,四下察看,不见异状,他为人机警之极,眼见妻子横卧于地,四周定然隐伏危机,却不走近察看,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心道:“师父说我杀了师妹,这话从何说起?”只听盈盈道:“你女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你爱女,当真是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岂有杀妻之理?”   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不两立,所以将你女儿杀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全是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上那里还有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如何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种事。”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林平之,问他自己好了。”   岳不群的声音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一声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身为朝阳神教教主,我对你原来不会难为你,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小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我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腰间剑鞘之中,慢慢抽出剑来。   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狐冲在这里。”盈盈啊了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令狐冲摇了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说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回来敬重,绝不敢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盈盈大急,叫道:“冲郎,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岳不群脸上突然现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气,转向盈盈,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思?”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己搞得半死半活,早如鬼怪一般。冲郎,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一心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如此说话,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问道:“你这些怪话,是从何处听来?”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盗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其时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所以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杀得木高峰余沧海?他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怎样练成的。冲郎,你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她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有听到,是以忙不迭的提醒令狐冲,要他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只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而已,与疯子岂可讲什么恩义交情?   岳不群眼中杀气大盛,说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是容你不得了,你死了之后,可不要怪我。”盈盈叫道:“冲郎,快走,快走!”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   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剌出,令狐冲大叫道:“要杀人便杀我,休得伤她。”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时至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什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决意杀你,隐忍至今,乃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的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在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道:“我没有——我没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若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绝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眼见势危,左手拾了一块石子,便往岳不群胸上投去,着地一滚,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一剑刺向岳不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剌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盛怒之下,不及细思,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却是说什么也不能袖手。他见到岳不群腋下是个极大的破绽,那是攻其所不得不救。岳不群横剑一挡,令狐冲急攻三剑,已是拼命的打法,岳不群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要知令狐冲学得独孤九剑之后,又因种种机缘而体内积聚了数大高手的内力,这些内力在剑招上发挥了出来,只震得岳不群手臂隐隐发麻。   令狐冲将对手一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一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剑法,知道对方一剑剌出,剑招中虽有破绽,但来剑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乘隙反击,自身早已中剑,当下一剑反挑,疾剌岳不群的小腹。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剌到底,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用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心中念念不忘师门恩义,绝不会真的一剑剌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若是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是以奋力酣斗。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要知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的囚室之中,他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任我行的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他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数随时衍生出来,或攻或守,曲尽其妙。   此番接战,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神功,比之当日湖底论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但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练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六十招后,令狐冲出剑已不思索,实则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已无思索之余地。林家的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广,变化繁复之极。若是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其手足,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式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若只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只觉对方剑法之繁,更是远胜自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一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下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胜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心下一焦急,剑招出得更加狠了。可是高手相斗,最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中不滞一物,他虑意一生,剑招便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长剑的威力便即大减。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   他独孤九剑的要旨,是在看清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必有破绽,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确是仍有破绽可寻,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那破绽已然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此后见到这剑法,是岳不群与左冷禅相斗,其后是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难题,无法解答,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待其露出破绽,这破绽立即逝去,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时,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之变化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招又是重复使出。令狐冲心想:“他这辟邪剑法虽有破绽,极快之下,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露了出来。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   须知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若是还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华山剑法令狐冲都是学过的,其余剑法明知不能取胜,要打倒令狐冲,非使辟邪剑法不可。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露出微笑,却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小贼为什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竟是越来越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胸口烦恶,便如晕船一般,只欲作呕。   又斗得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向后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雷雳,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是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之上,斜斜剌将过去,方位所指,正是岳不群这一招破绽所在。   原来辟邪剑法剑招太快,令狐冲虽是看清楚了对方每一招破绽之所在,总是赶不上乘虚攻击,其后悟到了其间的诀窍,一见岳不群这一招第三次再使,不待他这一招使出,自己一剑便朝他腋下剌去。两招剑招同时发出,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虚的意思。岳不群这一招虽快,只因令狐冲一剑抢在头里,因此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剌到腋上,岳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   令狐冲剑尖剌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吧!”岳不群脸如死灰,道:“好!”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声大喝,长剑使如一条毒蛇般弹了起来,直剌令狐冲左腰,这一剑部位甚是恶毒,令狐冲惊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那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一剑已插入他后腰。   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就地一滚,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又是一剑,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一剑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将剑高高举起,踏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他大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剎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声,重重落入陷阱之中。   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的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听得草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令狐冲勉力走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那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己,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盈盈见他情急,道:“好,快——快擒住他。”   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蒙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的对手。鲍大楚道:“遵命!”他不敢说这陷阱自己所掘,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他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上重重一击,就算他未为蒙药所迷,这一击也当使他昏迷半天,这才伸手掀住岳不群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蒙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是难以逃脱了。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   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慢慢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推穴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是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过去扶起,解开她的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   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便当她是天上神仙一般,绝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是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   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行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剎那之间,只觉心灰意冷,淡淡的问令狐冲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震,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如果你愿意,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的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也说得不错,林平之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所以害死了珊儿。”令狐冲道:“正是。”岳夫人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出取出一条洁白的手绢,按在他的伤口之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却此对待自己,心下大慰,剑伤虽重,竟也忘了疼痛。 第八十八回 重返恒山   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去办了。”令狐冲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要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已答应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灰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娘!”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剌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欲叫,却是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盈盈也是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多大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如何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   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定有许多情话要说,不敢在旁打扰,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了开去。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叫顺了。师娘为什么要自尽?她为——为什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   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于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意欲害你,恩仇之际,已是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道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盈盈道:“没有人要你动手。鲍大楚!”她提高嗓子,叫了一声。   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出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只见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又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道:“启禀大小姐,葛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重重踢了岳不群一脚,喀的一声响,踢断了他一根臂骨。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   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薛冲取过腰间水壶,拔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臂骨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   岳不群眼见身入敌手,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大小姐未来的夫婿,他既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朝阳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你害死的,却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郎,你听他说的话,可有多么无耻。”令狐冲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纵虎容易縳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出手不容情,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绝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他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不惧,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毛、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   盈盈道:“你心中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素,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的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的口上,左手在他后脑上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嘴中已多了一枚丸药,同时觉得盈盈右手食指已堵住了自己的鼻孔,登时气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他的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有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枚丸药顺着气流迸入他的腹中,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将这丸吐了出来,我立使小重手,点断你的三阴六脉。”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道,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那尸虫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用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他又知魔教中确有一门小重手点断三阴六脉的手法,受害者全身筋脉俱断,便如是个没有骨头之人一般,成为一团软肉,偏生又不毙命。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落入人手,却也是头上汗出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郎,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药渐化,已无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她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又在他耳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时之前,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   岳不群听她如此说,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道:“这——这是三——三户——”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种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身居高位,武功卓超的头挑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令狐冲一惊,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片脑神丹?”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郎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小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那里去找她?”想到这里,怕得又是发起抖来,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回黑木崖去回禀教主,说道堂堂五岳派掌门君子剑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和岳不群,心下正自发愁,不知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是否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喜,料知教主得报之后,定有重赏,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是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地位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日后必有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侧然,虽然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哽住了一般,竟是说不出来。   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为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若是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类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那里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更加敬重了三分。他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这些地方便不吃亏。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吧!”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令狐冲和盈盈四目交投,经过适才这场祸变,两人间的恩爱又深了一层,盈盈纵体入怀,两人相拥在一起。   黄昏时分,两人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是大哭了一场。次日清晨,盈盈说道:“冲郎,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得并不太重,不用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   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她妈妈相伴,也不怕了。”盈盈从怀中取了一本册子出来,正是鲍大楚从岳不群身上搜出来的,说道:“这本辟邪剑谱,累得你华山门中家破人亡,实是个大大的祸胎。”说着将那册子撕得粉碎,在岳夫人和岳灵珊的墓前烧了。   令狐冲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盈盈道:“你说得是,这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咱们毁了一部,在林平之心中尚有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录给左冷禅和劳德诺看。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双眼都盲了,林平之真要传这剑法,也只是口授,不用手录,但劳德诺眼睛不瞎,却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的聪明深沉之人,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   盈盈道:“你真要设法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猪狗不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若是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   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这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这话倒是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也已好了七八成,眼见岳灵珊墓上青草已长,当下在两个墓前行了礼,与盈盈相偕离去。   此处仍是在河南境内,二人不愿被人认出,仍是乔装改扮,化装为一个乡农,一个农家姑娘。令狐冲挂念着恒山派的一干女弟子,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了。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要提起,待我见机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二人雇了大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到了山西省境,离恒山尚有七八日路程,这一晚二人在升平镇上借宿。一路之上,盈盈甚是固执,定要和令狐冲在两家客店中分别而住。令狐冲知她脸嫩,最怕给熟人撞见,惹起闲言闲语,心想:“我和你在荒山野岭中同住数十日,旁人要说闲话,早已说了。何况我和你日后总是夫妇之分,又何必理人家说甚短长?”但这种事情,只好由她,也不跟她违拗。好在这升平镇是晋南大镇,镇上有好几家客店,二人仍是分店而居。   睡到半夜,忽听得有几个人在低声争辩。客店中半夜三更仍有人吵闹,原是常事,令狐冲也不在意,却听得一个人粗声粗言,连说了几句“恒山派”。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然一听到“恒山派”三字,立时警觉,侧耳倾听。说话之人隔着院子,住在对面的一座客房之中,大家都压低了嗓子说话,但令狐冲内功精进,这一留神细听,便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说道:“咱们在恒山别院住了这么久,说来其实也是恒山派座下之人。今日回去攻打恒山派,如何对得住令狐公子?”   令狐冲吃了一惊,背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他们是恒山别院中人?要去攻打恒山派,却是为何?天可怜我,却教我听见了。”只听那粗嗓子的道:“张夫人,你们女人家就是婆婆妈妈,咱们虽然在恒山别院中住过,咱们可不是尼姑,怎能说是恒山派中人?令狐公子跟咱们素无瓜葛,大伙儿所以捧他,还不是瞧着圣姑的脸面。令狐公子奸杀华山派岳姑娘,听说圣姑气恼得很,早已不理他了。”   令狐冲一听到“张夫人”三字,登时记起,这干人最初是在黄河边上遇到的,一伙共有七人,除了张夫人外,尚有桐柏双奇、长发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玉灵道人、以及“双蛇恶乞”严三星。这七人为了要得辟邪剑谱,曾围攻青城掌门余沧海,其后也曾随己去攻打少林寺,在恒山别院居住。那粗嗓子的,便是头陀仇松年了。   张夫人道:“江湖上这种流言,十九是假,恒山派多少青年女尼,令狐公子没半分淫邪之行,又怎会去强奸岳姑娘?何况圣姑比岳姑娘美貌十倍,对他如此倾心。这种谣言,听着没的污了双耳。”仇松年笑道:“你们妇道人家,就不懂得男人的心了。男人有了一个,又想第二个。圣姑就再美百倍,也难保令狐冲不对第二个姑娘起心。”   张夫人道:“不论你怎么说,要我去杀令狐公子的手下人,我总是不干。”“双蛇恶乞”严三星道:“你真的不干,那也难以勉强。不过张夫人你可别忘记,岳先生持有黑木崖教主的黑木令牌,他明是五岳派掌门,暗中已归附了朝阳神教,他差遣咱们,乃是奉了任教主之命。”仇松年道:“事成之后,他答允以辟邪剑谱相授。岳先生外号君子剑,武林中向来有名,常言道得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别人能言而无信,岳先生怎能说过了话不算?他辛辛苦苦数十年挣来的外号,绝不轻易舍却。”张夫人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其余六人欢声叫好。   玉灵道人说道:“张夫人既无异议,那是再好也没有,不管令狐冲是否奸杀岳姑娘,就算圣姑仍是喜欢他,他终究也会是朝阳神教中的教侣,难道他敢违抗教主的黑木令?大伙儿灭了恒山派,他就是要怪责,也是怪教主和岳先生,可还怪不到咱们头上。”仇松年道:“岳先生说,他是仔仔细细拣过了,才决定派那些人去恒山卧底,又不是恒山别院中每一个人都有份派去。先行的那几批,这会儿想来都已到了恒山。”   西宝和尚道:“这个自然。恒山别院中这许多人,若是每个都派,每个人都得传授辟邪剑法,那么这路剑法也就没什么希罕了。”玉灵道人道:“不,不,不是的。岳先生道,事成之后,那辟邪剑法只传咱们七人,还有那个滑不留手游迅。除了这八人之外,谁也不传,教咱们可得严守秘密,否则人人求他,他便难以应付。”众人都道:“是,是!”   张夫人道:“那滑不留手游迅油腔滑调,岳先生为什么看中了他?”玉灵道人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想来这游迅花言巧语,讨得了岳先生的欢心,又或是替他办事有功。”七人接下去谈的,已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家心意已一,越谈越是投机,说道七个人学成了辟邪剑法后,七人联手,大可横行江湖。岳不群一人已如此了得,何况七人?谈到后来,大声叫唤店小二取酒菜来,竟是要痛饮达旦。   令狐冲暗自沉吟:“他们说我师父手持黑本令牌,差他们去覆灭恒山派。难道这几日中,师父已归附了朝阳神教,想来多半不会。嗯,那鲍大楚身上有黑木令牌,看来师父在途中杀了他,取了这面令牌。师父在山谷中被擒受辱,心头自是十分气恼,这些事为鲍大楚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师父一来是泄愤,二来是灭口,一出山谷,立时便将这干人杀了,取了他们的令牌。若是我遭此处境,那也非杀他们不可。”   又想:“然则师父为什么要去毁灭恒山派?是了,我是恒山掌门,他既斗我不过,一口恶气无处好出,乘着我受伤未愈,一举便将恒山派挑了,好教我声名扫地。他被盈盈逼迫服食‘三尸脑神丹’,此后终身受制于这小姑娘,提心吊胆,做人有何乐趣?反正他爱妻爱女都已死了,在这世上更无牵挂,不如到恒山去大杀一场,然后自刎而死,免得长受盈盈的欺侮折辱。”   他为岳不群设身处地,觉得如此干法,正是十分顺理成章。想到此处,对岳不群不禁有些同情。再想:“我若将此事告知盈盈,她定然大怒,再也不肯将解药给我师父。眼前之计,莫如将这些到恒山卧底的左道旁门之徒,先行逐下山来,然后再设法应付师父。”   令狐冲又想:“这些人说是分批前往恒山卧底,定要等得大伙到齐之后,一举下手,眼前恒山尚无危险,明日再跟盈盈商议不迟。”当下不再去听仇松年、张夫人一干人纵酒谈笑,自行安枕就睡。   次晨一早便到盈盈的客店之中,和她共用早餐,寻思:“为了师父的安全,此事眼前不能告知盈盈。好在那些左道之士都是她的手下,谁也不敢对她有何异动。她虽是不知究理,也无危险。”一面吃面,一面说道:“我和你还未拜堂成亲!”只说了这句话,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   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若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大清早起,就来说这疯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多桃子,这山谷倒像是桃谷,若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成了小桃谷六仙?”盈盈道:“那里来六个小鬼。”一言出口,便即省悟,那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是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   这一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这般打扮,旁人见了,未必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的乡下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朝阳神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令狐冲道:“以我之见,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恒山之上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什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明白自己性情,所以如此体贴,不由得芳心大慰,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位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郎,来,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好成个小尼姑,倒是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   令狐冲笑道:“扮尼姑是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倒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   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颗边贴了块膏药,将他脸皮扯而向下,半边眉毛便吊了下来。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最要紧的是,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令狐冲笑道:“痴呆神气最是容易不过,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   这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以免遇到外人时露出马脚。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倒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七日之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中天,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峰无色庵。他来到墙边,见一扇窗中透出灯光,悄悄行近,伸指沾了些唾沫,湿破窗纸,凑眼向内张望,见是一间四壁肃然的小房,正是定闲师太昔年静修之所,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前供着三块灵位,却是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令狐冲见到这等凄凉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酸。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铮铮数响,正是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来了敌人,仇松年他们动手了吗?”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那兵刃撞击之声,是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阁瓦屋中发出,只见瓦屋窗中也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只听得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却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乃是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只见二人剑法均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手中长剑越使越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剌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   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吧,明日再练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只听仪和说道:“师父当年曾说,世上事功缘会,皆须顺其自然,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若是着意经营,反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有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建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师父、师叔——”令狐冲听到这里,登时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此仇若不急报,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她太过狠。我看小师妹近日的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姐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仪清虽是师妹,但计划周详,仪和每事都听从她的主意。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为什么她们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什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督促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他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我怎么设法去问问小师妹才是。”猛见地下自己的一条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什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有想到?”   他闪身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的身影,这才静心思索。他细细回思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窒息,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男女有别,因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却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刺伤而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那时盈盈和他对答的言语,一句句在他脑海中涌了出来。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剌入要害,致人死命。祇是剌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有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剌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其时东方不败已死,能使一枚小针而致这两位高手师太的死命,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余下来只有我师父和林平之二人。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他回想当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道:“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那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其时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致恒山派两大高手死命的,除岳不群外,更无旁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面目,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剌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各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那日在少林寺中,他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盖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足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及自己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腿,便是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知道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其实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做到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还是为人作嫁,给人一伸手就将便宜捡了去。 第八十九回 阴谋已败   他想明白了此节,寻思:“不管师父如何想害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毕竟非同小可,我自己自是不能杀他,但恒山群弟子要为师报仇,我亦不能阻拦。只不过师父武功今非昔比,仪和、仪清她们不管怎生用功,这一世总是及不上我师父的了。我授她们的几招剑法虽精,又岂是辟邪剑法之敌?”又想:“小师妹此刻已经睡了,半夜三更的,不能去找她说话,且到恒山别院去瞧瞧,仇松年、张夫人他们一伙人到了没有。”   那别院是在通元谷中,虽说也在恒山,与见性峰相距却有数十里之遥。令狐冲展开轻功,在小道上疾奔,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了一照,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昔日群豪在此聚居,令狐冲每日里和他们赌博饮酒,这恒山别院便在深夜,也是闹声不休,后来任我行传令,命众人离去,那通元谷中这才鸦雀无声。此刻听到群豪聚哄,他不喜反忧,寻思:“这些人此番重来,意欲不利于恒山,若是无法将他们劝走,非动武不可,不免反脸成仇了。”令狐冲和这些人数度聚会,意气颇为相投,想到说不定真要动手杀人,颇感郁郁。只听得门内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谁干的好事?”“什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是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这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听得这些嘈嚷,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了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站满了人,人人都是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   令狐冲抬头一看,登时心下纳罕,只见那株高达数丈的公孙树树枝上,吊缚着八人,正是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七人,另外一人衣衫华丽,认得是那外号叫作“滑不留手”的游迅。这八人均是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縳,吊在树枝上荡来荡丢。八个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罕见,除了随风飘荡,却是半分动弹不得。   两条丈余长的黑蛇,在八个人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有甚么,游到仇松年身上时,这些人又是害怕,又是厌恶,苦在动弹不得。只见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右手持了一柄匕首,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树下有人伸手接住,放在地上,却是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时破口大骂,出言之污秽粗俗,那也不必细表,却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已”宇,有的“阴”字,料想起来,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连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游迅等人老奸巨滑,已明其理,只有那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好好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急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角上的字。令狐冲在旁看得暗暗称奇,寻思:“原来暗中已有高手,点破了他们的阴谋,若是不用我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能不吝赐告吗?”那游迅微微一笑,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香’之类的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就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这些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都跟了进去。群豪在外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人人迷倒才是,怎会只迷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   令狐冲在旁听着,也下甚慰:“倘若这些人共同参与其事,自然均知那是什么阴谋,就算假装不知,那也绝不至于说之不休。看来受我师父之命前来干事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而已。又不知将那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只听得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暗中干的?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是他们做的手脚。”   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是有限得很,别说额上八字写不到这么好,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各人谈的都是适才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令狐冲心想:“有谁神色不正,默不作声,便有与闻其事之嫌。”当下拿了一块抹布,在大堂上低头揩抹灰尘,暗暗察看各人动静。   在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令狐冲大都熟识,有些天生沉默寡言,那就难以瞧出端倪,有些原本粗犷豪爽的,这时忽然满怀心事,或是闪闪缩缩起来,多半便有可疑。他一一默志在心,寻思:“参与阴谋之人,似乎只不过一二成而已。一旦发难,余人定持异议,单是别院中的朋友,便足可将他们制住。由此看来,恒山弟子倒是无虑,反要留神这些参与阴谋之人先在别院中剪除异己,不免有许多好朋友要遭了毒手。今日有这八人给如此公然一吊,那是给大家一个警告,好让大伙儿加倍留神。”   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数里许之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他走到近处,只见众人正在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己败,小心狗命。”那黄泥水兀自未干,当是写下未久。群豪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当解穴救人。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另外二人却是魔教中的长老鲍大楚和莫长老。令狐冲微微一惊,心道:“原来鲍莫二长老未死,然则我师父的黑木令,不是从他们手中得来了。”计无施走上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诸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总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了。”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偷袭,算什么人物?”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罴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放了他们,那位高人若是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二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是有点胆寒。”黑熊、白熊对望了一望,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缘,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这群人中自有漠北双熊的同伙,只是当此情景之下,若是公然出手相助,不免自暴身份。   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外,只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嬉笑。但一抬头间,但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凝神一看,一人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他心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什么也不会起心颠覆恒山派。恒山派若是有难,他们反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一见到不戒和尚与田伯光给倒吊在公孙树上,令狐冲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一剎那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忤,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不戒大师,只怕非一人之力,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一转念间,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在群豪喧哗嬉笑声中,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带,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条带子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布条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个字,应该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或许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那自是大胆妄为了,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条分别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   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详论,大家也都说:“这位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过他去?”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他二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戒和尚摇了摇头,将那布条缓缓解了下来,望着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是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是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险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足见这一掌力道极是厉害。只听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那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得太师父如此说,那么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了这一掌,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返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这张石凳以花岗石砌成,他一掌之下,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是用力,十余掌后,双堂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眼见他掌力如此惊人,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若是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在头上,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着:“众位请照看着我太师父。我去相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他一夜未睡,这时已倦得狠了,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菜来吃了,却又无人理会,又等了良久,耳听到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隔河远远便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前边呼吸之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心中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也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鲍大楚等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鲍大楚这等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什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令狐冲心想身子动弹不得,给千百只蚊子在身上吸血,这滋味可真不好受。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说过,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的。”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白熊突然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正觉得好笑,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忽然轻轻拉他的袖子。令狐冲微微一惊,心道:“那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的衣袖,示意要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无奈,见她轻轻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的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如此诚挚,才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听他跟我说些什么。”仪琳牵着她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真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弯弯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有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是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得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麻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向自己倾诉心事,隐隐觉得不妥,心想:“她要说什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着她的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若是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按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是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我心中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作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他这人生性挑挞,自来不脱轻浮之气,把什么正经事不当作一会事。仪琳诚诚恳恳的跟他说话,他肚里却暗暗好笑,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家吊在高树之上,又给人在身挂了张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悻,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妈妈一人,什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就算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这张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位小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仪琳说道:“田伯光赶到见性峰来,偏偏给仪和师姊撞见上,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令狐冲心想:“我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是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和可杀不了他。”   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绝不可点头或摇头。那个哑婆婆绝不会听到她说什么话。”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琳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他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她。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之后,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之中,仍是挂着那张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什么的。我说:‘爹爹,这个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若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张布条,挂在他的头颈里。’爹爹道:‘这张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难道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张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所以立刻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所以为她而出家做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这桩因缘,日久定是有变。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所以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爹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若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过世的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道:‘你娘本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地发狂,说什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若是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所以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原来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怪,这才去做和尚,既是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什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那自然是赞你了,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那里偷来的?’我说:‘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眉毛一竖,发脾气了,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什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那知道那女人脾气大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肩头剌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人家耳里,不免都成为无礼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剌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这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我看她剑法是华山派的。’”令狐冲一怔,心想:“是华山派的?”   仪琳道:“我一听是华山派的,便想:难道是令狐大哥的小师妹岳姑娘么?她的脾气可大得很。但随即知道不对,岳姑娘跟我年纪差不多,那时我刚生下三个月,她也还是个婴儿了。爹爹说:‘她几剑剌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管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剌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斤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去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什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要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什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将你抱在怀里,到处找她,可那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去找,可那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按遍了,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着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生命。’”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凄然,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太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若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无色庵中之后,找用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身入空门之后,绝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这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仪琳道:“我问爹爹,那个华山派的女人害人不浅,却不知是谁。爹爹说:‘这女人说来也有点小名气,那便是岳不群的老婆。我拾起她掉在地下的长剑,见剑柄上刻着“华山宁中则”五个字。我找你妈妈找不到,心中气不过,便去华山寻岳夫人,想杀了她出气。到了华山,见她抱了个女娃儿,正在给孩子说故事唱歌,我见那女娃儿生得可爱,想到你来,终于不忍下手,便饶了她。’哑婆婆,那个女娃娃,便是令狐大哥的小师妹岳姑娘了。令狐大哥很喜欢他的小师妹,那自然是个可爱的娃娃。”令狐冲想起岳夫人和岳灵珊这时都已长眠在那青山翠谷之中,心头不禁大痛。仪琳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他为什么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字条骂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有光采吗?这中间有鬼,一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反正我到处找她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是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所以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所以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田伯光以前对你无礼,那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种无聊之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令狐冲听她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仪琳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当真连田伯光也不如。田伯光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剌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然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她。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也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到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若是他对令狐大哥提这句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绝不见他。田伯光若是向令狐冲提这种无聊的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入恒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是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田伯光,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这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若是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令狐冲听到这里,险些儿“嘻”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好几位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所以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当时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师姊们言道,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若是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暗中所以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有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相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所以如此日以继夜的督率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将来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实是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做梦的时候,也总是想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更常常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羞。我若是不说,整天蹩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听在耳里,不由得身子一震。他知道这位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是如此惊心动魄,心道:“我若不是已有盈盈,万万不能相负,真要便娶了这个小师妹,她待我这等情意殷殷,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他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这是不应该的,一个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念念不忘的对一个男人日思夜思,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我早晨敲木鱼念经,晚上又敲木鱼念经,经上说应当勘破世间色相,须知绮年玉貌,青鬓红颜,到头来皆成白骨骷髅;荣华富贵,赏心乐事,只不过春梦一场。经上的话自然都对,可是——可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办?若是师父在世,我就求她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忽然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是快快活活。令狐大哥若是一生都快活,那就好得很了。我忽然想,为什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就烦了,不知该答应我甚么事才好。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第九十回 倾吐心思   她说得诚挚之极,当真全心全意,就是在盼令狐冲逍遥快乐。她牵着令狐冲的衣袖,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来,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道:“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回思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不由得痴了,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是难以自己。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弯过头来向溪水中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定睛一着,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他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竟然不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是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象,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是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越来越惊,一颗心只怕要跳到口腔中来,突然之间,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女子,依稀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自己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是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是你,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看来虽说不怕,心中还是在害怕。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说道:“你别见怪,盈盈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妹妹一样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这哑婆婆,却不知她使什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   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确是遇到高人,自己什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确是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是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再来悬空寺中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那哑婆婆仍是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望也不望。令狐冲指着地下的字,大声道:“对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当真便如是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一般。令狐冲心道:“糟糕,只怕她不识字!”连连作了几个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歉,但那婆婆不知是不明其意,还是不加理睬,总是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   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又是一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垮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左足刚落地,却见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这条数次,越来越快,但那婆婆寸步不离,始终挡在他的面前。令狐冲急了,眼见那婆婆仍是挡路,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手指将要碰到她肩头,忽然一只干瘦的手掌疾斩而下,切向他的手腕。   令狐冲急忙缩手,饶是他缩得极快,但那婆婆的一根小指已在他手背划过,只感有如刀割般的疼痛。他自知理亏,不敢和这婆婆相斗。只盼及早脱身,当下一低头,意欲从她身侧闪过,但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是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一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这一击之间,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既然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   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老大破绽,若是给人一拳一掌,吃亏不小,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是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的眼珠。显然她是打定了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可,柔软的眼珠也绝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一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的左眼。令狐冲一经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食指插向他的左耳耳朵。这几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他拳脚上功夫本不甚高,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自己拳脚上功夫和她差得极远,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但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已知道他的用意,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闪右避,便是没余暇拔剑。他见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是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生生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知道今晚局面已是凶险之极,突然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也要将短剑拔了出来。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发已给她抓住,跟着双足离地,身子已给她提起,跟着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急疾转动,却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当作一个流星锤相似,不绝旋转,令狐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令狐冲本来对她并无敌意,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心下大怒,思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若是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戳了几个透明窟窿。”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所以给你造得天聋地哑,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却你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假笑,是笑给那婆婆看的,好让她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竟是哈哈大笑起来。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头发,向前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行了一会,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鲍大楚、仇松年等人,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高明的身手,旁人也难以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是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是做得极好。他转念又想:“这婆婆若是将我好像不戒大师他们那样,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接束,这个人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他天性豁达,想到今天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不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中,那婆婆将他拖入大殿,关上了寺门,一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那正是当日令狐冲和方证大师、冲虚道人二人在此计议过大事的。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那灵龟阁外是一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可未必好受。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起来,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仇松年等人颠覆恒山派的阴谋,所以将他们吊了起来。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一流,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又糟得很了。”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多了一条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黄布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可见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这人心思聪明,远胜常人。”又想:“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又人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高挂起来,再在她头颈中挂个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甚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好几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间身手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梯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定然当我是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喝水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的头顶!令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剃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干些甚么,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尼姑,这一言成忏,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教我无法秽乱佛门清净之地。这种女人忠于恒山,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这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婆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甚么?”也不知那婆婆是真的听不见,还是听而不闻,嗤的一声响,将令狐冲身上一件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令狐冲惊叫:“你若是伤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是伤我毫毛而已。”   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的磨刀石,蘸了些水,将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要一个瓷瓶,只见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这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香断续胶”,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令狐冲眼见所料不错,心下暗暗叫苦。那婆婆再从怀中取出了几条白布条子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   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惊,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甚么知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的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个字,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种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   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处找你,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写意!”那婆婆道:“他这是罪有应得,他既已娶我为妻,为甚么又去调戏别的女子?”令狐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之人,再瞧女人,便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过男人了,胡说八道!”令狐冲道:“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就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人家几眼,你却拉过我头发,摸过我的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   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我手脚脑袋,只管请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了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憔悴,消瘦而死。你若摆臭架子不答应呢,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   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说话,口舌已大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比先前流畅了些。   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好朋友,她若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喜欢得很,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也就叫我依样葫芦。”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并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那有强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癫癫,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得先施援兵之计,说道:“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意,回心转意的,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笑话?”   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若得娶她为妻,原是人生幸事。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岂可负她?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妻?只因我早与另一位姑娘已有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绝不负她。若是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的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姑娘,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这个姑娘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就是。”令狐冲道:“她绝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生,我也肯为她舍生,我不会对她负心,她也绝不会对我负心。”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那婆婆道:“你说我辨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同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   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才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盈盈微微一笑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绝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喜欢。”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了一想,要令狐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姊好了。”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啰里啰唆的打岔。让你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什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什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辗过盈盈皓如白玉的脸,更增秀丽之色。只见她的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而她却不能动弹,我就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她再害羞些,却也逃不了。”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定是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一剑在手,还怕她怎的?这恶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突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连不戒大师也会比她强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回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见她左眼又是眨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什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一个,绝无二心。”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   令狐冲也摇了摇,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已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转,和他相对。   两人相隔丈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只觉会不会说话都是一样,反正于对方的情意明白得很,更无丝毫怀疑,非但娶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个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消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婆,你带我来干什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并听得两人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婆,我不是哑的。”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道:“你——你——你——你不——不哑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也不聋,听——听得见我——我的话?”语声之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什么?听得见你的话,那不更好么?”令狐冲首次听到她语气之中,流露了几分温情,显得她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在跟亲生女儿说话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会,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听。你骗我,我只当你听不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来。   那婆婆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仪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爱你比爱那个魔教的任小姐,还要胜过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娘,撒这漫天大谎!”仪琳叹了口气,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头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爱任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头便只一个任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因为你是出家人,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所以先落发做了和尚。”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若是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仪琳道:“做太监?太监是什么?”那婆婆倒是难以向她解释太监是什么意思,哼了一声,道:“太监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愿做,别说去服侍皇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相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怜不胜。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什么人,他就只想到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想,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第二个人?好像我爹爹那样,自从我妈妈走了之后,他走这天涯海角,到处去寻他。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两个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似乎觉得她的话倒也有些道理,叹了口气,道:“他——他从前做错了事,后来心中忏悔,也是有的。”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若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他要娶我什么的,我——我可能不活了。”那婆婆道:“那为什么,他是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不,不!我心中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你不懂的,我只是盼他心中喜软,他心中喜欢,我自然就喜欢了。”那婆婆道:“他若是娶不成你。他就绝不会快活,这做人也没有乐趣了。”仪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睹必输’,见了我都是倒霉的,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六根清净,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后也绝不见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若是菩萨责怪,那就责怪他。”仪琳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可连妈妈的半分儿也及不上。”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是不要谈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么知道?”仪琳道:“我爹爹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生之中,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   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冲大哥啦,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   过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么,他毕竟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了?”突然间提高嗓子,叫道:“仪琳,仪琳,你在那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间百感交集。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渡过?”忽然间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人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他才知自己哑穴已解,原来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他内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头。令狐冲想欲伸展手足,兀自动禅不得,低声道:“只怕是敌人,须得快快解开穴道。”盈盈又点了点头,侧耳倾听。但听得有七八个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来。令狐冲心道:“但盼他们到神蛇阁去才好,多挨得一刻,我穴道便有望解开。”可是事与愿违,那几人竟是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令狐冲微微一惊:“是他?他为甚么到这里搜?难道他们竟已得了手。”听得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上了二楼。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内力虽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是着急,穴道越是难解。但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谱传给咱们,我看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恒山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出甚么大力气,他凭甚么要单单传给咱们?”说话之间,几个人已上了三楼,一推门,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缚吊在梁上,齐声呼叫出来,呼声之中充满着惊奇之意。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身边,便解去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甚么且慢?”游迅道:“让我好好想一想,瞧任大小姐的模样,似乎是给人绑得动禅不得,那可有点奇哉怪也。”玉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个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门,令狐冲令狐公子。”   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将他认了出来。这八个人素来对盈盈仍是敬畏,对令狐冲也是十分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甚么希罕?拿到恒山派的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张夫人伸出了手,一时却不缩回,道:“那怎么办?”八个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若是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狐冲,咱们几个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   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是万万不敢。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两句话,恐怕是不错的,唔,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玉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这时候放了她,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肯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之缚。 第九十一回 桐柏双奇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一声,戒刀出手。张夫人动作极是迅捷,怀中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她想盈盈武功极高,眼前这些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只须解开她的绑缚,七人便是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一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剌三刀,将仇松年逼得退了两步。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一拥出门,但见盈盈掉在地下,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被点,又都回来。   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友,为甚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们还能有命?”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极是激烈。别瞧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拆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迅笑道:“是!是!”转过身来,突然间右手一抖,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折扇已从她喉头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一抽,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他妈妈的,这龟儿子原来是帮我。”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弯过身来,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是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若是有人泄漏半句,那便让‘三尸神丹’毒发身亡。”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无不惊怖,这事若是泄漏了,江湖虽大,那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个人一齐起誓。令狐冲知道他们这誓一起毕,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冲,却全无反响。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当即心中一宽:“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仇松年道:“你动手啊。”游迅道:“仇松年向来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是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松年骂道:“你奶奶的,我为甚么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有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样,那么道兄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甚么推三阻四的?既然谁也信不过谁,大伙儿都拔出兵刃来,一齐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临到决意要杀她了,还是不敢对她有何轻侮的言语。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手再说。”仇松年道:“为甚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要胁旁人,让我来取。”游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胁?”   玉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身周。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瞬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辰光,嘴边现出了温柔的微笑。   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那知寒光闪闪,七件兵刃递到盈盈身边半尺之处,不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不落这个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原来七个人心中各怀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一个向来敬畏之人,可着实不易。仇年松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骂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道:“辟邪剑法!”这七人一惊,立即回头,倒有四个人齐与问道:“甚么?”这七人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部辟邪剑谱。岳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禅台上剌瞎左冷禅,早已轰传武林,这七人更是艳羡不置,一听到剑法之名,忍不住要看个明白,生怕剑谱突然出现,给旁人抢了去。   令狐冲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他身边去。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这便是辟邪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道:“你再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识,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是口舌微动,一面念诵,一面用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识,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上的文字,他所念的,却那里是辟邪剑谱了,那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轻至灵”这八个字改成了“辟邪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所以有甚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文意都不甚通,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这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魂颠倒,那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   令狐冲继续念道:“辟邪剑出,杀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调的,华山剑诀中并无这等说法,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不是,可有点记不清楚了。”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那里?”令狐冲道:“这剑谱——那可绝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的毒手。   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找这辟邪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令狐冲初时假装念那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倾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盼拖延时刻,自己或是盈盈被点的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甚是灵验,不但引开了七人,而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游迅道:“这剑谱是否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有瞧见,咱们自己先行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很是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独吞剑谱了?”游迅道:“独吞是不敢,谁又想学这位小和尚的榜样,脑袋瓜子开花,有甚么好玩?不过既是到了这里,这部天下闻名的剑谱,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   这五个人心中,谁都存着独吞剑谱的念头,只是眼见情势如此,只要一人现出了意图独吞之举,其余四人立时群起而攻,不免立时命丧当场。这五人中游迅和玉灵道人较工心计,打的都是一般的主意:“我且不动手,只是在旁监视,最好让他们四人你争我夺,杀个四败俱伤,我最后出手,便可不劳而获。”严三星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将剑谱取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绝无独吞之意,也不敢先睹为快。严兄取了出来,让在下瞧了几眼,那就心满意足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玉灵道人道:“还是严兄伸手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摇头。五个人心中都甚明白,伸手到令狐冲怀中去取剑谱,后心就是卖给人家,这四人若加偷袭,绝对防守不了,而且四人一定会加攻击,不论是谁伸手,这人总之非死不可。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心中想的是甚么好主意,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姓游的,你去拿。”游迅退了一步,折扇轻摇,笑道:“恕不从命。”严三星寻思:“若是和他动手,不论谁胜谁败,都是便宜了另外三人,而且这姓游的奸诈狡猾,武功亦高,自己也未必能胜。”一时倒是没了主意。五个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令狐冲生怕他们又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不用忙,让我再记记看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干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说甚么也记不全。”   令狐冲在那里胡说八道,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听不出这剑诀中的破绽,反而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将手中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那剑谱,也是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去,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道:“你两双脚都站到门槛之外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什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料想这灵龟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却瞧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觉得自己体内的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那只手却如粘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忙运力外夺,不运力倒也罢了,越是运起劲力,内力外泄越是迅速。他拚命挣扎,这内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此去。   令狐冲在西湖狱底,曾以吸星大法无意间吸得黑白子的内力,此刻当危急之际,又有敌人的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诵剑谱,自己一句也听不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涌而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可是严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那里伸得出来?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又被粘住了。   令狐冲叫道:“喂,喂,你们两个人不用争,将剑谱撕烂了,大家都看不成!”便在此时,桐柏双奇互相使了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两人一死,内力消散,两只手中从令狐冲身上脱落,尸横就地。   令狐冲突然间得到二人的内力,这是来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的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怀,握住了短剑的剑柄,说道:“剑谱是在这里,那一位来取吧。”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是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一闪,拍拍两声,两人的右手一同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一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双腿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瞧这剑谱?”   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是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谢谢,我——我不要瞧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一瞧那也不妨。”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侠,你—你—你”说了三个“你”字,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自知罪该万死,多说—多说也是无用,圣—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令狐冲笑道:“听说朝阳神教中有几颗三尸脑神丸,剥了外皮服下,其味无穷。”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江湖之上,宣扬两位的圣德——不,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在惊惶之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短长,待要收口,已然不及。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桐柏双奇男的叫作周狐桐,女的叫作吴柏英,两人虽非正式夫妻,但二十年来携手江湖,寸步不离,其实就是夫妻了。周狐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什么?”盈盈心下很喜欢他的傲气,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来,比人家正式夫妻还更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一只眼睛,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吧!”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皆麻,双剑险险脱手,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头,登时鲜血长流。周狐桐大声道:“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何不好?”吴柏英道:“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么可争的?”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盈道:“下山之后,即去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说“成什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躬身相谢。   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下属最好。”盈盈道:“你们这次来恒山,是奉何人之命?有何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道:“你们说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中都下了迷药,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未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倒了。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   游迅答道:“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是那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朋友可都不在其内。”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盈盈道:“咱们下去吧。”令狐冲道:“好。”拾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外号“滑不留手”,一生奸猾的游迅登时毙命。   两人并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看破世情,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身子一顿,抓住他手臂,道:“冲郎,你别—别跟我说这种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爆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盈盈嫣然一笑,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清净,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是千难万难,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   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是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是在所不借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握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但见四下里更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道:“爹爹若是顾念着我,便不该对恒山派下手。我推想他对你倒非心存恶意。”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是了。你爹爹拿了我门人,要胁迫我加盟朝阳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实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我绝不愿加盟神教,甚么‘千秋万我,一统江湖’,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呕。”盈盈道:“我知道,所以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爹爹重上黑木崖后,一个人很快就变了。”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盈盈初时怔怔的听着,脸上晕红,心下喜极,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吃了一惊,运力一挣,将他双手挣开了。   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头,道:“好,笑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性峰来,只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是只余空房,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那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到得山下时已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替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道:“这才象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太也不成体统。”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一听,似是桃谷六仙。两人当即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谁争闹?”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听得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打斗得甚是激烈。那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拍拍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她的光头。”手按剑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   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是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道难以取胜,展开双掌,劈劈拍拍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剎那间已在十余丈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   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那里逃?”白光闪动,一剑指向她的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伸手来抓他长剑。令狐冲斜剑剌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又是一剑,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一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性命,这婆婆早已一命呜呼了。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便在此时,桃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   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剌痛,令狐冲笑道:“站着罢!”长剑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万没料到他剑术如此之精,不由得骇然变色,只得站住不动。   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欲打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来再说。”桃谷六仙一听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令狐冲问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骯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令狐冲笑道:“是啊,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枝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无名之将,那一定是会捉回来的。”桃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他逃几步,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知他们死要面子,从不认输,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那自是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无不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将那婆婆手足反缚了,吊在一株高树之上。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甚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开放她下来,我就跟她此划比划!”令狐冲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世上少有,岂是这恶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最爱听恭维的言语,六个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   令狐冲道:“现在我问六位桃兄,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那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摸一个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大便完了就去,那知这恶婆娘娘前来缠夹不清。”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他知道盈盈爱洁,不愿跟这六兄弟在一起,当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的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的份上,报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丢了这样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冲心想如此说来,他们尚不知恒山弟子被掳之事,要救恒山弟子而不让任我行知道是自己与盈盈下手,那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   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怒道:“他妈的,又是那狗娘养的干的好事。”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你是在当面骂我了。”说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请你劳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小兄弟,你自己怎地不救他?”令狐冲道:“不瞒你说,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冲一笑,说道:“那个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说道:“这—这—这—”喘息之声,也是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双手紧紧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有这回事?”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若是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所以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身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我绝不眨眼,绝不眨眼。”令狐冲道:“我又问她,为什么不见丈夫。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见了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身边低声道:“我教你一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冬冬冬磕了三个响头,说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这秘诀,我—我拜你为师。”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地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了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道:“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道:“你剥光她的衣衫。她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师父,你大恩大德——”也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生奇怪,他干什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叶仙道:“那他为什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家教吗?”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纪大小,有何干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屎,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多半没有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吧,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楼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   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后,令狐冲只是脸带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我吊在树上,我一报还一报,将她吊在树上。她剃光了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服,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妻俩破镜重圆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重逢,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什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逢,不知说些什么话。”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乃是本教教众相互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酒保打扮的人正自西向东奔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怔了一怔,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副香主易中,拜见圣姑,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矮小的老者,身穿土黄衣衫,打扮得便如乡下的土财主模样,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礼,说道:“秦鹏飞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和这秦鹏飞甚熟,知道他是十大长老之一,说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鹏飞道:“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易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息?”易中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一百余人,由左冷禅的儿子左飞英率领,前赴华山。”秦鹏飞道:“他们果然是赴华山。”盈盈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甚么?”秦鹏飞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自从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正自召集五岳剑派各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奏鹏飞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将这事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易中所说的话,似非临时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原由。”又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鹏飞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赴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鲍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鲍长老的讯息。”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心下大疑,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确是实情,这秦鹏飞并未隐瞒此事,难道他所说非假?”秦鹏飞回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通红,“啊”的一声叫,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父大人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担代。”秦鹏飞和易中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一转身走开。秦鹏飞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粗,属下自当凛遵。”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第一,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中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的教主蓝凤凰。笑道:“蓝教主!”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向秦鹏飞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什么要皱起了眉头?”秦鹏飞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妥便了。”秦鹏飞躬身道:“是。”与易中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蓝凤凰道:“昨天早晨在恒山别院之中,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看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迷药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蓝凤凰嫣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有点不识好歹,是不是?”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什么鬼,就假装一直昏迷不醒。后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那日在少林寺外你救我性命,他一心便想杀你。现下你是恒山一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 第九十二回 喋血华山   令狐冲默然,心知蓝凤凰是苗家女子,心直口快,绝无虚言。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我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她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心知她是个天真坦率之人,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撮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无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这四人都是衡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未曾参与嵩山之会,不认得令狐冲等人,但令狐冲等一看他们的服色打扮,便知其门派来历,暗中撮上了一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得其中一人说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在河南,就近赶去,只怕还来不及。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不可托大,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蓝凤凰道:“正是。”三人展开脚程,赶过了四名衡山弟子,这四人见一男二女都是年纪轻轻,脚程好快,心下都是惊异不置。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其时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是更峭极峻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是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大堂,只见黑沉沉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一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聚居之处一查,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蓝凤凰不大是味儿,说道:“难道我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心下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只怕他们将恒山子弟囚在极隐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   三个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竟是幽静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是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   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最后一处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远。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和这位小师妹青梅竹马,携手共游,今日却是艳骨长埋,再也无可得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一跃过墙,拔开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内,点着了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抽屉中放的都是小竹筏、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整整齐齐,尽数好好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他慢慢关好抽屉,转身便欲出房,却见盈盈对着墙壁,正在看悬挂着的一幅字。令狐冲走近两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首诗,诗云: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丹。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雪中传玉楼。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令狐冲文理并不甚通,于诗中所说的什么“凤女”“月娥”这些典故全然不懂,但于最后两句却是入目心惊,喃喃念道:“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韩公子,那是谁?”盈盈道:“这是她录写李商隐的诗。”令狐冲道:“李商隐?”盈盈道:“那是唐期的诗人。诗中说的是一个女道士,她当年如果爱了韩公子,嫁了他,便不会这样孤单寂寞,抱恨终生了。”   令狐冲心中一惊,说道:“埋骨成灰恨未休!不错,小师妹埋骨成灰,心中却仍是抱恨无穷。可是她当时快做新娘子,为甚么要抄写这种诗?”盈盈道:“这是她写的字吗?”令狐冲道:“正是!”   两人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郎,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关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一看。”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来。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片刻间便到了。   上得崖来,令狐冲携住盈盈的手,说道:“我在这山洞——”只说五字,便听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便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声音依稀是莫大先生。令狐冲道:“似乎是莫大师伯,快去瞧瞧。”两人拔出兵刃,抢进洞去,前洞无人,但通向后洞的洞中却透出火光。令狐冲关怀莫大先生,一纵身便进了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百来人,各人都在凝神观看山壁上所刻的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莫大先生惨呼之时,料定一冲入洞之后,洞内若非黑漆一团,则出现在眼前的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满洞站着了人,静观壁上的石刻。这后洞地势颇宽,虽是站着百余人,尚不见如何挤迫,只是这许多人鸦雀无声,如同僵毙了一般,陡然看见,不免心中都打了个突。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自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   令狐冲略一凝神,已明其意,这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招数。他忽然想起道上所遇的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莫大的运气,自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衡山门下无不心痒难搔,立刻要赶来看个究竟,而留在衡山的师兄弟无此眼福,自不免要大叹缘悭一面了。他四下一看,不见莫大先生,洞中也绝无争斗之状,可是适才兵刃相交和那一声惨呼,绝非听错,难道他是在后洞山道中遭了暗算,要进后洞山道,须得穿过人群,这些人中衡山派门人与己无仇,嵩山和泰山两派中只怕有不少人要和自己为难,他们若是认出了盈盈,更有偌大的不便,当即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守在洞口,我进去瞧瞧。”盈盈点了点头。他话声虽轻,但在一片寂静之中听来,却宛如呼喝一般,当下便有四五人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但石壁上招数太过诱人,这几人向他瞧了一眼,均怕良机消逝,又转头去看石壁上的图样。令狐冲放轻了脚步,从人丛中走过去,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在怦怦乱跳,转念一想:“石壁上这些剑招,我早已了然于胸,招数虽妙,皆非独孤九剑之敌。别说他们乍见新学,未能尽晓,就算都学会了,又怎能奈何得我?”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当即大步迈出。   忽然间身后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如何来瞧这图形?”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一名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向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要偷学嵩山剑,那也罢了,何以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令狐冲知道石壁上除刻着五岳剑派的精妙招数之外,另有当年魔教十长老所刻的破解之法,所有破法,尽是五岳剑招的克星,将五岳剑派这些精妙招数,打得一败涂地。石壁上的五岳剑招,本已较五岳派现存者高明得多,但即使学会了这些高招,仍是不免为魔教十长老所创的破法所制。此刻有人在观看克制嵩山的剑法的招数,自是大遭嵩山一派之忌了。   那老者如此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慢慢走近,站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那老者阴森森的道:“你看这剑法,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准许咱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那一些剑法准看,那一些不准看。”那老者道:“你意图不利我嵩山派,那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那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突然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重重一推,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一反手,勾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甩,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直摔出去。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穿了我泰山派的服色,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色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一剑剌出,跟着身子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是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横扫一腿,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登时中了一掌,口吐鲜血,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其擒住。   其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那中年人,四把长剑霍霍闪动,急攻而前。那中年人剑法极是凌厉,但非五岳剑派中人,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乘着众人乱成一团,立即去寻找莫大先生。”当即侧身走向地道,只走出数步,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众人齐声惊呼。令狐冲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只见山洞口泥石纷落,洞中尘土飞扬,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只是来人乱走乱窜,刀剑乱舞,满眼尽是尘土,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三次不知从何处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将那山洞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来自地道的入口之处,只是百余人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到了地道口边?”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那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顾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冲进来到地道口找我。”当下转身又到地道口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那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火把有的丢弃,有的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再加上满洞尘土,望出去黄蒙蒙的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一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数十人一齐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却一座小山一般,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那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向旁人,街向地道之口,并肩而前。但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双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之中,余人你推我拥,均想跟入,要知各人眼见山洞出口为巨石堵死,除了一条地道之外,更无其他出路。这山洞的石壁之上虽然刻得有上乘武功的招式,但若是给封死在洞中,武功再妙,复有何用?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死人骨头,死人骨头!”手中高举一条死人大腿骨,在蒙蒙黄光中不住晃动,更是阴森森的令人毛发俱竖。令狐冲不见盈盈,正自惶急,听到那人叫喊,知道这是当年魔教十长老遗下的骸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魔教十长老空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这口推拥,焦躁之下,心中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手持剑柄,抽剑便欲杀人,只见一个少年双手乱抓自己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然是害怕之极,令狐冲怜悯之念陡盛,寻思:“我和他乃是一同遭人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已抽出了一尺,当下拍的一声响,还剑入鞘。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只见那爬进地道口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一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一拉。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黑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便撞到人群。他用力挤迫,但这时群豪已然乱极,各人均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乱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又走出一步,双足便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掌,那人惨叫一声,却不肯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麻,竟然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却有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抽出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火把一熄,洞中群豪蓦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片刻之间狂呼哭喊之声大作。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剌里忽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是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之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劈舞碰撞。   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频临半疯半狂,人人自危,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是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舞,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于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那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抽出长剑,也舞动护住上盘,一步一步摸向洞壁,只要摸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个人形又是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令狐冲心想:“若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的剑底,那是心甘情愿。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三脚猫把式的笨蛋。纵是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那也是一筹莫展。”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机会的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器式”来,向前后左右点出。这“破器式”乃为破解敌人暗器之用,就算万箭齐发,也射不到他。“破器式”的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前几人啊啊惨叫,跟着感到长剑又剌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听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险跌出,心下砰砰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热,这一声轻呼是不是她发出,原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万声齐作,这女手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是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他的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又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一个冲动,便欲向琴音奔丢,但随即明白,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音会是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剌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孤九剑”的精义,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不必说他招式中的破绽,“独孤九剑”便成无用之物。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一避,只听得喀喇一啊,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兵刃先撞在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剌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呆了一呆,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纵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叫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以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那瑶琴声时断时续,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是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   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渐止了,只是地下有不少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那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听了,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三十余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的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绝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擦擦声响,纷纷将刀剑还入鞘中。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   玉钟子道:“再请大伙儿发个毒誓。若是在山洞中出手伤人的,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一齐跟他立了誓,各人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若是同心协力,或者尚得脱此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果然均是三派中大有来头的前辈名手。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是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什好极了?”他心中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自是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是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神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玉钟子道:“那几位身边带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那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   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都溅满了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什么人?”纷纷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把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欲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个声音一答应,跟着六七个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出于左冷禅之口,心想:“怎么他在这里?如此看来,是这老贼布置这个陷阱,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此行奸谋的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只觉若是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的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内容,一一向师父陈明。”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来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   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是来干什么了?”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   令狐冲心下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得一声不出,盼望他们不知自己所在。   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己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剌瞎了我双目,叫我从此不见天日,我—我—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走将过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道这便是当日夜间在破庙之外,为自己剌瞎了双目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一提气,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达达达数响,已有几柄长剑剌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之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   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向前掷了出去,只听得前面“啊”的一声叫,有人给剑锋剌中。那十余人一齐冲将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们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那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了下来,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原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群歼我等。他是深谋远虑,早就布置下这个陷阱了。只是他如何知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大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她既然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了。” 第九十三回 枭獍授首   只听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什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绝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这个林平之,若是冲出去和他博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左冷禅道:“将山洞中所有叛徒,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留神是否有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剌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是剌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用“滚你奶奶的”五字,寻思:“难道这是那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之后,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中乱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之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戳。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绝不会以此骂人。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戳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的石洞之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点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在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者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无人察觉,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与剑声外,更无别的确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那里?”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一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左冷禅道:“平之,今日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满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在山洞之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那里?”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让长剑刺杀不到,这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将她接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的面颊。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后来琴音一绝,我又刺中了一个女子,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轻笑道:“我的声音和人家的声音你都分辨不出,还亏你说一直想着我呢。”令狐冲笑道:“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说开他的怀抱,令狐冲却紧紧抱住了她肩头,问道:“后来又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之中既无钱庄,又无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灵得多,我可再也不敢投掷什么。”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什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令狐冲暗骂自己太粗心大意,心想左冷禅老奸巨猾,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一些时候,再谋脱身,只是和盈盈二人都是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这块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身子又向下落。盈盈右手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块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极难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但觉既能聚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只听得左冷禅大声喝道:“你们的眼珠子是谁剌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剌。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剌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时,一名瞎子己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剌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出,挥剑剌出。令狐冲和盈盈在黑暗中虽不见众瞎子身形,但那凸岩离地三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不比在平地时敌刃之来难辨方位,两人各出一剑,又剌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   僵持片刻,突然间风声劲急,有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剌,铮铮两声,四剑在空中相交。令狐冲只觉右臂一酸,长剑险险脱手飞出,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时,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击来。令狐冲长剑剌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档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中,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以“吸星大法”吸了他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便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兵刃既失,其余武功便不足道,当即俯身弯腰,伸手往地下摸去,心想山洞中死了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当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两个瞎子,受这几十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自是满手都是鲜血了,急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剌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飞。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咯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他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他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剌到,他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脾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   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长剑交了抬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剌死一名瞎子。   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三名瞎子尽数剌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较为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那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上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口声,长剑脱手,扑将上来。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剌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布。他长剑上的绝招妙着虽是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突然间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剌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根短棍时,光芒太弱,竟是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腰间踢了一脚,点了他的穴道,这才去死人身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三人,怀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令狐冲恍然大梧,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问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的十位长老攻打华山,给封在这山洞之中,无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不知是那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咱们快出去!”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侠义道中人物言出如山,对于岳灵珊临终时的嘱咐,他更不会有负所托,当下也不说什么,只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只走出几步,便见到一具死尸躺在地下,却是衡山派的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右手握着一柄极薄极细的短剑。莫大先生额上、脸上、胸口、腹部都是血肉模糊的创伤,想必在这狭隘的山道之中,受众瞎子围攻而死。令狐冲想起这位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不幸惨死于此,心下甚是难过,将他尸身扶在一边,躬身说道:“莫师伯,晚辈出洞之后,必再回来好好安葬你老人家的遗体。”他二人从山道中一步步走将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山道,以备再有人将他堵在洞内。那知走到山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这山道令狐冲曾走过数十次,地形极熟,轻轻推开遮住山道出口的石板,陡觉阳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光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盈跟着出来。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算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舒畅。盈盈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岳灵珊已死,何必重提,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我这剑法,是风太师叔祖传的,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仍是住在左近,又不知他身子是否安健。这些时候在江湖上东闯西荡,剑法上有许多不明处,真想再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盈盈道:“我爹爹曾说,当今之世,只有你风太师叔祖,才比他剑法高明,提起风老先生时心中佩服得紧。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一晃,似有什么东西落将下来,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已然不及,一张极大的渔网兜头竟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那渔网,一割之下,不知那渔网是何物制成,却是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到二人身上,只见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中握着绳索,用力拉扯,将渔网收紧。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双手使劲,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然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山洞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吧?”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之可言。一个人总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只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令狐冲道:“你要杀我,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可不要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一一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令狐冲道:“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口中胡说八道,只盼拖延时刻,看有什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能突然现身相救。   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随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盈盈道:“你爱先杀谁,便先杀谁,又有什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群一听到“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八字,登时脸上变色。他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解药,要知他对这二人甚是忌惮,令狐冲会“吸星大法”,更令他刻刻惊心。虽然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二人罩住,但只要二人不死,总是有突遭反噬之危。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此刻听盈盈说她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恩量。   他虽是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然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若是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到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惊,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认得。”   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   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教岳不群给毁得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实在见毕生大恨。令狐冲虽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郎,不可!”   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若是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便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催动“吸星大法”,将岳不群的内力源源不绝的吸将过来。岳不群大惊之下,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而出,第二剑待欲再砍,已是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来。   盈盈大惊之下,想伸指去弹岳不群长剑的剑身,只是她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虽是出力挣扎,却也难以抽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情急智生,当即在眉心间运起“吸星大法”,只盼剑尖一碰到自己眉心,便经由长剑而吸去岳不群的内力,使得长剑不致剌入。但是否得能生效,事出无奈,胜于束手待毙了。眼见剑尖慢慢剌将下来,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算得是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长剑的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欢喜,只盼这一剑杀得了他,纵然已失的内力无法收转,却也可以保存小半,不妨从头再练。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干什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剌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吧?”正是仪琳。令狐冲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师的大仇。请你解开渔网的绳索,放我们出来。”仪琳道:“是,是!”她虽是学武之人,但生性十分胆小,眼见岳不群俯在地下,剑伤处鲜血渗出,吓得全都身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祇是发抖,使不出力,说什么也解不开来。忽听得左首有人说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正是劳德诺。令狐冲暗叫:“不好!小师妹不是这恶贼的对手!”盈盈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   眼见劳德语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的剑路,只是学得没有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还相差甚远。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并兼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本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确有进境,而劳德诺学得一些辟邪剑法后,急欲试招,将一些乍学未精的新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挣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   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若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是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   盈盈眼见仪琳凭着一鼓作气,虽可勉力支持,但斗得久了,仍将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瞧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劳德诺经验老到,既在与人作生死之战,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背向己方,和劳德诺近身而搏,若是准头稍偏,掷中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左肩又中了劳德诺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   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确是杀死了华山派的六弟子陆大有。这个华山六弟子经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寸步不离,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真的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见身后岩石边有六七只猴子跳来跳去,和他相距尚远,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陆大有所养的那只在内。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掷出,直取其后颈。劳德诺应变甚快,一伏身,那短剑从他头顶飞了过去,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被一根绳索缠上了,绳索向后一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却原夹令狐冲眼见事势紧迫,劳德诺伏低避剑,良机难失,来不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仪琳手起一剑。便往劳德诺头上砍落。但她既慈祥,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倩急之下,挥剑直剌,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一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锋异偏,擦的一声响,却砍在他的右肩。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将起来,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起一腿,向她踢去,但那婆婆身手之快,难以形容,侧身一避,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就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气往上冲,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偏放他走了!”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什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大哥和姊姊。”那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想起令狐冲作弄她的恨事,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快来救我!”   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听他叫喊,吃了一惊,回转头来。这时令狐冲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   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缩能伸,缩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他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虽则他数度想害死自己,但二十年来将自己抚养成人,毕竟恩义甚重,若不是为了一部辟邪剑谱,也绝不致师徒翻脸成仇,想到此处,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心头甚是沉重,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   那婆婆不知他的心情,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呆呆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剌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见他竟敢还手,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时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数招,那婆婆长叹一声,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甚远,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什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空,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哈哈一笑,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笑道:“我避不开,有什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道:“小师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姐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那个‘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到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人也没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之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抬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来,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便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这华山之上,我算得极熟,怎不知这山谷下边另有山洞?田兄乃是外人,他反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寻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么雅了?快说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我派中的众位师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令狐掌门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道:“那是什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真是天才。”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盈盈转过头来,想问他什么事好笑,但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贵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中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击欢呼,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之处堆了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的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尚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赶快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只怕尽数会死在其内。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没什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叔师伯——”令狐冲道:“师叔师伯?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被囚数日,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那婆婆横眼瞧着田伯光,心下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   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给关在这地洞之中,你又怎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正发窘间,忽听得山腰间数十枝号角同时呜呜吹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众人都是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这句话便没说出口。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有七八人齐号喝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喝了出来,登时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处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是为之变色。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山齐!”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山齐,中兴圣教,寿与山齐!”这数千人放大喉咙齐声叫喊,直有惊天动地之威。   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着: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声,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 第九十四回 大失所望   登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他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意思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那婆婆怒道:“他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偏不去见他,却又怎地?”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终须去见他一见。”当下向仪和、仪清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之父,想来也不致怎样为难咱们。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妹都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都答应了,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道:“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对我格杀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说不定言语冲撞了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华山最高的三座山峰为东峰、南峰、西峰,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任我行所以选定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自是另有深意。两人并肩而行。令狐冲道:“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莫大师伯三位掌门人都在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个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精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早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我爹爹这次确是算得很精。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消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不料左冷禅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而已。”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什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剌瞎,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夺去,那才是切齿之恨。”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什么计策,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原由,只怕无人得知了。”   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岳小姐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子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气,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得高妙武功,就算干冒生死大险,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休。所以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洞中。”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起擒到华山来。”令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   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令狐冲道:“那是什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能够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这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五岳派掌门人固然重要,但药毒一日不解,一日难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来向你换解药。”   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我才不换呢。那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狐冲道:“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   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若是掉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若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   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那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那一处是玉女的梳装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岗哨,朝阳神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指挥,秩序井然,和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相较,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狐冲心下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来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那及神教这等如身使臂,却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给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朝阳神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是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   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次朝阳神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布置,仓卒应战,只怕也是败多胜少,此刻人才雕零,那更是绝不能与之对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他生性豁达,虽然聪明伶俐,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绝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计较来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或是指点华山风物胜景,向她解说。   盈盈心中,却已是愁肠百结,她不像令狐冲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绝无好事,只好随机应变,且看有无两全其美的法子。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砰砰砰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笑。”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令狐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欣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常常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庆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连掌共高三十余丈,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便是任我行了。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雄,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什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欢,站起身来,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手一颤,忍不住发抖。盈盈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是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虽是高高在上,和他相距三十余丈,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了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玉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他的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上下,尽数压伏,左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玉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吸左冷禅的真气,为时极暂,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得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语气之中,颇为不悦。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彼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答应:“遵命。望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朝阳神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辅了锦缎,分为黄青红白黑五色,锦缎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朝阳神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之中,本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嵩山派的却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耻辱左冷禅了。反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三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   当下朝阳峰上众人静寂寂的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那八名黄杉老者再叫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客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吧!”那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山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遵命!”这喊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出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再出其不意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念。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只是二三千人,均是帮主、寨主、洞主、岛主等等左道绿林中的首领,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这些人或受朝阳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他一瞥之下,眼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等都在其内。这些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数千人齐声高呼,这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唤,一个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时,神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了起来,这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辛苦了,请起!”数千人齐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败那种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是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见辱于人,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一想到此处,不由得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晕去。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星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在黑暗山洞之中,给岳不群渔网罩住之后,生死系于一丝,只好将这邪法使了出来,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呻吟之声,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的肌肉扭曲,显得痛苦之极的神情,却是人人可以看得出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郎,我在这里。”若是在无人之处,她早已握住他手细加慰护了,但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令狐冲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了些。他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跟他说过的话来,说这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狐冲加盟朝阳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绝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这些日子来见到左冷禅和师父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待和盈盈订盟后,这正邪之分,倒是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什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过这种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了。大丈夫生死有命。苟生乞怜之事,令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是无耻已极。正思念间,忽听得一人朗声说道:“启圣教主,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却也跟在后。朝阳教中一名长老说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未来的岳丈,心想虽然正邪不同,但瞧在令狐冲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学弟子,参见任教主!”那长老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我们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那长老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仪清道:“要杀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怒道:“你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势成僵局,若是为难这干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不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朝阳神教在此会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啰唆,你下山去吧!”向问天这么说,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群尼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过份难堪。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大犯朝阳教之忌,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为敌,当着面绝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话肆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那管对方人多势众,竟是毫无惧色。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癫和尚和贵派有何干系?”令狐冲胸口小腹正痛得死去活来,听向问天如此相询,道:“这——这位不戒大师——”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恼,只怕令狐冲说出和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即喝道:“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长老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长老都是朝阳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但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着刀快,尚能抵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这得气都喘不过来。   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长剑,叫道:“且——且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转过身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都退了开去。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说道:“任——任教主,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个“去吧”,再也说不出口。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惜他的人才,自己既无儿子,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是令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点了不戒夫妇、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实是神乎其技,那婆婆虽然身法如电,竟他逃不开他的手脚。令狐冲惊道:“向——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他转头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四个女的。”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怀,瞧着令狐掌门脸面,不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释放。”八人恭身答应。向问天低声道:“是令狐掌门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着四人,下峰去了。令狐冲和盈盈见不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是舒了口长气。令狐冲道:“多——多谢!”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要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去,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却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是厉害。向问天暗暗担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道:“令狐兄弟,有点不舒服么?”他和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冲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异是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大哥,不可!我——我已经好了。”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其余四派众师徒竟敢不上峰来,咱们可不能再客气了。”便在此时,一名黄衫长老快步奔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说道:“启禀圣教主:在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均在其内,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任我行“哦”的一声,道:“衡山派莫大也死了,没看错吗?”那长老道:“属下亲眼检视,并未看错。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钟子等也在其中。”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那长老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那长老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门,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冲将来在本教中势将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所以提到时言语中就比较客气了些。其实适才令狐冲单剑逼开八长老,一来固是他剑法精妙,二来也是八长老不愿与他对敌,否则以八长老武功之强,令狐冲剑法再妙,就算终于能将他们逼开,却也不能在一十六招之间,便即得手。   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是—是谁杀死他的?”那长老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华山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相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双方打得很是厉害,死伤不少。后来双方没剩下多少人了,已均拿在峰下,听由圣教主发落。”任我行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杀死?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手?”   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位师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她不在此处。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本派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为本派两位不幸遇害的师尊报仇雪恨。”任我行道:“嗯,原来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他语气之中。显得意兴十分萧索。   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下均感甚是没趣。此番朝阳教到华山来,事先布置得十分周密,不但全数好手召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的英雄豪杰,齐集赴会,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伏。就算五派不肯降服,也当由朝阳教出手聚而歼之。后此任我行和朝阳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业,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计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虑精殚神的一番周密策划,到头来竟然落空。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都给我押上峰来。”那长老应道:“是!”转身下去传令。   令狐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虽然他用意非在骂自己,但恒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没趣。过了一会,只听吆喝之声响起,朝阳教的两名长老率领教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廿二名弟子,来到峰上。华山派弟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廿三名弟子不但都是无名之辈,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朝阳教教众扶持,根本就无法走上峰来。   任我行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干什么?带了下去,带了下去!”那两名长老应道:“谨遵圣教主令旨。”将廿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又带下峰去。任我行空口咒用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他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向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共享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小兄弟,从今日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是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也不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枝亲兵吧,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声震山谷。   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侠当神教副教主,那是好极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教主!”“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朝阳教的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作教主之婿,又当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知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日夕惴惴,唯恐得罪了教主,或为人陷害,至惹杀身之祸。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和他同过患难,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对任我行这决定人人都是衷心赞成。   向问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叫做好事成双,喜上加喜。”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自己若是力辞不就,盈盈结褵之望便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己死不足惜,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该当立即推辞呢,还是暂且答应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脸再说?他缓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怒色,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一名长老说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仑昆、蛾嵋不攻自下,青城、崆峒更早不成气候。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比南山,福泽无穷!”   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绝不下,听那长老赠了自己八个字颂词,甚么“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永远是跟定了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剌之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从椅中站了起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要向教主陈说。”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光大恒山门户,也绝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朝阳教中,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   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顾莞尔。任我行哈哈一笑,道:“第一件容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于一位师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至于恒山派是否加盟,尽可以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应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哈哈,哈哈!”朝阳教中人人随声附和,都大声欢笑起来。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投,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入了贵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的了?”令狐冲道:“正是!”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群豪听了,不禁都为之变色。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庄之中,教主已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那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到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是易如反掌。”令狐冲道:“恒山派中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惧,教主要杀,咱们誓死周旋便是。”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大伙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反正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套,江湖上好汉知道我恒山派今日如何力战不屈,大伙儿虽死亦香。”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任的没种。”朝阳教教众大声吶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   这时以朝阳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朝阳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朝阳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虽是如此。数十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五派中虽然不断有雄才伟略之士出来,意图一举而毁了朝阳教,却是始终不能成功。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是决计无法和朝阳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众人心下无不了然,朝阳教众人也均明白。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绝非大言。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定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那时朝阳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朝阳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这人计谋深沉,实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人才,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是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一来,反而成就了朝阳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的喜欢,实是难以形容。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郎,冲郎,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令狐冲道:“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绝不会比你多活一天。”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如何?”   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这—这如何可以?”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领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竟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那么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绝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礼,又和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 第九十五回 巧计埋伏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平生的知己。”朝阳教此番来到华山,安排周密,百物具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相令狐冲各干了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矢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朝阳教辖管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心下暗暗佩服。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直喝得醺醺大醉,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是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喝了。众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跌跌撞撞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随跟下峰。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将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高手前去赴援;攻武当时如何围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种种细节,在心中已然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目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好言相劝,固然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朝阳神教,威名大振!”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之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计,扫落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亦是出于圣教主的嘱咐!”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秋万载,一统江湖。”   原来向问天和任我行共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眼见任我行脸色阴晴不定,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诸人的性命。向问天这么一说,适才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是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一名长老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另一名长老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又一人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此胡里胡涂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朝阳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那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那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亮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神教的圣教主!”   一名长老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另一名长老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人,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他踌躇满志,站起身来。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眼前阳光耀眼。   诸教众听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声音嘶哑,都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极是痛楚,身子一晃,一个倒栽葱直摔下来。向问天叫道:“教主!”盈盈叫道:“爹爹!”一齐抢上,双双接住。任我行身子抖了几抖,便即气绝。   自古英雄圣贤、元恶大憨,莫不有死。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时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设了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朝阳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定必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大家反而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和尚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来到恒山。令狐冲料知不戒夫妇必不肯舍了女儿,自行避难,也就不加相劝。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朝阳教的教众,于事并无补益,所以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就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严,晨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却是少林寺的方丈方证大师。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忽忙抢出来相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还记得穿鞋。令狐冲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果然均是少林寺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庭中,在蒲团上就座。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杯,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他顿了一顿,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朝阳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样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   令狐冲一怔,心想:“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将此事泄漏出去,以免少林、武当诸派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朝阳教任教主私人之间,恩怨纠葛甚多,种种情由,一时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厚意,事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蒙奖饰,晚辈何以克当?”方证大师道:“听说任教主在外扬言,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么?”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晚辈万万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朝阳教中首脑人物结交,今日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门又有何干?”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常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还须兵戎相见。”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朝阳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为了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扑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处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朝阳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须知江湖之上,派别不同,武功亦异,宗旨行事,好恶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方证道:“朝阳教任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绝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然该死之极,不——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朝阳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虽然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啰唆,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令狐冲大喜,道:“到了华山后,我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朝阳教在华山这般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好像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之事,一定隐瞒不说,但东拉西扯之际,一定还是免不了露出口风。”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方证道:“风老前辈的信中,写得很是谦虚,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是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胜老衲十倍,‘照顾’二字,是他老人家言重了。”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   方证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正教各派的生死存亡,朝阳教若是毁了恒山,难道能放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也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和朝阳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已是心灰意懒,眼见朝阳教这等声势,恒山派绝非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得住魔教的攻击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令狐冲又道:“既是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便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朝阳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   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绝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步,今日之事,能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教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出来,说道:“正是。晚辈一听到什么‘圣教主’,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朝阳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他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内堂传授口诀。”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勒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数百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道内功心法,虽只寥寥数百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吸呼、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求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道自己浅薄,思之惊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什么早上听见大道理,晚上死了也不要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老师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喜欢。”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待得朝阳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沮?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成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四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了。   只见三位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正是冲虚道人,一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忙起立行礼。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诸承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不知何以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现买现货,学到精妙内功,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那里学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所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咱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地不先来通报?”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可是当时一点也瞧不出来。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晚辈竟是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挑菜汉子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冲虚道:“我和这位师弟师侄,剑术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是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   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请令狐兄弟过目。”他为人洒脱,不如方证之拘谨,所以一个称他为“令狐兄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满腹狐疑,要看他从怀中取出什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吧。”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吧!”四名汉子将担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个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家伙拚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   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固是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石、和及诸种翡翠宝石。这庵堂向来朴实,突然之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令狐冲拍手喝彩,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是不是送了他的性命?”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寺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柱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中的头目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揭开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那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灭了恒山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险,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中千千万万性命。”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十分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他所言极合正理,朝阳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他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能说一句不是。只是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是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朝阳教逼咱们无路可去,冲虚道长这道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辈所求。”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自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谓二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冲虚再谦虚了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的各处通道,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讯。那日令狐兄弟率领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摆下个空城计——”令狐冲道:“晚辈胡闹,惶恐之至。”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友。咱们再摆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当两派,也各选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来援,大违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   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要都是第一流人才,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折。”方证叹了口气,道:“朝阳教高手却云,此番有备却至,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必众。”冲虚道:“咱们找一处悬崖峭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去,炸药一引发,任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同时爆炸,朝阳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道:“三十二处地雷?”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将在八条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道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人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令狐冲道:“那一次能从少林寺逃脱,确也是侥幸之极。”他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张宝椅,自然十分喜欢。但他也必奇怪,何以恒山派特制了这样一张椅子,绣上‘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宇?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任教主未必就会上当。”冲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外暗伏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际,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助罢了。”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虚笑道:“你便说出来,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小姐原有婚姻之约,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梗阻。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教主,说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起疑了。”冲虚拍手笑道:“此计大妙,一来——”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讨了个没趣,道:“令狐兄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我就尽力担当,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们就炸他,可是我绝不说假话骗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回旋余地。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却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起炸药地雷,一一都相量定当。冲虚极是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当晚方证、冲虚诸人便在见性峰上宿了。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致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数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朝阳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朝阳教到来。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将近一月,此人出言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一众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的要旨却是极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得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一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原来恒山派中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闲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头信鸽,乃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朝阳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后,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晕倒,却是大大的意外。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只听得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三长两短的清越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缓缓的响了起来。方证大师事先吩咐负责撞钟之人,一有敌警,便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可一听到敌人到来,便在钟声中显得惊慌张皇。只是仪和乃心急之人,法名中虽有一个“和”字,行事却一点也不和,钟声之中,还是流露了急促之意。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少伤亡,从山脚下见到见性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是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即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十分隐僻之处,只待朝阳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的退路。冲虚为了防备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处,并不告知诸派人士。要知朝阳教神通广大,在昆仑派门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剌探消息,亦非奇事。令狐冲耳中听得钟声,知道朝阳教大举攻山,小腹之中却如千万把刀正在乱攒乱剌,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上不住打滚。仪琳和秦绢二人吓得脸上全无血色,当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仪清道:“咱们扶着令狐掌门去无色庵,且看方证和冲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呜呜,鼓声冬冬,朝阳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阵前来攻山。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了出来。冲虚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和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当派退却,掩护贵派之责,由老道负之。”令狐冲点头示谢,方证道:“令狐掌们还是先行退入深谷,以免一与敌人动上了手,便有疏虞。”令狐冲忙道:“万万——万万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毕竟是恒山之主,旁人也不便勉强。   忽然间鼓角之盛止歇,只听得叫声如雷,教众高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仪敏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将过去。令狐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发抖,竟是拿不稳剑。仪敏将剑挂在他腰带之上,忽听得锁吶之声响起,吹奏的音乐甚为悦耳动听,并无杀伐之音。有数人一齐朗声说道:“朝阳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朝阳教诸长老齐声而道。   方证说道:“朝阳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令狐掌门,便让他们上峰来如何?”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无可奈何之际,姑且以风清扬的内功心法一试,可是练这内功的初部法门,系导引体内的真气,盘旋丹田,其时他体内十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再加导引盘旋,那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比小腹中内家高手的气功掌力更为难当,但盘旋一下,十余股真气便如是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然剧痛如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觉只听得方证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冲虚这人,少林派掌门方证,恭候朝阳教任教主大驾。”他声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是送得极远,直达峰下。朝阳教合十长老的声音,大声叫喊,才将声音送上峰上,方证只是随口说出,听来平平淡淡,其实内力之深,可说是当世无俦。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来。 第九十六回 恶有恶报   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日加解说,毕竟修为极浅,但调理引导之下,那十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气盘旋,初时听得鼓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朝阳教教众叫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上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朝阳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的架子,又不是死人,吹吹打打的干甚么了?”预候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任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紧。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痛楚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有来呢!”令狐冲道:“好极!”刷的一声,拉出了剑。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和、仪清等女弟子排成数行,隐伏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尚在腰间,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过于张皇,哈哈一笑,还剑入鞘。   只听得锁吶、钟鼓之声停歇。响起了萧笛、胡琴的细乐,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上峰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是觉得肉麻。果然细乐声中,两行朝阳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众均是穿着崭新的绿色锦袍,腰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中都托着一张盘子,盘上铺了缎子,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佩剑,不知兵刃暗藏何处。那四十名锦衣教众一上峰后,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其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岂不是如同戏台上做戏一般?”   鼓乐声中,朝阳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着名堂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马,衣饰还更光鲜,只是每人腰间各系了一条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冲虚寻思:“若是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阵冲杀,我们较占便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甚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未免小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心想:“我若显得张皇,那是定力不够了。”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位长老,五个一边,分站左右。音乐声突然一歇,十位长老齐声说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夫抬着,移动既快且稳。一顶轿子便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夫个个身较不弱的武功。令狐冲定眼一看,只见那轿夫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等人在内。若不是老头子身子太矮,无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那么他必被迫做一名轿夫了。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大轿之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的是向问天,右首的却是个老者。这老者面熟得紧,令狐冲一怔,记得乃是洛阳城中教过他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乃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事,眼见朝阳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谏不听,竟然自杀死了?   他忍不住一冲而前,朝着向问天道:“向大哥,任姑娘呢?”向问天点了点头,道:“令狐兄弟,你好!”令狐冲又问:“任姑娘怎地不来?”向问天道:“待会你便知道了。”令狐冲只得退回原处。   见性峰上虽是聚着数千之众,却是鸦雀无声。那顶大轿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一人大声说道:“快让开,好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坐坐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方证、冲虚、令狐冲等人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这张九龙宝椅,坐得久了,引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朝阳教任教主的,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的声音从庵中传将出来:“为什么坐不得?我偏要坐!”“你起来,好让我坐了!”“这椅子坐着真舒服,又软又有弹性,好像是坐在一个大胖子的屁上一般!”“你坐过大胖子的屁么?”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争着坐那九龙宝椅,你坐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朝阳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群豪,势必玉石俱焚。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地见到仪琳的一双俏目,正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小,却也给炸得尸骨无存,岂不可惜?但人孰无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恙,再过得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可不算。啊哟!做甚么?”“喂,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子之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极,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行,自然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最高!”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可又不能出声劝阻,泄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相闹,别吵!”这“别吵”二字,却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冲虚道长只觉脑中一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却已同时昏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六人从椅上提开,随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供桌底下,侧身在椅旁一听,幸喜并无异声,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他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是轿帷文风不动,轿中始终没有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是不理不采!”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便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是无人答应。向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朝阳神教任教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当亲赴少林,武当相谢赔罪。”方证和冲虚都是哼了一声,知道他话中说得客气,其实是说日后必来扫荡少林、武当。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著作个手势,十六名轿夫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下。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夫一起退了出来,店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   冲虚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什么机关。”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心地朴实,不善应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位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进庵中。那无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如有人大声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   却不听见任我行说什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无对,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头没杀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否则让他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我冲将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若是此刻便即趋避,未免显得儒怯,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若炸药一发,身手再快,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计算周详,朝阳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接战,如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朝阳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甚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会,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之间竟感张皇失措。   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亦是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为既深,胸襟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实也并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结局如何,冥冥之中,往往自有安排,实非一己所能强求。所以他内心虽然隐隐觉得不安,却是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将起来,尸骨为灰,那也是圆寂之一法,又何惧之有?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行得极是机密,除方证、冲虚、令狐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成高等数人,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只待峰顶一炸,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均是不知。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无色庵说僵了动手,大家便拔剑对付朝阳教教众。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似乎是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什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则为什么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之声了?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向问天应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夫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来。站在庵外的朝阳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鴐。”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驻之处,放了下来。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便有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另一只盘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经,封皮上写的乃是梵文,识得乃是“法华经”,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他精研佛法,于“法华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只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什的中文译本,其中颇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是欢喜不尽,合什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方证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将那部梵文“法华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报。”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之处,方丈大师不加怪责,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又有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一看,只见那长剑剑鞘铜绿斑烂,乃是一柄古剑,上面以铜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一见,忍不住“啊”的一声。他知道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的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于八十余年之前,被朝阳教的几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都一并盗了去。   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中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毁了朝阳教五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的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壁垒森严,近数十年又是声势极盛,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是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一斜眼看另一张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师祖的手书遗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他双手发颤,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发觉寒气扑面。他知道三丰师祖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却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无一不是三丰师祖所书。他将经书放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才站起,说道:“任教主宽洪大量,使武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将一经一剑接了过来,心中激动,双手颤个不住。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原璧归赵,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方证和冲虚均想:“他送给我们的是如此厚礼,不知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什么宝贵礼品。”却见这次上来的共有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手中也都托着一只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只见盘中所盛,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之类日常用具,虽然均是十分精致,却绝无出奇。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萧,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   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三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是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向问天笑了笑,抱拳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当下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夫抬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披着服色,先后走下峰去。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群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方才知情。”但令狐冲的脸色却一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朝阳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掌门,任教主忽然示惠,想必是冲着你的面。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什么”,但随即心想,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愿说,多问反为不妥,是以说到两个“不知”又缩住了口。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久自知。”方证哈哈一笑,说道:“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冲虚无法探知其中原由,实是心痒难搔,但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朝阳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咱们毫不在意,然后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朝阳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是以未加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药引都割断了。   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法华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实是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郎,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郎,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片刻,便即断气。”“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朝阳教的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方证和冲虚听得又惊又喜。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后便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此刻又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一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朝阳教教主之位,其余种种,自是无不立时恍然。盈盈所以赠送二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是二人文定的礼物,自当如此。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冲郎,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若是教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说便是。”“再说,朝阳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朝阳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来到恒山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了。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令狐冲听他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这些话可不能让方证和冲虚二位前辈听到,当即大喝一声:“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子,说得极尽哀伤,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颇有凄测之意。任我行一代怪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冲虚心想再说下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点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什么‘终身哑穴’?”冲虚笑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吃饭喝酒,倒还可以。”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你们刚才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大师和老道的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穴’。方丈大师和老道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绝不泄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不是自己躲在供桌底下的!”桃实仙道:“我们又不是自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有什么法子?”桃枝仙道:“要点‘终身哑穴’也点你的!”   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桃根仙道:“不过朝阳教圣教主那两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冲处心下纳闷:“朝阳教的那句八字经改了?八字里自然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想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什么?”   ※ ※ ※ ※ ※   三年之后,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任盈盈成亲的好日子。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极力想让给仪琳,说道仪琳手刃恒山派大仇,为师时雪恨,该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什么也不肯,急得当众大哭。毕竟还是依着令狐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盈盈也已辞去朝阳教教主之位,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雄心,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无事。这日来到梅庄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杭州一城。行罢大礼,酒宴过后闹新房时。群豪定要新郎、新娘出剑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一大半未曾亲眼见过。令狐冲笑道:“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齐声喝采。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萧,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箫管,引宫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令狐冲想起初聆此曲,乃是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听得衡山派刘正风和朝阳教长老曲洋合奏。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难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留下了这首曲子。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得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己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多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喧哗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了安,反手掩上房门。令狐冲笑道:“盈盈,不想——”伸手轻轻揭开罩在她脸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什么出来?”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水淋了!”只见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好在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压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冲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朝阳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祖风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令狐冲心下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祖是世外高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又到那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师叔祖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是当世无双。这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种真气化除净尽。”盈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向方证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引导,便好比是半个师父,原该去谢。”盈盈抿嘴笑道:“冲郎,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经》内功。”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易筋经》?你怎知道?”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不清,又怎说得明白?后来一问这六位仁兄,他们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各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朝阳教要攻打恒山,请少林、武当两派援手。”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至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但你说什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若是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是糟了?所以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没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盈盈低声道:“我原该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学了《易筋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乱棒打出来。”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只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问道:“你在寻什么?”盈盈道:“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盈盈微笑不答,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   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是面对娇妻,但想起往事,心下仍是不禁颇有感伤之志,饮了十几杯酒,正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是了,咱们去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走出屋去向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之上。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一看,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全无反抗之力。令狐冲心下骇然,低声道:“那是什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   猴子性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定。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虽吼叫,两只马猴便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令狐冲这时明白了大半,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了?”盈盈笑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听得人声,嗡嗡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一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朝阳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子,所以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过手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盈盈一笑,娇柔无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