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宵怪客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刚。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一首“蝶恋花”词,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写的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韵不尽,的是大词人手笔。   看官,欧阳修在江南为官甚久,是以江南风物,犹如藏之胸中一般。想那江南春日杨柳,初夏樱桃,确是令人回肠荡气,而秋水盈盈之时,小溪中红裳少女共采莲子,那情怀更是醉人如酒。   且说南宋理宗年间,江南湖州有一个小镇,叫做菱湖。时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镇旁小溪之中,有五个少女坐着小船,和歌嘻笑,荡舟采莲。这五个少女中有三人是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却都只有九岁。这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叫无双。两口只相差半截年纪,可是程英秀雅文静,陆无双却是十分的活泼,两个儿性格截然不同。   那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把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怪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那人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个七八十岁的老翁。他所穿的衣服更是奇特,上身套着一只千穿百孔的麻袋,下身却穿了一条九成新的锦锻女裤,裤脚边儿上还绣着一对对的蝴蝶。他右手拿着一个小孩儿玩的摇鼓,不住价咚咚的摇着,双眼向前呆呆直视。   陆无双道:“这疯子在这儿坐了三天啦,怎么肚子不饿?”程英道:“唉,别叫他疯子,他听见了要生气的。”陆无双道:“他生气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怪人头上掷了过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约摸八九来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极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挟着一股劲风,径往怪客头上飞去。那怪客头颈一昂,已咬住莲蓬。   他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着莲蓬大嚼起来。三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   陆无双看得有趣,叫道:“再吃一个!”又把一个莲蓬掷了过去。那怪客口中一个尚未吃完,见又有掷到,咬住半个莲蓬,在掷来的莲蓬上一顶。那莲莲蓬飞了上去,落将下来,正好顶在他的头上。他头发蓬松,那莲蓬稳稳的、坐着晃也不晃。   五个少女一齐拍手。陆无双叫道:“这里还有。”再是一个莲蓬掷来。那怪客舌头一挺,又将这莲蓬弹了上去,落下时恰好端端正正的顶在先前那莲蓬之上。这一来,那五个少女更是高兴,陆无双手不停掷,片刻之间,怪客头上已叠了十多个莲蓬,堆成二尺来高,碰到了垂下来的柳枝。   只见他吞完口中莲蓬,将头微微一点,一叠莲蓬中最顶上一个忽地落下。他张口咬住,转眼间食完,头顶又落下了一个再吃。程英与陆无双等看得惊喜交集,把小船划近,走上岸来。只一盏茶功夫,那怪客吃得头顶只剩下两个。   程英心地仁慈,走近他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自己袋里取过一个莲蓬,擘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觉得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咀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说也奇怪,他头顶叠置着的两个莲蓬只微微一晃、竟不跌落。   就在此时,忽听小溪对岸一阵犬吠之声,夹着许多小儿叫喊吵闹。程英回过头去,只见一只癞皮小狗,夹着尾巴从小桥上逃了过来,后面七八个顽童,拿着竹枝瓦块在追赶喝打。那小狗本就癞得毛皮剥落,十分难看,给众顽童一打,更是血迹斑斑。程英平时可怜这小狗,常拿残菜冷饭喂牠。这时那小狗见到程英,没命价奔来,躲在她的身后。   众顽童追过来还待再打,程英叫道:“喂,别打牠啊,别打!”一个最蛮的顽童骂道:“小妞儿走开,关你什么事?”伸手往她身上推去。程英身子一侧,躲开了他这一推。   陆无双站在表妹身边,见那顽童无礼,乘他一推之势未收,右足在他小腿上轻轻一勾,左手在他背上一按,那顽童一交摔在地下,跌去了两颗门牙,痛得大哭起来。   陆无双拍手大笑。程英将那顽童扶起,安慰他道:“别哭,疼不疼啊?”见他满咀鲜血,心下着了慌,取出手帕给他抹血。那顽童一把推开,骂道:“谁要你抹,你这没爹娘的臭丫头!”他怕陆无双动手再打,一边骂一边走了开去,待走得远了,拾起地下砖块,如雨点般拋打过来。   程英与陆无双侧身避开,可是那三个年长女伴不会武艺,被顽童的砖瓦掷中几块,叫了起来。另有几块砖瓦击中了怪客身上,但他既不恼怒,亦不趋避,砖瓦中身,竟似不觉。旁的顽童瞧得有趣。都拾起身砖瓦纷纷向怪客投掷,陆无双怒叱一声,抢上去待要追打,那怪客身子一晃,已拦在她的身前。   就在此时,他头顶的两个莲蓬一晃落下。他张口伸舌,卷在牙上咬住,运气一吸,数十枚莲子都到口中,随即一喷而出。莲子本是柔软之物,可是被那怪客运气逼喷,打得众顽童脸上十分疼痛。几个顽童大声叫喊,转身便逃。   那怪客仰天说道:“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那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别走远了又惹你姨丈骂。”   陆无双扁扁咀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去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祇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祇叫了几声,却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的身形先后在桑树丛后隐没了。   那怪客走得极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人祇觉耳旁风声飒然,路上的尘土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显是那人行走得迅捷异常。   陆无双虽然顽皮,这时却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昂起头来,一口在他手掌缘上狠命咬住。她小时所求示遂,或是大人惹恼了她。她都是张口便咬,那知这次却碰到了钉子。那怪客手上微一运气,一张手掌登时坚硬如铁,把陆无双的牙齿反崩得隐隐生痛,就如咬中了石块碗片一般。陆无双年纪幼小,却是机伶异常,善于见风使舵,当即松开牙齿,反而在他掌缘上轻轻抚摸几下。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面红,四下一望,原来是个坟场,二人从未来过这荒僻之地,不由得两个小心儿砰砰乱跳。程英斯斯文文的道:“公公,咱们要回家啦,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她虽不懂世事。但出自天性的对他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溪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四十年啦,四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厉声道:“何沅君呢,何沅君是你什么人?”   程英见他神色突然凶狠,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那怪人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人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四十年前就是这样。你说不是甘心情愿的嫁他,那么为什么不跟我逃走?你嫌我穷,嫌我生得难看,你要是伤心,为什么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但说也奇怪,程英虽然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人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一头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   那墓碑是青石凿成,牢牢埋在土中。给他猛力一撞,那碑竟从土中飞出,砰的一响,掉在地下。那怪客可也晕了过去,倒在一旁。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一回头,只见怪客头上泊泊冒血。她心中不忍,道:“这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   “死了,那不成了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成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教人一句也不懂的疯话,可是他满脸是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怪公公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当即一步一步的走近,叫道:“公公,你痛么?”   那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的胆子大了一些,取出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极是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程英想了一想,用牙咬住衣衫的前襟,右手用力,嗤的一声,撕了下来,又按在手帕之上,陆无双道:“你怎么啦,回家给爹爹知道,又要骂你啦。”程英道:“他总是要骂的,那有什么法子。”   她用左手紧紧抹住伤口,鲜血不再流出,过了一会,怪客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那怪客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又撕下一块,给他包扎好了。   那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远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么?你一滴眼泪水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欲绝,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班班,极是难看,但眼中却充满了求恳之色,不禁心中一酸,两道泪水夺眶而出,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手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忽觉这丑陃的怪客竟是自己最亲最近之人一般。陆无双见他们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张胆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突然放开程英,奔到陆无双身前,瞪了她两眼,仰天叹道:“是啊,你又怜惜我,又整日价讥笑我,我给你折磨得好苦。”说了这几句话,忽然想起一事,低头细细望望陆无双,又望望程英,道:“不,不,你不是她,你还是个小娃娃。何沅君是你们的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这般像她。”   程英与陆无双年纪相若,但不仅一静一动,性情截然相反,面貌亦完全不同。程英是鹅蛋脸儿,肉色晶莹洁白。陆无双却是瓜子脸,皮肤微黑,她年纪虽小了半岁,但身裁苗条,反比表姊为高。她听怪客这般问,答道:“我不知你问的是谁,不过我和表姊一点儿也不像,怎么会都像一个人?”那怪客又细细瞧瞧两人几眼,猛地伸手在自己头上击了一记,道:“我真胡涂,你姓陆,是不是?”陆无双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怪客不答,又问:“你祖父是不是叫陆展元?”陆无双点头道:“是啊。”   那怪客沉吟半晌,忽地双手扶着程英腋下,将她举在半空,柔声道:“好娃娃,你姓甚么?你叫陆展元作甚么?”程英这时心中已全无害怕,答道:“我姓程,我外公姓陆,我妈妈也姓陆。”那怪客道:“对啦,对啦,陆展元与沅君生了一儿一女。”指着陆无双道:“他们生的儿子是你爹爹。”将程英放在地下,道:“女儿就是你妈妈啦。怪不得你们俩都像了沅君的一半,一个文静,一个顽皮,一个仁慈,一个狠心。”   程英不知外婆名叫何沅君,在她小心儿中,外婆就是外婆,陆无双也不知祖母的姓名。两人怔怔的望着那怪客,心中隐隐约约的觉到,此人与自己上代必有极大的关连。   那怪客向程英道:“你外公呢,你带我去瞧瞧他,好不好?”程英道:“我外公不在了。”那怪客一怔,道:“不在了?怎么不在了,我们约好后日要相会的啊。”程英道:   “我外公死了好几个月啦,你瞧,我们不都带着孝么?”怪客见两人小辫儿上都缚着白头绳,心中说不出的怅惘,自言自语:“他逼我穿了四十年的女人裤子,就这么撒手一走,甚么都不管了。哼哼,我这四十年的潜心苦学,原来都是白费。”说着仰天哈哈大笑。   那笑声远远传了出去,笑声之中竟是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之间,已笼上了淡淡的烟雾。陆无双有些害怕,拉拉表姊的衣袖,道:“表姊,咱们回去吧。”那怪客忽道:“那么沅君一定很伤心很寂寞。喂,好娃娃,你带我瞧你外婆去。”程英道:“不在了,我外婆也不在了。”   那怪客纵身跃起,竟有一丈来高,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你外婆呢?”程英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我外婆不在啦,外婆同外公一齐死的。公公,你别吓我,我怕!”那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她还没见我面,和我别过,她决不能死。她答应过我,一定要和我再见上一面。”   那怪客又叫又跳,势如疯虎,突然横扫一腿,喀的一声响亮,将一株毛粟树踢得断成两截。她本就痴痴癫癫,这时发起疯来,更是不可收拾。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一株柳树,用力摇晃。那柳树干粗枝密,怪客力气虽大,却那里拔得它起?那怪客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一定要和我再见一面。”喊到后来,声音大是嘶哑。   只见他慢慢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柳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下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   那怪客抱着半截柳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一挥一掷,那柳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大伞。他神色转和,走到程陆二人面前,微笑道:“我吓怕了你们,公公不好。你外公外婆的坟在那里?带我去瞧瞧。”陆无双握着表姊的手微一用力,示意她别说,但程英心中对那怪客满是怜惜之情,当下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古槐,道:“就在这双槐下面。”   那怪客长臂一伸,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往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一纵即过。陆无双的父母武艺均高,这两个表姊妹平时常见他们习练轻功,互相追逐,心中好生佩服,可是这怪客腋下虽然夹了两个孩子,奔跑之速,仍是远过陆无双的父母。   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奔到槐树下的坟前,只见双坟并列,每一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碑,碑石与凹字中的朱漆都尚新鲜,坟上长的野草亦是疏疏落落,显是新葬未久。那怪客泪眼模糊,望着两块石碑,但见一块碑上写着“先考陆公展元之墓”,另一碑上赫然是“先妣陆母何夫人之墓。”   那怪客呆立在墓前,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美貌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风流少年,那怪客睁眼骂道:“好啊,这条女裤还给你。”左掌一扬,欺身直过,猛往那少年胸口打去,拍的一声,石屑纷飞,原来这一掌击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右掌随着击出,这次是一掌双发,拍拍两响,都击在碑上,石碑竟被打落了一角,实见掌力惊人。   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到九掌时,双掌齐出,砰的一响,石碑从中断截。他哈哈大笑,叫道:“你给我打死了,我还穿女人裤子干么?”说着伸手将身上绣花女裤撕得粉碎,把碎片都投在坟上,露出原本穿在女裤下面的一条粗麻布短裤。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我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一探,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何沅君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眼见就要铲到棺木。   程陆二女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一心挖坟,全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有人要挖奶奶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陪着三个陌生客人说话。   陆无双的父亲名叫陆立鼎,内外功夫俱有极高的造诣,只是他父母对他自幼严加管束,不许他在江湖上行走一步,是以武艺高强,武林中却没半点名头。他心中虽是郁郁不乐,但父母虽违,竟把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这江南小镇之中。这一日正在厅中闲坐,思念故世了的父母,忽然门外马蹄声响,三乘马急驰而来,有人高声大叫:“晚辈拜见陆老前辈。”   江南水港交错,道路狭窄,自来少人乘马。陆立鼎听到马蹄之声,心中已是一动,接着听到叫唤,急忙迎了出去,只见三个青衣大汉,满身尘土,站在门外。那三人见陆立鼎出来,抢上行礼,说道:“晚辈远道而来,有事求见陆前辈。”陆立鼎眼圈一红,道:“先严不幸已在三月前见背。请教三位尊姓。”那三人脸上神色本就甚是惶急,听了此言,更是脸如土色,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陆立鼎道:“不知三位见访先严,有何贵干?”三人仍是不答,一人叹道:“罢了,罢了。咱们认命吧!”三人一齐向陆立鼎一揖,转身就要上马。内中一人忽道:“陆老英雄仙逝,咱们到灵前一拜。”陆立鼎道:“不敢!”那人道:“晚辈之礼,该是尽的。”   陆立鼎拱手道:“如此请进。”   三人扑了扑身上尘土,随着陆立鼎走到后厅,向陆展元夫妇的灵位磕头。陆立鼎跪在灵座旁还磕,以尽孝子之礼。那第三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时,不禁失声而哭,流下泪来。他这一哭触动陆立鼎的心事,更是放声大哭。   三个大汉中那身材肥矮的人劝道:“朱贤弟,告辞主人走吧。”那姓朱的擦了擦眼泪,向陆立鼎作了一揖,道:“陆兄请了,在下告辞!”陆立鼎强忍眼泪,道:“请前厅奉茶。”那三人齐道:“不敢打扰!”转身而出。陆立鼎见三人步履矫健,都是身有武功之人,但不知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却是为了何事,当下不便再问,只得送出门去。   三人走出大门,向陆立鼎抱拳说了声:“请!”一齐翻身上马,那姓朱的上马时身臂扬起略高,袖子翻了上去,露出半条肩膀全成殷红之色。陆立鼎吃了一惊,眼见前二人纵马已行,当即飞身一跃,落在马前。两匹马受惊,急嘶一声,人立起来。幸而那二人马上功夫极是了得,腿夹马腹,并未堕鞍。陆立鼎道:“这位朱兄可是中了赤练神掌么?”   那三人听了“赤练神掌”四字,又见陆立鼎身手了得,一齐滚下马鞍,拜伏在地,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陆大侠救命。”陆立鼎道:“不敢当。”急忙伸手扶起,道:“请入内说话。”   陆立鼎请三客坐下,待要出言相询,却见女儿大叫大嚷的奔进厅来。他没听清楚女儿的叫嚷,眉头一皱,喝道:“没规矩的丫头,吵什么,快到妈妈那里去。”陆无双叫道:   “爸爸,那个人在挖奶奶的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这时程英也走了进来,道:“姨丈,是真的啊。”   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什么事?”   陆无双咭咭喀喀,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陆立鼎又惊又怒,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向三客叫声:“少陪!”朝父母坟上急奔而去。那三客随后跟来。奔到坟前,陆立鼎只叫得一声苦,险些晕倒,原来不但父母的坟墓已被刨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   二:赤练神掌   棺中尸首却已影踪全无,尸身旁的石灰、纸筋、棉垫等亦已凌乱不堪。   陆立鼎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一个个五指深陷的爪痕,显是那盗尸恶贼硬生生用指力撬开棺盖。这两具棺材都用上好的楠木所造,既用笋头,又有铁钉,坚牢之极,他竟能以空手撬开,那人武功之强,实已到了骇人听闻之境。陆立鼎百感交集,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听完女儿之言,不知这恶贼与父母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既死之后尚来毁尸泄愤?   他在墓前呆立半晌,立即提刀就追,但只奔出数步,心想:“这恶贼逃往何处去了?”低头在坟旁四下查看,竟无丝毫踪迹,心下更是奇怪,寻思:“他一人挟着我父母的遗体而行,轻功再好。也必留下痕迹,怎么连足印也没一个?”他平时为人谨重,但遭此大变,方寸已乱,顾不得详查细察,沿大路追了下去。那三条大汉怕他有失,随后跟去。   陆立鼎展开轻功,跑得疾逾奔马,那三人如何跟随得上?片刻之间,已失了他的踪影。陆立鼎四下兜了几个圈子,天色早已全黑,他回到坟边,见三客站在坟旁相候。陆立鼎扑在坟前,抱着母亲的棺木放声大哭。   那三客待他哭了一阵,劝道:“陆爷,请稍释孝思。此事的端倪,咱们许能知道一些。”陆立鼎双目圆睁,叫道:“那盗尸恶贼是谁?他在那里?快说。”三客中一人说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陆爷此时急也无用,咱们且到尊府,共商对策。”陆立鼎心想此言合理,抱拳道:“小可情急之下,多有失礼。”三客道:“陆爷说那里话来。”   当下四人一齐回到陆立鼎庄中,分宾主坐下。陆立鼎向客人敬了一杯茶,不及请问姓名,当即进入内堂告知夫人。那知夫人已听女儿说起,仗剑出去追贼未归。陆立鼎又平添一番心事,只得回到厅上,与三客叙话。   那三客自通姓名,原来都是山东济南府安远镖局的镖客,一个姓龙,一个姓苏,另一个姓朱。陆立鼎听说他们是镖局子的镖客,心中不快,神色登时冷淡,冷冷的道:“在下向来不与镖局的朋友们交往,三位见访,不知有何贵干?”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突然站起身来,一齐跪下,叫道:“请陆爷救命。”   陆立鼎心中已琢磨到几分,淡然道:“三位请起来好说话。不知朱爷怎生中了赤练神掌?”龙镖头与苏镖头齐道:“咱哥儿俩也都中了。”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捋起衣袖,只见四只手臂都是殷红如血,十分怕人。   陆立鼎吃了一惊,沉吟道:“三个人一齐中?下手的人是谁?你们又怎知先父能救?”   龙镖头道:“七天之前,咱们三个保了一趟镖从山东到福建,经过扬州,道上行得热了,镖车在一座凉亭中歇一会儿。咱三个都说且喜路上平靖无事,也没听到甚么消息,瞧来这趟镖能够平安到达。”说话之间忽然大道上一匹花驴快步跑来,驴上骑的是一个穿杏黄衫的中年道姑。她下驴走进凉亭,到施茶桶去搯茶喝。也是朱贤弟少年好事,见她生得白净,向她笑笑,做个眼色。那道姑也回报一笑。朱贤弟道她有心,走上前去摸摸她的衣衫,笑道:‘独个儿走道,不怕强盗掳了你去做押寨夫人么?’那道姑笑道:‘我不怕强盗,就怕镖客。’说着回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朱贤弟突如电震,不由得全身发抖,牙齿相撞,格格作响。“陆立鼎向朱镖头横了一眼,心道:“这叫做咎由自取,这女魔头也冒犯得的。”那龙镖头又道:“我和苏贤弟一见,都是大吃一惊。我抢上去扶住朱贤弟,苏贤弟却伸手揪那道姑,喝道:‘你使甚么邪法?’那道姑微微一笑,在我和苏贤弟的肩头都拍了一掌。我登时全身有如烈火焚烧,炙热难当,但立即有如跌进了冰窖,忍不住的发抖。   “镖行的趟子手,伙计们个个惊得呆了,那敢上前?那道姑笑道:‘这样的功夫,也插起镖旗到江湖上丢人现眼,可算得大胆。若不是瞧你们这三张厚脸皮的份上,再要拍上几掌。’“我想一掌已抵不起,再拍上几掌,那里还有命在?那道姑笑道:“你们服了我么?还敢在道上耀武扬威么?”我连说:“服了!不敢了!”那道姑倒转拂尘,用那拂尘之柄在我后颈击了一下,我不再发冷,虽然身上仍是又酸又痒,可比先前好过得多了。我忙抱拳道:“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仙姑。但求仙姑不计小人之过,也饶了我这两个不成人的兄弟。”   “那道姑笑道:‘我师父当年只教了我打人的法儿,可没教救人的本事。适才你们中了我这一掌,若是你们身子硬朗,许能挺得十天十晚。待得红气透到指头胸膛,那就回姥姥家去吧!’说着低头一笑,用拂尘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出凉亭便去牵那花驴。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旁人听着或许不信,可是我身受她一掌之苦,那敢怠慢?当下顾不得甚么镖头身份,甚么惹人耻笑,奔上去跪在她的面前,叫道:‘务请仙姑高抬贵手,相救则个。’   “陆立鼎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皱。龙镖头知他嫌自己过于脓包,道:“陆爷,咱们是来求你相救,当时怎么便怎么说,不敢丝毫隐瞒。”陆立鼎道:“是了,请说下去。”龙镖头道:“那道姑只是微笑,过了半晌才道:‘好吧,我指点你一条路子,他肯不肯救,瞧你的造化。你们赶到湖州府菱湖镇,去求陆展元陆老英雄。当世之间,只有他一人能治此伤。你跟他说,我日内就去找他!’“陆立鼎心头一惊,脱口叫道:“难道先严先慈遗体被盗,竟与此人有关不成?这……这可难了。”龙镖头道:“在下也这么想。当时听了她话后,我还想恳求,她道:‘此去湖州路程不近,你还要延挨时刻么?’说完这话,也不见她提足跨腿,不知如何,身子一起,已跨在花驴背上。那花驴后腿一登,笃笃笃,脚步细碎,箭也似的去了。我呆了一阵,眼见苏朱两位贤弟还在发抖,只得扶他们上了镖车。   “一到镇上,我即刻去请教当地的名医,可是那医生如何治得?解衣一看,咱三个肩头都留下一个殷红如血的掌印。到第二天早晨,两个兄弟发抖是止往了,可是那掌印却渐渐大了起来,我想起那道姑之言,待得红气透到指尖胸膛,三条命儿就算完事,当下也不理会镖车,连日连晚赶来,那知陆老英雄竟不幸仙逝了。也是在下十分胡涂,只记着那道姑‘当世只陆老英雄一人能治’的话,没想到陆爷家学渊源,竟成了咱们哥儿三个救命恩人。”   他阅历丰富,口齿利便,陆立鼎还没答应救治,已称他为“救命恩人”,好教他无推辞余地。陆立鼎微微一笑道:“在下自幼秉承庭训,不敢涉足江湖。三位不知贱名,那也难怪。”他言语谦虚,其实心中极是自负,说着缓缓抬起头来,斗然一惊,叫道:“甚么?”烛光下只见对面白墙上清清楚楚列着九个血手印。   四人望着那九个血手印,宛如着邪中魔,半晌说不出话来。安远镖局的三个镖头并不知血手印的来历,但见陆立鼎神色大变,不由自主的感到这血手印必定关系不浅。那九个手印排列在靠近屋顶的白墙之上,最上两个并列,中间两个并列,下面又是两个并列,最下面稍稍远离,再并列着三个。即是最下三个,离地也有一丈来高,若非乘梯上去,绝难印得如此整齐清晰。   陆立鼎喃喃自语:“这魔头,这魔头她找上我干甚么?”那朱镖头人最性急,问道:   “陆爷,这九个手印是甚么意思?”陆立鼎心中有事,又记挂着妻子,不去理他,径行走出大门,祇见妻子陆大娘一手携着程英,一手携着陆无双,急步回来,见到丈夫,摇了摇头。   陆立鼎怕妻子担心,不说墙上血印之事,陪着她从旁廊回到内房,将三个镖头中了赤练神掌前来求救之事说了。陆大娘道:“立鼎,咱们今晚别在这住,好不好?”陆立鼎问道:“为甚么?”陆大娘叫程英与陆无双出房,关上了房门,低声道:“今日之事,甚是蹊跷,咱们庄上已是鸡犬不留。”陆立鼎吓了一跳,忙道:“甚么?”陆大娘道:“庄上三条看门狗,四只猫儿,后槽的七口猪,十几只鸭子,二十几只鸡,尽数死了。”   她这番话还没说完,陆立鼎急步奔向后院,只见男仆根生拉长了脸,叫声道:“少爷!”险险哭了出来。陆立鼎见地下猫狗鸡鸭排了一列,只只肚腹朝天,直僵僵的动也不动,问道:“怎么死的?”根生急得话也说不清楚,结结巴巴的道:“少爷和少奶奶刚才出去,我在后院劈柴,劈了一阵,总觉得静悄悄的鸡犬无声,有些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是甚么。过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啦,公鸡母鸡该要回窝,我回到院子里一看,嘿,全都死啦。   我急得很,奔到后槽去拿鸡瘟药,那知道大大小小七口猪也全瘟死啦…还有…”   他还待再说下去,陆立鼎挥挥手叫他住口,俯身瞧了瞧爱犬阿花,只见牠头骨碎裂,那里是发瘟?只是牠头骨碎成极细的一片片,既不是用掌力震碎,亦非由棍棒之类硬物所击,倒像是用细棒挨次慢慢打碎一般,可天下又焉有此理?陆立鼎微一沉吟,猛然想起龙镖头所说,那道姑手中拿着一柄拂尘,这些鸡犬猪猫,定是毙于她拂尘之下了。但拂尘柔软之物,她一挥立毙猪狗,只只头骨被击得如此细碎,此人内力强,真算得是深不可测。   他喃喃自语:“鸡犬不留,鸡犬不留!”心想:“我自来不闯江湖,怎能与她结下仇怨?此人忽然下这毒手,定是冲着我爹娘来了。”当下走到厅上,向三个镖客说道:“非是兄弟不肯款留三位,实因舍下眼前就是一场大祸,只得请三位兄台急速离去。”三人本道他已答允救命,斗然听他出言逐客,不禁焦急万分,一齐站起身来,道:“陆爷…陆爷…你…”三个人心中焦急,把言语都挤上住了,竟然说不明白。   陆立鼎眉头一皱,奔进书房,取出二十七枚金针,每枚均长九寸九分,回到厅上,隔着衣衫就把二十七枚尽数插在三人身上,每人身上插了九枚,体外只露出寸许长的一截。   他手法迅捷之极,一刺一针,直没入体内要穴,三个镖客还未明白,二十七枚金针早已插完。说也奇怪,虽然每枚金针都没入体内七八寸深,但因这些穴道中均无知觉,是以丝毫不觉疼痛。   陆立鼎道:“三位且到隐僻之处找个农家住下,三日之后再来舍间。那时若是兄弟命儿还在,再替三位医治。”   三个镖头闻言不禁大惊,道:“陆爷有甚么大祸?”陆立鼎不耐烦跟他们多言,道:   “三位身中赤练神掌,原是十天毒发而亡。现下我替三位刺了金针,能将毒性阻住,一时之间红气不致蔓延。三日后我再设法施救,尚不为迟。”朱镖头道:“若是三天之后陆爷有甚不测,那便怎地?”陆立鼎双眼一翻,冷然道:“当世除我之外,无人能治神掌之毒。我若死了,三位也就陪陪兄弟吧。”龙苏两人欲待善言相恳,求他即日施救,但还未开言,陆立鼎已道:“你们还待怎地?找上我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个道姑。她眼下就要到这儿了。”   三个镖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那敢再有片刻逗留,抱拳为礼,别过陆立鼎去了。   陆立鼎也不送客,坐在椅中,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忽然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幪住了他的双眼,有人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与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幪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被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他必怒气尽消,那知这次他却再无心思与女儿戏耍,拂开她的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依江南规矩,陆立鼎是一家之主,阿根称他“老爷”才是,但老主人陆展元逝世未久,阿根一时改不过口来,仍是照旧时称呼。   陆立鼎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带着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吧,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大娘已走到厅上,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天涯海角也躲避不了。”陆大娘望着白墙,似乎那九个手印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竟要从墙上扑将下来,击她一下,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咱们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取爹爹和娘的性命,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婢女,嘿嘿,这才叫做血溅满门,鸡犬不留啊。”陆大娘打个寒噤,道:“爹爹和娘?”陆立鼎道:“我也不知道这魔头跟爹爹和娘有甚么大仇,咱爹娘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中掘出他们遗体,每人打上一掌,方算报了怨仇。”陆大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夫妇俩说到此处,阿根突然怒气冲冲的走进厅来,说道:“这种玩笑也开得的?那还成甚么话?少爷,少奶奶,咱们大门给人在外边顶住啦,说甚么也推不开。”陆氏夫妇脸上登时变色,双双抢出大厅。   两人并肩向外,奔向大门,只见两扇黑漆厚门紧紧闭着。陆立鼎双手齐出,抓住门环向内一拉,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但听格支格支两声响亮,大门晃了一晃,竟然拉之不动。陆夫人作个手势,一跃上了墙头,却见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她挥剑护身,跃到门外,不禁柳眉竖起,骂道:“这也未免欺人太甚!”原来大门上被人横着钉了两个铁条,竟然将门封了。铁条悬了一块丧家用的麻布,布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看来不禁惊心动魄。   这时陆立鼎也已翻墙出外,见了铁条麻布,心知敌人越逼越紧,不出两个时辰,那魔头就要到来大施杀手。他呆立片刻,愤怒渐减,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爹娘的威名。”陆大娘心中一酸,道:“大哥说得是。”   二人越墙回厅,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在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儿,伸手去摘一朵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道:“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的了,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儿,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住,递给表妹,陆无双心头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   “希罕么?我才不要呢?”   陆氏夫妇见四个孩儿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笼罩在本宅之上,叹了口气,走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咀一撅,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爬在墙上的长春藤,这么一借力,左手在墙上一按,又跃高数尺,径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突然身子凌空,往墙头扑了过去。   以她的轻功造诣而言,这一扑实是大为行险侥幸,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拋给表姊,不给自己,也是女孩儿家好胜心切,竟不顾危险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身子一侧,要避开他双手。想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轻功,她虽曾见父母使过,自己可从宋习练,这一转身,手指已够不上墙头,惊叫一声“啊哟”,身子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抱她。但墙高数丈,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力道可仍是极为厉害,那男孩一把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祇听喀格两响,陆无双双左腿腿骨断折,那男孩的额角撞在一块尖石之上,登时鲜血喷了出来。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急忙上前相扶。只见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大娘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猛觉头顶风声劲急,一件重物掷了下来。陆大娘闪身避过,原来掷下来的竟是一个死人。她不及回身取兵刃,一跃上屋,人未站定,又是两具尸体迎面掷到,陆大娘一弯腰,只觉双膝一麻,站立不定,竟从屋瓦上摔下天井。   陆立鼎闻声,也不及绕过桌子,飞起左腿将厅上方桌踢开,见陆大娘正从屋顶掉下,当即横窜出去,这是他苦练数十年的“蜻蜒三抄手”绝技,虽与娘子相距三丈,但横扑而前,如箭般激射过去,手掌搭上娘子背心。陆大娘被他这一托,身子拋高丈许,待得二次跌落,陆立鼎已双足站定,轻轻接住,将她放在地下。   他不及细问娘子伤势,一瞥之下见她尚无大碍,立即纵身上屋,游目四望,但见眉月在天,微风动树,却无半个人影。陆立鼎展开轻身功夫,倏忽之间已在庄前庄后兜了一个圈子,心想:“这魔头既不肯在此时相见,我再找也是枉然。”当下纵身一跃,从天井翻回庭中。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陆无双与那男孩回到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立鼎先前还道女儿已遭毒手,见她只折断腿骨,稍微放心,问娘子道:“你不碍事么?”陆大娘摇摇头,撕下衣襟,给那男孩头上包扎。想过去看女儿腿伤,不意只一迈步,腿上一疼,竟自跌倒。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俐落,点穴功夫更是非大名家莫办,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   那妇人全神灌注的要替陆无双接骨,对他的问话不加理会。陆立鼎见她左手拿住女儿小腿,右手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缓缓的点将下去,这正是自己父亲曾说过生平第一大对头的绝技“一阳指”手法,当下更无怀疑,双掌一并,猛往她后心击去。那妇人听到背后风声劲急,右手仍点向陆无双的“白海穴”,左手反掌拍出,与陆立鼎双掌一抵。陆立鼎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胸口一热,倒退两步。   那妇人只因拍出这一掌,没将陆无双小腿拿住,她食指点到陆无双用力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处又自错开,大叫一声,二次昏晕。   就在此时,屋顶上一人哈哈一笑,说道:“但要陆家满门九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说话的却是女子口音。陆立鼎抬起头来,只见屋檐上站着一个道姑,月光淡淡的映在她脸上,显得正当妙龄,约摸十八九岁年纪,肤色白润,英气逼人,背上插着双剑,血红的剑条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心想:“那魔头数十年前即已名振江湖,决不能如此年轻。”当下朗声叫道:“在下就是陆立鼎,道友是赤练岛来的么?”   那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你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数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陆立鼎半点没放在里。他在江湖上虽无名头,究竟是一代大侠之子,那里忍得下这口气去,眼见那道姑两只脚一半踏在屋檐之外,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被风一吹即要跌下,显然是在露一手“风摆杨柳”的上乘轻功,当下纵身跃上,喝道:“那也先得瞧瞧你的手段。”   那道姑理也不理,待他右足刚要踏上屋檐,身子尚自凌空之际,突然双剑齐出,两道寒光,已将他上半身罩在剑锋之下。这一招迅捷莫伦,陆立鼎武功虽高,究是少了临敌经验,万料不到武术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杀手,但觉剑刃冷冷,已削到头中,当下无可抵御,只得闭目待死。忽听铮的一声,有人架开了这剑,睁开眼来,但见那妇人手挺长剑,已与那妙龄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衫,那少年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竟不闻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究竟家学渊源,武功得自父母的亲传,两人身法虽快捷无伦,但一招一式,他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道姑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法凌厉无比。那妇人却是凝然应敌,乘隙递出数招。斗然间听得叮的一声,双剑相交,那道姑的左手剑飞向半空。她一跃退后,俏脸生晕,美目含怒,叱道:“我自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干你武家甚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他小辈的晦气,羞也不羞?”那道姑袖子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妇人,第三枚射向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去势既快,又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只听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那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倏忽间只听远处一声清啸,原来已奔出数十丈外。那妇人见她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心下也自骇然,当即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快放下!”陆立鼎此时对她已全无敌意,依言掷下。那妇人右手回缩,扯断了一截衣带,将他右手口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立取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也不及去看陆大娘等的伤势,急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刺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   这时那妇人扶起陆大娘,捋高她裙子察看膝上伤势,原来两膝后的“委中穴”各中一针。那针却是陆立鼎平时给人治病用的。陆立鼎见大祸虽未过去,总算家中各人暂时无恙,回首看那庭中三具死尸时,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那三人不是旁人,正是安远镖局的龙苏朱三位镖头。他一查三人伤痕,只见自己给他们所刺的金针都已移了部位,原本针针解毒止痛,这时针针刺在死穴之中。单是一针已禁受不起,何况连中九针?只是那龙镖头所中各针都略略偏位,一时未死,目光中露出哀伤之色,似在求陆立鼎救命。   陆立鼎心中不忍,但瞧他伤势,纵有神仙下凡,亦已难以救治,叹道:“龙镖头,你好好去吧。”龙镖头吸了口气,昂起上身,道:“陆……陆爷,我是不行啦,你……你快逃走。那魔头说,天下只许陆展元救我,连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成……你……你快逃,她就来啦……”最后几个字声音微弱,难以听清,接着眼睛上翻,气绝而死。   那妇人怒道:“哼,这魔头,这魔头。”陆立鼎向她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陆立鼎道:“在下果然猜得不错。我见了娘子的一阳指功夫,就想到定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请进厅奉茶。”   当下各人一齐进厅坐下。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只见她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心中对她甚是怜惜。那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弟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纵然再加上我,也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   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在这儿等她驾临吧!”   三:白袍道姑   陆大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   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大娘道:“他说此事牵涉到我那去世了的翁姑,他做儿子的一来不便讲论父母私事,二来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尊翁陆展元老英雄年青之时,号称武林中第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陆立鼎听到她提及李莫愁的名字,脸上肌肉牵动,就如斗然间赤足踏到一条毒蛇一般。武三娘看在眼里,道:“这赤练仙子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数十年前,她却是个娇美温柔的好女子。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尊翁一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尊翁与尊姑何沅君成了亲。说到尊姑,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   陆立鼎自幼曾听父母说起,他们生平有两大仇人,一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另一个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高弟武三通。一灯大师原为大理南诏国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那武三通就是年青时在南诏国做过大官,四大弟子中第三人的农夫。只是陆展元夫妇如何与这二人结仇,却始终没跟儿子说得明白。陆立鼎一见武三娘出手跟女儿治伤,用的是一阳指手法,心中就大为惊疑,暗想:“一个赤练仙子已对付不了,武家又有人来,我陆立鼎就有十条性命,也得陪上了。”那知武三娘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救了他的性命,实非始料所及,此中缘由,更是难以索解。   只见武三娘轻轻摸着那额角受伤的男孩肩膀,眼望烛火说道:“拙夫与尊姑自小邻居,算得是青梅竹马之交,两人性格虽不投合,但拙夫却是对她一往情深。那知她终于与尊翁成亲,拙夫一怒而远赴大理,在段皇爷手下带兵为官。后来拙夫与尊翁相见,动起手来,拙夫愤激过甚,心情失常,竟不是尊翁对手,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知交好友和我如何劝他,总是不能与解。他当时与尊翁有约,十五年后再比武决斗,那知这番重来,尊翁尊姑都已仙逝了。”   陆立鼎勃然大怒,拍桌而起,说道:“他若有本事,就该早日寻先父比武,何以明知先父亡故,却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尽是大背常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她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大娘叩头。”两个孩子拜了下去。陆大娘忙伸手扶起,一问姓名,那摔破额角的叫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这两个武学名家之子,却均取了个斯文的名字。   武三娘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唉,两个都是不能忘情的失意人,只是一个来找男的,一个来找女的。”她刚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极是突然,屋瓦上丝毫不闻脚步之声,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道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那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一晃,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急奔而去。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柳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但武三通抱着大儿子,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呆呆坐在树下。   坐了一阵,想起母亲的说话,甚么有个极厉害的魔头要来寻仇,母亲未必是她敌手等等,他虽年幼,却甚为母亲担心。坐了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回去找妈去!”向着来路摸索回去。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荒僻,到后来竟摸进了一个山坳,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武修文着急起来,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但听山谷中,远远传来回音,也是:“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接着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在树上啼叫。武修文曾听人言道,那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根数,若是被牠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双眉,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心中刚稍安定,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中人欲呕,接着一阵疾风扑面,黑暗中只见两盏绿油油的灯笼缓缓移来。   武修文正自奇怪,猛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吼,那两盏灯笼急飞而至。他大吃一惊,叫道:“老虎!”危急中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急忙攀上,似乎屁股上被甚么打了一下。此时他吓得心胆俱裂,奋平生之力,急往树顶爬去。   但听得那猛兽在树下呜呜低吼,绕树急转。武修文见牠不能上树,惊魂稍定,忽觉臀上热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原来裤子被虎爪撕下了一块。武修文是小孩脾气,记得母亲说过老虎不能上树,指着牠骂道:“贼老虎,死老虎,臭老虎”的乱骂。那老虎听到人声,吼叫更加响了。   一人一哭在树上树下转着,武修文虽然疲累,却那敢睡着?眼见天色渐明,瞧出来各物由蒙眬极变清晰。他起初不敢直视老虎,到后来终于大着胆子,向树下一望,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掉下树来。原来那猛虎几有牯牛大小,后腿踞坐,双目向他直视,神态威猛之极。那虎头额角正中,白毛生着一个“王”字。须知猛虎别号叫做山君,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老虎肚中本就饥饿,守了一夜,眼见近在身身的肉食不能到口,更是饥火如焚,突然吼叫一声,扑了上来。牠这一纵竟有一丈来高,前爪搭住树枝,身子吊在半空。   这头大虎有二百来斤重,树枝经受不起,喀的一声,竟尔断了。跟着树干一弹,把武修文拋在地下。他跟父母练过武艺,摔下去时双膝一弯,打了个滚,并未受伤,大叫“啊哟”,已一骨碌爬起,发足飞奔。那老虎不顾疼痛,一扑一纵,随后追来。   武修文虽已略有轻功根底,但究竟人小腿短,那里能与老虎竞快,只得绕着树干乱转。那老虎直奔迅捷,转弯却不灵便,狂吼猛扑,只抓得满地尘土飞扬。武修文见老虎奈何不得自己,高兴起来,口中又是“贼老虎,死老虎”的叫骂,那知左足突然踏到一个小圆石,脚底一滑,一交摔倒,那老虎后足发劲,直扑过来。   武修文大叫:“妈妈,妈妈!”忽见空中两团黑影急扑而下,老虎竟然飞入半空,接着自己身子也凌空而起。   武修文又惊又怕,一睁眼,足底下树木登时缩小,自己身子在云间飞行,仰头一望,原来一只大鸟抓了自己背心衣服,正在翱翔盘旋。他初时十分害怕,但过了一阵,见大鸟似乎并无恶意,觉得好玩起来。忽听得身后一声吼叫,急忙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那只猛虎被另一只大鸟抓在空中,狂扭乱挣。那大鸟一爪抓住猛虎头颈,另一爪抓住老虎尾根,那猛虎空白纵声怒吼,四脚乱舞,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大鸟双翼一扇,忽然高飞入云,双爪放开,那老虎从数百丈高处直跌下来,只摔得筋折骨断,卷成一个肉团。武修文只叫得一声:“好!”立时想到:“那大鸟若是也将我这么一摔,岂非也成了肉饼?”想到害怕之处,伸手去抱住了大鸟的足踝。   忽听地下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一个女孩之口。两只大鸟缓缓下降,将武修文放在草地之上。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只见四周绿杨垂柳,遍地芳草鲜花,是个极好的所在。柳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拍拍两只大鸟的腿,说道:“好雕儿,好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鸟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出许多。   武修文也不会道谢,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咀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腿,那女孩口中一声轻哨,那雕儿一翅伸出,轻轻一扫,将武修文扫了个筋斗,双雕振翅低飞,扑到老虎身上,啄食起来。   武修文一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中充满羡慕,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的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着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她时,只见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了一串明珠,颗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她脸色白嫩难言,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个小童,也觉得她美艳无伦,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亲近之心。但她神色凛然,却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畏惧退缩。   那女孩一双朗如点漆的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也不怕老虎?”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小咀扁了扁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摸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能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好孩如箭离弦,剎那间已奔出七八丈远,竟把他远远拋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一边说,一边不停步的急奔。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一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邻近,斗然间伸出左足,在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没有提防,向前一跌。他学过武艺,忙使一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在他臀部轻轻一脚。武修文又一交摔了下去,鼻子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手脚,不知他受伤是重是轻,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么事?你可别向我爹爹瞎说。”武修文按住了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是血,心中慌乱。他听那女孩与人说话,抬头一看,原来是个挂着一根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枝槁,精神却极饱满。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得了?”那女孩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公公,你别跟我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了武修文手臂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他鼻血本已渐止,这么一抹,就全然不流了。武修文只觉他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有些害怕,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圆,自内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有防备,料想不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的武功,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的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我不伤你,你姓什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仰起头想了片刻,道:“姓武?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得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原来武三通当年在大理作段智兴的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点头道:“那就是了。你爹妈呢?你这孩子怎么一个儿在这里?”说着放松了他的手臂。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一问,险险哭了出来。那女孩括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跑到了那里,自己遇到猛虎等情由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问道:“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好象是什么赤练蛇,什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什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把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大声叫道:   “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他因那老者猜对了而高兴,那老者却精神异常紧张,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挂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他虽一足跛了,但凭着铁杖之助,展开轻功提踪术,竟丝毫不输于武术高明的健者。   此时天早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随行随问,不久即到陆家庄前。他双目失明,耳音却特别灵敏,相距尚有里许,已听得兵刃相交,叮叮当当的打得极是猛烈。他与陆家武家并无特别交情,又知自己武功远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然他一生行侠仗义,但教事所当为,从来不计自己安危祸福,着下足底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屋顶上有四个人正在激斗。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但众不敌寡,那三个人已全然落在下风。   原来那晚武三通抱走了敦儒、修文两儿后,陆立鼎夫妇甚是惊异,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一向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大娘问她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待会儿你自然知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大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又过半晌,屋瓦上一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来无迹,去无踪,陆氏夫妇事先竟丝毫没有知觉。   武三娘抱住程英,走到厅口向上一拋,武三通伸手轻抓住。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将陆无双掷了上去。陆立鼎大惊,叫道:“干什么?”一纵上屋,四下里云沉星迷,那里有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陆立鼎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到庭中,颤声道:“甚么好意?”此时陆大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娘盗去自己父母遗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笑道:“拙夫向来不喜女孩,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初时来抢着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千金连望几眼,大是关心,果然又来抱去。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自负本领了得,从来不肯夜中袭人,非至天色大明,她不会来此。”   陆氏夫妇初时关怀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中心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盘膝坐在厅上,与武三娘相对用功。   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大敌瞬即至,看来各人寿命有限,大数难逃,不自禁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互相依偎,四手相执。过了良久,听得远处晨鸡隐隐啼叫,两人同时想起:“家中的公鸡给这魔头不知用什么法儿害死了,唉!鸡犬不留,鸡犬不留!”此时天色渐明,本来陆家庄中鸡鸣狗叫,极是热闹,但这日却是死气沉沉,一片静寂。   突然间砰彭格喇数声响喨,大门不知被什么东西推开。那大门虽被人用铁条在外钉死,但阿根仍是照以往惯例,用门闩木撑在里撑住。这时门外铁条,门内闩撑一齐断折,一个穿著雪白道袍的中年道姑微笑着走了进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但终于迟了一步,李莫愁拂尘一起,阿根的头颅登时碎裂,就如家中猪狗一般,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一侧,从他身边溜过,一拂尘将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如此狠恶,明知无幸,一咬牙,提刀而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道:“既有外人参与,就不便在屋中开杀戒了!”她说话娇柔婉转,媚态逼人,也不见她提足抬腿,就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李莫愁拂尘轻挥,就如猫儿吃鼠之前先玩弄一番。三人累得满头大汗,都叫:“你要杀便杀!”李莫愁突然一声轻嘘,踪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持铁杖的跛足老者。   李莫愁拂尘起处,向那跛足老者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人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身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那老者眼睛虽盲,敌人来招却听得清清楚楚,铁杖一横,斗地点出,径自刺向她的右腕。那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但这老者用了“刺”字诀,竟把这铁杖如单剑那么使得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尘尾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撤手!”   这一招借力使力,那尘尾将铁杖之力全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一振,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一跃,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这一拂的巧劲卸了开去,心中暗暗吃惊:   “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一声“撤手”,竟没夺下他的铁杖,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想:“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竟飘然离岛,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黄药师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竟是音讯夭然。黄蓉思念父亲,和郭靖一同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走了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故居,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静,这一有身孕,处处不便,心中甚是烦恼,推源祸始,实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燥,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是质朴厚重之人,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气生得大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临盆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对她异常怜惜,处处娇纵。这女孩不到一岁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三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那桃花岛上的虫岛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被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想要责打,一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忽忽经年,一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却是郭靖的师父柯镇恶。他在江南故乡住了数年,每至一处,总是想起昔时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全金发、韩小莹等七兄弟同游之乐,现下孑身一人,年纪越老,越是寂寞凄苦,这日想起爱徒夫妇,当即买棹赴桃花岛来。   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么总不放他再走。   柯镇恶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一老一少,居然相处甚得,成了好友。这一日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出岛寻访,离岛时言明由柯镇恶在家陪伴女儿。那知郭芙年纪不大,却已生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等父母一走,立即缠着柯镇恶她去寻爷爷黄药师。   柯镇恶一听大惊,连叫:“这如何使得?”郭芙当父母在岛之时,尚有略略忌惮,此时父母远行,自是更加任性而为,当下奔到海边,一跃入水,叫道:“好,柯公公,我独个儿游水去啦。”柯镇恶不识水性,听得海波汹涌之声,先自慌了手脚,只怕郭芙有失,忙叫:“回来,回来,此去陆地数百里之遥,你那里游得到?”郭芙道:“我不管,若是我淹了,都是你不好。”柯镇恶急得搔耳爬腮,叫道:“你快上岸,咱们慢慢商议。”郭芙道:“你答应带我去寻外公,我才上来。”柯镇恶给她弄得没法,只得道:“好吧,我答应就是。”郭芙学着大人口吻,说道:“君子一言”,柯镇恶顺口道:“快马一鞭。”   他是江湖豪杰,既说此言,自是终身无悔,须知当年他与丘处机打赌,在大漠苦寒之地耽了一十八年,也只是凭这么一句话。   郭芙一笑上岸,柯镇恶连连叹气,只得收拾行李盘缠,携同双雕,与她乘舟西行。这日来到湖州府,柯镇恶与她在一家农家借宿,他年老神倦,睡得沉沉,竟没知郭芙一早带了双雕偷偷出去玩耍,也是机缘巧合,在虎口下救了武修文的性命。   且说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素闻这柯老头是郭靖郭大侠的师父,我伤他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有些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尘尾挺直,就似一柄花枪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尘尾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这一刺之势却是极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向后一仰。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下,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使一阳指功夫向她额头点去。但她这手功夫并未练到上乘,出招不快,李莫愁腰肢一摆,就如一朵莲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大娘小腹上已中了一掌。   李莫愁这赤练神掌武林中人闻名丧胆,陆大娘身上中掌,向前一冲,伏地摔倒。陆立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右手一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了过去,跟着张开双手,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心情与常人大异,变得异样的厌憎女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要抱她身子,看他脸上神色,依稀与乃父陆展元年青时有几分相似,厌仇之心更甚,尘柄将单刀打落,拂尘顺势一挥,刷的一声,正好击在他的天灵盖上。可怜陆立鼎空有一身武艺,生平与人无怨无仇,却丧生在她拂尘之下。   她连伤陆氏夫妇,只是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李莫愁笑道:“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白影一闪,已窜入庄中,前后一搜,竟无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与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无过节,两位请吧。”   柯镇恶与武三娘都是侠义之人,眼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一杖一剑,双双扑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尘尾扬出,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自尘尾传出,一收一放,但听喀的一响,那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四:桃花岛上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竟能用尘拂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环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声音,杖头激起,将那剑柄打了开去,但听得武三娘一声低呼,声音中带着惊惶,当下运杖成风,着实进击。他左手虽扣了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加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一摆,尘尾已搭住了杖头。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拂尘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轻轻一拨,将铁杖拨在一旁,手掌离柯镇恶胸口已不到一寸,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抹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门户大开,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拍下去就是,啰唆甚么?”   武三娘见此情形,大惊来救。李莫愁凭空纵起,从铁杖上横窜而过,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一踪一跃,早已去得远了。武三娘被她一摸,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脸上舒适无比,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使尽了全力,这时滩软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武三娘奋力站起,但听得哄哄腾腾,陆家庄已被裹在烈焰之中,火气逼了过来,炎热异常。她与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势又不能将他们二人拋在此处,那便如何是好?”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安好吗?”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武三娘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急奔而至,不住口的叫道:“娘子,你安好么?”武三娘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早已腾身而起。柯镇恶未与他夫妇通过姓名,但想必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当下跟随在后。三人一口气奔出数里,武三通腋下夹着二人,柯镇恶跛足盲目,但反而都远远跑在武三娘前头。   武三通东钻西绕,领着二人到了山坳的一个洞里。湖州府一片平阳,山丘极少,这个山洞所在之地虽说是山,其实也只比平地略高而已。武三娘一进山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心下安定,叹了一口气,见二人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另一角里却站着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她比程陆姊妹年纪略小,可是神色傲然,不和四人一起玩耍,正是郭靖与黄蓉所生的女儿郭芙。   她见柯镇恶进来,叫道:“柯叔叔,那对雕儿飞得没了影踪,我怎么呼唤牠们也不听。”程英与陆无双却扑在陆氏夫妇身上。又哭又叫。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   武三娘是惊弓之鸟,忙道:“怎么?”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跟随在后。”武三通大怒,叫道:“这鬼赤霞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洞口。   陆立鼎头骨虽碎,但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这手帕是白缎的质地,一角上绣着一朵红花。这红花模样异常奇特,又是娇艳,又是凶狠,教人一见之下,心底就不自禁的发颤。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是姨丈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大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大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那块红花锦帕,是当年赤练仙子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陆展元临死之时,知道他夫妇俩孽缘未了,后人的麻烦必多,是以把这锦帕传给儿子,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就算动手,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若李莫愁到来,她心狠手辣,武功又强,唯一对付之道,是将锦帕缠在颈中,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极是自负,虽到临死,仍是不肯取出锦帕。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平时对这侄女神色严厉,常加责骂,但事到临头,却又将救命的锦帕给她。陆大娘究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又惊又急,竟然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吧!”   陆立鼎喝道:“双儿,不要接。”武三娘瞧出其中跷蹊,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呼不上来,那里说得出声音来,只得点头。武三娘拿起锦帕,嗤的一声,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里面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但见妻子半脸雪白,半边脸漆黑,不知何故,不禁惊骇异常,指着她脸道:“为……为什么这样?”武三娘在脸上一摸,道:“甚么?”只觉半边脸颊木木的知觉心极是迟钝,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一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去?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拋出吧。”声若银铃,既脆且柔,武三通一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着,不由得一惊:“怎么数十年不见,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但见她手中尘拂轻轻挥动,神态极是悠闲,美目含春,桃腮带晕,若不是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她是个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没带兵刃,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程英,陆无双,见洞边长着一棵大栗子树,当下双手抱定,喝一声:“起!”力透树根,竟将那栗子树生生的拔了起来。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果然好力气。”武三通横持大树,说道:“李姑娘,数十年不见,你很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家修行,可是他并不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近二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这时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道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凄苦半世,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怨毒。   武三通和他都是情场失意之人,本来算得是同病相怜,但数十年前,曾亲眼见她手刃“何氏镖局”的十多名镖客,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那些镖客其实与她无怨无仇,那镖局子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上门去将镖局中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镖头虽然死了始终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这时武三通见她脸上微微一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上九个手印,非伤他九人不能罢休。武三哥,请你让路吧。”武三信道:“陆家上代二人已经死了,他儿子媳妇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一个孙女儿,你就饶了吧。”李莫愁微微摇首,柔声道:“武三哥,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何沅君……”这三字一出口,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在赤练祖师爷前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武三哥,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是有独到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三通左手一举,那株栗树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在大树之势使足,随即一跃而前,攻向他的面门。好武三通,不枉了受段皇爷数十年亲炙之功,一见她攻入内圈,右手一起,一指向她额上点去。他这一阳指功夫与他娘子可不能同日而语,来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神妙无伦。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倏然间已跃出数丈之外。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一瞬之间进退数次,心下也是不禁骇然。   当下奋力舞动大树,将她逼出十余丈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大树究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越挨越近。突然间白影一幌她竟跃上栗树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一声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腰肢一弯,人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之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身子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近百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大树击打不着,她却可以攻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神力,将那大树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就在此时,听得背后一声呼叱,空中两团灰影扑将下来。   武三通一幌眼,见是两头雕儿突自长空急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她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觔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齐击不中,振翼高飞。武三通正自奇怪,听得背后一个女孩叫道:“雕儿,雕儿,再下来咬这女人。”双雕也真通灵性,一头自左向右,一头自右向左,四只钢钩铁爪,一齐向树底抓去。   李莫愁曾听得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神雕,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惧怕,却忌惮郭氏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腰肢扭动,避了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牠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灰羽从空中落了下来。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她肤如玉雪,秀眉入鬓,心里一动:“早就听说郭夫人是后辈英侠中的第一美人,这姐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一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燥起来,猛地力运双臂,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绝招,身不由主的给他掷高数丈。要知武三通神力惊人,当年郭靖黄蓉去求见一灯大师之时,他在岩边手挺大石,石上还卧了一头黄牛,支持得大半个时辰,李莫愁武功虽强,被他这么一拋,却也无法趋避。双雕见她飞了上来,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空中,无所借力,如何能与双雕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神针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她三枚暗器齐发,竟能分射三处,准头丝毫不差,实是厉害到了极处。双雕似也瞧出不妙,急忙振翅高飞,但那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两下,从双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油皮。武三通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那针仍是刺破了他左边小腿,他一滚站起,那知左脚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双腿,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那双雕逃得远了,全没听见。李莫愁笑道:“小娃娃,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和蔼可亲,笑了笑道:“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   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缓上前,要去携她的左手。柯镇恶铁杖一撑,从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左足轻轻一挑,将他铁杖踢起,左手已抓住杖头。柯镇恶使劲一崩一夺,竟没夺下,大叫:   “芙儿,快逃开!”郭芙绷着小脸道:“这姑姑和我玩儿呢。”反要上前来拉李莫愁的手。   柯镇恶大惊,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空中雕唳声急,双雕重又飞回。郭芙叫道:“雕儿,来啊!”但见红一闪,一只长咀小红鸟自双雕之间捷如电光般扑向李莫愁头顶。李莫愁一惊,拂尘上扬,那小红鸟疾进疾退,在空中斗然间倒退三尺,避开尘尾,立即又上,进退之速,似犹胜武林高手之变招。   李莫愁又惊又喜,娇笑道:“这小鸟倒好玩!”忽听山后异声大作,涌出成千百的青竹蛇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青袖,口中唱着山歌,拍手踏步而来。那些蛇儿随着歌儿,一列列的涌到李莫愁身前。那少年盘膝坐下,瞧着小红鸟与李莫愁激斗。   那小红鸟电进星退,青蝇亦无如此迅速捷,李莫愁拂尘虽快,卷了几次竟然被牠兔脱。她又见那少年生得唇白龄白,秀雅无比,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惜之心,见他排列蛇阵挡在身前,心念一动:“素闻西域白驼山有位武林前辈,名叫西毒欧阳锋,善能驱蛇伤敌,难道这少夫与他有甚渊源么?”她本拟急下杀招,将那红鸟伤了,但想到此处,竟不使毒辣招数。要知李莫愁极工心计,行事之前必先考虑周详,非立于不败之地,决不随便出手。   她想:“今日何以如此凑巧?一灯大师、白驼山、桃花岛各处均有人到,难道他们事前约定,要合力伤我么?且探探对方虚实再说。”   当下拂尘在面前一拂而过,笑道:“小兄弟,你叫其么名字?你可是从白驼山来的么?”那个少年见她温柔可亲,站起身子,笑道:“我姓杨,甚么白驼山啊?”就在此时,那小红鸟见她没加防备,猛地里疾扑而下。李莫愁左掌一伸,往空一抓,那小红鸟行动极快,可是她出手更快,那一下竟将小鸟摐入掌心。少年大惊,叫道:“喂,你别伤牠。”   李莫愁笑道:“好,还给你。”说着摊开手掌。   小红鸟一得自由,急忙飞起,那知牠掁翅一扑,李莫愁掌心劲力一沉,刚好将牠一扑之势消了。她手掌虽然平伸张开,小鸟连扑几次,竟然难以上飞。要知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已练至化境,掌心劲力收发自如,一瞬之间能将掌力变换数次,一掌击将出去,能掌尖发劲,掌心顿劲,掌底收劲,叫中掌之人无法运功抵挡。大凡武功高强之人,身上若是中招,能依敌招来势,或迎或拒,或消或解,决不能受到损伤,但李莫愁的掌法变幻莫测,一掌之中包蕴数种不同劲力,是以赤练神掌天下驰名,武林豪杰闻之丧胆。那小鸟脚上借不到半点力道,双翅振扑,又不多不少恰被她使力抵消,但见牠跳跃不停,始终飞不上去。   武三娘等都被蛇阵拦在洞内,不由得大感惊奇,但见小红鸟离不开她的手掌,又都为小鸟担心,各人害怕青蛇厉害,不敢移动一步。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究竟夫妻情深,叫道:“三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李莫愁待了半天,未见有何动静,心下计议已定:“就算郭靖夫妇与欧阳锋都在左近,我立时出手,他们也不及奈何于我。”当下咪咪一笑,举步上前。   那少年叫道:“别动,小心毒蛇咬你!”但见李莫愁一脚踏将下去,那些青蛇不知怎的,竟是见她惧怕异常,没命的乱崩乱窜,逃了开去。李莫愁腰肢一扭,闪过少年,径自闯进山洞。武三娘挥剑叫道:“出去!”李莫愁左掌还带着小鸟,右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武三娘大奇,心道:“难道你这肉掌竟是铜铸铁打不成?”那知她手掌两边卷了过来,包住剑侧,刃锋竟然伤她不到。她用力一推,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这一下去得好快,擦的一响,已斫进了额角。   李莫愁笑道:“得罪!”左掌放脱小鸟,双手已将程英与陆无双提在手中,竟不转身,左足轻轻一点,身子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将一枚冰魄银针插上了郭芙的小辫之中。   那少夫听得陆程二人纵声惊呼,知道事势紧急,一跃而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喂,快放下啦!”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她不愿程陆二女伤在青蛇口中,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出数丈之外,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活了五十余岁,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相自持,一生从未与男人肌肤相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色,不免动情起心,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无不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这少年虽是小小年纪,身上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男子气息,李莫愁斗然间遇到,竟如痴似呆,心畅骨软。她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脏,那知一股劲力竟然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不由得惊诧难言。   就在此时,那小红鸟一扑而下,往她左目中啄去。李莫愁全未在意,待得眼皮上觉到有物刺痛,已不及相避,一痛之下,左眼竟被小红鸟啄瞎。她骇怒莫名,呼的一掌,将小红鸟从空击落,这一掌是她毕生功力所聚,小红鸟登时颈断肢折,成为一个肉团,跌在地上。她右手将少年提在空中,叱道:“小贼,你作死么?”手腕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过来,要往山石上撞他个脑浆迸裂。   那少年虽处危境,并不惊惧,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姑,你别扭痛我。”他说这话时神色温雅,眼光柔和,竟叫人心中舒畅无比,不论他有何所求,都难以拒却。李莫愁怔了一怔,心中尚未定主意,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   她左目受创,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双雕急射过去。这暗器阴狠无比,双雕先前已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跟着激射而上,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眼见无幸,一双神骏英物要丧于她毒针之下,猛听得呼的一声响亮,一物自远而近,破空而至。这一件物事来得好快,耳边刚听到一点声息,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那两枚银针一齐打落地上。   这暗器来得先声夺人,李莫愁虽是悍狠,也是大吃一惊,随手将那少年放落,纵身过去拾起一看,原来只是一颗极平常的小石子。她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眼睛受伤,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是要伤了程陆二女,以成血印示警的九个手印之数,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右眼一瞥之下,是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红花,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她呆了一呆,掌力倏地收回,往日的柔情蜜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她一见这块锦帕,已知陆展元的用意,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我到底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   拂尘抖处,尘尾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了一声,心道:“怎么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颈中,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来。李莫愁回过拂尘,向那石子打去,这一击也是极准,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震了一震。这样小小一颗石子,竟有如此劲力,那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不敢逗留,一把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纵。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紧紧跟去。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那里追赶得上?可是她自小生性坚毅,咬着牙向前急追。江南是水乡之地,到处河岸纵横,她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程英在河岸边一面走,一面叫,忽然左边小桥上白影晃动,一个人从对岸过桥而来。程英呆得一呆,只见李莫愁已站在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心中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脸色白腻,依稀是情敌何沅君当年的模样,怨毒之心大盛,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这一招以陆立鼎那样武功,尚自抵挡不住,何况小小程英?眼见这一拂尘要将她连头带胸,尽行打得稀烂。   那知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竟然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向后高跃数丈,这才落下。李莫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转过身来,背后空荡荡的甚么也没有。她久经大敌,知道情形不妙,一招混元太极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犹如车轮一般,身周五尺之内,敌人难以侵害,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教人一见之下,心中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心想此人武功远胜于已,可是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与他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他低头向程英道:“侄儿,这人好生凶恶,你给我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你只管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身上投去。   李莫愁这时却不敢用拂尘去打她,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呼的一声,臂弯里一酸,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的胸口,顺手一记,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李莫愁从未受过此辱,拂尘倒转,快如迅雷般打到她的头上,但听呼的一响,尘柄飞起,险险脱手,原来那人又用手指弹山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   程英想起她害死家中阿根婢女,姨父姨母又被她打得存亡不知,惧怕之心转为愤怒,双手拍拍拍拍,连打了她四记耳光。李莫愁枉自纵横天下,竟被这小女孩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她极工心计,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格格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阵银光闪动,十余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青袍怪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料不到她暗器功夫如此阴狠厉害,足尖一登,向后急跃。那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比银针更快。但见他一纵数丈,银针叮叮一阵轻响,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是一阵,两枚银针直射程英的心窝。她知道这两针非中不可,但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身形一幌,过桥而去,随即在桑林后隐没了。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两枚长长的银针,并排插在她胸口,不觉脸上变色,抱起她向西疾奔。   五:故人之子   且说柯镇恶等见李莫愁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心下都是骇然。   那少年胆子极大,叫道:“我去救两位妹妹回来。”说着向李莫愁去路追去。那知他不识道路,转了几个弯,竟迷失方向,只得停步向途人询问。   那少年乱走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听声音是在里许之外,急忙发足追去。他与程英,陆无双一女虽只见了一面,但少年人心中,隐隐已对她们起了好感,明知李莫愁厉害,仍是奋不顾身的赶去。他奔了一阵,听听辨向,应该已到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一望,并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却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一几枚银针,每枚长约半尺,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细看,只见地下蚂蚁、蜜蜂、蚱蜢、蟋蟀死了不少。那少年奇怪起来,伸手去拨草丛,但见银针附近都是死了的昆虫。再走远几步,就有小虫跳跃奔行,他拿一柄银针去拨弄几下,那小虫呆了一呆,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确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那少年心思机敏异常,猛然惊觉:“这银针上喂有极厉害的剧毒,我拿在手中,岂不危险?”立时张开手掌,将银针尽数拋在地上,只见两只手掌心全成黑色,左手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里害怕,险险哭了出来,伸手在大腿旁用力磨擦,只见麻木渐渐上升,左臂已麻到臂弯。他自幼与毒蛇为伍,知道身中剧毒的危险,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吧?”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出来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   他急忙向后跃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那人不知怎的,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响喨,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头为足,倒转了身子向前跃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舍命猛奔,忽听呼的一声,那人从他头顶一跃而过,落在他的身前。那少年叫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落在他的身前。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头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当下伸手发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突然福至心灵,双膝跪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   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他以头支地,这么一摇头,身子就跟着转动。那少年道:“你本事这么大,一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教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正是打蛇随棍上,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下再没第二个人及得上你。”他随口夸张一句,那知“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打中了怪人的心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一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既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脸上现出沉思之色。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他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黄毛,与常人大异。那怪人口中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那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清目秀,说起话来自有一种教人难以拒却的魅力,心中喜欢,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话。公公,你要我答应什么事?”怪人裂咀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   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我的话。”少年寻思,心中迟疑:“什么话都听?难道叫我装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吧!”说着头颈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数尺。那少年怕他去远,要追去求恳自己可不能学他这般用头走路,当下翻身站起,发足急奔,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什么,我都答应。”怪人转过身来,说道:“好,你罚一个重誓。”少年此时已麻到肩头,知道只要胸口一麻,再难活命,只得罚誓道:“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让我身上恶毒去净,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那恶毒重行回到我身上。”他生性狡猾,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这怪人许不许我罚这样一个誓?”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只见他点了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着他的手臂,用力推了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好娃娃。”少年觉得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个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自幼没有父亲,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当自羡慕,只是见怪人举止怪异,疯疯癫癫。却老大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   “你不肯叫我爸爸,好吧,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少年呶起咀不理,寻思怎么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说了一连串古怪声音,发足便行。那少年急道:“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魔头的冰魄银针之毒,天下只有两个人治得。一个是个老和尚,他须舍却数年功力,方能救你。另一个就是你爸爸了。”当下传了他一个口诀,命他依法运气。这是个使气息倒运之法,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体之处,重行回出。只是他初学新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将毒气驱尽。   那怪人传了口诀与行功之法,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一听入耳即记在心,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略减轻。他运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咱们走吧。”少年一愕,道:“那里去?”   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到那里,儿子自然跟到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双雕在半空一掠而过,接着远远隐隐传来几声呼啸,声若龙吟,悠悠不绝。那怪人一听,脸上登时变色,叫道:“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长及一丈,待得第二步跨出,一个人已在二丈之外,连跨得四五步,身子早在山后隐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杨树,只听得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刮得头颈隐隐生痛,眼前一黑,原来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啾啾而鸣,似在诉说甚么。   那少年见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约摸三十四五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脸上不动声色。那女的只三十岁左右,虽然已无少女风韵,但眉目如画,犹带娇憨,伸手摸着雕羽,意存爱怜。她向少年望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男子不答,却道:“雕儿怎么到了这儿?难道岛上有甚么事么?”   原来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他们出来寻找黄药师,踏遍了江南数郡,始终不见他的纵迹。黄蓉知道父亲独爱江南风物,若是觅地闲居,必不至过大江以北,亦不逾仙霞而南。这日两人来到湖州府菱湖镇,忽见烈焰冲天而起,乡人纷纷叫道:“陆家庄走火!”郭靖心中一凛,想起菱湖有一位陆展元陆老英雄,虽然向来谋面,却是久慕其名,一问之下,果然就是陆展元的庄宅。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临,庄子已烧剩弓断垣残瓦,但见火场中有几具焦尸,奇臭难闻。   黄蓉道:“靖哥哥,这中间有些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想那陆展元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听说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高手寻仇。”郭靖一想不错,他是义侠之人,虽然年纪大了,阅历增广,但扶危济困之心,丝毫不减当年,当即说道:“对,咱们搜搜,瞧仇家是谁,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眼尖,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五个手印,给烟一熏,更加显得可怖。墙上血印原有九个,但墙壁断了堵,还留着下半截的五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正是她。早就闻道云南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惊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欧阳锋。她驾临江南,咱们可得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这么头难缠得紧,若是咱们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   “你这话一点不错,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上华山去和人争那武功第一的名号,若换了今日的我,用八人大轿抬我,也是不敢去的了。”黄蓉笑道:“希罕么?要用轿子来抬!”   二人口中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一搜,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针尖浸在水中,塘里几百条章鱼尽皆肚皮翻白,死在水面,这银针之毒,实是不可思议。黄蓉伸了伸舌头,从背囊中取出一件衣服,折了几折,才隔衣将银针取过,重重包裹了,放在囊中。二人沉吟不语,加快脚步搜寻,却在柳树后见到双雕,又遇上那少年。   黄蓉听说丈夫记挂女儿,道:“整天就记着芙儿,早知如此,将她带出来倒好。”说到这里,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胸间烦恶异常。郭靖随即闻到,臭味似乎出自极近之处,转头寻找,见两头雕的足上都有破损伤口,鼻子凑近一闻,那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低头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   “你也中了这毒?”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急忙捋高他的衣袖,取出一柄小刀,割破他的下臂,推挤毒血。   推了几下,鼻中又是闻到一股气息,这气味奇特异常,说它香不是香,说臭更不是臭。从那少年腋下发出,不觉心中一荡。黄蓉不自禁的脸上微现红晕,向郭靖斜目望了一眼,心想:“这时候竟会想起咱们新婚之情,当真好笑。”只见少年手臂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甚是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   黄蓉微一沉吟,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一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咀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直透入丹田之中。黄蓉又取四粒药丸,给双雕各服两丸。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少年出其不意,倒给他吓了一跳,但听他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身旁柳枝垂条,更是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啸,声音互相振荡,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柳树上停着十余只麻雀吱吱喳喳叫吵,被这啸声一激,纷纷跌下。那少年从未听过这等声音,不禁脸色大变。   黄蓉知道丈夫心意,那是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   跟着一声啸出。郭靖的啸声低宏雄壮,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但那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这一番啸声出去,十余里内人人惊讶不已,不知这奇特的声音自何而来。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当即足步加快。抱着程英的青袍怪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啰唆。”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浪得虚声。”忽地一个清亮的啸声夹在先前的啸声之中,刚柔相济,声威大振。   李莫愁心中一凛,想起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儿子,与柯镇恶作别远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领着她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忽然想起:“我偷出岛来,爹爹必要责骂,那便如何是好?”拉着柯镇恶袖子,央求道:“公公,回头见到爹爹,你说是带我出来的,好不好?”柯镇恶摇头道:“我才不跟你说谎呢!”郭芙纵起身来,搂着他的脖子,软语求道:“公公,你疼我这么一次,以后我再不顽皮啦。”柯镇恶只是摇头。郭芙跃下地来,叫道:“好吧,我走啦,我永远不见你,也不见爹爹妈妈。”柯镇恶知她娇纵任性,说得出做得到,自己眼不见物,她身子小巧,一躲了起来,那可难以找到,只得叫道:“好,好,我答应你就是。”郭芙笑道:“我早知你会答应的,难道你忍心让我给爹爹责骂么?”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公公一定要带我出来找你们,你喜欢么?”黄蓉聪明无比,女儿这点花招那里瞒过她,只是见到女儿,心中确是欢喜,只笑了笑,与郭靖俩向柯镇恶见礼请安。   郭芙只怕父亲责骂,叫了声:“爹!”便拉着那少年的手,远远走开,说道:“你去采花儿,编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比他矮了一个多头,平眼瞧去,见他手掌漆黑,忙摔脱了他手,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年为人亦极自傲,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去。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人说他不好,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自直行,不理郭靖叫喊。郭靖心地仁善,抢步上前,说道:“你怎么会中了毒?咱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下现出悻悻之色,眉目之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身形一侧,意欲一冲而过。郭靖手掌一翻,早已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少年又惊又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但只拔得手臂发疼,绐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心道:“我偏不说,让我说个假姓名骗骗他。”于是说道:“我姓秦,名字叫蛇儿,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那少年的拳头脱缚,望着郭靖,不由得大起敬畏之心。   这时郭芙正在唠唠叨叨的向母亲诉说别来之情,说到双雕怎样与一个恶女人打架,又有一只小红鸟儿怎样帮着双雕。黄蓉听到“小红鸟儿”四字,急问:“那小红鸟儿是不是这位哥哥带来的?”郭芙道:“是啊,小红鸟儿啄瞎了那恶女人的眼珠,可惜给她一把捏死了。”黄蓉再无怀疑,纵身上前,双手按住那少年肩头,凝视着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才姓秦,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胸间气血上涌,手上的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竟然晕了过去。黄蓉一惊,扶住他的身子。郭靖伸指点他眉心穴道,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咀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秀眉紧蹙,见他中毒极深,实无把握定能治愈,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镇上配几味药。”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往镇上投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十味中倒缺了四味。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心中极是忧虑,黄蓉连叫几声,他竟没听见。黄蓉知道丈夫心意,自杨康死后,他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于是说道:“靖哥哥,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但见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妇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心中慢慢清醒,睁开眼来,但见黑影一闪,什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杨过勉力站起,走到窗口一望,只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收他为义子的怪人,他的头盖倒有一半在屋檐之外,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语你却甚勉强。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一跃上屋。可是他中毒后体气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口惊呼:“啊哟!”   那怪人本来倒竖在屋檐上,突然身子横倒,如一根木杆般直摔下去,但头顶却仍黏着屋檐。他右臂伸出,抓住杨过背心,身子重又竖直,将他轻轻放在屋顶,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他知有人已发现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迈开大步,倏忽之间已过了几十间屋里。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道:“你再用我教你的法儿,把毒气逼一些出来。”杨过依言施为,约摸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点便透,比我当年的亲生儿子还要令俐。唉!孩儿啊!”他想到自己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五岁那年被毒蛇咬死。近八九年来,他在江湖上流浪奔走,到处遭人白眼,以致生就了一副愤世嫉俗的乖倨脾气,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可说是他生平从未有过之事。杨过禀受父母遗传,性格趋于极端,对人好起上来可以甩了自己性命不要,但只要别人对他稍有侮慢轻蔑,他会终生记恨,千方百计的要报之而后快。他热起来上来如一团烈火,冷起来却又寒逾冰雪。这脾气于人于己都无好处,然他自小孤苦,受尽了别人欺辱,以至如此,实也难怪。这时见那怪人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爸爸。有时睡觉之中,突然有了一个慈爱的英雄爸爸,但一觉醒来,这爸爸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独自大哭一场。这时多年愿望忽而实现,这两声“爸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露了出来。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但那怪人的心中,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义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孩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见他有这等厉害功夫,不禁惊喜交集,问道:“爸爸,那是什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拆他的骨,剥他的皮。”   看官诸君看到此处,自然早知那怪人非是别个,定是西毒欧阳锋了。他自华山论剑被黄蓉用计逼疯后,十余年来在大荒绝域之地游荡,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楚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但许多旧事,已慢慢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要知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当年欧阳锋连自己亲生儿子欧阳公子,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竟不顾一怍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那蛤蟆功极是艰深,杨过武功没有根底,虽然将口诀牢牢记在心里,但全没明白其中意思。欧阳锋教了半天,见他瞎缠歪扯,始终没理会到半分要旨,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目光下见他眉清目秀,温雅可爱,这一下竟然打不下去,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爸爸,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涉及自己之事才想不明白,甚余世事却见得极是清楚,说道:“我的脑子有些胡涂,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道:“爸爸,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   当下他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之中。柯镇恶曾来找过他一次,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心中极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耳音极好,知道是有两个武功极强的夜行在屋面经过,急忙将郭芙抱来,自己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那二人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说道:“蓉儿,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迎二人进来。黄蓉道:“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竟难道咱们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此人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这位恩师尊敬无比,不敢有一件小事相瞒,当下说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怕极此人,听到他名字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道这个弟子稳重朴实,年纪越大,只有更是诚笃,他说是欧阳锋,那决不能再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见他极是忌惮害怕,不由得心中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延,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在令人大惑不解。她与郭靖出去找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柯镇恶与郭靖夫妇携了两小继续赶路,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一人大叫,有人破窗而出。郭靖与黄蓉一跃而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两人正斗得极是激烈。刚看清相斗双方人形,但听砰的一响,一人大叫一声,从屋顶摔了下来。   六:冤家聚头   摔下屋顶的那人身上重重吃了一掌,全身软瘫,四肢挺直的猛掼下来。据说武功高强之人,纵然出其不意的从高处跌下,也必曲膝弓身,着地时方不至受了重伤,但这人在屋顶上已被打得昏晕过去,这一交摔下,实有折骨裂脑之祸。但见隔壁房窗中一个女人身形窜出,伸手欲接,郭靖早已抢在头里,就在那人头颈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的后领,向上一提,然后再轻轻放下,右足一点,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一人打得甚是激斗。那人长身虬髯、高鼻深目,正是已有十余年不见的西毒欧阳锋。黄蓉这些年来武功大为精进,十余招中,出掌变化莫测,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他脸上现出茫然之色,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记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何等聪明,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郑褚卫、蒋沉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据说那“百家姓”是宋时一钱姓书生所作,当时皇帝姓赵,他把皇帝放在第一位,自己老实不客气占了第二位,第三位的孙氏却是他母亲之姓。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恼。   郭靖宅心忠厚,见他可怜,说道:“你快快去吧,以后你我永远别再相见。”欧阳锋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位好兄弟的它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飞天蝙蝠柯镇恶。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一杖已击在欧阳锋背心,但听篷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顉恶把持不住,铁杖撤手,连人带杖,一齐跌下屋顶。这一下声势猛恶之极,那铁杖有数十斤重,加上一激之势,打破客店屋顶,穿了下去,击在一人床上。那客人睡梦正酣,那知横祸自天而降,打得他双腿骨折,痛极大号。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怕欧阳锋乘势追击,那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断,初学时已是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之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剎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而逼及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一蹲,双掌平推而出,用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那知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当年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精进不已,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大不同。北方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一至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那就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声,突然喀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了下去。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下,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在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又惊又痛,已自晕死过去。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渐趋于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之上,左掌虽然空着,却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微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   “喂,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看招。”轻飘飘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怔了一怔,斗然见她招,双掌一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力透指尖,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笕指尖刻痛,原来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只是他指力惊人,一抓一扯,竟把那金丝细织。利刃不入的软猬甲硬生生的扯下了一块。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一抵,砰的一声,两人各自向后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用上了刚掌,以硬碰硬,反将对方震开,倒退时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他这一扯,虽未受伤,却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身上都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夭,扬长便走,瞬时之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吧!”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摸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见女儿累了一夜,已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熟,心中一怔,道:“过儿呢?”柯镇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齐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紧,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身法如风,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一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咱们走吧!”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儿,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   一只大蟋蟀,和三只小蟋蟀对打,后来又有两只小蟋蟀帮着,五双打一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他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心中很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那知黄蓉童心未脱,听杨过口才又好,说得紧张动人,不禁问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嬴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见他神态,知他有意卖关子,心想这孩子很工心计,即此小事已然可见。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郭靖虽受内伤,仍是泰然自若,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五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解下外衣查看,但见软猬甲上裂下了一大块,正当肩头,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惊恐,这件软猬甲是桃花岛镇岛之宝,曾救过她多次性命,不意今日竟毁在欧阳锋手里。   她坐在丈夫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状,不知怎的,总觉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她想到欧阳锋将武三通从屋顶击下之时,依稀见到杨过站在一旁观看,后来自己夫妇俩与欧阳锋动手,他也站在屋顶。待得郭靖与欧阳锋一齐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他又站在旁边,怎么这孩子如此大胆?而欧阳锋又不伤他?最后两人一齐受伤,混乱中这孩子忽然不见,终于又在此处出现。黄蓉心思缜密,心想眼下也不必问他,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   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杨过与柯镇恶睡一间小房,睡到中夜,他悄悄起身,打开房门,溜了出去,回头一看,见柯镇恶睡得正沉。当上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一跃,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头狗儿闻到人气息,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狗儿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径向西南而行,约摸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座破庙。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走近身去,只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原来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正当壮年,他却年纪老迈,抗力远远不如郭靖。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吧。”欧阳锋饿了一天,生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破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原来那日杨过与郭靖夫妇同宿客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那知武三通被李莫愁打伤后,也正宿在那客店之中。他毒发难熬,一夜不能安睡,听到屋顶声响,只道李莫愁赶来寻仇,当下顾不得身上有伤,跃上屋去抵敌。不料新仇未来,到的却是一个陈年冤家。   当年欧阳锋为了要折堕段皇爷功夫,曾故意将武三通打伤。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即动起手来。武三通自不是他的敌手,只拆了十余招,被他一掌击下屋顶。欧阳锋一到,杨过已然惊觉,他与武三通、黄蓉、郭靖三人先后动手,杨过始终一在旁观看。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为难,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破庙中休息。杨过年纪虽小,见事却极明白,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找寻,只死累了欧阳锋的性命,是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之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杀他兄弟五人,死在他手里,也…也…”说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剎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只见欧阳锋双手枕在脑后,虽然仰天而卧,两脚却仍是摆着练蛤蟆功的姿式。杨过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那瞎子纵然进来,也要叫他身上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上面灰尘堆积,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条烛芯的陈年蜡烛,将烛台放在门口,铁签朝上。   再将庙门虚掩,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一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但见东西两殿袼吊着一口极大的铁钟。每一口钟都是重逾二千余斤,二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古庙年深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两口巨钟因当时铸得牢固,仍是完好无损。   杨过心道:“若是那柯瞎子当真进来,我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杨过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合用的兵刃,忽听大路上笃、笃、笃一声声铁杖击地,杨过脸上变色,知道柯镇恶到了,噗的一下,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以备应敌。   柯镇恶眼睛虽瞎,为人却极精明,料定欧阳锋受伤之后,必在附近藏身,晚饭之前已在客店中打听明白,知道左近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此外尽是民家,心想十之八九欧阳锋守在这古庙之中。他想起五位兄弟被他惨害于桃花岛上,此时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   睡到午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儿正在大嚼杨过给牠们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古庙之前,侧耳一听,果然殿上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欧阳锋,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铁杖一起,将庙门推开,踏步进门,但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踏中烛台上铁签的尖儿,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疼痛。   柯镇恶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终于一只烛台刺在身上。他左手掌拿住烛台,向外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一步步缓缓的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的力气,逐步运到右臂之上,只待飞天蝙蝠一杖击下,就一掌拍出,跟他图个同归于尽。柯镇恶为人也极精明,虽知敌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肯落下,要待他先行发招,就可试出他的伤势。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一闪,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笑貌,斗地似在眼前出现,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那铁杖搂头盖将下来。欧阳锋身子一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软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一击不中次招随上,柯镇恶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来。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正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观看,只瞧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但见柯镇恶一杖接着一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都似如中败絮,波的一响,对方好似理也不理。他想若不猛击他头盖,纵然再打千百杖也打他不死,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缩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耳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一杖击在头上,那头盖是坚硬之物,可不至运柔功化解,眼见他又是一杖击来,只得行险侥幸,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前胸。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自外向内,用杖柄在他背心猛力一撞,欧阳锋“哼”了一声,硬接他这一招,背上刻痛难当。柯镇恶只道伤他不得,一时无计可施,左手只得伸出去揪他,须知柯镇恶一足是跛的,扑击之际能借杖力平衡身子,这时被他一抱住,三两招一拆,再也站立不定,滚倒在地。   欧阳锋不敢脱手,牢牢抓住他的胸口,左手要去抱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时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称虽是如此,其实并不用来屠牛。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将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那是亲刀如亲人之意。这时被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他左手一起,一刀往敌人胸口疾刺。柯镇恶一惊,左掌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觔斗,铁杖跟着追击。欧阳锋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金星直冒,左手一扬,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闪身避过,只听当的一响,钟声嗡嗡不绝,原来这把刀正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过于锋利,竟也深入半尺,刀锋颤动不已。   杨过本来站在钟旁,那刀贴面飞过,险险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三脚两手,爬到了钟上。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过耳朵细辨。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怕人。杨过心思机敏,瞧出了其中关键,用力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在钟上重重撞了一下,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一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一杖击出,欧阳锋向旁一避,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耳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耳鼓上竟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一想不妙,他再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当当巨声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一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去。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种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防?一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柯镇恶大怒,叫道:“我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钟儿圈子,时间一长,欧阳锋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并未瞧见,再儿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走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走去,拍拍两声,落在地上。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这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刀,擦的一声,向吊着铁钟的钩子斩去。这铁钩极粗,宝刀虽利,一刀也斩它不断,但铁钟沉重之极,铁钩只断了一半,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那口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这一下声势猛恶无比,柯镇恶听得风声,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正压在杖上,就这么挡的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跃出。这一跃只要迟得霎息,身子就被巨钟压成了肉团。但听喀、砰、彭接连几响,铁杖从中断为两截,铁钟急滚过去,在柯镇恶臂上一撞,将他拋出山门,连翻了几个觔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视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祟,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爸爸,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有一口气息尚存,必定再来寻我。”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杨过急道:“那怎么辨?”欧阳锋微一沉吟,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那口钟的铁钩,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   “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抓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镇恶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一点点道行,揭不开这口大钟。”   杨过一想不错,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当下爬上钟架。欧阳锋道:   “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杨过答应了,见欧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当下斩断铁钩,将他罩住。   他叫了几声,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忽然又生一计,到后殿找了一只破海碗,一把破刷子,盛了满满一碗清水。将碗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碗中。   他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又将手上毒血逼了几滴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皮毛,虽已挤得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当下用那刷子醮了碗中血水,在那钟上四周涂了一层,心想若是庙中和尚回来,或是柯瞎子再至,想将那铁钟撬开,一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他安排已毕,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惊觉,那知进房后柯顉恶并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安隐,直至天色大明,才听得有人用棍彭彭彭的敲打房门。杨过一跃而起,打开房门,只见柯镇恶持着一根木柴,脸色灰白,一进门向前一扑,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知己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见声音,一齐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他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头,并不回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柯镇恶道:“不是那女人。”黄蓉步步回头,奇道:   “这,那是谁?”柯镇恶心想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按下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言。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肯说,自己自会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并不厉害,虽然一时昏晕,日后却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阴险难测,只有先将两个伤者两个孩子送到桃花岛,自己再孤身来斗他一斗。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了一条小船,往海边驶去。到了傍晚,小船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对这两个孩子甚有好感,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   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黄蓉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黄蓉一看,见武三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显是她脸上被李莫愁用赤练神掌一摸之后,虽支撑得数日,终于毒发而死。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啦。”武修文道:“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蓉道:“你们饿了吧?”两兄弟不住点头。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自己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不及安葬,次晨才出钱买了一块地板,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抚棺大哭,当真是痛不欲生。郭靖、黄蓉、柯镇恶都陪了不少眼泪。杨过心情极易激动,他与武三娘毫无交情,但见众人流泪,不禁伏地痛哭起来。只有郭芙一来不懂事,二来心肠硬,坐在一旁自顾自己玩弄帕儿。   众人哭了一会,郭靖收泪道:“蓉儿,这两个孩儿,咱们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与杨过,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发。靖蓉二人当日怜孤惜幼,原是一番好心,那知这四个小孩聚头,日后竟闯出一番难以收拾的大祸来。   七:求师终南   一行人回到桃花岛上。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伤势早已痊愈了大半,在岛上再修养了几日,已与前时一般无异。夫妇俩说起那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不禁大为骇叹。两人又说到杨过的身世。郭靖山去一看,见他正与女儿郭芙在草丛中捉蟋蟀玩耍,当下将他叫进房来,询问前事。   原来杨过与母亲秦南琴在江西长岭下相依为命,捕蛇渡日,过了十多年。杨过渐渐长大,南琴将当日郭靖传他的内功心法,转授了儿子。他自幼听明精乖,机变百出,到得七八岁时,捉蛇的本事已胜过了母亲。他听母亲说起,世上有人能驱蛇为阵,心下好生羡慕,闲日无事,捉了几条青蛇来玩弄驯养,久而久之,果然熟知蛇儿习性,口哨一吹,授受虽然不同,其理却是一般。后来南琴捕蛇时不慎为一条异蛇所噬,身上所带的蛇药解救不得,终于毒发而死。杨过无依无靠,一个人流落江湖,只是那只小红鸟却始终相随不离,那知这日撞到赤练仙子李莫愁,小红鸟竟死在她的手中。   黄蓉当初极爱这血鸟,听杨过说到这里,连声可惜,对李莫愁恼恨不已。后来再问到武三通与欧阳锋相斗之时他在何处,又问与欧阳锋是否相识,杨过不动声色,反问欧阳锋是谁。他抢个先着,要将此事遮掩得干干净净,那知黄蓉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伶机之人,他小小年纪,虽然脸上不露半点狡黠之色,但要瞒过黄蓉,却是谈何容易,他若说不识欧阳锋,那也罢了,如此反问一句,却引起了她的疑心。当下黄蓉不再询问,只点点头道:“好,你与武家兄弟他们出去玩罢。”   她二人各逞心机,互斗机谋,郭靖全然瞒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内情,待杨过出去,说道:“蓉儿,我有一件心愿,你想必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要知当年郭靖的父亲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为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为父,凶终隙末,惨死于嘉兴铁枪庙中(详情见拙作“射雕英雄传”)。郭靖念及此事,常日耿耿于怀。此时这么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步不好,但想念我郭家与杨家世代交好,只要咱俩好好教他,我瞧他相貌清秀,举止伶俐,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末必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道:“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题,说道:“我爹爹曾有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若我不将过儿当作亲儿一般相待,那里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急。将来过儿若是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了。”郭靖站起身来,向她一揖,正色道:“多谢娘子相允,鄙人感激不尽。”   黄蓉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还没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了,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这岛上,决计坏不了,你放心好啦。”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且说杨过本在草丛中与郭芙捉蟋蟀玩耍。两人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他被郭靖叫去问了一番,回头又来寻找郭芙,将走到花丛边,但听得笑语声喧,原来武氏兄弟蹲在地下,也在翻石拨草捕捉蟋蟀。   杨过走近身去,只见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手里捧着一只瓦盆。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子,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上一扑,按在手中,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吧,给你。”揭开瓦盆盖,给她放在里面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头粗腰,生得十分雄骏。武修文道:“这蟋蟀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这许多蟋蟀儿都打不过牠。”杨过不服,在自己的蟋蟀中挑出最凶猛的一头来与之相斗。那大蟋蟀巨口一咬,将杨过的那头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十分得意。郭芙乐得拍手欢叫:“我的打嬴啦。”   杨过道:“别得意,还有呢。”那他连出三只蟋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咕咕的叫了三声,声音极是奇特。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一跃,惊道:   “蛇,蛇!”杨过听见“蛇”字,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班烂的毒蛇,昂头吐舌,盘在草中。杨过自幼是捉蛇好手,那将牠放在心上,右手一伸,已拿住毒蛇的七寸,用力往石上一摔,登时摔死。   只见那毒蛇所盘之地,有一只黑越越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振翅发出咕咕之声。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最不喜欢被人轻视,道:“好,捉就捉。”   又是右手一挥,将那黑蟋蟀捉了过来,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蟋蟀,竟有畏惧之意,一路向后退缩。郭芙与武兄弟大叫为牠加劲,小黑蟀昂头阔步一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那知小黑蟀动作奇快,也是一跃,咬住大蟀的尾巴,用力一嚼,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   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之所能敌。杨过所捉的那头,正是一头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大蟋蟀死了,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小黑鬼给了我吧。”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牠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撅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一脚踏死了。杨过又惊又怒,他心情最易激动,当下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母亲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一拳正中杨过前胸。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身子一闪,却没打中。杨过追上扑击,那知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一跃,骑在他的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年长,但一来双拳难敌四手,二来武氏兄弟练过上乘武功,杨过从母亲学了一点内功吐纳之术,习练未到火候,使用不出,那里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他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也甚机伶,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他,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中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这等狠恶,我杨过将来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须知武氏兄弟自幼练功,一拳打出,纵是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练过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眼前一片乌黑,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触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心念一动,知是适才自己摔死的毒蛇,当下抓了起来,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花纹班斓的毒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回手一拳,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往后岛急奔。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口中叫着:“捉住他,捉住他!”也跟在后面。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胸口衣襟上更是点点班班,模样甚是狠恶。他知若被两兄弟捉住,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奔向山崖,直往山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疼痛,但见到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他是个行事偏激之人,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落在这两个小子之手受辱。”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   武敦儒呆了一呆,武修文却道:“要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爬上几步,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一瞥之间,忽见身旁有一块巨石,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盛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一推,大石一晃,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要待闪避,却已不及,眼见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头顶滚下,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突然背后一紧,身子腾空而起,但听得嘘嘘两声雕鸣,身子已飞越山顶。原来两头雕儿在空中翱翔为戏,见到巨石滚下,竟然救了二人。那大石砰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中去了。   黄蓉在屋中听得雕鸣声急,又有极响的异声,急忙奔出屋来,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两头雕儿抓着武氏兄弟,轻轻落在她身前,昂头振翅,似有表功之意。黄蓉纵声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半晌,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全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武敦儒脸上衣上都是血迹,不禁吃了一惊,问起情由,心中好生烦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巅找寻。那知山前山后找了一遍,竟不见他的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始终未闻回答。他在山顶这几下高叫,十余里内都能听到,但杨过并不出来。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划了小艇环岛绕了一周,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神雕救了武氏兄弟,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动也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象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五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他小小年纪,黑夜中站立在山巅的海风之中,心中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只觉满腔的孤苦怨愤,不能自己。   其实他心中设想,却是错了。郭靖寻他不着,那里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夫妻俩竟闪坐一晚。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来,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柴,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用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他怕被郭靖见到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但笕鲜美无比。正吃之间,忽听洞外吱吱两声,接着瑟的一声响,正是蛇类游动之声。他咬着蛙腿,走到洞边,只见一只蛤蟆蹲在地下,对着一条三尺来长的花蛇,互相凝视不动,过了半晌,那花蛇突然窜起,张口往蛤蟆咬去。那蛤蟆咕咕两声叫,张口喷出一阵薄雾,同时身子微微一闪,避开了花蛇的这一扑。那花蛇受到毒雾,在半空打了个觔斗,翻身跌下,随即盘成一圈,昂首相对。   杨过看得有趣,心想蛤蟆身子粗笨,又没牙齿,居然能与这样一条不大不小的蛇儿相斗,倒也奇怪。但见一蛇一蛤相持不下,花蛇一扑一攻,蛤蟆总有法子反击。攻的变化百出,守的也是多方防御,花蛇齿牙虽利,竟然奈何牠不得。又斗了一顿饭时分,那蛇儿连中毒雾,行动迟钝,越来越落下风,到后来自知不敌,突然转身,溜入草丛中逃走了。那蛤蟆咕咕咕大叫三声,随后追去。   杨过见到蛤蟆的叫声与身法,心念一动,觉得这蛤蟆行动虽然怪异,但自己不禁对之有一种亲近之感,到底为甚么原因,却又说不上来。这一日他坐在洞中,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他想:“你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坐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子,我来教你练武功。”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上,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不知怎的,突然全身灵便异常,跟着他一招一招的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一不恰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一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好击中顶门,头上刻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杨过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一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不禁叹了一口长气,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在地下,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时在湖州菱湖镇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一掌推出,说也奇怪,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竟然不知去向。   他独立山巅,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   “过儿,过儿。”杨过不由自主的发足奔下山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声音虽低,郭靖却已听见,急忙划艇近岸,离海岸尚有数丈,一跃离船,星光下两条黑影渐渐跑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声音竟有些哽咽。   两人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杨过吃了,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都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命杨过等四个孩子向江南六怪的灵位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向郭靖黄蓉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道:“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得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说道:“从今日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从今而后,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你们四人如再争斗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道:“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永不惹她就是。”柯镇恶接着将他们中各种门规说了一遍,都是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那也不必细述。   郭靖又道:“我所学的武功很难,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东南北三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传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不禁想起过去种种犯疑之事,心道:“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莫要养虎贻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太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们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黄蓉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自己,当下没口的称善。   黄蓉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差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般说,可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做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教你朱祖师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不提武功二字。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模样,旋转起来。   他旋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全身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并不知这一番功夫,内力已大有进展。要知欧阳锋的武艺别创一格,虽非正宗,却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纵然为时匆促所学甚少,但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对了白驼山武功的途径。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原来白驼山武功走的是极邪极怪的路子,任谁只要一练上手,那武功就如附骨之蛆,在身子中极难驱除得出,越练越深,教你神魂巅倒,不能自己。大凡世上引人迷惑沉溺之物,如声色犬马,睹博射猎之类,均有此种特性。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一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杨过背诵起来滚瓜烂熟,但对书中经义,却衷心反对,时常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这些经书,自己也早感烦厌,只是心中隐隐觉得:“此人若是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少,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已于人都有好处。”她耐着性子教杨过读书,实是一片好意。“论语”读完,跟着就读“孟子”。   几个月一过,黄蓉始终不提武功之事。杨过甚是精乖见她不提,也就不问,独个儿在岛上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诀计不肯传授的了。现下自己已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再教他们一年半载,这两人与自己再动起手来,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一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左传”,辞出书房,一个人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牠们的自由自在。正自神驰物外,忽听桃树林后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一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这几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愚钝,知道其中甘苦,一点也不厌烦,只是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心中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只是将那两三招反复使来使去,自己也感腻烦,心念一动,“自明日起,我每日去偷学武功,有何不可?”想到此处,胸襟为之一爽,倚着岩石抱膝坐了一会,竟在石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铁索声响,他一惊而醒,伏在石后睁眼一看,原来海边多了一艘帆船,那铁索声响是帆船下锚停泊。不久船中走出二人,一跃上岸,身形极是轻捷。那两人伏低身形,先四下张望一会,这才慢慢向岛中爬去。杨过见这二人鬼鬼祟祟,显然不怀好意,心想:“岛上道路曲折,盘旋错踪,你这二人是送死来啦。”然在远处见到一物,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柳树下有一小小白衣人影,倒竖着身子不住旋转,瞧那身形模样,正是郭芙。   杨过见此情形,心下大奇:“难道郭伯伯也教她练这功夫?”他随即醒悟:“是了,必是我练功之际,教她悄悄瞧见了,于是依样儿玩。”此时那两个黑影已欺近郭芙身旁。   郭芙转得高兴,全未惊觉,二人突然跃起,将他抱住,一个伸手按住她小咀,另一个取出软索,将她缚住,在她口中塞了一块手帕。两人行动干净利落,瞬息之间,已将郭芙放在草丛之中,继续向前爬行。只把杨过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中怦怦乱跳,不知那二人是何用意。   杨过目光极为锐利,虽在黑暗之中,对二人行动仍是瞧得清清楚楚。但见这二人爬了一阵,将到进庄之路,似是知道桃花岛上黄药师布置的厉害,不敢再前,取出一张极大的白纸另一人用炭条之类在纸上绘图,原来是在偷绘岛上地形,以作日后进袭之用。杨过心下琢磨:“我若此时大声叫唤,郭伯伯未及出来,我已先遭毒手。”突然心念一动,打定了一个大胆无比的主意:“我偷入船舱之中,若是天幸不给发见,那就逃离此岛了。”心意已决,也不计较此事九死一生,有多大危险,当即悄悄爬向船边。   他正想溜上船,突然船舱中喀的一响。舱皮揭开,钻出一人,轻轻跃上海滩。杨过吓了一跳,急忙伏低身子。前面那二人似乎微有惊觉,一个抱起郭芙,另一个回头察看。船舱中出来那人伏在沙丘后,原来竟与先前那二人并非一路。杨过更在他身后,瞧得愈来愈奇。只见抱着郭芙那人回到了船里,另一人四下张望,慢慢走近沙丘,丘后那人仍是不动,待他走近三尺之处,忽地纵起,白光一闪,一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倒在地上。   船中那人叫道:“老大,干甚么?”那杀人者拔出匕首,伏在沙丘后含含糊糊的道:   “奇怪,奇怪。”船中那人待了一会,不见同伴回转,焦燥起来,大踏步走近沙丘。杨过心想良机莫失,悄悄爬向船边,要想起锚将那船驶出。就在此时,“啊”的一声惨呼,杀人者又是一匕首将那人刺死。   杨过一提铁索,铁锚没有提起,铁索却发出了呛啷一声。他知道不妙,待要离船逃走,只见那杀人者口中横咬匕首,一跃上船。月光下但见他衣衫褴褛,脸上溅满鲜血,极是可怖。杨过吓得慌了手脚,出乎自然的蹲身子,口中咕咕两声,双掌推出。那人脚尖还未踏到船边,受杨过这蛤蟆一推,半空中突然向后仰跌,一交摔在水里,竟然动也不动了。   杨过呆立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黄蓉的声音叫道:“这蛤蟆功你从何处学来?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郭靖、黄蓉如飞般赶来,想是听到异声,又不见了郭芙,是以忙来寻。杨过刚才惊吓过甚,神智未复,更不知平时练习好玩的蛤蟆功竟有这等厉害,当下呆呆的不答。郭靖伸手到海边拉起那人一看,惊道:“蓉儿,是丐帮的骨友。”但见他胸口凹陷,早已死了。   黄蓉又惊又怒,一把抓住杨过手臂,厉声道:“你说,你说!”杨过只觉臂上剧痛,却咬紧牙齿,绝口不说。郭靖一转头,见到沙丘后死了的二人,跃过去俯身细看,又见到二人所绘图形,叫道:“蓉儿,你来。”黄蓉放脱杨过,纵身过去,两人在沙丘后面低声商量,良久不息。不久柯镇恶也惊觉赶至,三人一起谈话。   又谈了一顿饭功夫,郭靖回来放开女儿,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岛上不妥,我送你到终南山重阳宫,到全真教教主长春子丘真人门下去学艺。”杨过茫然若失,微微点了头。   八:全真门人   郭靖与杨过这曰一早起来,带备银两,与黄蓉郭芙、武氏兄弟别过,乘船到了浙江海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膮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内功略有根底,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每日反而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陜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是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元帅,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丑的驴子,身上穿著粗布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少年爱俊,见郭靖也要他穿得土里土气,心中极不愿意,但对郭伯伯之言不敢有违,只得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牠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汉代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辔回绕,松竹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确是秦中胜地。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一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说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心怀仁慈,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全真派武术是天下玄功正宗,你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吧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抬头一看,见庙门横额写着“牛头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之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一看,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所题的一首诗,刻在石上。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往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景,抚着石碑上呆呆不语,后来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说些什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当下将诗中含义释了一遍,道:“你父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必能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杨过道:“郭伯伯,你告诉我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之事,身子微微颤了一颤。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杨过大声道:“是你和郭伯母害死他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一拍,喝道:“谁教你这般胡说八道?”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随手一击,只拍得碑上石屏纷飞。杨过见他动了真气,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伯伯别生气。”郭靖心中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轻轻的脚步之声,一回头,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这二人瞧在眼里了。   那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立即走出寺门。郭靖见二人步履矫捷,显然武功不弱,心想此去离终南山重阳宫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只怕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江湖上一听到全真教之名,都尊之为泰山北斗一般。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二道已快步奔在数十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出去,山谷间隐隐震动。那二道微微一惊,非但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耳朵聋了曾?”左足一点,飞身而起,三两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一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二人向左右一闪,齐声喝道:“你干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一个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矮胖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吧!”说着突然横掌挥出,他这一掌快捷无比,郭靖只得向右一避,那知另一个瘦道,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绝招,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上来就下杀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却是如中败絮。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道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得是同辈。他在二人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这股内力用得恰到好处,既不使自己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激出去,叫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自己练了二十几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宛如打空一般,心中惊骇无比,当下一声呼啸,四足齐飞,同时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为人脾气温和,极不易生气动怒,心中暗暗奇怪:“全真七子个个是有道之士,冲谦淡泊,怎么门下的弟子这般暴燥?”眼见二人用“鸳鸯玉连环”的上乘武功向自己踢到,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十余声连珠价响过,他胸口已多了一片灰扑扑的脚印。二道的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十倍,心想:“此人到底是人是鬼?就是咱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脸上风尘仆仆,一身粗布衣服,就如普通的庄稼汉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心中生气,走上几步,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好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道袍中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一招“罡风扫叶”   ,却向杨过右腿疾刺。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毫不在意,但见瘦道人那一招狠猛无比,心下不由得着恼:“这孩子与仔们无怨无仇,你何以下此杀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当下身子微侧,左手“顺手推舟”,掌缘搁在矮道人剑柄,轻轻向左一推,他剑刃不由自主的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双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一齐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否则一个人本领再强也只双手两脚,必须借敌打敌,方能以寡胜众。   两道人均感手腕一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郭靖心想:“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基础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只有二人,剑术又末练得到家,有何用处。”只怕杨过被二人剑锋握到受伤,头一低,右手将他身子抱起,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   那瘦道人道:“你冒允马真人故心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   矮道人脾气暴躁,叫道:“贼浑人胡说,只怕咱们重阳宫祖师也传授过你武功。”刷的一剑,向他当胸刺来。郭靖实在猜想不透,这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他存心忠厚,又想到杨过要在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二道焦躁起来,知道郭靖武功远在自己之上,难以刺中,忽然剑法一变,刷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背心刺去。郭靖纵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此时不由得他不动怒,眼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一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一抽,没将长剑抽动,却见他手肘撞到,知道只要给他撞中面门,非死即受重伤,只得撒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向下一沉,铮的一声,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出去。那瘦道人正是一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弹,右臂发热,全身一震,也只得撒剑跳开。   两人齐声说道:“这淫贼厉害,走吧!”说着转身急奔。郭靖一生被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臭贼”“贼厮鸟”。“淫贼”二字,从未有人加到他的头上,这时听这二道如此詈骂,气愤无已,也不放下杨过,抱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未落地,已转身喝道:“喂,你们骂我甚么?”矮道人心下暗暗吃惊,咀头仍硬,说道:“你不是妄想娶那龙家小贱人,到终南山来何事?”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郭靖呆了一呆,心道:“我妄想娶那龙家小贱人?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醒,“嗯”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只怕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吧!”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锋,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普光寺,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待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就如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前面一块大岩石,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微微有点害怕,忽听那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手中各执长剑,拦在当路,各自默不作声,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吧!”   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他语气之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跟着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晃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心中暗暗奇怪:“怎么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一闪,让开这剑,待要说话,另外三个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叫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任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直刺。须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决不能如用单刀那般硬杀硬砍,他这一招,却是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一剑刺向当胸,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一弹,嗡的一声,长身道士把捏不定,那剑直飞起来。他一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日光下闪闪生光,杨过大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要知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退步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法轻薄无赖,才使出弹指神通的功夫来,这弹指神通是黄药师的秘门绝技,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甚传,加上他功夫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个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用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人叫道:“这淫贼会邪法,走吧。”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隐没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被人骂“淫贼”,这一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是个性子坚毅纯厚之人,心中越是不明白,越是要弄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说道:“过儿,将这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杨过依言将地下四剑拾起,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神技,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拥出七名道士,手中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拥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他为人极是机伶,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屎。”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心中暗叹:“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回头瞧七个道人时,月光下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依稀是个道姑模样,心下已然明白,他们照全真七子的先例,第七位“摇光”以前由清净散人孙不二承堂,此时仍由一位道姑接充。他心念一动:“早些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与这些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到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   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阵法,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见他站的方位极是奇特,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由于他所处地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法后转,岂知摇光道姑刚一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须知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七人合使,纵是千人百人,也能抵挡得住。只是郭靖熟知阵法,知道一占北极星位,就能以主驱奴,将北斗阵玩弄于掌股之上。   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炉火纯青,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个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他始终不动声色,明明一出手就能破阵,却总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傻里傻气的站在当地。   位当天枢的道人武功虽非七人中最强,但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   七人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乱走,以为这番乱奔瞎闯,必能扰乱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人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玑、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差,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呆了一呆,天枢道已叫道:“忽攻,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呼哨一声,带动六人连变五阵奇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绕着郭靖如发疯般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自始至终,竟不敢向他刺削一招。   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人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都冒极大生命之险,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样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人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人跟着缓步。那道姑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眼下就要摔倒。只是她知若是北斗阵少了一人,当使全阵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虽已不轻,但他自在桃花岛偕黄蓉归隐之后,少与外界交往,始终不失赤子之心,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   忽然一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呼哨一声,抢着将阵法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郭靖又是一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之顶。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了北极星位,只是高居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心中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这样一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他们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刻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吧!”纵身树下,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拿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瑶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人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全阵为之牵动。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除非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他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   他越想越是烦恼,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又回身观战。   郭靖心想:“事到如今,他们该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吧。”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越强,越是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他一心护教,最是忠实不过,若是教中有事,纵然百般的危难艰险,也决不能皱一皱眉头,当下朗声喝道:“淫贼,我全真教嫉恶如仇,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当万万兼容不得。”郭靖愕然道:“甚么无耻勾当?”天权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吧。”他语意之中,也不自禁显示对郭靖的武功大有钦服之意。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一面,就此下山?”那天权道听了此言,脸上罩了一阵乌云,冷然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何用意?”   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那天权道人敌意更增,原来江湖道“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实是报仇之意,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那天权道心中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是反话,于是说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自己在赵王府中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雄,舍命相救,确是恩德非浅,于是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恩,若是他也在山上,那当真是再好不过。”这七个道人中除那道姑之外,其余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反挺长剑,七枝剑剑光闪闪,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   局势变幻,愈出愈奇,郭靖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郭靖:上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咱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龙家小贱人面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当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淫妇,小贱人。”   郭靖一怔,他为人规矩忠厚,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人,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于是说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人齐声说道:“哈哈,那不是招认了?”郭靖平白无辜的被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凭武力闯进重阳宫,见了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莫怪在下无礼。”   七道长剑一挺,踏出一步,天璇道人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武功上见高低。”   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瞧,我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意。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咱们领教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永世不敢再上宝山啰嗦。”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郭靖低头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向左,攻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与他正面相对,以免现出弱点。那知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晃,已奔出七余丈。七道的功夫倒也不是寻常之辈,虽然处于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人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部位守得稳当异常,只是身不由主,跟着他疾奔。郭靖心中暗暗喝彩:“这七道再练十多年,准可跟上全真七子当年所布的天罡北斗阵,那时天下无敌,我再也制不住他们了。”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上下,天权、天枢、玉衡,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一个北斗阵慢慢露出了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若是敌人此时出手攻阵,只怕咱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顾不到旁的,只尽力而为,各拼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看官,诸君年幼之时,想必均曾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那石子必带绳远远飞出。此时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中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忽然见他飞身跃起,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一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站住,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第二册完)   九:天罡北斗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心中也有赞许之意。那天权道呼哨一声,七人一齐退入山岩之后。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   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那些道人只是对自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难为一个孩子,所以心下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   于是放慢脚步,缓缓而行。又走一阵,黑云被风吹开,那明月照在道旁一块圆石之上,晶莹光亮,明可鉴物,只听得山后隐隐传出近百人的呼吸之声。那呼吸声虽甚轻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丝毫不惧,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倒不由得一惊。   但见前面是一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绕,雄伟秀特,势逼霄汉。山下有一个大池,波光映着月光,虽在深夜,仍是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站着约莫一百个道人,个个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甚是耀眼。郭靖定睛一看,原来那些道人每七个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大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瑶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看得暗暗心惊,心想:   “这种北斗大阵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他们钻研出来,比重阳祖师所传,又深了一层。”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手持剑柄,凝目相视,默不作声。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拜见丘真人,请各位道兄勿予拦阻。”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艺惊人,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奉劝阁下,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诚恳,倒是真心劝告,郭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牛鼻子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那就不致有此让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丘真人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道:“你既执迷不悟,就请破全真教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艺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丘真人。”长须道人斗然间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良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交织,组成一片光网,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成,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辣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只苍蝇也难钻得出去。长须道人叫道:“你用甚么兵刃,快亮出来吧!”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虽然难破,但要伤我,却也未必。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滴溜溜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他这一招。岂知郭靖在这掌法上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一推之力固然极强,最厉害的还在那后着的一缩。七个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一推,不料跟着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脸上个个全是尘土,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此时郭靖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难以一手推动九十八个道人。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攻硬战,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要寻个空隙,出手破阵。   但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若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那阵法严谨无比,竟寻不到半点破绽。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再斗片刻,那阵法渐渐收紧,郭靖欲从空隙中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心下计议:“我如何闯出阵去,径入重阳宫拜见丘道长?”猛抬头,只见远处右边右侧,立着一座极宏伟的道观,定是重阳宫无疑,瞧这路程,不过十余里之遥,估计自己啸声,可以及到宫中,当下暗暗运功,气聚丹田,待得丹田中精凝气集,突然发声,叫道:“弟子郭靖求见!弟子郭靖求见。”   这两声叫喊声若龙吟,众道耳中嗡嗡作响,震得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郭靖大怒,心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群龙无首,破阵就不难了。”双手一分,直向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正是引敌攻击主帅,其余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就算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的十四柄长剑一齐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一处险境,心中并非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道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他倏地斜身窜出,飞起一脚,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斛斗,左手一探,已将他手中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边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须知郭靖手中长剑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到了剑锋之上,将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呆得一呆,旁边两个北斗阵转上前来,挺剑护住七人,郭靖见这十四人各用左手相接,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一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钳在铜鼎铁钴之中,竟是丝毫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但感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一振,喀喇喇一阵响喨,犹如推倒了甚么东西,十二柄长剑一齐折断。最后两柄剑却飞向半空。十四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心中暗叹:“究竟我武功尚未练到绝顶,却有两柄剑没有震断。”   这么一梾,众道人心中多了一层戒惧久意,出手更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然无剑,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已意,又感敌阵中守得更坚稳,心想不知丘道长、王道长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他们使出某种自己难以拆解的变化出来,只怕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那长须道见已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咱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未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一矮身,倏地窜到东北角上,知道西南方的两个小阵必然转上,指尖抖动,虽然只一柄单剑,但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的“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的功夫,一柄剑使得就如同时发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他出手不重,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拋在地下。   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一着手腕,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点鲜血也没渗出。他以极锋利的剑尖打穴,虽然劲透穴道,但没有损伤对方外皮,实是难能。众道暗暗吃惊,心想他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咱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真教颜面无光,连连发令,将阵收紧,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是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一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攻了过来。须知此时共有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十四个北极星位,郭靖没有分身之术,自是无法同时占住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片刻之间,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站稳阵脚,以静制动。原来各人若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现下固守不动,十四个北极星位互相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郭靖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我再呼啸几声,瞧丘道长有何回音。”抬头向重阳宫望了一眼,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接连闪了几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敢闯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   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各道却是越缠越紧。郭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掌“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一个北斗大阵已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   ,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那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在出势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在挡他“亢龙有悔”   ,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的道人正在全力施为,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术互易。只见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个道人与右边四十九个道人出其不意,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数十人都受损伤。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闪避得快,未为已方道友所伤,但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带动阵法直追。但全真派的武功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一动怒,正是犯了本派武功的大忌。郭靖在前疾奔,九十八名道人随后急急赶来。郭靖堪堪奔到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微微俯身,将手中长剑在水面上削了出去。那剑虽是铁铸之物,但因他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剑身竟在水面上跃了几跃。郭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剑刃上微微一点,那剑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对岸。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张口大呼,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那里还顾得到追赶郭靖。   混乱间,忽听得钟声当当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那钟声撞得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摆脱众道的纠缠,正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听到钟声古怪,呆了一呆,抬头看时,但见道观后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人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吶喊,蜂涌赶来,他心中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敌人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更要和我拼命了。”当下也不理会,径自向山上奔去。   当年马钰在蒙古悬崖传他轻身功夫,想不到数十年后,这功夫竟用以解救本教的危难。郭靖展开身法,一飘一晃,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顿饭功夫,奔到了重阳宫前,但见烈焰冲天,热气逼人,火势极为炽烈,说也奇怪,重阳宫中数百名道士个个武功卓绝,竟无一个出来施救。   郭靖暗暗心惊,但见那道观建造得极是宏伟庄严,火头从后烧进来,前殿尚是完好。   他双足一蹬,越过高墙,翻进前院,只见院子中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在生死一扑的激斗。郭靖定神一看,只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北斗阵正与六七十名敌人相抗。那些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时之间也瞧不清楚那么许多。这些人武功派别,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在奋力进攻。这些武功个个不弱,人数又众,本来全真道人已落下风,只是敌人各自为战,那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得紧紧异常。敌人虽强,却不能越雷池一步。   郭靖看得奇怪,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面相斗。从那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斜身侧进,东一晃西一钻,已从北斗阵的空隙中穿了过去。各道大骇,一齐击剑示警,只是外边敌人压力极大,却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就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浓烟夹着火舌,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大殿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坐着,士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外围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但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却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玉瑶光,端坐不动。七人之中,另有一个道人俯首弯腰,见不到他面目。郭靖斗然间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一股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高手,虽然背心被他抓住,但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竟然摔之不动。   郭靖吃了一惊,心道:“从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腿而扫。那二人正使千斤堕功夫与他相抗,不意他变招迅速,被他一扫之下,身子腾空而起,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来了助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在墙上,竟然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都是大为震骇,一时无人敢上来相斗。马钰、丘处机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全真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都已须眉全白,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喝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答话,手肘在地上一用力,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已按在那偷袭的二人背上他仍是跪着,但膝下却已垫了两人。他用膝盖撞穴,撞正了他们背后的“魂门穴”,那两人软瘫在地,成为两个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声哈哈,这一下笑声极是怪异,一声刺耳难闻,另一声却是清脆悦耳,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藏僧。另一个穿了黄衫,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丰神都雅,却是个贵公子模样。郭靖见两人站在殿上,气度沉穆,不动声色,显是两个劲敌,与其余敌人的身份气派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敌,打了一躬,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笑道:“你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   郭靖道:“在下姓郭名靖,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卅岁不到,但说话老横秋,似乎不把郭靖放在眼里。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平素不善说话,也就不欲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贵公子笑道:   “你是甚么人,凭你也管得着么?”郭靖道:“我就是要管管。”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重阳宫就要烧成一片白地。   那贵公子折扇一开一合,但见白纸扇上绘着一朵牡丹,火光照射下娇艳欲滴。他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郭靖懒得跟他歪缠,右手一探,已将他折扇抓住,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将他全身拉将过来。   他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晃了几晃,折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吃了一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抵得住这一拉,世上竟尚有这等人物,怎么我从未听人说起?”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那些紫气一瞥即逝,又是面如冠玉,莹光白净。郭靖知他是以上乘内功相抗,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他向来厚道,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这柄折扇平放在他掌上,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说也奇怪,郭靖的掌力从折扇传到对方手上,贵公子虽然猛力抢夺,然夺劲全被郭靖化解,双方不进不退,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未曾拿动半寸,贵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折扇,当下撒手跃开,满脸通红,向郭靖一揖,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这全真七道斗了半曰,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去,忽然间门外仙翁、仙翁、隐隐传来声调弄琴弦之声。这几下调琴极是载微柔和,但大殿上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震。   那贵公子脸上微微变色,说:“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又是一揖。郭靖还了一揖,道:“十年之后,我在此处相候便了。”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道友,不要再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斛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当日子未至之时,纵然狭路相逢,却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应,道:“这个自然。”那贵公子微微一笑,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叫喝神完气足,内力毕聚。那贵公子耳中震响,心头一凛,暗道:“难道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径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一齐走出。   郭靖见这些敌人个个形状特异,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似乎均非中土之人,心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前院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渐止歇,知道敌人都已退却。但见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另有一人横卧在地下。郭靖抢上一看却是广宁子郝大通,原来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道友。只是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吃了一惊,但见他胸口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五指手印,颜色深紫,陷入肉里。他心想:“武林之中,没曾听说有谁会这种武功,我在桃花岛一隐十余年,当真是世事大变了。”当下俯身使出一阳指功夫,在郝大通胁下点了两点。   这两点虽然不能治伤解毒,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令他伤势不致再行恶化。此时周遭火势熊熊,已难施救。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吧!”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   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孩子,都道:“是谁的孩子?在那里?”郭靖尚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丁晃,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郭伯伯,我在这里。”郭靖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与那七个臭道……”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跪倒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吧?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头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可莫怪我。”   郭靖知道这孩子刁钻古怪,诡计甚多,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位道士伯伯被人缚着在那边房里,若不去救,只怕要被火烧死。”郭靖急问道:“那一间?快说!”杨过笑了笑,道:“待我想想,啊哟,怎么忽然记不起啦。”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边厢房,踢开门一看,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们打坐练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呜呜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上前伸手拉住绳索,用力一扯,竟然扯之不断,原来缚着他的绳索,是道人们平时用来练功的丝索,坚牢异常,当下拔出佩剑,割断丝索,放了他出来。   此时丘处机、郭靖、杨过等均已走出大殿,站在山坡之上,观看火势,眼见烈焰冲天,山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平时饮用已不足敷,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道观,渐渐梁折瓦崩,渐渐化为灰烬,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火势,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尹志平右手托着那道人的腋下,从浓烟中钻了出来。那道人被烟熏得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不由得怒气冲胸,伸手便往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在他胸前一推,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推犹如推在一堵墙上,郭靖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呆了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道:“净光,你说什么?”   那道人名叫净光,是王处一的徒孙,他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一见杨过就要扑去拼命,全没理会众师伯与祖师爷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背心上惊出一身冷汗,低垂手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净光道:“都是弟子无用,请祖师爷责罚。”王处一眉头一皱,道:“谁说你有用了?我只问你是甚么事?”净光道:“弟子奉赵志元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小……小…   …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祖师爷面前无礼,改口道:“……   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不上他的当,亲手给他解裤子拉屎。那知这小孩儿不安好心,拉了一堆屎,当我给他缚裤子时,猛地推了我一下。”   十:终南旧侣   净光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净光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了头,望也不望他,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净光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你别跟小孩儿胡扯,说下去。”净光道:“是,是。祖师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那时我一交摔在他拉的屎上,正要跳起来打他个耳括子,他陪笑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者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着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现眼。净光接着道:“我听他这么说,还道他适才撞我一下,确是无心之过,也就不去怪他。他走到我身边,好象是要来帮我,只是双手被缚,使不出力气,那知他突然一跳,骑在我的身上,张口就咬住了我的咽喉。”他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头颈,想是尤有余痛,接着道:“我吃了一惊,要待翻身摔脱他,他牙齿用劲,一下子就要咬断我的喉管。我不敢动弹,只得求道:‘你要干甚么?’他不说话,我尚自迟疑,他牙齿又使劲了,只痛得我嚷出声来。我想:‘先解了他绳索再说,只要他松口不咬,难道这么一个孩子还对付不了?于是给他松了绑缚。那知他双手脱缚,立即拔了我佩剑,顶在我心头,就用这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口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孩儿烧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众人听他说毕,望望杨过,又转头望望他,只见一个身裁瘦小,另一个魁梧奇伟,不自禁都纵声大笑起来,净光给众人笑得莫名奇妙,抓耳摸头腮,手足无措。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吧?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脾气,所以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儿。”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之间,依稀有杨康的模样。他与杨康有师徒情分,虽然杨康后来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想起此事,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岐途,心中常有自咎之意,现下听得杨康有后,甚是欢喜,忙问端详。   此时重阳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但因规模本巨,一时却也烧之不尽。马钰等个个是有道之士,对身外之物绝无挂牵,虽是数十年经营,好好一座道观一夜间变成了白地,却也不以为意,听着郭靖略述杨过的身世,各人微微点头。丘处机道:“靖儿,你今日武功,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心中极是不安。”当将众道误已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   丘处机剑眉一竖,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心中正自奇怪,怎么外边安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让敌人冲了进来,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郭靖道:“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把,打损了一些碑石,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让会。”丘处机脸色转和,道:“原来如此,那倒怪他们不得了,事情也真凑巧。今日来攻重阳殿的邪么外道,就是以拍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说着大家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火光映照下白须飘动,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郭靖心中暗暗叹服。   约一盏茶功夫,二人到了山峰顶绝。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后面,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后边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他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亦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忠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有谁用手指在石上书写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道:“难道世间当真是有神仙了?”丘处机道:“书写此诗之人,不但武艺超逸绝伦,而且智计百端,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那是谁?道长可否给弟子引见,一瞻丰采。”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吧,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心中大有异样之感。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模一样,郭靖也丝毫不以为意,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弟子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甚了然了。”丘处机道:“你知重阳祖师是什么人?”   郭靖一怔道:“重阳祖师是全真教的开山鼻祖,当年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忽然想到诗中的几句话,喃喃说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丘处机道:“对啦!重阳祖师不是生来就是道士的。他少年时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天国之下。”郭靖道:“啊,原来如此。”他忽然想起,当年穆念慈与杨康闹翻,曾在一所道观中见到一位道人的画像,像旁题着“活死人”三字,因而萌出家之念(见拙作“射雕英雄传”第十四集六十六回),画上那位道人定是重阳祖师了。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端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那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一番好心,乃是可惜先师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故意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番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吧?”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   郭靖微微一惊,道:“啊,原来是女的,那更属难能了。”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只是先师说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前辈的一片深情,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心高气傲,只道先师瞧她不起,一怒非同小可。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斗了几千招,先师始终不下杀手。那人大怒,说道:“好,你并非存心跟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先师好生为难,须知他在活人墓中一住八年,留下好多心血,平白被她占去,却是心有未平,自料在武功上稍胜她一筹,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么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到了第一晚间,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试之前,先立下一个誓。”   先师道:“又立甚么誓了?”那人道:“你若胜我,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你,你须得出家,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你叫我做和尚道士,那就是叫我终身不得娶妻。我又何若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你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我也刻几个,谁写得好,谁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么刻?那人道:“那就是比一比指上的功夫,瞧谁刻得更深。”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是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此不了了之,于是说道:“你若能够,我自认输。   若你不能,咱俩不分高下,再也不用比了。”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故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坚硬的石屑竟然随指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不由得张大了咀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   “先师瞧得神情沮丧,无话可说,第二日就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小小一座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诧无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一下,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个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段皇爷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工夫,就算是在木上,也未必能书写自如,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遇到令岳黄药师前辈,隐约说起此事,黄岛主想了一想,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   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隐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摸抚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更是惊奇,心想:   “黄药师的武功明明逊我一筹,怎么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思之不解,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你不妨摸一摸。“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力用劲,用力一捏,只碰得指尖隐隐生痛,岩上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在石上书写之前,左手先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心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点一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异能,果是人所难及,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处。”心下好生挂念。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静虚无的妙诀,乃潜心苦修,光大我教。归本推源,若非那位女前辈这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除了先师之外,世上意无一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力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郭靖道:“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老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江湖,武林中也是极少有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郭靖“啊”了一声,道:“这女子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   丘处机道:“你曾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南与她交过一次手,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没伤了她吧?”郭靖摇摇头道:“没有。只是她却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心,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   郭靖见她神色有异,忙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教中道友屡次骂我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一口长气,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于是说道:“今日是那姓龙的女子二十岁生辰。”   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二十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二十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心中仍是半点也不明白。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么称呼她吧。二十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忽然有一声声婴儿的啼哭之声,宫中的道侣们觉得奇怪,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包袱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中个个都是道人,收养这婴儿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正没做理会处,一位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打个问讯,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吧!”   “那时咱们都不在宫中,道侣们见这位妇人能自承其难,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相貌打扮,咱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咱全真七子曾见过几次面,但从未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咱们听过算了,也就不放在心上。”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派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那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咱们曾客客气气的写了一封长信,送到墓中,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莫愁仍是纵容如故,一点不加管束。   “约莫过了十年,只见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咱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是师兄弟六人(按:其时全真七子中的谭处端已被欧阳锋打死)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向咱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着转身回入。咱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吧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人都死了,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想设法照料她,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是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看来此人孤独冷僻,与她的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后来咱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不再生事。   咱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有何妙策,不由得暗自钦佩。“”又过几年,那是在三年之前,我与王师弟走西域有事,在西域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三年之后,天下的邪魔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辗转托人打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来,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与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   “到底内情如何,咱们是外人,本来也不怎么清楚。但王师弟生来好奇,到处打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赤练仙子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算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赶出,独占墓中的奇珍异宝。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虽然厉害,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门边,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原来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遗书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满二十岁的生辰,此后她要下山找寻生身父母,江湖上相逢,要她顾念师门之情,多多照顾,遗书中又嘱她改过迁善,否则难获善终。”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出墓下山,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六七岁,武功却已远胜过师姊,如不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他说到这里,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弟子接过李莫愁的几招,此人武功实有独到之处,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胜过李莫愁之事,是真是假,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授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比她还要美貌。这赤练仙子们是见过的,她的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色,也万万及不上她。”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   我那蓉儿胜她百倍。”其实此乃郭靖情人眼中出西施的想法,以言端丽秀雅,自是黄蓉远胜,但论娇媚冶态,却又不及李莫愁了。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为李莫愁着迷的人很多。只是一来年岁已自不轻,二来又是心毒手辣,凛然难犯,现下听说她另有一个美貌师妹,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道:“我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心想那小龙女和咱们虽只有一面之缘,但谊属邻居,而两家上代的交情又是比寻常。再说妖人淫贼之辈若真大举来犯,显是不把全真教放在眼里,咱们这些老道岂能吃饱了饭袖手不顾,任由他们在终南山上横行?于是传出法帖,召集全真教各代好手,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咱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那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如石沉大海,小龙女竟对咱们来一个不理不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每日咱们在山顶遥望,都可见到炊烟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   丘处机又道:“咱们师兄弟几个一商议,决意代她御敌,当下派人出去探听消息。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果真有不少胆大亡命之徒,要上终南山来比武求亲。有些人忌惮重阳宫就在左近,左思右想,终于缩手,但余人得了两个大魔头撑腰,竟决意上山。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的徒孙们要大惊小怪啦。”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也是大大有名,只是他们素来不涉中原,你在桃花岛一住十余年,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他一向在西域,不知得了那一位怪侠的传授,年纪轻轻,竟练成了那一身惊人武功。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与蒙古王族极为亲近,可想得此人来历么?“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又回思他的容貌举止,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气度高华,而眉目之间又凛然生威。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朮赤骠悍,次子察合台狂暴,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仁,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今年年初一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这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咱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僧,是西藏密宗的掌教达尔巴,他成名已久,算来和我是同辈人物,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若非藉此显名声,扬威风,就是觊觎先师墓中的宝物,说不定两者都是。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有这两人出现,都绝了求亲之念,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近百人之众。本来咱们的北斗大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数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   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   丘处机说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一个不察,胸口中了他一掌。咱们忙结阵护他。只是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难以发挥。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你若不上山,那些二流奸人固然无法上山,但霍都与达尔巴二人却阻之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咱们虽然未必就输,却也难操必胜之算……“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呜呜一阵响亮,有人突然吹起号角。这号角苍凉激起,高亢异常,郭靖一听,立时心越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大草原中苍天茫野的风光。   十一:玄门习艺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他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当下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号角呜呜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梵磬的叮叮撞击,显是那藏僧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部加快,片刻之间,奔到山腰,转过一块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数十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在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一个吹号,一个击磬,互相应和,要引那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想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天下扬言,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教。”猛听得琴声激越,大有怒意。众妖邪纵然不懂音乐,却也知鼓琴者心情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腆。”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亢,隐隐有斥责之意。七弦琴于是乐中至清至和之器,不料在小龙女手上弹来,却令人听得心头烦燥,极不舒畅,有几个江湖豪客忍不住伸手蒙住双耳,不愿再听。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各人心想:“连全真教这么厉害的武林宗派,也阻挡不了咱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一齐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此是先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丝毫不停。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吧!”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大声叫喊,狂奔而出。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其狼狈之状,比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心中均感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只听得嗡嗡嗡声自远而近,月光下白茫茫,灰蒙蒙一群甚么东西,从树林中疾飞出来,在群邪头顶急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一扑,那几人登时倒在地下,抱头狂呼,痛苦难当?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的蜂子又已螯倒了五六个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叫声极为惨厉。郭靖心想:“被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至这般猛恶,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急喷,疾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这群玉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蜂群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当头括来,势道一挫,待丘处机一口气喷完,二次又上。郭靖学到诀窍,也是一口气从胸中喷出,与丘处机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用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了他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么小小蜂子的一螯,竟然厉害至斯?”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鼻中登时闻到一阵极甜美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虽与小龙女做了二十年邻居,却从来不知她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咱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是跟郭靖说的,语音不响,但说也奇怪,林中小龙女似也知道了他心意,琴声一变,柔和雅致,却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摇手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吧。”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一路上郭靖将杨过身世约略说了。丘处机浩然叹道:“你杨铁心叔父一世英雄,岂能无后?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他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丘处机又问:“你说有人来桃花岛偷绘图形,又有丐帮弟子牵涉在内,却是何事?”郭靖道:“道长可记得丐帮之中,有一个不肖的叛徒彭长老么?”丘处机道:“啊!原来是他。此人胆小倒也不小,难道他竟敢上桃花岛来惹事生非?”郭靖道:“蓉儿与我琢磨此事,她说若凭彭长老一人,他决不敢妄动,必是另行有人暗中撑腰。”丘处机笑道:“以蓉儿此时功力,再加岛上的布置,若是有人前来捣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倒不必担心。”郭靖点头称是。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然大明,众道士正在收拾残余,清理瓦石,有的砍伐树木,在宫旁搭盖一个临时栖身之所。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引见,指着那在山下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道:“他是王师弟的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吧。”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郑重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过,自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教授杨康武功,任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收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此时他却推说思念郭靖,愈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对着师父,胆敢说谎?”杨过眼见全真教的道士个个被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是天下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所以能胜得诸道,实因众道士功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只因少此一番解释,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杨过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虽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何用,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一口气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拍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学武艺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吧!”古时师徒之份最是看重,武林之中,师徒之间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是要处死弟子,为徒的也不敢道半个不字。此时杨过开口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你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纵起身子,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咬住他的手指。   原来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武功秘诀,他间中修习,内功已颇具根底,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一抱一咬,竟然挣之一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出拳,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激烈性子,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再也无所顾忌,左拳压下,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控住他的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用金创药续骨接指,但从此这一根手指使不上力,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不禁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袖口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自己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你才是畜生。”赵志敬给他骂得忍不住了,右手一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时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觔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只是一举手之劳,但想他究竟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   但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一面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   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并未被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竟然不能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一个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响起,却是掌教马钰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于是伸手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知杨过一跃而起,纵身欲上。赵志敬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   “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吧。”他见杨过衣衫破坏,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此时重阳宫原址之上,已由众道士盖了数十间茅舍,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玉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一拍,众道寂静无声,他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长春真人与玉阳真人即日前去应援,要带同十名弟子。”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朗声叫了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我前去。余人都散了吧?”众道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赤练仙子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么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净静散人孙师伯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人物,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正议论间,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知道若是他照实说出,丘师伯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道:“不是打架,是弟子自己摔了一交,掉下山坑之中。”丘处机不信,怒道:   “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杨过道:“适才祖师爷教训弟子要乖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祖师爷走开之后,弟子想祖师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祖师爷的期望之心。”他这番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只疯狗,向弟子乱扑乱咬,弟子踢牠赶牠,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怕被牠咬中,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到了山坑之中。幸好我师父赶来,才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是问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小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逼势紧,不敢不替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我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尽心授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你马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点头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数十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道:“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   杨过奔向丘处机,道:“祖师爷,你去之后,没人护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将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但他是个外表严厉,内心慈和之人,忽然间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茅舍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原是传授武艺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顽劣如斯,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艺高了,还有谁更能制他得住?可是丘师伯与师父派我传他功夫,不传又是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此时对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教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传。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可说半点无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但心中仍是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眼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聪明过人,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但寻思:“师父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我功夫?只怕他教我一些没用的假口诀。”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到第二日上,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模一样,这才相信非假,因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习练的实际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参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诵给掌教祖师爷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个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所谓君子可欺以方,那里想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一丝一毫的功夫也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自己功夫停滞,岂有不知?只过了十多天,即知师父是有意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向他诉说。但左等右等,丘处机始终不归。杨过年纪虽小,城府却是极深,心中对师父怀恨愈来愈烈,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暗欢喜,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了亏?”   眼见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每年到了这一日,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的徒子徒孙又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师弟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丘处机、王处一等部外出未归,宫中只马钰与郝大通二人留守,但因重阳宫新毁,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功正宗,实则武林中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反比往年更着重了几分。   且说赵志敬,崔志方等玉阳子的门下,这日午后齐集在东南角一处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当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评讲一番,以定甲乙。何谓第四代弟子?盖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他是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称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杨康等为七子门徒,称第三代;而杨过等一辈却是第四代了。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许多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都是拳法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脸上岔岔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杨过呆了一呆,心想:“你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不少如杨过这般俗家弟子,他们就行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   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自己懒惰贪玩,不下苦功,拳脚上自然生疏。我问你,手脚齐进横竖找,下一句是甚么?”杨过道:“掌中乱环落不空。”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生克法随着用,下一句是甚么?’“杨过答道:“闪进全在动中求。”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四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吧。”   杨过又是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学口诀,却不练功,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吧。”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这鼓励,幸灾乐祸的就暗暗讪笑。全真弟子本来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全真高手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许多人都迁怒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但出气之心人人皆有,却也怪他们不得。   ⊙罟谌舜叽伲械娜死溲岳溆铮錾ゴ蹋挥傻门ⅲ研囊缓幔档溃?   “今日把命拼了就是。”当下一纵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头顶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上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更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没有提防,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旁观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那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凶恶,侧身闪避。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天绅倒悬”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并未学到武艺,这次在重阳宫中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掌。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住,被他压在身上。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在他胸口一撞,乘他疼备,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又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木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只两三招之间,又已跌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点退缩。群道初时各各好笑,都想:“全真门中那有这种蛮打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拼命,只怕闯出祸来,叫道:“算啦,自己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打一阵,那小道士心中已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要尽情发泄,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着圈子逃走,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眼见那小道士被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但赵志敬虽连声怒喝,杨过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此人身材虽然肥胖,行动却极灵便,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脑,提了起来,拍拍拍的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的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险被他三下打晕,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净光。杨过首日上山,净光曾被他使诈险些烧死,因而受尽师兄弟们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一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了,动弹不得。净光一声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为人正直,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此时见净光落手凶狠,恐防重伤了他,于是喝道:“净光,住手!”   净光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诈无赖,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都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十分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你武艺,你怎么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   “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   十二:全真门下   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有背错。”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武功,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也是全真派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但也足以纵横江湖,这一推轻重疾徐,用得恰到好处,若是不会武功之人,受了这一推立时仰天跌倒;如学过别派功夫,多半运劲支撑,使身体不致后仰。唯有本门功夫运虚化实,以柔化刚,能自然而然的用巧劲卸开。纵然功夫肤浅,难以移虚为实,设法瞒得过他。   他出手这么一推,但觉杨过肩头微侧,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以他这化力而论,实有近十年的本门功夫,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功力怎能如此之深?他既具此功力,适才比武就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里知道这中间实有许多转折,当年马钰以全真派的上乘内功传了郭靖,郭靖传了一些给秦南琴,而南琴当杨过数岁之时就教他练气。是以杨过与人过招动手,并无半点武功底子,但内功的修习,却已有十年以上的根基,崔志方不明其中道理,自然要大惑不解了。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崔志方?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上撞来。   崔志方那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净光,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净光巴不得他有这句话,身子一晃,已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净光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他有十年以上的内力,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净光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丝毫不会最普通的拆解之法,净光右拳一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的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净光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大有乃祖杨铁心至死不屈的硬骨头,身子晃了一晃,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净光,住手。”净光向杨过道:“喂,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臭贱贼道,终有一日要杀了你!”净光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全身忽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净光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净光小腹。但见他一个魁梧奇伟的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三丈之后,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了。   旁观的众道士见净光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出声阻拦,那知突然之间,忽见净光被杨过双掌推出,直挺挺的跌在地下,动也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齐拥过去察看。杨过无意中使用蛤蟆功,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毙一名丐帮弟子,这一次又将净光打得直飞出去,只听见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又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众道都在查探净光的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一看净光的伤势,见他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实无活命之望,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只因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纵影。赵志敬立传口令,东西南北,分头追拿,心想终南山方圆数里,都是重阳宫的势力,谅你这小小孩童能逃到何处?”   且说杨过慌不择路,迈步乱闯,只拣树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你这小子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掩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低头急冲,那道士张臂扑来,杨过垂膝俯腰,仍使蛤蟆功之劲,一托一拍,将他从自己头顶甩了过去,那道士虽然未受重伤,却也跌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另外两名道人见他出手凶狠,当下不敢过分逼近,只是在三四丈外站着,远远叫喊。   杨过用蛤蟆功连胜二道,恐惧之心少却,但足下毫不停留,仍是向前疾冲,走了一阵,已将身后诸道拋远,正自欢喜,忽听一棵大树后忽喇一响,窜出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道人,拦在身前。杨过认得他是丘处机座下的大弟子尹志平,在重阳宫第三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急忙转而向左。那知尹志平身法好快,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胸口,微笑道:“跟我走吧!”杨过仍运蛤蟆功功夫,双掌齐出。尹志平见他出掌厉害,心中一惊,急忙抢在头里,不待他掌力发出,两双手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蛤蟆功逼了回去。须知蛤蟆功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厉害功夫,但杨过修习时日极浅,如何是全真第三代高弟子的对手?只急得双足乱跳,正要破口骂人,尹志平忽然叹了口气,放脱双手,道:“你快快逃下山去,我在这里给你掩护。若给你师父拿到,你这条小命再也不保了。”   原来尹志平已听弟子传报此事,他向来知道赵志敬脾气暴躁,待人刻薄寡恩,与他素来不睦,又见杨过口肿目青,满脸血污,定是遭过一番毒打,想起昔年与他父同门学艺之情,心肠忽软,当下放他逃走。   杨过呆了一呆,近年来他受尽欺辱,对人人都不相信,只怕尹志平故意相害,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急奔,隐隐听到身后尹志平在与人呶呶争辩。他这一阵急奔,实是出足了全力,幸亏十余年修习内功,这才支撑得住。他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向山下狂跑,眼见天色逐渐昏黑,全身酸软,几欲跌倒,只得坐在石上喘一喘气。坐了一会,待要站起来再走时,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冷笑。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颗心吓得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一把抓他后口。杨过向前一扑,拾起一块石子,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几步,只见前面是一片峭壁,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勇身往下一跳,登时甚么也不知道了。   赵志敬凭着峭壁向下张望,只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堕碌碌的滚进了树丛之中。他可不敢就此跃下,于是另寻路径,绕道到那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只见树林越行越密,到后来竟是遮得不见半点日光。他走出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的活死人墓,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但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不闻丝毫回音,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   “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衣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丝毫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那知这群玉蜂似通灵性,数扑不入,二群又分为四群,东南西北四面进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双袖挥动掩住头脸,急忙转身奔出。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钻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螯了一针。赵志敬剧痛难当,袖法更加乱了。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只道群蜂要拥而上,那知玉蜂一螯即足,不肯多费力气,见蜂毒发作,他痛得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随即收队回林。   且说杨过摔在山坡,晕去了滚进树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身上刺痛,一疼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他这一日受尽了苦楚,究竟年纪幼小,终于再也难以撑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终于又晕了过去。   又过了良久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忽见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杨过一惊,险险又要昏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的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又将甜浆灌在他口里。须知这是玉蜂所酿的蜂蜜,能治百毒,若治玉蜂本身所螯之毒,更是灵验无比。   杨过但感身上痛楚登减,知那丑人并无恶意,微微一笑,表示谢意。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岂知她不笑倒也罢了,这一笑牵动脸上肌肉,更是奇丑难言,杨过心头一惊,只是觉得她奇丑之下,却含仁慈温柔之意,比之终南山群道的飘逸潇洒中蕴有冷峭,却令他温暖得多,于是说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听他称自己为婆婆,心中甚喜,道:“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好久没听到这种温和关切的声音,他情感本来极易激动。胸间一热,也不回答她的问话,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轻轻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让他哭个痛快。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慈和爱怜之色。   那丑脸老妇待他哭了一阵,柔声道:“你好些了吗?”那知杨过最是吃软不吹硬的性儿,别人欺他辱他,他决不能在人前流半点泪水,此时听那老妇语音温柔关切,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倒教那老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孙婆婆,你怎么把人家孩子欺侮成这个样子?”   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致绰约,二十岁不到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异常,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隐隐透着异气,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仙女。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吧。”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他掌心一碰到,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她掌寒冷异常,竟似冰雪一般。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只觉这少女美极艳极,但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不透半点心事,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女子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原来这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那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一看,见杨过已中毒挥倒,当下将他救了转来。依这墓中规矩,任谁外人都不能闯入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幻,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虽然相貌凶恶奇丑,心地却极慈祥,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道:“啊,你叫杨过,不用行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接触,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聪明伶俐,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自行坐在床边的一张椅上。孙婆婆道:“你怎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一一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一句评语,竟然句句护着杨过,一会说黄蓉偏袒女儿,一会又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   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孙婆婆,你送他出去吧!”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起,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   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王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言语虽然斯文,但自有一种威严之意,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道小龙女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双眼望着杨过,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一呆,道:“天下这么大,到处都好去。”但在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眼光之中,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小龙女道:“小兄弟,非是我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请勿见怪。”杨过昂然道:“姑姑说那里话来?咱们后会有期了。”他虽满口学的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又劝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吧。”小龙女一件事一决定,任谁劝说都不能听,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当年的门规?”孙婆婆无法再说,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送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也不用你送我回去。”   刚走到门口,忽然外面传进一个声音,是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这声音显是在墓外林中发出,但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孙婆婆拉住杨过,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脸色苍白,又惊又怒,身子剧烈发颤。小龙女道:“孙婆婆,你跟他们说去吧。”孙婆婆微微一沉吟,道:“也好。”她转向杨过道:“你暂且留在这儿,待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那知杨过骨气极硬,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孙婆婆叹道:“这孩子,这般倔强的性儿。急忙跟出,原来此时他们正在活死人墓的中心。此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居室,当年王重阳练武修功,都在此处。王重阳草创之时,一切布置力求简朴,到后来他的旧侣居入,大加整顿,变得既是雅致华美,又是奇幻百端,若无孙婆婆引导,杨过绕来绕去走上一晚,也未必能走出墓门。当下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片刻间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挑站着,另有四名伙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净光。那些道人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那些道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颇出意料之外。人群中一个道人走了出来,伸手抓住杨过,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身受玉蜂一螯,痛得死去活来,性命是否能保,尚在未知之天。他自幼受赵志敬抚养教诲,对他敬爱有如亲生之父,心里自然对杨过痛恨万分,听他出言冲撞,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劝,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心中本已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这怒火那里还按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拉住杨过的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犹似被铁鞭击中一般,不由得松手放开杨过,待要喝问,孙婆婆左手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这挥袖夺人看似缓慢,实则迅捷已极,群道只呆了一呆,孙婆婆已行在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一齐抢上。孙婆婆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尹志平识得大体,知道活死人墓中的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   孙婆婆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   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无法无天。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   她指着躺在担架中的净光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被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嬴,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个道士,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净光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咱们自当禀明掌教祖师,任祖师爷裁断。请老前辈将这孩子交下吧。”孙婆婆冷笑道:“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向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从来不相往来?”尹志平心道:“这是你不跟咱们往来,难道是咱们故意不睬你了?”但口上却不跟她辩驳,只说:“请老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禀明掌教祖师,再行登门谢罪。”   此时杨过搂着孙婆婆的头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很多,婆婆你别上他的当。”孙婆婆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你要带孩子去,想怎么对付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头道:“老婆子素来不爱跟外人多说话,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被人抬着,给玉蜂螯伤之处麻痒难当,但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久久不决,不禁愈听愈怒,突然间一跃而起,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孙婆婆见他的脑袋肿得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又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答他,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甚么人?   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   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已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有小龙女一个人管得着,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此言一出,群道一齐大哗。   原来按照武林规矩,若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允拜别人为师,否则即为重中叛逆,招致武林同道不齿,踪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往高枝走。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分。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无言可对,她又从来不与武林人交往那知道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中本来倒有半数怜惜杨过,一听她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一时剧痛,一时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拼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杨过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师父争吵,不论她说甚么都要应承,于是大声叫道:“臭道士,你这般打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身上抓去。孙婆婆骂道:“好杂毛,你作死么?”右臂格出,与赵志敬手腕一碰,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不敢再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被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一腿踢在他的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纵身将赵志敬接住,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孙婆婆武功家数奇异无伦,知道自己未必是她敌手,一声忽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叫声:“得罪!”两旁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去。   孙婆婆不识得这个阵法,只还了几招,立时知道厉害,兼之左手抱着杨过,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这七名道士的武功个个在她之下,但七人联而为一,所生威力却又不止大了七倍。孙婆婆每一攻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极巧妙的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防不胜防。再拆十余招,孙婆婆的右掌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迫于无奈,只得放下杨过,出右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忽哨,有两名道士抢上来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人全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众道士都觉耳中渐不舒服,越听越是难过,有的竟用手指去塞住耳朵,攻势顿缓。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相斗,却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活死人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全真教的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自以听到嗡嗡之声,只道是一种传音摄心之法,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人所制。那知听了一阵,她吟声虽然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三册完)   一三:活死人墓   正欲传令群道急忙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伙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咱们眼见已占上风,这老婆婆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一群玉蜂飞了出来,往众人头顶扑去。   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一见蜂群,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那群玉蜂急飞追去。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然一个老道高声吟道:“善哉,善哉!”越众而前,手上拿着两个模样甚是奇特的火把,迎风一晃,火把已经点燃,两股浓烟从火把头上升起。群蜂被这股黑烟一熏,阵势大乱,慌不迭的退了回来。孙婆婆大吃一惊,看那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孙婆婆虽然素来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似尹志平这等道士本事已自不小,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中人欲呕,眼下又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指着郝大通身后,笑道:“丘处机,王处一,你们就是一齐上来,我孙老婆又有何惧?”郝大通一怔:“怎么丘王两位师兄也到了?”回头看时,那有丘王的人影,再转过头来,只听得林中大笑一绝,孙婆婆早已与杨过走得远了。尹志平道:“郝师叔,咱们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祖师爷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活死人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厢房中休息,自行去和小龙女关说。等了许久许久,始终不见她回来。杨过越等越是焦虑,心想:“龙姑姑多半不肯留我在此,孙婆婆纵能强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   侧头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房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一听此言,已知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是个急性子之人,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心上涌,叫道:   “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到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携带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那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老道自然可恶,却是罪不致死,他不服这蜂浆,伤势难愈,左手抱起杨过,当即往重阳宫中而去。   此时重阳宫已修复了一小半,虽与以前规模差得甚远,但已有些木房瓦屋。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么?”孙婆婆道:“给你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之前。她一跃上墙,正要往院子中纵落,突然黑暗中钟声镗镗响起,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忽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响起这许多声音,孙婆婆知己陷入重围,她虽艺高人胆大,却也不免暗暗心惊。   须知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是四面八方都有守护,一见墙外有人闯入,立时示警传讯,不但宫中众弟子分批迎敌,更有一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一来包围已闯入腹地的敌人,来阻挡敌人的后援。   孙婆婆见了这等声势,心中也是不禁嘀咕,高声叫道:“赵志敬呀,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前辈夤夜闯入敝观有何见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吧!”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拋了过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什么药?”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还是歹意,又怎知道这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   孙婆婆性子最直,听他对自己竟有所疑之意,出言又甚不逊,怒气竟自不可抑制,将杨过往地下一放,一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咀!”杨过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瓷瓶一侧,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杨过的咀里,说道:“好,免得被你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吧!”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老羞成怒,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若是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明日,当下飞身过去,双手一拦,道:“老前辈,你何必生这么大气,我随口说一句,你又当真了。既是解药,就请见赐。”孙婆婆恨他油咀滑舌,反复无常,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的性命,算是断送在你之手啦。”说着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一掌打得清脆爽辣,落掌奇快,那道士竟然无法闪避,拍的一声,正中脸颊。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齐说道:“就算你真是前辈,也岂能容你在重阳宫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身子一晃,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眼见墙头无人,她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吧!”双掌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无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却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显然是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的大殿。剎时之间,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被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着杨过冲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将她硬生生的挡住了,数次冲突,都被逼了回来。若是她孤身一人,这几名全真道人武功再高,却也阻她不住,只是她要分神照顾杨过,武功大大减弱。   又拆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道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毫蜡烛,只见十余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青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咱们是捉拿闯进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总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笑道:“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是须依咱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是掌教祖师允可,那能任意脱却师门,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小龙女说,全真教的道士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是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只见孙婆婆已然跪倒,忽地寒光一闪,一枚暗器直射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急忙侧身避开,但那暗器来得好快,噗的一下,正钉在他左肩,原来那是一枝紧背低头弩,这弩箭装在背心衣内,头一低,弩箭激射而出,教人难于防避,总算孙婆婆并不想取他性命,准头稍偏,避开他咽喉而钉在肩头。   群道见张志光中箭,口中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全真道人个个都使长剑,一时之间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咀角间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老而弥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若是郭靖伯父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咱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吧。”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骨头,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好让臭道士们逞了心意。”突然之间,她大喝一声:“着!”长臂突然伸出,抓住了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将两柄长剑抢了过来。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丝毫没有防备,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有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么旁人?”杨过道:“全真教威名盖世,如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年纪虽轻,但听了孙婆婆适才与张志光斗口,已会到其中关键。他语音清脆,带着明显的童音,这几句话一说,大殿上群道中倒有二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斗,确是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祖师,听他示下。”   张志光肩头中了暗器,伸手一按拔,发觉弩尖装有倒刺,插入肉里后愈拔愈痛,生怕那弩上喂有剧毒,心想若不将这老妇拿住,搜出她的解药,只怕自己也难活命,道:“先拿下她,再去请掌教祖师爷发落。”当下扬声喝道:“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   只因张志光这一念之差,日后生出许多事来。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十余里的一所小茅屋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尹志平处理。若是马钰得知孙婆婆闯进宫来,必定善言排解,约束弟子不得无礼,就可惜他未及知悉,郝大通又生来气盛,以致误了大事。   那天罡北斗阵渐渐缩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她竟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在张志光主持之下,原可多变杀法,但他肩头受伤后,只怕弩箭上有毒,身子一动,血行加剧,毒气发作得更快,所以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就大大减弱。   群道久战不下,渐感狼狈,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拋下手中长剑,抢上一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施展擒拿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一阵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她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了一掌。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一冲,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无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一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吧!”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用毒烟赶玉蜂的郝大通,知他内力深厚,当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只怕抵挡不住,但她性格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伤她,掌下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你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这“裙里腿”功夫端的厉害,郝大通待得发觉,一腿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但他是重阳真人门人高弟,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危急之下,不克多想,掌上用劲,“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孙婆婆背靠墙壁,被他猛力一送,经受不起,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   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吧。”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把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见打伤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过高声大嚷:“臭道士,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峭寒,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一身缟素,不知怎的,但觉她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被她用何奇法,悄没声的闯进道院。   郝大通心头一凛,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那少女瞪了他一眼,竟不答他的门话,走到孙婆婆身旁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孙婆婆打死啦!”原来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她料想郝大通不致猛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心想:   “这孩子倒是血性之人。”此时见他眼中充满了泪水,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要死,那算不了甚么。”   其实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真如母女一般,但小龙女生来性冷,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然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晃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郝大通一听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从终南山锻羽归去,此事不久就传遍江湖,小龙女虽然足迹未下终南山一步,她的名头在武林中却已人人闻之生畏。   小龙女徐徐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中宁定之外,其余各道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人人都不禁暗暗打了个寒噤。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终是不答允。”小龙女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秀眉微蹙,道:“现下你要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你要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应?”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不是老婆婆一手干的么?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但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我身上这件棉袄,你好好收着,这……”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喷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伏在她的身上,号淘大哭。   这一番大哭实是动了真情,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他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稽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冤孽,既落在我的身上,贫道岂敢脱身逃避?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是有道高人,听了她这两句话,也不禁为之一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宫道人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听小龙女出言无状,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吧,咱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   郝大通听群道出言无状,忙挥手约束。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如不闻,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团冰绡一般的白色绸子。众人一齐相望,不知她取这绸子做甚么,只见她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轻的道:“老道,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在郝大通想来,小龙女虽然逐走霍都王子,因而名满天下,但终究是借着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纵然武功上有独到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他让她带杨过同去,全是为了息事宁人,可说宽洪大量已极。   那知小龙女对他的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一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郝大通的面门。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没半点预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生着一个金色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这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数倍,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一避。   岂料小龙女那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叮叮叮三声,那圆球颤了三颤,分点他脸上“四臼”。“下关”。“地仓”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饶是郝大通见多识广,却也是从所未见,又听得圆球中发出叮叮声响,虽然响声不大,但声音古怪之极,荡人心魄。郝大通一惊之下,急忙身子向后一仰,一个“铁板桥”,让绸带在鼻上掠了过去。又怕他绸带上的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练到了从心所欲的地步,就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了三尺。   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叮的一响,那金球竟然击在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向来是百不失一,此时见郝大通竟在极危急之中用巧招避过,不禁暗暗佩服老道的功夫了得。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微微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拜服得五体投地,见他虽然未曾受伤,但这一招避得极是狼狈,显是落了下风,一惊之下,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叮叮两响,接着又是叮叮两响,四名道士手腕上的“大渊”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几声,四柄长剑都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骇然,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未必有极高的武功,那知只一动手,竟险险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叮叮两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来。   按照辈分,郝大通比小龙女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对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睬。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子的武功固有独到之处,但她甚么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验,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展开天下无双的全真派剑法,一招一式,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晃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红颜华发,越斗越是激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化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小龙女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的双绸带矫矢有似神龙,柔中带刚,圆转自如,带站那金球中不断发生叮叮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半点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女子战到二三百招以上,纵然战胜,也已脸上无光,当下焦躁起来,剑法一变,自快转慢。他一招一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但剑上的压力却也大了数倍。起初剑锋要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一增,反而去削绸带上的金球。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一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那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脸部。他乘势进击,在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一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一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原来小龙女的手套乃用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郝大通不知其理,被她一把抓住了,竟用巧劲硬生生的将一柄宝剑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好姑娘,你把孩子带走吧。”小龙女道:“嘿,你打死孙婆婆,咀上一句认输就算了么?”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却听铮的一响,手上一震,一枚金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是何等的腕力,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心中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兄,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吧。”说着俯身又拾起断剑,只听道观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郝师弟,胜负乃是常事,若是一败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个脑袋也都割完啦。”只见人随声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头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一挥,刺向小龙女左臂,说道:“长春子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一伸,又已抓住了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她只这一招之间,已知丘处机的本领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殊无把握胜他,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挟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知道她武功虽然深湛,却也未必能胜过自己,但如此厉害的轻身功夫,当真是见所未见。   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这一点点挫折居然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还不是闹了个一败涂地。”   郝大通惊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一四:五具棺材   原来郝练仙子自在江南湖州连伤数人之后,知道结怨太深,远走山西,但杀心不泯,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攻之。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一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为恶多端,但她的祖师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   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翻脸不认人,动起手来,刘孙二人竟先后输在她的手里。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两位全真高手再去应援,李莫愁也当真狡猾,自知一人难与这许多好手为敌,竟用言语激动丘王诸人,与他们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用剧毒无比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是领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视苦笑,锻羽而归。天幸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到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按下全真诸道不表,且说小龙女一手抱着杨过,一手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回到活死人墓中。她放下杨过,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自己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今日你这般哭她,他日你死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人哭你呢。”杨过一怔,觉得小龙女的话说得辛辣异常,但仔细想来,却也未始没有道理,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禁又放声大哭起来。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向西走去。杨过伸袖抹了抹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杨过尽力睁大眼睛,才隐约看得小龙女白衣的背影。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一顿饭功夫,伸手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进了一间很大的石室。她从怀里取出火折,晃亮了点燃石桌上的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微微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并列放着五具石棺。   他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的盖已密密的盖着,另外三具的棺盖却推上一半,望过去棺中黑越越的,也不知其中有无尸首。小龙女指着左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吓人?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   听她这么说,杨过才知那是一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不禁好奇心起,问道:“龙姑姑,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呆了一呆,道:“李莫愁姑姑会回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到这里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是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奇道:“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   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必先杀你。”杨过年纪虽小,却工心计,心道:“那必未必能够,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走么?”他还未拜师,又已与师父勾心斗角起来。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将棺盖向后推开,抱起孙婆婆,正要放入。杨过忽然想起孙婆婆临死时的言语:“我身上这件棉袄,你好好收着,这………”她虽话未说完而死,但要自己收着她的棉袄,想是相识一场,留著作为他日之思,也是该的,于是抢上前去,叫道:“姑姑,婆婆的棉袄留着给我。”小龙女生平不喜旁人为情牵累,见杨过生就大喜大怒,大哭大笑的性儿,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如此恋恋不舍,觉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将棉袄从孙婆婆身上除了下来,拋下给他。杨过拿着棉袄,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向外一拉,喀隆一响,棺盖与石棺的笋头接了起来,盖得紧密异常。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瞧也不瞧他一眼,道:“随我走吧!”袖子一挥,室内四盏油灯一齐熄灭,登时黑成一片。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抱着棉袄,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闹了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胆子练得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心想:这孩子年纪还小,也不须避男女之嫌,叹了口气,道:“好,你跟我一房睡吧。”   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腊烛,杨过见小龙女生得美貌无比,身上衣服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原来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石棺的墓室一般无异。一块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一张草席,一块白绸当作薄被,此外再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在那里?只怕她要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吧。”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的道:“我是你师父,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你全真教的师父打架,那由得你,哼哼,若是你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咀?”杨过见她年轻美丽,一点也不像师父,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径自上床睡了。   睡到床上,只觉澈骨冰凉,一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最是聪明不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小龙女将孙婆婆的棉袄拿在一旁,叫他伸手取之不到。杨过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杨过见小龙女脸上似笑非笑,对自己的痛苦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子,在室东的一根钉子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那绳离地约摸一人来高,她轻轻一纵,横卧在绳上,竟然以绳为床,同时一掌拍出,将腊烛击灭。   杨过瞧得大为钦服,在黑暗中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好多的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的性子极易冲动,一听小龙女真心教他,不由得死心塌地,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拋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又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姑姑,你待我这么好,我以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稀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与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一面说话,一面冷得发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怪,怎么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喜欢不喜欢睡?”杨过道:“我……我不喜欢。”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喜欢,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是不分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只听她身上绸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一个身,只是她凌空睡在一条细绳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来,那能睡着?过了良久,他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杨过又轻轻叫了两声,仍旧不见答应,心想:“我且下床休息片刻,谅她不会知道。”当下悄悄溜下床边,站在当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的左手,扭住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了一声,随即闷声不响。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疼痛难当,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轻轻,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身子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敢作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又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过儿,你干么不作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没骂你,你比我从前的师父们好。”小龙女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   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嘻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呸,贱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啊。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小龙女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爱我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义父欧阳锋,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身上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盘冷水,忍着气问道:“姑姑,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真是枉自活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他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各种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虽然活了二十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不管他怎么说,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一口气。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怒道:“你别胡说八道,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   杨过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龙女道:“那个自然。”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似桃花岛这般孤悬海外,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古墓终难囚我一生。”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吧,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与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小龙女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肯输一句。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二十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流露情感,必有重谴。孙婆婆纵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的进修,是以养成了她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他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加意跨张。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吧。”   小龙女道:“我说天下英雄想睡这石床而不得,决非骗你,须知此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乃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   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物事,可见过这样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须知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人不同,这一睡下来,气血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大力。”   杨过极为聪明,经她一点拨,立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上睡觉,也有好处。”   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被身体偎热,化而为水,二来冰雪之寒,不及此寒玉十成中一成。这寒玉另有一桩好处,大凡修练内功之人,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去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人一坐在上面,心火自清,所以练功时尽可勇精进,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我有了此床,就不怕武氏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既在这墓中住,就得养心修性,绝了与世人争竞之心。”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就算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你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这些语言虽然言之成理,总是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他记起小龙女适才之言,心道:“我就用爸爸教的内功试试。”当即双手一挥,身子已头上脚下的倒竖在石床之上,依着欧阳锋所传的诀窍,用起功来。   一股气只在全身周游一转,立觉寒气大减,待得转倒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转觉睡在石床上凉凉的甚是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半个时辰,热气消失,又被床上的寒气醒了过来,当下又倒立用功。如此一醒一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丝毫不感困倦,反而精神大振。   小龙女一摸他额头,觉得温暖如常,心下大是奇怪,细细问他以前学过的功夫。杨过毫不隐瞒,将生母所授内功,欧阳锋所传的蛤蟆功,一一说了。小龙女心下细细琢磨,觉得他所说的两种内功,是两条绝不相同的路子,而与自己平时所练的内功,方法又截然有异。他所知的虽只粗浅门径,但由一斑可推想其余,这两种功夫都是搏大精深,实不在自己师门所传之下。小龙女沉吟片刻,心想:“原来这孩子的内功已有极好根基,只是不得其用罢了,眼下倒不忙先传他本门内功。”   当下做了早饭,两人吃了。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过儿,有一件事,你自己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你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仍旧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   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你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咀上说,你既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有甚么陈设,但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一幅中是两个少女,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十四五岁,却是丫鬓打扮,手里捧着一只面盆在旁侍候。两个少女都是相貌极美,那年长女郎眉长入鬓,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向她多望了几眼,心中自然而然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是祖师婆婆,你磕头吧。”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有寂寞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鬓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吧。”   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那幅画像道:   “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那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有个规矩,拜了祖师之后,须得向他唾吐。”   杨过对全真教心中本有僧恨之意,于昃不加思索,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问道:“姑姑,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的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答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应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   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就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   小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两个师父,他们都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所以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虽然刁钻古怪,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冬冬的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杨过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清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说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事未必胜得了全真教的老道,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叹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古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   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第一天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他这一出去,古墓中再无半点声息。杨过心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一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又有甚么用?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出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那知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杨过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他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他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岐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   但听见回音逼在墓道之中,隐隐发闷。   杨过乱闯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山中谷道。杨过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一定会伤心得很呢。”当下摸到一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也不听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又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适才,我真是担心。”小龙女道:“担心什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独自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有什么难朋受?”杨过生来热情,小龙女却是性冷逾冰,两人心中想法竟是截然相反。   杨过道:“姑姑,你把他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一个全真教的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于是跟随在后。   一五:天罗地网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这间石室奇小无比,两人站在里面,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见室中并无全真派的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当下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拾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将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   小龙女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牠们的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那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跃低,抓扑拿捏的法门。杨过人极聪明,知道小龙女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上乘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也不易使用得出。小龙女任他在小屋中琢磨练习,自行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身子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话休絮烦,到第五日上,他毕竟伸手抓到了一只。   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小龙女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筋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再行捉了三只来供他练习,到第八日上,杨过这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行啦,咱们上重阳宫去。”杨过微微一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携了他手径到重阳宫前。前后相隔不到八日,杨过步履轻健,大胜往昔。小龙女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两人未到宫前,早已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脸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吧。”杨过见到赵志敬,心中犹有余恨,只是在旁人之前,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前,将那瓶蜜浆放在赵志敬面前。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是再次寻衅,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然之下,都无话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净光在人群中看得明白,怒火难忍,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   飞步抢出,来拿杨过。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不要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后领,当即身子一矮,斜刺里窜出。他在活死人墓中只练了八日捉麻雀,睡了八日寒玉床,小龙女虽只授他一些捉鸟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的精萃之所在,此时的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大不相同。他不先不后,乘净光手掌刚要抓到自己后领时这才窜出,跟着乘势用手在他衣角上一带。净光一扑不中,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立足不位,重重一交俯跌在地。   待得净光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了小龙女身畔。净光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中突然一人奔出,犹似足不点地般,倏忽绕到了净光身前,拉着他的手臂,回到众人站立之处。净光被他一把抓位,登时半身麻木,抬头一看,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将骂到口边的一句话,立时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稽首行礼。小龙女却不答礼,牵着杨过的手道:“过儿,咱们回去吧。”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怔了一怔,道:“我不爱听人啰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回到了古墓之中,让尹志平和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好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么我不该打他?”小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俯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   “我是过儿,你是臭道人,你就来捉我吧。”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他。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摸一尺,杨过笑道:“姑姑,我捉你啦!”纵身向前一扑,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际,小龙女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的臂圈。杨过急忙回臂来捉,这一下一冲一缩,自己势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一把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怎么这般快法?”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经会捉啦。”小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杨过不敢多说,小龙女道:“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多了这么许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纵之术与擒拿功夫,又过八九日,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的头数也是越来越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好在寒玉床对他修习内功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功夫,八十一只麻已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神速,心中甚喜,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什么好喜欢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都不能飞走了。”   于是提了装着八十一只麻雀的布袋,走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香草气,透入胸中,真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袋口一抖,八十一只麻雀一齐飞了出来,就在此时,她一只铁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两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这八十一只麻雀骤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这一套掌法施展开来,这里一挡,那里一挥,八十一只麻雀只只都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八十只手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冲突翻扑,始终飞不出她手掌的范围。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他定一定神,想到:“这是姑姑教我一套奇妙无比的掌法,我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扑,她虽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全然不解。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一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小龙女长袖一挥,两股袖风扑出,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跌在地上,唧唧乱叫,过了良久,方才一只只的振翅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这套当法叫做‘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路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一百零八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于是小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只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去。小龙女候在旁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捷,就是时候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   如此每日练习,寒暑不间。春尽夏来,杨过身材渐高,喉音渐粗,慢慢长成一个美貌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也是天资颖悟,小龙女又尽心竭力的教导,到得中秋过后,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全数挡住,虽然偶尔也有一两只漏网,但只是掌法中的小疵而已。   这日小龙女说道:“过儿,你练成这套掌法,江湖上已罕逢敌手,你再遇到那胖道士,尽管重重摔他几个觔斗。”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那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凭过儿目下的功夫,却还远不及他。”杨过见她不答,已知她心中所想的答案,说道:“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姑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派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交手,论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而是我还没练成我派最精奥的功夫而已。”杨过一直在担心小龙女难胜丘处机,听了此言,不由得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小小的故事,你才知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六七十年之前,江湖上有两句话,称为‘南林北王,阴胜于阳’,南林就是祖师婆婆,她是广西人,北王就是山东的王重阳了。当时武林中以他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的武艺难分上下,后来因为王重阳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一筹,所以说‘阴胜于阳。’”后来王重阳的义师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之中,日夜无事,就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却浪迹江湖,行侠济世,所以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因何言语失和,比武打睹,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这古墓中到处都是石室,也不知当时是如何建造得来,此时小龙女领着杨过所到的,那一间形状甚为奇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而东边半圆,西边却是一个三角。杨过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成这个样子?”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手指向上一指,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一看,但见室顶的石板之上,刻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纹符号。这些符号都是用利器划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里推详得出其中奥奥?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半圆的弧底一推,一块大石缓絧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腊烛引杨过进去。   原来里面又是一间石室,这石室和先一间处处对称,却又处处相反,是后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一看,见室顶也是刻满了各种符号,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当日虽嬴得古墓,乃是使智计得来。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日夜钻研,尽得精要,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制他各门武功的法子来。这些法子就都写在这上面。”   杨过喜道:“姑姑,那可妙极了。想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本事再高,也不过如王重阳一样,你把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能胜过这些道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胀得满脸通红,羞愧不已。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恩师一同练成的。”杨过转愧为喜,道:   “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吧。第一步,你先练成本门的各种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   于是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件件的传授杨过。经过一年多时间,杨过已尽得心传,虽然功力远逊,但借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大是神速。古墓的武功创自女子,师徒三代又都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倒与他性格相合。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娇美无比。这年杨过已是十六岁,长身玉立,已与师父一般高了,但小龙女仍当他孩童看待,丝毫不避男女之嫌。杨过与师父相处日久,对她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他善伺人意,小龙女心中前想到要做甚么,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替她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一般无异,对杨过说话之际,总是言语冷嘲,没半点亲人的情份。杨过惯了,也就不以为意。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过儿,我古墓派的功夫,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次日师徒俩到了那奇形的石室之中,依着室顶的文字符号修习。原来这些符号是王重阳飞身而上用剑尖划成。林朝英与王重阳是至交好友,知道他武功的门径,参透后传给了她的贴身丫鬟,这丫鬟传给小龙女,此时小龙女再将诀窍传给杨过。   杨过练了几日,因他武学的根底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帮他拆解研讨,却也不知弊病何在。杨过心头烦燥,自己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难,咱们只要去捉一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吧。”这一言提醒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小易筋经”中有云:“力不是由彼而来,方是活力。用力而心动,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   如潮水,如雷发地,此其急也。若浪之乘舟,此其缓着也。”又曰:“其法在易,易者换也。换着,气气实内而力助外,故曰铜筋,言至坚也。”于是将这几句话背给小龙女听。   小龙女侧头而听,细辨其语,说道:“是了。我与先师学练全真武功,练到中段,再难进展一步,此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益。明知由于未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先师为人清虚自守,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被她重重训斥了一顿,你既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而已。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立时豁然贯通,兼之秦南琴当日传给儿子的,正是马钰传下来的玄门正宗功夫,两者凑合,数月之间,小龙女与杨过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都参透澈了。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以为它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深不可测,永无穷尽。过儿,咱们虽尽知其法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说道:“全真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   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之中,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第一次容易得多,因为林朝英所创破解王重阳的武功,还是自她原来的功夫中提炼出来,只是更精更纯而已。数月之间,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炼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就用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然是全真剑法的克星,一招一式,刚刚把全真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压制得动弹不得,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一成,转而进练内功。但想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从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她创的功夫虽然难练之极,然而只要练成了,确有胜过全真内功之处。小龙女抬头望着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终于叹了一口长气。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道:‘这心经内功须二人同练,只道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啊?”小龙女道:“你若是女子,那就能够。”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   小龙女摇头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么图形?”   杨过顺着她手指的所指处一望,只见室顶的角落处用剑尖刻着一个个人形,瞧模样似是女相,却均是裸体的人形,身上并无衣服,一共数十个女相,姿式各各不同,但均是裸体,杨过心中一转,已明其意,道:“姑姑,练这玉女心经的内功时不能穿衣服,是不是?”   小龙女道:“是啊。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一空旷无人之处,不穿衣服的修习,使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   杨过道:“那咱们不穿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脸上一红道:“到后来二人互相以气导引,你我男女有别,不穿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此时已有十六岁,虽然生得高大,但男女之别,情爱牵缠等等,一窍不通,隐隐约约间只觉这位师父美貌无比,每见到她,就自然而然的心中喜悦,心想与师父不穿衣服的相对练功,确似不好,但到底有甚么不好,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自幼生长古墓,对世事比杨过尤为朦胧,她今年已二十二岁,由于勤修苦练,早将情欲练得半点都无。师徒二人虽是一对璧人般的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竟无半点越礼之处。   此时谈到裸体练功,也只觉是个难题而已,实无他念。   小龙女道:“咱们将内功再练得熟些,也足够打败全真老道了。这内功不练也罢。”   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馊昭罟吠旯Ψ颍瞿谷ゴ蛐┾弥簦宰魇沉福虻揭恢恍÷购螅プ犯弦煌坊彝茫侵阑彝媒苹斐#簧粒饕欢悖罟耸钡那嵘砉Ψ蛩湟岩斐A说茫皇敝渚谷蛔窢簧稀K拇笃穑豢戏灯魃藸植辉赣们苣檬钟沧ィ从霠热峁Γ鄣猛枚蘖Ρ寂芪埂R蝗艘煌迷奖荚皆叮蛔搅耄枚鐾洌鋈辉谝淮蟠院旎ǖ拖伦炅斯ァ?   这一丛红花排开来有数丈之长,生得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那兔儿已影踪不见。杨过与牠追逐半天,心中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这时找牠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这花丛有如一座大屏风,红瓣绿枝,娇艳无伦,四下里绿荫垂盖,正是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木之厅。杨过心念一动,急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那一边去。咱俩都不穿衣服,但谁也瞧不见谁。你练时我防护你,我练时你防护我,岂不绝妙?”   原来修习最上乘的内功之际,潜心内视,对身外一切不见不闻,若有外敌相侵,纵是最轻微的祸害,也是难以抵敌,丧身败功,极之厉害,是以必须有人在旁守护。当年黄蓉练功受邪,郭靖在旁相引,适逢倾盆大雨,杨过之母秦南琴那时尚是处女之身,以伞替郭靖遮雨,让黄蓉全身淋得湿透,黄蓉竟不敢进屋避雨,就是这个缘故。   小龙女听了杨过之言,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语,查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吧。”练那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她早记熟在胸,于是传了杨过几句。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二人各处花丛一边,除去衣衫,修习起来。杨过的右臂穿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那时正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此两个月有余,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   这玉女心经中单数的行功是“阴进”,只数行功是“阳退”,此时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而杨过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熏,更是芬芳馥郁,眼见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练成了。突然山后传来脚步声响,有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却必须一气呵成,中途微有顿挫,即生极大祸害,此时小龙女用功正到要紧关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为惊异,急忙将丹田之气尽数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他师父赵志敬,一个是尹志平。两人声音越说越响,竟是在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禀告丘师伯,凭他去查究吧。”尹志平怒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在花丛之中,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被月光一照,更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么淫戒?”说了这四个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从见了活死人墓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魂不守舍,朝思墓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中,温存亲热。我教讲究的是修心,你心中这想,难道不是犯了淫戒?”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视若天人,听赵志敬这么说,对眼前二人登时恨之切骨。他虽不大了然“温存亲热”之意,但想来总是坏事。又听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所思,你也知道了?”   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   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的写小龙女的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志平被他一言中的,脸色苍白,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扬了一扬,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削,分心便刺。   赵志敬身子一侧,避开了这剑,将那白纸放在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被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长剑出手,双剑相交,当下在花丛旁,月光下剧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第三代的高弟,一个是丘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所使的招术虽然变化多端,但每一招全在自己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所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尹志平招招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会,你会的我也全会,要想杀我,那你今生休想。”他守得隐凝无比,尹志平虽从四面八方进攻,每一招都被他挡了开去,再斗一阵,眼见二人的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吃一惊,心道:“这两名贼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一六:玉女心经   蓦地里赵志敬突施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双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举左掌相迎。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步,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放心。斗到酣处,尹志平一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为难,宁教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闺女的事泄露出去。他与尹志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横扫一腿,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腿绝招。赵志敬一纵丈余,挥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两掌齐出。   杨过在旁,见这几招交换得惊心动魄,不由得手心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在半空,一个势虚,一个势实,只怕尹志平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但那赵志敬不愧是全真派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竟然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空中一个翻身,一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这一落下不打紧,却正是对准了小龙女坐落之处的花丛,虽非跌正她的头顶,但只要跌入花丛,她赤身裸体,非在月光下显现不可。杨过大惊之下,再无思虑余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狮子拋球”,用力向外一挥,登时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拋在三丈之外。但他自己着地时,左足终于踏在一根花枝之上,那花枝一弹,小龙女上半身在月光下闪了一闪。   那花枝虽迅速即弹回,但小龙女已蓦地一惊,全身出了一场大汗,一口气登时阻在小腹之中,回不上来,立即昏了过去。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呆了一呆,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在直身子,练武之人,眼光锐敏无比,在数丈外早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忙抓起自己的裤子,套在身上,拾起小龙女的衣衫,叫道:“姑姑,你穿上吧。”   但等了片刻,既不听她答应,又不觉她伸手来接,转头一看,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只见她已摔在花丛之中。他想起小龙女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间来冲撞一下,也能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中惶恐无比,急将衣衫披在小龙女身上,一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又抓过自己上衣,将她全身裹住,抱了起来,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了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在他怀里,杨过遇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不穿衣衫,在这里与旁人干那无耻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那无耻的勾当”六字,虽不明白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拉好她的衣衫,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未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那也罢了,你骂我姑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一线单传,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暗中污秽不堪,收藏童男,幕天席地干此勾当!”   杨过尚未明他言中之意,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一气之下,刚调顺了的气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鲜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着她的伤势,杨过只道他存相害之意,左手推出,急袭他的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招招熟习,手掌一翻,已抓住他的手腕,一推一送,将他摔了出去。   若论杨过真实武功,此时决不能在尹志平之上,只是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专门为了对付全真派。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本门克星,此时杨过突然间使用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竟无半点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身子已在数丈之外,与赵志敬并肩站在一起。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提着手中树枝,向赵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里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使的是古墓派剑法,正是全真剑法独一无二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地弯过,点中赵志敬手腕穴道。   赵志敬手一麻,暗叫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去势极怪,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若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精湛,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撤剑,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之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可能使用的各种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一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只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着,长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回掌,杨过剑尖已指在他的胸口,喝道:   “躺下!”左脚一勾。赵志敬要害被制,动弹不得,被他一勾,当下仰天倒了。杨过提起长剑,一剑往他小腹刺了下去。   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弒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若是刺死赵志敬,自己后心也得被尹志平刺个透明窟窿,当即回剑一挡,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之剑向外一引,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比杨过深厚得多,杨过的剑反而被他牵引过去。不料杨过正是诱他使用此招,只微一凝待,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撤剑回击,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劲,幸好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他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运气护住胸前要穴。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出上乘掌法,当下只守不攻,见招拆招,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再说。这么一来,杨过纵有利器在手,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古墓派的剑法虽是全真武功克星,但一因赵尹二人功力远胜于他,二来两人联防,三则对方只守不攻,他杀着无可乘之机。他双剑闪闪,纵横挥动,到后来反而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慢慢压到他剑上来。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力斗一个小孩,那成甚么样子?眼见已方已立于不败之地,心中又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咱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得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尹志平道:   “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晃,夹手将杨过手中一剑抢过,随即说道:“有如此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小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确是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他。”他年纪虽小,心思却机灵无比,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小爷才信你的。”尹志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好!”向前踏上一步,斗然间一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李广回射”厉害无比,赵志敬正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袭,待得惊觉,剑尖已刺到了小腹之上。好赵志敬,也真不枉了他数十年苦修全真内功,那剑尖刺破小衣,直抵小腹,他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尺,忽起右腿,竟然败中取胜,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这一腿缩回,伸指在他膝弯里一点,正中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一张脸皮紫胀发黑。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么?”   杨过一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弒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就饶了他吧!”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于是说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究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赵志敬道:“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有四人知道。我若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但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疾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疼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有本事与寒气相抗?”杨过“嗯”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当下抱她到孙婆婆房里。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此时杨过尚未穿上上衣,被喷得满胸是血。小龙女闭目运气,想闭住血脉,那知她经络已伤,强自运功,反而将伤口冲得更加厉害,鲜血一口口的喷出。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把血喷完了,那就不喷了,又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不要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那句话曾在两年前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料想不到她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态却极是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搯了大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不禁一惊而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此时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在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咽喉头,惊呼:“姑姑!”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吧!”杨过大吃一惊,只是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好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那知小龙女虽然内伤难愈,手法仍是敏捷无伦,身子一侧,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的喉头。杨过速变几下招术,只是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点拨,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这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她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是冷汗,暗想:   “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   “过儿,不用斗了!”长剑一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右,已点在杨过喉头。他向前一送,正要在他喉头刺个窟窿,突然全身疲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身子犹似一瘫软肉,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闭目待死,不料她竟在这紧急关头昏去。他呆了一呆,当真是死里逃生,抢起长剑,急步奔出古墓。一出墓门,但见阳光耀目,红日经天,微风拂衣,好鸟在树,那里还是墓中阴沉惨怛的光景。   杨过惊魂略定,生怕小龙女自后追来,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此时他内力充盈,武功虽未达到顶峰,却也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他足不停步的快跑,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时份,已到了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   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想要找家农家买些饭吃,一摸怀中,连一枚铜钱也无。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甚大,四下一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丛玉米,于是过去摘下了五根棒子。那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烤来吃,忽听树后脚步声音细碎,有人走近。   杨过身子一侧,挡住玉米,斜眼看时,见是一个妙龄道姑,身披杏黄道袍,脚步轻盈,飘飘若仙的走来。她背上插了双剑,剑柄的血红丝带子在风中猎猎作响,看来她显然会武。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里的人物,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不欲多生事端,低了头自管生火。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忽然说道:“小兄弟,上山的路怎么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的弟子,怎能不识上山的路径?她定是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上一指,道:“顺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衣衫敝旧,蹲在道旁烤玉米,只道是个普通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但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望第二眼,竟将他当作庸姿俗色一般,心中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想道:“这种乡下人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的人物全无好感,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有听见。那道姑道:“傻小子,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说,不禁嗤嗤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无伦,又甜又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这女人说话这等怪法。”抬头看她,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眼水汪汪的斜视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生火。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正好用他来作为帮手。”当下从怀里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机露异常,本来不想招惹于她,但听她说话越来越是奇怪,倒要试探她如何对付自己,于是索性作痴乔呆,怔怔的望着银子,道:“那亮晶晶的是甚么啊?”那道姑嫣然一笑,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脸上装出一股茫然若失的神情,道:“你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我叫傻张,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道:“你不用问,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妈呢?”   杨过道:“你问我妈干甚么?她在山上砍柴。”那道姑道:“好啊,我要上山去,这套衣服穿了不方便,你去拿你妈的衣裳来,借给我穿穿。”杨过心中大奇,脸上的傻相装得越像,不住摇头,道:“那使不得,偷了妈的衣裳,回头准得挨揍。我妈用扁担打我呢。”那道姑笑道:“你妈见了银子,欢喜还来不及啦,一定不会揍你。”说着右手一扬,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在肩头撞了一下,落下来时,又在右脚上一碰,他捧住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哟,嗳哟,你打我。我跟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一挥而出,卷住他的右足,拉了回来。杨过听了那腰带挥出的风声感着腰带着足时的劲力,心中一震:“这全是我古墓派的功夫啊,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当下全身放松,任她横拖直曳的拉回来,只是心中更加戒惧,全神防备,暗自寻思:“她上山难道是冲着姑姑而去么?”   他心中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虑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里,也要上去再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灰土,但面目英俊,神采照人,心想:“这山野鄙夫相貌倒美,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里却是一包草。”听杨过还在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张,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抵在他的胸口。杨过见她出手这一招是“锦笔点主”,正是古墓派的嫡传的剑法,心中再无怀疑:“此人必是师伯李莫愁的弟子,她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功力远在我之上。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我当装傻到底,好教她没有防备。”   于是满脸害怕,求道:“仙姑,你……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道:“我听,我听。”那道姑将腰带一挥,拍的一声,缠回自己腰间,姿态飘逸,极之潇脱。杨过心中暗赞一声:“好!”脸上仍是一番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那里懂得这一手功夫之难?我可是向瞎子送秋波了。”   当即说道:“你回家去拿一把斧头来,我有用处。”   杨过依言奔血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里是身负武功的模样?那道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家农家的门边一张,只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到田地里忙碌去了,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短斧,傻里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但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咀,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   “跟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等我吃饭呢。”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右手握住剑柄。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身有武功之人,行路自然而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一脚高,一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他坐在路边石上,一边拭汗,一边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他,他道:“你走得这么快,我怎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西斜,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踏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嗔道:“你作死么?”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出左臂,托在他的腰里,喝一声:“起!”抱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这一下轻功施展开来,只片刻之间就奔了数里山道。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她身上的温暖,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的香气,索性不使半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禁心中有气,手臂一松,将他掷在地下,道:“你好得意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啊唷,啊唷,你摔痛我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张嘛。仙姑,我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开山大弟子,姓洪名凌波,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被武三通逐去的道姑,就是她了。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秀发。杨过侧头看她,心想:“这道姑也算得很美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的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说到容色之美,黄蓉与小龙女其实难分上下,但杨过心有所偏,自然觉得小龙女要美得多。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张,你尽瞧着我干么?”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吧,喂,你说我好不好看?”   她一面说话,一面拿着一只小小金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算得上天下无双,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大怒,站起来喝道:“傻张,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杨过道:“我晚晚跟着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娘?”杨过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儿。”   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吧。”挽着他臂膀,上得山来。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   “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途径。杨过道:“仙姑,这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里有虎。”洪凌波道:“你怎么知道?”杨过道:“林子里有一个大坟,坟里有殭尸恶鬼,谁也不敢走近去。”洪凌波大喜:“那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波近来得了师父真传,武功大进,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是自负。后来听师父说起师门渊源,知道活死人墓中留有最上乘的武功秘诀,其中一项“玉女心经”   ,尤其非同小可。李莫愁也是个极其恃强好胜之人,自己亲入活死人墓锻羽,狼狈逃走之事,却不对徒儿说起,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到墓中去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睦,向来就没有来往。当下洪凌波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尚有若干未曾参详得透,是以迟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这么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说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墓中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这次乘师父派她上长宋杀一个仇家,事成之后,径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她听师父说古墓四周都是花木围绕,与外隔绝,却不知李莫愁并未将所知尽数说与她听,那古墓与外界其实另有密道相通,当下命杨过使短斧砍开阻路荆棘,觅空隙寻找古墓。   (第四册完)   一七:万斤巨石   杨过明知有快捷方式可通,这般披荆斩棘而行,非但费事,且有极大危险,但朦朦胧胧的假作不知,洪凌波叫他怎么,他便怎么,搅到后来,天色全黑了,只前行了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杨过记挂着小龙女的安危,心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劈了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杨过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妈准要骂我。”   洪凌波心中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进入古墓之中,口中只骂:“傻子,傻子!”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妖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你既不怕鬼,我就带你到大墓去。那妖鬼出来,你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去大坟的道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噜噜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必定要杀了妖鬼。洪凌波连连发誓,叫他放心。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半夜啦。我亲眼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说着凑近去,要她来摸。杨过虽是少年,但觉洪凌波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时自己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头凑近她的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声:“傻子”随手一摸,并不觉得有甚么疤痕,当下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密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一个的手这么冰凉,而一个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一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一来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再着见他英俊美貌,心中也自喜欢,所以竟未动怒,暗道:“这傻瓜倒也不是傻瓜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杨过这时不再装假,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未将墓门关上,此时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放在一边。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有死,让我再见她一面。”他再无余裕向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杀鬼,你可别让妖鬼吃了我。”当即举步入门内。洪凌波心想:“这傻子忽然大胆,倒也奇怪。”   当下不暇多想,跟随在后,手中执了长剑,以防不测。他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送了性命,那知杨过更无思索,快步而前。只见他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门来,侧耳一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声:“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之中,虽然艺高人胆大,究竟也是个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一晃火折,先点了桌上的腊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会阴沉沉的睡在床上,显似有恃无恐,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但仍是面向里壁。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身子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大是奇怪,道:“傻张,你干甚么?”杨过呜咽道:“我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见她秀雅绝伦而没半点血色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人!”   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敬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吧,这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迹,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吧。”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意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安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求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本来心平气和,七情六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但此时重伤之后功夫尽去,已无自制之力,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双眼一翻,突然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穴”上一捏。小龙女悠然醒来,怒道:“你师徒乘早别痴心妄想,我师姊呢?你叫她来,我有话跟她说。”洪凌波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道:“师叔,你认得这对针儿,你不肯说,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见李莫愁用这冰魄银针伤人,自己无意中捏在手里,也是身受剧毒,知道这针端的是厉害无比。小龙女自然更知这本门利器的狠毒之处,若是用银尖刺入身体,立时中毒毙命,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用针尾在几处麻软大穴上挨擦几下,那时全身麻痒,有似几万只蚂蚁在通身骨节血脉中钻行刺咬,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见洪凌波倒转银针,扬了几扬,走上前去,吓得险险又要晕去。   杨过见事态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奔了过去,抱住她的背心,顺手在她“肩贞”“笑腰”两穴上一点。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张”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他胡说八道,已是全身一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跟着再点一指,笑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杨过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中露出哀怜之色。   小龙女道:“过儿,你去将墓门闭上,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师妹,你好啊,我早进来啦。”   杨过一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室门口悄生生的站着一个中年道姑,杏脸桃腮,独眇一目,正是被自己小红岛啄瞎了眼珠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原来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已料到她要私下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李莫愁有意的安排。她悄悄跟在徒儿后面,见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只因她身法轻灵无伦,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李莫愁目光敏锐异常,虽然事隔数年,杨过又已长大,但仍认得他正是当年使鸟啄瞎自己眼睛的少年。这是她毕生最大的恨事,此时相逢,如何不怒。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他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拦在小龙女身前护着她,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张,真会装蒜!”手中拂尘一挥,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是先后而发,却似乎是同时而到。这原是古墓派武功绝顶厉害的招数,别派的武学之士若是不知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但杨过对古墓派武功早已练得精熟,虽远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这三招浑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一起,心中暗暗吃惊,单斜一目微睨,眼前此人明明是曾在江南湖州所遇的少年,怎么一别数年,他武功居然精进若此?而瞧他闪避身法,竟是本门武学,更是疑云大起,厉声道:“师妹,你跟这小贼怎么啦?”小龙女再呕血,不敢高声说(此处缺册五293-294一页)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如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   李莫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轨轨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折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到此再接旧本)从欧阳锋处学来的内功,这功夫能强使经脉逆转,何不一试?当即倒转身子,将头顶在石床之上,逆练九阴神功,那血液果然被他一股气逼住了,源源不绝的流入小龙女体内。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但感一股湿热的血流,通入体中。她心想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出手指,点了她的穴道,教她动弹不得。约摸一盏茶时分,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再也无法用功,这才坐直身子,包扎好两人的伤口,解开小龙女的穴道。小龙女凝视他良久,不再说话,幽幽的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得到杨过注血后,精神大振,将他的热血在自己体内周身运转,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杨过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之上,浮着两块珊瑚,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石室中黑漆一团。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栝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时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认识,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裹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   杨过喜道:“姑姑,咱们离开这古墓了,是么?”小龙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立过誓,是终身不出处墓的。”杨过见她正色而言,语气十分郑重,决不容许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多说,但此事太过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   小龙女道:“我师姊守在墓口,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定是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月。一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呆了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功夫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裹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知道机括,自己能出来,是不是?”小龙女摇头道:   “不是。当年全真教的创教祖师王重阳营此活死人墓之时,自知是反叛金主的大逆,金主定欲得之而甘心,是以刻意经营,安置下这两块万斤巨石。待得敌人大盛,自己寡不敌众之际,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那是宁死不屈的意思,岂知这老道在墓中潜修,武功实在太高,十余年中,金主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每一个都被他擒住关在墓中,竟无一人能够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终于放过了他,所以这两块巨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林祖师婆婆,终于传到我手上。”   杨过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吧。待你练成玉女心经,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再也不能跟你为难,那时你横行天下,岂不快活?”杨过奔上去抱着她身子,哭道:“姑姑,这世界上就只你一人待我好。你若是不活,我一生一世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夫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一推,冷冷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敢回我的咀么?”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两条白绸带拿在手中,把包裹缚在杨过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的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吧!”   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忽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中如沸,也不克多想此种小事,当下跟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从西北角伤门冲出。那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砂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那玉蜂砂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威震武林,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其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砂了。那玉蜂砂乃是六角形的金屑,用玉蜂尾刺上的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但因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到得晚年,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知道李莫愁心性轻佻,不肯久居古墓,是以传了她冰魄银针后,这玉蜂砂的功夫就没传给她。   小龙女定了定神,在石壁的机上上一按,啊的一声,石壁向左移开。她双绸带一挥,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轻盈无伦。这时李莫愁早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的穴道,斥责了她几句,师徒俩推算古墓中的方位,已攻开了七八间石室,突然见小龙女自外攻进,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她的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伴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卷了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剎时之间,连进了数招,两条绸带夭矫无伦。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种功夫?”但自忖尽可敌得住她,一时之间未下杀手,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的本事。   洪凌波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不意折在一个少年手里,被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瞧不出半点破绽,心中大是不忿,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厉害,娇叱道:“傻张,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坏得可以啊。”拔了双剑在手,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要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被她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交换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的绸带,说道:“师妹,你瞧瞧姊姊的本事。”手劲一震,那绸带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现下拂尘是极柔软之物,绸带也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用刚劲震断绸带,那比震断刀剑更要难上十倍。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处,裹住了她拂尘的尘尾,右手绸带倏地飞出,已裹住了拂尘的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是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之快,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拋下尘柄,径自李莫愁一对白掌来夺小龙女的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已退无可退,她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拋下绸带,左拳右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你还不走?”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锋直指洪凌波面门。   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料不到他会突施杀手,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腰一弯,已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最后再瞧一眼。   这一眼若是不瞧,他一冲而出,日后不知要减却多少烦恼,要免了多少波折,但他生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纵在极危急之际,也要向小龙女再瞧一眼。但就只这么一望,杨过这一生终于永远变了样子。   原来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那知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门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一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得有丝毫疏忽,李莫愁见她呆了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一勾,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当杨过回过头来之时,正是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之际,他见李莫愁扑上前去加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当真是天塌下来也再顾不得了,大叫:“别伤我姑姑!”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杨过情急之下,原是蛮打硬干。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之不脱。   李莫愁虽然行事凶邪,不为世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浪荡数十年仍是个黄花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股男子的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不由得全身一软,满脸通红。当年她在江南菱湘镇被小红鸟啄瞎眼珠,也是因了杨过一抱,那时他年纪尚小,已有极强的男子气息,此刻事隔数年,杨过已长成少年,身上的热力传过来更是荡人心魄。就这么双臂一松,小龙女已出手反扣她双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向杨过的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见他身处险境,当即向左一滚,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滚在一旁,洪凌波一剑登时刺了个空。小龙女一跃而起,喝道:“过儿,快去!”杨过牢牢抱着李莫愁的纤腰,叫道:“姑姑,你出去吧,我抱着她,叫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心中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非运功挣脱不可,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又是令人心魂俱醉,快美难言。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眼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心想:“此女对我无礼,须得教训教训她。”右手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一推,那剑斗地跳起,与她左手剑一碰。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左右手两柄长剑一齐丢在地下,只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冷冷的望着自己,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要作死么?”双臂运动,一挣一御,已脱了杨过的怀抱,随即一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回了一掌,但感师姊掌力沉厚,自己重伤初愈,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但又见杨过运爬起身来,仍来相助自己,心中大嗔,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什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言语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一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夫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洞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他背心抓来,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粒玉蜂砂掷了出去。这玉蜂砂无声无息,飞来时教人难以躲闪,但李莫愁究竟跟师父多年学艺,知道这暗器的厉害,鼻中只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大吃一惊,斗然间向后摔去,将洪凌波一撞,两人一齐摔倒,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那几粒玉蜂砂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响,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杨过与师父一同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巨石,将这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道:“为什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狠狠的望了他一眼。杨过心头一凛,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不敢激动,一句话也不说,摔脱弓他的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吧!”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突然变卦,一眼也不瞧他。   一八:宫砂犹在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之间,尽在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他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   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力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向外一拉,圆石被他抓起,露出一孔,一股沙子缓缓向外流出,但见墓门上边,两块巨石慢慢落下。这两块巨石都是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若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落下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未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经着地。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险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   过了良久,她才道:“好罢,咱们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李莫愁师徒正在设法开启室门,找寻小龙女,突然间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要使使什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   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具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在她的后面,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堂。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们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一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他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管教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说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各种机关她虽不能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险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使玉蜂砂伤了强敌,怎么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当即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你自己知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李莫愁手臂一伸,揪住她胸衣,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尽管去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走出此处,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凝神望着她,但见她脸上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心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一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一翻,转到了她的胸口,留劲不发,狠狠的瞧着他,说道:“你又这般护着她,你为她死了也是甘心,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出手奇快,不知怎的一伸手,已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   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均不理睬。   李莫愁长叹一声,将剑拋在地下,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以出去啦。”   原来古墓派由林朝英创派,当年她单恋王重阳,结果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一道门规,凡是得她衣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火下终南山,但有一个例外,若是有一个青年男子,心甘宁愿的为她而死,这一生不下山的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因此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都是负心之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听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当初对自己的负心,双眉一扬,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向前一送,径往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一扬,十余枚玉蜂砂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手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砂。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目,咱们各死各的吧。”伸手在壁角一抹,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   他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小龙女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他们一起死啦。”杨过道:“姑姑,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古墓的构筑多妙,我本事再大十倍,也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心中大有温暖之感,道:“那么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如姑,我想若是咱们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一起,谁也不敢欺侮我啦。”小龙女本来心如止水,她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再难克制。   小龙女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神功难复,殊不知她身体之中已输入了大量杨过的热血,与她冷静恬淡的性儿大不相符,以至体大纷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心中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了一眼,但见他面目俊雅,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拒绝他,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欲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姑姑,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一个女子,待你非常好,你会不会喜欢她?”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他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变得冰冷,抬头望她脸色,本来晕红娇艳,忽而又回复了从前的惨白。   杨过惊道:“姑姑,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是要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就别喜欢我的好。”杨过一转念,笑道:“姑姑,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还有甚么女子会来喜欢我。”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是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虽已二十余岁,但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所以仍是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世俗儿女子的羞涩之态,坦然道:“我要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个儿,若是去喜欢了别人,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永远不会有这种事,若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就只喜欢姑姑一个人,若是过几天变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到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她握着杨过的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的温热,从她手上传了过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   “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若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情大动,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一部份劲劲竟然散去。杨过大骇,只叫:“姑姑,姑姑!”   就在这紧紧当口,忽然轨轨几声,石门被人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潜思推想,一意要找寻逃出古墓之法。她想虽然断龙石已下,但总不成束手待毙,务必要死里求生,此时胆子一大,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   “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   杨过防她使诈,伤害了师父,却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着眼向杨过望了一阵,叹道:“你这种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走下床来,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其实这也是她愤激之余的过甚其辞,世上真情的男子原自不少,只是她适逢其会,在情场中伤透了心,就以为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   小龙女极是喜慰,幽幽的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其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   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我不信。”忽地伸出左手,抓住小龙女的手,右手卷起她的衣袖,但见她雪白的肌肤,殷红一点,那正是古墓派中入门时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但见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可是大相径庭了。想到此处,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是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半刻,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陪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现在居然能出口道歉,不知她有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干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陪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位少年待你这么好,你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喜欢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也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须知软红十丈,欢乐之事无穷呢。”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那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出去。”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一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本来在旁怔怔的听她们二人对答,蓦地里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急之下,立时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用的却是欧阳锋所授的蛤蟆神功。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了过来,急忙回掌向下挡架,岂知杨过这一推势道强极,砰的一声,竟将她身子推得向后,在石壁上重重一撞,饶是她一身武功,也撞得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一擦,斗室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腥臭,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的赤练神掌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李莫愁身法似电,那容二人逃走,又是一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自己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   李莫愁只怔得一怔,右颊上又被小龙女击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掌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是变幻无方,心中先自怯了几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了室门。她兀自摸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若是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殊不知小龙女功夫尚未练成,掌法虽已学会,出掌却不能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想不到心经上的功夫当真有这等妙法……”他一言未毕,小龙女忽地颤抖不止,难以自制,杨过大惊,叫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冷……”原来适才她击了这两掌,虽然发劲极轻,但用的却是内家真力。她重伤之后,元功未复,这一牵动,实是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澈骨,牙齿不住打战。   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她冷得实在难熬,忽然想起一事,忙解开背上包裹,取出孙婆婆临死时留给他的那件棉袄,给师父披在身上。小龙女初时略觉温暖,但片刻之间,棉袄上的暖气立即被体内的寒气消去,又是颤抖不止。杨过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的身体越来越冷,渐渐自己抵挡不住。   小龙女道:“过儿,放开我。”杨过道:“姑姑,我不怕。我抱着妳,你会好的些。”小龙女冷得实在难熬,咬紧牙关,双手用力爬抓撕拉,忽听嗤的一声响,她一手将孙婆婆的棉袄拉破,烛火下见破缝中露出一大块白布,上面依稀写得有字。杨过极是机灵,想起孙婆婆临死时郑重其事的将棉袄交给自己,敢情不止是留作日后之思,其中另有别意,忙将那幅白布抽了出来,只见布上果然写得有十六个字道:“重阳先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   杨过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了这十六个字,宛似在茫茫大海上突然见到灯塔,抱起小龙女,道:“姑姑,咱们去瞧重阳先师的画像。”小龙女闭着眼睛,宛似没有听见。杨过跃下地来,慌慌张张的奔向大厅,心中默祷:“但愿李莫愁师徒别在厅上。”他轻轻推开厅门,只见里面漆黑一团,幸喜李莫愁师徒并不在内,于是将小龙女放在椅上,点亮烛火,去看壁上王重阳的那张肖像。   当他拜小龙女为师之时,曾遵嘱向这张画像唾吐,此后时时瞧见,始终不觉其有何古怪。此时想起“观其手指”四字,细细瞧那画像中王重阳的手指,那画中人左手放在身前,手指自然瞧不见,右手则斜指上方。他看了半天,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他欲待仔细推详,回头望了小龙女一眼,却见她扶着椅背慢慢走近,忙抢过去扶住她,小龙女走到画前察看,看了半天,叹道:“若是我身子好好的,这秘奥终能推究得出…   …现下我眼也花了……”杨过纵身而起,将那画像除了下来,放到她的眼前。小龙女细看王重阳的手指,但觉指节的纹路画得甚是拙劣,与其余的画笔不甚相衬,除此之外,更无别异。杨过拿了烛台,凑过去让她瞧得更清楚些,小龙女道:“不瞧啦……”突觉身子一阵发抖,在烛台上一碰,一大片烛油泻了下来,都倒在画上。   小龙女吃了一惊,微感歉仄,道:“啊哟,我把画弄脏啦!”杨过道:“反正也瞧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扶着她坐在椅上,过了一会,烛油干了,杨过顺手用指甲将烛油刮去。那宣纸经油浸过,略现透明,隐隐见到画像手指上似写着“二、三”等几个数目字。   杨过心中一凛,凑近细观,原来画像中那根手指的线条之旁,写满了极小的小字。笔划比发丝还细。只是字迹过份微细,除了笔划简单的“一、小、大”等几字外,其余的字全然难以辨认,他惊喜之余,叫道:“姑姑,你瞧!”将画像与烛台移到她的面前。   小龙女一生在古墓中渡过,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目光敏锐异常,低头看了两遍,抬起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神色甚是怪异。杨过问道:“姑姑,那些字说什么?”小龙女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看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于是在这画像上留字说道,她破去只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若是当真修习了最上乘的全真工夫,玉女心经不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这老道吹牛,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   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道:他在那一间石室中留下破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少年好奇,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知尚有这间石室,瞧瞧去也好。”低头再看手指上的小字,摇头道:“真怪!”隔了半晌,道:“我不信。”   杨过道:“我也不信,玉女心经精微奥妙,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破除不了。”小龙女道:“我不是说这个。王重阳所示的石室所在,明明是安置祖师婆婆石棺之地,那里还有什么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瞧瞧也不妨。”此时小龙女对杨过已不若往时严厉,虽然身子疲倦,仍是勉强顺着他,微微一笑,道:“好吧!”   当下两人走到安放石棺的室中。小龙女望着两具空棺,忽生异想,道:“这墓中有四个人,这两具石棺不知怎么睡法?”杨过道:“我跟你睡一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一具。”他这话是极是天真,并无邪意,小龙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若是咱们先死,那两个坏女人一定不容咱俩在一起,定是把咱们的身体丢得远远地。”杨过一想不错,似乎只见到自己及师父死后,正在被李莫愁与洪凌波凌辱糟塌,不由得愤慨异常,叫道:“姑姑,须得先把她们两人都杀了。”小龙女叹道:“就可惜打她们不过。”杨过侧过一想,道:“若是学到王重阳留下的武功,或许就能打嬴了。”小龙女笑道:“就算当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又岂是一年半载之间学得会的?咱们的粮食没几天就吃完啦。”   她见杨过满脸失望,心肠一软,道:“过儿,依王重阳的留言中所说,要到他的石室,必须移动祖师婆婆的骸骨,我就怕那是王重阳的诡计,旨在教咱们上当。”杨过情感极易冲动,破口骂道:“正是,这牛鼻子能安什么好心?”他见小龙女脸上有迷惑之色,问道:“姑姑,怎么?”小龙女道:“但我听孙婆婆说,王重阳对祖师婆婆,其实极好,只因祖师婆婆脾气古怪,才闹翻了。这么说来,他又不会在祖师婆婆死后,故意来计算她。”她想了一下,心意已决,道:“过儿,开棺吧!”当下与杨过两人一齐用力,撬开笋头,掀起了石棺的盖。   杨过开棺之时,本来预料棺中会冲出恶臭,先就闭住了呼吸,那知石盖掀起,一股浓郁的馨香直扑鼻端,他虽不吸气,却也不由自主的闻到了芳香。杨过习练内功之后,力气已超过常人数倍,微一使劲,已将棺盖揭下放在地上,向棺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姑姑,是空的。”   小龙女俯身一张,但见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两只瓷碗,碗中盛着半碗脂膏,那香气就是从这脂膏中发出。她沉吟道:“那么祖师婆婆的遗体呢?这么看来,王重阳的话倒非骗人。”杨过道:“莫非这石棺就是牛鼻子老道所说的小石屋?”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她住墓中久了,精熟各种机括削器之学,向石棺棺内注视片刻,道:“这棺底可以掀开。”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   他当即跃入棺中,先将这碗香膏取了出来,四下一摸,果然有个凹处,可容握住,于是紧紧握住向上一提,却是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一提。”杨过依言转提,只听喇一响,手上一松,一块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姑姑,行啦!”小龙女道:“你且莫忙,坐着歇一会,待得洞中秽气出来后再进去。”   此时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经过一条狭窄的信道,转了两个弯,果然见到一间石室。   那石室并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小龙女与杨过都不知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功中最高之境,一路看下,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一时不能尽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真能破除玉女心经,咱们也来不及学啦。”   杨过心灰意懒,正欲低头不看,突然一瞥之间,见西南角的室顶曲曲折折的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他好奇心起,凝神一看,似是一幅地图,说道:“姑姑,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呆呆望着,全身不动。   良久良久,她仍是动也不动。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   小龙女祇是呆望,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忽然坐下,伏在杨过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真的么?”小龙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杨过欢喜无已,道:“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喜欢啦。过儿,从前我真的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古墓之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   杨过拉着她手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妳,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他年纪虽然大了,但所想到的好玩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那些趣事,也是兴致大好。两人斗然见到生机,竟然不觅出路,却并肩坐着,纵谈各种各样的孩子玩意,杨过越说越起劲,小龙女也听而忘倦,谈了大半个时辰,她究竟身负重伤,支持不住,慢慢倚在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低头一看,祇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自沉沉睡去了。   一九:重阳遗篇   杨过心中一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右后侧的“笑腰穴”上被人点中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跃起抵御,颈部又被人施擒拿手用力一拿,登时动弹不得。微微侧头,但见李莫愁师徒笑着站在身旁,师父却也已被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都无半点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验,喜悦之中,竟末想到要安上石棺之盖,却被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儿躲了起来享福。   师妹,到底怎么出去,你必知晓,再自隐瞒,莫怪做师姊的无情啦。”小龙女道:“莫说我不知道,纵然知道,也决不会跟你说。”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倔强无比,即令师父在日,也要容让她三分,用强硬逼九成无效,但此是生死大事,不管怎么都要逼她一逼,于是取出两枚冰魄银针,叮叮两声,撒在地下,说道:“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说,只好教你尝尝这银针的滋味。”   小龙女闭目不答,理也不理。李莫愁数道:“一、二、三、四……”杨过喝道:“若是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么不逃出去,却还留在这儿?”李莫愁冷笑道:“我推想此间地势,定然另有秘密出口,你们安睡一下,养足了精神,岂不逃了出去?五……六……七……八……九……师妹,你到底说是不说?”就在此时,过道中突然一道冷风吹了进来,将洪凌波手中的烛台扑地吹灭了。小龙女大声打了个哈欠,道:“我还没睡够,别在这里嚷个没完没了的。”   李莫愁道:“好,这冰魄银针之毒可是咱们祖师婆婆传下来的,你须怨不得我。现下我数到了十。”说着俯身用银针的针尾,在杨过的“将台穴”上擦了一擦,跟着在小龙女胸口的“玄机穴”擦了一擦。小龙女虽然冷静异常,也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因这银针之毒从腰穴中缓缓渗入,逐渐行遍全身,那时千蚁啮骨,万疽钻心,天下再没一种酷刑有如此厉害。这是本门的毒药,她自有解药,但若在穴道被点,行动不得,那能设法解救?   李莫愁生性残忍冷酷,抱膝坐在一旁,等待针毒行入二人内脏,那时,怕她不吐露秘密,过了一盏茶时分,小龙女与小龙女全身血行加速,渐渐发热,她知毒性已行遍全身,不久就要内侵,但此时反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杨过低声道:“姑姑,你别把出墓的秘密说出来,这两个女人不管怎样都不能放过咱们。”小龙女道:“正是。”她想起出墓的秘密,不自禁的抬头望那室顶的地图。   原来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虽然他曾立誓不再入墓,但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恩恩怨怨,实难自己,终于悄悄从密道进墓,避开她的丫鬟弟子,与这位江湖旧侣的遗体作最后的会见。他抑住声息,痛哭了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不但见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还见到两间石室顶上她的遗刻。但见玉女心经中的武学精微奥妙,每一招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了出来。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庐,一连有三年之久足不出山,精研这玉女心经的破法,虽然小处也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的武学。他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智能更是佩服,当下甘拜下风,不再钻研,那知十余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   他立誓不练经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王重阳的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各种秘奥精义,他一经过目,思索十余日,即已全盘豁然贯通,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石室顶上,刻下了九阴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又在自己肖像的手指上,留下了几句话,若是林朝英的后人有缘,好教他知晓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王重阳出了古墓,在终南山的巨石上凭吊林朝英昔日所划的字迹,心想自己虽在画像上留下了言语,只因过于细微隐晦,古墓派的后人末必能够发现,但若指点明白,这部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岂非泄漏于世?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一个女子呜咽哭泣,极是悲切,一问之下,知她姓孙,当年林朝英行侠江湖,曾救过她的性命,她上山叩拜,得知林朝英已经逝世,想要进墓祭吊,却不得其门而入。王重阳于是指点了她入墓之法,并道:“我有十六个字,你好好记住了,却不可泄漏于人。他日你天年告终之时,再告知于古墓的主人。”那姓孙的女子磕谢了,将十六字记诵于心,入墓祭吊,后来为林朝英的丫鬟收留,长居古墓,那就是孙婆婆了。   她将这十六字写在一块白布之上,缝入棉袄,临死时送给杨过,这十六字就是“重阳仙师,功传后世,观其画像,究其手指。”孙婆婆姿质不甚聪明,对此十六字始终未加钻研,是以不知石室中所藏的隐秘。   王重阳与林朝英各以绝技鸣于当世,原是一对佳偶,不幸每次情苗渐茁之时,终是为辩论武功而起争竞,以致好事难谱,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古墓中郁郁以终。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实逊一筹,自此之后,他深自谦抑,常常告诫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那石室顶上的秘密地图,却是当古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连林朝英也不知悉。小龙女一瞥之下,已明出墓的秘道,苦于穴道被点,纵然知晓也是枉然,深悔当初不与杨过立即逃出,却坐着空谈各种玩意。她全身渐热,向地图看了几眼,叹了一口长气,顺眼看到图旁几句九阴真经的经文,突见“解穴秘诀”四字,如电光般跳到了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来自制,几乎要叫了出来。   原来这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若是修习内功时走火入魔,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本来一个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了一流境界,决无再被人点中穴道之理,但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却是救命的秘诀。   她转念一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打不过师姊,仍是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找一种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从头至尾,自尾至头的找了两遍,就算是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她心灰之下,只觉杨过身子缓缓颤动,似乎冰魄银针上的毒气已渐侵入,真所谓情急智生,心念一动,已想出妙计,抬头将九阴真经中“解穴秘诀”与“闭气秘诀”两项默念一遍,俯咀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杨过聪明之极,一点便透,小龙女轻声道:“先将穴道解开。”杨过点了点头。此时石室中漆黑一团,李莫愁师徒只在等待两人熬不过剧毒内侵之苦,吐露出墓的秘诀,那防到他们暗中却在捣鬼。   小龙女与杨过依着王重阳遗篇中所示的“解穴秘诀”,暗中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底,只运功片刻,已将身子被点的两处穴道解开。小龙女慢慢伸手入怀,取出解毒灵丹,先塞了一枚在杨过口中,再自服了一枚。她行动虽极缓慢,但李莫愁是何等人物,已然察觉,喝道:“你干什么?”纵身过来。   小龙女反手一掌,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一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咱们要出去啦,你要不要也出去?”李莫愁自负武功冠绝当时,而容貌才智更是罕逢匹敌,岂知此时竟被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恚愤异常,但若说了甚么负气之话,只怕她当真不带自己出去,心想只要出了此墓,自己武功远胜于她,那时再乘机治她不迟,她虽有几下怪招,但打在身上软弱无力,并不忌惮于她,当下强忍怒气,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陪不是啦,你带我出去吧。”   杨过极是狡猾,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厮,乘早给我闭嘴。”小龙女并未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这位师姊跟咱们出去的好,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李莫愁含怒不语。杨过道:“好吧,咱们走啦,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谁走在最后谁就不能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的抢在后面,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什么机关,将最后一人隔绝在这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抢么?”左手一伸,已扳住了洪凌波的肩头。洪凌波知道师父出手狠辣无心,若不停步,立时会毙于她的掌下,只得退后一步,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却是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只是昏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的向下,幸好四人武功均高,还不致失足,若是换作常人,早已摔了下去。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这么走法,不久就到了山下,难道咱们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约摸一个时辰,道路渐平,只是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见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明白吧?”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   小龙女点点头,说话之间,那地下水已浸至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   你会泅水吗?”小龙女道:“我一生长于墓中,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一股水直冲口边。她一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被洪凌波拉住。她用力一甩,竟然甩之不脱。原来一个不会泅水之人到了水中,不论扯到何种物事,至死不肯放手。此时水声轰轰,虽是地下潜流,声势却也极为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被激流一冲,都漂浮了起来。   李莫愁虽然武功精湛,到此地步也是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用力握住,再也不放,原来那是杨过的左臂,此时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手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斗然被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这一抓住,那里还肯放手?一股股水往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晕,仍是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这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小龙女与杨过气闷异常,渐渐支持不住,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差幸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山出水。又行一顿饭时分,越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   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用劲抓着杨过手臂,直至小龙女逐一扳开她的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点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的穴道,才将她们肚子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流出。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是重见天日,回想适才墓中坐困,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然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   又过一阵,洪凌波也自醒了,她穴道被点之后,手上已无劲力,右手虽仍放在师父后心,却已抓不住她的衣衫。   小龙女这次出手点穴,用的乃是软劲,除非以重阳的遗篇中的“解穴秘诀”自行通解,或有高手解救,否则要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不治自愈。她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吧。”   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安然无恙,当下默默无语的对望一眼,也不知是喜是怒,一前一后的去了。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心中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这好看么?”小龙女微笑不语。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真是恍同隔世。   当晚二人就在树荫下的草上睡了一觉。原来这山洞已在终南山山脚,是在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   次晨醒来,二人解手之后,冰魄银针之毒已尽,依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自大为害怕,说道:“不,咱们先得练好玉女心经。”   杨过一想有理,到了人多烦杂之处,再要与师父除了衣衫一同练功,实有许多不便,于是四下寻觅,找到一大丛花木,当晚半夜之中,又与小龙女隔着花木练功。   二人搭了一间茅篷,就在这荒山中继续修习武功,日间睡觉。晚上用功,数月过去,相安无事。先是小龙女练成,再过月余,杨过也功行圆满了。两人反复试演,已是全无窒碍,杨过又提人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见杨过留恋红尘,终是难以长羁他在荒山之中,于是说道:“过儿,咱们的武功虽然已经大非昔比,但与你郭伯父,郭伯母比较起来,又是怎地?”   杨过道:“那自然还远远及不上。”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辱。”   一提此言,杨过就怒气填膺,跳了起来,叫道:“姑姑,他们若再欺侮我。我岂能与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的道:“你打他们不过,可也是枉然。”杨过道:“姑姑,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嬴你郭伯母,仍是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   沉吟了一会,杨过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斗就是。”小龙女心想:   “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受了自己冷冰冰的性儿的陶冶,居然火性大减。其实杨过的性格丝毫未变,只是年纪长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他是有怨报怨,有德报德之人,是以说出这番话来。”   当下小龙女又道:“倘若他们定是放你不过呢?”杨过道:“我避开了就是。我跟他们究竟没什么深仇大怨。总不成要了我的性命。”   小龙女叹道:“这个自然,说到头来,他们总是跟你大有渊源。只不过桃花岛上的英雄们和我却是非亲非故罢啦。”   杨过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凛,迟疑道:“姑姑,你说他们会来欺侮你?”小龙女道:   “待得他们知我抢了全真教与桃花岛徒儿,怎能跟我善干罢休?”杨过忽然而起,叫道:   “姑姑,不论是谁动了你一根毫毛,你定要和他拚命。”   小龙女道:“就可惜咱们没拚命的本钱。”杨过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师父这么说,早知她的用意,微微一笑,道:“姑姑,咱们若是练成了王重阳留下来的功夫,准能胜得了桃花岛上的人物?”小龙女秀眉一扬,笑道:“难道桃花岛上的人就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就只这一席话,杨过在那峪中与小龙女又多住了一年有余。那日小龙女被困石室,已将王重阳留下的九阴真经要旨,一一记在胸中。须知她武功绝顶高强,见到了重阳遗刻。   心中只要一加印证,即知其精奥所在,不比当年黄蓉之母,丝毫不懂武功,一字一句只凭硬记,难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这年余之中,小龙女师徒二人内外功同时精进,二人常折了花枝,在山谷中攻守搏击。那花枝本是柔软之物,可是到了身具上乘内功二人的手中,实与宝刀利刃无异。   这一日练武已毕,小龙女愀然不乐,杨过见她脸色有异,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却只是不声不响。   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一一学会,若说要融会贯通,那就是穷百年之功也未必能够,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尽数知晓,只要日后继续修习,功夫越是下得深厚,威力就越是强大而已。想必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借口留住自己,是以烦恼,当下说道:“姑姑,你不愿我下山去,咱们就永远在这里便是。”   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她只说了三个字,立即止声,明知此事难以做到,纵然杨过勉强为自己留着,他心中也必不悦,当即幽幽的道:“明儿再说吧。”晚饭也不吃,回到自己的小茅屋中睡了。   他们在一株大松树之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属,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奇卉,所以她所住的茅屋反比杨过的朴素简陋。   睡到半夜,睡梦中隐隐听见有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一听,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风,他窜出茅屋,奔到师父的茅屋外面,低声道:“姑姑,你听见么?”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了。   杨过吃了一惊,忙寻声向掌风声处奔去,奔出十余丈,他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但对手掌风沉雄凌厉,似乎犹在师父之上。   二十:浪迹天涯   杨过提气急奔,此时他的轻功造诣,与前数年自己判若两人,倏忽之间,绕过了山坳,目光下只见小龙女一身白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然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极,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只是勉力支撑而已。杨过大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呆了一呆,原来那人满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刺猬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了出去,小龙女一味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么会是自己人,心中稍一凝思,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左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的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急纵而前,只见小龙女的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道师父的功力远远不及义父,时间稍长,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上轻轻一拂,这正是他新学的九阴真经中“手挥五弦”上乘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一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一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手腕一翻,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孩子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一看,正是数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只是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欧阳锋也是个对自己情感丝毫不加克制的人,当下抱住杨过,大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山之举更是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悉思黯生。   原来欧阳锋当日在江南菱湖镇的一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袘潜运神功,修治内伤,七日七夜之后,创伤已然半复,只是遍体被柯镇恶打得血肉模糊,一时却难以痊可。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他曾向杨过说过,不论杨过到了何处,都要找他,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里还能寻到他的踪迹?欧阳锋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他生性坚毅事事不折不挠,当即弄了一只小船,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黄蓉二人之敌,再加上一个黄药师,(黄药师离岛之事,欧阳锋并不知闻),就算老毒物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晚晚悄悄巡游,只盼有一日得见杨过。   如此过了两年有余,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被发觉,直到一日晚间,听到武修文兄弟谈话,才知郭靖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剑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是奇耻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虽然千方百计打听,却探不到半声消息。   ≌饧改曛校费舴嫣け榱酥漳仙街芪倮镏兀抢镏姥罟股畈氐氐祝嗔肺涔Γ空庖煌硎掠写涨桑费舴嫘芯焦戎裕患桓霭滓律倥宰旁铝帘コぬ尽E费舴娣璺桉柴驳奈实溃骸肝梗业暮⒍谀抢铮磕阌忻患。俊剐×耐氛缓闷且桓龇枳樱缓崃怂谎郏蝗ダ硭E寡舴孀萆砩锨埃ニ郯颍鹊溃骸肝业暮⒍兀俊剐×庖蛔スαη烤ⅲ涔χ撸酱游醇词侨娼痰母呤郑嗍窃对恫患安挥傻么蟪砸痪κ剐∏苣檬中锻选E费舴嬲庖蛔ピ诒刂校侵贡凰崆崆汕傻慕馔眩膊晃仕撬笫指庞稚稀A饺司驼饷春撩焕从傻亩妨似鹄础?   杨过与欧阳锋数年不见,各道别来之情。殴阳锋的神智半清半醒,过去之事已说不大清楚,而对杨过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数年来一直在跟小龙女练武。他年纪大了,竟是大有小孩儿心性,说道:“她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练,让我来教你。”小龙女性子恬淡,那里跟他计较这些,虽然听见,只是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杨过却感到不好意思,道:“爸爸,师父待我很好。”欧阳锋妒忌起来,叫道:“她好,我就不好么?”杨过笑道:“你也好。这世界上,就只你两个待我好。”欧阳锋的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但杨过在隐约之间,已知义父在几年中到处找寻自己,实是费尽了千辛万苦。   欧阳锋抓住他的手里,嘻嘻傻笑,过了一阵,道:“你的武功倒练得不错,就可惜不会世上最上乘的两大奇功。”杨过道:“那是什么啊?”欧阳锋浓眉倒竖,喝道:“亏你是练武之人,世上两大奇功都不知晓,你拜她为师有什么用?”杨过见他忽喜忽怒,心中并不畏惧,却是暗有忧意,心道:“原来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时方得痊愈?”欧阳锋哈哈大笑,道:“嘿,让爸爸教你。那两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阴真经。你年幼之时,我曾教过你一些入门功夫,你倒练给我瞧瞧。”   杨过自入古墓之后,久未练过这头下脚上的怪功,此时听他一说,欣然照办。他在桃花岛时已练得纯熟,现下以上乘内功一加运用,更是如虎添翼,使得花团锦簇。欧阳锋大喜,叫道:“妙极,妙极!我把其中妙用,尽数传了你吧!”当下指手划脚,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也不理会杨过是否记得,一开头就说之不停。   杨过听了几句,心头一凛,但觉他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妙义无穷,一时之间那能领会得了这许多,只得凭着聪明硬记。   欧阳锋说了一阵,忽然拍手道:“啊哎,不好,莫被那小丫头偷听了去。”绕过花树,走到小龙女跟前,说道:“喂,小丫头,我在传我孩儿功夫,你莫要偷听。”小龙女道:“你的功夫有什么希罕?谁要偷听了?”欧阳锋侧头一想,道:“好,那你走得远远地。”   小龙女靠在一株花树之上,冷冷的道:“我干么要听你差遣?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欧阳锋大怒,须眉戟张,伸手要往小龙女脸上抓去,但小龙女只作不见,理也不理,欧阳锋手指距她脸庞约有半尺,转念一想:“她是我孩儿师父,伤了她顶不好看,而且一时之间却也奈何她不得。”当下将伸出之手又缩了回去,说道:“好好,那就咱们走得远远地,可是你跟不跟来偷听?”   小龙女心想此心武功虽强,为人却极是无赖,懒得再去理他,转过了头不答,那知背心突然微微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完全没有防备,待得惊觉要想抵御,上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以一指进袭,再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你莫心焦,待我传完了我孩儿功夫,就来放你。”说着狂笑而去。   杨过正在默记义父所传的蛤蟆功与九阴真经,但觉他所传的真经,非但与石室顶上所刻的重阳遗篇截然不同,甚而处处反,心中细细思索,竟丝毫不知师父被袭之事。欧阳锋走到他身方,牵了他手,道:“咱们到那里去,莫给你师父听去了。”杨过知道小龙女孤僻捐介,别说不会暗中偷听,就是在她面前传授,她也会自行避开,但义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辩,于是随着他走远。   小龙女麻软在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武功虽然练得精深,究是少了欧阳锋的经验,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这胡子怪人的偷袭,于是潜运九阴神功,自解穴道,吸一口气向穴道冲了几次。岂知两处穴道不但无松动之象,反而更加酸麻,这一来,不由得心中大骇。原来欧阳锋的手法刚与九阴真经逆转而行,她以常法冲解,自然是求脱反固了。她试了几次,但觉被点处隐隐作痛,当下不敢再试,心想那疯汉传完功夫之后,自会前来解救,她万事不萦于怀,心中也不焦急,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过了良久良久,眼上微觉有物触碰,她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竟然不见一物,原来双眼被人用布蒙住了。小龙女大惊之下,随觉有人张臂抱住了自己。这人相抱之时,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放肆,渐渐大胆。小龙女惊骇无已,欲待张口而呼,苦于口舌动,那觉那人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她初时只道是欧阳锋忽施强暴,但与那人面庞相触之际,却觉他脸上光滑,决非欧阳锋的满脸虬髯。她心中一荡,惊惧渐去,情欲暗生,心想原来杨过这孩子却来戏我。只觉他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替自己宽衣解带,小龙女暗呼:   “冤孽!”反正自己无法动弹,只得任其所为,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羞惭。   且说欧阳锋见杨过悟性极高,自己传授口诀,只要略加指点,他即能领会,甚是欣喜,越说兴致越高,一直说到天色大明,才将两大奇功的要旨说完。杨过心中默记一遍,道:“爸爸,我也学过九阴真经,但跟你说的却大不相同。”欧阳锋道:“胡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九阴真经。”杨过道:“比如练那易筋锻骨之术,你说第三步是气血逆行,冲天柱穴。师父却说意守丹田,通章门穴。”欧阳锋摇头道:“不对,不对……嗯,慢来…   …”他照杨过所说一行,果然全身舒畅,意境大不相同。他此时并未想到郭靖写给他的真经其实是颠倒窜改之文,只是心中混乱一片,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怎么会有这等情事?”   杨过见他双目直视发呆,叫了几声:“爸爸!”不闻答应,怕他疯病又要发作,正惊异间,忽听花树忽喇一声,人影一闪,花丛中隐约见到杏黄道袍的一角。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动鬼鬼祟祟,显似不怀好意,杨过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脚步迅速,向前飞奔,瞧他后心,正是一个道人。杨过叫道:“喂,是谁?你来干什么?”施展轻功,提步急赶。   那道人听杨过这么呼喝,奔跑得更加急了,但杨过此时脚步何等迅捷,微一加劲,身形如箭般纵过去,一把拿住了他的肩头,扳过来一瞧,原来是全真教的道士尹志平。杨过见他衣冠不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道:“你干什么?”尹志平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武功既高,平素举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时被杨过一喝,竟是满脸慌张,说不出话来。杨过连问几句,不得要领,想起当年自己逃出重阳宫时他相纵之德,于是放松了手,温言道:“既然没事,你就走罢!”   尹志平回头瞧了几眼,慌慌张张的急步去了。杨过暗笑:“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甚是可笑。”当下回到茅屋之前,只见花树丛中露出小龙女的两只脚来,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睡着了。杨过叫了两声:“姑姑!”不闻答应,钻进树丛一看,只见小龙女卧在地下,眼上却蒙着一块青布。   杨过微感惊讶,解开了她眼上青布,但见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杨过问道:“姑姑,谁给你包上了这块青布儿。”小龙女不答,眼中微露责备之意。杨过见她身子软瘫,似乎给人点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动弹不得。杨过极是聪明,念头一转,已明原委:“定是我义父用逆点穴法点中她,否则任他再厉害的点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于是依照欧阳锋适才所授之法,给她解开了穴道。   岂知小龙女穴道被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但杨过替她通解了,她仍是软绵绵的倚在杨过身上,似乎周身骨骼尽皆溶化了一般,杨过伸臂扶住她肩膀,柔声道:“姑姑,我义父做事颠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见识。”小龙女将脸藏在他的怀里,含含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颠三倒四呢,不怕丑,还说人家!”杨过见她举止与平昔大异,心中稍觉慌乱,道:“姑姑,我……我……”小龙女抬起头来,嗔道:“你还叫我姑姑?”杨过更加慌了,顺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么?要我叫师父么?”小龙女浅浅一笑,道:“你这般对我,我还能做你师父么?”杨过道:“我……我怎么啦?”   小龙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原来一点殷红无血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杨过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龙女嗔道:“我跟你说过,不许再叫我姑姑。”她见杨过满脸惶恐,心中顿生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低声道:“咱们古墓派的门人,世世代代都是处女传处女。我师父替我点了这点守宫砂,昨晚昨晚你这么对我,我手臂上怎么还有守宫砂呢?”杨过道:“我昨晚怎么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   “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那里,我总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龙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么?”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甚么人?”杨过诚恳诚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爱你。”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妻子?”杨过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被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喃喃的道:“不,你不能是我妻子,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小龙女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听他仍是这么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一掌要向他天灵盖拍落,但逐渐逐渐,她的目光自恼恨转为怨责,又自怨责转为怜惜,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是这样,以后你别再见我。”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杨过大叫:“姑姑,你到底那里去,我跟你回去。”小龙女回身说道:“你若再见我,只怕我难饶你性命。”   杨过一怔之下,更是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行渐小终于在远处山道上消失,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他左思右想,实不知何以会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精神如此特异,不时柔情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何以说要做自己“妻子”,又不许叫她姑姑,他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然与我义父有关,必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于是走到欧阳锋身前,只见他双目呆瞪,一动也不动。杨过道:“爸爸,你怎么得罪我师父啦?”欧阳锋道:“九阴真经,九阴真经。”杨过道:“你干么点了她的穴,惹得她生这么大气?”欧阳锋道:“到底该是逆冲天柱,还是顺通肩井?”杨过急道:“爸爸,我是问你师父的事啊,你说啊,你对她怎么啦?”欧阳锋道:“你师父是谁?是谁?谁是欧阳锋?”杨过见他疯病大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温言道:“爸爸,你累啦,到茅屋去歇歇吧。”欧阳锋突然一个斛斗,倒转了身子,大叫:“我是谁?我是谁?欧阳锋到那里去了。”双掌乱舞,身子急转,以头行路,其快如风的冲下山去。杨过大叫:“爸爸!”想要拉他,被他一足踢来,正中下巴,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杨过站立不定,仰后便倒。待得立直身子,只见欧阳锋已在十余丈外。杨过追了几步,猛地住足。   只呆得半晌,欧阳锋已然不见人影,他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杨过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是叫道:“姑姑,姑姑!爸爸,爸爸!”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亲若母子,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杨过又是个情感比常人强烈十倍之人,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他心中隐隐约约存在着一个指望,师父既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想想我并无过失,定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那里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突响,或是虫鸣斗起,他都疑心是小龙女到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迅接,每次总是凄然失意。到后来他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一直到天色大亮,但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突然想道:“师父既然不回,我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是不离开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勇气大增,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绑在背上,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一到山下有人家处,他就打听有无见到一位白衣美貌女子,从此间经过。他连问几个乡民,都是摇头说并未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青小伙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么美貌闺女,心中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甚么人,杨过怒道:“这个你管不着,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过?”   那人听他如此回答,正要发怒,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急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赶了下去,但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原来那老者见他年幼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杨过那知就里,当下提步急赶而去,奔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出现两条岔路,却不知向那一条路走才是。他沉吟半晌,心道:“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当下向左首那条崎岖小路走。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去。杨过已有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眼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只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当下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只因胸中难过,喉头噎住,竟是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要去找寻姑姑,若是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当下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陪笑过来,道:“小爷有什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什么?”杨过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衣的美貌女子,从此间过去么?”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她家中死了人是不是?”此人说话噜里噜苏,大是不着边际。杨过好不耐烦,道:“到底见是没见?”店伴道:“女人是有,确也是穿白衣……”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们可不是好惹的……”他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寻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道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么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女人是会武的?”杨过心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么?可险得紧哪。”   杨过道:“到底是什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什么人?”杨过无奈,知道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是决不能说小龙女的行踪,于是道:“她是我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骂道:“什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着,吓吓,说不出话。”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当下松开了手。   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吓,你令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脾气。”杨过笑了笑,道:“我……我姊姊跟别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令姊本事了得,一剑将那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一惊,道:“甚么道爷?”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机伶异常,不自追出,端起饭碗筷子,急往口中扒饭,眼角间一晃,只见两个青年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进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身上道袍一尘不染,洁净异常,坐在杨过旁边的桌上。一个剑眉斜飞的道人一叠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咀,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心中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衣服本就朴素,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小龙女,更是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尘土,是以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答咀舐舌,吃得十分大声,端起粗碗倒了一碗热茶,咕噜咕噜的狂喝,可是竖起耳朵,留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只听那剑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寨主与陈老拳师今晚准到么?”另一个道人一张咀巴很大,出声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与赵师叔有过命的交情,赵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听到“赵师叔”   三字,心中一凛:“莫非是我从前的师父赵志敬?”只怕这两个道人会在重阳宫中见过面,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一瞥,却是素不相识之人。   又听那剑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赶不上咱们……”那姓皮道人道:“哼,姬师兄你就是怕这怕那,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他又招呼店伴,叫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揣摸到这两个道人定是要去和师父为难,大概有人吃过她亏,知道厉害,是以由“赵师叔”出面约了一个姓韩和一个姓陈的助拳,只要紧紧跟住这两个道人,那就能见着师父。想到此处,心头大是高兴,明知这两个道人是师父的敌人,但因可凭他们而找到师父,居然对之不存憎恨之意。待二人进房歇息,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了一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一个道爷的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么会割人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定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在小店吃饭,那道爷坐在她身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   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吹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臭道人定是见我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坑,这一晚是决意不睡的了,于是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可是却又不敢练功,生怕练得入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样静静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了进来。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道:“是韩陈两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吧!”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灌注,倾听这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道:“弟子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寨主,陈老拳师。”杨过听了两人名字,心道:“果然不是重阳宫中人物,但这二人是清字辈,也算是全真教一派。”   又听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咱们接到你赵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辣手么?”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敝派有两名弟子接连伤在这贱人手里。”   (第五集完)   二一:白衣少女   那嗓音尖锐的人道:“这女子的武功到底是甚么路数?”姬清虚道:“赵师叔说她是古墓派的传人,所以年纪虽小,身手实是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那嗓音尖锐的人道:“甚么古墓派?”姬清虚道:“听赵师叔说,这一家一派的人向来极少涉足江湖,是以武林中没甚么声名,怪不得韩寨主不知了。”那韩寨主道:“喂,既然如此,料来也没甚么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赵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咱们既有韩寨主与陈老拳师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咱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吧。”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千万不能让宫中马、丘、王诸位知晓,否则怪责起来甚是不便。”韩寨主哈哈一笑,道:“你们怕马钰、丘处机这些老道,咱们可不受老道的管。”陈老拳师笑道:“你放心,咱们不泄漏风声就是。”杨过心想:“原来他们联手欺我姑姑,宫中掌教祖师。丘祖师等并不知情。”他对全真教虽无好感,但马钰与丘处机对他尚无亏待之处,因之他对马丘也不记恨,但郝大通打死孙婆婆,他却立意日后定要报复。   只听那四人又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杨过心中一动,立即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但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他拿起一个包裹一掂,里面有二十几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当下揣在怀里。另一个包裹五六尺长,原来包着两柄长剑。杨过一一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睡的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这两个道士的轻身功夫也祇寻常,不能不跃过墙,却要先跳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下一闪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个道人竟然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墙,倾听隔房动静。   祇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师兄,你怎么赖了尿也不作声?”姬清虚啐道:“甚么赖尿?”接着也大叫了起来:“那里来的臭猫子到这儿赖尿。”皮清玄道:“猫儿赖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咱们的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   “店伴儿,店伴儿,你这里是黑店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询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这客店是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只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齿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姬皮二道哑口无言。那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此时旁人惹上头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见他说得口沫横飞,皮清玄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子,那店伴大怒,冲上去要和他拼命。皮清玄飞起一脚,将他踼了个斛斗,店中伙伴大叫:“反了,反了。”或执棍棒,或举钳叉,欲恃多取胜,拥进来与二道厮打。   这些人毛手毛,那里在二道眼中,只见他二人指南打北,将掌柜的,站堂的,烧火的一一都打了出来。杨过在旁看得好笑,在房中放头便睡,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只是不闻不问。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了两碗面条,但见那多咀店伴满脸青肿,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道:“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怒气勃勃,说道:“直娘贼的臭道士,打了人,还吃白食住白店,房饭钱也不给,拍拍屁股就溜,我今儿定要到重阳宫告去,这终南山的道人个个都守清规,那里钻出来这样的贼道士撒野……”也不理怹,给了房饭钱,问明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二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一看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发付那些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他随即想起当日假扮庄稼人,将洪凌波骗过之事,心下甚是得意,决意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当下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一张,只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只撞得登登发声。杨过心念一动:“我就扮成一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一定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一见杨过,吓得不敢作声。杨过四下张望,找了一套农家衣服,脚上换了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他走近牛栏,只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常用之物,杨过甚喜,心想这样一来,扮得更加像了,当下摘下斗笠戴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里,然后开了栏门。   那牯牛见杨过走近,已在荷荷发怒,一见栏门大开,登时发足急冲出来,猛往杨过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已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材高大,足足有六百来斤重,毛长角利,极是雄伟,一转眼已冲到了大路之上。牠正当发情,性儿暴躁异常,拼命跳跃颠荡,要将杨过震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缘在牛肩上轻轻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可是那牯牛已痛得抵受不住,四腿一软,险险跪倒,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是一掌斩了下去。   这样连斩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行倔强。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牠左颈,牠就转右,戳牠右颈,立即转左,戳后则进,戳前即退,居然指挥如意。杨过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点,那牯牛向前狂奔,竟然不输骏马,过不多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但见树木苍翠,风物甚是优雅,心道:“如此美景,却称为豺狼谷,未免有点委屈了它。”当下将牯牛赶到山坡上吃草,手中牵了绳子,躺在地下假装睡觉,心中却在怦怦乱跳,不知小龙女何时到来。   他不住望着头顶太阳,只见红日渐渐移到中天,心中越来越是慌乱,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鸣声。突然山谷口传进几下击掌之声,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腿在外,过了一会,只见谷口进来三个道人。   其中两人就是曾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一个约摸五十岁年纪,身材极矮,想来就昃那个甚么“赵师叔”。   杨过见不是赵志敬,心中微有异样之感,也不知是失望,还昃但愿如此。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想必是韩寨主,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当是陈老拳师了。   五个人相互行近,只是默默无言的一拱手,各人均不说话,排成一列,面朝西方,那赵师叔仰头望了望太阳,日光射到他的脸上。杨过从儩方望去,但见他面容金黄,神色极是镇定,恭谨郑重,殊无半点轻敌之意。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个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白影一晃,一匹黑驴驮着一位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一瞥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七八丈处,勒定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一副鄙夷之色,似乎根本不屑与他们言语。   姬清虚叫道:“姓陆的,你果然有胆来践约,把帮手一齐叫出来吧。”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哼!”刷的一声,也不知从甚么地方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来,宛似一弯眉月,青光耀眼,寒气逼人。姬清虚道:“咱们这里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咱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左手握刀,将刀一扬道:“那就是我的帮手。”只听那刀在空中划过,发出一片清冷的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一齐大惊。   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竟如此大胆,也不约一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高手比武决胜。杨过却又是失望又是惊骇,他满心以为在此能候到小龙女,那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然另有其人。他气恼万分,胸口逆气上涌,情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那六个人却也吃了一惊,但抬头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当下均未注意,料他是乡下一个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哭泣。姬清虚指着韩寨主道:“这位是人称威镇秦晋韩寨主。”指着陈老拳师道:“这位是河朔三雄之首的陈老拳师。”又指着“赵师叔”道:“这位就是龙吟剑赵不凡道长。”他只道那女子听了这三人的名头,定要惊骇害怕,岂知那女子似乎听而不闻,理也不理,将冷冷的眼光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竟把他们视若无物。   赵不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咱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日之后,你再约四个帮手,到这里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囊饭袋,还约甚么人?”赵不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待要破口还骂,突然强忍怒气说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   赵不凡为人极是持重,见她虽然孤身一人,却是有恃无恐,只怕她预伏好手在旁,于是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无辜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苗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若是姑娘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鼻子耳朵?”赵不凡愈是见她托大,愈是惊疑不定,陈老拳师年纪虽大,火气却是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   说着身形一晃,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被他一把抓住,因她右手握刀,左臂被抓,已不能挥刀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出其不意的劈了下来。陈老拳师大骇,急忙撤手,总算他见奇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被刀锋划破。他急忙跃后,拔出单刀,哇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韩寨主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赵不凡亮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抓住剑靶,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吃了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他们那知昨晚杨过暗中使了手脚,此时大敌当前,竟然没了兵刃。   那女子见二人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吓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一眼见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耳上一削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他一刀削来,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将皮清玄的右耳削去。其余四人大惊,不料她刀法精奇若斯,再也顾不得以多敌少,当下团团把她黑驴围住。姬皮二人退在后面,手里执着半截断剑,拋去是不舍,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清啸一声,左手一提缰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陈老拳师等急忙围上。韩寨主人未奔近,铁锤已先击到。那女子见他兵刃沉猛,招数险恶,心中微感惊讶:“此人武功好生了得。”当下不敢轻忽,身形一偏,避开了他一锤。这韩寨主号称“威震秦晋”   ,这一对链子锤使发出来,果然是威不可当。陈老拳师的武功刀不如拳,加之手指受了伤,一柄单刀还不如何了得,但赵不凡的剑法,可果真不凡,既准且狠,剑剑刺向敌人要害。   杨过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极是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那“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眉目秀美,皮色微黑,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这女子使的兵刃,极是怪异,刀法轻盈流动,虽然是单刀,大半却是剑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只看了数招,杨过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   他初时见五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女子,心中自是不愤,但见到她武功家数后,想起多半是李莫愁的弟子,对她登时起了反感,心想不论谁胜谁败,我都不理。于是曲臂枕脑,仰天而卧,冷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与三人斗得势均力敌,她骑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自己拿着一柄断剑,不能相助,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我来。”跃出战团,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细长长的小树,用劲齐根折断了,撕去枝叶,俨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大喜,依样折了一株小树。姬清虚道:   “打驴不打人!”两根杆棒,左右夹攻,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轻叱了一声:“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微一分心,韩寨主的链子锤与赵不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只听当的一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了起来,原来被姬清虚刺了一棒。陈老拳师就地打个滚,展开地堂刀法,又用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   这么一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锤齐至,当即飞而起,左手已抓住皮青玄的杆棒,微微用力,那杆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解了陈老拳师砍来的一刀。   杨过一惊:“怎么?原来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她所以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过一见,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想道:“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厮守,都是那恶女子李莫愁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当下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但见相斗情势已变,那少女东奔西窜,已是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间,韩寨主一锤飞去,那少女将头一偏,正好赵不凡一剑削到,叮的一声轻响,竟将少女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她半边鬓发披了下来。那少女秀眉微扬,咀唇动了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刷的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助她,但见她左支右绌,神情已十分狼狈。赵不凡叫道:   “你与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详说,莫怪无礼!”那少女弯刀横回,从他后脑钩了过来。赵不凡料不到她有如此怪异的招数,未曾防备,陈老拳师急叫:“留神!”   姬清虚猛力举杆棒向弯刀砍去,这才救了赵不凡性命。   五人见那少女的招数如此毒辣,各人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那少女连还险招。赵不凡心知这少女与李莫愁必有渊源,若是留下活口,被李莫愁那魔头得知讯息,他日可祸患无穷,是以剑剑指向她的要害。   杨过心想此女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牛背,伸指在牛臂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杨过大叫:“啊哟!救人啊,我的牯牛发疯啦!”叫声甫毕,一人一牛已冲进当场。那六恶斗正酣,突然见到一只疯牛,都吃了一惊,待要纵开避让,那牯牛已奔到姬清虚皮清玄二人身后。杨过伏在牛背之上,双手双脚乱舞,似乎吓坏了一般,两手向前一探,已抓住姬皮二人背心的“凤眼穴”。这是人身的大穴之一,姬皮二人被拿,登时全身麻软,动弹不得,杨过双臂轻轻一抬,将二人挂在牛角之上,口中仍在大叫:“救命,救命。”左足尖在牛臀上一踢,那牯牛又冲上山坡。但见牠背上伏着一人,每只角上都挂着一个道人。   那少女与赵不凡等见奇变生于俄顷,一时住手罢斗。杨过的武功比这六人均高出甚多,他这手法意无一人识破。他双手轻轻一送,将姬皮二人拋在山坡,驱牛回下坡来,向韩寨主与陈老拳师二人冲去。韩寨主自负勇力,将链子锤绕回腰间,只足牢牢摆定马步,两手一探,已抓住牛角,要硬生生的制服疯牛。杨过大叫大嚷,双手双脚仍是乱动,他一手点中了韩寨主胸口“将台穴”,一足踢中陈老拳师腰间“精促穴”,不待二人倒地,已抓住他们挂上牛角,运到山坡上拋下。   那少女与赵不凡见到疯牛古怪若斯,不由得面面相觑。二人适才舍生忘死的恶斗,此时却不禁有了一点“同舟共济”之感,但见那疯牛转头又至,牛背上的牧童叫得声音也哑了,显是急急万状。赵不凡待疯牛冲到他离身半丈之处,长剑一挺,避开疯牛正面的冲势,斜身急刺,眼见这一剑要在疯牛肚上刺个窟窿。岂知剑尖刚要触到牛皮,那牧童手舞短笛,乱舞乱挥,笛身正好与剑尖一碰,那剑准头登时歪了。赵不凡一惊,急忙跃起,想要飞越牛身而过,那知人在半空,腿上突然一麻,身子跌了下来,正好挂在牛角,被那疯牛挑着,奔上山坡,拋在地下。   杨过扭转牛头,又向那少女疾冲过去。那少女见赵不凡等五个高手尽被疯牛撞倒,虽自惊疑不定,但想区区一头牯牛,究竟不会有多大神通,眼见那牛口吐白沫,奔到跟前,当即身形纵起,一刀向牛颈砍了下去。杨过大叫:“不好,别杀我牛儿。”伸指在牯牛肩头一翻,那牛将头一偏,刚好避了这一刀。杨过一个打滚,摔下牛背,大叫:“救命,救命!”那牯牛站着喘气,却不再走动。   那少女见疯牛稳稳立定,定了定神,提刀往山坡上奔去。杨过暗想:“不好,那五人定要遭她的毒手。”从地下拾起几粒石子,扬手往五人一一掷去。他年纪虽小,武功实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他与五人距离甚远,但每一颗小石都打中各人穴道。赵不凡等突觉身上一痛,麻软登失,只道那少女暗中伏下了极厉害的帮手,点穴解穴始终是那高手所为,此人既纲开一面,那里还敢恋战?一骨爬起身来,翻身而逃。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里来!”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步,弯刀斫了下来,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这柄刀斫出时方向极难推定,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这柄刀斫出时方向极难推定,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已砍到了他的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一格,擦的一声,弯刀已将他手掌削了下来。   此时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赵不凡回过身来,横剑护住。那少女知他了得,不敢逼近,眼见姬清虚扶住皮清玄,翻出去了。她冷笑几声,心中大是狐疑:“难道另外有人伏在左近?”她急步在四下树林一搜,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又回到谷底,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只是叫苦。   那少女道:“喂,牧童儿,你叫什么苦?”杨过道:“这牛儿发疯,身上撞烂了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牯牛,见牠毛色光鲜,也没撞损什么,说道:“好吧,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一摸怀中,还有一锭大银,当下取出来又掷在地下。杨过有意逗他,仍是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脸一沉,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情,胸口一荡,眼睛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姑娘恼怒的样儿。”当下伸手抱住了她的右脚,说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挣,但被他牢牢抱着,挣之不脱,更是发怒,叫道:“放开!你抱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心中愈是乐意,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   那少女又好处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杨过抱得更加紧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惹得这傻瓜跟我胡缠。”提起刀来,一刀砍了下去。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是抱住她的脚不放,那知少女心狠手辣,这一刀当真是砍向他的头顶,虽然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了开去,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一步,又是一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只泥足瞎伸瞎撑,似乎全无章法,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被他踢中手腕,竟然砍之不中。杨过见她一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见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弯刀一扬,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只割下来的手掌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说着伸出弯刀,在杨过的脏衣服上擦了几擦,拭去刀上的血迹。杨过暗暗好笑:“你当我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但脸上装出惶恐畏惧模样,不住退缩。那少女还刀入鞘,右足挑起那锭大银,笑道:“接住了。”   但见白光闪动,那锭银子往杨过面门飞来。这一飞之势并不甚急,常人都能顺手接住,杨过却故意装得毛手毛脚,伸手在空中乱抓,砰的一下,那银子撞到他的额角。杨过按住额头,大叫:“啊哟!”那银子落将下来,拍的一下,又撞他右脚脚背。他右手按头左手抚脚,左足单足而跳,大叫:“你打我,你打我。”呜呜的哭了起来。那少女见他蠢得不可救药,轻轻啐了声:“傻瓜!”转身找寻黑驴,但那驴子早已在她与赵不凡等激斗时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里,牵住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理也不理,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拋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他定然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奔去,刷的一声,拔出弯刀。杨过叫声:“啊哟!”转身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就罢了,将弯刀插入刀鞘,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一望,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与她相距约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若行前,当即跟随若是返身追来动武,他转头就逃。这样追追停停,也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杨过的瞎缠。她见这小牧童虽然傻里傻气,脚步却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上去点他穴道,或是砍伤他两腿,每次总是被他连滚带爬,狼狈异常的溜脱。其实杨过的武功高出那少女甚远,他有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好教那少女不起疑心。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吧,我带你走便是,你可要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啊,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苍茫中见她眼光闪耀,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前头,心想:“我黑驴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用足尖在牛背上踢了一下。牯牛受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手肘用力向后一撞,正中杨过胸口乳下的“期门穴”。杨过叫声“啊哟!”一个觔斗翻下了牛背。   二二:浪迹江湖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道:“任你恁地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左手伸指在牛胁里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是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住牛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情形极是狼狈,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那少女无法可施,一咬牙,提起弯刀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喧哗,原来那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之上。许多人挤在一起,那牛无路可走,终于停了下来。杨过有意要逗少女生气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在人业中一钻,想乘机溜走,岂知杨过比她更要机伶,从地下爬了过去,一手抱住她的右脚,叫道:“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什么?你们吵些什么?”杨过装痴扮呆,叫道:“她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少女柳眉倒竖,飞脚踢了过来。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腰里。那大汉怒极,骂道:“小贱人,你踢人么?”提起醋砵般的拳头搥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一挥,那大汉这二百斤重的身驱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的大叫,跌在人丛之中,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但被他死命抱住,那里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个人抢上,要来跟自己为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放开她的右脚,爬起身来。二人在人业中钻了出来,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   杨过道:“你瞧,我的牯牛也不见啦,不跟着你怎成?”那少女恶狠狠的道:“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开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脏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之中,遥望市集中炊烟枭枭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道:“我饿啦,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   那少女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只是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   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虽有轻身功夫,却总是追他不上。   她极是恼怒,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被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傻瓜缠得束手无策,也算得无能之至。她慢慢沿着大道走着,心中计算如何出其不意,一刀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功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见道旁有一座破旧石屋,似乎无人居住,心生一计:“今晚我就睡在这里,等那傻瓜半夜里睡了,一刀将他砍死。”计议已定,当即向那石屋走去,推门一看,只觉一股尘气扑鼻,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了些青草,将一张桌子抹干净了,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只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想睡,突然一阵异香扑鼻。她一惊而起,冲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只什么野兽的腿,张口中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旁放着野味,正在烧烤,香味一阵阵的送了出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腿肉掷了过来。那少女接在手中,一看似是一块黄章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一尝,虽然没盐,却也极为鲜美,当下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吐沫乱溅,不由得恶心,欲待不吃,腹中却又饥饿,只得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掷了一块过来。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杨过楞楞的道:“你是不是神仙啊?怎么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道:“哈,原来你真叫傻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问来干么?”杨过心想:“她定是不肯说,我且激她一激。”于是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作傻蛋,所以不肯说。”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杨过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我说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   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原来这少女就是本书开端时出现的采莲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摔断了腿,武三娘与她接续断骨,但因接骨时她父亲陆立鼎起疑,与武三娘动起手来,以致接得不甚妥善,伤愈之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略有跛态。她皮色虽然不甚白皙,但眉目秀丽,长大后一日美过一日,只是一足跛了,火免引为终身之恨。   那日赤练仙子李莫愁杀了她的全家,本来也要将她害死,但每当看到她身上系的锦帕,记起她祖父陆展元昔日之情,总是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人虽幼小,却是城府极深,知道落在这女魔头手中,性命系于一线,当下曲意奉承,处处讨好,竟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少年时的恨事,就将陆无双叫来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见了,倒也发作不出。如此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子,居然在魔头门下活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暗暗藏在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的父母,她总是假作想不起来。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站在旁边递刀传巾、扫地抹桌。她武学本有若干根底,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晚上就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来洪凌波乘师父心情愉悦之时,竟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只是李莫愁心中对她总是存着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虽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一先一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她们长久未归,决意要江南去,探访父母的生死下落。因她幼时虽见父母被李莫愁打得重伤,算来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心中总存着一线希望,要去探寻个水落石出。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道上两个道人多看了她几眼,她立即出言讥嘲,也是那两个道人脾气不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的耳朵鼻子,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山洞口与杨过实见过一次,只因当时大家幼小,日后都变了模样,匆匆一会,那里还记得起来?   陆无双将两块腿肉吃完,也就够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的脸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章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正要站起,突然远远一人踢跶踢跶的拖着鞋皮,走了过来,鼻子用力嗅着,叫道:“好香,好香!”走到近处,但见他身上鹑衣百结,原来是个乞丐。   他大模大样的过来,坐在杨过身边,从火堆中抓起一只烤好的章腿,张口就吃。杨过并不理会,陆无双闻到他身上一股臭气,先就恼了三分,待见他如此无礼,又增了几分气恼,霍地站起,回到屋中要睡。那乞丐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低头又吃。陆无双怒道:“有什么好笑?”那乞丐冷冷的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何相干?”陆无双手持刀柄,要待杀他,转念一想:“我若杀了他,那傻蛋定然害怕逃走,且忍不忍便是。”   当下强忍怒气,转头入内。   刚跨进门槛,只听那乞丐道:“这个是你媳妇儿么?干么脚跛了?卖不起价钱。”这三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陆无双的心,一句说她是这么一个骯脏傻蛋的老婆,一句说她足跛,最后一句竟将她当作牲口,非但要卖,甚且卖不起价。她在李莫愁门下受尽了委曲折磨,从她眼中看出来,人人都是敌人,个个立意要跟她为难,加之他左足跛了,心情异样,任谁无意中向她的跛足望一眼,她都要发怒,何况这乞丐如此出言相辱?当下再也忍耐不住,霍的一声拔出弯刀,一转身,如风般的向那乞丐扑去。   那乞儿是丐帮的六代弟子之一,在丐帮中武功属于中上。他们丐帮自洪七公以下,个个以四海为家,生就了一副潇洒豁达,随遇而安的性儿。他在荒野之处见杨过烤肉,又见他衣衫褴褛,心想虽然不是本帮中人,总也算得是同道,当下也不客气,坐下去就吃,那知陆无双满脸厌憎之色,竟站起身来避开,忍不住取笑几句,不料这丫头火气奇大,一转身就动刀子。   那乞丐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别发火,我吃了你老公的肉,呕出来就是。”   陆无双最恨别人说笑,心中怒火更增,左一刀,右一刀,两刀均往他要害砍去。那乞丐闪身避过,第三刀砍来时方位变幻不定,那乞丐一个拿捏不准,嗤的一下,衣服上划破了一道口子。他暗吃一惊,心道:“瞧不出这小丫头武功倒极是厉害。”眼见她第四刀跟着砍来,当下不敢怠慢,从腰间取出铁拐,迎刀招架。   拆了十余招,陆无双愈斗愈狠。那乞丐暗暗叫苦,心道:“这丫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我跟她没来由的胡缠干么?老子足底加油,赶快溜了,谅这跛足丫头追我不上。”他想到对方跛足,不自禁向她左腿望了一眼。他若是决意脱身,立即转身溜走,那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无意中向她跛足看了一眼,这才奔跑,却正犯了陆无双的大忌,以致惹出日后无穷之患。   陆无双见他双眼向自己跛足一瞧,脸上登现得意之色,随即虚晃一拐而走,心中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行走不便,就追你不上么?”   但见那乞丐向正北而行,她左手舞动弯刀,挥了几挥,呼的一声,猛向东南方掷出。   杨过口中吃肉,闲闲悠悠的坐着观斗,见乞丐惹陆无双生气,心里甚是得意,突见她向东南方掷刀,好生奇怪,刚怔一怔,只见那弯刀斗然间在半空中自行转弯。   这柄弯刀造得极是奇异,刃口其薄如纸,刀身弯户弧形,陆无双掷出时的手劲又用得恰到好处,但见弯刀呜呜作声,突然向那乞丐身上射去。那乞丐奔得心急,那料到这刀犹似生了眼睛一般,噗的一声,插中他的背脊。   那乞丐受痛,一交摔倒。陆无双展开轻功赶上前去,要待拔刀再斩,那乞丐双手一撑爬起,狂奔而去,转瞬间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陆无双追了几步,再也追赶不上,当即转头,对杨过道:“快给我去把刀子拿回来。”杨过道:“甚么刀子不刀子?”陆无双道:“你不见我的刀子斩中了他背脊?快去拿来。”杨过摇手道:“拿不到啦。”陆无双知道多说也是无用,当下自去进屋睡了,幸好身边尚有一柄尖刀,心道:“虽然没了弯刀,拿这匕首也在你身上刺几个窟窿。”   睡到半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屋外,只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那火堆早已熄了,月亮西斜,地下尚有淡淡的影子。陆无双提起尖刀,轻轻去到他身后,手起刀落,一刀往他背心戳了下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剧痛,当下把捏不定,当的一声,尖刀脱手,只觉中刀之处似铁似石。陆无双一惊非小,急忙转身逃开,心道:“莫非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一望,只见他仍是伏在火边,动也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连叫两声,他只是不应。她凝神细看,但见他身形缩成一团,模样极是古怪,当下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块大石。她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块岩石,那里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当下侧耳倾听,似乎屋子中传出一阵阵的鼾声来。她循声寻去,原来杨过正睡在她适才睡过的桌上,背心向外,睡得正酣。   陆无双一击不中,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纵身而上,提起匕首,一刀刺向他的背心。   这一刀却是端端正正的刺中了,她见杨过既不跳起,亦不呼痛,于是拔出刀来又是一刀,着刀之处明明是中了人肉,绝无异感,但却没鲜血流出。陆无双又惊又怒,连拔连刺,却听杨过鼾声大作,接着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痒啊,别闹,别闹,我怕痒啊。”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之间双足竟然不听使唤。只听杨过又说梦话:“背上好痒,定是臭老鼠来偷我的黄章肉。”   伸手背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片黄章的身子拍的一声,拋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明白:“原来这傻瓜将黄章肉放在背上,这十几刀都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不中,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一送,直向他背心刺去。那匕首将要及到杨过身体,他鼾声大作,翻了一个身,这一刀刺在桌上,深及刀柄。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什么恶梦,大叫:“妈啊,妈啊,臭老鼠来咬我啊。”两条泥腿倏地一伸一挺,左腿在搁在陆无双臂弯里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的肩头“肩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的大穴,杨过两条泥腿摔了下来,无巧不巧,恰到撞上这两处穴道。陆无双身上一麻,再也动弹不得,只有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杨过搁腿的架子。   陆无双怒极,身子虽然不能动弹,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听他打呼声愈加响。陆无双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张口将唾沫往杨过身上吐去。杨过一个翻身,右脚尖慢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臂肩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全身一麻,连口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杨过脚上的臭气阵阵冲来。   就这么搁了一顿饭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不住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将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一个翻身,将双足放开,转过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发怒,越是与小龙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里舍得闭眼?   斗转星移,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咪咪的瞧着自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眼睛一歪,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地下并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一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刃,陆无双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被这傻蛋撞中了穴道。”   她中中虽然起疑,总是难信如此骯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武艺。   杨过一见黑影,立即闭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道人。”又听另一人道:“咱们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的鼻子,一只耳朵、一只手掌。”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皂出来动手吧。”说着向外跃开,三人围成半圆,将大门口围着。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么啊,陆姑娘,你在那里?咦,你干么站着?”拉着她衣袖,用力抖了几抖。陆无双但觉一股极强之力将她全身一震,三处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当下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匕首,跃出屋子,月光下只见三个男人围在门口。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一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一条铁鞭,看准尖刀,一鞭砸将下来。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的尖刀登时脱手。杨过横卧在桌上,见陆无双向旁一跳,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单刀保不住。”果然她手腕一翻,已施展古墓派的秘传武功,将道人手中的单刀夺了下来,顺手一刀,噗的一声,那道人肩头竟吃了一刀。他大声咒骂。跃出去撕道袍裹伤。   此时陆无双长刀在手,精神为之一震,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戳着,不敢过分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甚高,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在武林中似乎辈份不小,出手与步履之间均有气度,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分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那里来的贼贱人,下手这般狠毒?”头一低,向陆无双急冲过去。杨过看了门外四人相斗的情势,暗叫:“不好!”只见刀光一闪,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刀,同时那矮汉的一枪刺到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的猛汉一掌打向她的胸口。杨过手中握着的两枚石子同时掷出,准头竟然不偏丝毫,一枚将花枪激荡了开去,另一枚打中了猛汉的手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极高,右腕中了石子,登时疲软无力,但他左掌快似闪电,倏地穿出,噗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竟有“连环双击掌”的妙技,待他左掌击出,急忙抢出相救,一把抓住他的后领,以“小周天”之劲,一挥甩出。那猛汉身躯重约二百八九十斤,被杨过这么一挥,登时腾空而起,跌出数丈之外。那道人与矮汉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后,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格两声轻响,却是骨骸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被那猛汉一掌断了。她本已昏过去,两根肋骨一动,一阵剧痛,痛得她忽地醒转,低低呻吟。杨过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痛得满额是汗,咬牙骂道:“问甚么?自然很痛。抱我进屋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但不免略加震动,断骨相撞,又是剧痛难当。陆无双骂道:“好,鬼傻蛋,你存心折磨我。那三个人呢?”杨过出手相救之时,她已经被击晕去,是以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你笑甚么?瞧见我痛就喜欢是么?”杨过听她不住责骂,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乃是他一生中最欣悦的日子,小龙女纵然厉声自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虽受苛斥,仍是极为欢畅。此时找寻小龙女不到,恰好有人对他恶言相加,他私心中将她作了代替小龙女之人,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   当下对她的相骂,只是微笑不理。陆无双在月光下隐约见到他的笑容,想起这骯脏牧童偏生全身完好,自己既有残疾,又受重伤,她性子本就异状,此时重伤之后,对杨过竟是嫉妒起来,恨不得一刀将他刺死。杨过抱着她身子,放到桌上。她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牧童,你会什么接骨?”杨过道:“我家里的癞皮狗跟别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牠接过骨。还有,王伯伯家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道:   “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然伶牙利齿,但每说一句话,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是力有所不及,只得闭眼忍痛,不理他的唠叨。   杨过道:“那只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与别的狗打起架来,就跟没断过骨头一样。喂!陆姑娘,我给你治一下好不好。”   陆无双心想:“这脏牧童真会接骨,也说不一定,这里又没医生,若是无人治医治,我准得活活痛死。”转念一想:“我断了肋骨,他替我接骨,定要袒衣露胸,岂不羞煞了人?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治好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   她天性本就有点乖僻,自幼遭遇不幸,跟随李莫愁日久,受了她的熏陶,更是心狠手辣,虽然小小年纪,却是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于是低声道:“好吧,你就给我接着断骨试试。你到底会一会?你若骗我,哼哼,小牧童,你可得小心了。”   杨过心道:“此时不加刁难,以后只怕再没机缘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他家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双连声道:“呸,呸,呸,臭牧童……臭牧童……啊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   杨过笑道:“你不肯叫我,那就罢了。我回家啦,陆姑娘,再见再见。”说着站起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是要痛死在这里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应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于是道:“好,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吧,还有九百九十七声,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去,要去解她衣衫。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喝道:“走开,你干什么?”杨过退了一步,道:“我听人家说有什么隔山打牛,可没听说有隔山治牛。”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吧,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突然门外有一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人声音道:“那叫化子背上的,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下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原来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里逃生之后,回到赤霞庄去,发见陆无双竟自离庄,这也罢了,不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威震天下,武林人士闻名丧胆,主要还不在她的武功,而在她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这本“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的熬练之法,以及解药的方子。若是流传出去,赤练仙子的威风何存?她这本秘传自己早已熟烂于胸,自是不须带在身边,在赤练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聪明伶俐,平日万事都留了心,知道师父收藏秘物的所在,既然决意私逃,连师父藏着的毒针和解药、以及那本秘传都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她行的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迹影。这一晚事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西路帮众集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定然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撞到一名六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个乞儿在旁卫护。   李莫愁眼快,见他背上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见丐帮势大,不想多惹是非,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然叫嚣,说被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背心。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屋之前。但见屋前烧了一堆火,鼻中微微闻到一些血腥之气,,忙晃亮火折,四下一照,果见地下有几处血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末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一指。洪凌波一点头,推开屋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二三:回到江南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一响,一个淡黄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陆无双自幼讨得她欢喜,是以她对师妹情谊倒甚不错。此次知道她犯了师门大规,师父定要使尽各种恶毒法儿折磨得她痛苦难当,这才慢慢处死,但见陆无双躺在桌上,当下举起长剑,一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上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了下去。李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师父也不拜了么?”她说话向来娇柔动听,此时虽在盛怒之中,仍是说得甚是婉转。陆无双心想:“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瞧着师妹,脸上却满是哀怜之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显得神色傲然,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道士、一个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大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与全真教的仇怨却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知她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天天害怕被师父追上,此时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那傻蛋到那里去了?”   此时她命在顷刻,想起那个骯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种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光光一亮,蹄声腾腾,一头疯牛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雄伟高大的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着一柄尖刀,左角上缚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这一冲之势威猛无比,李莫愁虽然武功高强,却那里敢正面挡牠这一冲,当即闪身在旁,但见那牛在屋中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那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十余丈之外。李莫愁望着那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忽然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那破屋前后找了一遍,一跃上屋。李莫愁却料定是那牯牛作怪,身子一纵,轻飘飘的追了下去。黑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穿入了前面树林之中。李莫愁借着火光,见牛背上无人骑着,看来陆无双又不是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是好,当下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一跃,骑上了牛背,前后上下一看,实是瞧不出端倪,跃下牛背,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一声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了出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屋去了。他一听见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就知李莫愁是要来取她性命。李莫愁与他虽是师伯,但杨过对她恨之入骨,主意要救陆无双,当下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匕首与几根枯柴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自己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腹,趋牛冲进屋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是藏在牛腹底下,也是他武功卓绝,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厉害无比,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在长草中躲起来。   这么一番巅动,陆无双早已痛得死去活来,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是迷迷糊糊,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急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她?”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吧。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极是气闷,又待叫一声痛,杨过仍是按住她咀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自己被她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他。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他此话一出,果然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   她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岂非给她拿住?”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定,其实施展“草上飞”上乘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一时不察,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他放开按在陆无双口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放在草上,道:“我立时给你接骨,咱们须得快离此地,待得天明,那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的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衫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的内衣,内衣下却是个杏黄的肚兜。杨过双手微微发颤,不敢再解,瞧陆无双时,但见她秀眉双蹙,闭住了眼不敢相望自己。杨过情窦初开,闻到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道:“你给我治吧!”说了一句话,随即闭眼,将头转开。杨过咬一咬牙,解开她的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触摸。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凉意,一睁眼,却见杨过痴痴的相望,怒道:“你……你瞧……瞧甚么?”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替她遮进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裹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但见月光映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自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急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然仍是隐隐作痛,但比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其实陆无双并不痴呆,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凭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当下说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   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么?”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么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吧,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吧。”   她若是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然不肯答应,但见她脸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对她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可怜见,却教我撞见了姑姑。”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明知此事渺茫之极,只是他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自已向自己巧所解释罢了,当下叹了一口气,俯身抱起她身子。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么?”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嘿嘿一笑,道:“傻蛋,江南这么远,你抱得我到么?”话虽这么说,她却安安静静的伏在杨过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虽然迅捷,但上身稳然不动,丝毫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腾,竟然疾逾奔马,比自己练轻功时空身急奔要迅速,这一身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心中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啊?”此时天色微明,东方渐白,陆无双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然骯脏,却是眉目如昼,极为英俊,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疼痛,过了一会,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陆无双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吧,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只是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当下将她放在肩头,缓缓而行。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口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么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派甚么我可不知道啦。”   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么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只是天赋的奔跑迅捷,并非身负高深武功?不对,不对,他会点穴接骨,自然是武林高手?又难道他武功虽好,人却痴呆么?”于是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么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妳,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是真傻的。”本来心中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郄又转为憎厌之心。   杨过见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   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吧!”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只是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说话之间,两人到了一个小市镇,众人见杨陆这等模样,都感奇怪。杨过毫不理会,找了一家饭店,要了饭菜,两人相对而坐。陆无双闻到杨过身上的牛粪气息,眉头一皱,道:“傻蛋,你坐到那边去,别跟我一桌坐。”   杨过笑了笑,走到另一张桌旁坐了。陆无双见他仍是面向自己,越瞧越觉此傻得讨厌,沉脸道:“你别瞧我。”指着远处一张桌子道:“坐到那边去。”杨过裂咀一笑,捧了饭碗,坐在门槛上吃了起来。陆无双道:“这才对啦。”她肚中虽饿,但胸口刺痛,难以下咽,只感一百个的不如意,欲待拿杨过出气,他又坐得远了,呼喝不着。   正烦恼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唱道:“小小姑娘行好心哪。”又有一人接唱道:“施舍化子一碗饭哪!”陆无双抬起头来,只见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门外,或高或矮,一齐望着自己。她曾用银弧刀伤了一个乞丐,一见这四人来意不善,心中暗暗吃惊。又听第三个化子唱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哪!”第四个唱道:“地狱无门你进来哟!”四个乞丐唱的都是讨饭的“莲花落”调,每个人都是右手持一只破碗,左手拿一根没剥皮的树枝,肩头负着六只麻布袋子。陆无双曾听师姊闲谈说起,丐帮帮众以背负的麻袋数分辈份高低,这四人各负六袋,那均是六袋弟子了。   丐帮在大河南北岸声势甚大,客店的掌柜一见同时有四位六袋师傅齐到,心知必有大事发生,不由得神色紧张,忙向店伴连使眼色,命他们千万不可得罪了丐帮的师傅。陆无双望着桌上的饭菜,不再望那四个乞丐,寻思脱身之计,只是敌手共有四人,自己身受重伤,那傻蛋是否真有武功,尚难断定,纵然当真会武,疯疯癫癫的,也决不能高,自是难敌丐帮的四名高手。她虽聪明伶俐,一时之间却亦彷徨无计。   杨过自管自吃饭,对这四个化子恍若未见。他吃完一碗,自行到饭桶去满满装了一碗饭,伸手到陆无双面前的菜盘之中,抓起一条鱼来,汤水鱼汁,淋得满桌都是,傻笑道:   “我吃鱼!”陆无双秀眉微蹙,已无余暇斥骂。只听那四个乞丐又唱了起来,唱的仍是“小小姑娘”那四句。四个乞丐连唱三遍,八只眼睛瞪视着她。陆无双未思到对付之策,当下缓缓扒着饭粒,只作未有听见。   一个化子大声说道:“小姑娘,你既一碗饭也不肯施舍,那就请再施舍一柄弯刀。”   另一个道:“你跟咱们去吧,咱们也不能难为你。只要问明是非曲直,自有公平了断。”   隔了一会,第三个道:“快走吧,难道真要咱们用强不成?”陆无双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第四个化子道:“咱们不能强丐恶化,四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小姑娘,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只是你去评一评理。”陆无双听了四人语气,知道片刻之间就要动武,虽然明知难敌,却也不能束手待毙,左手抚着长凳,只待对方上来,就挺凳拒敌。   杨过心想:“该出手啦!”走到陆无双桌边,端起菜碗,口中咬着一大块鱼,含含糊糊的道:“我……我泡点儿汤!”菜碗一侧,竟把半碗热汤倒在陆无双右臂之上。她坐西朝东,右臂处于内侧,这半碗汤倒将下去,她立时身子一缩,转头去看。杨过叫道:“啊哟!”毛手毛脚的去替她抹拭,就在此时,他头微微向外一侧,口一张,数十根尖利的鱼骨激飞而出,分射四名化子。   那四个化子绝未留心,半点没有看清,只觉双手臂弯处“曲池穴”一麻,呛啷,拍啦,四只破碗摔在地下一齐砸得粉碎,四根柴棒同时跌下。杨过拉起身上破衣,不住价往陆无双袖子抹去,说道:“你……你别生气……我……我……我给你抹干净。”陆无双叱道:“走开。”回过头来瞧那四个化子时,不由得惊得呆了。   只见那四个乞丐的背影,在街角处一晃随即隐没,地下只剩下四根柴棒,四只破碗的碎片。陆无双大为惊疑:“这四人忒也古怪,怎么平白无端地突然走了?”见杨过双手都是鱼汤菜汁,还在桌上乱抹,斥道:“快走开,也不怕脏?”杨过道:“是,是!”双手在衣袖上大擦一阵。陆无双皱起眉头,道:“那四个叫化子怎么走啦?”杨过道:“想是他们见姑娘不肯施舍,再求也是无用,这就走啦。”   陆无双沉吟片刻,不明所以,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了一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她胸口断骨未续,刚上驴背,痛得就脸色惨白。杨过道:“可惜我又脏又臭,否则倒可扶着你。”陆无双道:“哼,尽说废话。”缰绳一抖,那驴子的脾气极为倔强,挨到墙边,就将陆无双的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双手双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子上摔了下来。究竟她身负武功,右足着地,稳稳站定,可是伤处又是剧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相扶。”杨过道:“我……我身上脏啊。”陆无双道:“你就不会洗洗么?”杨过傻笑几下,没有作声。陆无双道:“你扶着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了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陆无双心头有气:   “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吧,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道:“是你叫我的,可别嫌我脏,又骂我打我。”陆无双道:“是啦,啰啰唆唆的多说干么?”杨过这才一笑,轻轻跨上驴背,双手搂住了她,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抵抗,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途,本来想向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此是大道,但见了丐帮这四个化子后,寻思前边路上必定还有丐帮徒众守候,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道路迂远些,却是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对东南方一指,道:“向那边行。”   那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小孩奔到驴子之前,叫道:“陆姑娘,有一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一掷之后,撤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平平常常的油菜花,花束旁用线缚着一封信,忙将封皮撕开,抽出一张黄纸,只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这张黄纸极为粗糙,字迹却甚是挺拔脱俗。陆无双“咦”了一声,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实时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小孩,是不是?他又是你姑姑派来的么?”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小孩明明是一个平常的农家少年,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写这信的人是谁?看来此人倒是一番好意,若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   须知杨过虽然学了玉女心经,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古往今来,仅他一人而已,但究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是给李莫愁赶上,那可万万不是她的敌手,心中沉吟不定,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他,看来他也不是我姑姑派来。”刚答了这两句话,只听得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谁家迎娶新娘。   虽是乡间粗鄙的鼓乐,却吹得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转,李莫愁师徒若是追到,青天白日的,实无处所得以躲藏,于是说道:“陆姑娘,你想做新娘不想?”陆无双正自彷徨无计,听到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杨过笑道:“咱们来玩拜天地成亲,你去扮新娘玩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怎么也瞧你不见。”陆无双一凛,道:“傻蛋,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若扮新娘,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不及骂他口舌轻薄,心想:“这傻蛋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在亦无别法。”说道:“怎样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子后臀上抽了一鞭,那驴子发足直奔。   ∠缂湫÷飞跏窍琳欢グ巳颂У拇蠡ń稳×寺罚员咴傥蘅障丁S兹酥诩孔佑姹祭矗肷澈龋新可铣丝屠甄只盒小Q罟纫患校叩媚锹孔痈涌炝耍壑洌殉宓接椎娜酥诟埃缬辛矫澈呵郎锨袄矗÷孔樱悦獬遄不ń巍?   杨过长鞭挥处,卷住了二人小腿,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都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向前一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了过来。   那新郎只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上戴了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拋,待他飞上两丈有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亲的一共有三十来人,其中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的手中,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瞧定杨过是个拦路行劫的独脚大盗,抢上前来唱个喏,说道:“大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需用多少盘缠使用,咱们全听吩咐。”杨过笑道:“嘻嘻,陆姑娘,怎么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到了师父老驴上的鸾铃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原来李莫愁自负武功盖世,江湖上无人能敌,行事之时处处先声夺人,杀人之前,先在那家人家留下血手印,每一个手印杀一人,决不怕那一家人邀请帮手,或是弃家远逃。她骑的花驴颈下,悬得有十三枚特制的金铃,铃声及远,声闻数里,人未到,铃声先至,教敌人未见其面,已然丧心落胆。   杨过心想:“她来得好快啊。”口中却还在假作痴呆:“铃子?什么铃子?是卖糖的么?怎么我没听见?”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听我的话,就放了他,否则……”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拋。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了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见你们玩拜天地做亲,玩得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什么?”杨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小孩们在一处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那是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大盗,忽然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时,见他们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正没做理会处,杨过听金铃之声渐近,一跃下驴,将新郎横放在驴子鞍头,让陆无双看守着他,自行到花轿跟前,掀开轿门,将新娘拉了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而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边发生何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那新娘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反手一抓,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妇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上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的喜娘七手八脚,除下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进花轿去吧。”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轿,自己坐在她的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了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走,快吹吹打打!”纵身一跃,骑上了白马。众人见一对新夫妇都落入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吶锣钹,一齐响起。   那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地,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   陆无双在轿中听到铃声,心想能否脱却此难,就在此一瞬之间,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走过没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道:“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突然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一抖,用尘尾卷住轿帷,轻轻一拉,嗤的一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美得很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一张,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   杨过心中更奇,叫道:“陆姑娘,你在那里?”陆无双笑道:“我不见啦。”但那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   杨过道:“你安安隐隐的做新娘吧,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那新娘道:“你挤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那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杨过先前所乘的驴上。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什么?……”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一提马缰,追了下去,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但见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了跷蹊,又在前边伏下了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不久花轿抬到,那轿帷已被李莫愁撕去半截,陆无双从破帷探头出来问道:“瞧见了什么?”杨过道:“你扮新娘子,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里一百个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似你这般不怕羞的新娘子?”   二四:假扮新郎   陆无双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听他言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狭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个个疲累不堪,但只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明日东升,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那新娘与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男的瞧着女的,见她惧怕之色掩不住本来的娇美,女的瞧着男的,倒也五官端正,二人一面担忧,一面却也心中窃喜。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行行好哪,施舍一耳一个鼻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个人身材都是极高,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一瞧他们肩头所负麻布袋,每人都是七只,心想:“这三个七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六袋的厉害得多,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行得正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被杨过吓得怕了,人人想起:“原来这三个叫化与那强盗是一伙。”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向杨过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个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原来那四个六袋弟子被鱼刺打中穴道,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们提到杨过。   一个叫化一扬,杨过所乘的马受惊,前足便提了起来。杨过装作乘坐不稳,身子一晃,重重摔了一交,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一向锄强扶弱,济困拯危,他们所以要跟陆无双为难,原是她平日无端的出手伤人之故,此时见杨过不会武艺,摔了他一交反觉歉然,当下一名乞丐伸手拉了他起来。   杨过喃喃的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么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个乞丐依照丐帮的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用袖子扑打身上的灰尘。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待要怎地?”一个化子说道:“敝帮的弟子言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咱兄弟三人好生羡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答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好了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算得是英雄好汉呢?”   这三个化子都是大有身份之人,被她这几句话一挡,果然觉得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果真有伤,今日就饶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一听,却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   她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言道,丐帮中的是英雄好汉,原来个个是无耻之徒。”那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声誉,一齐脸上变色,其中一人性子特别暴躁,抢上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跟我媳妇儿啰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拦住花轿前面,又道:“看你们虽然做了丐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大有做官发财之望,怎么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样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性子的叫化子道:“你让开,咱们只是要领教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跟不会武艺之人动手。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竟尔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当下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哎唷,哎唷!此时天色早已全黑,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吧!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三个说,好是不好?”那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心下好生不耐烦,但对他又不便动手。三丐中最工心计的那人心道:“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护她。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动作,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吩咐一句话来吧。”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性的化子叫道:“咱们也不领教别的,只领教你那双刀斩背的功夫,这一招叫做什么啊?”陆无双也知道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寻思脱身之计,口里顺嘴答道:“那叫做貂蝉拜月,怎么样啊?”杨过接口说道:“不错,把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背上。”他口中呼呼呼的叫着,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用掌缘在他背上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吃了一惊,一齐跃开,心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咱们。”那火性化子背上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也已甚是疼痛,大叫道:“好啊,贼乌厮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他转头向陆无双道:“好媳妇儿,你说我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道他定然身负绝艺,否则怎能跟这三位丐帮的高手嬉皮笑脸,行若无事?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于是随口说道:“你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往那化子背上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众人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他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背上,这一路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一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掌,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以外,但仍是好端端的站着,中拳之处却也不觉疼痛,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一伸,右手五指抢弹,作了个弹琵琶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同时身子一偏,让开了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原来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俏丽无伦。小龙女破例收杨过为弟子,这套拳法也传了他。杨过觉得原来的招数虽然厉害,总是扭扭捏捏,另人用之不雅,当练习时在纯柔的招数加入了阳刚之气,一变妩媚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都是丐帮中的好手,莫名其妙的中招,对杨过的真实功夫并未佩服,一声呼啸,同时攻了上来。杨过东一闪,西一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向左一挥,左手向右一送,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道:“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儿的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向左一歪,右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小腹。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生平武功,竟然碰不到他一点衣服,而这小子手挥目送,潇洒自如,要打那里就是那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箫”、“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心中佩服,故意出一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按理此时万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内功深湛,竟尔身子向前一扑,双掌以垂帘式削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一齐抢攻,那知被他内力一逼,反而倒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然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敌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哈哈!运的竟是“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的高手,但那三名七袋弟子究只是二三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脑晕眩,摇了几摇,齐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任你天大本事也站立不稳。杨过以怪笑使人摔倒,就是此理。陆无双也被笑得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拍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敬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打发迎亲人众回去,与陆无双找了个客店住下。二人叫了饭菜,正要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了出去,只见院子中站着两个道人。二道一见杨过,立即纵身扑上。   杨过一看,那两个道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赵师叔”与姬清虚。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浑若无事的站着,理也不理。两个道士扑到他的身前,都是身形一侧,从他肩旁掠了过去,抢到陆无双的面前。就在此时,叮玲,叮玲一阵铃响,传了过来。   这铃声突然出现,待得听见,已相距甚近,两名道士一听,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道:“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来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吧!”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突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凌波,你到屋面顶上去守住了。”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登时上了高。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您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俯跌在地,动也不动的死了。原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一挥,立即送了他的性命。   她问店小二道:“有个跛足的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见她出手伤人,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将手一推,砰的一声,踢开了西首的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赵师叔”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咱们马上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被洪凌波瞧见,但我不怕她。”低声道:“好媳妇,跟我逃命吧。”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一番如再逃待性命,那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就在此时,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过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引开她,快想法儿逃命。”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人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他的身材不高,比陆无双还矮着寸许,穿著一件宽宽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一惊,猛听得铃声大振,一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但见白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急追而出。陆无双说道:“快走!”杨过心想:   “李莫愁轻功迅捷无伦,立时能追上此人,立时回来。我背着这跛脚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转,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那“赵师叔”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现惊惶之色。杨过知道事机紧迫,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一挥,已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说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你说甚么?”   杨过道:“你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赵师叔”的道袍除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说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赵师叔”四肢不能转动,五官却能运动,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自己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只要头一低,立时就避过了,但他有似失魂落魄,竟然不躲,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原来杨过见陆无双的生气模样,不禁想起师父小龙女来。陆无双本拟这掌打空,岂知重重打中,也是一呆,随即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轻轻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在豺狼谷中被她砍了一只手掌的皮清玄。原来他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   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就在此时,花驴上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那花驴已经被李莫愁夺回,因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叮叮乱响,显得匆忙凌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但铃声却疾徐有致,犹似行云流水一般。杨过灵机一动,将皮清玄一把提起,这一擒一提之际,已自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土炕与南方之床截然不同,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被塞入,闹得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吧!”说话之间,又将“赵师叔”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骯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土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了一只茶杯,低头喝茶,一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后的死穴上。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岂知就这么略略大意,致令杨过巧计得售。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肩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气,不禁心中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吧,又是疯疯癫癫。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微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有点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与她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   尚未触到,已闻到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双唇正要凑到她的唇上,背心突然被一件暗器一碰。杨过大吃一惊,一跃而起,以他的功夫,任何暗器打来都能事先发觉,决不容着身,只是正当销魂之际,不免神智胡涂。这一跃起,但见窗格一个破孔中一张脸孔一闪,这脸怪异无比,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杨过追出房去,已是影迹不见,他心念一动:“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到房中瞧那暗器时,却是落在地下的一个纸团,忙拾起来打开一看,上面写得有字。此时陆无双也已惊醒,凑近来看。   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若肆轻薄,立取尔命。”早一日曾有一个农家小孩,送了一束菜花给陆无双,花中留字示警,说她师傅即行追到,叫她急速躲藏,那几个字的笔致,就与这八个字一模一样。杨过又是羞愧又是惊讶,心道:“原来有高手在暗中护她,昨晚若是我行止不端,岂不……”想到此处,不由得面红过耳。陆无双道:“哼,臭傻瓜,你姑姑骂你来啦。”杨过一凛:“难道真是姑姑?”随即想到:“那人容貌怪异之极,不男不女,非人非鬼,与姑姑真是有云壤之别,何况这些字也决不是姑姑的手笔。”   就在此时,李莫愁花驴上铃声响起,却是向西北而去,原来又是回头搜寻。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在落在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就多一日危险,这些日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位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祇是他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让我独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于是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笔砚,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突然伸手,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臭傻蛋。”祇见杨过从炕里抱出一把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是面容未变,若被师傅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中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她脸上不露声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丝毫不将他瞧在眼里。这日陆无双伤势略佳,已能独自乘驴缓行,她不要杨过同乘,两人各自骑了一头牲口,慢慢向东南行去。   休息了半个时辰,上驴又行。杨过尽在琢磨:“那两次传书之人到底是谁?”陆无双忽道:“傻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杨过正自出神,给她一句话一提,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   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傅说了,岂非糟了。”   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人道人早赶到了咱们头里去啦,师傅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几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她乘坐的驴子突然纵声大叫。陆无双一回头,但见道路转角处两个乞丐并排而立,挡住了去路。   杨过眼快,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那“赵师叔”和姬清虚,心中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咱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跃下坐骑,拱手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叫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做和尚,也休想逃得过咱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跟咱们见帮主去吧。”杨过心想:“听姑姑说,丐帮的帮主名叫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之高,直是到了不可思议之境,虽然姑姑从未离过古墓,也祇听孙婆婆辗转说起,但是想来那人定是十分厉害,若是他当真在此,那可难以逃过了。”拦路的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个六袋弟子,三个七袋弟子,脸上均有怀疑之色。正当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银铃响起,叮铃,叮铃,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撞到这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能脱得师傅的毒手。唉,当真是魔劫重重。”她不怨自己心狠手辣,无缘无故的伤了丐帮中人,以致树下强敌,却怪丐帮帮众纠缠不清。女孩儿每每怪人不怪已,原是人情之常。而陆无双性情乖僻,更觉得天下祇有自己是好的,别人全都不对。   片刻之间,李莫愁的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那李莫愁我是打她不过的,祇有赶快向前闯了。”他心中虽急,脸上仍是好整以暇,装得半傻不傻,说道:“两位不肯化缘,那也不打紧,就请让路吧。”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步履轻飘飘的似乎丝毫不会武功,各伸右手抓他。杨过一掌劈出,与二人手掌一对,三只手掌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原来这两名八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胜过杨过十倍,祇是论到招数的奇功奥妙,却又远不及他。因洪七公生性闲散,馋嘴贪吃,赖得传授武艺给弟子,是以真正传得他武功的祇有郭靖一人。其余丐帮弟子,学得他武功的一招半式,已属难能了。当下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轻轻化解了,但要夺路而行,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女子过去没有?”两个化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有怀疑:“这二人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要动武,决意在旁看看热闹。一来瞧一下名闻天下的丐帮弟子武功到底如何,二来瞧瞧那两个小道士武功是何家数。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稽首,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用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被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洪凌波见他面貌虽然凹凹凸凸,极是丑陋,但说话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剑,眼望师傅。见她点头示可,将剑递了过去。杨过稽首谢了,接剑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于授手。”   (第六册完)   二五:重阳剑法   洪凌波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同陆无双道:“师弟,你站着观战,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人的手段。”李莫愁心下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与丐帮素来交好啊,怎地两派门人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化子喝骂起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长剑一挺,抢上前去,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心中却大为担忧:“这傻蛋冒充起道士,也就罢了,又何必指明是全真教?他不知我师父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数十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那一式逃得过她的眼去?”原来道教之中派别甚多,当时南宋末年,最盛行的就有四大派,全真教虽然兴旺,但说到根深蒂固,流传之广,与人数之众,远不及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的正乙教。   两个化子听他说到“全真门人”四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门人?   你和那……”杨过那里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传的“重阳剑法”。两个化子辈份已高,决不愿二人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的奇快,两人不得不举铁棒招架,原来两人手中所持的杆棒,看来乌沉沉的毫不起眼,却是生铁所铸。二人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棒空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亍人胸口。两个化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但手腕一抖,剑招却分为二。这是全真武功中最上乘的“一气化三清”剑法,练到最精纯时,每一招又化为三招,一个人与人动手,等于是三个同样的武功的人合力齐上。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化子就同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化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   李莫愁见这小道士剑法如此精纯,不禁暗暗心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威震天下,当真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是要落在他的身上。”洪凌波和陆无双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是略一缓气,他们定要说话,只要容得他们开口,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刺过,剑法一变,身子转处,抢到了二人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人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身形一晃,闪到二人身后挥剑刺出,两人回身招架,杨过又抢到他们身后。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相拼,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一味施展轻功绕着二人兜圈。每个全真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伐虽是全真派的武功,但呼吸运气,用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须知古墓派的轻功是天下之最,任何派别都难以及上,轻功的根基乃是呼吸,脚法上是末节,是以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他不上,但见他疾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人一面急转,一面抡棒护全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听天由命而已。   如此急了百余圈,二个化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到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俩一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的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两人大喜,正要依言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人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向前急忙迈了一步,一足刚刚着地,背后剑招又到,这一下吓得一颗心简直要从口中跳了出来,立即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二人奔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二人背后一晃一晃,脚步微微一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人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是极高的轻功,片刻之间,已奔出数里,将李莫愁等远远拋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已抢在二人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挥,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一推,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两丐觉得不妙,急忙运劲裹夺。杨过功力不及二人,那肯与他们硬拼,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两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撤棒后跃,怒目而视,脸卜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两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害,听了杨过之言,心神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被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将两根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化子恍然而悟,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杏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他微一沉吟,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什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什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只好罢休。”   那化子被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是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化子却极为持重,心想咱俩连眼前这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后有期。”打个稽首,回头便走。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没曾听见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乌!”另丐问道:“什么?”那丐道:“他说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驴上,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驴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杨过一笑,将长剑横捧手上,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原来她见杨过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何等机警,一听“且慢”二字,已知情形不妙,当下将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撤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份,那是不能用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在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须知他对全真教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待他不错,但与之相处时日甚暂,这一点点好处,尽教赵志敬、郝大通等待他的恶处掩过了,是以他不愿自认是赵志敬等那一个的门下。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原也说得上。   若照他的年纪,只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因见他功夫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其实已是抬高了他的身份,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那知他孩子气心重,不肯比杀死孙婆婆的郝大通低着一辈,于是抬出王重阳来。那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到七个弟子,武林中人人皆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老娘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道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但他若不是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的,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他想自己当日扮了牧童,与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别给她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问我什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跛足的美貌少女?可知她身上带的那本书到了何处?”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到了何处?”杨过道:“适才我和这位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跛足少女和三个化子动手。   一个化子中了那少女的银弧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少女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脸上微现焦急之色。杨过见自己谎言见效,更加张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什么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给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收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教人生气?   那姑娘给几个教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传呼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兵将拥着一个蒙古官员疾驰而过。那官员穿的是文官服色,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痛一下,要知道这一拂若非轻轻拂去尘土,而是落在旁人头上,那人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去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伸手指着北方,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听说是要去潼关。”李莫愁点一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叫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美貌,该当称为仙子,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年逾五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三十岁左右。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要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教训教训你。”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和你祖师爷林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李莫愁心中怒极,但仍是浅浅一笑,而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不成……”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她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一怔,立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立即断为两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动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过招,这样吧,我空手接你的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杨过心知在此情势之下,不动手是不成的了,但若当真跟她比拼,自己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副老前辈模样,再用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后辈领教啦。”杨过道:“不敢……”   只见灰影一晃,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千招万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原来李莫愁适才见他与两个丐帮交手交招,剑法精奇,确非庸手,若要三招之内伤他,实是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她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杨过忽见怪异招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情急之下,突然一个觔斗,头上脚下,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三十六处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一腿踢出。李莫愁见明明点中他的穴道,他仍能还手,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中的是他周身七十二处偏门穴道。杨过伸出左手,一指戳向她的右膝弯的“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计所不为”跟着上前。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人身柔软之处。因此叫作无所不为,实在已有点无赖的味道。   但她练此手毒招之时,那里想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手,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了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效用。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想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诸君若是读了拙作“射雕英雄传”,当知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险送了他的性命。因当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任何人全身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胡桃,而大力士手中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武敦儒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用牙齿一咬住拂尘,竟能夺下她用以扬威数十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竟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转,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瞧清楚了陆无双的容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所骑的驴子,同时士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骑的驴子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不再思索,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驴子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乖媳妇,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上,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双不待他招手,早已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只是她被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不住用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闹个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一跃而起,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一跃下地,俯耳在地上一听,并无马蹄声音,道:“不用怕啦,慢慢走吧。”当下两人并辔而行。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教你夺来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摸,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陆无双道:“哼,她为什么心里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终究害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或急或缓,直至黄昏。杨过道:“小媳妇儿,你若要保全你小性命,拼着伤口疼痛,今晚再跑一晚。”陆无双道:   “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我们换马去吧。”两人急驰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套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到窗下向内一瞧,见一位蒙古官员背而向窗坐着。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摸二十来岁,原来是个少年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伸指往他背上点去。那官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倏地抢上一步,待杨过一指点空,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如两把铁爪,猛插过来,竟是极厉害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微一惊,不意一个蒙古官员竟有如此高强武功,当下身子一侧,从他双爪之间闪了过去。那蒙古官连抓数抓,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了开去。   那蒙古少时曾得鹰爪门的明师传授,自负武功卓绝,气凌当世,但与杨过数招一拆,竟被他制得绝无施展手脚的余地。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喝声:“坐下!”一股内力直透双臂。那蒙古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呕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一跃而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方道:“你是谁?   来干么?”原来他一口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与汉人一般无异。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什么受了伤?”左手摸一摸有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同时部位也有一处隐隐作痛,这处所若不碰它,竟是全无异感,手指一按,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嗤的一声,撕破衣服,斜眼一看,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杨过刚才在他肩头一按之时,手中偷藏暗器,算计了他。那官员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说谎骗人,神色之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玩弄着桌上的一枝毛笔,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延伸一寸,约摸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性子极是倔强,心中虽想求他相救,但不肯出口,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图个同归于尽。”一纵身又要扑上。突然有人高声喝道:“蒙古狗官耶律晋,回过头来。”那官员听人叫他名字,一回头,只见窗格中白光闪动,一阵暗器密雨急射进来。   这一批暗器发得既劲急,又繁密,那官员虽非庸手,一时之间那能接得许多?杨过对这官员实无相救之意,但斗然间见这许多暗器打了进来,不由得猎心喜,施展玉女心经中的“满天花雨”手法,左接右碰,前砸后飞,霎时间接到的暗器又反打出去。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亮,满地满桌落了几十件暗器。窗外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咱们后会有期,请阁下留下万儿来。”杨过道:“在下是无名之辈,没名没姓。”窗外又有一人怒叱,一个女子声音道:“走吧!”屋顶上脚步声微响,三个人越屋而去。适才杨过与耶律晋动手,各自全神贯注,都没听到有人在外窥探,可见那三人的轻身功夫也极了得。   “满天花雨”本是一举而放数种暗器的手法。虽然号称满天花雨,但能同时发射数种暗器,分别命中不同标的,已是极为难能,真的一举数十种暗器同时发出,而并非乱掷乱射,那可说是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了,杨过所练的“玉女心经”,虽能一手齐发,又能一手齐收,更是各家各派武功中所无。他练了这门功夫后,从未用过,突然见到这许多暗器从窗中射了进来,自然不免技痒,露了这一手绝招。待得将诸暗器打落,心中方始想到:“行刺这蒙古官员的其实是我同道,这一来,可将他们得罪了。”   那蒙古官耶律晋虽见杨过救了自己性命,但手臂一抬,肩头隐隐生疼,想到了此人的奸计暗算,盛怒之下,也不及细想,随手检起桌上与地下的金镖,袖箭,飞蝗石,纷向杨过射了过去。适才窗中射进来这些暗器,那是三人齐放,发射的功夫也远远胜过耶律晋,杨过这才或接或打、或碰或砸,此时他一枚枚的投掷过来,杨过那里放在心上,尽数接在手中,叫道:“小心了!”手一扬,数十枚暗器激飞而出。   耶律晋但见上下左右尽是暗器的影子,不论闪左避右、窜高伏低,都非身中暗器不可,危急中向后一跃,砰的一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但听一声响,数十枚暗器同时打中墙壁。这一声响极是奇特,因一声之中,包含了数十种暗器同时中墙的声音,飞刀之刺、袖箭之中、飞蝗石之碰,声音各各不同,但妙在同时中墙,同时发声,是以万难用任何一种声音来形容比拟。耶律晋一怔之下,跃在一旁,向墙壁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   原来数十种暗器一齐嵌入墙壁,却都离开他身子寸许,将他身体轮廓整整齐齐的描绘了出来,他身体固然毫发未伤,连他衣服也没撕破半点,耶律晋惊骇之余,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翻身拜倒,说道:“英雄,我今日服你了。”杨过武艺虽高,但一生之中,别人对他不是斥责詈骂,就是教训指点,即连他数度相救的陆无双,也是一直对他疾言厉色,不稍假借,从未有人向他拜服。他是少年心性,此时不禁大为得意,欢喜得哈哈大笑起来。   耶律晋道:“不敢动问英雄高姓大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是叫耶律晋的了?   你在蒙古做什么官?”原来此人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佐成吉思汗(元太祖),窝阔台(元太宗,成吉思汗次子)平定天下,威震异域,功劳极大,所以耶律晋年纪不大,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当下对杨过说了。   杨过武功再强,世务却全然不知,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什么官职,只点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耶律晋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纵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倏地而来,倏地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   正沉吟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却又多了一人。耶律晋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他磕头吧!”陆无双喝道:“你说什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的,只觉受她打一掌骂几句,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二六:丐帮大会   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的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汉,今日能结识高贤,实忍生平之望。杨英雄纵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份,又将杨过大大的捧了一下。杨过从来没与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一生最大的学问就是吹拍奉承,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人,奉承之际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朴,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国官场的习气。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只肩上的两枚玉蜂神针一一吸了出来,再给他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神针,这时见那两枚细如头发,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一阵微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却道:“使这种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慨,也不怕旁人笑话。”杨过笑了笑,却不跟她争辩,向耶律晋道:“咱们两个,想卖身投靠,服侍大人。”耶律晋一惊,忙道:“杨英雄爱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卫。”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封妻荫子。”不由得架子登时大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皇家,原是正途啊。”   杨过笑道:“这个你又想错了。咱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皮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咱们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意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卫取来衣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个美貌少年蒙古军官。   一宿无话,次晨一早启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反而骑马。未到午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旁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想:“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我就这么让他们抬到江南去。”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鸾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了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踪迹。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领教武学的精义。他伶牙俐齿,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虽只最粗浅的门道,但耶律晋已是闻所未闻,直是受用不尽。他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忽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京中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无丝毫见外之意,则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心。”于是侍卫道:“叫他到这里见我。”   那侍卫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他进来。”那侍卫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啰唆,快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吧?”耶律晋一见那人,又惊又喜,急忙抢上跪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道:   “是啊!是我自己来啦。”原来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官制称为中书令,即丞相。)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一瞧,但见他须眉皆白,相貌清雅,显是一位有道君子,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的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都来啦。”耶律楚材的次子名叫耶律齐,三女叫作耶律燕。那耶律齐身材高瘦,双眉斜飞,脸上英气逼人,耶律燕生得也甚是苗条,看来他一家祖传的都是高个儿。耶律燕身材虽高,脸上却犹带稚气,说她美吧,算不得怎么美貌,但向大哥嫣然一笑,刚健之中自有一股妩媚之气。   耶律晋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卫望了一眼,示意要他们退下。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卫,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当下脸现犹豫之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的眼光何等锐利,他早见杨过的状貌与常人有异,自己进来时,众侍卫拜伏行礼,只有他一人昂然不动,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往独来,傲视公候之慨,不禁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坦率在弟妹之前说明杨过的身份,自己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糊道:“是道上相识的。爹爹亲自南下,却是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口气道:“一来是为避祸,二来却是要为太祖奠个万世不拔的基业。”耶律晋不语,与弟妹三人对望了一眼,脸都现忧色。   原来蒙古国太祖成吉思汗逝世,次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逝世后,由他儿子贵由继位。贵由更为短命,此时又已逝世,当时由贵由的皇后垂帘听政,信任群小,排挤先朝有功的将相,朝政极为混乱。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大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极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怒,但因他位高望重,轻易动他不得,兼之他所说之话都是正理,常言道邪不胜正,不免对他忌惮三分。耶律楚材年纪已老,一心要将这条老命尽忠蒙古,以报成吉思汗知遇之恩,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当皇后临朝,常与他言语争执,闹了个不欢而散。   耶律楚材洞明世事,岂不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但见到皇后的举措乖张,一个旷古未有的大帝国不日要断送在她手里,想起先帝创业的艰难,日夜苦思,要筹划一个万全之策。这一晚翻阅宋人司马光所编着的“资治通鉴”,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条妙计,次日上朝,向皇后奏了一本,说河南百姓动乱,须命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下立即准奏。   皇后念他是先朝老臣,特下谕旨,授以上方宝剑,一切得以便宜直行事。耶律楚材退得朝来,与成吉思汗、窝阔台当年随驾征讨的大将们一商议,众将都十分赞同他的计策。   原来耶律楚材那晚披阅“资治通鉴”,读到张柬之废除则天皇帝而立中宗的故事,心中有感,于是定下一计。这图谋说是安邦定国固然可以,但若被皇后的亲信们知晓,却定要办他一个谋反作乱的大大罪名。他计议到了河南之后,上表请兵南征,皇后定然允可,待得精兵猛将集于河南,兵权在手,就拥立明主,不再让皇后垂帘听政,当时众望所归之人,是成吉思汗之孙,拖雷之子蒙哥。此人英明大度,西征时曾立下大功。成吉思汗四个儿子之中,以拖雷最是慷慨仁厚,向为将士所拥戴,此时他已经逝世,众将听耶律楚材说要推蒙哥为皇帝,无不欢欣鼓舞。   当下耶律楚材悄悄将这计谋与儿子说了,耶律晋一听,心下又惊又喜。此计若成,自是翊戴拥的大功,倘若失败,不用说是灭门之祸。   他父子四人在杨过室中密谋,杨过却在陆无双室中盘膝而坐,神气内敛,倾听耶律楚材四人的谈话。原来内功中素来有“天眼通”,“天耳通”的功夫,佛家说练到神通广大之时,千百里外的事物全可瞧见听见,这自然决无其事。但如内功修习到一定等级,集中精神去瞧一物或是听一言,却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杨过所居之室与陆无双的住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小厅,耶律楚材父子四人说话声音极为细微,陆无双一点也没听见,杨过却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这四人说的都是蒙古朝廷中的秘事密谋,实在事不关己,但耶律楚材娓娓道来,有如一个极危险可怕的故事,倒也舍不得不听。陆无双等了一会,见他垂首闭目,打坐用功,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会儿用起功来啦。”   杨过正在以“天耳通”功夫倾听耶律父子说话,司聪的精神全部贯注于远处,身旁陆无双跟他说话,反而听而不闻了。陆无双连问两遍,他都不回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要伸手去呵他痒,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息,她武功已有相当造诣,若是有人到来,凭他轻功再好,也必有若干端倪,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五间屋子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又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她衣袖,悄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师父”两字,不敢不从,跟着他伏在屋外窗下。杨过捏一捏她手,伸指向西边一点,陆无双抬起头来,果见五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黑的伏着一团,正是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星月无光,若非凝神观看,还真分办不出。陆无双好生佩服:“不知这傻蛋怎生计算得到?”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的不是浅杏黄色就是白色,决不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一个翻身,剎时之间越过三间屋子,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飞起一腿,将窗格踢开,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从窗中跃了进去,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吧。”杨过见此人身法虽快,却是带着一股婀娜之意,已猜想是个女子,听了她的叫声,那更是女子声音,心中一动:“这人武功远胜耶律晋,白胡子老儿性命难保。”   陆无双道:“快去瞧!”两人一左一右,纵身在窗格之旁,只见耶律晋提起一只板凳,前支后格,正在与那黑衣女子恶斗。那黑衣女子刀法精奇,手中柳叶刀又是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女子怕侍卫涌到,施展不了手脚,忽地飞起一腿,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耶律晋猝不及防,正中腰间,当即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往耶律楚材头上劈到。杨过暗叫:“不好!”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的手腕上弹开,耶律楚材身旁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一掌往那少女脸上直劈,左手径以空手夺白刃手法,来抢她的柳叶刀。   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少女侧头避开脸上一掌,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起一腿,教她不得不退,柳叶刀才没被夺去。杨过见两个女子,都是极迅捷的进手招数,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交换了七八招。这时门外涌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齐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们帮手。”杨过低声问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女子的本领都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一掌。   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别人打架。”其实这两个女子的武功要说胜过陆无双,却也未必,只是二女都是得自明师传授,较之耶律晋却要高出许多。耶律楚材与耶律晋惊讶异常,他们从未见过耶律燕练武,那知她居然身负绝艺,两个人都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是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兵刃没能夺下,反被逼得东躲西闪,没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让我试试。”忽地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当耶律燕与那女子相斗之时,杨过脸带微笑,冷眼旁观,此时耶律齐一出手,只瞧了三招,不由得心一骇然。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里,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好整以暇的夺那女子的单刀,招数固然怪异,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神乎奇技。杨过心道:“此人怎地如此厉害?”陆无双道:“傻蛋,这人的本领胜过你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一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少女怒道:“呸,也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的。”说着一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却将前后左右的去路都笼罩住了,只留下左斜后方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记着:“千万别举刀反剎。”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剎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时举刀反砍。耶律齐正正经经的道:“是这样的?”人人以为他定要伸手夺刀,那知她右手也缩了回来,与左手相拱,双手都笼在袖筒里取暖。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向上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将刀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笑。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   “她也没了兵刃,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飞腿。”   那黑衣少女兵刃被夺,脸上现出沮丧之色,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她,明明放她一条生路。她却不出去,更待何时?”耶律燕听了兄长之言,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咱们一再饶你,你始终是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杨过听耶律燕叫她名字,心想这个人的姓都是好生古怪。他年轻识浅,不知“耶律”是大国的国姓(即皇室之姓),“完颜”则是大金国的国姓,室中这几个人都是两个的皇族。只是此时辽国已为金国所灭,而金国又已为蒙古所灭,是以耶律完颜,均是亡国的王孙了。   完颜萍听了耶律燕之言,并不回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非与我分个胜负不可,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吧。”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将刀还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器,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么你又要讨还兵器。”但她生性慷慨毫侠,说道:“好吧!”从哥哥手里接过柳叶刀,拋给了她。一名侍卫将手中的单刀递了过来,说道:“三小姐,你也用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道:“我空手打不过你,咱们就比刀。”提刀虚劈,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吧!”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脖子中抹去。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出手神速无比,身子一探,手一长,又伸两指将她的柳叶刀夺了过来,随手点了她胁下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   这横刀自刎与双指夺刀,都是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耶律齐已将刀子夺了过来。其时室内众人一齐失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她身旁,却听得清楚,低声道:“你叫什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杨过见到完颜萍此时的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凉寂寞,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的眼色一模一样。杨过一见了这眼色,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陆无双见他情状有异,不要再问,只听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行刺过我三次,始终不能得手。在你想来,我为大蒙古宰相,灭你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父又是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他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神驰大漠,想到成千成万人互砍互杀,想到怨仇为祟,大城华屋,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听了他这几句话,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我这就放了姑娘。”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原来他是个至诚君子,当时危急之际,只得用手指点穴,此时却再不敢伸手碰她身子,是以用刀柄解穴。   他用刀柄撞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犹豫,终于接了过去,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于海,凭你怎么,我父母的血海怨仇不能不报。”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又高,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伿护他一世。嗯,不如用言语挤她,教她只管来找我。”于是朗声道:“完颜姑娘,你为父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再与姑娘遇上,可就十分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子好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艺高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什么希罕?这是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寻明师,难道就找不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给他这几句话一说,不由得暗暗点头。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骄傲无礼。只因我左手招数怪僻,一出手就要伤人,是以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用左手。这样吧,待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就戮,决无怨言。”   耶律齐这番话确是真心救人,但也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遇明师指点,也是难胜自己单手。大凡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寻她寻师学艺,过得若干时日,怨气自然消了。完颜萍听了他一番话,心想:“你又不是天人,我痛下苦功,难道双手当真胜不了你单手?”于是提刀在空中虚劈一招,低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极凄凉的神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暗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不放她怎么?难道杀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总是不对。”耶律齐道:“什么?”耶律燕笑道:“二哥,你既要她做我嫂子,就不该放她啊。”耶律齐正色道:“你别胡说八道道:“”“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杨过在窗外听得分明,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对耶律齐竟是说不出的厌憎。其实耶律齐武艺高强,行事更是慷慨豪侠,实是个堂堂男子,杨过原对他深自钦佩。此时想到完颜萍要嫁他为妻,但觉他本事越高,人品越好,愈是显得自己不幸而用。他一见完颜萍的眼泪与小龙女相似,一缕情丝竟莫明其妙的缠到了她身上。他一呆之下,见完颜萍的黑影在屋角一闪,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什么?”杨过不及回答,早已去远。那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极高明,杨过提气急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踪迹。   只见她落入一座民房的院子,接着呀的一声,推门进了屋子。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   过了半晌,西边小房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伤苦。   杨过在窗外听了这一长叹,怔怔的竟是痴了,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忽然听得窗外有人叹息,吃了一惊,一张口吹灭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道:“是谁?”杨过道:“若非伤心人,焉能长叹息?”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并无恶意,又问:“你到底是谁?”杨过道:“别忘报仇,卧薪尝胆有之!漆身吞炭有之,你一击不成,便欲自杀,这岂不是愧对古人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豫让漆身吞炭的故事,当年杨过在桃花岛上读书时,黄蓉曾说给他听过,此时就引了出来。   只听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先行一礼这才进房。完颜萍见他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又轻,微感惊讶,道:“阁下指教得是,请问高姓大名。”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道:“那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本领了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摸清杨过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但你定然不信。现下我先和你试试。我不用四肢和你过几招如何?”   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用妖法,一口气就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祇管用刀砍我,我若避不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吧,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我不用手脚夺你的刀,你才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厉害,那真是闻所未闻了。”说着抽出单刀,往杨过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道:“不用相让,要真砍!”那柳叶刀从他肩旁劈下去。与他身子相离祇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他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杨过斗地矮身,那刀从他头顶掠过,相差仍旧祇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可以再夹铁掌。”完颜萍大惊,提刀跃开,颤声道:“你……你等怎知道?”杨过道:“你的轻功是铁掌水上飘的路子,我试猜猜吧啦。”完颜萍道:“好!”一刀砍来,左掌跟着劈出,果然是刀中夹铁掌。杨过侧身避过,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越来越是惊奇,将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愈砍愈快,果然是名家所授,身手不凡。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影掌头飘逸来去,完颜萍莫说砍中他的身子,连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极为佩服,但说三招之内夺去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猛地挥去,乃是一招“灵横秦岭”。杨过一低头,从刀底下钻了过去,将头一侧,额角正好撞在她右手臂弯里的“曲池穴。”   完颜萍手臂一软,手指无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将刀夺了过来,跟着头一侧,那刀柄撞在完颜萍胁下,已点中了她的穴道。   杨过一笑跃开,抬头松齿,向上一拐,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拋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又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凝望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二七:三招绝技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真与小龙女一模一样,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不过尺许,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曾感激那耶律公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杨过生性偏激,自幼又无父母师长教养,什么礼法道德,全然不懂,行事全凭一已好恶,当时若非此一念好胜,真要抱住完颜萍来亲她一亲了,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撞了一撞,解开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忽地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说道:“我那里能做你师父?不过我能教你一个杀死耶律公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杀了耶律公子,他哥哥和妹子都非我对手,我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转念道:“唉,待得我学到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是报不了的啦。”   杨过笑道:“那耶律老儿一日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道:“什么?”杨过道:   “要杀耶律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完颜萍曾三次行刺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倍。她想杨过武功虽强,未必这就胜过耶律齐,但纵使胜他,也决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他,而今晚就能杀他,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那股叫杨过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何等聪明,早知她的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起手来,说不定我还是输多嬴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杀他罢了。”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之仇,不能不报。”杨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但若你能够杀他而不杀,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明本领,要打要杀,难道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那舍得打你杀你?”于是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三招也没什么希罕?你瞧清楚了。”   当下从她手里接过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想:“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说道:“第二招,是你铁掌功的‘枯藤缠树’。”完颜萍心想:“这一招是我铁掌功的十八擒拿手之一,又何用你教了?但不知他怎会使我铁掌门的掌法?”   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羊脂玉掌功,怎么去学铁掌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羊脂玉掌功么?这名儿倒挺美。”   铁掌门的拿手功夫一是轻功,二是掌法,十八擒拿手尤其厉害,九阴真经集天下武功之大成,一通无所不通,杨过练了真经,也就粗知铁掌门的擒拿法,只是真正精要之处,自然不知。完颜萍觉得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轻轻抚摸,不知他用意何在,但觉他这擒拿手法还不及自己所学的厉害,当下睁大双眼瞧着他,等他再教第三招。   完颜萍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铁掌门的功夫,并无特异之处,难道单凭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公子?”杨过望着她的眼睛,叫道:“你瞧仔细了!”突然手腕翻处,横刀往自己头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什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住,忙伸手来夺他的刀子。   虽在危急之中,她的擒拿手法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一拗,叫他不能用刀锋自刎。杨过双手一松,向后跃开三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被他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用‘云横秦岭’横削,再用‘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跟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这叫做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错,但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想:“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出这等刁钻古怪的法子来?”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干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你指点迷津,你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听他的鬼话。”杨过听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了围墙。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去。”完颜萍望着杨过,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我总相信你对我并没歹意。”杨过的性儿最是吃软不吃硬,若有人逼他欺他,他死也不服,此时完颜萍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起了一股怜香惜玉之心,当下拉着她手,并肩坐在床上,柔声说道:“我姓杨名过,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酸,两滴珠泪夺眶而出,杨过情绪激动,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一抹,只感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想到自己身世,眼泪越来越多。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   “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过她,被她叫一声兄弟,没有味儿。”于是道:   “我是正月里的生日,以后你叫我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作事处处单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对自己确是没有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新认了个妹子,喜得心痒难搔。陆无双骂他气他,他就不住逗她为乐;完颜萍容色悄丽,身材瘦削,遭遇不幸,似乎生来就叫人怜惜,最要紧的,是她一双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杨过望着她的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女清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她,自己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等等的柔情来。他情绪强烈,脸上神色也是大异寻常,完颜萍有点害怕,轻轻挣脱了他手,道:“你怎么啦?”   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   杨过待要说“自然陪你去”,但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计。”于是说道:“我不便陪你。”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凄凉神色,杨过心里一软,几乎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道:“好吧,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里?那里?我……”完颜萍取出一锭银子拋在桌上,给那民家作房饭之资,径自窜了出去。她轻功极好,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晋的住处。   那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歇,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求见耶律公子。”早有四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抯,耶律齐将板门打开,说道:“完颜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么她如此不自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道:“请进。”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影中夹着六招铁掌,这叫做“一刀夹击双掌”。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个女子叫道:“耶律公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的声音。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正是“枯藤缠树”   ,已抓住耶律齐的右手,自己右手一振,将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骗我用左手,我一用左手,那就得凭她处置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本来杨过逆料耶律齐的心思,只要突然出这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事先通知了他。但耶律齐慨慷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自己性命不保,危急之际,竟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一翻,夺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迫得我用了左手,我的性命交给你,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什么事?”耶律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见耶律齐神色坦然,凛凛生威。她是个极温文极娇柔的少女,见到这般真正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方用左手,这一刀那里还歌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然转柔和,将柳叶刀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此时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处深水之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忽然身后也有一声叹息,静夜听来,竟是充满着森森鬼气。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道:“妹子,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急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像我这等无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并肩在一棵大树下坐地,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也不知,是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必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毒蛇咬死的,我爹爹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   “我妈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样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却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忽然不幸中了蛇毒。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说道:‘你爹爹行止不端,恐有应得。害他之人本领极大,又是好人,孩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二字。’唉,你说我怎生是好啊?“他说这一番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古人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不齿。杨过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难怪他说起来,是伤心又是怨愤了。   完颜萍道:“是谁养你大了?”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里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家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里有个伤疤,这里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她的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抚摸。   完颜萍心肠很软,生来多愁善感,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的小腿,但手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道:“你又怎地学会了这一身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服,那是躲避一个仇家的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过道:“好什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的官儿。”   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妹子,若是我做大金的官儿,你又对我怎生?”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之情,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祇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要怎么便怎么?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甚么?”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出手去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求你一件事。”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你放心!我祇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祇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就在这荒野之地成了好事,自己如果拒却,他微一用强,怎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微感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   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着杨过,眼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了起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杨过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他初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天真少年,全然不明这眼波之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日,今日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猛然间想起小龙女的柔情蜜意,此时方解,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干上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真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她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里,当下闭了眼睛,任他恣意怜惜,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亲自己的眼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放手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个青袍女子,正是数次报讯示警,教了他与陆无双之人。杨过一揖到地,说道:“一再蒙加授手,大德难忘。”那女子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忒煞多情,有了眼前新知,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道:“你说是……”那女子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当真?她!她到那里去啦?”那女子道:“你和这位姑娘卿卿我我,正是陆家姑娘被李莫愁擒去之时。”杨过道:“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子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家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押着她去追讨,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了。”   杨过是个十分冲动之人,说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子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杨过眼光敏锐,虽在黑暗之中,视物仍如白昼,但觉这青衣女子面目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生出一种恐怖之意。他向她望了几眼,不愿再看,心想:“此人对我极好,却不知怎地,竟生就了这样一副怪相?”于是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小人与姑娘素不相识,何以得承眷顾?”   那女子道:“贱名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一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之时,脸上丝毫不动声色,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欲以为她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但说也奇怪,她说话的声音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子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十倍,比我聪明十倍,年纪也大过我,又是个堂堂男子汉,你说什么便什么,我是在这里凭你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体贴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女子面目可憎,说话来却是如此的教人受用,真是人不可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道:“那么咱们悄悄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子道:“这样最好。”但不知完颜萍姑娘意下如何?   说着走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低,或者只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吧。”杨过本来也舍不得与她分手,听她如此说,心中大喜,连说:“好,好!”   当下他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子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咱们去救人。”那女子走近身来,向完颜萍行下礼去,说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至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咱们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她作赤练仙子,说她就如赤练蛇那样的狠毒,当真万般的不好惹。”她这番话说来甚呈斯文有礼,而语意之中,又显得诚恳体贴。完颜萍还礼说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姐姐你这个朋友,我完颜萍也很想交交。我跟了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子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吧。”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掌,也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少女轻轻一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娘指引路途。”那少女道:“我见到他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荆紫关。”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玉女心经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那是不必多说了。完颜萍是铁掌帮门的弟子,当年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既然称得上“水上飘”三字,自是一等一的轻功。岂知那青衣女子,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约摸两步。杨过暗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的弟子,瞧她的轻功,只在完颜萍之上。”他不愿在两位姑娘之前逞胜,是以一直堕后。   ⌒械教焐竺鳎巧倥右履抑腥〕龈闪福指恕Q罟那嗯鬯涫遣贾剩旃ぞ桑眉艉仙恚┰谏砩先萌饲谱潘挡怀龅氖娣苡茫备闪浮⑺畨椎任铮抟徊皇前才诺檬滞咨疲Υο缘盟南溉绶ⅰM暄掌技剿娜菝玻б欤桓叶嗫矗南耄骸甘郎显趸嵊腥绱顺舐呐樱俊?   那少女待两人吃完,向杨过道:“杨爷,那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我几次。”那少女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一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一看,只见那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在脸上一贴,高高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之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那少女微笑道:“杨爷这副俊俏的模样,戴了面具可真委曲了他。我自己的相貌哪,戴不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不信,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貌,但那少女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家见杨过是蒙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三人吃得一半,只见门帷抓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生性乖巧,知道此时李莫愁虽认不得自己,如此古怪的容貌,若引起她的疑窦,行事诸多不便,当下转过头去不住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那知陆无双固然默不作声,李莫愁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说话。完颜萍倒转筷子,在汤里一沾,在桌上写道:“动手么?”   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敌。”于是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李莫愁上楼后见陆无双目光闪烁,心中微觉有异,不住往完颜萍等三人打量。杨过背向着她,身子全然不动,教她瞧不出半点破绽。   正当双方俟机而动之际,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一看,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萍在此,均是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李莫愁见这一对壁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似芙蓉映水,暗暗称羡,只道是一对少年夫妻,却不知二人乃是兄妹。他们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致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心中更是宽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闲眺,忽见街角边并肩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七只布袋,正是丐帮中的七袋弟子,另有一个乞丐匆匆走来,向两丐低声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开。   李莫愁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若是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话转致帮主,纵然有天大的危难,丐帮的弟子也是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中年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她是个何等身份,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饮,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差遣,自当遵奉。”两人行礼后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倏地变色,原来他曾与另外几个七袋弟子,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那人一扯同伴,两人一齐跃到梯口,单掌护胸,昂首待敌。   李莫愁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一瞧,只见每只手背上都抹了一个朱砂般的手印,实不知她用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这一下出手,两丐固然不及防备,连杨过与耶律齐二人也未瞧得明白。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拈起酒杯,慢慢斟了半杯酒,手指一弹,酒杯斜飞而出,杯中的酒却笔直流下。她仰起头来,半杯酒尽数流入嘴中,竟没泼出半滴。说也奇怪,那酒杯斜飞出去在空中兜了半个圈子,重又回到她的手中。原来她弹的力道用得恰到好处,那是打暗器的上乘功夫,虽是古墓派的传技,但杨过自愧不如,远没能练到这般不动声色的挥酒自如。   她显了一手神技,柔声道:“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是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撼。”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口中说得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道:“两位中了五毒神掌,那不用担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替两位医治。”一丐道:“什么书?”李莫愁笑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是不还,原也算不了什么。贫道只向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二八:红衣少女   两丐此时手上虽未觉有何异样,但听她每说一句,不自禁往手背上望一眼,久闻赤练神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奇疼奇痒,幻象之中,手背上的血色掌印似乎正在慢慢扩大。听她说要取一千条叫化的性命作抵,心想只好回去禀报帮主,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两个中了我的神掌,天下除一灯大师外无人医得。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哟不好,若是他抄了一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她又转念想到:“我神掌暗器,各种毒性的解法,全在那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如死灰,身形一晃,早已抢在二丐头里,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回楼头。   她下去固快,上来时更为迅速,只见黄影闪动,已抓住一丐手臂,用力一抖,喀喇一响,一只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反而抢上来护住那受伤的化子,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一拳直击。李莫愁手腕一翻,已抓他五指,顺势一抖,又将他臂骨折断。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被她打得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只未伤手臂负隅而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留着吧,等你帮主拿书来赎。”   二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待俟机而逃。李莫愁缓缓转过身来,轻轻一笑,说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才得屈留大驾。”说着站了起来。   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淡淡一笑,道:“哼,你良心倒好。”仍是缓缓走近。二丐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只有决死一拼。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二人都是性如烈火,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同时霍然站起。   耶律齐低声道:“三妹,你快走,这女人好生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   “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素来崇仰二哥有若天人,听他说也要逃命,心下难以相信。就在此时,杨过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同时出手救人如何?”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装束,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过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武功,自己都是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时踌躇未答。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笕他说话的声音好生熟悉,似乎曾在那里听见过。但此人相貌,一见之下决难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只好借用。”说着身形一晃,在洪凌波身旁一掠而过,顺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她的剑鞘,却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低,早已从她掌底钻过,站在二丐与李莫愁之间。这一下身法之快,实在异乎寻常,李莫愁心中暗惊,耶律齐却是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杨过将手一摆,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里面是一柄断剑。”拔剑出鞘,那剑果然是断的。   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上的面具,说道:“师伯,师姊,弟子杨过拜见两位。”这两句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然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也是大为惊讶:“怎么这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嗯,你师父很好啊?”杨过心中一酸,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却淡淡一笑,说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原来日前李莫愁在道上与他试了三招,杨过以奇技怪招化解了她的“三无三不手”,日后细细琢磨,始终推想不出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当日杨过扮作全真道人,武功家数,非纯粹全真一派。她数年前在古墓中曾与之相遇,隐约记得他的相貌,但杨过武功大胜畴昔,每次想到:“看来他就是师妹的弟子。”接着总想:“唉,师妹的弟弓那能有这等武功?”此时听他口称“师伯、师姊”,果然是古墓中所见之人,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子已如此厉害,师妹是更加了不得啦。”但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杨过聪明伶俐,自早猜到她的心意,又行一礼道:“师父敬问师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里呢?咱姊妹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时,必来参见。”他知自己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即使君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什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师伯求个情,还是将师妹放了吧。”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一听,脸上登时惨白。他心中对小龙女敬若天神,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一提剑鞘当作剑使,急刺过去,李莫愁笑道:“你丑事行得,还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全真派剑法,连环急攻,凌厉无比。这时王重阳当年留下用以克制林朝英玉女剑的武功,招招攻向李莫愁的要害,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数招一过,李莫愁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压力也是越来越沉,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对方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过胜,居然要落下风。李莫愁心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了桌上,右足斜踢,左足却踏正在一只酒杯口上。只因这一足踏得甚正,重量平均落于杯口,酒杯竟不翻倒,她笑哈哈的道:“你的姘头有没教你这一手?”   杨过一怔,怒道:“什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过誓,不失守宫砂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不是你姘头是什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站踏酒杯,却去踏在一只菜碗之上,横鞘猛劈,李莫愁拂尘起处,将剑鞘挡开,笑道:“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一面喝骂,一面猛力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说是丢了脸。”她一面招架,一面不住出言讥讽。耶律兄妹,完颜萍,陆无双等都是面面相觑,听杨过不发一言辩驳,心想这多半是真情,不由得隐隐对他生了鄙夷之意。   须知杨过的武艺虽然大进,李莫愁对他却并不畏惧,所怕的是小龙女窥伺在侧,突然出手,那就难以抵敌,是以她污言秽语,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身。杨过生就一副刚强猛烈的脾气,给她这么一骂,神情大变,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晖,只觉眼前发黑,一个站立不稳,大叫一声,剑鞘脱手从桌上摔了下来。李莫愁微微冷笑,一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见情势危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两只酒杯分击她背心“至阳”与“阳关”两穴,这原是人身督脉的要穴。李莫愁听到背后暗器风声,她内功深湛,吸一口气,封住了全身穴道,定要一拂尘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旁人就施暗算,也打不动我的穴道。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与“阳关”两处穴道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道:“不好!原来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得这么大?”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李莫愁大为惊讶:“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打这两只酒杯以及举手投足之间,竟似有二十余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那一位?”   耶律齐躬身道:“在下耶律齐,乃是全真派门下。”此时杨过已悠悠醒来,但见完颜萍俯身望着自己,泪眼莹莹,忧形于色,猛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不由得吃了一惊。李莫愁问:“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道:“那定是王处一了?”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一惊,道:“不会吧?王真人谢世已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就没一个好人,看招。”一拂尘击了下来。   耶耶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的全真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劲、功、式、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功夫也未必能够,杨过在重阳宫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他武功学得杂了,虽然会者甚多,但驳而不精,这一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于是身形斜走,拂尘后挥,但见灰影闪动,尘尾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了过来,只要身上有一处被尘丝带到,非死即伤,耶律齐临敌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剎时之间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奇怪:“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马王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郝大通,当真是全真门下,能人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让对方一剑刺来。耶律齐不知她的狡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一脚,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掌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去夺她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啊!”   此时杨过头脑已不再晕,破口骂道:“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笑道:“是啊,你是你师父的汉子,那末叫我师姊也成。”只见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到。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只听得刷的一声,那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   这一下以鞘就剑,确实是间不容发,只要那剑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杨过身上穿胸而,须知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对拿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确已练到得心应手,此刻才敢在李莫愁面前露这一手,他接着拔剑出鞘,右手剑,左手鞘,右手使的是剑招,左手却将剑鞘当作点穴的判官笔用,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但见凳翻台斜,碗碎碟破,其余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未见过她在战斗中落过下风,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是一变,一股劲风,竟迫得二人站立不定,剎那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但这二人加入战团,难挽败势,猛地里耶律燕腿上给拂尘拂中了一下,疼得跪下半条腿,险险摔倒。耶律齐见妹妹受伤,心神一乱,被李莫愁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恶战之中,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一拂尘往她脸上点了过去,问道:“姑娘尊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那拂尘说到就到,晃眼之间,尘尾已挥到她的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右手一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了开去。李莫愁见这兵刃来得古怪,晶莹生光,长约三尺,似乎是一根洞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急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劈一掌,霎时之间险象环生。杨过心想:“咱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人要命丧当地。”当下张口大叫:“媳妇儿,我的好妹子、好姊姊、耶律师妹,大家快下楼逃命吧,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个女子听他满口乱叫,均是又喜又恼,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位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手臂被折,动手不得。他两人极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着不动,不肯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李莫愁一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脱,赤练仙子可说是威名扫地了。”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上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口中不住叫嚷:“媳妇儿,亲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衣姑娘,你们走吧。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   耶律齐却是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一个神色威严,沉毅厚重,一个轻捷骠悍,浮躁跳脱,性格全然不同。二人断后挡敌,也是耶律齐硬碰硬的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使出各种各样怪异武功,扰乱李莫愁的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拂尘施展之时更是放心托胆。杨过耶律齐究竟功力和她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大喜,心道:“不用半个时辰,可尽取这几人的性命。”忽然空中几声唳鸣,声声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扑了下来。   这两头大雕神骏无伦,急扑而下时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一对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全真教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相见,急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此时双雕左攻右击,上下翻飞,与李莫愁斗得极是激烈。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魄神针的苦头,老是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耶律齐在旁瞧得奇怪,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   “杨兄,咱们同上,四面夹击,瞧她怎地?”   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而至。那是一匹身长腿高的红马,脚步迅捷无比。刚听到蹄声,那马已到了跟前,众人都是一惊:“这马怎么如此快法?”   只见马上骑着一个红衣少女,连人连马,宛如一大块火炭扑了过来,只有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她一勒马缰,那马倏地立住。这马能在急奔之中骤然站定,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闲,真是难得之极。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为惊讶。   须知此马乃郭靖在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红马,此时马齿也已长,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与凡马不同,年纪虽老,仍是脚力雄健,不减壮时。骑在马上的,自是郭靖与黄蓉的女儿郭芙了。   杨过与她多年不见,心中想到她时,总记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一个频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加显得娇艳,她驻马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一来见他穿著蒙古装束,二来他戴了面具后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武功盖世、你妈妈是当世女侠,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天下帮会门派之中,无一人不敬重你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捉蛇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欺辱,你再来欺辱,我也不在乎。”   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这两匹马一青一黄,虽然也都是良种,但与郭芙的红马相比,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原来马上的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处相见,登时一跃下马,各抽出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来越多,眼前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耳赤,恶狠狠的情同拼命,而且剑法精纯,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又有一个美貌少女上来,剑尖微颤,耀眼生光,竟是一柄宝剑。她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然尚浅,剑法却是极为奥妙,心中一凛,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左手捏个剑诀,身形纵起,人在半空,笑道:“你倒识得我。”一声甫毕,向前抢上两步,刷刷连刺两剑,李莫愁举拂尘一挡,心道:“小女孩儿骄横得紧,凭你这点本领,若不是忌惮你的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去她的长剑,突然间两胁间风声飒然,武氏兄弟的两柄长剑指了过来。须知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共处,所练是同样的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紧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然并非什么阵法,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也有三个高手的声势规模。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间稍长,李莫愁必能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一卷,笑道:“瞧瞧你家姑娘耍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吧!”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直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但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追赶得上,时时飞下搏击,武敦儒比较持重,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谈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想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他独自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到那里去,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耶律齐奔上个小丘,四下一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两人正在喁喁细语,也不便上去打扰,杨过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心中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见他武功卓异,性子豪爽,一见就觉得投合,虽听李莫愁辱骂他与师父有什么苟且之事,总是结交之念胜过了鄙夷之意,心想:“这样一位少年豪杰,实在难得。当真有甚不端行为,我好好劝他,只要立时改过,仍不失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此时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害怕郭靖夫妇这才避去,还道三人的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潜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因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时,大展雄威打败无数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永志不忘的极深印象,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到郭芙等三人一招普通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奥妙后着。   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打得遍体鳞伤,逃在山洞中一晚不归之事,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好,你们都嘲笑我,瞧不起我!”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   此时他心智失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其实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虽然神色有异,完颜萍等又那里瞧得见?平白无端,旁人又怎会嘲笑他?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行返西北。他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尽拣荒僻无人的乱山中容身,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他越行越远,越走越高,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华山,但见形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杨过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他爬到半山时,天时骤寒,乌云沉沉,接着竟飘飘荡荡的下起大雪来。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个处所避寒,风雪越大,越是在巉崖峨壁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那雪越加大了,足底一溜一滑,道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杨过并不在乎,将性命瞧得极是轻溅,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的之声,似有什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转过身来,不见到什么,但雪地里却留下一串脚印,印在自己,脚印之旁。杨过吃了一惊,看这脚印,正是有人跟踪自己,但怎么回头却不见人影?如果是鬼应该没有足印留下,倘若是人,身法又怎能如此迅速?他呆了半晌,转过身来又走,只走得十余步,后面嗤嗤嗤响声又起,正是踏雪之声。他倏地回身,这一下出人不意,心想定要发觉是谁。那知雪地中仍祇留着两排足印,那人的衣角背影也没瞧见半点。   若是换作旁人,虽然本领再高,也不免害怕,但杨过早将性命溪出去不要,反而好奇心起,定要寻个水落石出,心想四下里又无树木草丛隐避,一边是山,一边是深谷,除非飞上天去。但纵然是鸟儿般飞上天去,也能看到。他一面走,一面心中打主意,只听得背后嗤嗤嗤的踏雪之声又起,心中琢磨:“此人必是个武功极高之人,见我肩头一动,就知我要转身,抢先藏了起来。这一次我肩头不动,瞧他逃到那里?”当下鼓勇向上急爬,突然之间一弯腰,双眼从自己胯下向后望去。这姿势是欧阳锋教他倒竖练功时所用,平时练之有素,是以弯腰后望时迅速之极,真如闪电一般,只见后面一个人影一晃,跃向山谷之中。   杨过大吃一惊:“啊也,这一下害了他的性命。”忙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钩住在石上,身体却是凌空。原来他数次相戏,都是用这法子。杨过见他以一指之力支持全身重量,凭临万仞深谷,其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人已如大鸟般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改笑声为厉声,说道:“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之爱之的小龙女,却又无端怪责,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哭到那伤心之处,真是悲恸难解,愁肠千结,似乎古往今来的怨愤伤心,尽数要在这一哭之中发泄?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落。   (第七集册完)   二九:九指神丐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杖,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手臂上有甚么大力,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经常习练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觔斗,仍旧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觔斗,虽是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小小年纪,竟然练到这般功夫,也不由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得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不自禁的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干净。”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给毒蛇咬死,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作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她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义父,并非师父,姑姑教了我一身武功,却落得如此下场,怎能对外人说起?重阳先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哭道:“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我没有。”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我看你一个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老叫化就收你做个徒儿吧。”原来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齐名。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给了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奇怪食谱最多。洪七公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武林中人只道他年事已高,早已逝世,那知他在百粤吃遍了虫蚁蛇鼠,大享口福呢。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善良之人。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一举手就将他除去,但想他杀一人不难,要寻其余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那知这一跟却跟到了华山。此时四丑已聚,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此时听他哭得可怜,忽然老兴勃发,说要收他为徒。   洪七公一生之中,真正收的徒儿只有郭靖、黄蓉二人,此时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出言要收杨过,心想这孩子定然欢喜拜谢。岂知杨过念念不忘于小龙女,心想你本领虽强胜我师父,我这一生却决不再拜第二人为师,当下摇摇头说:“多谢你,但我不拜你为师。”   这一句答复,使他大感奇怪,他是个十分执拗之人,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偏要你拜。”杨过道:“你要打死我,出拳便是,要我拜师却万万不能。”   洪七公见他脾气也和自己一般刚强执拗,更加欢喜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这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一个火,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道:“我辛辛苦苦,从岭南追藏边五丑到了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有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点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极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那蜈蚣之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一面说,一面加柴,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放在柴上,随手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吧。”话声甫毕,人已纵到两丈高处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就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想:“反正死活我也瞧淡了,摔死就摔死吧。”他胆气一粗,轻功施展得更加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后面,最险峻最难容身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心中更加喜爱,赞道:“好小子,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杨过道:“老前辈有何吩咐,小人无不从命。拜师之说,再也休提。”洪七公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于是走到一块大岩石下,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掷,只见土中露出一只死了大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怎么有一只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生就一对夜眼,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腹上咬满了数百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与蛇群为伍,本来并不害怕毒虫,但骤然见到,许多形容可怖的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拋在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都僵伏不动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前,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所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他在雪中挖了一个洞,将毒水倒在洞里,山上奇寒彻骨,片刻间凝结成冰。   洪七公取出小刀,将蜈蚣头尾斩去,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那蜈蚣肉雪白透明,如虾如蟹,极是美观。杨过心想:“这样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只见他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干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往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来。这些盒中盛着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将蜈蚣炸得微黄,然后加上作料,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在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洪七公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说口硬,却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免得被他小觑了。”当下用两条细枝作筷,伸到锅中挟了一条炸蜈蚣上来,那知洪七公早猜知他的心意,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冷笑道:“吃毒虫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   这一口不嚼,那也罢了,只一口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和他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干干净净。洪七公伸舌头在嘴旁舐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子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那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撒手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已有七日七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说着鼾声大作,竟已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他要睡三天,我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于是找块岩石坐下,用了一会功,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那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领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数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尸一般,这等内功,纵使重阳先师复生,只怕也未必能够。”杨过这一番推想,原也大有道。当年华山首次论剑,王重阳虽胜过洪七公,但他逝世甚早,到此时已相隔数十年。洪七公在这数十年中功行大进,自是已非王重阳当年所能企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葬身在雪坟之中,只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丝毫痕迹。杨过并无倦意,抬头望天,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一团,突然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刷的踏雪之声,凝神一望,只见五条黑影急忙而来,身法极是迅速,个个身负绝艺。杨过心念一动:“那定是这位前辈所说的藏边五丑了。”急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好。   约摸一盏茶时分,那五人已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铁锅在此,他必定就在左近。”五个人都是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突然间五人同时分开,就在四周搜索起来。这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个人行得几步,踏在洪七公身上,觉得脚下一软,“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一齐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那五人大喜,伸手探探他鼻息,果然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   一人说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戏弄得我好苦,原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此人武功卓绝,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最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他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一齐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付。”   首先那人道:“来,每人剁这老贼一刀出气!任他英雄盖世,也难保尸安体全。”   杨过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有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容易打发,但他究竟年轻,沉不住气,一听那人说:“每人剁那老贼一刀出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公,不及反射暗器,大喝一声,就从岩石后跃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当作判官笔使,双手连发五招,向五人分点五处穴道。他这五招出手之快,实是电光石火一般,就可惜先行大喝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被他点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各各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窜避挡架,才逃脱了一点困厄。   五丑均使厚背大刀,五人的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虽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各人转过身来,见杨过只是乳臭未干的少年,衣衫褴褛,手中拿了两段枝柴,猥猥琐琐,貌不惊人,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祖师爷西天去啦,快跪下给爷爷磕头吧。”杨过见了二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大致瞧出他们的武功。若论单打独斗,这五人没一个是他对手,但若五人齐上,自己却又抵敌不过。   他是个鬼精灵之人,听那大丑叫自己磕头,随机应变,说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突然双手横扫,使出一招“推窗望月”,两根枯柴向左右击了出去。   他左边是二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使得十分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挡架,被他一柴横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险脱手,五丑却被他扫中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其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的劈了过来。杨过仗着身形灵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却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他是武林高手,却中了后生小子的暗算,心中恼怒异常,这一出手犹似拼命。   杨过得玉女心经真传,轻功远在藏边五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丑就下毒手,因此不能放手相斗,不免连遇险招,他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余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轻功有高有低,片刻间已是三前二后。   杨过觉得手中的洪七公身体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我败得如此狼狈,怎么他见死不救,莫非真的死了?于是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洪七公毫无动静,宛似死尸无异,只是并非僵硬而已。杨过稍一停留,后边大丑已到,但他忌惮杨过本事,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却又奔出十余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仅此一条通下山峰来的道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   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那山道越走越是险峻,杨过行到一处弯角,见山道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中间一道窄窄的大桥仅容一人通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里挡他们三天,第四日老前辈若仍不醒,我……我……”想到这里,他也想不下去了,实不知洪七公届时不醒,该当如何。当下加快脚步,将洪七公放在天桥后一块大岩之下,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桥头。杨过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和他一撞,一齐掉了下去,急忙后退。杨过站在天桥桥头上,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在白雪上一映照,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板面具往脸上一戴,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个个生得难看,但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径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在脸上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回到石梁中心,使个“金鸡独立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在晓风中轻轻摆动,极是得意。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一个少年英雄?”他们不敢冲向石梁,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输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搬取食物。   双方僵持半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不敢过来。到中午时分,杨过盘膝坐下,自行回首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一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真的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他缓缓站立起来,又想:“他说要睡三日,我还是不能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修习内功,不再瞧五丑吃饭。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卧着,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死了,我固执不去,是为愚信,再饿得半日,他们不必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拿起石梁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和缓,心想:“我对国不能尽忠,对父母不能尽孝,又无兄姊妹以尽友悌,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天下。   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死了也要守他三日。”   心念一决,这饥饿之苦,而易忍了。这一日一夜贬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一摸他的身体,仍旧冰冷,不禁叹了口气,向他作了几揖,道:“老前辈,我已尽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前辈遗体,只好将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折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石梁,要将他拋入万丈深渊之中。   就在此时,五丑见他离开天桥,只道他难忍饥饿,欲待逃走,五人使个眼色,一齐飞奔过来。杨过拘着洪七公抢上去时,最先的大丑已奔到石梁中心。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石梁下一拋,向大丑冲了过去。   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老叫化这一觉睡得好痛快啊!”   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被杨过掷出石梁,他在将要跌落之际,突伸长臂在石梁上一按,从杨过头顶跃过。只见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此时大丑逃避已然不及,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招架他这一掌。   看官,想洪七公这一招威震天下,藏边五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招架得了,但洪七公此时掌法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强弱大小,收发自如,当下只用了一成威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他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险摔倒。   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这一掌之力,又传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单掌之力,一鼓击毙。杨过在旁看得目眩神骇,桥舌难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恶贼,平时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打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要合五人之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前面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喘气也感困难。   就在这紧急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一人以头为足,转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上一路传了过去。洪七公见殴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怪不得如此本事,只觉手上一沉,对方的力道透了过来,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殴阳锋从未会面。殴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过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竟有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究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拼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在天下两大高手之间,昏昏沉沉,全身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万倍。   洪七公或重或轻,连试几次掌力,每一次均被殴阳锋在彼端用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那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被洪七公与殴阳锋两股大力前后来回交逼,六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骨松软,已成废人,就是七八岁的小儿,也已难抵敌。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快给我滚吧。”藏边五丑脚步踉跄,相携相扶的慢慢去远,当日的凶相霸气,永不复返。   殴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钆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中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殴阳锋,你叫什么名字?”殴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殴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什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什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吧。”殴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吧,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殴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落,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恨之心深藏于胸,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自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着,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当下拳来掌去,襟带朔风,足踏寒冰,两人在那华山之巅的石梁之上,一场龙争虎跃好斗,两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那就有粉身碎骨之祸。因此上招招是性命相拼,比之以前两次华山论剑的仅赌胜负,凶险又自不同。二人此时都已是垂墓之年,武功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精力究竟已不若当年。   因此这番比拼,主要不在赌赛劲力的大小,而是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一下可便宜了旁观的杨过,因劲道功力只有对敌者方能感到,掌法招数却显示于外,杨过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当年洪七公和殴阳锋在桃花岛比武,郭靖在旁边看,因而悟得许多武功的妙谛。若论聪明智能,杨过胜于郭靖何止十倍,一个绝顶聪明,一个资质愚鲁,二人实有天渊之别。   杨过熟识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比之郭靖当年,武功根基也已不大相同。其时郭靖尚且受惠不浅,此日杨过自然获益更多。二人初交手之时,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殴阳锋掉下山谷,但打到后来,有时见洪七公形势窘迫,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须知殴阳锋是他义父,二人情谊极深,但洪七公举止之中,却有一股至刚至大的正气,令人衷心钦服,肃然起敬。   拆了数百招之后,杨过见二人虽遇凌厉无伦之招术,每能化险为夷,当下不再挂虑二人安危,潜心记忆双方所使的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杨过早已熟习于胸,此时见二人所使每一招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交集,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咱们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开篮一看,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那里与他们客气,抢过一只冰鸡,连骨带肉,咬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给殴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殴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原来世上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抱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殴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他是殴阳锋,殴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难过。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错,殴阳锋是坏人,殴阳锋该死。”殴阳锋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杨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脑海中乱成一团,竭力要想记忆些什么,但终于记不起来。   杨过服侍着殴阳锋吃一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吧。”洪七公是个侠义之人,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殴阳锋突然一跃而起,叫道:“殴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殴阳锋道:“什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就是一杖。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   他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殴阳锋折下的一根短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时他逐一使了出来。这一番拚斗,与适才比拼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有如神龙夭矫,棒来赛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似流星追月,当真是:奔雷惊电挥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只把杨过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三0:两败俱伤   二人杖去棒来,一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若有差失,那可终身遗恨,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殴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大薯,生火烤得喷香。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煮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杨过。殴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拋去,叫道:“吃罢!”殴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恶斗之事。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要殴阳锋回忆前事,提了几次,殴阳锋终是呆呆不答。有时他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越想越是疯得厉害,当下劝他静静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是兴奋,起来悄悄依样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十分清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殴阳锋斗得难分难舍。杨过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为童,越来越是孩儿气了。”静静坐在一旁,暗记二人的杖法棒法,但觉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殴阳锋的家数却是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却被他倏便怪招,重又打成平手。   话休絮烦,二人日斗晚睡,一连斗了六日,各自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杨过寻思:“若再恶斗下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晚待殴阳锋睡着了,悄悄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想,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殴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步,突闻衣襟带风,殴阳锋从洞中窜出,一杖横扫,怒喝:“老贼,你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处处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一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一挡。忽觉他杖上带着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功,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着过来,除了也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与殴阳锋的内力相抗。   二人的武功练到这步田地,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纵然受伤,却也不致有其大碍,此时比拼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从前数次比武,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决不敢轻易出此一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殴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然以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殴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是凶猛。洪七公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纵然难以胜过殴阳锋,但若全力守御,无论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拼了几次,殴阳锋的内力竟然愈来愈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想来,似乎是弟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进攻又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如果只守不攻,由得他连运催攻,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进攻,使他非守不可,那知他的攻势不致被逐步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站在一旁,见二人神色紧迫,虽然一动未动,显是各以高深内力相抗,心中大为担忧,他若顾念义父义子之情,只要以一指袭击洪七公后心,他非身受重伤不可,但他见到洪七公凛然正气,却又不忍下手。瞧了一会,殴阳锋忽然大喝一声,头下脚上,倒竖起来,同时甩去脚袜,一双赤脚在空中挥得呼呼风响。洪七公却动也不动,宛似泥塑木雕一般。   二人又僵持一会,殴阳锋足底心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愈来愈浓,就如蒸笼一般,全力进攻已然发动。洪七公也是以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只求自己不伤已是万幸。   从清晨一直拼到辰时,又从辰时拼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攻势仍似狂涛怒潮一般涌来,暗叫:“这老毒原来越疯越是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他知道此番拼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那知殴阳锋其实也已濒于油尽灯枯之境,两人都是骑虎难下,不死不休。   又拼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洪七公周身精力用尽,再无半点半滴留存。殴阳锋也是气衰力竭。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拼一时三剧,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武功与他们相差太远,被二人的内力碰了过来,不死也受重伤。他迟疑了半晌,眼见殴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了他们性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依照小龙女所传的内功诀窍,运功护住全身,但觉气转百穴,流转自如,咬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的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西毒北丐虽然武功盖世,但互相耗了这几日,连一个常人都是已难损伤,何况杨过?只见二人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叫道:“洪老前辈,爸爸,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也觉艰难,那里还有力气回答?   杨过要将他们扶进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知道二人受伤极重,不敢移动,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拼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里还能互斗?次日杨过起来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极为惊慌,当下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方才略见精神,杨过将他们分别扶进山洞,一个睡在东首,一个睡在西首,自己在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殴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这日二人相对卧着,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殴阳锋道:“服什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用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   殴阳锋一凛,心想:“自古相传,丐帮帮主有一套打狗棒法,使将出来神妙无方,但他和我这样拼命恶斗,始终未用,看来也是徒具虚名。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于是说道:“打狗棒法有什么了不起?”洪七公此时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拼斗之际,若是使出打狗棒法,定能打垮西毒,可惜自信过甚,以为纵然不用这套丐帮至宝,也能胜他,岂知终于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用,已没了力气,但听他此言,心头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原来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说起,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弟子不学也罢。我义父神智未复清明,老前辈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若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要你去打义父,只要伸手投足摆个姿势,他就明白了。所以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又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嬴我义父?当下只推不肯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子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敢摆式子给你瞧。”殴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你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边。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何等聪明伶俐,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殴阳锋见他出棒的招式极为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话休絮烦,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间接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余招,但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经说完,但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殴阳锋思索的时间越长,若是当真比武,招数滚滚而至,岂能容他如此琢磨?但殴阳锋所化功夫虽多,每一招却也均是攻守兼备的佳作,使洪七公大为叹服。   如此又比了三日,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拨草寻蛇”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按着武学原理,决计无法可破,殴阳锋自然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杨过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就用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一见他的相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殴阳锋虽然年纪已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极为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殴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依式演了出来。洪七公一见,突然脸如死灰,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殴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那知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   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殴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老叫化今日服你了,好殴阳锋,好殴阳锋。”殴阳锋年事本高,又经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殴阳锋”,突然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我是殴阳锋,我是殴阳锋!”声音犹如金属相击,铿铿然极为刺耳,只见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殴阳锋时,也已没了呼吸,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数十年来反复殴斗,互不相下,岂料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   两人一生恨恶,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怨仇,一笑而罢!   杨过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实在不像。他想:“宁可当其假,不可作其真。”将二人尸体放在洞中,自己睡在泂中守护,一直守了七日七夜,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了一场,就在洞中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出得洞来,只见洪七公殴阳锋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此时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人却已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想像二老相斗的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练成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威声,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回到洞中,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心想:“我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思索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这番下山,他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   在这华山顶上不过半月光景,杨过却似渡过了好几年,上山时自觉遭人轻溅,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溅也好,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雷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百匹野马狂奔而来,离他约有里许,掠过眼前。   这些野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杨过不禁看得心旷神怡,正得意间,忽听身后一声悲嘶。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匹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瘦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又瘦又高,骨格嶙峋,全身毛皮零零落落,生着癞子,其丑无比。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一鞭一鞭的打牠。   杨过自己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同情之心大发,眼眶一红,眼泪几欲夺目而出,站在道路中间,喝道:“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又是一鞭往马背上打去。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猛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响,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那莽汉的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样子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那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夹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牠拉车的挽索,拍拍牠的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由自在的去吧。”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牠饿得久了,突然狂奔,力气支持不住,只奔出十余丈,后腿一软,摔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牠的腹,喝一声:“起!”将牠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神勇,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撤腿就跑,直跑到半里以外,这才大叫:“强人哪,抢马哪。”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   他自己一生不幸,见了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同病相怜之心大作,抚着马背说道:“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牠慢慢走到市镇,买了些料豆麦子喂牠吃了一个饱,第二日见牠精神健旺,这才骑着牠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牠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张开大口,一下子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来,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那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那癞马酒兴大发,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当真是疾逾飞鸟。只是普通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或窜或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牠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道上有牲口在牠前头,牠非发足抢过不可,不论牛马驴骡,牠就是累死也得赶过,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是因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一匹千里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杨过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哥儿俩居然结成了朋友。杨过本来情致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竟是少年心性,没几日又开心起来。不知不觉,又沿着旧道穿蓝关、越商县、经龙驹寨,向荆紫关而来。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神色,很多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心中一凛:“难道陆无双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随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想到洪七公正气凛然的神情,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若是时机凑合,就该将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告知他们。   又行一阵,但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凡是身负布袋的,一般化子对之就有恭敬之意。   这些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之中却决计无人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忽听空中雕鸣啾啾,那两头白雕向前扑了下去。道旁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   第一个说话的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还待说下去,一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不行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心里微微一惊,但他此时心性,与从前已大不相同,暗暗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被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幻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须倚靠你什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落魄潦倒,前去投靠,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伸手在左眼上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一只眼睛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服再撕得精皮牵扯,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懂,但始终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之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拋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视,但见武敦儒行动骠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却是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剧儿安静。武敦儒穿著酱色的茧绸袍,武修文则昃宝蓝色山东大绸袍,腰中都束着绣锦的英雄条,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精光闪闪的眸子向杨过脸上打了一个滚,却认他不出,说道:   “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向他查问,忽然庙门口一声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你结的发辫儿不好,你瞧,又乱啦。”武敦儒听到声音,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杨过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穿著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靖的女儿郭芙。她的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是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雕一般。杨过只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就转过了头不看,武氏兄弟一齐抢上,尽力巴结,只是武敦儒举止之中微带傲气,处处自拿身分,武修文却是讨好唯恐不及。   武敦儒走出两步,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吧?”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什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赴荆紫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在武林中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他武功不高,辈份又低,只是口齿便给,办事勤快,上辈弟子就派他接待宾客。王十三道:“杨兄是何来?”杨过道:“适才从西北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一定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只是从前曾与贵帮黄帮主有一面之雅,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哀求,那丐帮侠义为怀,丐帮帮众个个穷人出身,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亲切,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荆紫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帮主,瞧她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大哥,现下听他不是英雄宴上的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连称谢。王十三邀他去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   丐帮帮规,本丐之人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从外面飘然而入,见杨过坐在佛像之旁吃饭,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自管和武修文说话,只听他答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荆紫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后院,不久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三人径自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菜碗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了他,和他一同往荆紫关去,沿途除有不少丐帮帮众之外,男女老少,武林人物很多,有的魁梧雄伟,有的矮小瘦削,个个步履健,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了。杨过不知那英雄帖是什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一味装傻。   傍晚时分,杨过和王十三到了荆紫关。那荆紫关是奉豫之间的要塞,地势极为险恶,市肆却不繁盛,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那庄院走去。那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的地位甚低,他知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回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他吃饭睡觉之所,自和朋友说话去了。杨过在偏厅中吃过了饭,见这庄子气势很大,庄丁们来去侍候,川流不息,心中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他刚放下饭碗,忽听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只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炮,鼓乐手奏起乐来,庄丁们两行排开,礼节显得极为隆重。   众人都让在两旁,只见门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长身玉立,穿著锦袍,脸留微须,气宇轩昂,凛然生威;女的皮肤白皙,似乎是个贵妇。宾客们悄悄议论:“这是陆庄主,那是陆夫人。”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一见,心中一凛,不由得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一映,但见女的愈加娇艳男的越是英武。宾客们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这位花一般的姑娘是谁?”“是郭大侠和黄帮主的女儿?”“咦,那两位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了?”“不是,是徒儿。”   三一:落英掌法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身在一个高大汉子后面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心中登时起了异样之感,原来当先一人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行第二的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杨过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耳音灵敏,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   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原来这位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所以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遥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但后来归云庄被殴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无可与抗,一怒之下,携家北上,定居在这荆紫关(以上情节,详阅拙作“射雕英雄传”)。   当年程遥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她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撤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大摆英雄宴,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摆在陆家庄中。这一席酒,只怕要将他家财耗去一半,但他夫妇俩都是慷慨豪侠之士,自也不放在心上。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丘王刘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刘师兄近来身体不适,马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不便行走,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须知黄蓉虽然年轻,但她是丐帮之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曾相识,此时重见,都是极为欢畅,二人携手同入。陆庄主吩咐快摆筵席,各人纷纷就座,大厅上人声烛影,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什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上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内中必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原来他以为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郭靖与赵志敬顺着他眼光中瞧去,与杨过一朝,都是一怔。郭靖又惊又喜,抢上去抓住了他手,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夫,没敢相邀,你师父带了你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古时交通不便,杨过反出全真派之事,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此番赵志敬来参与英雄宴,就是要与郭靖商议此事,岂知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各路英雄都有,若是提起此事,与杨过争竞起来,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岂知郭靖乃是对他怜爱,殊无相害之意,他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瞧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心中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   “我身上很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冷淡,而且颇含讥刺之意。   郭靖微感难过,但随即想起:“这孩子没爹没娘,一定吃够苦头了。”携着他手,要他各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坐在大厅角落,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吧。”   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了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主宾席上敬酒,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要至明日上午方到。今儿且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明日咱们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喝采,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自有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回禀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揖,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郭靖急忙回礼,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拼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十分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时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吃饭,初时对杨过已不相识,后来经父母一认,这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须知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潦倒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一见杨过回来,不禁芳心怦然一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见他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情状,与武氏兄弟风神隽朗的形貌一比,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当下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师母又得自你外祖的心传,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什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好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姓杨的小子脾气恶劣,定是又闯了什么大祸。”三个人悄悄议论一番,只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只得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进来,双方分宾主坐下。郭靖道:“过儿,你也坐吧!”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心地淳厚,把杨过当作自己子侄一般,他对全真七子又素来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什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陪礼。”须知古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严过今日百倍,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更是半点儿差池不得。郭靖如此训斥,所说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快别出言讥刺。咱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聪明绝顶,早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赵师兄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黄蓉秀眉微蹙,心中微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来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大战她父亲黄药师,长春子丘处机又曾要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知道其中原委,虽觉难怪他生气,但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跳,成什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什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小辈们都见她极为畏惧,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说,连称:“是,是。”退回座位。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地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话到口边却缩了回去,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而躲在书架后而窃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惊奇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如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惊人武艺,师恩深重,因而认为尊师重道,那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然不认师父,出此叛逆之言?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道:“你……你……   你说什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是怒到了极处。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有些害怕,但这时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一横,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答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郭靖怒道:“我夫人和你师父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用……又用诡计了?谁……又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自然待我不错,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谈,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但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算多认得了几个字。可是这几个老道…   …”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这姓赵的道人号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人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本事,全真派又不教我功夫,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拼命。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的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极高境界,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此时听杨过当面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左手长处,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杨过何等聪明伶俐,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股大方劲儿。”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那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什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丘王刘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怎能真心传我武功?这几年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总算是万幸了。”他年纪虽小,可比赵志敬聪明得多,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原因,尽数推在郭靖的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其实也非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难见天日,但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胡说八道……你……哼,咱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郭靖忠厚老实,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的机智却决不在杨过之下,鉴貌辨色,见他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一掌往他天灵盖上直拍下去。   这一掌主指向脑门正中的“百会穴”,手掌根拍向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她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掌法”,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里还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突然念头一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须知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已然出手,杨过却机变异常,见事极快,心中想到:“郭伯母是试试我功夫来着,如果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   但黄蓉这一招下的是极厉害的杀手,要是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他心中已反复想了几遍,当下舍命冒险,不加抵御。   看官,杨过此时武功虽然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非难事,他竟冒着性命大险,垂手不动,若非他生就了一副倔强激烈、肆意妄为的性儿,那是决计不肯的。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格,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然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似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叫声:“啊哟,不对,我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他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用过蛤蟆功杀死了一名丐帮弟子,武功已有相当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她手掌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瞒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   须知黄蓉是千伶百伶之人,耍到十余年后,杨过见事多了,才得与她旗鼓相当,此刻与她斗智,却远远不是她的敌手。当下黄蓉却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   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不还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么更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杂种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   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杂种,你当真不会武功么?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吧。”   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旧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的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拼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   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装得好象,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正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道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到底真相如何,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转折,甚是惴惴不安,但想黄蓉素来料事如神,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站在一旁,若是当真危险,这才出手相救。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杂种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教主、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明明白白,见他此时凭着狡猾挤得赵志敬无法下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种毁师叛教的逆徒,打杀了便是。”   想那孙不二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她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假装。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踢过去,这一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有阴劲,厉害之极,脚法中威力虽猛,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就能拆解。须知任何那一门的武功,最厉害的往往就是最基本的,若以变化奇幻取胜,已是落于第二乘了。   》彩侨娴牡茏樱谝惶煅洌捅叵妊А柑焐椒啥伞梗啪脱А竿寺硎啤梗钦潜苋谩柑焐椒啥伞沟囊蛔牛还ヒ皇兀亲钊菀椎墓潭ㄌ鬃印U灾揪词钩稣庖徽校且构浮⒒迫孛靼祝骸缸萑晃颐淮呱钗涔Γ训廊朊诺谝豢我膊唤堂矗俊?   杨过见他一脚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口中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在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溪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他身体,自己先已被他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他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   他是全真教第三代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出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一脚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晃了一晃,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的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未出绝招,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叫声:“好小子!”   赵志敬左掌一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却是极精微的招数了,原来手掌到了中途,方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斩在敌人右颊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当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拳术,林朝英无不拟具巧妙破法。   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处,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的位置而已。赵志敬掌上的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着了他的诡计,狂怒之下,不暇思索,左足横扫而至。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   赵志敬一脚踢到,足踝处“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对方肘尖。他这一脚因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之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也是十分厉害,左足一麻,已然跪倒了。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极准,武功强过赵志敬十倍,心中也自忌惮,急忙退在一边。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吧!”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像大鸟般从书房窗中扑出,径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犹似魂落魄,要待向郭靖解释几句,赵志敬怒道:“还说什么?”拉住他的袍袖,一齐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若凭靖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出手指,难道旁边有高人暗中助他不成?   三二:打狗棒法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里有人?黄蓉一回身,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你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郭靖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人,只道赵志敬要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的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竟然猜想不透。   正自沉吟,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武氏兄弟从前和他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更是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觉,自与郭芙说话。郭芙对他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师父教的功夫老是学不会,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武修文先就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自己不中用,得不到师父的欢心。”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一般,又是娇艳,又是温雅,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一直将武氏兄弟驱得团团转转,早已不掌一回事,此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只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绮罗堆里埋神剑”下联是“箫鼓声中老客星”,署名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但阅历心情,却似垂下了头暗自神伤。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去安置吧,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说道:“好!”随那庄丁自去安睡,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二人:“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求爹爹教他。”   次日,杨过到大厅上用过早点,只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些年来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只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偏是不予理睬,只是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紧要的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她明知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二人慢慢行到柳树之下,忽然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么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人是一般的骯脏困顿,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哈哈大笑,说道:“我的马丑人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儿,那才是宝马呢。从前你在桃花岛上,一定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儿给了姑娘。”   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行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远远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反而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全不听他们说话。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然不是十天半月中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   “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却不用生羡。”   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是交了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这样长期的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将打狗棒法学会,她就正式传给他啦。”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说着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武修文肩头轻轻打了一下,笑道:“就是这样!”   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你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看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若给师母发觉了,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样神妙莫测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算是了不起。”   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是淡淡一笑,无言可答。郭芙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人去。”武敦儒道:“好子,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说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么?”他们三人平时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到底是怎么法力折群雄,却从来没有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用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现在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口中反对,心里早就是一百个的愿意,只是他为人狡猾,事先把领头的份儿推在旁人头上,万一事发,黄蓉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咱们去吧。”郭芙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想,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问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心中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若是有一句话不依顺了,保管有十几日不跟你说话,总要千求万求,才引得她开颜为笑。兄弟俩当下快快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到那大树上躲着,一时三刻我妈定是不会知觉。”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郭芙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叹什么?”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一个绝美的姑娘,以容貌而论,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要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怪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啊。”   杨过道:“那还不易猜。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郭芙被他说破心事,芳心砰砰乱跳。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她父母知道、武氏兄弟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当,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一个儿是文雅稳重,一个儿是潇酒倜傥;一个儿脉脉含情,一个大献殷勤,一个儿教你终身有托,一个儿却能陪你解闷。两个人都是年少英俊、武功卓绝,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他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自己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身子啊,又怎能够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她这几句话问得甚是突兀。须知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究竟多年未见,而且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种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但杨过这人生性随和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平时玩耍说笑,她和武修文比较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规规矩矩的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嘉或愁,将兄弟俩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了出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人都不好。”郭芙一怔,道:“为什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遇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心中并无半分邪念恶意,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是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吧。”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急向山坳后奔去。杨过碰了一个钉,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远远的吧!”   他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直把郭姑娘当作是天仙一般,唯恐她嫁自己。其实当真嫁了,整天陪着这样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呆,也真好笑。”他此时暗笑旁人,那知一人堕入情网,万难自拔,纵然是大圣大贤,也是难以勘破此关,岂是轻易嘲笑得的?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追去,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跑到他面前,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拜上令尊堂,说我走啦。”郭芙吃了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就不为什么而来,也就不为什么而去。”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不瞧得起杨过,只是觉得听他说笑,比之与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种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么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是教那些真英雄们笑话了?”郭芙道:“那也说得是。”他微一沉吟,道:“反正陆伯伯家中有许多不会武功之人,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的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是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甚有城府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有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实在并非有意损他,那知杨过生性敏感,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他。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吧,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不易偷看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将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爬在树梢,探头探脑。郭芙一跃上树,伸手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柔若无骨、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汤,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些,也那里及得上我姑姑半分。”此时郭芙的武功已极有根基,轻轻一提,已将他提上树干,她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怕父亲一人,听说郭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面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吧。”杨过看了鲁长老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的一印证,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她说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虽还小,你也不能因他一时之错,就料定他难以成材。”又听黄蓉说道:“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靖蓉夫妇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不知郭杨两家上代有这许多关连,更是万想不到郭靖有意要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是有着莫大的切身关系,四个人隐身树上,再也不走。只听郭靖说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这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到头来尸身不烇,葬身鸦腹。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不到嘉兴王铁枪庙中那么惊心动魄之夜,兀自寒心,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对他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葬身鸦腹。”头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色死灰,郭芙斜眼望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甚是害怕,生怕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四人身隐的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轻摸黄蓉的手背,柔声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交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操多大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吧。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他听郭靖对自己情深义重,心里极是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只教他读书,不传他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义理,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我将芙儿敨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蓉儿,你事事比我聪明,想得原很周全,但咱们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一定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是因为你武功胜过我啦。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吧。”只听拍的一声,大概是黄蓉在郭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不理过儿,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而特跳,杨过虽事不关己,却也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来的,要待面临大事,孰优孰劣,才有分晓。”   他声调转为十分柔和,道:“好,芙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也还不算太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当安排,咱们做父母的完全不用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时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得你气息纷乱,不能调匀,很是为你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捏一捏她的手,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用的诀窍,却未领会,黄蓉于是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解释给他知晓。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奇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宝之宝?以殴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化了将近一个月功夫,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把口诀和变化读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神而明之,那是与各人的资质天才有大关连,不言语中所得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可以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怹们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被黄蓉发觉,只盼她早些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晚在英雄宴中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有心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若是他日后不懂,宁可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历代帮主所定的帮规,使鲁有脚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   因之说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忆力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记得难以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因之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生气。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这其间可就便宜了杨过,当日洪七公受伤之后,在华山绝顶与殴阳锋比武,曾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授了杨过,叫他演给殴阳锋观看,只是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只道杨过纵然学会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并未犯了帮规,那知阴错阳差,他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杨过的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的背诵。黄蓉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觉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吧!”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的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了歹徒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难以为情,但自恃母亲素来纵容自己,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倒了。   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如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咱们。”   黄蓉微微一笑,一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急忙仰后闪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用个“转”字诀,在三人脚下一掠,三个儿立足不稳,一齐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了得,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郭芙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一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拼,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一席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却并未领悟言语中的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它卓然自成一家,与其余任何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的八个字而已。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传给我的么?”黄蓉心中爱极这个娇女,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和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吧,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他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嘴里现出一丝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而累你吃了许多苦头。过儿,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一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   你也千万别使他失望,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他是个情感极丰富极脆弱之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欢喜你爹爹,不欢喜你妈,因此一直也不欢喜你。但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体复了原,我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欢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吧。”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一面擦眼泪,一面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不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胸中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吧。”携着他的手,缓步而行。杨过觉得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   我不舒服。”杨过见她脸色灰白,有些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种掌心传功的功夫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的力道有冲撞,初时微微传了一点热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碍,这才增加内力。   当郭靖在临安城皇宫内被欧阳锋用蛤蟆功击伤,后来黄蓉在密室中穷七日七夜之力,手掌传功,助他疗伤。此时杨过手掌传功,也是这个道理。黄蓉感到他传来的掌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融合,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不由得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息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甚是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微微一笑,意甚嘉许。   正想出言相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啦?”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叔师伯们,多年不见,快会会去。”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又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一向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要多学一种上乘武功。”郭芙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道:“一阳指!”   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这孩子的聪明智能,胜于武家兄弟十倍。   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必提起。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绝顶功夫,靖哥哥虽然学会,但非他本门嫡派,不会传授旁人。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两人智力相埒,都是心照不宣,只有郭芙却有些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   原来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与书生二人,那书生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有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那渔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午后饭罢,丐帮之众在陆家庄外的树林中大举聚会。这一次会中新旧帮主交替,乃是丐帮的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手弟子,尽皆与会,别派别帮也有许多好手被邀观礼。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那帮主交替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左手高托一个极大的朱红葫芦。   (第八册完)   三三:群英盛宴   杨过见了这个大葫芦,心中猛地一震,这葫芦正是洪七公盛酒之物,他在华山绝顶见到洪七公时,见他一直负在背上。后来埋葬洪七公,将这葫芦埋在他的身旁,怎么此时忽地出现?难道另外尚有一模一样的葫芦?但听得帮众们欢声四起,全场兴奋。   正自惊疑不定,只听那老丐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更是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大为振奋。   只听得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人一齐呼了起来,当真是声振天地,须知洪七公是当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邪正各派,黑道白道的武林人物,无不对他极为钦仰,本帮的帮众对他爱戴,更胜于亲生父母。   欢呼了一盏茶时分,声音才慢慢静止。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了在这世上走他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英雄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忽听那老丐说道:“三天之前,我在龙驹塞遇见洪老帮主……”杨过大吃一惊:“洪老帮主早已死去多时,他怎能在三天之前见他?”只听那老丐接续朗声说道:“他老人家知晓黄帮主要将帮务交给鲁帮主,说此事很好,甚合他老人家的意思……”鲁有脚双膝下跪,颤声道:“弟子自当勉力,报答老帮主的恩典,但教利于本帮,弟子万死不辞。”那老丐的辈份自较帮主为低,只是他手中高举洪七公的葫芦,鲁有脚是向葫芦下跪,不是向他下跪。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忠肝义胆,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靠那些臭官儿保疆护民,那是做不到的。眼下寇难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老帮主正在北方干办一件大事,不能前来与会,命我勉励大家,要牢牢记位‘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大家又高呼起来:“誓死遵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见群丐正气凛然,不禁大有所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洪七公明明已死,何以这老丐却说三天之前曾经见他?若说她奸诈假传号令,这号令又是十分光明正大?满腹疑团,难以解释,心想只好会后再与黄蓉商量。   这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之事,外帮宾客不便与闻,各自纷纷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宛似做大事一般,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走宴。要知道英雄宴是数十年中难得有一次的大事,若非主人交游广阔,为人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英雄好汉。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替杨过安排席次,就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她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又不会武功,到英雄宴上来干么?”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衣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妈妈拉住了他的手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十分恩爱,爹爹如果执意如此,妈妈自不致力言反对。她斜眼望着杨过,满腔愤怒,武修文正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   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武氏兄弟自在大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杨过,原本只是对他轻视,此时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敌意,这也是人倩之常,不足深责。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是个极其要强好胜之人,这姓杨的栽了一个大斛斗,她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心下计议已定,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于是说道:“他要冒充英雄,摈是摈不去的,还是让他摆个架子,大大露一下脸的好。”于是站了起来,满满斟了两杯酒,去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我敬你一杯。”   杨过的聪明智能远在武修文之上,见他走近之时眼光不住望着郭芙,脸上露着又是得意,又是奇异的神色,料定他必有狡计,心想:“他过来敬酒,多半不怀好意。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身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伸一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准拟一点而中,着了他的“笑腰穴”,教他大笑大叫,在群雄之前出丑露乖。   他一近身,杨过已自全神贯注留意他的行动,别说他事先提防,即是敌人仓卒之间如此施为,也决不能教他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半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他一交,就是反点他的“笑腰穴”,但他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一齐逆转。武修文一指戳去,虽然认穴甚准,杨过却是行若无事。   这经脉逆转,全身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这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仍行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   武修文一指点后,但见他笑了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怪,回到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什么不管使?”   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什么用。”   她一直认为父母二人的武功包罗万有,听到武氏兄弟学会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武氏兄弟日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来,也斟满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喜如何之?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又有什么高招?”筷上挟了一大块牛肉,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一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此次却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这大块牛肉挡住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一指戳去,正好刺中在这牛肉之中。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手上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拋去又不好,甚是狼狈,他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回入座中。郭芙见他手中抓着一大块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答语。正狼狈间,只见一个老丐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那老年乞丐正是丐帮的新任帮主鲁有脚。他举杯向群雄敬了满满一杯酒,朗声说:“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将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之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尽集于斯,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个妙策,使胡马不敢南渡,靖康之祸,不致重见于今日。”他这简意颏的说了这几句话,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须知此番来赴英雄宴之人,个个都是血性汉子,大家都已看到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只见一个银髯老者站了起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须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大伙儿听他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江湖上自来公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功夫最强。中神通王重阳先师逝世多年,东邪西毒非我辈中人,南帝远在大理,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群中忽地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英盟主,除他之外,旁人又有谁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了这个大任?……”他说话声音很响,众人一齐往发声之处望去,却看不到人,原来是个极矮的矮子,身形被旁的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一跃而起,站到了桌上,但见他高不满三尺,年过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右顾盼的眼光,却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那矮子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中难得露一次脸,他老人家不在之时,这盟主之职,却又由何人担当?”众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那矮子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精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须得推举一位二盟主,洪老帮主不在之时,大伙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铁掌帮帮主!”一时议论纷纷。   正混乱间,大厅外人形一晃,奔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颇感诧异。郭靖和陆冠英大喜,急忙离席相迎,要知全真派是天下武术正宗,今日的英雄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自感大为逊色。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咱们赶来报讯,须得小心提防。”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的高手,江湖上武功胜得过他的没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么到来的必是一等一的强敌无疑,于是低声道:“是欧阳锋?”郝大信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中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门外号角之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盘之声,陆冠英叫道:   “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一看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郭靖低声向黄蓉道:“来者手上很硬,不怀好意。”当即站起身来,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般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红袍金冠、脸颊瘦削的是西藏密宗的掌教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   只是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极高极瘦、竹杆一般的藏僧,也是身披红袍,头顶油光发亮,脑门深陷,却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闲时曾听黄药师说过西藏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的境界之时,头顶会微微凹下,此人顶心如此深陷,难道武功真的深不可测么?怎么江湖上向来只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从不曾听说西藏有此高手?两人各自暗中提防,一齐躬身施礼,说道:“各位赏脸光降,幸如何之,就请上座。”陆冠英做个手势,庄丁们早纷纷出来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那武修文快手快脚,尤其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的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瞧着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是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呶嘴。武修文早已会意,走到杨过身前,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请挪一挪。”也不等杨过示意可否,当即指着庄丁,将他的杯筷搬到了屋角里极僻之处。杨过心中怒火愈积愈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说道:“师父,我给你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   …”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藏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行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丐帮的黄帮主。”那藏僧听到“蒙古西征元帅”六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毫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藏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国皇太后封为护国大师。”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响,满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愕然相顾,心道:“咱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一个蒙古的国师?”郭靖心思甚是迟钝,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是斟满了酒,逐一相敬,说道:“各位远道光降,至感荣宠。”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折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说道:“咱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来走赴英雄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那矮子大声说道:“这话不错,咱们已推举了洪老帮主为群雄的盟主,现下正在推选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藏僧达尔巴站起身来,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死鬼做盟主,你当咱们都是死鬼魔么?”此言一出,群雄一齐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达尔巴道:“好吧,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举了两举,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达尔巴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岂及得上我师叔金轮法王?各位英雄请听了,今日英雄宴的盟主,除了金轮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几句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他们显是得知英雄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大举来争盟主之位。若是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纵然中原豪杰不服他的号令,至少也是削弱汉人反对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一齐望着她,心想:“这数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咱们都不致落了下风。   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非动武,此事难决,说道:“此间群雄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位大师则推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多显神通,一决雌雄,偏生他老人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没料到今日有贵客降临,未能在此恭候大驾,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一定要遗憾不置。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显一显技艺如何?”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并世高手之中只怕无人胜得了他,此时纵然洪七公亲来,也未必能强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一齐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大家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势弱,全然处于下风。   霍都王子在重阳宫中曾与郭靖交过手,自知武功不及,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不论是谁出手,都要落败,但若不答允黄蓉之议,今日的盟主显是夺不得了,不由得彷徨无计。金轮法王说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说话声音极是重浊,几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只道霍都在中原少有敌手,最多是输于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中。霍都王子答应了一声,并不起立,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取胜,莫要折了师父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深悔事先没与师父说个明白,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要他一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他和郭靖比武。正自沉吟,一个身穿蒙古服色,胖大汉子走到他身旁,俯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嘉,站起身来,挥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作打狗棒法,那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得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就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是谁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凝神一望,恍然大悟,原来此是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他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人的装束,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尚未会全,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他这几个月来内气不调,胎息方动,万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肯轻用,你就来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稳若山停岳峙,气势非常,不禁心中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不易对敌。”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允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解释,霍都抢又着又道:“一人投拜数字明师,那也是常事。然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吧。”“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代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棒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他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将群雄七张八嘴的言语都压了下去,震得屋顶的瓦片都格格作响,似乎要一齐掉下来一般。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贵公子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霍都向金轮法王朗然说道:“师父,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天下好汉知道,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你老人家的名头?”   大家都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黄蓉出战,可是他话中如此狂妄,人人极是愤怒。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配使它。只是你定要尝尝被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吧。”鲁有脚的武功本已甚为精湛,这打狗棒虽未学全,究是使他武功加强了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定必不深,兼之他知黄蓉身体不适,自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他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一概不惧,当即躬身行礼,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庄丁,挪开酒席,在厅中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吧!”两个字刚出口,扇子一扇,一阵风向鲁有脚迎面扑了过去,风中竟带着一股幽香。鲁有脚生怕风中有毒,急忙侧头避开。霍都一扇扇出扇子擦的一声,已折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径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一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穴,用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王子轻轻一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一翻,竟击中了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叫道:“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棒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一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一脚,竹棒横扫,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王子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叠十二分的精神,右脚左掌,全力相斗。鲁有脚的棒法究竟未曾学全,数次满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又拆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虽在屋角之中,却每招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霍都王子被他一出手打中脚胫,震于这打狗棒法先声夺人,不敢过分逼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然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一棒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霍都又羞又痛,伸手一带,已将竹棒抓在手里,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扫一腿,喀的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八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他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   霍都王子拿着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的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侠义的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一端,两臂用劲,要当场将这竹棒折为两截。突然间绿影一晃,一个清雅文秀的少妇俏生生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见她身法极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字,黄蓉左手一伸,右手探出取他双目。霍都急忙举手相格,黄蓉已拿住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獒口夺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黄蓉就曾以这一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只因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然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将竹棒从手里夺去,实是莫明所以,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讥嘲,师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更是愤恨难平,他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就请来过过招吧。”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纔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用武功强夺过来。郭芙听他如此说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抽出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不同,一齐跃到厅心,一个说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先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虽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咱们今日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难保胜券。”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昃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若是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吧,咱们言明比试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份,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议,推定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弟子书生出阵,由那书生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法王。这个阵势是否必能取胜,殊无把握,如果金轮法王武功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的一柄扇子斗在一起。   三四:一阳书指   郭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大理书生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原来武氏兄弟听那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脚功夫实在太过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郭靖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兄弟俩使个眼色,双剑齐出。   岂知江湖上能人极多,郭靖武功虽高,武氏兄弟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早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一剑刺来,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来,拦腰在剑刃一击,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他背心,要教敌人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折扇回了过来,两下里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霍是手指转动,武敦儒若要顺着他扇子而转,肩骨非得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那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火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氏兄弟又惊又怒,虽然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胸,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嬴到此处已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须知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的功力虽然甚浅,但摆出来的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不觉甚么,如霍都这等行家一看,就大感辣手。当下哈哈一笑,拱手笑道:“两位请回吧,咱们只分胜败,不拼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知道空手与他相斗,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群雄一齐注目,郭芙擦的一声拔出长剑,左手一挥,道:“咱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不要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着霍都。霍都见她娇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性怕郭芙耻笑,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折扇,搧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武功是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心中已是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高下,不论那一方输了,都得听盟主号令,不得推诿。”霍都知道对方武功最强就是郭靖,但师父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但瞧她娇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问道:“各位有无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听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若有余,不知身上尚有多少本事的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一齐望着靖蓉夫妇。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说道:“咱们胜定啦。”   郭靖道:“是什么妙法?”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大理书生,那书生笑着接下去,低声说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文理并不甚通,不知他们说些甚么。黄蓉在他耳边俏声道:“靖哥哥,你精通兵法,怎么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之际,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子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嬴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原来那大书生姓朱,名叫子柳,当年大魁天下!中过状元,又做过大理国的宰相,自然是个饱学君子,才智过人。他初列一灯大师门墙之,渔樵耕读,他的武功居四大弟子之末,十年之后,已自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同辈师兄弟之上。盖粗浅武功以力大为尚,武功越练越深,则悟性与智力越来越是重要。一灯大师对四大弟子一视同仁,所有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练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学得出神入化,郭靖与黄蓉所学到的一阳指固然不能望其项背,连一灯其余三大弟子,也远远不及。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丐帮简长老等人了。   郭靖素来心直口快,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上道:“朱师兄可胜这蒙古王子,我也能胜那藏僧达尔巴,但郝师叔斗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郝大通是个侠义之士,知道这一场比武关系着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平常的争名夺利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难以结盟抗敌,共走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士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什么。”黄蓉道:“咱在三场中只要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黄蓉道:“你不用过谦,就请出马吧。”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   “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殿下领教。敝人姓朱名子柳,云南昆明人氏,乃一灯大师门下弟子,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这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殿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衣袖中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完全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愈是这种人,愈是有高深武功,实是怠慢不得。”当下把手一拱,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吧。”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殿下既然请教,敝人是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忡发怒:“你用言语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折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为伍,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判官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但那白衣少女一进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这少女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她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常人往往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一女子之美,但天仙究实其美如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却不自禁都涌出“美若天仙”   四字。因她周身身材好象罩着一层淡云薄雾,似真似幻,如仙如鬼,总之与常人大大不同。杨过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犹如猛地被人用铁槌击了一锤,从屋角里一跃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原来这少女正是小龙女。她自从与杨过别后,重又潜水回进古墓石室,孤零零的独居。她在二十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事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会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每每心中烦燥,难以再练。如此过了一月,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他,自己实是一无所知。要知小龙女自幼独居古墓,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师父更教她摒除情欲,养成了无喜无怒的性儿,不料后来剧变骤生,可真是手足无措了。   小龙女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那里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人家见她天真美貌,个个让她三分,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日无意中在客店中听到两个大汉谈论,说是天下英雄好汉,都到紫荆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尹志平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也是颇为诧异。   小龙女说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找得你好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吧?”小龙女摇头道:“我可不知道。”杨过道:“你到那里,我便跟着你到那里。”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嘉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之人,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位出来吧。”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去到旁边坐下,共叙别来之情。   霍都转过头来,向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仪文教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折扇挥开,一扇向他扇去。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一掠,右手毛笔径向霍都脸上画来。霍都见他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笑道:“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殿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王子虽是在藏边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渊若湖海,中原各家各派的武功无一不通。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内地各位名家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朱子柳用的兵器既已奇异,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原来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愈练愈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一路功夫乃是他私下所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肚中没有文学根底,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极高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王子风流自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只见他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之中,自有一股清秀的书卷之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极为佩服。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什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什么房玄龄碑?”   黄蓉看得舒畅,不再答她。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的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盖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茍,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识得“房玄龄碑”中的每一个字,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武功高强,长袖飞舞,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间将头顶帽子除下,往地上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中邪,大笔淋漓,指走龙蛇。郭芙又问:“妈,他发痴了么?”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于是提起酒壸,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那正是她桃花岛家传的绝技。朱子柳一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饮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弹杯之时正好凑着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发去,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干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率意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我朱子柳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了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能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的,正是唐代张旭的“率意帖”,张旭号称“草圣”,乃是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使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   金轮法王瞇着眼睛观战,眼见霍都渐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说些什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他抢攻,当下长啸一声,啸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扑来。   他鼓起这股劲风力道甚强,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向后退开,只听他口中不住似霹雳般吆喝助威,原来这“狂风迅雷功”叱喝雷鸣,正是克敌制胜的一种厉害手段。朱子柳纵横开阖,奋袂低昂,真个是高视阔步,目无全牛,和他斗了一个旗鼓相当。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本“率意帖”将要写完,突然笔意一变,出手迟缓,然用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低低说道:“古人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刻’,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霍都仍用”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加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之斗固然丝毫不予在意,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半点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依带在疾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望着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绝顶武功,而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其实小龙女此时已有二十余岁,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高,看来倒似只有七八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心无喜怒哀乐之情,须知七情六欲最能伤身,她活二十岁不过抵得常人活十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到了百岁,身体容颜与五十岁之人一般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小,而举止稚拙、天真纯朴之处,甚至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摸。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墨斯。”这八个字不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道:“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方能打完。”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妈,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孩儿倒也不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识识看,朱伯伯刻的是什么字。”   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每一个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画,一个字也识不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那蒙古蠢材自是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贫相。”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不知朱子柳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笔法的间架结构和字画走路,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果然古典,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是加强发挥威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将笔一抖,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   随即伸笔又在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的扇锋,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霍都这一次却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人民,个个心怀仇怨,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震天价的喝起采来。霍都给他用真草隶四种“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落了下风,听得群雄这一股喝采的声势,心神更乱,只见朱子柳一笔直落,连书三个古字,那知他招来何方,只得勉力用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杆,点中了穴道。   霍都究是名家弟子,但觉膝弯酸软,眼见就要跪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在膝间穴道一冲,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用笔杆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那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只羞得满脸通红。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使得变幻无穷,心中俱感钦服,暗想:“他所用的指法咱们都已学过,但同一指法,功力强弱却是天差地远。”一个道:“哥哥!”一个道:“兄弟。”同时叫了一声,两人是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突听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仰天跌在地下,双腿乱伸。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存心忠厚,知道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的穴道,那是一灯大师的神妙指法,与平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用力按了几按,运气解开他的穴道。也是他一念之仁竟招来了生死大祸,霍都的穴道甫解,心中突生杀机,口里微微呻吟,站起身来,右手拇指一接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一齐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嬴,决计不可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那里料到他会突施暗算?若是霍都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外半尺,贴肉而发,纵有通天本领,也是难以闪避。   这四枚钉上所喂毒药,乃是藏边雪山毒蚕的体液,厉害无比。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倒地乱滚。群雄又惊又怒,纷纷戟指霍都无耻,痛斥他的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什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在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郭靖抢出将朱子柳抱起,但见四枚小钉整整齐齐的分钉他胸口四角,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知道暗器上的毒药极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问黄蓉道:“蓉儿,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她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却是踌躇无计。那渔人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胜了一场,若这渔人师兄出去,对方由藏僧达尔巴应战,胜负之数实所难料。”忙道:“师兄且慢。”那渔人道:“怎地?”饶是黄蓉智谋百出,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王子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突见小龙女和杨过拉着手儿款款深谈,竟是毫不将自己放在眼内,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件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霍都与朱子柳打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对她也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我宁可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情意之生,两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萌发,及至粗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杨过天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那也罢了;小龙女却自小克制七情六欲,不起爱念,不生嗔怒,岂知情欲生有俱来,任谁摒除不得,突然间莫名其妙的钟爱了杨过,又竟比常人猛烈了十倍。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对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旁,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须知情痴方至时,实有常理所不可测度者。霍都更欲斥责,金轮法王忽然叫了几声藏语,说道己方已胜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方胜了一场,第二场由达尔巴师兄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中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惊,原来那是一个极粗极大的金刚降魔杵,向为佛教中护法尊者所用。达尔巴这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什行礼,举手将杵往上一拋,砰的一声落将下来,把厅上的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达二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的重量可知,瞧他又干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吧!”   郭靖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体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没有把握取胜,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踌躇间,一灯大师座下大弟子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我去会会这恶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痒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确无妙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拼,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高下便了。”于是说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盘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子,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取出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一伸出拔起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各人震得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一句大理的土话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恶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拼大力,各以上乘的外门硬功相抗,只瞧得旁观众人惊心动魄,尽皆骇然。   三五:武林盟主   点苍渔隐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上,因之双臂练得肌肉坟起,膂力奇大。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见他生性纯朴粗鲁,向来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不佳,内功没有朱子柳一示三通,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与藏僧达尔巴用外功硬拼,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这两柄桨一柄总是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使用几斤重的刀剑一般运用自如。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岂知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精妙,当下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拼斗,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声响,也是极难受。大多数人都是双手掩耳而观。烛光照耀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黄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生平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以内功比拼,内里虽然紧张异常,外表看来却是甚为潚酒斯文。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经极为罕有,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舍生忘死的相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在还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可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愈长,点苍渔隐一桨一桨打出,口中吆喝助威。达尔巴问道:“你说甚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那里懂得,也问:“你说甚么?”达尔巴也是不懂,两人各自乱骂,只打得厅上桌椅大片横飞,不论金杵或是铁桨,只要带上甚么东西,甚么东西立时遭殃。大家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中了柱子,那座大厅立时就会塌将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瞧得暗暗心惊,看来这样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荡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掽一招,各使全力,那铁桨柄较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小龙女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神,桨片压在她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吗?”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苦神色。   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打痛了她,一回身,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在与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不肯再打,原来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再比试,自己决然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胜了。   霍都王子站了出来,朗声道:“咱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干么用铁桨打我姑姑?”渔隐道:“我…   …我……”杨过道:“你打痛了她的脚,快去赔礼。”渔隐见他是个孩子,只道他胡言乱语,并不理他。杨过忽地伸手,将他的断桨夺了过来,叫道:“你快赔我姑姑的脚。”霍都被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用桨柄打了过去,叫道:   “小畜生骂谁?”   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那里知道南方孩子们向来用这种套子互相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是小畜生骂我。”大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这少年突然这么一搅,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折扇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都是侠义之人,适才见到霍都的武功极为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叫了起来:“不得以大欺小。”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他扇子,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臂下钻过,桨柄一绕,竟用打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   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亏得他武功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厮瞧不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我就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斛斗。”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会了?”杨过撒一个谎道:“刚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一下,也就学会了。”郭靖自己天资鲁钝,以为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将信将疑。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只道是自己不小心,那里想得到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年竟有极高武功,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郭大侠今日比武是咱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自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他话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桨柄一探一送,使开打狗棒法中第四字“戳”字诀,忽地一棒向他臀上戳去。霍都何等功夫,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那打狗棒法神妙无比,他虽然惊觉,但要闪避却是万万不能,噗的一下,正中臀部。   饶是他内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极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群雄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少年不但顽皮,而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着了他的道儿。至此地步,霍都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但他仍然未将杨过当作敌手,反手一记耳光,心想先打一巴掌出气再说。他虽是顺手一掌,但这一掌刚柔相济,含劲蓄势,蕴藏着西藏派武功的精华,预拟一掌要将他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厉害,那肯让杨过中此一掌,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你怎能跟少年人一般见识?”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杨过乘势横过桨柄,一棍打在他的臀上,叫道:   “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雄均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武士们却纷纷叫嚷起来:“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是不是再比过?”郭靖一怔,放脱了霍都。黄蓉眼光极为敏锐,见杨过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精妙招数,心下大为起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路棒法?难道我教鲁有脚之时,每一招都给他瞧去了?但是唯恐有人偷瞧,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他怎能瞒过我的眼光?”于是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光仍停留在二人身上,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道:“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横着桨柄,向他臀部猛击,但此时霍都展开身法,已自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   霍都用折扇想打杨过的头,杨过却用铁桨的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的在厅上绕圈子,却是谁也打不着谁。初时大家只觉滑稽古怪,但看二人绕了几个圈子,心中都惊讶起来,原来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又小,但步法轻盈,行动敏捷,简直和霍都不相上下。   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互相怒目而视,一个要冲上去再行比武,一个是全神戒备,以防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无名少年,都是极为诧异,变成一个裂开了嘴嘻嘻而笑,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霍杨二人又绕了两个圈子,霍都已瞧出他轻身功夫了得,一味跟他赛跑,说不定还输在他脚下,突然一个转身,伸左掌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去。这一下出手,已不是惩戒顽童的手法,却是正正式式的比武过招了。杨过年纪虽小,胆子却大,眼见对方使出上乘武功,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他的点穴,横着桨柄乱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用这种戏弄手段和敌人过招,那必须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危险。杨过虽然学过许多上乘武功,但以功力而论,万万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   但众人见他乱蹦乱跳,一齐大笑,这么一笑,霍都倒也给弄得心神不定,只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被他打中屁股,那可再也无颜见人,因之全神贯注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末遇危险。   到了此时,黄蓉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际遇非常,武功自不同凡响,心想由他胡搅,许能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也未可知,于是高声说道:“过儿,你好好和这位大哥比一比吧,我瞧他不是你的对手。”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了脚,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极是狡滑,心想咱们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再节外生枝?于是说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是要好好教训你的,现下倒也不忙,就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伙儿说话,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嘈杂喧哗。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侠义道中人,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万不肯的,刚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兵刃,但若说不败,却也有点说不过去。众人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一时无言可对。   杨过道:“为甚么这老和尚能做天下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里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杨过笑道:“我师父才是天下武林盟主,你师父有什么本事?”霍都道:“你师父是谁?请出来见见。”他已领教过杨过身手不凡,心想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一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咱们三场中胜了两场,所以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吧,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有打胜。”   霍都说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哈哈大笑道:“蠢材,我师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比三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小弟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杨过说到此处,心想莫非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争那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比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去的好,于是大家纷纷附和:“对,对,除非你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侥幸胜了两场,有甚希罕?”   霍都心下计议:“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已经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行车轮战术,打败两个又来两个。”于是说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里就有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   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因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似乎尚小于杨过,怎能是他师父?显是杨过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人知他所言是实。黄蓉虽知杨过的武功曾得高人传授,却也决不相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许多大事要干,要那容得你在此胡闹?快给我滚开。”杨过道:“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咕哩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丽,让她做天下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黑和尚强得多么?”   小龙女对世事全然不懂,听杨过公然赞自己美丽,心中高兴,嫣然一笑,果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都感痛快,但有些老成之人却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都忽下杀手。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折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儩身让过,折扇斜点,左掌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用了十成威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一闪身,顺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只听格的一声,霍都这一掌击在方桌之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都随即飞脚将桌子踢开,跟着进击,杨过见他这一掌又快又狠,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已全部传授,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他聪明伶俐,两下里一凑合,果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太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黄蓉见他每一招果真都是打狗棒法的嫡传,虽然运用未熟,招数不纯,但出手姿式无一不合,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步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   “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我这棒儿借给你吧,打完恶狗,立即归还。”因打狗棒是丐帮的镇帮之宝,外人不得使用,是以黄蓉特别言明借用。杨过大嘉,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杨过未留神霍都与朱子柳的恶斗,不知什么解药,待要相询,霍都已一掌劈了过来。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一点。这竹棒又坚又韧,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那自是得心应手,威力倍增。霍都本来一掌劈向他头颈,见他棒到,径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元穴”   ,这正是任脉的要穴,他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准确,倒不由得一惊,他与杨过已交手数次,但以前自己在气恼头上,一直未予重视,此次见他出手刺穴,这才当真认他是敌手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的高手甚多,见他如此使招,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均感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有听见,问道:“叫什么?”这种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都是淳朴单纯之辈,那懂这种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孙儿,再叫一声。”霍都脸上一红,又知上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你快别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一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里。杨过笑道:“小番王,教了你一个乖,你记着吧。”他话是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要知霍都王子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深得西藏喇嘛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使弄狡诈,激动他的怒气,处处乘机占得便宜,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已是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了不起。”大家互相询问,这少年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按理说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该当胜得敌人,但洪七公只授了他架式,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绝顶,两者已能融合使用,然要立时之间全然领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东挡西搪,已难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个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在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杠,赞他大胆机敏。武氏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有轻松之感,但后来杨过称她师父,虽然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觔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嘉忽忧,心情瞬息之间,连变量变。   郭芙对杨过虽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不足挂怀,父亲虽说要将自己终身许他,但她深信此事决难成真,听过之后只是一笑,后来见杨过武功非同小可,那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落败,却是大为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被敌人打倒,危急中见小龙女倚在柱上,神色关注,随时要出手相助,心念一动,突然一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龙女脚上跃了过去。霍都喝道:“那里走?”挥扇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微一抬,右足足尖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左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涌泉穴”。也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她是用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施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环虚踢,这才避开她两记来无影去无踪的点穴,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已自预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一探,递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多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尽多能人,这一男一女年纪轻轻,武功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尽力抵御,岂知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打双獒莫回头。   拐庹谴蚬钒舴ǖ木髑希罟丛苋酥傅悖恢苏懈玫庇诖耸庇贸觯没迫啬钇穑奔春岚袈拥兀被鞑换亍?   这一棒去得古怪,杨过虽然使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棒儿击出,正巧霍都举扇斜挥,他一招尚未用全,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道:“狗急跳墙如何打?击狗臀兮劈狗尾。”须知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乞丐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不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也顾不得帮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攻守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示。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再不思索,一听黄蓉提得几字,立即施展出来。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   眼见再拆数招,霍都就要落败,群雄睁大了眼睛,均是惊喜交集。霍都折扇进了两招,奋力把杨过迫开一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认输了吧?”霍都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说是为你师争夺盟主,怎么用的是洪七公的武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过两场,到底是胡混瞎赖,这是怎的?”   黄蓉一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跟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我师门的功夫,丝毫不难。我所以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   原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数典忘祖?”其实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蜜意,只要眼中看着他,那就心满意足,万事全不挂怀,杨过胜也好,败也好,她觉一切无关紧要,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点,她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十招之内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须领教尊师的高招。”杨过在古墓中练得最纯最精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一柄长剑一用。”厅上千余人之中倒有二百余佩剑,听杨过如此说,一齐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俱是侠义之士,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已然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熏陶,爱国御侮之心更是热切。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将门户私见拋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就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宝剑传给了他,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身形一纵,抢在头里,双手横托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吧!”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见到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锈铁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他竟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的性子太过刚硬,爱憎极其强烈,本可乘此良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锈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功练到极高境界,摘花采果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折扇,扇了两扇,欲待开口叫阵,杨过用剑尖指着折扇上朱子柳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微微一红,折扇拍了一声,折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凌厉狠辣,极其刚猛。   杨过在古墓中数年苦练,已尽得古墓派武功的秘要。当年林朝英古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连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尚且逊她一筹,直到王重阳得到“九阴真经”才再能胜她。林朝英创出这剑法不再出墓,后来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那丫鬟传小龙女,这三人非但不涉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女的师姊,但她师父知她人品不端,未传她最高深的武功。此时杨过使将出来,大厅上虽然群贤毕集,那一间那一派的高手均在与会,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杨过使的是什么剑法。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而且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不免轻柔有余,猛恶不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一分袅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将那女子神态尽数化除,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的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杨过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已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似乎剑是剑,人是人,两者漠不相干,一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那霍都王子一扇功夫本来是武林中的一绝,扇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此刻到古墓派的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上又自打了一个折扣。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他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观众人之中,第一喜欢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样高妙的武功,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手去握住了他右手。   三六:玉蜂神针   霍都眼见不敌,心头烦躁,暗思若是今日竟折在这小子手中,声名扫地,还说甚么王霸大业?只见杨过一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高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当下也顾不得他出言讥刺,张开折扇,挡了他这三刺,口中一声呼喝,又用“狂风迅雷功”反击。他右扇在袖,鼓起一阵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里大声呼喝,一个武林高手与一个少年过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无光采。但此时他只求不败,那里还顾得这许多?大声叫嚷,一招狠似一招。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潇酒流落,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风姿佳妙取胜,衬着霍都吆喝酣斗,更加显得怹雍容徘徊,闲雅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一使这路剑法,人人眼前一亮,但觉他清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公子。   那知杨过一求姿式端丽,剑上的威力却不易发挥。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武功高强,已知他要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只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越鼓越劲,不由得暗呼:“不好!”忽见杨过铁剑一扬,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听他如此说,以为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折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自是难怪对方邯郸学步,见杨过铁剑一指,急忙向左跃开。那知杨过左手剑诀一刺,引着铁剑攻了过来,那里有什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紧疾风。杨过左手一扬,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杨过一剑正好从右边疾刺而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甚为凶险,一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里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扬,笑道:“暗器!”竟然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三次扬起,笑道:“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眼前银光闪动,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他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被几枝甚么细小的暗器射中。   这一下中计,与他行奸伤了朱子柳的情势极为相似,但他想暗器细微,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杨过立毙于掌下。杨过知道已经得手,那里还和他力拼,只是舞剑守住门户,笑哈哈的道:“你一身武功,却丧生在荆紫关前,可惜啊可惜!”霍都正要挥掌,突觉腿上一下麻痒,似被一只大蛟叮了一口,他一提气忍住,要待发招,麻痒处更加厉害了。他心里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上只转得一转,腿上痒得再也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大敌当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痒,只这么一搔,竟连心中也都痒了,口中啊啊大叫,在厅上滚来滚去。须知古墓派玉蜂神针之毒,天下罕见罕闻。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况连中数枚?   那玉蜂针极为细小,杨过发射时厅上群雄倒一大半没有瞧见,突然见霍都倒地而滚,还不知杨过是使了甚么功夫。那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那黄金杵极为沉重,他随便一出手就起金光,其膂力之强,手法之快,也就可想而知了。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那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巴不等金杵的势头用足,手腕用劲,金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送过去。这一下变招人人出乎意料外,杨过也是一惊,忙将铁剑在金杵上一压,身子借力飞了起来。   达尔巴金杵一击,不等他落地,加紧追击,杨过铁剑又是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声:“往那里逃?”金杵跟着过来。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极为危急,当下行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了杵头,一剑直削下去。如果他力气和对手相差无几,达尔巴非撤手放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一夺,急向后退。杨过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然没有夺到,但危局已然解除,旁观众人一齐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   他说的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以为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他天性聪明,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没有颠倒,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的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那口头上就不会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说完,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的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么会是大和尚?你师父怎么又会是金轮法王?于是又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说:“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西藏喇嘛教中尚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之后投胎复生、不昧性灵的说法,却是喇嘛教中人人信奉的。   恰好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弟子,这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都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会事。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以为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这般纯熟?当下侧面向他凝视片刻,越看越像,突然拋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   这一来杨过固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而旁观众人,尤其诧异之极,妙在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咕噜,咭嘻喀喀的对答半天,竟说了什么一番话将他折服。这中间金轮法王却明原委,心知达尔巴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师父,我看他一定是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般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道徒弟性子最直,一时也说不清楚,于是说道:“你若不信,和他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敬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却又难以不信,还是依师兄之言,与他比武一场,试一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咕噜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情甚客气,以为他是说几句礼貌言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于是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什么?”黄蓉早已听出杨过郭靖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一言未毕,达尔巴突然一杵向杨过打了过去,他以为事先说得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却见他神态恭谨,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枚险险着了,急忙向后一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上有惊人造诣,以金刚杵紧守住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他的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风凛然,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大师兄!”达尔巴的武功其实是在杨过之上,只是心中一怕,功夫去了五成,杨过却全力发挥出来。一个愈是打得得心应手,一个愈是畏缩退让。金轮法王大怒,厉声说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那敢违抗师命,一挺金刚杵,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果然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露了出来。达尔巴见他剑招稍疏,一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他相碰,此时给他一撞,但觉一股大力激荡,震得虎口剧痛,拍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我胜啦!”垂杵退开。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一怔:“怎么他胜啦?难道他是一招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急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最后练到双掌挡得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使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掌法乃是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却比手中有剑时反为更强。达尔巴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危机时时间不容变,那金杵却始终伤不到他半点,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挡雀绵掌”,一味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当年他在古墓寒玉床上数年苦练,那好处在此时才全部显现出来。小龙女坐在柱旁地下,脸露微笑,闲闲的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双白色的轻软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   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小龙女这双手套是用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是任何宝刀利刃都伤它不得。郝大通一见手套扬在半中,脸上微微变色,须知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了这手套而震断郝大通的长剑,竟逼得他险险自杀,因之他一见手套,不由得触动心境。杨过左手一探,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肢一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来。这套拳法每一招都是仿真一位古代美人的行动,若由男人使动,原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势已加修改,虽然招名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已变得婀娜腼腆而为飘逸潇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狂奔急走,忽而端庄凝立,神态瞬息百变。   要知女人的姿态心神,本来变化既多且速,而有名的女人颦笑之际,愁喜之分,更是难测。杨过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而击,达尔巴举杵挡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   ,出其不意叩关直入。达尔巴横杵而挡,杨过突使“绿珠堕楼”,扑地攻敌人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此人的招法怎地如此变幻难测?”一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   杨过双掌连拍数招,接着连绵不断的向敌人拍去,原来这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但达尔巴是个藏僧,那里懂得这些中原典故?被他忽高忽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一有机会就抢上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狈。群雄一齐大喜,齐声鸣采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处处被对方抢攻,于是处处落于下风,当下厉声说道:“用无上大力杵法!”达尔巴应道:“是!”双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手一齐用力,连腰力也同时使上,那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招数甚是简单,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复使用,横挥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那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猛,心想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硬的招数,倒也不由得心中暗服。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倒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里尚能还手?中原英雄一齐鸦雀无声,蒙古武士们却暴雷价叫起好来。   杨过见这套“美女拳法”难以取胜,而敌人迫得极紧,一路退缩,竟让到了厅角之中,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来带着三分癫狂,达尔巴使发了性,早忘了眼前之人或是大师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三面受迫,大喝一声“你死了!”   一杵横挥,只听得轰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石土纷飞,那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杨过在危急中从他头顶一跃而过,虽在百忙之中,仍旧不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了!”   他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自在古墓石室的顶上见到王重阳所遗的刻字之后,闲下来曾加修练,只是无人指点,不知练得对是不对,此时初临大敌,那敢使用?   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用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待他这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眼见红袍一晃,金轮法王一掌击来。郭靖一惊,但他来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人均是并世武中最杰出的人材,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但各人身子均晃了两晃,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隐站原地不动。原来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只是掌法武技,却有不及,郭靖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力,以免受伤,金轮法王极为好胜,强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单以此招而论,郭靖是输了,但接战下去,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二人见杨过化解了此招,均感诧异,一个喜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出手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过竟有奇招,在贴身而过的空隙之中,逃了出来。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他招数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出。这一招犹似鱼儿游水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瞧得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你?”黄蓉“嗯”了一声,她素知丈夫忠实,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更无虚言。但见杨过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取胜,虽然保了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跟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那里还是对手?”正自烦恼,眼光一转,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穿著蒙古装束,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原来九阴真经中有一项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精神之力克敌制胜,其原理与今日之催眠术相似,掌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的“慑心术”,因此上一见到他,斗然间想起。   杨过记起“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单用心力凝望,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宁神归一,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绵绵密密,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趋避,眼光呆呆的定着敌人。   拆了数招,达尔巴察觉他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同时金杵猛击过去。杨过用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胸肢一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使的是什么,脸上就有什么神态表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然现出一股书卷之气,那里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白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将头一偏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抓了出去,脸上却是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装”。那张丽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十尺,其光可鉴,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甚媚可知。杨过这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其美,那达尔巴颧骨高着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一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细心缝衣的模样。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制住敌人,心中大为喜慰,低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与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   郭靖喜动颜色,点了点头。   要知“移魂大法”纯系精神之力的感应,若是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若他内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强于对方,则常规武功已能获胜,实无施用此法必要;倘若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达尔巴被杨过说了一通藏语,心中将信将疑,以为他是大师转世,只因存了一层怯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一举成功。   但见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郭芙忍耐不住,早已笑得打跌,向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么不教我?”黄蓉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自受其害为止。”拉着她手,郑重说道:“你别以为好玩,杨家哥哥正与他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危险呢!”郭芙伸了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里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也跟着学样。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迷迷糊糊,一步步地走向厅心。   黄蓉见女儿如此,大吃一惊,急忙一把拉住。郭芙心神已全受杨过控制,用力一甩,想把母亲甩脱。幸好黄蓉武既高,又知此事凶险,片刻迟挨不得,反手一拿,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拋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使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被母亲拿住脉门,动弹不得,脑中一昏,终于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   。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使掌在自己鼻子上拍的一掌,左掌击过,右掌又击,连绵不断。原来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鼻,以示不嫁。杨过自击之时使力极轻,达尔巴那里知道,双掌拼命向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打出都打着百余斤的劲力,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自己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群雄齐声欢呼,说道:“咱们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该归咱们!”“蒙古人快快请出吧,别来中国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里,而且并非武功上落败,输得不明不白,心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吧!”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似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啷啷一声急响,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乃黄金铸成,中间藏着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他指着小龙女道:“哼,你是天下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十招,我就认你是武林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这时又胡赖些什么?”金轮法王低沉着嗓子道:“我是试试她功夫,瞧她当得起呢还是当不起。”   小龙女天真烂漫,不知金轮法王武功自成一家,确已练到了惊骇世俗的地步,她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自己功夫,瞧瞧是否接得住他的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是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样了?”她自小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儿,对一切全是淡淡的漠不关心,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但对别事仍然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道这是她的本性,见她行若无事,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用“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妖女,一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叽咕咕,咭哩咯噜,念的是密宗的“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边听得明白,只道这大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用心硬记,一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完咒语,金轮一摆,当啷啷一阵响亮。喝道:“少年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道:“慢来,慢来。”依着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恰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过口诵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密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不是大师兄转世,怎能知道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收留他吧!”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当了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件事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住他的背心,往厅里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多斤重的身躯,被他一抓一掷,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神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夫显然又强他十倍,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吹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   蒙古武士中有许多见过金轮法王显示神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但见她稚嫩美貌,侧隐之心,心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中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   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眼睛一瞪,道:“亏得我什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子和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澈地之能、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原来他极为狡猾,知道对方厉害,想说得他心中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师父就易于抵挡。不料金轮法王是西藏百年难遇的英杰,文武全禾,那里会上他的当,叫道:   “第一招来了,你亮兵刃吧!”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的绸带,迎风一抖,那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响了起来。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的兵刃极长,一个却是极短,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叮当作响。   (第九册完)   三七:气走法王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乃是中原武士从所未见的奇门武器,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碰到了这金轮全然无法施展,被他轮子一锁一拿,兵器非脱手不可,因此常人拿了武器与他相斗,只要一招过去,手中就是没了兵器。那法王的武功何等厉害,他空手而与旁人兵器相持,别人尚且要输,何况他有兵器而对方空手?他要小龙女接他十招,绝非口出大言,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招。要知他自出藏以来,没一位武师接得了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一扬,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什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他虽见那绸带夭矫灵动,定然变化极多,但他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里,都是逃不脱他的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叮的一声响,反激起来,却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一翻,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这小球又翻过去自下而上的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那圆球。小龙女看得明白,绸带微微向前一送,那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遇剩五招。”其实金轮法王要小龙女接他十招,乃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此时杨过取巧,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法王明知他狡诈,但自己是一代宗师,那肯与他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微一偏,使圆球点中臂上穴道,金轮直攻了过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啷啷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那金轮于是无影无踪般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那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他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拼他撤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拼命,低头避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叮叮当当一阵响,圆球与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经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已惊得全无血色。   其实金轮法王只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什么话说?”   这几下子交手,金轮法王已知小龙女武功虽然高强,但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正式式的比拼,十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晃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了过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他一招之后,心中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足底展开古墓派的绝顶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白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叮叮的响声,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响成一套乐曲。旁观群雄中自有知音之士,有人叫道:“这是唐明皇的雨淋铃曲。”审失辨律,果然丝毫不差,更有人摇头晃脑,居然按着铃声打起节拍来。   原来小龙女天性喜爱音乐,闲居古墓之时,依着祖师婆婆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极得妙理。后来她练这绸带金球之际,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看官,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膊举动,其间无不含有一定节拍,那音乐乃是依循天簸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配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此时小龙女知道对方厉害,不敢与他正面相抗,自行舞动绸带,飘忽来去,游走闪避。   那古墓派的轻功乃是武林中的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若果在平原旷野中施展,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屋中使用,却是飘逸无伦,变幻万方。要知小龙女一生在墓中练功,专在小范围内求变求快。金轮法王的武功虽远胜于她,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实在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叮叮,组成一首乐曲,听了几下,不禁心念一动,竟要顺着她的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耳声音,冲激金铃之声。霎时之间,大厅上两种声音互相撞激,忽高忽响,或高或低,竟在乐声中斗了起来。   小龙女的金铃清脆动人,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啷当响亮,却是如打铁,如利钩,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难听。一个愈是悠扬,一个愈是喧噪,两人竟是奏了个旗鼓相当。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时在桃花岛上,曾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拼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拼斗的功夫,只怕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口中滔滔不绝,早已数到“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十满千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甚是不快。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师身份,来来去去竟然斗不下一个少女,若是时刻再拖下去,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里左臂横伸,金轮斜砸,一招自左下方攻了上去,一招自右上方攻了下来。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进路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让不了后面。危急中小龙女捆带一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向上跃。那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一夺脱手,偏生这绸带没半点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子中滑了出来。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确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耳听得轮子发出一阵难听的声响,急转着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身子向后急窜,只听郎当当响亮,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嫩脸生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一个转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来。小龙女知道这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声在轮边一拳,同时数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啷啷的从她脑后飞来。   那金轮虽然飞得并不十分迅速,但带着一股呛啷啷的响声,来势异常猛恶。金轮法王在轮上击这一拳时,早已先行料到小龙女闪避的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知道情势万分凶险,这一跃一避,已尽施生平所学,那知金轮法王双掌一横一直,竟自拦在前面。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她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掀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尽力跃起,举杵向轮子捣了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那金刚杵恰好套进了轮子中的空洞,只是那轮子力道太过猛恶,只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人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敌人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他硬生生打在地下,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沉静睿智,心神独明,这时却大动无明,不等杨过起,呼的一掌,劈空向他击去。这一掌虽然隔了丈余,但掌风笼罩上下左右,决计难以躲过。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已摔在地下末曾起身,这般打他一掌,与他尊宗身份及平素自负的性子,实在不大相称,但盛怒之下,也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如抢步上前,纵然挡得一挡,小龙女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但自己也要丧生于敌人这凌厉无伦的降龙十八掌之下,当下急收掌力,“嘿”的一声呼喝,双掌与郭靖手掌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他掌势翻了半个斛斗,向后落了下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此人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的正途。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他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功真气,虽然外表占了先着,内里却是吃亏。二人武功家数大异,均是并世豪杰,数招之内决难分别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他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接掌时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   “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杨过举起金刚杵,将那轮子顶在杵上,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被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给我走吧。”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了起来:“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拋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嚷,但说的都是蒙古话,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明白。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都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实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这不但中原武林丢尽了脸面,而且群集御敌之际,自先折了锐气。那些年少英雄见蒙古武士们喧哗叫嚷,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耳中对杨过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了三分,忙大声道:“各位英雄听着:我再问他三声,法王若是不答,那就是默认输了。”他怕时间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极迅速的问道:“你是不是轮了?武林盟主不是你的了?你默不作声是承认输了?”金轮法王正好消去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伙儿好好的去吧。”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心中本想交与师父,但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师父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的手中,自己空手去夺,未必成功,又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双方大战,蒙古一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伙儿随我走吧。”他右手一挥,蒙古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存心厚道,一面躬身答礼,一面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吧。”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心中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径自去了。   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大家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边围集了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法王那轮子的飞行追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不明白委屈,遭到了无数折辱轻蔑,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小龙女天真无邪,不明半点世事,她见杨过喜动颜色,心中也是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旁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郭伯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他竟为她累却强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中微微有些犯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又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   黄蓉素知他的狡诘,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道:   “好得很啊!妹妹,你的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   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其实小龙女的师父乃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真姓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失色,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献献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郭芙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不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吧?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什么过失,就真有何莽撞,做错了事,也是过不及功。”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总算是我走了眼,过人品武功都好,我也喜欢得紧呢。”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姻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与在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口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要知古人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之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之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才德猥下,万万不敢匹配淑女。”   郭靖心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是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心中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枉自碰了一个钉子。她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神情,居然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动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要知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黄蓉心中虽有疑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叩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复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是温柔体贴,深怜蜜爱,别说黄蓉聪明绝伦,就算换作别人,也瞧出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里还有什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好,此事也易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儿女私事,暂且搁下吧。”郭靖一想不错,道:“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小龙女摇了摇头道:“我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态亲密,却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虽然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在武功和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无邪,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有生俱来,只听她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这番心事的吐露。依常理而论,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一个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全然不明世事,什么礼节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一番话,当下牵着她手,柔声道:   “姑姑,咱们去吧!”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俊彦毕至,但在小龙女眼中,她就只看见了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见过无数惊险奇事,但眼前这种事端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做不来什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吧。”黄蓉道:“不,你如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这盟主是武林中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答道:“随你的便吧,反正我是不懂。”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突然说:“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赵志敬但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什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一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齐根削断,虽不知其中深意,但见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小龙女那晚与杨过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被赵尹二人无意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蔑,心中自是极为恼怒,喝道:“你立过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难道你忘了么?”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自是又作别论。你们行得勾且之事,我口中自然说得。”   这件事也是阴差阳错,赵志敬见二人深夜土赤身同处花丛,那里想得到乃是正正经经的修习上乘武功?他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却也不是有意造谣。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险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去无影无纵,偏巧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却不知小龙女的手掌绕过了他手臂,已自按到他的胸口。   赵志敬初时一格未成,大吃了一惊,但敌人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一交向前摔倒,原来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小龙女在古墓中纯洁无邪,出得墓来,却到处撞见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道:“过儿,咱们走吧,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走了一步,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许多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三八:恩仇波澜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荷,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的当儿,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什么?”   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称他,因之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什么意思?”杨过道:“郭伯伯是叫我有过不惮改。”   郭靖语气稍稍和缓,说道:“过儿,人熟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父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吧。”杨过道:“若是我错了我自要改。可是他……”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龙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谈,确是说得理直气状。郭靖的聪明口才,均所不及,嘴上那里说得他过?但是总觉他的行为极是不对,只是一时之间说不明白。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你郭伯伯是为你好,这个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是知道的。”他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是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不明白我犯了什么错。”黄蓉脸一沉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大是不忿,心想:“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姑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种规矩,杨过并不如小龙女那么茫然无知,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只因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什么他与姑姑之间,一片无邪,却连郭伯伯也不肯相信?想到此处,心中气涌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激之人,此时他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大声说道:“我又做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龙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里听见过这种淋漓酣畅的叛逆论调?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拋出丈余,落在厅口,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怎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她也是这样。郭伯伯,你要杀便杀,我这个主意是永远不改的。”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有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金截铁,锵锵有声。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什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为夫妇,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关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与杨过的想法全然不同,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   杨过听郭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那是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了,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时却又十分倔强,昂然说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里还有命在?群雄摒息无声,一齐望着他的手掌,瞧他是否落下。   郭靖的手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郭靖长叹一声,放松了他的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吧。”转过身来,回到席上,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显是心灰意懒,到了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你别理会,咱们走吧。”她丝毫不知适才杨过面临性命关头,生死之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手携手的出去,到庄外牵了瘦马,径自去了。群雄眼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敬服,有的愤怒,有的同情,各人心情不一。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但二人目力均好,在黑夜行路就如在白画一般。   此时二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刚才的恶战、口角、争辩,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二人心息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二人不约而同的过去坐下,在树荫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那瘦马在远处咬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二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那里去?”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吧。”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也知她生性过于天真纯洁,实不宜与众人交往,寻思:得与她在古墓中厮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心中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二人折而向北,路上悄悄谈论,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也仍是叫她“姑姑”,都觉二人间如此相处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说到了金轮法王师徒的武功,都说他功夫极是了得。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来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此什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全真武功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练得不对。”   原来当年古墓派的祖师林朝英对王重阳极是倾心,她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学,对王重阳仍是念念不忘,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的功夫,一个使全真派的上乘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一番相思,尽数寄托在这一群武经之中。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知会得到祖师婆婆的这一番苦心,更不知一个使本门心法,另一个却要使全真武功,自是格格不入。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桃花,一招一招的拆了起来。小龙女缓缓使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但只拆了数招,仍是觉得难以融合无间。要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象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用花枝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使用之际,自是颇为凿柄,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下天下一等一的武功,单是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朝英自肆想象、以寄柔情密意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颠峰,招式劲意,绵密无间,杨过与小龙女会不到其中之意,自难得心应手。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也是一身红衣,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火云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二人心中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心中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个大镇。那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极是热闹,杨过引着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心中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在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过心想既然遇到,那也不便退开,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只见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眼快,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王的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楼上各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心中一惊,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同坐一桌,眼睁睁的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原来金轮法王败走之后,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同时霍都王子身中毒针,毒性发作,各种解药尽数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就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骑,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那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无不大惊,当下分头寻找。黄蓉虽然怀有身孕,但爱女心切,骑着小红马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先与武氏兄弟相遇,又见到杨过师徒,岂知机缘巧合,金轮法王押着郭芙,却也到这酒楼上来。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然她智百出,虽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不再说话,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吧?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却站起身来,喝道:“枉你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有听见,又道:“黄帮主,你先叫人把毒针的解药送来,然后咱们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   黄蓉仍是哼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却站起来大声说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咱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修儿却贸然答应了对方,也不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说:“喂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儿?我也用毒针伤你女儿。你们给解药,我们也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那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中心无主。常言道“关心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用西藏话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只是凝望母亲,那里吃得下一箸?黄蓉心如刀割,岂知祸不单行,突然腹中又隐隐作起痛来。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一齐跟咱们走吧。”黄蓉一愕,登时省悟,原来他不但擒住女不放,连自己竟也要带走,此时自己落了单,身只有武氏兄弟二人,自是非他敌手,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咱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论定,立时恭送南归。”原来金轮法王一见黄蓉,已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的买卖送上了门来。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辱,明知不是对方敌手,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禀告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到窗口。黄蓉心中暗骂:“怎地如此迟疑?”果然这么迟得一迟,已自不及。金轮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了二人背心,如老鹰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一剑刺向了武修文,而武修文一剑却刺向了武敦儒。两武大惊,危急中忙撤手拋剑,啷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掉在地下,才算没伤了兄弟。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拋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吧。”他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个跟黄帮主若非一路,自管走吧,以后别来碍佛爷的事便是。”   他倒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其实是他狡诈之处。他知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的武功均是极了得,虽然三个人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极是棘了,即使己方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分化,那是得其主体,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法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对杨过道:“过儿,咱们走吧,这老和尚很厉害,犯不着跟他动手。”她满心只盼早日回到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外界的恩仇斗杀,她本来就毫不关心,此时更想越是早早离开越好。杨过答应了,付了饭钱,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这一回头,只见黄蓉玉容惨淡,一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虽然行事任性,却是天生一股侠义的性儿。他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其实并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自己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无谓陪上?不如立即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想到此处,向黄蓉打个眼色。黄蓉知他要去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突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什么?”说着伸手来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衣袖一甩,把袖子盖上他手腕,随即乘势一拿一带,只听呼的一声,蒙古武士那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性爱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这才隔袖使劲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斯文文,均未在意,此时突见动手,登时一阵大乱。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拉她。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地里见争端忽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什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乌龙出穴”,急向金轮法王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金轮法王的武功果然高人一等,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就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弹。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他怕对方使后着追击,急忙飞身跃开。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吧!你武功了得,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金轮之下?”他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摔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他的金轮,使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又归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痒痒地,只是此刻权横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要知他是一派宗主之尊,极工心计,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为难她吧。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不信,待她将养好了后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知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岂知他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他说黄蓉负病,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凝神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吧!”   这时小龙女站在梯上,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甚是不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的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点,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边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以前所用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的,似是精铁所铸。原来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生平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了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从未用过。陆庄主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向黄蓉横了一眼,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要知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的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着意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人同时出手,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份。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芙妹走吧。”他心中主意已定,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斗那金轮法王,打是打他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要逃脱他的魔掌,不求胜他,当下长剑一挺,向他刺了过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当下长剑一挺,向他刺了过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却无甚打算,既见杨过和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拼,咱们定然要输,但若使计相缠,却能抵挡得片刻。”见他将桌椅踢开,却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他拼斗,有时拿起一把酒壸掷去,有时又拿一盘菜往他脸上投来,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将郭芙拉了过来。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仍是时昏时醒,脑子未曾全然清楚,霍都王子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吧。”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无比,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弃之而去?   她站在楼头,悄立观战。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吧,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吧。”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脸上讪讪的觉得老大不是意思。郭芙从地下拾起一双断了的桌腿,叫道:“武家哥哥,咱们一齐上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并无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似笨拙,殊不知二人武功高出她甚多,此时正运本门玄功,以古墓派的玉女剑法,勉力与敌人周旋。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荡来去,一味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用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声响不绝,一张张桌椅都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墬”功夫,两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就断成一截一段、一片一块,只一盏茶时分,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将轮子晃得当当啷啷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子的凭借,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作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轮子未到,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极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这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被人压得弯了。   两人手腕一振,将铁轮弹开,杨过剑刺攻其上盘,小龙女横挥急削敌人左腿。金轮法王飞脚向小龙女腕上点去,轮子斜打,击向杨过颈中。杨过满以为敌人定要先避自己剑招,这才反击,那知他竟将自己的剑刺视若无物,难道他有极厉害的金钟罩、铁布衫功夫?   当此危急情势之下,无法试他的刀枪不入本领是真是假,须得先救自身,,当下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一松,那铁轮向杨过头顶直摔下来,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这一手兵刃脱手的奇攻变着,竟同时以神妙难测之方位袭击二人。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遇到奇险,黄蓉啊的一声,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向小龙女进袭,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当啷啷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一打。本来轮沉剑轻,这一剑平击上去无甚用处,但他这一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轮子猛地改变方向,反向金轮法王头上飞来。那铁轮是个死物,那里认得出谁是主人、谁是敌人?被杨过一击力道用力道用正,竟向法王反噬。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所以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乃是料到敌人无法抢夺轮子,若是有人用兵刃碰他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力刀,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轮子,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了过去。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是轮子转得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乃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下,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来。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细腰一摆,剑已递出,不但招数凌厉,而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金轮法王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咱们练来练去不对,现下可对了。你瞧:‘浪迹天涯’   “说着斜刺一剑。小龙女未及细想,依言使出玉女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一剑直劈。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不及防备,向后急退,嗤嗤两响,身上两剑齐中。   三九:玉女素心   这两剑虽均刺中金轮法王身上,但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他两胁掠过,划破了他的衣服。看官,武学中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练成之后,普通刀剑是难以伤害。当年江南七怪在蒙古大漠夜斗铜尸铁尸,就因陈玄风梅超风夫妇身有横练功夫,以致张阿生惨遭毙命。但这功夫有无效用,也视对方武功深浅而定,若是敌人内力了得,别说使用刀剑,单是一指戳来,就能破得横练,叫他非死即伤。金轮法王的武功内外俱臻上乘,平常武师自是伤他不得,但杨过与小龙女的内功造诣均非泛泛,若是中了二人剑招,却也非同小可,因此双剑穿衣,竟把他吓了一身冷汗。金轮法王百忙中先行退避,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   一招自上而下搏击,仿真冰轮横空、清光倒泻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之放,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道:“清饮小酌!”剑锋一按,有如提壸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指向自己的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金轮法王见二人的剑招愈来愈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每一点破绽却变成了厉害的杀着。他越斗心中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居然小觑了天下英雄了。”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其实他自小生有异秉、得天独厚,练成了一身惊天动地的内外功夫,中原英雄确是少有敌手。杨过与小龙女虽然机缘巧合,学到了许多上乘武功,但此时功力与他究竟相差太远,偏生在无意中体会了林朝英那套剑法的精奥,突然使将出来,竟杀得他手足无措。   这一套剑法的每一招,都是男女同使,每一招均隐藏着一件韵事,或“琴瑟相和”、或“松下对奕”、或“扫雪烹茶”、“池边调鹤”或,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到老来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时其实也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中,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越使越是感到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如果不是情侣,则有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体会得到,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但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种种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一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一套“玉女素心剑”时,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心事重重,虽说是并战强敌,却竟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隐含着无数柔情蜜意。   杨过与小龙女越是心灵一致,金轮法王越是难以抵御,不由得暗暗懊悔适才将桌椅全部踏毁,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的攻势不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是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   黄蓉瞧得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说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高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解数,那可留下大患,日后再要除他,却是千难万难,因此盼望二人今日乘机除去。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剪烛夜话”、“茜窗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玉女素心剑法”之时,心中充满柔情,剑招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是致敌死命的绝招。要知她创此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因之杨龙二人虽然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若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黄蓉在旁看得心中焦急。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将一级楼梯踏断。他一个魁梧的身体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一断,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金轮法王将轮子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佩服得紧,你这套剑法叫做什么名堂?”杨过笑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剑驴剑术为先,这一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笑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才知道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法王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也是杨过生来口舌轻薄,今日胜得金轮法王,既然不能杀他,就须以礼相待,他却说了几句俏皮话儿,使法王一生记恨,日后惹出不少祸事来。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晃了几晃,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王子,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为人有些儿尖酸刻薄,性子却不残忍,见二人神情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见霍都神情萎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蜂蜜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粉,交给杨过,说道:“那位用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行了一礼,伸左臂抱起霍都。他神力惊人,抱着一个人宛如无物,轻飘飘跃下楼梯,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所保重。”他是个至性之人,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归隐僻境,不再与人相见,免得累了郭伯伯的声名。”黄蓉心中一动:“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眼见他陷迷沉伦,大违伦常,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伙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盈盈,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借客店安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郭芙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却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什么?”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轻轻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   黄蓉将小龙女的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巧,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她父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了这枚金环,其匠艺之巧,可以想见。小龙女一生不戴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见黄蓉相赠这金环,心中并不喜欢,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一面跟她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侧过头来看她,但见她容色娇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于是问道:“妹子,你心中很喜欢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答道:“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许他跟我好?”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配于郭靖,又记起江南七怪骂自己为“小妖女”,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分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太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一口气道:“妹子,世上有很多事是你所不懂的。若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觉得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大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蔑视群贤之慨。她点了点头,心想古墓派传人代代都是女中豪杰,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一辈子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一辈子住在古墓中,快快活活,理会旁人干么?”黄蓉呆了一呆,道:“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中,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室中走来走去,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往外边东飘西荡,一生关在一个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么会气闷?”   黄蓉叹了一口气道:“初时两三年,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若是不能出来,那就会烦恼了。”小龙女本来极是开心,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对适才的说话倒是颇为后悔,但转念一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一番忠言逆耳,却是含着一番苦心,心想:“不知过儿说些什么?”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想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道:“过儿,你这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说道:   “姑姑,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们两个一直到老了、头发也白了、牙齿落了,也仍是喜喜欢欢厮守不离。”这几句话说得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响,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她取出一根绳子,横挂在室中,说道:“睡吧!”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与她母女俩睡在一间房,我与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什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她这番言语,心中大骇:“原来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勾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这便如何是好?”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自己不便在外偷看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光一闭,一个人凌空横卧,晃了几晃,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窗外月光细看时,原来小龙女睡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大异常人,是是非非,实在难说。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敦儿修文,你哥儿俩另外去要一间房,不同杨家哥哥一房睡吧。”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什么?”   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却知道为什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板脸斥道:“修儿,你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种人理会他干么?我是决不和他说话的。”郭芙道:“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种畜生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吧。”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均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却在心中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   “你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一久了,可会气闷?”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中住了十年二十年纵然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   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并无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若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并非骗我。将来他气闷了要出墓来,人人都瞧他不起,那他做人有何乐趣?他和我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但这样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娶我,想必为此了。”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睡得正酣,于是轻轻跃下地来,走到坑边,细细瞧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心中好生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善自珍重,勿以为念。”杨过大吃一惊,一时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也是她泪水所沾了,想来她刻这八字之时,真是柔肠百转,实难以自己。   他神智昏乱,恍若焦雷轰顶,突然间推窗而出,大叫:“姑姑,姑姑。”店小二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若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那匹瘦马,一跃而上。郭芙从房中出来,叫道:“杨家哥哥,你到那里去?”杨过听而不闻,纵马向北急驰,瞬息之刻,已奔出了数十里地。   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奔驰向西,见他孤身一骑,均感诧愕。金轮法王提缰催马,向他奔来。   杨过身上连长剑也没一柄,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危险,但他关怀小龙女的下落,此时心中所思念的,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全未想及,一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傅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这二人都是绝顶的聪明,适才一问一答均出意外,顷刻之间,心中都已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的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那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一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他早已远在里许之外,万难追上。法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那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得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里十分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那里有得罪她啦?   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当下认明方向,北归终南。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忽忽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一跃上马,急奔而逃,只听那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那里奈何得了他?杨过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兵刃撞击之声。杨过心中微惊,侧耳一听,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以“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寻声过去探察,走了数十丈,只见树林深处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在乱石堆中与金轮法王一行人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存心要活口,只怕四人都已毙于他铁轮之下。他瞧了几眼,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徒然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待要寻思一条妙计,忽见金轮法王一轮砸去,黄蓉无力硬架,突然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的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诸人,也是倚赖乱石闪避,危急中只要在石后一躲,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已喘息余裕,又可从容对付了。杨过愈看愈是诧异,心想林中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临战时居然有此妙用,实是不可思议,因此上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走出乱石阵逃生而已。   金轮法王久敢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救命,己方倒有一名蒙古武士被郭芙一剑刺死,心知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将其擒获。他自负才智过人,心想这几人已是瓮中之鳖,谅他们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去,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之化,五行八卦之变,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依着五行生克的道理而布。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须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实是当今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已之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他皱起眉头凝思,突然间眼光一亮,似乎明白了阵法的奥妙,只见他身形晃处,已然闯进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一齐大惊,登时手足无措,若是出阵来救,非遭他毒手不可。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出了阵法的蔽障,金轮法王何等厉害,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她的哑穴,让她哀声求救,激动黄蓉母爱,诱她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痒难当,偏生动弹不得,忍不住低声呻吟。   黄蓉岂不知他的诡计,但母爱乃是天性,中心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她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猛地里一跃而出,抓住郭芙后心,扑到了乱石堆中。金轮法王飞出铁轮,猛击他的后心,杨过人在半空,实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一推,同时一个“千斤墬”,身子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呛啷啷声音响亮,那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金轮法王见一击不中,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舍命救人,实是激于义愤,但进了石阵之后,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过儿,你何必多此一举?”杨过苦笑一下,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那就管不住自己。”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个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罟阅锹沂亚扒昂蠛笸艘徽螅蒙宸档溃骸腹福缒阏獍闾鞑胖牵⑹涝傥薜诙隽恕!够迫靥媾饪ǖ溃愿茨Γ⑿ψ派形椿卮穑讲蹇诘溃骸改阒朗裁矗课衣杪璧谋臼露际峭夤痰摹M夤攀抢骱δ亍!寡罟谔一ǖ荷锨准埔┦Φ闹种质衷螅皇堑笔蹦暧祝茨芰炻哉庵屑涞拿畲Γ丝叹揭惶幔阃罚挥傻糜迫簧裢镜溃骸讣甘钡媚馨菁先思乙幻妫膊煌髁苏庖簧!?   蓦地里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并无兵刃,忙拾起黄蓉拋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的竟是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险险倾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一跃出阵。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是自何处学来?”杨过于是把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比武、传授棒法等情一一说了,但他怕惊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黄蓉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之间怎能痊可?你姑姑也不知去向,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听了,吃了一惊,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是赞叹。黄蓉道:“我师父授你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齐传你。”杨过大喜,但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一已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小时你答应传我功夫,到今日,才真正是我的好伯母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那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啷啷哝哝,不知捣什么鬼了,虽来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素,但他素来稳重,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的聪明悟性,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化过敨多心血推详,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遥遥望见郭靖黄蓉脸色严正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头,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已不利,乃可断定。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第二步咱们就要把法王诱进阵来擒获。”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种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种一种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成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武候的八卦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江边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就是师法诸葛武侯的遗意,只是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三十六种阵图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片刻间却也记着不全。黄蓉反复说了两遍,他记得明白的只二十余种。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跃跃欲试。黄蓉道:“就只这二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我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杨过大嘉,说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般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过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和从前一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的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什么,他当真是万死无悔了,当下提起打狗棒,转出石阵,叫道:“法王,你有胆子就跟我战三百合!”   四0:青衣女郎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径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会打狗棒法,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奥,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然仗着武艺精湛,危急中闭住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杨过是一派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的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那知退了十几步,突然脚下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被诱进石阵,要知杨过依着黄蓉所授,脚下踏正奇门方位,连冲三下,方向已变,越向前突越是退入石阵。金轮法王激战中不察,待得惊觉,已在石阵深处。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巨石,将他牢牢困住。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道这石阵极是厉害,只要陷溺一久,越转越乱。危急中他大喝一声,施展轻功,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阵法之困,但那石阵奇特之处正在迷乱方位。你一路向东疾走,以为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赴南抵北,最后要在一个小地域内乱兜圈子,精力耗尽,只好束手待毙。但见杨过一棒打向脚背,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有通天本领,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把心一横,运力双腿,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又起,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踢,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一齐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竹棒,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若是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背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钩法王左腕。法王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功御脱,但此刻却运不得劲,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和身向前一扑,抱住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金轮法王武功究属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一招“大摔碑手”,击中杨过右胸。杨过登时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也就在此时,被法王用足挑起的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实有数百斤的巨石,法王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晃了几晃,终于向前俯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一齐大惊,飞身来救。那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晃晃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阴森森的寒意,众人听了,不禁相顾骇然,呆了一呆。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我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伸出大手,就往黄蓉背上抓去。杨过虽然被他一掌震伤胸臆,但见黄蓉危急,爬在地上,仍是一棒挥出,将他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拼,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吧,跟你爹爹报信要紧。”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只听啷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一个青人影从林中跃出,伸手接住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道:“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将一块巨石一推,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西藏大名鼎鼎的金轮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是甚为娇媚。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巨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巨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道:“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原来她口中所叫,都是二十八宿的方位,比之五行生克,却又繁复得多,若非精通天文中斗转星移之变,一时之间那能明白?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二,心下大喜,奋力移动石块,眼见又要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行内功护伤,虽然一时不致发作,其实吃亏甚大,万万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究是一派宗主,临危不乱,知道只要再迟得片刻,陷身石阵,非但擒拿黄蓉不得,自己反而要被敌人擒去,虽然眼见黄蓉伏在地下动弹不得,只要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身要紧,当下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全然酸软无力,武修文若是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将石块往地下一拋,缩身入阵。金轮法王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   难道老天当真护知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晃了几晃。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   抢上去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   金轮法王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咱们走吧!”一名蒙古武士拉过法王坐骑,他重伤之后几乎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在师父腰间一托,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救了众人,缓步走出乱石堆时经过杨过身旁,顿了一顿,心中难决要不要俯身看他,沉吟半晌,终于弯腰察看他的脸色,瞧他中了金轮法王这一掌后,是否伤势沉重。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只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一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之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忍不住张臂抱住弓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没料到他竟会抱住自己,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手臂用力,触痛了胸口伤处,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的一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有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只是哀求:“是的,是的。”那少女给一个青年男子抱住身子握着手,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发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斗遭失望,迷糊片刻,竟然昏了过去。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的九花玉露丸,只怕有性命之忧,眼下事急从权,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要知郭芙倒也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母亲被法王运力一震受了内伤,跌在地下爬不起来,母女情深,自是想不到杨过,而二武更加不会来理他了。   那少女扶着杨过走出林外,那匹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托上马背,顾住处女身份,不肯与他同乘,牵住马缰在地下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提笔,正自临池习书。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面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他所处之地方乃是一间茅草的斗室,但陈设却甚是精雅。东壁挂着一幅簪花仕图,还有几条屏条山水,西壁却是一幅法书。杨过惊诧之中,也不及细细欣赏,但见炉升青烟,几列灵石,不知是那一位高人雅士的书房。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心头却是茫然一片。他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而那人却是一个女子。眼前这少女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他横卧床上,不知她写些什么,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极是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个世界。杨过虽然醒了,却不敢出声打扰那个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却不知人间何世了。   突然间杨过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一再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是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那少女停笔不书,却又不回身来,柔声说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机缘凑合,伸手助你一臂,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有她有危难,我自当出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无恙吧?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之中,与陆无双极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与陆家姑娘是怎生称呼?”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她顿了一顿,笑道:   “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作了小龙女,不住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   …不见怪吧?”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等你伤势好了,马上去寻你姑姑。”这几句话说得温柔体贴,与杨过所识的女子全不相同,听着只感舒服受用,但觉有她伴在身边,一切全是宁静平和。她不是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也不是郭芙那么娇美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的性格更是别具一格,初时冷若冰霜,无牵无挂,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   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她言语中处处为杨过着想,知他心中记挂着“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后立即前去寻找。   她说了几句话,又捉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问这个问那个干么?快给我安安静静的躺着,别胡思乱想。”杨过道:“好吧,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儿也不让我瞧见,姓名更是不肯跟我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叫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板面具。”那少女说道:“若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美丽?你见过她么?”   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念着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   杨过叹道:“若是你见过她,你一定更加称赞她美丽了。”   这句话若是给郭芙或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这是一定无疑的了。”说着又伏案写字。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她苗条的背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那说得上摹碑临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出尘绝俗。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   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只怕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用饭。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极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上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一看,说道:“似你这等俊雅之人,怎么故意穿得这样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长衫的样子,裁剪起来。听那少女的说话声音、身材举止,也不过十八九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童之时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过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练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摸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但是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最后叹了一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真想吃粽子。”那少女怔了一怔道:   “裹几只棕子,又有什么费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样挑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荳沙白糖,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一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湖州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心念一动。想起数年前在湖州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遇欧阳锋等一连串事迹,可是仍然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衣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一块粽子,掷了山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   那是诗经中的两句话,意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我既见到了你,怎么我还会不快活?”   杨过将那纸片藏过,又将线头掷出,再黏回一张,但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给撕去了一半。   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将那些碎纸黏回来十多张,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他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   杨过忙将那些碎纸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杨过心想:“她写的‘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腊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一片乐声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功极是不弱,不意她吹的箫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闲时常听小龙女抚琴,曾跟她学过多时,算得颇解音律,这时侧耳细听,辨出她吹的是无射商的调子,却是一曲“淇奥”,但她吹的总是头上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总是这五句的变化却不再吹下去。原来这五句也出自“诗经”,乃是赞美一个男子,说这位文雅的君子,好象经过了切磋的象牙那么圆润,好象经过了琢磨的美玉那么洁莹。   杨过听了半晌,不禁技痒,见床脚边几上放着一张七弦琴,于是缓缓坐起,取了过来,调了几声,和着这箫声弹了起来。那“诗经”中本来还有几句,说像这样严正威武,光明磊落的君子,毕竟令人难忘。他正要依韵弹将下去,突然箫声断绝。   杨过一怔,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她初时吹箫,乃是自舒其意,被我琴声一和,她知道自己心情已被我看破了。这箫声固然是露了心中情意,可是曲未终而箫声绝,岂不是更着痕迹么?”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这个面具。”那少女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激自己除下面具,但想面具一去,自己心中所思,不免在脸上显现出来,那就要多惹烦恼了,于是淡淡的道:“那也很好。”   她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收拾了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再吹一曲,好不好。”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却是一曲“迎仙客”,平和温雅,乃是宾主酬答之乐。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戴了面具,不肯透露心声。”   她一曲尚未吹毕,月光缓缓上升,照到墙上,那少女突然放下玉箫,“啊”的一声叫,站了起来,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慌。杨过见她一直娴雅自若,突然间举止有异,也是吃了一惊,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墙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血手印。这三个手印离地甚高,必得跃起方能印上。在月光之下,更加显得诡异可怖。   杨过不明三个血手印的用意,问道:“姊姊,那是谁的玩的花样?”那少女道:“你不知道么?赤练仙子。”杨过惊道:“李莫愁?什么时候留的?”那少女道:“定是昨晚你睡熟之后。咱们这里正是三个人。”杨过尚未明白,顺了一句:“三个人?”那少女道:“是啊。她留三个手印,就是预行示警,要杀这屋中的三个人。”杨过道:“除了你我,第三人是谁?”只听门外一人接口道:“是我。”   那茅屋木门呀的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穿淡黄衫子的少女,身材苗条,瓜子脸儿,正是关陕道上杨过数次救她性命的陆无双。她笑嘻嘻的道:“傻蛋,这次轮到你受伤了。”   杨过道:“媳妇……”他本想叫她“媳妇儿”,但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陆无双道:“表姊,我接到你的信,立时赶来了。傻蛋,谁打伤你啦?”杨过还未回答,那青衫少女一指墙上的手印,陆无双“啊”的一声,脸色大变,犹似见到鬼魅,幼时湖州菱湖镇上李莫愁留下手印,杀她全家鸡犬不留的情景,立时涌上心来。她泪珠的眼眶,滚来滚去,忽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青衫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咱们赶紧想法儿对付这恶魔,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么?”   面具一去,杨过眼前登时光亮,但见那少女肉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一位极美的姑娘。   原来她正是陆无双的表姊程英,当日被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的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他虽胸怀磊落,但老年人孤身一人,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自恣的女儿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正式收她为徒。程英的聪明机智,虽然大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的看家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终于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那都是她的手笔了。酒楼上一战,杨过突然不别而行,程英就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骨伤痊愈,和一位女友外出游玩,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她,却遇上黄蓉大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种奇门阵法,她也曾随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但学得极是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三人聚在一起,谈起李莫愁之事,这才知三人幼时曾在湖州相会,李莫愁一只眼睛,就是被杨过的小红鸟啄瞎。当时李莫愁被黄药师制住,曾被程英打过四个耳光,最近陆无双盗了她的“五毒奇书”她更是欲得之而甘心。说将起来,三个少年和那赤练仙子都是结下了深仇,她此次突然到来,暗中不伤杨过,却留下三个手印,显是有恃无恐,不怕三人逃走。杨过身上有伤,动弹不得,凭程英和陆无双二人,实是难以抵敌,三人说了一阵,均感束手无策。   程英道:“我记得那年这魔头到表妹家来,是天明时来临,如她今日也是寅初来此,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逃走,那魔头也未必就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陆无双道:“表姊,你陪这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三人中我和她仇怨最轻,纵然给她擒住,也未必伤害于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发现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年少姑娘,居然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自己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第十一集完)   四一:冲入土阵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一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频若玫瑰,微笑说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管,要谁管啊?”这一来,又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室中风光旖旎,三人倒不像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那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是万分危险。”于是朗声说道:“两位姑娘如此待我,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两三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   他话未说完,陆无双抢着道:“不行,不行。”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们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拼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微一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一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无此大才了,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等物,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一瞧所布的土阵,其精微奥妙之处,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那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倍。俟,想以此粗拙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可是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口中却不吐露此意。   陆无双忙了一阵,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甚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奇书。”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只怕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吧。”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危顷刻,却也没有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点头接过。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什么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什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给他放入怀中,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临去时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过了好一阵,才打开那五毒奇书来观看,只见书的内页因年日悠久,已成黄色,上面写的尽是捕捉毒物、暗器喂毒、医疗解毒的种种法门。   杨过将那本“五毒奇书”从头至尾,细细读了几遍,用心记诵。他母亲秦南琴为毒蛇所噬而死,这件事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痛巨创,是以他看到书中对使毒和解毒之法记载得如此详备,记诵得特别仔细,不自禁想到:“若是我早知这许多疗毒的妙法,就可救得母亲一命。她自会怜我惜我,不致让我今日成为无母的孤儿了。”想到此处,眼中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书上。   只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悄声说道:“杨兄,我在门外布的土阵,也只聊备一格而已,殊难挡住那十恶不赦的魔头。”说着将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给她冲进屋来,你拿这块帕子给她。”杨过一看,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交的一般无异,心下大是诧异,一抬头,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羞又喜,正等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千万别给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给他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两个半块刚好合成一块,但见那帕子年月悠久,白缎子已变淡黄,但那朵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他因一颗心牢牢系在小龙女身上,对程英与陆无双都只当作好友看待,万难想到二女对他其实钟情已深,明知这锦帕可使李莫愁怀念旧情、饶得一命,却都拿来赠给了他。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忽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程英竟自吹起箫来,想是她布阵已完,一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但听她箫声虽然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拿起瑶琴,依韵相和,那七弦琴琴声和平中正,与箫声温雅委婉一合,更是动发。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的性格本来刁钻刻薄,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他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道姑,右手拂尘半举,衣襟飘风,正是她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低呼一声,拔剑站起。此时杨过的瑶琴正弹到回肠荡气的吃紧当口,程英凝神吹箫,全心浸在音乐之中,陆无双虽然低呼,她竟听而不闻,但说也奇怪,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琴箫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情景,虽然一个吹笛,一个吹笙,但这曲“流波”,却是当年常相吹奏的。数十年已过去,想思难忘,恩怨不断,她悄立门外听着琴箫酬答,曲尽绸缪,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突然之间,她纵声大哭起来。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软心?怎么明明是要来报仇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自感酸楚。   她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瑶琴和玉箫之声都震了一震,节拍竟然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间纵声而歌,声音极是凄婉,歌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白层云千山苍雪,只影向谁去?”   那琴箫声中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一歌,不但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而且节拍与那“流波”之曲全然不同,只唱得几句,程英的箫声已险些跟着她的节拍而吹。杨过一惊,急忙加强琴声,将程英带了转来。李莫愁的歌声渐渐细,却是越细越高。杨过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弹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程英功力本浅,更君跟随而上。   李莫愁暗暗喜欢,心想:“我不必出手,只须这歌声就唱得你二人神颠倒,束手待缚。”那知心中一喜,歌声即起感应,“就中更有痴儿女”这一句,唱得带了欢乐之意。杨过得此良机,立时转调,连着程英一齐转回“流波”。李莫愁见功败垂成,不由得大怒,更拔高音,下面这三句唱得大是凄厉,只是歌声中含有怒意,杨过尽自对抗得住。   这四人之中,陆无双武功最低,她初时不明师父何以忽然纵声歌唱,直到听了一半,这才明白双方其实已经交上了手。杨过与程英二人合力,还抗不住师父歌声的攻击,心知师父见到茅屋外所布的土阵,不敢贸然闯进,先用歌声扰乱己方三人心神,使这土阵发挥不出成力。她听了一阵,只觉琴箫之音时时错失,知道杨程二人已是手忙脚乱,但可惜自己无法出手相助,只有暗自焦急。   李莫愁见一曲既终,对方并未降服,当下更转新词。她自知适才末能取胜,全因自己忽嘉忽嗔,先乱了心意,于是凝神专志,尽想着悲苦之情。这一来,杨过与程英果然更加难以抵御。杨过切盼与程英的箫声相合,但刚一凑合,立时被歌声隔断。要知程英虽对他极有情愫,他心中却无蜜意相答,二人灵犀不能暗通,那就难抗强敌,只听得琴弦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征弦”登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箫声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歌声长纵,第三根“宫弦”再绝。这一来,程英的箫声已无法和琴声相和。李莫愁逼近茅屋之时,早已看到土阵的阵法,知道这些土阵似乱七八糟,其实中间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本来乘着杨过弦断韵乱,大可长躯直入,但对这土阵不免忌惮,心念一,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跃过土堆,破壁而入。   原来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那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过去。程英和陆无双大惊,各提长剑,奔进屋中。   杨过见李莫愁破壁进屋,也是一惊,但想自己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便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调,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热闹,喜气洋洋,词中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原来是少年男女新婚之辞。他心中暗思:“今日我得脱此难,养好伤势,到古墓中和姑姑长相厮守。三人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却是何等的欢乐。”想到此处,琴声中隐隐传出钟鼓之声,竟是燕尔新婚的模样。   李莫愁见他如此宁定,虽然大敌当前,脸上却是喜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胆气,但听琴韵欢美,不禁心神一荡。   此时杨过情意愉乐,心神俱醉,那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渐消退,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大手抚琴,右手将“五毒奇书”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乃大仁大义之人,要这邪书何用?她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一见那书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劓正派,律令严明,只怕真的末曾翻阅,也是有的。她一欢喜,那愁容更自绝了三分。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个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说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吧。”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这对表姊妹虽都知对方待杨过甚好,但女孩儿家,相互间却并未吐露过片言只语。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当真是风月情怀,醉人如酒,茅屋中萧杀之气,尽化为浓情蜜意。杨过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愉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两手一阵扯,往空一扔,那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杨过一惊,铮的一响,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此时杀你,易如反掌,但身上有伤,我用武功伤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咄!王月断一根!”那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你此时心中,更有若何欢乐之意?顷刻之间,要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吧。”那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杨过本领再高,也已难成曲调。李莫愁说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杨过性子倔强,仙翁、仙翁的弹了两声,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心中悲不悲痛?”这一声说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   她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程英长剑平举,只得和她决死一拼。杨过知道性命无幸,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上。   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道:“咱们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于这恶毒妇人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体贴的一笑。她表姊妹二人给杨过的手一握,登时勇气十倍,心中大感甜美。杨过却在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故意和程陆二人十分亲昵。   李莫愁脸带寒霜,心中却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她心肠歹毒,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临死时伤痛难过。”于是拂尘轻摆,低声唱了起来,唱的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一曲,祇是音调幽幽咽咽,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愁从中来。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较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后来声若游丝,似断似续,杨过眼眶微红,鼻为之酸。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卷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那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听她唱的却是天真烂熳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时受到打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一个蓬头粗服的中年女子,两眼圆圈,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轻轻易易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非是他三人一伙,那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法了。”她心中起了别念,歌声感人之力就无先前那般凌厉无前。   程英见那女子进来,心中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手。”原来这蓬头女子正是黄药师的徒儿傻姑,只听她拍手嬉笑,高唱儿歌,什么“天下一颗星,地下骨零丁”,什么“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来制她,不料她浑浑噩噩,本来就没什么伤心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一片混沌,对外感也就不起反应,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诚朴无华的儿歌一冲,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   赤练仙子拂尘一起,心想:“须得先结果这个傻大姐。”歌声未绝,迎头就是一拂尘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自己一时脾气古怪,害了得意弟子曲灵风的性命,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誓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一吓而坏了脑子,天资所限,不论黄药师化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要说学会他一身的文学武功,那是万万不能的了,但十余年来,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见她愚钝,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决计记不住,于是穷心殚智,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板,并无变化后着,神炒之处,全在练功。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理也不理,火叉当胸就是一叉。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理敌招如何,当胸一叉平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卷她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继续刺出。李莫愁运劲一甩,那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幸好她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那墙壁的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一叉,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跃出后更不停顿,跟着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拂尘击了下来。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她的小腹,李莫愁见来势狠猛,倒转拂尘之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种变化,十二种后招,任她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怎么这女子只是一招当胸一刺,就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吧!”   其实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若是时间一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就能设法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却也只有三火叉,而此次单凭一招叉法,竟将一个绝顶厉害的敌人吓走,黄药师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相救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杨过的那瑶琴。李莫愁是何等精干之人,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丝毫没有察觉,若是他在背后欲施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声,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居然唱的就是李莫愁那一曲。   他琴上的弦线只剩下羽弦一根,但黄药师是武学的大宗匠,竟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征羽各种音律出来,而琴中悲切之处,比之她的歌声更远过之。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灵中所起的感应,比之杨过诸人自是更胜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要借此机缘将她除去。他从前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打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或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禁得住?但感心旌摇摇,莫可抑制。黄药师琴歌相和,亦非一味悲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情绪瞬息数变,引得她一时喜,一时悲,有如疯癫。   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那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与他父亲杨康的相貌一模一样。傻姑一生最怕妖鬼,杨康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中毒而死的情景,使她永不能忘,这时一见杨过呆呆坐着,只道杨康的鬼魂作祟,一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旁人吧。”   黄药师在琴上正弹得如怨如慕,突然给她这么一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也断,傻姑躲在师父身后,大叫:“鬼…鬼…,师父,是杨家兄弟的鬼。”李莫愁乘着这个空隙,一拂尘将烛火打熄,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既不能用琴音杀她,自顾身份,自然不能出去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亮:“是恶鬼,师父,打鬼,打鬼!”   程英晃火折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黄药师喝住傻姑,向杨过笑道:“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其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怒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你舍命救我女儿,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李莫愁见过面,知晓了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同傻姑,前来寻找。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他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   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   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暗中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过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骇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你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初想“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个“邪”字,他的脾气和常人一定不大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也曾听到很多人说起你,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听说你想与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   “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   杨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迂腐。”   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却不想他何以脸露喜色?”   原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僧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一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他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江湖上早就传说他反出全真教,殴师叛门种种行径,此刻与他一席话说过,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到室中,说道:“杨过,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吧。”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讨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心想:“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于是昂然道:“我偏要又叫讨她做师父,又她做妻子。”黄药师鼓掌笑道:“好的,你这么想,可又比我想法高出一筹。”于是伸手替也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砵,要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一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此时杨过已瞧明白他的脾性,越是与众不同的言行,越是合他心意,随即说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授衣砵。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结个忘年之交啊。”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啊?”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为人简略说了一些,又说到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伶牙利齿,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每说一句话,黄药师都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他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的交情,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前樽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只觉老的太过没有辈份尊严,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说到见识学问,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不论说到什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无不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黄药师自将生平绝学,倾囊以授,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他比之得授徒弟,更加尽心。杨过除了陪他说话练武之外,心中总是想着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吧!”由此可见,她必知自己父亲为何被人害死,害死他的人是谁,旁人隐瞒不说,这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的。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上当呢。”杨过心生一计,突然头上脚下,倒了过来,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用头行路,一跃一跃的向行。傻姑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四二:桃花岛主   杨过一路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林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说道:“傻姑,我跟你睹一个玩意儿,好不好?”傻姑最爱与人戏耍,但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东奔西走,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赌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一一回答。”傻姑说:“好极,好极。”杨过道:“我在这里,你来捉啊。”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学的是古墓派武功,妙极当时,别说傻姑眼被蒙住,就算目能视物,也未必追他得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杨过怕她扫兴,罢手不玩,又想起“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句话,故意放慢脚步,咳嗽一声。傻姑一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   她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吧。”这一来,倒是给出了一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中茫然一片,不知该问些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说话,险些笑了出来,但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   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吧。”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捉我。”她突然不傻,却出于杨过意料之外,但也不便拒却,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取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傻姑好生佩服,便道:“我吃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显得甚是严重,傻姑道:“你爹爹?”杨过道:“是啊,有一个人生得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庙里,有好多乌鸦叫着,啊,啊,啊!”她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杨过身子颤动,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杨过听得莫名其妙,问道:   “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杨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   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掩饰,忽听林外脚步声响,程英已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他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啊?”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听说李莫愁竟还在山后,大是诧异,心想她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却道:“咱们过去瞧瞧。”大家和他在一起,自是毫不惧怕,于是向西边山后行去。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向他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份,既在茅舍中存心想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那就不免遭了她的毒手。”程英温柔地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又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你才聪明过人呢。”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一间小小芧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桃花岛主,弟子最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一弹,呼的一声两粒石子分左右急飞而出,相隔十余步打在门上,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的石子撞开,桃花岛主弹指神通的功夫果然是天下独步。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也曾听郭芙说起过外祖父这手出神入化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但见板门开处,李莫愁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打坐,妙相极庄严,神光内敛,实是个有道之士,若不知她平素作为,那想到此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的大魔头。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曲忍辱的苦处,刷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们三个给她拼了。”傻姑摩拳擦掌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了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五个强敌放在心上。   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你多嘴?”说着将手一挥,道:“走吧!”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忽忽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程英虽然拜他为师,但对他当年驱逐弟子之事并不知情,只道李莫愁用那十六个字将师父气了,自忖本领低微,不能为师父出气,甚感内疚。其实黄药师是惋惜陈玄风,梅超风、曲灵风三人已死,陆乘风残废,否则以陈梅这等厉害的武功,那里会给她说一句“弟子众多,贻笑江湖”?想起当年行为乖戾,今日自作自受,不由得黯然神伤。   杨过睡在他的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   “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土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乌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然任性,行事却又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便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摸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有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了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到如此地步,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自会不知不觉发异声。后来明朝时王阳明夜中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历史上有明文记载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抑制,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等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料想这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去理他。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竟会在短短数年中功夫突飞猛进。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半个更次,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中大奇:“我要到三十五岁之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有如此良玉美质,实是罕见罕闻,却不知他曾遇到何等特异遭际?”待杨过吐气起身,说道:“杨过,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杨过中夜长啸,并不自觉,听了此问,已知自己行径给他瞧破,于是答道:“那是五毒神掌和拂尘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的内功既有如此根底,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丝毫不难。”杨过大嘉,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其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垂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年黄药师教他“弹指神通”的功夫,那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学一路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就可破她拂尘。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曲指一算,纵有小成,也是在一年之后,若要拿稳取胜,至少更须三年,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叹道:“三年之期转霎即过,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练成这种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   原来二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互知对方心意。杨过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那就非有师徒名分不可。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伸手扶了他起来,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朋友。杨过兄,你明白么?”杨过笑道:“药师兄,得交你这位朋友,真是得益不浅。”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当下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毫不遗漏的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药师兄,你我相识不久,却就要分手,此次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虽然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骇,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就是令爱。”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微一沉吟,黑暗中铺开纸来提笔疾书,牢牢封固,交给杨过道:“我女儿若再阻挠,你拿此书给她一瞧便知。”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若莫知甚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只见桌上放着程英的针线篮,随手拿起她的剪刀,一夹一夹的把玩。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一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谢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眼中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一走,又不知何日方得会面。”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紫衫一闪,随即隐没,知道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对他又是情有所钟。”于是站起身来,垂手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那媳妇儿又是待我这般,但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这一日怔怔的想了一天,又怕自己走了之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伺端倪,只见地下一滩焦土,那茅舍化成一堆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当下心念已决,晚间在灯下留书作别,提笔之际,想起程英和陆无双二人的情意,不禁黯然,这一晚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快起来看。”声中颇带惊慌。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惶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板上印着四个殷红鲜艳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知悉黄药师已去,于是在杀人名单中将傻姑也加了进去。   两人怔了半晌,不久,程英也闻声过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她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在他门外排徊,因之一早见到手印。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朝阳升起,这魔头今日是不会来的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臷内商议。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傻姑的火叉招法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这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俩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要知李莫愁出手狠辣无比,稍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三人谁也不敢大意。   那知一叫傻姑,并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大惊,山前山后分头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若游丝,解开她衣服一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手掌,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同时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奇书”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傻姑嘻嘻傻笑,道:“是道姑,背后,偷袭,傻姑,反手,给她一下。”原来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腕骨上却也给她拂中,剧痛之余,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将傻姑救回后,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高手,明日更难抵敌。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心中在想:“这丝线可以剪断,那情丝那是剪不断,理还乱,须得猛挥慧剑,方能斩断。”虽是大敌当前,他却不自禁的想着儿女之情,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臭道姑拂尘!剪断!”   杨过心中一动:“那魔头的拂尘乃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剑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作为武器,给她喀喇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一抖,就以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他设想拂尘的来势,持着剪刀追击,创拟招术。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他的用意,程英道:“西去七八里,有一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他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难以练成,但也不妨一试。”他本想一人去铁匠铺定造,但怕李莫愁忽尔来袭,若将傻姑留下,更是危险,此时四人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那铺子甚是简陋,入门就是一个大铁砧,满地煤屑腐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静无人。三人瞧了这等模样,都想:“这处所那能打什么兵刃?”但既来了,问一问再说,杨过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摸五十来岁,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泪屎,左足残废,撑着一把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前,马上乘坐的是两个蒙古的什长,当先那满腮胡子的说道:“那一个是姓冯的铁匠?”那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什长道:“长官有令:全县铁匠限三日内在县城到齐,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我这样老了……”那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喝道:   “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把大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吧。”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到大劫了。”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什么事?”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想蒙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是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想要打造什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先,原来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本来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了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打造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故家即将遭难,都是戚然有忧。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她本就浑浑噩噩,此时更是什么也不理会。杨过等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那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过了两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举起一个大铁锤,将铁条放在砧上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一个人冷冷说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堵住了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应用。李莫愁冷笑道:“用剪刀剪我拂尘,亏你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好整以假、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想:“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的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你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到底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伸手一扬,将那白纸挥出,跟着手臂一动,一枚银针飞去,把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   说着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你。”   冯铁匠瞇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上面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南”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你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霎时之间烧成灰烬。   李莫愁大怒,一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她久历江湖,心想:“这容貌猥琐的铁匠,敢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能已站起,重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的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道:“什么?”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的一艺,就足以横行天下。他的大弟子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鎗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他言语的声势。   他一说到陈玄风,黄药师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听说他是给一个小儿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冯铁匠道:“嘿,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莫愁道:“是啊,这人出手太快了,所以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他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但我却不知。   他三弟子曲灵风武功尤其厉害,劈空掌的掌风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白宫大内偷盗宝物,给侍卫打死的,就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   冯铁匠低下头,嗤嗤两声,有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汽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心中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是更响。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那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更且有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幻无穷,可是给人家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这把火给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一齐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对程英最好,转头望她,眼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黯然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程英看到他一腿残废,心中蓦然地一动,问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我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等于自承是桃花岛弟子了。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显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桃花岛门中的落英掌法出手极为相似,心中更又明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时,和我谈论,说他当年驱逐众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内憾。”其实黄药师为人极是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猜到,此时却张大其辞的说了出来。   李莫愁生性狠恶毒辣,但另一面却又极易激动心情,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绕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水气,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这一瞬时的动情又复消于无形,心想:“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那冯铁匠果然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而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等都打断双腿,但对最幼的冯默风较为怜爱,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关洛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虽因性之所好,武功未曾搁下,但与江湖人物却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默无闻,因此陆乘风等均当他早已逝世。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的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里抢救出来,师恩深重,不论师父待他如何,圴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杨过与陆无双听说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均是大为惊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李莫愁却冷冷的道:“你师父既将你逐出门墙你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你站在一旁瞧热闹吧。”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从未与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然是我师妹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似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好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扳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功早拋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四三:五毒神掌   李莫愁哈哈大笑,说道:“我李莫愁纵横天下,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又是真的从未与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检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李道长,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大笑道:“人家早说不要你弟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吊了牙齿。”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世上就只恩师一人,我不念他敬他,却又去思慕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   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将门下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念念不忘的依恋。”要知黄药师只是行止怪僻天性却极良善,是以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对他均是记恩而不记怨,以梅超风之大奸大恶,到头来也是以一命报答师恩。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手扶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说也奇怪,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那是一根铁杖。   再过一阵,铁铁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个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下拂尘一摆护身,跃出屋门,叫道:“冯铁匠,你来吧!”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李道长,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吧!”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是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吧!”说时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上直击过来。冯默风一跃跳开,避得极好,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   他避得极快,却始终不敢还手。杨过等三人早已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李莫愁一招紧似一招,冯默风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一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好,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说道:“李莫愁,你为什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是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一般,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是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啦!”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以功力而论,二人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兼之冯默风只有一腿,时候一长,定然要输。她存心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渐落于下风,李莫愁大喜,一拂尘向他胸口挥去,冯默风横锤一挡。那拂尘乘势弯过来卷住锤头,本来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但听得嗤嗤一阵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尘尾竟然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可是她临危不乱,掷下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神掌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中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烧去。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连连吃亏,便会越斗越是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神妙无方。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险碰到铁锤,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烧焦了。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一片片的飞开,手臂、肩膊、胸口,竟有许多处露了出来。她是个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他处境狼狈万状,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了过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一抱。李莫愁急忙将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了不少大阵大仗,此时也不由得又惊又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拼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冯默风为人正直,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你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了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强于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不能胜她。”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什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便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长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一面挥划图形,口中一面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他的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爪抓你尘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   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起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用弹指神通功夫,用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要立时用剪刀剪去指甲,你掌上的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确是非自己所能抵挡。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吧。”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少见。冯默风暗叫:“惭愧,这道姑好生厉害。”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讲述一番,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听见她的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一走,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程英回到中屋中去看望傻姑,她见杨过将自己亲手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了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是小龙女在古墓中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性格温存腼腆,心中微微一酸,却半句也不提。   她刚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不禁一惊,急忙回身。杨过道:“我去瞧瞧。”一跃上马,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声势极为雄伟。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眼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状观,不由得呆了。早有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什么?”冲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射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那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进。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苦矣!”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里,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若是人人如杨公子,你这等想法,还有谁能肯出力以抗异族?”杨过觉他话是不错,但觉蒙古人固然残暴,想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微微一笑,不再辩驳。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捆住一捆,负在背上,向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觅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亲王大将。”说罢拄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望上一眼。   杨过、程英与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就是疯疯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杨过听了心中怦然一动,瞧她神色如常,却猜不透她此言是否语带双关。   三人回到屋中,只见傻姑,抱手叉脚的睡在地下,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又是五毒神掌的毒气发作。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突现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拉我抵命,不是我害死你的……”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杨过心道:“她此时神智迷糊,正可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那么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扼死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她的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杨过那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间现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辛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杨过心如刀割,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喉咙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其实当年杨康之死,却是阴差阳错。欧阳锋用剧毒怪蛇在桃花岛害了南希仁,那南山樵南希仁临死时昏迷中在黄蓉肩头打了一拳,毒血遗在她软猬甲的尖刺上,黄蓉自己并不知情。后来在铁枪庙中杨康打黄蓉一掌,正好击中毒刺,因而中毒而死。黄蓉当时只想借欧阳锋之手杀他,却不料蛇毒转辗相传,伤了他性命。   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身子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则是梅超风。郭靖夫妇自幼待她如同子侄一般,无论如何难以猜想到竟是黄蓉。   傻姑用力挣扎,她功力远胜杨过,只是武艺却不及他,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不要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里?”傻姑道:   “我和师父,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师父做什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什么?”程英和陆无双听到此处,面上均各变色。杨过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你不知道么?”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杨过脑中混乱一片,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种种往事,一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   若非父亲被人害死,母亲也不必补蛇为生,自不致给毒蛇咬死,自己更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到桃花岛上郭靖夫妇对自己的情景。当时只觉二人神态总是不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这原由心中一直想猜不透,但感蹩扭,原来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对自己显得十分亲热慈和的郭靖夫妇。   他一时之间惊愤交迸,手上使不出劲来。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程英走近他身边,轻轻说道:“傻姊姊素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她病中语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自己心中,却也信傻姑所说的乃是真话,也知这种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愁苦,心中极是不忍。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一跃出门,翻身上了瘦马,那马一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此时他那里还去理会,心中只想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这一口气狂奔,两个多时辰竟驰了近百里路程,忽觉得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他愤慨中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他本就愤世嫉俗,此时更觉天地之间人心鬼蜮,实无一好人:“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得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尤是一片真心,这时却感大大受了欺骗。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之中,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数到了他的哭声之中。他与父亲从未见过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把杨康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   他那知道他父亲生时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乃是个反复无义的小人!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三四匹马,马上骑着的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茅,矛头刺着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的哭声。那些蒙古武士见他坐在大路之中哭喊,均感诧异,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一矛向他刺到。杨过心中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反手一掌,那武士直飞出三四丈远,脑骨碎裂而死。余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杨过抱起来一看,原来是个汉人的孩子,肥肥白白,甚是可爱,这一矛刺在肚腹之中,一时一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够医活,小嘴中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天悯人之心转盛,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小坑,要将他掩埋。   只掘得一半,猛听得蹄声如雷,尘土飞扬,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却是久历沙场的战马,长嘶一声,向蒙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人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这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胫,奇峰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非但没有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罟碌寐砝矗种谢贡ё拍歉鏊烙ぃ患婺咳缟成仙袂橥纯嘁斐#闹胁胰唬氲溃骸刚夂⒆拥母改缸允前趟菩悦话悖敲晒盼涫咳从贸っ幻趟懒怂⒆邮撬懒耍傥拗酰改溉词且纬Υ缍狭恕U庑┟晒疟缶倌舷拢宦飞喜恢λ蓝嗌俅笕诵‘ⅲ俊乖较朐绞悄咽埽毕略诖笫髋跃蛞桓隹樱‘⒙窳耍窒肫鹕倒弥裕骸刚庑‘⑺懒耍杏形姨嫠诼瘢腋盖兹丛嵘碛谖谘恢冢Γ忝羌群λ懒怂袢胪林杏钟泻畏粒空庥眯牡闭媸谴醵局亮恕!?   这时那瘦马奔跑了大半日,已甚疲累,这一带大军过去,兵荒马乱,未必便找到宿头,杨过怕在地上睡热之后有甚毒蛇虫蚁侵害,于是从囊中取出一条蝇索,高高的缚在两棵大树之上,学着小龙女的睡卧之去,躺在绳上。睡到半夜,忽闻到一阵腥风,接着几声吼叫,此起彼伏。杨过吃了一惊,忙向吼叫处望去,这晚正是月尽夜,四下里一片漆黑,但他久处古墓,双目能在黑夜视物,只见碧油油四盏小灯笼慢慢走近,定神一看,原来是两头毛色纯黑的猛虎。这两头老虎身子又细又长,与中原常见的品种大不相同。二虎边嗅边行,走到掩埋小孩之处,四只前爪一齐爬搔。杨过大怒,欲待跃下打虎,苦于未携兵刃,那柄从蒙古兵手上夺来的长矛已在途中拋掉,眼见两条大虫牙尖爪利,猛恶异常,与之空手相搏,只怕自己受伤。正自踌躇,忽听西首砰腾一响,隔了片刻,又是砰腾一响,杨过于眼一望,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一具长长的棺材,一跳一跳的移近。   棺材自行会动,那真是闻所未闻,杨过横卧绳上,惊得呆了,连大气心不敢喘一口。   那棺材跳了几下,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两头黑虎好奇心起,奔了过去,绕着棺材打圈,鼻中发出呜呜之声,伸出前爪在棺材盖上挖抓。突然砰的一声,棺材盖飞开,里面跃出一个又高又瘦的殭尸,左足笔直跃出,将一头黑虎踢了一个觔斗。另一头黑虎跃起咬他,给那殭尸抓住了头颈,掷了出去。杨过见这殭尸如此神力,惊得全身都是冷汗。   两头黑虎吃了败仗,却不服输,远远蹲在地下,呜呜呜的发威,忽听得山谷后啾啾啾的叫了三声,犹如枭鸣,一团黑影如一溜烟般着地滚来。两头黑虎向那黑团迎去,站在它的身边,伏地摆尾,极是驯伏。那黑团滚定不动,原来是个全身黑衣的矮老头子,他皮肤漆黑,黑须飘飘,肩头站着一只极大的秃头枭鹫,毛羽也是纯黑。只听那黑矮人说道:“潇湘子,你怎么打我的小猫?常言道,打狗该看主人面,你这个不太无礼么?”他身高不满三尺,说话的声音却是响若奔雷,轰轰轰的,将杨过的耳朵震得极不舒服。那殭尸冷笑一声,细声细气的道:“摩星仁兄,我又没有打坏你的小猫。这里给你赔礼了。”说著作了一揖。   杨过这时瞧得清楚,原来那殭尸其实是人,只是他行动硬直,脸白如纸,又是打从棺材中出来,这才错误他是殭尸,瞧他擒拿足踢的功夫,视绝顶凶猛的大虫犹如无物,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只是如此丑陋的一个怪物,却用上一个“潇湘子”的雅号,未免大是不称。两人把猛虎叫作“小猫”,矮的性如烈火,高的却是阴阳怪气,真是处处出人意表。   只听那黑矮人道:“潇湘子,金轮法王的事,是怎样了?”杨过听得“金轮法王”四字,不禁留上了神,只听潇湘子冷冷一笑,在棺材上坐了下来,说道:“他单枪匹马的去和中原武师相争,吃了个大大的败仗。”   那黑矮人哈哈大笑,声振林梢,他肩上的枭鹫也喀喀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难听。黑矮人笑了一阵,大声道:“我尼摩星万里迢迢的从天竺赶来,却被金轮和尚先到一步,封了蒙古的第一国师。哼,哼,凭他的武功,能当得这‘第一’二字么?”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天下除了你摩星兄,原也无人当得。”尼摩星哈哈一笑,甚是得意,潇湘子也跟着冷笑了几声。尼摩星道:“潇湘子,你近在湘西,何以不跟他争一争?”潇湘子道:“蒙古忽必烈王爷修书来聘之时,小弟正在苦练寿木长生功,无法分身,只好眼睁睁的让他称雄罢了。”尼摩星道:“现下你是练成了,怎么不去跟他争夺?可是害怕那和尚的金轮厉害么?”潇湘子道:“和尚有甚可怕?小弟是不敢惹啊。”   尼摩星又是仰天长笑,突觉他言语中之意颇带讥嘲,怒道:“潇湘子,你瞧我不起,是不是?好,我试试你的寿木长生功到底怎样厉害?”他说试便试,突然一团黑烟般向对方冲了过去。别瞧潇湘子身子僵直,行动却也是迅捷无比,长臂伸出,已将棺材抓起,向尼摩星击去。只听砰的一撞,二人各自退出两丈以外。两头黑虎和枭鹫一齐大叫,声势凄厉惊人。   这一下碰撞,二人均知对方武功了得。尼摩星道:“潇湘子,你的功夫不错啊。”潇湘子仍是冷笑几声,道:“小弟甘拜下风。你这武功叫作什么啊?”尼摩星道:“这是释迦掷象劲。”潇湘子道:“仁兄来自达摩老祖之邦,果然具大神通。”二人相隔五丈,举手行礼。尼摩星蓦地向外急奔,霎时之间已去得无影无踪,两头黑虎在后跟去,潇湘子跃入棺材又是砰腾、砰腾向西移去,渐行渐远。   杨过无意中看到了这幕怪剧,直等二人去了良久,方始定神,暗叫:“惭愧!天下之大,异人无所不有,我若非高卧绳上,只要给他二人发觉了,那里还有命在?”此时再也无法入睡,细思二人武功家数。他二人虽只一撞,但杨过看得明白,尼摩星的释迦掷象劲,刚中有柔,只不知他小小身躯之中,从何处生出这等大力来?潇湘子的寿木长生功却是寓退力于发劲之中,居然与尼摩星斗了个势均力敌,自也是非同小可。   他想了半夜,闭眼养神,忽听得那瘦马长嘶了一声。这马甚有灵性,当两头黑虎入山之时,牠闻到气息,早已远避,此时突然嘶叫,定是附近又有异事。杨过隐长草之中,循声过去察看,此时天已黎明,只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子果子。杨过走近一看,却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愿起来,伸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一响,断为两截,于是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知他武功甚强,不敢过分接近,只是远远跟随,但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竟到了一座山峰的绝顶。那峰顶上搭了一座小小的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正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臂,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四四:水仙幽谷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一打滚,翻身爬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蓄势待发,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可……”说到后来,喉头便咽,泪水长流。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面皮黄肿,已明白了七八分,忙俯身扶他起身说:   “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互相虽然言语不通,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一见杨过,心中一怔,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和达尔巴对答之言,突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劾不破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之击,重伤五脏,躲在这荒山顶上结庐养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而来,此时他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那知杨过躬身唱喏,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祈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   这时人身督脉的大穴,正在第七脊椎之下,达尔巴一见大惊失色,挥拳待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意,这一拳举起了却不打下去。杨过潜运内力,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穴。金轮法王一无后顾之虑,全力打通任脉,调理前胸小腹的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改,脸现红阔,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接着去通奇经八脉。杨过右掌按在他的背上,因他内功不深,无法照顾周全,只能维护他的督脉,手掌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   他按了一阵,只觉法王体内气息流动加速,但流转的方向次序,和全真派内功固然完全不同,而与欧阳锋所授的经脉逆转,亦是截然有别,但觉他一股气息或上或下、忽左忽右、变幻不定,但奇中有正,却又非杂乱无章。他知这是法王西藏派武功,另一法门,当下心中暗暗记诵。杨过聪明绝伦,内功又兼通各家,待得法王二次睁眼,他已明白了西藏派内功的大要,只是如何修练,自是不知,而要练到金轮法王这等境界,更非朝夕之功。   金轮法王合掌说道:“杨居士,你何以忽来助我?”杨过将最近得悉郭靖黄蓉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一遍。金轮法王合掌道:“善哉善哉!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冤孽,但那郭大侠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我父子两代,一齐丧生于他手中,那也罢。”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   但荆紫关一战,这才信一人武功再高,最多也只胜得两三人而已,对方若来四人五人、七人八人,凭你如何气盖当时,终难抵御。”杨过心道:“难道你要助我报仇吗?”法王又说道:“我与中原武师争雄之心未息,但当遍邀域外高手。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家就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卒屠戳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杀了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杨过沉吟半晌,说道:“我只助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为非作歹,我可不能出力。”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门派甚多,不是我依老卖老说一句,博采各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是那一门功夫?要用什么武功去和郭靖夫妇争雄雪恨?”   这几句话将杨过问得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玉女心经、九阴真经、黄药师的、洪七公的,各种武功学了不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是难以望以涯岸,他东取一鳞西摘半爪,没一门功夫能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二流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真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之弊。   他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厮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英、陆无双还有那旅途中一见的完颜萍。我自并无真情对待她们,何以不端严自恃?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他再想:“不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自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懂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种功夫呢?”以心情所向,自是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箫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欧阳锋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类功夫,无一不是凭一技即可以名天下者,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突然心念一动:“我何不综取名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任何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他想到此处,眼前顿现大光明。须知练武与治学、技艺、创业,道理并无二致,若是依旁人门户,最高也只能到达中上的境地,一味抄袭模仿,终是难有大成。杨过理会到了这点,这才起始自二流手进入第一流之境。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各家各派的精妙武功,在他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战斗。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自己脑中有诸家的第一流武功相斗,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斗到后来,他不由自主的一拳一脚,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后后来,竟是乱成一片,他再难支持,仰天一交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什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不要扰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一连昏迷了五次,但所使出的拳脚,却越来越是凌厉,真是掌劈树断,足起石飞,达尔巴看得心摇神驰,那敢走近?到第八日上,杨过的拳脚渐渐收敛,自猛恶趋于平淡,一掌击在树干之上,连叶子也无一片摇动。   他知武功已成,欣喜若狂,当即盘膝坐下,内内外外的从头理了一遍,心意四肢,浑成一体,这才知什么打狗棒法,玉箫剑法,内外之分,刚柔之别,其实是百川汇海,殊途同归。他缓步走到峰顶,腹中饥饿已极,捧起达尔巴采来的野果,一阵大嚼。   金轮法王笑道:“杨兄弟,恭喜你武学大成了啊。”说着站起身来,躬身合什,一股劲风向他胸口扑去。杨过一惊,伸掌向下一掠,要将他的掌风掠向一旁,但金轮法王的掌力与他掌力一触,立时收回,心想也八天来的凝思瞑想,果然所得非小。杨过知他是考较自己功夫,报以一笑,说道:“恭喜你伤势全愈了啊!”常言道:“富润屋、德润身”,又有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学之道也是一般,杨过既自创一派,年纪虽少,气度却已隐隐不凡,俨然有少年宗主之慨,与八日前飞扬跳脱的风姿大为不同。金轮法王暗暗点头,心想:“得获此人为助,裨益良多。”当下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然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杀敌复仇,那蒙古王子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一人非郭靖黄蓉之敌,只得与金轮法王同去。   蒙古人历代相传,都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都那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金轮法王被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人人对他极是尊崇,一见他到来,便立即通报王爷。法王与杨过携手而入,走进王帐。杨过见帐之中陈设简朴,除了比一般蒙古营帐大约一倍之外,并不见得如何富贵华丽,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在看书,一见二人,忙离坐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胸间大增烦俗。”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真乃不可多得的人杰。”   杨过吃了一惊,他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当今蒙古皇帝的兄弟,不是贵盛尊荣,便是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位说汉语、穿汉服的书生。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了他,右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杯。”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干了。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苦。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份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大宗匠看待。   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必烈自小就是神童,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说道:“待会再给两位引见几位高人。”   原来当年成吉思汗衰迈之时,见长子次子争立。闹得乌烟瘴气,三子窝阔台和四子拖雷(郭靖的结义兄弟)即友爱齐心,终于临死时将帝位传给窝阔台,此事拖雷实有翼载的大功。辛卯年窝阔台亲征金国,突然身患重病,口不能言。拖雷友于情深,在神前许愿,舍命代替兄长,于是饮了巫师所配的毒水而死。事有凑巧,不久窝阔台果然病愈,他自然以为是由于拖雷舍命相代,心中好生感激。   因此终窝阔台之世,相待拖雷的寡妻子女,比自己的皇后和亲生子女更是恩厚,他临终时遗命由拖雷的儿子蒙哥接位。窝阔台一死,大权落入皇后手中,心想丈夫虽有遗命,但这数万里的锦锈江山不交给亲生儿子而交给侄儿,究属心有不甘,于是笼络了一般亲贵大臣,自己执政四年,再将皇位给儿子贵由。贵由死后仍是皇后执政,众王子大臣追思拖雷的仁德,再加忽必烈暗中策动,文武齐心,终于立蒙哥为主。这是遵照太宗窝阔台当年的遗命,自是皆无异言。蒙哥感念兄弟大功,封他为皇太弟,日后继任皇位,因此上蒙古境内除皇帝之外,忽必烈的权位最盛。他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向各处聘请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   这日与杨过相谈数语,大为倾倒。不多时筵席张布,蒙汉食事各居其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先生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日来招贤馆中又到几位宾客,反怀异能,大合孤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说罢大笑。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揭开帐门,走进四个人来。杨过不由得一惊,原来当先一人形若殭尸,他身旁一个矮女黑人,正是那日晚间在山谷中所见的潇湘子和尼摩星。那二人身后的两人也是各具异相,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真如巨无霸当年,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形如白痴。   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可是他身穿极华贵的汉服,颈中挂了一串明珠,莹然生光,腕上带了一只翡翠玉镯,全身打扮得珠光宝气,不男不女。   忽必烈请众人入座,向各人引见。原来那巨汉是回强人,名叫马光祖,自幼生有异禀,力毙虎豹,后来又得遇高人,传授了一身粗粗笨笨的武功,只是他本力太强,武技虽然不精,但使将出来却是威力大得异乎寻常。那胡人是波斯商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名叫作尹克西,给他学到了波斯一派的奇妙武功。他在贩卖珠宝之暇,东寻西访,与中国武师切磋武艺,苦心钻研,竟然学兼中西之长,创出了一派中国与波斯均是前所未见的武学出来,听说忽必烈招英访贵,于是前来应聘。   尼摩星与潇湘子相视一笑,打量金轮法王,脸上均有不服之意,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是全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性子暴躁,早已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幅员广被,天下英才无不来归。这位大和尚居然受封为第一国师,武功定是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地,咱们倒想开开眼界。”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来自天竺,而西藏的武功却是天竺传去的,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他这番话全是挑拨,盼望尼摩星与法王先斗上一斗,自己再收渔人之利,这话面子上是对尼摩星意存偏袒,心中却盼双方斗个两败俱伤。   金轮法王见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此人内功极深,在眼前四人中只怕以他武功最强,但尹克西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商贾气来,古人言道:“良贾深藏若虚”,他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那是皇上和皇帝殿下的恩典,老衲原是愧不敢当。”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冷笑。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朼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一有兴,尽可挟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祖心地单纯,不通世务,那知金轮法王这话语带机锋,口中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指的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头突然横出,与他的筷子一碰。马光祖只感手臂一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众人愕然相顾,惊佩去王内力了得。马光祖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过去挟肉,法王又是一根筷子横出,这一次马光祖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一齐落在桌上。   马光祖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法王厮拼。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较量不迟。”马光祖人虽粗暴,却是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骂道:“你使什么妖法,弄断我的吃饭家伙?”法王微微一笑,筷子仍是伸着不动。   尼摩星初时全不将金轮法王放在眼内,此时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马兄挟不动这块肥肉,还是让给我吧。”突然呼的一声,五指如戟,往那肉上抓去。法王仍是横出右面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几颤,在这一颤之中,已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却也不是等闲之辈,手掌一翻,又是呼的一声,向他手腕处斩下。法王手臂不动,倒转筷子,仍是颤了几颤。尼摩星只觉他筷尖已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根筷子倒转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这出筷点穴,动作快捷之极,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居然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回避开,那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一声:“好本事!”忽必烈只知二人在以上乘武功较劲,用的是什么功夫,自然瞧不出来。马光祖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全然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一面说,一面慢吞吞的伸出筷去,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金玉镯相互撞得叮叮当当乱响。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往前一送,让他挟着,一股极大的劲力却从筷子传到他的筷上,再向他手臂冲去。尹克西暗叫不好,这股劲力若是给他冲到胸口,非受重伤不可,急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一发即收,那块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在筷上,给他的劲力一冲,重又回到了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未免也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巧取胜,尹克西极为自负,中了他计之后,只得收筷而笑。这种在礼让之中考较功夫,只能一招即过,如缠斗不休,未免失了大宗匠的身份,同时他见法王内力既强,复又智谋,若再交手,也未必能胜,心想:“下次有机缘,定要好好领教。”   他在盘中挟了一块小小的牛肉,笑道:“兄弟生平爱的是钱,肥牛肉却不大喜欢,还是吃一块小的吧。”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赞叹不已。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武功厉害,气度也复不凡,若真动手,倒是个劲敌。”转头向潇湘子道:“道兄谦退如此,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原来他知潇湘子是眼前四人中最强的一个,他口说自用,却是要预占有利形势,再行和他比拚。   要知高手比拼内力,胜负相差常只在丝毫之间,金轮法王将筷子缩回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这一尺距离之差,在强弱悬殊的对手之间原是无甚作用,但若双方势均力敌,往往生死就决于这一点点距离。潇湘子自是知晓他的心意,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如闪电般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虽知他内功极深,却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二人齐运内力,登时僵住了不动。法王筷子一振,一股内力急冲而前,潇湘子早有提防,也将内力变收为发,两股强力一冲,那牛肉仍是僵持不动。顷刻之间,二人一夺一推、一推一夺,拆了三个数合。忽必烈不懂上乘武的奥妙,只道二人各使力气硬夺牛肉,其实二人寻瑕抵隙,已攻守数合,与在战场上拼斗一般无异。   当各人考较武功之际,杨过始终微笑不动,眼见二人一时难以分胜败,心中暗想:“天下能人果然难以胜数,如法王这等功夫,尚有人能跟他比肩争先。”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里?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那呼声初时自东边发出,倏忽之间,却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乎是一个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真乃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法王与潇湘子仍是毫不放松。想那牛肉煮熟之后能有多大的韧力,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的拉夺?却原来法王与潇湘子的劲力转换得快捷异常,一拉之后立即变向,那牛肉成了居中传劲之物,双方力量相互抵消,纵然是一张薄纸,却也不会破碎。杨过看得明白,正当二人由推劲改为拉劲,将那牛肉推得笔直的一瞬之间,突然伸出筷子,在牛肉上一划,两只筷子将牛肉划成三截,把中间一截挟了起来,法王与潇湘子各得左右一截。杨过这一下出手不在内力深厚,而胜在眼光准确,出手迅速,正抢到了最合适的时刻。   三人相顾一笑,正要将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个人长出手来将三块牛肉抢了过去,放在口中大嚼起来。他在帐内地下的毡上一座,吃得津津有味,竟丝毫没把旁人放在眼内。这一下众人不禁大吃一惊,一齐站了起来,想法王、潇湘子何等的功夫,杨过此时也已进入一流高手之列,如何被他一举手连夺三肉,全然未能对抗?凝神看那人时,原来是一个白发的老人,但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到底是多大年纪却不易推测。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将他拦住,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一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肚子饿得紧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那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吧!”   那老人右手抄起,托在手中,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了起来,飞入老人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那老人会使魔术,喝一声彩,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的内功深厚无比,他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一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那牛肉一块块的跃出,却万万不能。那老人的掌力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的众人,自量均无法做到,不由得群起敬畏之心。   祇见那老人口中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了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干干净净。那老人右手扬起,那个盘子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来,杨尹二人知他功夫极为了得,生怕在这盘子上暗地里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两旁一让。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而飞,与一盘烧烤羊肉一撞,空盘子停在桌上,一盘羊肉却向老人飞了过去。原来他使的是一股“太极劲”,如一个圆形的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不断,若是在空地上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着身子兜绕圆圈。这种劲力使发并不甚难,许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难者是劲力捏挥恰到好处,正好在席上一撞,而这一撞之力又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烧烤羊肉又是一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   因蒙古军法极严,临阵拋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这四人身负护卫皇弟的重责,只有周身肌肉骨骼乱响,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极是顽皮,越是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但他五只手指上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推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果然只听得“啊哟”连声,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喝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一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来安慰他的。   潇湘子猛地省起,说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哈哈笑道:“是啊,你认得我么?”潇湘子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是周伯通老前辈到了。”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未涉足中原,不知周伯通的名头,只是觉得他武功深湛难测,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小王有许多不明之事,要待请教。”周伯通摇头道:“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   杨过听到郭靖的名字,心中一震,冷冷的道:“你找他干什么?”周伯通自来天真澜漫,最喜与孩童接交,他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什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喜欢和蒙古人在一起,所以我一见到蒙古人,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什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宴。我千里迢迢的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叫人好没兴头。”   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什么尽盘问我?你到底是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为什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小女孩儿,有什么女儿?”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吧。”杨过笑道:   “照啊,她隔了二十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廿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第十一集完)   四五:白发老人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笑得白发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子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杨过知道他心中再无怀疑,但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黄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心想:“你这孩子怎么与黄老邪称兄道弟起来?那你是什么辈份?”问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   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那只空盘子向他疾飞过去,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本不知周伯通这个异人的师承门派,盘子飞来本是不敢硬接,但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同时盘子自右至左的左转,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滴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也都耸动。尤其是潇湘子,他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不由得改容相对,心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自己也是不敢伸手去接,更何况是用一指之力去接他?只要有半点摸不准他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头?”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的武功门道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原来他虽是全真教的高手,但因不能遵守清规戒律,始终没出家做道人。当年王重阳知他性子犹如纯金璞玉,率性而为、一派天真,如果勉强他皈依三清,只有搅得重阳宫乌烟瘴气、全真教上下难安,因此由得他不做道士,这在全真教正式的弟子之中,实是绝无仅有。郭靖、杨康、杨过等虽学过全真武功,却非全真教门下弟子,那与他身份并不相同。周伯通与丘处机等相互间虽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行为戒律太多,太过拘谨,心中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到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没出息,终有一日,我要好好叫他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些什么苦头?”杨过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嘉,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他,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瞧个热闹。”他心中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那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个趣儿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   “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   此言一出,杨过不由得一惊,“啊”了一声。周伯通又道:“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总是不好意思,若是救他,好戏可又瞧不到啦。”杨过暗自沉吟:   “此人武功极强,性子虽然朴直,可总是全真派的人。要拉他对付郭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如何设法除了他才好。”杨过天性本非奸恶,只因念念不忘于报复父仇,竟尔无所不用其极。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   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那就跟着我吧。”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什么好玩?还是别去了吧。”周伯信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想:“有这许多好手相助,只怕襄阳难下。”   正说到此处,帐门口忽然匆匆进来一个和尚,但见他约摸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都似一个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话。原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的谋主。此人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门中做个小吏,后来出家为僧,史书上说:“子聪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旁通天文、律算、三式之属,论天下事如指诸掌,忽必烈大爱之。”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下先在帐外布置了兵勇,这才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信道:“你师父到底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金搅得满帐中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劲,突然哈哈笑道:   “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祖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破空之声极响,在帐中相距又近,霎时之间已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闪避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双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劲力运得巧妙异常,一发之后跟着就是一收,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落地。这一接不中,马光祖是个戆人,他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心中却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要知适才这一接不中,矛头转弯,其实自己的性命已交在对方手里,如果矛头不是转而落地,却是转向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那里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武功,极是得意,正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真是天下少有,小僧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代王爷敬一杯!”周伯通又干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这肚子痛得不对,不是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他是在酒中下了毒。他见周伯通天真澜漫,对他甚有亲近之意,如此中毒横死,却是极为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解药相救,忽听周伯信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时发威,那敢走近他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必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取过盛酒的酒壸,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里毒物太多,须得以毒攻毒。”突然张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原来他以内力逼出腹中毒酒,喷发伤人。   金轮法王眼见危急,拉起桌子一挡,那毒酒射在桌面之上,溅得嗤嗤作响。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晃,那粗粗的一根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罩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无一脱身。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一周,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   金轮法王在帐内一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未曾防备,一个觔斗翻了下来,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豁达大度,丝毫不介于怀,却是不绝称赞周伯通的本事,说此种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不下。听说中原豪杰聚会守城,眼下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尼摩星性如烈火,抢先道:“这周伯通武功虽强,但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放胆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圣明……”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   听声音正是周伯通的说话,但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帐看个究竟,但忽必烈未有示意,却也不便离座。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顽皮了。”众人步出帐外,但是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中间,四个人分站南、西、北和西北四个方位,成一个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方。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说话,说的总是“不去,不去!”几个字。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实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却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的绸带随风飘舞。四人神定气闲,志态高雅。只听站在北方的一个壮年男子说道:“咱们决非有意留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青庐,若不是请尊驾亲自向家师说,家师怪责起来,咱师兄弟四人却万万担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壮男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壮男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壮汉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渔网,兜头将周伯通一罩。这四个人手法又是熟练,又是古怪,饶是周伯通的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登时手足无措,给四人东一绕、西一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男人将他背在肩头,那少女和另一个男子在旁护住,飞奔而去。   这一下变化怪异之极,但见那四人行走如飞,轻功的路子又是从所未见。杨过提气追去,叫道:“喂,喓喂,你们捉他到那里去?”法王等随后赶来,追出数里,到了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划去。众人觅了一只小舟,紧紧跟随。那溪流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影纵。   尼摩星从舟中一跃而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一只猿猴般爬上十余丈,他极目四下眺望,原来那四个绿衫人所乘的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溪水之中,那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左足一登,从山壁间倒跃下来,轻轻窜入船中。那船只微微一沉,竟是水花不起,法王等见他轻身功人如此了得,都是喝一声采。   尼摩星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那船蓬太高,给山石撞在水中,众人须得横卧舱中,那船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划出三四里,前面溪中忽有九块大石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马光祖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   “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吧。”马光祖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才有本事。”   金轮法王当先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灵机一动,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的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狭窄,两旁站人后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一齐用力。六人中除杨过与尼摩星力气较小之外,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而马光祖尤其神力惊人,只听波的一声,那船登时提起水面,抬过了一块大石。掌舵的舟子坐在船中,尚未明白所以,突觉船身离水,犹似腾云驾雾的起在半空,不禁吓得大声惊呼。   哄笑吆喝声中,那船连过九块大石,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那舟子拜伏在地,赞声不绝。尹克西笑道:“快划船吧,这有什么希奇?”众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均有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当下在舟中谈论起来。潇湘子道:   “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六人合力抬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一惊,抢着道:“那四个绿衫的男女,难道也有能耐把船抬过大石?”六人想到此处,心中均是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尹克西道:“他们的船虽然小些,但人数也少过我们,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姑娘,那决计无此本事,他们必是另有什么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吧了。”   法王微微一笑,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其过人之艺。”他口中谦退,但说话之间竟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曾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心中均不再不敢对他有所轻视,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祖、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在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通,只有尹克西一人,对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轶事,说得上是无一不知,但这四个绿衫男女的来历,却也是一点端倪也想不起来。说话之间,小溪已尽,六人命舟子守船,上陆沿着小径,径向深谷中行去。   好在那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到得后来,竟已绝难辨认。法王等武功高强,自也不将这险峻的山路放在心上,但马光祖轻功底子甚浅,行得气喘吁吁,若非法王,杨过与尹克西等数次拉他,已自失足掉下深谷之中,他直到此时,方知自己徒有勇力,说到武功上的造诣,却与余人相去甚远,他虽是个粗人,却也知暗自愧服。由于他脚程一慢,余人不能发力急追,眼见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的影踪。   各人心中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心想:“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外,平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各展轻功,如飞般向前奔去,霎时之间将马光祖拋落在后。除杨过之外,其余四人均是阅历丰富,脚下尽力奔跑,却均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是独闯江湖,任何凶险都难不到他们,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威力之强,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胸中虽存戒意,脸上殊无半点惧色。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四个极大的火堆熊熊烧着,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火堆的中心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屋旁堆了柴火,不知烧烤屋中什么东西。   尼摩星来自天竺,练过天竺国上乘的瑜迦功夫,不畏烈火,当下纵身走近东首的第一间石屋,伸手在石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地下却坐着一个绿衫男子,双手合什,全身打着冷战,脸上神色极是痛楚。尼摩星大奇,心想:“这人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在练内功么?看来却又不像。”仔细一看,见他手脚上都套以铁链,系在身后的铁柱之上。   他又去瞧第二、三间石屋,内中情景与第一间屋一般无异,第四间屋中系着的却是个绿衫少女。这四人正是用渔纲捉拿周伯通的,但那老顽童却已不知去向。   杨过等从屋门望进屋内,无不大感惊异,眼见那火势越烧越猛,以已度人,这番炙热定是甚难抵挡。杨过行事向来不计后果,偏偏生了一幅惜玉怜香的心肠,心想那三个男子被火熬练也罢了,这个娇媚的少女如何经受得起?于是折下一根树干,用力扑打少女所居石屋旁边的柴火,不久马光祖赶到,也不问情由,拔了一株小树助杨过扑打,片刻之间已将火头灭了。   杨过再要去扑打第二间石屋旁的柴火,那绿衫少女忽然说道:“贵客住手,免增我等罪戾。”杨过一愕,不明她话中之意,正要出言相询,忽然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朗声说道:“谷主有令,既有远客,刑罚暂且寄下了,四弟子招待远客,不得怠慢。”那绿衫少女道:“多谢谷主。”只见说话的那人纵进石屋,从身边取出一枚极大的钥匙,开了铁链上的锁,放开一个绿衫人,随即倒退跃出。他身法极快,进屋出屋用不了多大功夫,已将四人身上的铁链尽数解开,却始终不曾转过身来,向杨过等投射一眼,身形一晃,已在山石后隐没。但见到他的背影,穿的也是绿衫,只是绿色极深,近于墨绿,从他身法看来,似乎尤胜石屋中的四个男女。   石屋中的四人一齐出来,作揖为礼,那礼式却与当时通行的唱喏不同,姿式朴质,殊有古意。右首一人说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那人伸手指着东首一块草坪道:“就请去那边坐地,屋子烧得热了,难接宾客。”法王点点头,正要过去,尼摩星道:“越热越是有趣。”大头一摇,双肩一耸,举步走进中间那座给火烧得极热的石屋。   众人一愕,知他是有意显示功夫,潇湘子鼻中“哼”的一声,跟进屋去。尹克西笑道:“可别将我这波斯胡烤熟了。”话虽这般说,却是毫不迟疑的进屋。金轮法王气度沉穆,不动声色的走进屋去。马光祖刚到门口,就觉一股热气逼人而坐,大声叫道:“我在外透凉,可不赶这热闹。”说着奔到一株大树之下,自得其乐的坐下。六人中只剩下一个杨过,他正待进内,那绿衣少女忽道:“这位客人若是怕热,就请和那一位和尚同在树下歇歇如何?”原来她心感杨过灭火之德,又见他年纪幼小,心想他决无本事抵御热气。那知杨过回头一笑,道:“我进去坐一会儿,等抵不住时再出来。”   他走进石屋,挨着法王肩头坐着,那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长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那绿衫人道:“咱们这水仙谷中,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咱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却不料……更见……奇景。”   他二人对答了这几句,石屋中热气加甚。尼摩星和潇湘子一进屋就盘膝而坐,一句声也不出,因他二人所练的内功在运气时决不能开口。尹克西说到后来,断断续续,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四个绿衫人的内功另成一家,平素抗御热气惯了的,功夫虽不甚深,却也尽可忍得。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尹克西答道:“咱们……咱们……也不……”法王接口道:“咱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他语气虽然连贯,内中却是运了极大的劲力,脸上不免现出红潮,心中暗恨尼摩星:“你打坐运功,一句腔不开,天塌下来也不管,若只有这点功夫,又何必逞强到这热屋子来?等到我也抵挡不住,别人问时无法回答,岂非自现其丑?”不禁向着他怒目而视,那尼摩星却闭眼垂眉,什么也不理会。   只有杨过曾在古墓中睡过数年寒玉床,即在睡梦之中,身上也自然而然有调节寒温之功,他功力不深,但抗寒御热,却丝毫不须运功,只听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杨过接口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你们所说,又是撕书,又是焚屋的么?”   众人见杨过在炙热的石屋居然坐了这么一阵,已是觉得颇为不易,突然听他开口说话,而且话中平稳,与平时殊无二致,不禁大为诧异,除尼摩星双眼紧闭外,余人都一齐向他注目,但见他神清气爽,笑容可掬,毫无用力的意象。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去要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炉丹正在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杨过笑道:   “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弯腰,就将一株四百年的灵芝折成两截。”   杨过摇头笑道:“这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极珍异之物。”那绿衫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这么一捣乱,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再话下。”杨过道:“请问令尊名号,咱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自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了,不愿向外人泄露身份,那也是事理之常。”于是又道:“那老顽童后来怎样了?”   突见尹克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原来他实在耐不住屋中炙热。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都一齐赶到了。咱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他话声未毕,只听得呼的一声,潇湘子的身体已搬到了门外,但并不伸腰站直,仍是盘膝而坐,这一门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果然是身手不凡。杨过微微一笑,道:“这老顽童性格古怪,武功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原是不易拦他得住。”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放不过剑房。他一闯进室,只见房内均是兵刃,倒是不易捣乱,于是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咱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   杨过道:“那后来想必是四位追出谷去,用渔纲将他擒回?”金轮法王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笑道:“小兄弟,再挨下去我是要损伤身体了,你可别逞强好胜,这火毒受得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缓步出门,这一股神定气闲的风采,果是大宗匠身份。   绿衣少女向杨过道:“尊客的同伴大半出外,咱师兄妹也是热得抵火住啦,大伙儿到外边树荫下说话如何?”杨过一笑,道:“多谢盛意。”站起身来,向尼摩星道:“喂,老兄,你出不出去?”那知尼摩星闭目入定,竟没听见,杨过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尼摩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杨过吃了一惊,急忙相扶,第一个绿衣人道:“他是热得晕了过去,到外边透透凉就不妨事。”杨过心中暗暗好笑,伸手拉起,将他一个瘦瘦小小的提了出去。   当下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个绿衣人对杨过的内功称誉不绝,那大师兄道:“咱们兄妹四人,须得轮流说话,说了几句,就得运气抗热,让另一个接下去。这位杨爷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真是令人佩服得紧。”二师兄道:“师哥,这位杨爷的内功家数,似乎与咱们新师母像得很呢。”杨过心中一动,忙问:“令师母是谁?”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话,因那四个绿衫男女相互望了一眼,脸上神色异样,却不接口。   尹克西知道杨过微感狼狈要用言语岔开,于是笑问:“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恼了?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请到那边奉饭。”马光祖大叫:“妙极,妙极。”此时尼摩星的呼吸尚未调匀,他一把将他提起,挟在胁下,大踏步当先便走。   用饭之处也是一间石屋,屋中陈设甚是简朴,祇是屋子的开间却大得多。四个绿衫人亲自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满桌都有生菜疏果,没一样是荤腥,也没一样是煮熟了的。   四六:绿衣少女   马光祖一顿饭无肉不欢,见桌上满列冷冰冰的蔬果,不禁大失所望。   第一个绿衫人道:“咱们谷中摒绝荤腥、不举烟火,须请贵客原谅。”马光祖道:“怎么不举烟火?先前你们石屋,岂不是烟火烧得好大?”第二绿衫人道:“这是谷主的刑罚。”第三绿衫人道:“请用饭吧。”说着拿出一个瓷瓶,在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了一碗清水。   马光祖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他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嚷道:“这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咱们也是在书本子上,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毕生也没见过。   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尹克西、杨过等都是放荡江湖的豪杰,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并不很大,行止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之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然说不上面目可僧,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用饭。那饭是用生米磨碎,调以生水,入口一股糠枇气息,殊难下咽,杨过等只是拣几个水果吃了,聊以充饥而已。只有马光祖身高体壮,食量宏,一顿饭不吃到八九碗以上,那里能饱?他一面大扒生米饭,一面破口讥弹。   但说也奇怪,那四个绿衫人听了却也毫不介意,初时说了两句“请贵客原谅”之后绝口不提,似乎以生饭清水为食,乃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一般。   用饭既毕,马光祖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诧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个究竟,尹克西劝道:“没酒没肉,那也罢了,连饭也不让吃,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马光祖见他殭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上冷冰冰的就是一块石板,别说被褥,连草席蒲团之类也没半件。各人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咱们六人的头脑,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还是歹人?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法王笑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的武功已是如此,谷中自然更有高手,明日大家可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他平日嘻嘻哈哈,其实极工心计,一切想得甚是周到。马光祖还在唠唠叼叼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就没将他一句话听在心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行事,给他们抓住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生米……”马光祖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祖却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杨过一早醒来,走出石屋,四下一望,昨晚是夜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实是个生平极为罕见的美景之地。他贪玩风景,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他转了两个弯,见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你醒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顺手接过花来,心中却在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只见那绿衫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杨过学着她也这样吃了几瓣,只觉花瓣有点淡淡的甜味,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说是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那株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茉莉而增艳,他不识其名,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世上原不多见。你说好吃么?”杨过道:“上口很甜,后来却苦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又去摘花。他眼见枝上有刺,落手很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他手指刺出了几滴血。说也奇怪,那花树树干就似棉纸一般,鲜血滴在树身,立即吸得影踪不见。   那绿衫女郎道:“我听爹爹说道,这情花最爱的就是人血,你这几滴血吸进了体内,保管它的花儿开得加倍娇艳芬芳。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你说奇怪么?”杨过首次听到“绝情谷”三字,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脱俗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晓其中道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幽香,又见道旁纯白的小鹿来来去去,极为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猛地想到:“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终老是乡,永世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被刺之处突然剧痛,这几下苦楚来得极是厉害,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几下,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三天三晚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一字,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大概这花儿有这几株特色,人们才给它这个名儿了。”杨过道:“那干么三日三晚之内不能……不能……相思爱慕?”他究属年轻脸嫩,说到“相思爱慕”四字,脸上又是一红。   那绿衫女郎却是全不在意,神色自若的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个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种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种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那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的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   杨过听了这番话,心想:“也说的虽是情花,但每一句都是指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心中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右臂抖了几下,这才知那绿衫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古时周幽王峰火戏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为的是求一位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年轻天真,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中总是存着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一大半。杨过又道:“唉,世人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什么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那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续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掉一句文道:“不知西施之美者,无目者也。你这样美丽,他们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微见逊色,只是她清秀脱俗,不食烟火,自有一般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的美貌,因她门中所习的功夫极重克己节欲,近乎禅门,各人相见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恃,越是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那女郎听了杨过之言,心中自是十分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一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要使这山谷之中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又感奇怪,问道:“为什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一个别字。这国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   想一个少年男子站在一个美貌少女身旁,见她神态娇柔,偶尔心动,也是人情之常,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心中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痛手,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向前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但不规不矩的坏脾气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要知郭靖当年痴恋黄蓉,对别个女子再不丝萦怀,这是他天性淳厚使然。杨过身上却带了三分父亲的轻薄无赖,虽说并无恶意,然和每一个美貌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十余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十恶不赦,贻祸子孙了。”杨过一笑,走近身去,笑道:“既然我心中当作美的,你说成是丑的,那么你说我祖宗积恶,实是我上代好事做得太多。且看积善之家,是否真的必有余庆。”他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女郎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这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已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她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作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如其人,洵美且异。”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跟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道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对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连对人笑一下也不行。昨晚他罚你们在石屋中烤火,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十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她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一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不要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种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刚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她武功又好,昨儿咱们把周伯通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和新妈妈正在比武,分不开身,这老顽童也决于会逃走。”   杨过道:“你爹爹和你新妈妈武功谁强些?”绿萼道:“那当然是我爹爹强啦,否则新妈妈也不会答应嫁他。”她停了一会,道:“后天便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我爹爹多半会请你们多住两天,喝了喜酒再走。唉,我真是远远的走了倒好。”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升渐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吧,别让师兄们撞见,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心中油然生相怜之意,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马光祖在大叫大嚷,埋怨清水清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祖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双手一拱,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什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当今皇帝忽必烈,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刺刺的无礼相待,各人都是心中有气,当下一齐站起,均想:“待会见到这厮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突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样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眼前无边无际,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于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地气奇暖之故了。”   那水塘中每隔七八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便一个个的踏步而过。   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祖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七八尺,踏倒了几根木桩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水仙塘一过,遥遥望见山阴处有一座极大的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童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望见七人后,一个童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山门迎接?”思念未定,突觉眼前绿光一闪,多了一个穿绿袍长须老者。这长者身裁极矮,不过三尺,但见他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一直垂到了地下,比他身子还长,穿一袭墨绿色的粗布袍子,腰门束一根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道:“他女儿如此美貌,这谷主却是这等古怪。”他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如何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祖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何处不喝到了,何必定要到这里来?”这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原来这里的谷主也是矮子,且瞧是你这矮子强,还是我这矮子厉害。”他抢行在头,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知道两大高手较劲,乃是非同小可之事。   尼摩星手上先使三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心下微感奇怪,又加了三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尼摩星再加三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绿气,那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一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再无后备劲力,不免要受内伤,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这一下比武,竟是没分出上下。也不知是这长须老者故意退让呢,还是比了个势均力敌。   本来高手一拉手,就能知晓对方内力深浅,但尼摩星适才这一下空费力气,对方武功高低,半点也推详不出。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心想尼摩星既然没试出,自己也就不必再试,双手合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其次是马光祖,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未吃什么东西,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假作不见,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的长须上踏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祖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祖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一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祖站桩立稳,摸着自己屁股发楞。   那老者晃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主位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只见后堂中高高矮矮,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下了。   只见那谷主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想见二十余年之前,定是位丰采动人的美少年,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实瞧不出他身负绝顶武功。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就献上茶来。这大厅内一切装设均尚绿色,只有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宝蓝色,在万绿之中,显得极为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祖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上漂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道:“这谷中数百年来一直茹素,戒绝烟火。”马光祖道:“请问那有什么好处?可是能长命百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寒食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说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他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的话声,此时觉得有,一齐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觉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殭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尼摩星等心下暗感忌惮,均想:“原来他这寿木长生功使将出来,竟有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那谷主显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立时就要动手,法王等暗暗奇怪:“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推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那谷主并不理他,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头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潇湘子又是咕咕一夭。怪声怪气的道:“这老祖宗非喝过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祖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如果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   法王等眉头微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惯,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头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咱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见他连人带着椅子,跃过身前的桌子,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番话似通非通,那长须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夫,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吧,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潇湘子道:“你使什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突然伸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个绿衣童奔入内堂,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心中一惊:“如此长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却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把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何用?”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奇怪,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已发觉囊中的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是凭铁匠替我所打,原本是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殭尸竟在夜偷偷摸了去,让我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伸手在钢杖中间一举,随即倒过杖头,轻轻在地下一顿。这石屋的大厅极是开阔,这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须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种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什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它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我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知道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所以去定造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啊。”   马光祖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恃,和那谷主壁座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端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都是再好也没有,请罢!”潇湘子眼望厅上墙壁,呆呆出神,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向前一伸,喀的一响,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坐在椅上竟斗然发动,危急中不及闪避,手臂用劲在钢杖上一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斛斗,翻高丈余,那钢杖却还是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但樊一翁也闪得甚迅捷,这一剪一避,在一霎之间,两位高手都露了骇人的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敌人攻了个措手不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乓啷一声,那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这是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全是他所吹的那一口气,但马光祖不明其中道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会产生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挟一挟,叫道:“老胡子,你过来。”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其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样称他师父?”只见谷主微微点头,将手一挥。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恁潇湘子坐椅上击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一挥之下,那椅子若是给碰上了,定是一杖击得粉碎。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上凝神观看二人拼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那杖头,同时剪刀一张,又去剪他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飘开,那钢杖却仍往他手上击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齐站了起来。樊一翁只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一翻,已将杖头抓住。   四七:天翻地覆   樊一翁只觉他立即顺手向里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一送,杖身极长,这么一送只送出三尺,他右手拿到左手之后,挺杖向前撞去。这一下力道极是威猛,眼见潇湘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臀上微微用力,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左手却也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一条极长的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意卖弄,只见他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他这手功夫既奇又飘逸,虽然坐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条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的身子大是不易,但若能打碎他的椅子,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一张一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樊一翁放在眼里。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殭尸一般的怪物,竟有这等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只听椅子脚一上一下,登登乱响,越来越急。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数招之内,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间杖法一变,舞成一片光影。但见一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裹在一团银光之中,银光之外却是个殭尸般的人形,跳蹦不定,这情景洵是奇观。尹克西对各家各派的武派尽皆熟知,但见他这路杖法,大开大合,门户封闭却又十分严密,与内外各家武功均有不同,竟说不出他一个名目来。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吧。”樊一翁听到要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出,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极坚固的椅子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按住,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一丛极长的胡子挟在刃口之下,只要剪片一合,这一丛美髯就是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链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反过来将刀卷住,脑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害,我潇湘子可服你了。”一个胡子缠住剪刀不松,一个的手脚按住钢杖不放,一时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右影一晃,一个人影迅捷异常的纵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似乎得手,潇湘子左掌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却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快来拼个你死我活。”杨过等向他一望,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明明穿著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但脸孔虽然也是殭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不错,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草履。   杨过与金轮法王心思敏捷,转念之下,已猜出了五成,只见穿绿衫的潇湘子双手如鸟爪一般,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口中叫道:“施暗算的称什么英雄好汉?”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相貌却不认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但见两个殭尸一般的人砰砰彭彭,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目就和死心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有留神,被水仙幽谷的四弟子用渔纲擒到谷中。但他生性虽然顽皮,却是神通广大,四人微一疏忽,登时被他破网逃出,以致四弟子受谷主责罚,身遭烧烤之厄。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幽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那晚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己穿上。   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也是浑然不觉。   他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那潇湘子穴道被点,急忙潜运内力自通,但因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四个时辰之后,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当真是恚怒交迸,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服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周伯通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那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功运双掌,正欲一招就将他毙于掌底。战不数合,杨过上前夹攻。周伯通精于左右互搏之技,勤练数十年后,与在桃花岛上初见郭靖之时又自大有进境。他左掌一伸一缩,对付杨过,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要知那剪刀张开了,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可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心中虽然狂怒,但他向来稳重,知道周伯通实在自己之上,不敢轻率冒进。   那谷主数十代深居幽谷,自得异人传授绝艺之后,武功一代传于一代。本来武林中有一陋习,师父传授弟子,因恐弟子日后不肖,甚而叛师反噬,常自留起数下绝招不教,数代之后,武功绝技渐渐失传,但家传武功却无此弊。父传子、祖传孙,定是毫不留招,而数代之中,必有一二辈聪明独特,于是对祖艺存菁去芜,更创新者,因此可以一代胜于一代。传到现今这谷主之时,武功已是大胜前人。他自以为若出谷去,凭此身定是独步天下,岂知周伯通忽来一闹。当见他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当真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虽然一心二用,却是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更是叹服。   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竟如拼命,杨过却是闲雅自适,举手投足之际,飘飘有出尘之想。那谷主暗想:“天下之大,固然是能人辈出。”当下负手背后,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杨过与潇湘子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往杨过掷去,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身形似羽箭般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就是这老头儿。”   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这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一跃而上,却也难能。樊一翁是水仙幽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除谷主之外,要数他武功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为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一纵,已抱住柱子,犹如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一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樊一翁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一指直戳他腕上的“大陵穴”。周伯通的武功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通手掌一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晃,一丛胡子向他胸口甩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知道厉害,左足一撑,身子荡了开去,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挂在半空,就以打千秋般一晃一晃。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和马光祖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马光祖心地单纯,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一齐怒吼,向横梁高跃,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踢一脚,右踢一脚,每一脚全是踢向尼马二人的拳掌要害。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啊?”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间纵身而起,高近三丈。但见他双膝不弯,全身殭直,双臂也是笔直的前伸,急往周伯通小腹上抓去,他所露这手身形武功,果与一个殭尸无异。谷中诸弟子见了这等情景,无不暗存惧意。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一缩,如狸奴般卷成一球,左手换成右手,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本来任谁从这等高处落地,必定双膝一弯,腿脚方始不致受伤,但潇湘子全身犹似一块硬直的木板,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只见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斜攻,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三人此起彼落,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趁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见满厅珠光宝气,金辉电闪,原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是金丝银丝打成,上面镶满了珠玉宝石。须知以尹克西这等高强的武功,单凭一双肉掌,世间已是少逢对手,这条软鞭原不过是装模作样,自骄豪富而已。其实凭他这样的身手,若是心贪财宝,无往而不可,一般高手不是甘于贫贱,便是放浪江湖,如他这般以身拥重宝而沾沾自喜,武林中也算得是唯此一人了。此时他观看厅中形势,周伯通居高临下,若凭空手上袭,不易及身,当下挥动金丝珠鞭,向他下盘击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一人,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心念一动,随手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龙头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跃在半空。这钢杖本身已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杨过身子已与周伯通齐头,大声:“老头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的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他的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妙得紧。”杨过道:“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可没吃亏,只怕自己占了便直还不知道呢。”杨过一怔,道:“什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日久自明,此时何必多说?”眼见尹克西的金丝软鞭击到,当即伸手一捞。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他的背心,身子却已沉了下去。周伯信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有趣。”此时樊一翁的长须已挥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这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等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了过去。   但他胡子长度不及樊一翁的一半,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的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一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这一下立时就会晕去,摔下地来。这老顽童吃了一记苦头,却不恼怒,心中对樊一翁反而生了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咱们可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了过来。周伯通不敢用胡子去和他对碰,左手使出“空明拳”的拳招,虚飘飘的一拳打出,他胡子登时被拳风推动,向右甩去,适逢马光祖纵起身来向周伯通攻击,樊一翁的一丛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双眼瞧不清楚,又是痒痒的极不舒服,两手顺势紧紧抓住了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一拳打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祖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回夺,却被马光祖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下地来。马光祖皮粗肉厚,倒也不怎疼痛,樊一翁正好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心?”   马光祖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上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喝道:“我偏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打了几个圈子,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一掌,马光祖头一偏,那知他这一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祖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要说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于胡子缠在敌人臂上,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竟在地上砰砰彭彭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身子虽然在上,却脱不出他的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竟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未免脸上无光,呛啷啷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右至左,划成两个弧形向周伯通袭来。两个轮子在空中当啷急响,声势甚是惊人。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心中对周伯通怀有好感,大叫:“抓不得!”将龙头钢杖掷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石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那铜轮却方向不变,仍是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胖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觔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只见四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声:“不好!”   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前绿影晃动,又是一张渔网罩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每一处均有四名绿衫子弟,手执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是一跃上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一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头一抬,却见上面也罩了一张渔网。他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你留住我顽童干么啊?每日白水清菜,又养不活老顽童。”谷主淡淡的道:“你只要将取出的道书丹药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我要你们的道书丹药,又有何用?就算本领练到你这般,我也不希罕。”金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手袖拂了拂身上上的灰尘,左手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那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吧。”   周伯通大怒,叫道:“如此说来,你是说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里能有什么宝贝?”他一面说,一面解开衣服,一件件的脱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亦条条的除得精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的女弟子们等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看。这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在书房、丹房、芝房、剑房每一处所失去的物事,都与这水仙幽谷关系极为重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自正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半晌说不出话来,见樊一翁与马光祖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翁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们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马光祖厮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他缠在手臂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信道:“说到在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有阁下自己。”周伯信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何不对?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一时说不出话来。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影一晃,急忙移动方位,四下里兜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   只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韧极柔软的金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水抾又是十分的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撤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以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着,四人一兜成功,欣喜之下,没去细看网中是谁,但见谷主脸色一沉,注视渔网,急忙低头,四人都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族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祖。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一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进了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已在四人身旁一晃而出。这一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端的是神出鬼没。   ±贤缤饷匆荒郑锕戎鞴淌橇成衔薰猓鹇址ㄍ醯纫彩切闹杏欣ⅲ耄鹤约和鞒莆淞种械囊涣骱檬郑险庑矶嗳酥Γ星仪懿蛔≌庋璺桉柴驳囊桓隼贤范菜愕梦弈苤V挥醒罟灾懿ǖ纳硎旨桥宸南胨羰鞘直磺埽叶ㄒ璺ㄏ嗑龋耸彼茏孕刑油眩蔷驮俸靡裁挥辛恕?   法王本拟查察一下这谷主到底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公孙谷主原来怀疑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但后来见潇湘子、马光祖与他性命相扑,尹克西、杨过、尼摩星各施绝技攻打,倒是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   马光祖道:“有酒喝么?”公孙谷主还未回答,突然厅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白衣女子,问道:“捣乱的人去了么?”杨过一见,惊喜交集,从席间一跃而出,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   那女子向杨过望了一眼,脸上微有诧异之色,道:“阁下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杨过大吃一惊,细细向她一瞧,见她风致绰约,清雅文秀,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   “姑姑,我是杨过啊,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那女子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从未谋面,怎敢当姑姑的尊称?”说着走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谷主见她过来,本来漠然的脸上登时堆满喜色,举手向法王道:“这位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冒昧,认错了人。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父么?”那白衣女子定神向杨过细瞧,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过了半晌,缓缓摇头道:“不是小龙女是谁啊?”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手掌心中,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是否恼了我,不肯认我?还是咱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再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   他虽然生性聪明机变,但关心则乱,动了真情,手指上被情花小戳伤之处登时剧痛,忍不住“啊”一的声大叫出来。公孙谷主见他失态乱仪,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子道:“柳儿,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子却也并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了一遍,却避过杨过,没再看他。   若是换作旁人,定是静以观变,但杨过生性本急,又何况听那谷主这道,午后便要成亲行礼,他一时束手无策,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是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我……我认错了人么?”当这少女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杨过叫她,她却丝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对少年男女闹什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大记得了。”要知他如此答,其实另有一番用意。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现下杨过武功大进,他二人协力自己更非其敌,若他俩龃龉反目,纵再联手与已相斗,只要他二人心灵上有了隔阂,不能相通,自己就有取胜之机。   杨过又是一愕,但随即会意,心想:“人心险诈,一至于斯。当你负伤自疗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金轮法王见他脸上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心下盘算:“他已与我翻脸成仇,留着此人,将来定是大患,乘着今日除去,那是最妙不过。”于是拱手向谷主与那白衣女子笑道:“今日欣逢两位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末携薄礼,未免有愧。”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向那女子道:“这几位都是四方武林中的高人,只要请到一位,已是莫大的脸面,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武功想必平平,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一招就跃下地来,实无出奇之处,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说“五位”,未免又过着痕迹,于是微一沉吟,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于是将法王等名号逐一说了,给每个人吹嘘几句,最后说到杨过时,只说:“这位姓杨。”就没接下文。   法王心中暗笑:“这位谷主气派不小,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武功智谋都是极强,可是器量却小。杨过和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只见那少女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萦怀,对杨过也是略一点头,绝无异样。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谷主说甚么话,他是半句也没听见。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的渊源,也道他认错了人,内心羞愧,均未注意。只有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露过她的耳目,心中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随即遭遇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形,难道我这位新妈妈竟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又难道这一行人到我谷中,原来为我新妈妈而来?”她侧头打量那白衣女子,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一个将作新嫁娘之人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但他生性虽易激动,却是个极聪明极伶俐之人,心想:“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或是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蹊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一位尊亲,与谷主的新夫人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这几句话说得雍容有礼,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道:“认错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他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有第二人如她这等容颜,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能再寻她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觉得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尊夫人高姓?”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客相见,成亲吉日更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是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子出来,也不以奇,只是觉得她在喜日尚衣素服,有些不伦不类而已,此时听杨过当面动问女子姓氏,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么?”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心中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公孙绿萼见到他忍不住的痛楚神情,甚有怜惜之意,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庞。杨过竭力忍痛,突然间又想到一事,脱口而出:“请问谷主,尊夫人排行可是第二?”公孙谷主一怔,问道:“你怎知晓?”   四八:洞房花烛   杨过微微一笑,道:“小子也只是胡猜而已。”原来他突然想到了唐人小说中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故事,心想龙女与柳氏原有渊源,如此则眼前之人千真万确必是姑姑,决非认错旁人。公孙谷主向他凝视半晌,又向那白衣少女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晌响,心中起疑,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他忍住话不问,杨过却又启口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公孙谷主心中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识得柳儿,也未可知。”当下说道:“杨兄弟所料不错。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法王插口道:“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是勉强不来的。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是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然脸色大变,缓缓的道:“原来世上尚有灵丹妙药,可治柳姑娘之伤,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呢。”   那白衣少女听了此言,突然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众人同声惊呼,一齐离席。   原来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左思右想,长夜盘算,心想自己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若与他长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必定会闷闷不乐,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所以毅然割绝,也是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一个人踽踽凉凉,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冲破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是丧身于荒山。   那公孙谷主丧偶已久,情欲早已淡泊,但一见小龙女文秀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了十倍殷勤。此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怕自己若是洁身独居,定会管不住自己,终于重蹈覆辙,再去寻觅杨过,不免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一口答允,心想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水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天不从人愿,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此日席上斗然与杨过相逢,她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与他不识,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终是漠然不理,但心中伤痛,越来越是难忍,猛地里听他言道:“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想起二人在古墓中相依为命,自己被赵志敬、尹志平激怒呕血,他不顾性命,将鲜血注入自己身内,这番情景真是刻骨铭心,一时间热血逆涌,一口哇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站起,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精通医理,忙道:“你坐着别动,莫再震动脉络。”转过头来缓缓向杨过道:“你出去吧,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就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是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了两声。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吧。”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悉苦万种,不由得心中动摇,想道:“我这就随着他!”但当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蜜意,除了马光祖是个浑人,全无知觉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听到有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或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儿愤而允我婚事,心中却未必就能忘情。”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尊最是忠心,自师母逝世之后,见到师父终日郁郁,心中代他难过,近来忽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竟是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终于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你识趣就快走,咱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杨过听而不闻,柔声又道:   “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出手去往他背心上抓来,这一抓劲道用了十成,竟是想抓着他身子直甩出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五根手指碰到了他背心,这才惊觉,急忙运劲一缩,他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他抓去了一个大洞。   他见自己一再哀求,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是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满腔怒火,全都出在他的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更是提高声音大声道:“谷主叫你滚出去,再不听话,莫怪你老爷手下无情。”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是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他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公孙谷主偷瞧她的脸色,只见她双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了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再无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不敢再行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竟下杀人的号令,于是大声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   “不用顾忌什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大杖,在地下一顿,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满腔热血,在胸口滚来滚去,就要如小龙女一般,夺口而出。原来古墓派的内功极度讲究克己节欲,是以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要她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自己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他转念一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热,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何奈何,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一振,决意拼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微微一笑,指向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色激动,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樊一翁为人不及乃师阴鸷险毒,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一摆,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啰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钢杖一抖,往杨过脚胫上叩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三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尽得父亲所传,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昨晚虽见杨过在石屋中抵受火炙,内功有独到造诣,但瞧他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心想只要二人一交上手,再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心中暗暗称奇,均想:“这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扇条子玩?”公孙绿萼一怔,问道:“什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种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水仙幽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拼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拋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那长胡子随着喝声,已拂了过来。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大剪刀,径自向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胡子一甩,猛往他头顶击下,势道极是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那剪刀的刃口却回了过来。只听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一个觔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真是惊的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想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刀破她,事先早已设想周详,她拂尘如可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水仙谷中遇上了这个胡子常兵器的矮人,真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杨过心中一乐,早已打定了主意:“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刀着着进迫。   樊一翁的胡子有三十年上的功力,因有双掌空着为辅,比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用大剪去剪樊一翁的胡子,反而被他用胡子卷住剪刀,未能得手,只好舍剪不用。众人都见识了周伯通的功夫,自忖与他相比,均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用剪刀,但见他纵横剪挟,来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心里无不暗暗纳罕。其实以武技功力而论,杨过虽已自成一家,那能短短数年之间就能赶上周伯通了,只是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使剪的破法,而樊一翁的胡子功正与拂尘的用法大同小异,他将剪刀一使开,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   樊一翁数一次险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突然招法一变,那胡子舞得团团乱转,从四面八方打来。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   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阴狠辣,武功定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更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晃脑,神情极是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尤其晃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些出谷去吧!”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什么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什么?”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斗了六七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想取胜,哼,那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一掌劈了过来。杨过左手一格,右剪抖落,击向对方左额。   他身子高,打他头脸须自上而下,樊一翁头一偏欲待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将头又是一偏,只因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的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原来杨过跃后之时,已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斗,实是大傻蛋一个。”当下心中定了击首剪胡子之计,这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呆了一呆,只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一个起落,已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拼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知道此人伶牙利齿,与他斗口自己决占不了便宜,当下钢杖横扫,往他腰里击来。   马光祖进厅时曾给他胡子绊过一交,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樊矮子,你相貌本就长得不美,少了这胡子,那更是丑陋无比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杨过虽与他斗了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一麻,剪刀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人登时优劣异势,成为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   公孙绿萼关心杨过的安危,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的力气,何必再斗?”公孙谷子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你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明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其实小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不致输于樊一翁,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只见杨过将一柄扭曲无用的剪刀在地上一丢,说道:“樊兄,你决不是我的敌手,将钢杖丢下投降吧。”樊一翁怒道:“你嬴得我这钢杖,我就一头撞死了。”杨过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钢杖自上而下,一招“泰山压顶”当头击了下来。杨过身子一偏,左足已踏在杖上。樊一翁双手一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只见他左足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从杖身上走了过去。   这两下怪招真是奇变横生,樊一翁只呆得一呆,杨过左足又跨一步,右足起处,向他鼻尖踢过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在钢杖之上,自己若是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祖、尼摩星、潇湘子等忍不住喝了一声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拋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那根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伸长手臂,毫不费力的抓了过来。马光祖等采声愈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紫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用断矛掷人,劲力一发一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法子。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无不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被对方用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当下大声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这才服你。”杨过冷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愚蠢不堪,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牛马一般。我劝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他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胜他,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里,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头,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是将我这条手臂割去。”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一扑,左手指已搭住杖头,右手食指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鳌口夺杖”。   当年丐帮君山大会,黄蓉就使这招绝招,从杨过之父杨康的手中,夺过打狗棒来,端的是神出鬼没,百发百中。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已到了敌人手中。   马光祖叫道:“没胡子的矮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怎地方始服了?”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吧,咱们再试几招。”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只要在抵挡不住之时突出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用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了,你也不服。”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吧,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条依依,挂绿垂翠。杨过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昔日青青今在否?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吧!”说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叶,别有一股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在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她一人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时这个人活生生的到了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舍得?此时低头不语,心中却在经受着极难堪的折磨。   樊一翁见杨过不用正式兵刃,却折了这样一根小儿玩耍般的柳枝,显是大有轻视自己之意,他那里知道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洪七公的竹杖,其厉害之处实胜宝刀宝剑。马光祖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吧!”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道:“多谢了!这矮子未得明师传授,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了。”当下柳枝一抖,往他钢杖上搭去。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合手,实是决一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   他这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初时响声极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扭,带动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中的“缠”字诀,那柳枝的枝头搭在杖头之上,他钢杖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功夫正是武学之士人人终身钻研的“四两拨千斤”之法,而打狗棒的“缠”字一诀,从“四两拨千斤”这五字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人所难测。   公孙谷主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受柳条控制,他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难以自己,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方向。公孙谷主右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你退出。”手臂一抖,已变为“转”字诀,只见他凝立不动,手腕急划小圈,带得樊一翁自左而右,如一个陀螺般急速旋转。   杨过手腕抖得越快,樊一翁转得也是越快,那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滴滴溜溜的旋转。   杨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柳枝向上一甩,跃后丈许。樊一翁此时心神身体已全然不能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时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余,登时不转了。樊一翁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祖心地坦率,一意助着杨过。   樊一翁转过身来,突向谷主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这一下谁都没曾料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比武失利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从席间跃了出来,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樊一翁一头撞去,用了十成的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忙抬头一看,只见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那是什么?”原来杨过见事极快,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抢在头里,用手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那是什么?”杨过凄然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   杨过摇摇头道:“比武胜败,那算得什么?我一生之中,不知被人打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命。你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生平最尊敬师父,不敢有违,向杨过瞪了一眼,站到师父背后。   小龙女听杨过说道:“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滴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要向小龙女瞧上一眼,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这是他命令众弟子擒人的号令,原来他自高身份,不屑与杨过动手。只听两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个人分站四方,呼的一声齐响,每四个人合持一张渔网。   杨过与法王等一伙同来,闹到这个地步,按理法王应当开言说情,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公孙谷主不知他的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想道:“终须让你见见水仙幽谷中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   杨过见四张渔网慢慢逼近,一时却也彷徨无计,心想:“以周伯通这等武功,尚被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可是个偏偏要留在谷中。”祇听绿衫弟子中有人撮唇作哨,四张渔网又相互交叉,或横或竖,或平或斜的变换形状。   (十二集完)   四九:一往情深   杨过曾见绿衫弟子以渔网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其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是不分上下。那渔网忽大忽小,张将开来有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缘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个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想不出应付之道,只得展开身形,在大厅中奔驰来去,以古墓派的上乘轻功,纵横飘忽,不与对手正面相斗,却令敌人捉摸不到自己身子所在。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凝神察看阵法的破绽,见对手变了几次方位,已膲出这渔网乃是模仿蜘蛛结网捕虫之法,那蜘蛛藏身极密,总要待敌人先行落入网中,这才出手捕捉,心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走近,左手一扬,四枚金针却向南边四人掷了过去。   他这玉蜂针离手伤人,百不失一,何况相距极近,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四名绿衫弟子一见他扬手,将渔网一举,叮叮叮叮四声轻响,四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编织那渔网所用的金丝铁丝之中,有一剖份带有极强的磁性,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住。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渔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心想他创制得出这种兵刃,果然是个极厉害的劲敌。心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杨过暗叫:“罢了,罢了!我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将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中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身法快极,如一枝箭般激射而出,钻出了包围,但见公孙绿萼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心中一动,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拼着被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决不出谷。”他当真是一往情深,死而无悔,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自己在这倾剧之间已大历艰辛,难道你竟是无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可是在她心中,伤痛犹胜杨过。一个肆无忌惮的吐露心事,虽然难受,尚可发泄,一个却是默默无言,满腹情怀,纵是杨过亦不见谅。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倏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什么?”公孙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钟情,以致在紧急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公然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个头上用丝线结着两个小辫儿的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含幽怨之意,杨过暗自歉然,心道:“姑娘的盛情,只怕我杨过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退入内堂,杨过怔了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   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脸上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这神情,竟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脸上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祖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吧。”   马光祖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素来胆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那网上刀钓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种歹人,远而避之为妙,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心感公孙谷主活命之恩,又见他荒谷幽居,正是避开杨过最适当的处所,这才答允委身。与他相处数日之后,觉他气度沉穆,识见渊博,实不似个乡居孤陋之士,兼之文武全才,也不禁微感倾心,暗想陪着他过一辈子,也就是了,岂知冤家路狭,杨过这人竟是躲避不了。此时见到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已想到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之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一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里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下任何决断均是迅捷异常,也不再想第二遍,径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   “姑姑,过儿今日有难,须借金铃索与掌套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再无别种思念,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手套,递了给他。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在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不是?”   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我自然是你的妻子。”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但杨过固然并未明白,旁人更是震惊无已。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催促绿衫弟子赶快动手。   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即当将刀枪不入的金丝掌套戴在左掌,右手绸带一抖,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那绸带末端是一个发声的金铃,但见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却是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即露出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呆得一呆,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过来,叮铃铃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却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过半尺,用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   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往外一抖,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毫无妨碍。他自在深山中苦思数日,自创一家武功之后,临敌时举手投足,宛似行云流水,身随意到,绝无窒滞。此时抓着渔网一抖,那网儿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众弟子练过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没想到这渔网竟会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他们素知这渔网厉害,同声惊呼,撤手跃开。那总角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叮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   这一下神威犬震,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马光祖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但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祖瞪眼道:“为什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再也不去理会马光祖说些什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决意跟了你去”这七字八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心下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若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牲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他生性虽然严酷,是非之际,原也瞧得极是明白,但以小龙女是如斯明艳无伦的一个好女子,亲口答允相嫁,今日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日子,偏偏横里跑出来一个杨过搅局,教他如何不怒?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骇然,一手提索,一手抓网,全神戒备。他知自己的生死存亡,小龙女的喜愁荣辱,全是在此一战,实是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絧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一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铮的一响,双掌合拍。这一下响声却是大出众人意表,竟如两块铁板碰撞,铮铮然纯是金铁相击之声。杨过心中凛,退后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然击出,一把抓住渔网向后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根手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拋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众人见他明明空手,双掌互击的声音已极是奇特,而肉掌拿住在渔网的刀钩之上,竟也不觉疼痛,无不大感骇异。公孙绿萼虽是他的独生女儿,也只知父亲武功极高,却也不知他有如此的功夫,只有大弟子樊一翁略知师父的真实本领,眼望杨过,心道:“你这小子今日可死得惨了。”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抖,金铃抖动,分击他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此时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穴,先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睬,右臂一长,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   杨过曾听小龙女、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讲研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内,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但其时他头上脚上,身体也是移形。总是有迹象可寻。如公孙谷主这般对自己的点穴绝无反应,就好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种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风势逼人,心知厉害,一不敢正面与他硬接,一边续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回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一霎之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忽地心中一动:“这谷主的掌法却并不奇特,我曾在何处见过?”见他一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忙跃开数尺,叫道:“你识得完颜萍么?”原来他已瞧出这谷主的掌法,与完颜萍的武功是同一家数,只是以他功力之深厚,较之完颜萍纤纤弱质,自是相去不可道理计了。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尺,身形一晃却已纵到了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一缩,一拳打出,但谷主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而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杨过。   这一招却非完颜萍所会,须知全身之力虽大于一臂,但用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偏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他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这一交掌一碰即分,杨过只感一股热气透过掌套透入左臂,不由得大惊:“姑姑这掌套连宝刀宝剑也伤它不了,这厮鸟的掌力恁地了得。”   公孙谷主虽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震得他胸口一阵隐痛,大感讶异:“这小子年纪轻轻,竟接得住我这一招铁掌。如此跟他缠斗下去,未必能毙得了他,若是教他和我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可说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嬴,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如不拼个死活,他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虽在危急之中,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哈哈一笑,道:“你若打死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仍是不能嫁你,你那里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   他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将他打死,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奈,其实是一对铁掌收拾不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知道父亲的兵刃一取将出来,杨过有死无生,微一迟疑,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对付不了,再取出什么古怪兵器,那还能有什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   “姑姑,你跟了过儿去吧!”公孙谷主双掌畜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扑上去以豹爪铁掌猛击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拼着自己重伤,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儿若是跟着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   问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道:“姑姑,你不恼我了?”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你来,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衣服背心上给公孙谷主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一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了又有什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一面说,一面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襟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几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杨过心中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道:   “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真是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   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你功夫进得好快,我该当拜你作师父才是呢。”   两个人一问一答,说的虽是平淡无奇的家常话儿,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情深爱切,以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又惊又羡,公孙谷主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的人。姑姑,你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里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于目中无人。”   这时就算天塌下来,杨过也是置之不理,眼见谷主手到,竟不招架,说道:“等一会儿,待补完了衣服,再和你打。”谷主手爪距他胸口数寸,他究竟是武学大宗匠的身份,胸中虽是恚怒起伏,这一招总是不能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头,肩头一晃,身子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里。众人一看,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色兵刃,这件兵器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黄金比钢铁重得多,同样大小的一件兵刃,若用金铸,那就比普通兵器重了一倍,瞧他这柄锯齿穴刀,至少也有五六十斤。那黑剑却不知是用何种金铁所造。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傻女人,她跟我说了我的杀父仇人。”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待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杨过道:“是啊,那就是……”只听得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一抖,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他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份,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是神技。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虽在幽谷隐居,但眼光绝不浅陋,因授他武艺之人熟知天下各家派武学,当年曾向他言道:“世间一流高手可与你的铁掌功夫打成平手,这渔网阵就未必有人破得,除非全真教弟子布成天罡北斗阵,以阵斗阵,则功力高者为胜。但若这阴阳双刀使将出去,料想当世无人能敌。”此时心想杨过武功再强,十招之内定然要命丧当场,但瞧了小龙女对待他的这番神情,知道只要杨过一死,她与自己的姻缘自是绝无再续之望,微一沉吟,心生一计:“须逼得她求我饶这小子,那时她纵心中不愿,也是非得嫁我不可。”他本想杀了杨过,再逼小龙女就范,但后来见得二人情致缠绵,于是更定妙策。   公孙谷主心中沉吟,杨过也在寻思应付之道,暗想此人不怕打穴,那么金铃索就无甚用处,自己虽是创了自成一家的武功,但尚未得暇修习钻研,眼见他兵刃怪异,使出来时也必极其厉害,一时无计,已听公孙谷主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来。   那剑一刺出,剑夬并非向前直进,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大吃一惊,急向后跃。要知剑尖若是刺到。纵然招数奇妙,他也定有破解之法,岂知那剑尖竟是划成一个圆圈,瞧不明白剑尖的来路,若是挡左,只怕他刺向右方,若是避上,你怎知他不是攻已下路,危急中只能窜开避过。公孙谷主身法极快,杨过一跃离开,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的身前,而且那剑圈越划越大,初时只围着他的前胸,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   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均是武学深湛之士,但似这等划圈逼敌的上乘剑法,实是从所未见,无不大为惊异。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眼见他剑招越来越是凌异,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再使金刀,看来万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一跃向左,抖动金铃索,叮玲玲一响,那金铃飞出去击他左目。公孙谷主虽然不怕点穴,眼睛却不能不护,头一偏,挺剑反击。   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锋竟是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那谷主已将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着地一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已抢起樊一翁的大钢杖,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是震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心中暗自惊异:“这小子果然了得,竟接得我住我二十招以上。”左刀横砍,右剑斜刺。要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种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时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又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用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法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如,手中换了又长又大的一条钢杖,十余招后已感变化不灵。公孙谷主寻到一个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一刀疾砍下来,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显得极是笨拙。   这一刀砍得极是呆滞,杨过只要侧身一躲,原可轻轻易易的避过,不料谷主的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他前后左右,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只手擎天”,硬接了他这一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公孙谷主一刀砍过,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为人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头笨脑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次相交,杨过暗叫不妙,原来谷主的第二刀招数虽然丝毫不变,砍下来时的力道却已大了一成。杨过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得给他震坏了。果然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这一刀的力道又再大了一成。   原来谷主这一路刀法一共有一十九招。每一招的力道比前一招大一成,虽说只大一成,但累积上去,却是极难抵挡。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他右手虎口也震出血来。公孙谷主见他接刀的劲力居然并不减弱,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心想待我砍到第十八刀时若是你再不降服,未免显得我太过低能,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左手平掌一挡,那剑尖刺中他掌心,弯成一个弧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严密,黑剑虽利,却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竟然伸手去拿他剑锋,不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来,正中杨过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   倘若公孙谷主只有一柄锯齿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他两件兵刃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他打了个手忙脚乱。他虽十分狼狈,但法王、尹克西等高手在一旁瞧看,却是越来越感佩服,心中均想:“若是换作我自己去对付他阴阳双刀,只怕早已命丧当场。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谷主左刀一砍,右剑一招,杨过肩头又中了一剑,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脸道:“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厚颜?”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什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笑道:“你用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普通啊。”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又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遥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   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闲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儿定是倾心于他。”   点了点头,说道:“好!”一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虽死无憾。”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五0:君子淑女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致死地,完全是为了小龙女的缘故,因此最后一剑刺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这一眼瞧去,心中竟是打翻了酣缸,但见她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一看,见他的目光也是与小龙女一模一样。黑剑的剑尖已抵住他的胸口,只要手臂微微一送,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物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你杀了,倒让你死时心中快美,我定要叫你亲眼见我与柳儿成婚,过了洞房花烛,那时再来杀你。”大声叫道:“柳儿,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去,你用剑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道:“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立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与你成亲的了。”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什么?”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晃了两晃,道:“当日你若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天真澜漫,不通世务,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径往厅口走去。   她出此一着,众人不由得相顾愕然。公孙谷主一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   “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   再说,你武功这般强,我也决计打你不过。”她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兄,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不语,身子仍是挡住厅口。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阴阳双刀如何能敌?与其陪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了他吧。”原来法王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奇耻,此时见谷主阴阳刀法极是厉害,实不在自己金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败笔破绽,寻求取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自己便坐收渔人之利。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公孙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视一眼,心想:“你敢胆在我面前说这种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他虽是荒谷隐逸之士,却无淡泊恬退之心,向来又是在这水仙幽谷中唯我独尊,无人敢违拗他半点,连独生女儿触怒了他,也得遭受烤身之刑,其余更是可想而知了。他心中越是恼怒,越是决意不顾一切,非与小龙女成亲不可,咬牙切齿的想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与我成亲,你死了我也要与你成亲。”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绝不畏死,心想纵然二齐杀,也决不放人。   杨过见小龙女对自己回复原来情意,不由得斗志陡增,勇气倍长,问道:“谷主,要怎地才让我们走?”   公孙谷主的双眉本已放下,听了杨过此言,又是缓缓上竖,脸上渐布杀气,忽听马光祖叫道:“喂,公孙老头,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潇湘子恻恻的插口道:“马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马光祖大声道:“他的清水生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换作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着一个老头儿一辈喝清水吃生菜。”他虽是个浑人,这几句话倒也说得在理。小龙女却转过头来,婉言说道:“马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   马光祖叫道:“好吧,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那还有什么江湖义气?”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公孙谷主杀一起,决意要将入谷的外人,尽数一网打尽,当下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柳姑娘…   …”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公孙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他一句话还没接下去,马光祖又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又叫她柳姑娘?”小龙女忙道:“公孙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什便什么吧。”公孙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刀,我自任他。咱们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这可与旁人无干。”他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好助他。”公孙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一起上也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一对刀剑相斗准输,你大人大量,还是放咱们走吧。”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兄,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兵刃么?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恐怕你性命难保。”公孙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吧。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心中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门房,来到第三间房前。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言三句话,猛听得嗤嗤风响,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就算有通天本事,周身也得给这八柄利剑刺成十六个透明窟窿。小龙女透了一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用跟他比什么剑,这就走吧。”忽听身后一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头,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   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公孙谷主用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诸绿衫弟子的穴道,看来公孙谷主早已防到他们相偕逃走,所以派人截住后路。她向杨过道:“你说这剑室中还有什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姑,此时你我相聚,复有何憾?   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柜中、几间,都列满各种各样的兵刃,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小龙女与杨过相对而立,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他紧紧抱住,在她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也伸出去搂他的头颈,突然砰的一声,室门被人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是心胸纯洁,心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无什么不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谷主,你再这样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拣兵器吧。”小龙女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她是要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样的利剑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猜想而知,他想娶你为妻,但眼光之中却充满怨毒之情。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选拣兵刃。”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你想我二人用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域,你也懂得一些了。”但脸色随即一变,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我伤心气脑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喜欢得很,这点内伤不碍事。啊,过儿,你近来武功大进,与合斗法王之时已大不相同,彼时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小龙女柔声道:“你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什么。”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我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成了你妻子了。”杨过不知那天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为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她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她久怀情愫而那时突然奔放,万万料想不到有尹志平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将身子靠在他的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什么?”杨过抚着她的秀发,道:   “咱们胜了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去,以后不论什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眼道:“难道我喜欢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快走吧。”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微微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又取去了什么物事,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   只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段剑鞘来。杨过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用画遮住的,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露显出来,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特别珍异了。”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下来,将一柄交给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那剑一出鞘,两人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芒,就似一段黑木一般。   小龙女也将手中之剑拔出鞘来,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只是两把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将剑身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刻着两个篆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上面写的是“淑女”两字。杨过本来不喜这两把剑的形状,但对这两个剑名却很喜欢,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   杨过笑道:“剑是杀人利器,取了个名字却叫君子淑女。”说着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俩便用这对剑吧。”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花丛娇艳欲滴,异常美丽,只是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了数下,她愕然回顾,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手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过待要解释,室中的绿衫弟子已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催促不力,何以任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脸上各各变色。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为敌,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见她取的竟是这柄淑女剑,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微感奇怪,道:“没有人教我啊。这把剑用不得么?那么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吧。”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将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绝非你的敌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咱们占了便宜,纵然胜了,也算不得是我们本事。”谷主冷笑道:“这话待胜了之后再说不迟。若是你们嬴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绝情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一劈,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剑一振,还了一招“白鹤亮翅”,正是全真派的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然法度严谨,却非平稳而已,那藏僧把他吹得好大的气儿。”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了小龙女,刀剑齐向休身上招呼。   杨过凝神接战,使的是当年在古墓中所学的全真剑法,但自在荒山中大悟武学精奥之后,运用之妙,已与昔日会斗金轮法王之时大不相同。他独自接了三招,板拙之中竟含古朴淳厚之意,金轮法王心中对他甚含妒意,然见他小小年纪,剑法中居然大有老而弥辣的味道,也不禁暗自钦佩。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用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似乎故意容让。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兄,你若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消费心指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漠北横行”,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的剑法,只是一剑幅度极大,一剑不过自左而右的微微一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装”。公孙谷主一惊,他本不敢以金刀与他们双剑相碰,危急中再无别法,举黑剑挡了杨过一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那金刀的刀头竟被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小龙女手中这柄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有如此锋锐。杨过与小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不过为了名目好听,双剑大小相同,不料误打误撞,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究意武学极为深湛,阴阳双刀一柔一刚,使将开来时威力一招强过一招,但心中也是暗暗纳罕:“柳儿与这姓杨的小子武功和我差得很远,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壁,竟是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说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再也想不下去,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生平绝学的“阴阳倒乱刀法”来。这一路倒乱刀法实是神妙无比,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拆,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击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激斗中,但见他刀成剑,或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尹克西自负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祖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搞的是什么古怪?”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老头子长,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自己下了二十余年苦功的这路刀法,决意先打败小龙女与杨过再说。他一刀一剑,看似并重,其实也有宾主之分,黑剑为主而金刀作辅,但用到最精妙之际,黑剑成刀而金刀成剑,所以他的武功称之为“阴阳刀法”。这路倒乱刀法从未在人前用过,如樊一翁这等跟随他二十来年的大弟子也是直到今日,方始明白这套武功命名的真意。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全壁,本来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等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此时杨过的武功已胜于小龙女,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小龙女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那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只是敌人的刀法实在太奇,正规的全真剑难以抵挡,只得随机应变,以他自成一家的剑法与之周旋。   当年林朝英新创“玉女素心剑法”,原是想象与王重阳联手纵横江湖,是以男的使全真派剑术,女的使玉女剑法。这时杨过摒全真剑术不用,以自创的剑法御敌,他这套剑法说到精妙凌厉,也未必在全真剑术之上,只是乃他自创,心意神体,六合归一,每一招均与他个性脾气相合,使用时特别灵便。但这样一来,玉女素心剑法只剩半截,二人各自为战,威力急剧减弱。   公孙谷主心中大喜,当当当,用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招都是飘逸流转的剑招,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用剑去削他刀锋,他的金刀却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情知不妙,拼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厩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了过来,小龙女回剑急刺公孙谷主后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要知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真是这剑术的无上心法,是以这一下“马厩落花”威力大盛,将谷主的刀剑接过而有余。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而来相救自己,心中感激,伸剑过去代他守护,于是成为二人皆不守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是顺手,但见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一招叫做“举案齐眉”,乃是素心剑法中最是风光旖旎的一招,她心中满溢柔情蜜意,回首凝视杨过。突然之间,她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险连剑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小龙女不明其意,杨过却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当使“举案齐眉”这一招时动了真情,指上顿感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曾身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道:“很痛吧!”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   岂知他一动柔情,手指上心是疼痛斗作,公孙谷主何等厉害,乘隙一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的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已抵住杨过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四名绿衫弟子张着渔网应声上前,一罩兜转,将杨过擒住网里。公孙谷主回身问道:“柳儿,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已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听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剑上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自也跟随入内。马光祖道:“大和尚,殭尸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潇湘子冷笑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里的主人么?”马光祖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之中,说道:“柳儿,我不是存心叫你屈辱,只是防你自尽。”左手一挥,四名绿衫弟子又将渔网兜上,把小龙女缚在网里。谷主道:“割几捆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定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突然传进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一齐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一丛丛的情花被十多名绿衫弟子拿进室来。他们手掌上都垫了一块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将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叫。   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这是干什么?”谷主正色道:“柳儿,今日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要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他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立即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转移了。”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螯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牙关,默不出声。小龙女望着他的脸,怜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是痛得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知道她的心意,说道:“柳儿,我是诚心与你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是很好的,在他来此之前,你对我千依百顺,殷勤周至,唯恐搏不了我的欢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若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没救我的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这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我会终身不乐。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这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喜愁苦,世事原本难料,大家着瞧吧。”   他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过了六六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内,我自有秘制妙药,给他医治,一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吧。”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天。柳儿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说着便要迈步而出。   小龙女知他所言非虚,心想若是与杨过此刻相拥而死,原是一了百了,但公孙谷主偏生想出了这个歹毒主意,但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一双本来朗若流星的双目,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身上痛苦是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六六三十六天,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里,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已只有怨憎,决无爱意,于是点头道:“你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谷主叹道:“柳儿,你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难道这个我还不懂?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解开她身上的渔网,转身出门,室中就留着小龙女与杨过二人。   五一:鳄鱼潭中   两人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自己远远的走吧!”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何以老天便乖恶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只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少了一些吗?”正是公孙谷主的声音。小龙女向杨过深深的望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去,低头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六个时辰,我便取灵药来救你。这六个时辰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着出室关门,径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剧痛,心道:“适才姑姑何不一掌将我打死?”他越想越是难过气恼,心想:“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全都算不了什么。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却任姑姑落在他的手中,终生受他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即此,登时全身振奋起来,“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从他手中救她回来,我还得苦练武功,替死去的父母报仇。”原来在他心中,将母亲之死,也算在郭靖夫妇的帐上,他想若是父亲不给人害死,母亲有人衣靠,无须捕蛇为生,那就不致为毒蛇所噬而丧生了。   于是牙齿一咬,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了一只盘子走进室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于是拿着馒头,从渔网的孔中喂到杨过口里。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张嘴把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拼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却好。”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一声不响的走到他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一拳。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一看,原来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惊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至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情花,放了杨过出来。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拼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来之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若有人进,你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杨过心中好生感激,但也知她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人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心想你对我如此感激,我便被父亲处死,也是心甘了,道:“你稍待片刻,我实时便回。”说着翩然出房。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   杨过此时心想:“我虽遭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七公、义父欧阳锋、黄药师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的公孙绿萼,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出生时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善我者如此之意,恶我者又如此之恶?”其实他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天性趋于极端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他在门背后等了良久,时候一刻刻的过去,公孙绿萼却始终不见现身。那绿衫弟子早已苏醒,身处渔网之中,脸色又是惊惶,又是愤怒,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想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但时间一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一声,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如何不设法救她?于是将门开了一缝,向外一张,幸喜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于是轻轻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在转角后一缩,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那是行刑之具,杨过心中一动:“难道绿萼被她父亲所擒,因而要处她刑罚么?”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从石廊中转来转去,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于是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心道:“这贼谷主当真在此。”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探首向内一张,不出所料,公孙绿萼果然已被擒获。但见公孙谷主居中坐着,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见荆杖送到,长臂一伸,早已接着,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血,到底如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又非蠢人,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已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还是心中疾跳,脸上现红。   公孙绿萼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那里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姑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吧。”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心中似在思量到底该不该说,突然脸上现出坚定神色,对着父亲道:“爹爹,女儿受你抚育大恩,那杨公子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若是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怎敢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道:“那你为何来了?”公孙绿萼朗声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今晚与龙姑姑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将他害死,好绝了龙姑姑之念。”   公孙谷主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处分谷中大小诸事,极尽持平,对待诸弟子又甚仁惠,是以上下悦服,但公孙绿萼却深知父亲内心忮刻,此番杨过如此一闹,那是非杀了他不可。公孙谷主被女儿说穿了心事,更是恼怒,道:“哼,当真是养虎成患,把你养得这么大,想不到今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   “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列满药瓶,壁上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草药,西首并列着三只丹炉,这一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丹药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又好端端的在厅上没离开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忽地双膝跪下,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   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   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的双膝。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教我怎去救他?好,你不承认,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小子口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吧!”说着走向室门。公孙绿萼知道情花的剧毒,稍给刺伤尚须为害三日,似杨过这等身中千针万刺,十二个时辰内不救便得慢慢痛死,见父亲要走出丹房,那便是将杨过处死,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倒料不到女儿如此烈性,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腴,容颜悄丽,不由得向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若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公孙谷主何等本领,杨过这么一碰窗格,早已知觉,当下已有计较,走到三只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只丹炉推开,将东首的推到中间,将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但我谷中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那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的规矩,你好好去吧!”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突然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   谷主道:“好,我的女儿真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胜于为父的多了。”一剑往她头顶劈了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人在半空时叫道:“此事与她无干,不如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抢他黑剑,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叫不妙,一提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这无所借力、半空高拔之技,乃是绝顶的轻功,只听公孙谷主叫道:“可惜了好功夫!”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的向后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见她被谷主这一推势道甚劲,若是两人撞上弓她非受内伤不可,忙伸掌在她背脊上轻轻一托,潜以内劲消解来势,就这么一来,自己却已无法向旁移动地位,与公孙绿萼俩一齐笔直落下,但觉足底空虚,直墬了三十余丈尚未着地。杨过心中虽然惊惶,仍想到要顾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火山油锅?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一齐摔入了水中,一直往下急沉,原来那丹房之下竟是一个深渊。   身子与水相触的这一瞬之间,杨过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百丈高处直墬下来,纵然身有内功,也须受到重伤。只因冲力太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杨过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同时左首水波激动,似有什么巨大的水族来袭。一个念头在杨过心中如电光石火般一转:“那贼谷主既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一掌劈空向左猛劈出去,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波涛凶涌,杨过借着这一掌之势,已抱着公孙绿萼升出水面。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上乘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口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的坚硬之物,心下大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一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杨过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次潜入水中,那知右足足底竟然踏在岩石之上,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一撞之下,一条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一摸索,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夹攻,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   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渐重,又有两条怪物爬了上来。公孙绿萼翻身坐起,自然而然的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什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这种东西凶猛残忍,比陆上的虎狼还要厉害,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当下坐稳身子,双臂潜运功力,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夹攻。耳听得三条凶猛一步步的爬近,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凶鳄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咬来。杨过将足一缩,一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斛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的鳄鱼一阵骚乱,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身上虽中情花的剧毒,但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足踢出,实有数百斤之力,踢中鳄鱼后,只觉自己足尖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可以想见其皮甲之坚。他心想:凭着自己空手,实是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自己与公孙绿萼终于会膏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才能将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他伸手出去想摸一块大石作为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听得两头鳄鱼又已爬近,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身于杨过的怀中,不由得大羞,但心中同时却又甜甜的有如中酒。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身上,并未觉得她有何异状,耳听得当先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后面又有两头紧紧跟随,若是发出劈空掌,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自己内力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拍拍两声,一齐击在二鳄头上。那鳄鱼转动并不灵敏,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硬,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中,却并不致命。就在此时,后面二鳄又已攻到。杨过左足踢出,将一鳄踢下岩去,但用力太过,拘持绿萼不稳,她身子一侧,也向岩下滑落。   她惊叫一声,右手按在岩石,运劲窜上,杨过又伸掌在她背心,将她救了上来,但这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杨过身边,张开巨口,径往他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杨过双手齐出,一手扳住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那鳄鱼的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   杨过虽将那凶鳄扳死,背上却也出了一背冷汗。绿萼道:“你没有受伤吧?”杨过听她语声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用力太猛,双臂略觉疼痛。绿萼觉着死鳄冰冷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牠弄死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耐,纵声大叫出来,两头鳄鱼本来又向岩上爬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只吓得又跃回潭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已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如此疼痛难当,只要再挨几次,必当自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是为了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我必当支持下去,但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将她救回。”他心中思念此事,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向来钟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恨我的。”她停了片刻,想起了许多奇怪之事,忽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心中是在怕我。”杨过奇道:“他怎么会怕你?那倒奇了。”绿萼道:“是啊,从前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之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什么重要事情,怕我知道。”   她从前对父亲的神情心中虽觉奇怪,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中心悲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那三只丹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那么他身上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要不救,他本已难以活命,何况他又跌入了鳄潭,然而何以父亲要在自己肩推了一掌,将自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力,那里还有父女之情?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言行,当时茫然不解,只是拿“行为乖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全是因“怕”字而起,只是何以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害怕,却万万推想不透。   ≌馐宾闾吨心殖梢黄忽苑纸辣谎罟赖哪峭扶闶澹皇钡共幌蜓疑瞎ダ础Q罟舸舫錾瘢实溃骸甘欠衲愀盖子猩跻拢阄抟庵凶布耍俊孤梯嘁⊥返溃骸该挥邪 5兄苟搜希κ鹿仁沸∪说龋薏欢运蔷粗亍=袢账阅闳肥遣欢裕酝永疵挥姓庵值剐心媸┲隆!寡罟恢浪捎墓戎泄サ那槭拢匀桓幽岩源虏狻?   那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身子微微发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少女命在倾刻,心中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你抢我夺,神情极是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倘若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作什么东西?像这样难看的鳄鱼,我是一定不变的。”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吧,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如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呀,不是变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如果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最后终非敌手。他武功虽高,却也未必就强得过金轮法王。   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姑姑眼下如何?”   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公孙绿萼见他不答,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什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那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吧。”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意示慰抚,那知道一拍之下,却是冰凉柔腻,滑不留手,原来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   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萼想到他双目能在暗中见物,自己的窘态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大羞。二人先前抵御群鳄攻击,虽则偎倚在一起,危急中绝未想到儿女之私,这时一个缩手,一个一发窘,倒反而着了痕迹。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了愿意代已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于是伸手摸了出来,交给杨过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过手来,奇道:“那是什么啊?”   绿萼奇道:“这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一看,见是一用粗个蓝布所包的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样东西,其中有柄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粒珠子,发出柔和的莹光,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那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了?”绿萼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   你不知这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说了一连串的问话,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余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药,怎地会放在我的袋中,那真是奇了。”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绿萼也看清楚了近处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了匕首与绝情丹外,还有一张纸片,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道:“这半截灵芝,是那老顽童折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归我经管,这灵芝正是芝房中之物,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的手笔。”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道:“怎么?”   杨过想:“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已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改口把“老顽童”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一半,道:“是他交给你的么?”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子,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身边,我也是毫不知觉。唉,我杨过的本事,真是他的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的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的丹药倒在掌中,只见瓶中倾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遍体黑色,又腥又臭。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四方方的丹药,杨过却是从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么一枚,你快吃吧,别掉在潭里,那可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到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道:“怎么瓶中只有一粒?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有何法子救她?”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这绝情丹谷中本有两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而这丹药调制之法现已失传,连我爹爹也不知道,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固可自愈,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聪明伶俐,已明白他的心意,见他将丹药又放回瓶中,轻叹一声,道:“杨大哥,你对龙姑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不是盼望爹爹来救我,却是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生命。”   五二:一条信道   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道:“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紧。”绿萼知道便是苦口劝他服那丹药,也是白说,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吧。”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又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在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救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百年的气候,二人服入肚中,登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斗然间大为灵活敏锐,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这绝情丹,爹爹其实早已知觉,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姑,便于逼我交出丹药,也是虚意做作。”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重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于是说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自己须得处处小心,最好是能设法离谷,到外面去走走。”绿萼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推我跌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杨大哥,难道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安慰她,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搭上了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白纸。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纸上写着些什么。”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一刀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但见那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竟自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这几头鳄鱼可就惨啦。”左手轻轻拿起那张湿透了的白纸,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瞧那纸上的字迹。但一眼望去,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却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似是一幅工笔山水画。   他凝神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顺手就放下了,绿萼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咱们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的一个大水潭。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还有信道。”   二人见图样上的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信道,不禁精神登时提起,杨过将那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是这图样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信道过去,必是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便奇在这信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二人细瞧那图样,信道绘到纸边而尽,不知通至什么处所。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是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   杨过打量一下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对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信道的入口,但隔得远去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那信道之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的怪物,若是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冒一冒险,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心愿已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左足在岩上一点,人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只见他右足踏在死鳄的肚上,一借劲,身形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沉入潭中,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伸手一探,叫道:“是这里了!”   公孙绿萼的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她,二人的身重加在一道,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将那件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照做,将长袍除下身来在潭中一浸,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坐啦!”右臂用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随即纵身一跃,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那件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   于是将长袍向前一送,回腕一挥,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打三下,问道:“你知道这洞口的所在了?”绿萼闻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送过去。”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我……”杨过笑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即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用力一撑,身形已如燕子般飞在半空,听着那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已抓住了衣襟。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一挥,将绿萼的身子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挥出,立即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身子托高,坐在洞边。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虫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身子一弓,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开路。”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画暖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种地方,我可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但觉那隧洞不住的倾侧向下,洞中却逐渐干燥,腥臭之气也慢慢消失。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自己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了……”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个女人的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但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突然间此异声,猝不及防,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是令人心惊肉跳。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一跳,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汗,一把抱住了杨过的双腿。   杨过弯腰坐起,右手紧紧握住匕首,侧耳倾听,却是半晌没有声息。二人进退维谷,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个字是俯在杨过耳畔所说,声音极是低微,那知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说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大起胆子,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自身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什么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说了这两句话,那边半点没有声音,似乎此人突然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无声息,二人在黑暗之中,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偎倚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怒气。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好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好生奇怪,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干么,只怕她存着什么歹心,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戍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这时她心中突然生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感,但觉这洞中的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爬了过去,转了几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只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过去。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天然生成的一个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数丈的大孔,日光便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有数百丈之高,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这老婆婆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杨过见她仅用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她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又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住了这么多年,定是心智失常,向绿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心中却在寻思如何从这洞孔中攀援出去。这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是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稀疏疏,几乎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瞧她容貌,想象当年也是个美女。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毫不理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一个红记,是不是?”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亲生父亲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的关连。”于是柔声问道:“婆婆,你一定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有红记?快解开给我看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但见她雪白晶莹的腰间,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十分可爱。   那婆婆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将绿萼抱住,叫道:“我的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早已天性激动,当即扑在她的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位婆婆当真是公孙姑娘之母?”只见那婆婆突然双眉一竖,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的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过,这是母女真情,那里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是厉声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   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喜欢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进入水仙幽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向母亲说了一遍,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了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小伙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杨过心想这其中的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较,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道:“什么公孙婆婆?你从此再也休提公孙二字,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杨过只觉半身一震,竟然拿捏不定,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   他一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一个枣核。杨过惊疑不定,想:“凭我将这柄匕首握在手中的力量,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位婆婆口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是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却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能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道啊。”那婆婆辗然一笑,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什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的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她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他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么与她初会面,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是率言拒绝,却不免当面令绿萼十分难堪。   何况这位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一个应对不善,只怕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个人一齐陷身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或忘。”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圆滑,虽不是答应娶她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公孙绿萼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么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十几年?若是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若是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探手入怀,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绿萼从母亲的举动之中瞧出了什么,求道:“妈,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他,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一定能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心中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已全力,当下说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必深悉,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却也不难。”她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约预感此事,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的一震,问道:“为什么?”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哼,因为我杀了公孙心爱的女人。”她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   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吧?这石窟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心中均感惨然,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己见她止在一株大枣树下。也不知何年何月,露天的孔中落下一颗枣核,在这石窟的土地中生长起来,后来逐渐繁生,这大石窟中枣树大大小小,一共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核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到这是一位身负绝艺的武林异人?绿萼更不会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裘千尺在地下检起一枚枣核,放在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那枣树向上激射数丈,打在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门口喷枣核的绝技,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将枣子检起,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一个小主妇的模样,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性子本来暴燥,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她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渐占了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妈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泪眼中珠泪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一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和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后旁人提起,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便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非常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了。”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她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天下最好的妇人。杨过心想:“她年青时或许美貌,现在还说什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绿萼既这么问,只好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于是道:“萼儿,先前你问我为什么陷身在此,为什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吧。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几句给萼儿听听。”杨过一怔,道:“弟子孙陋寡闻,不知铁掌帮是什么。”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盛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她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故事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原来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便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亲生父母所以能够相逢,与铁掌帮有重大关连(详见“射雕英雄传”),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水仙幽谷之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旺,听杨过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然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生平最受不得旁人闲气,若是惹恼了他,以赵志敬是师父之尊,他也要与之拼个你死我活,这时给裘千尺毫不来由的一顿乱骂,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的,美人的柔情却心上事。”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难道她师门是铁掌帮的人么?”   闪目一想,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当下叫声:“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什么?”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个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九个人重伤,九个人给他打死,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么一个模样?”那件事本是他信口胡说,反正无人对证,于是顺口骗造下去:“那人头是秃的,大约有六十多岁,红光满面,身材高高大大,究一件青色袍子,自己说是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发不秃,身材不高,从来不穿青色衣衫,你见我秃头,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他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反而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拳招姿式全是仿真完颜萍的功架,功劲却是杨过自己所有,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拳法高了已不知多少倍。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全都予以补足,打得十分的严密浑成。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的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了。”于是说道:“打至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喜欢,道:“真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那武林奇叫什么名字?他跟你说些什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那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与二人谈起铁掌功夫来。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闻之大有裨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会意,道:“妈,你怎样将武功传给爹爹?”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什么爹爹不爹爹?”   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吧。”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位哥哥意见不合闹蹩扭……”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   声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第十三集完)   五三:惊险万分   裘千尺想到她自小便失了母爱,语声转柔,说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叫千里,二舅舅叫千仞。他二人相貌、服饰,完全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可是大不相同,二哥的武功极高,大哥却平平常常。我的功夫是二哥亲手所传,然而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因为二哥是铁掌帮的帮主,他性子严厉,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大哥却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竟见不合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道:“妈,两位舅舅为了什么事闹蹩扭啊。”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二哥太过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里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于是大哥出外行走时,有时便借着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偏生二哥常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责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开了铁掌山,从此没再回去。”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水仙幽谷之中,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待他犹如弟弟一般,不但把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自己长了翅膀,也不想自己的本领武功,是从何处而来。“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对公孙止破口大骂,粗辞俗语,越骂越是凶狠。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实是大为失仪,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   杨过心中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他骂得高兴,正合心意,有时在旁恰到好处的加上几句,更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咒人的言语之中再无新鲜的意思,这才住口不骂,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暴燥点儿,那知他面子上对我奉承得万分周到,暗中却和谷中一个年青的婢女偷偷摸摸的勾上了。他瞒着我暗中和那贱婢幽会,起初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对我更加好了些。直到几年之后,你也会说话了,我才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这水仙幽谷永不归来。”我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听得公孙止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亲口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心里才觉得快活。我一直只道公孙止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的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十年来的夫妻恩爱,还想公孙止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惑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们二人细细商量,说三日之后,我要静室练功,有七天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也是在七天之后,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绿萼道:“那年青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裘千尺道:“呸!美什么?她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还不知她别有什么巫术妖法,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杨过这时心中却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情,心想:“定是你处处管得他不得自由,要他大事小事都听你的吩咐,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又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无耻之徒约定了,第二日午时,他们在此相会。但在这两天之中,却要丝毫不露痕迹,以防被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话,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模样啊,我看见他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柔儿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他掀起,拋在情花丛中打了几个滚……”杨过与绿萼听到柔儿也是中了情花之毒,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打滚号叫,这份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背后跃了出来,双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也摔入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名字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见到什么?”杨过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果然听裘千尺道:“哈哈,他见到丹房桌上有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若是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吧,终于也是不免一。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的秘诀,然而各种奇特的药材不但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经春露秋霜,一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到静室之中,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因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我听他求我饶命之时,口口声声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将一枚绝情丹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我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你救她还是救自己,凭你自己吧。’他呆了一呆,将那丹药取去,赶回丹房,我随后赶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吧。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和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将她刺死。   “我在丹房窗外瞧看,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待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娘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吧。’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虽觉他未免过于心狠手辣,但此事如此过去,我也甚感满意。当晚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该死,发下了几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绿萼听到此处,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却是为父亲心肠歹毒而伤心。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要你再求恳,我便会将两颗丹药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绿萼忙问:“妈妈,倘使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颗丹药给他?”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那么他心存感激,当真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那须怪不得我啊。他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大,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你干了这杯。’   “他不住的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是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却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   哼,他只道我的白骨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绿萼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那公孙止每天还给我送饭不成?”绿萼心中大是伤悲,抱着她叫了声:“妈!”杨过道:“那公孙止以前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何出何?”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久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竟有这样一个石窟,更不知水潭中还养着鳄鱼。这石窟出路倒是有的,但我这手足残废之人,有什么法子。”杨过大喜,道:“咱们三人在此,那便能了。”   绿萼伸手扶起母亲,将她背在背上。裘千尺指点路径,原来这石窟另一端尚有信道。   行了数十丈,来到一棵大枣树之旁,裘千尺指着头顶的洞穴,冷笑道:“你武功好,便能从这里跃出去。”杨过抬头一看,见洞穴离地少说也有二来丈,那枣树不过七八丈高,就算爬到树顶,也是无济于事,心想:“你冷笑什么?我不能出去,你也便不能出去。”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枣树,攀到树顶,只见石壁上凹凹凸凸,不像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摸爬了百余丈,仗着他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二十来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才能附在壁上不致掉下。杨过一看周遭形势,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之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化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枣皮索儿。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堕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气,喝一声:“上去!”将那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用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的身体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向下一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蒙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的黑影。   杨过想起不久便能将绝情丹拿去给小龙女服食,心中极感欣喜,手上一使劲,上去得更加快了。只一盏茶时分,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屈,呼的一声,身子已飞出洞穴,落在地下。他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原是半点不错的。”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   “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妈的遭遇么?”正自唠叨,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住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半步也不能离开,知道么?”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我妈真是一厢情愿,可是人家那将我放在心上半点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绿萼仰头望着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相救自己,但此时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微微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十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吨,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下去。从这一百余丈的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惊呼一声,险险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竟是做不得半点主。   原来杨过双手交互收紧,极迅捷的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大功可成,猛听得身后脚止声响,竟然有人袭击。这一下当真是一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钢杖如泰山压顶般击向背心。杨过听着这兵刃的风声,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杖上向旁一推,化解了他这一击的来势。樊一翁恼恨剪须之辱,双臂一抖,硬生生将钢杖收转,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两百来丈的长索也是极为沉重,时间稍久,本已觉得吃力,一见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凶,杨过左掌与他杖身一触,登觉全身一震,右手拿捏不住,绳子脱手,绿萼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大惊急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一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一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那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   杨过此时武功虽已练到了一流高手之境,但一来身在高空,二来绿萼的身重在下急扯,只有随着她向下跌落,全身功夫竟是施展不出半点。裘千尺在旁瞧着,心中的惊慌实不在杨过与绿萼之下。她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那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不需多大劲力,但方位却是恰到好处,那绳子甩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的腰间转了几个圈儿。   她本意是见既然挽救不了女儿性命,恼恨之下也把樊一翁扯下石窟跌死,那知道这个矮子虽是容貌丑陋,却是神力惊人,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个千斤堕功夫,想把身子定住。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股下墬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双手抓住绳索,用力后扯,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开地面已不过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厉害的乃是这股下墬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这么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三四百斤,对他可说已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脱绳尾,再将二人摔下。   突觉背上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小损,百脉俱废!”樊一翁大吃一惊,那“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八个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当他力抗下墬之势的当儿,便劲过于猛烈,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脏腑此际已受内伤,但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他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一指,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捏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身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温香在抱,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只见她拿的只是一块尖角石子。原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所用的口诀全都一样,她既用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手上真正的劲力,就算手持利刃刺在他的灵台穴上,也不能使他受到重大损伤,更不用说“百脉俱废”了。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被制住,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   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将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倒了出来。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药味,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既中情花之毒,怎么自己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绿萼心中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若是我爹爹拦阻,你须得想个法子才好。”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妈。”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中之毒,公孙谷主决不能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听得疑心大起,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随你一起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去救小龙女,并计及其它,此刻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心下黯然。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你快背我去。”   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裘千尺大怒道:“我衣衫烂尽,身上骯脏,是谁害的?难道……”   忽地想起大哥裘千里常时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先声夺人、吓倒无数英雄好汉之事,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须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他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你怕公孙止认出你的相貌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在自己脸上一戴,果然是面目全非,阴气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将面具接了过来,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一看周遭情势,原来身处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却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个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虽然身落敌手,却是丝毫不惧,喝道:“你快快将我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   他一面说,一面凝神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原来樊一翁年纪比公孙止夫妇均大,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经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相识,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知道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将他毙了,以免后患。”杨过回过头向樊一翁望了一眼,见他凛然不惧,心中倒敬重他是条好汉,但想必不必拂逆裘千尺之意,朗声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待要出言相求,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背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一伸手,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穴道,低声道:“樊兄,你腿上伏兔穴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在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本在担心母亲与杨过言语之间格格不合,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你背我一下也不该么?”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只是将她身子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裘千尺虽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从中原一直打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的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自己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派功夫之下,却是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此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倒也不致辱没了女儿。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三人悄悄绕到庄子后面,绿萼不敢进庄,却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扇。裘千尺将长袍,还给杨过,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着,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鼓乐之声,正从大厅传将出来。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自是不敢多有言语。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喜气盈盈,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天井中火光一闪,砰砰砰三声,连放了三个铳,赞礼人叫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交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鹜,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一半。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一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怪客的两旁,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是谁?”   五四:半枚丹药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还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这水仙幽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响应,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情耸动,一齐注目。   公孙止见他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形貌相似,但说是裘千仞到来,此事绝不可能,瞧此人来意不善,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厅上诸人中以尹克西最是熟悉武林旧事,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说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裘老前辈么?”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杇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么?只怕是冒名顶替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须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道:“你果然好了。”她此时已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手一伸,将绝情丹送在她的口内,叫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但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绿萼急叫道:“你给她吃了,你自己呢?”小龙女立时会意,惊道:“你还没服解药么?”   这时厅上立时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一时不敢发作。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的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吧。”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那浑人马光祖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那理会他与小龙女在一起,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却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与他结交,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   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道:“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怎地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居然不死?”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的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有书信到来?却不知这信中说些什么来?”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想道:“不对,不对,她死在那地底石窟之中,连骨头也早化成了灰。但人这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道:“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心中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里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之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之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为人极是机警,一听眼前之人竟是一个女子,虽然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更加断定她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道:“……愚兄深愧过去数十年中,极亏友于之道,以至兄妹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种种,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愿多福,衲子悔生合什。”   他一路读,裘千尺一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而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里侍候的一个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有死啊。”裘千尺点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的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一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有死,没有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吧!”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手足筋络挑断,幽闭在地底石窟之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爹,你怎对得住她啊。”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么?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知道么?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么?   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么?”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她的。”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谁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之中只盼与小龙女找个人迹不到之所,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还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吧。”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么?他真的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心地诚纯洁,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沉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心中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有这种极可怖的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   “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种人的心思,原朼教旁人难以猜测……”正说到此处,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腿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金是给父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飞去的方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一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她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的向后摔去,光秃秃的脑门正好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的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身形一晃,已抢上前去,将裘千尺扶起,在她脑门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这三句问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祖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她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心中却并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儿,你怎能与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眼儿,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了杨过的手。杨过愤激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倾心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这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他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儿,哼,你将我陷身死地之中,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儿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儿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这药你已服下了。”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愉快,心想:“我把药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啊。”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失望、羞愧,各种激情纠结在一起,平素虽是极有涵养,此时却已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一俯身,从新婚交拜的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刀,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吧!”众人万料不到他在吉具之下竟藏着凶器,不禁同声“噫”了一下。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杨过大喜,叫道:“啊,你只是为了救我,这才假意和他成婚。”要知小龙女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拼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他救了杨过,立时俟栈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洁丧在这水仙幽谷之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早料到这场喜事必无美满结果,但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却是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小龙女将淑女剑一震,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不少。”长剑抖处,径刺公孙止左胁。他知今日之斗,实是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璧,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于是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刀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但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手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连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着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公孙止恚恨难当,心道:“这个花朵一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联剑攻我。”又想:“裘千尺突然出现,揭破前事,自己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小龙女成婚,连这水仙幽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数十年来所谋无不顺遂,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拼武力一逞,只要将杨过打败,便挟着小龙女远走高飞,纵然她只活得三十六日,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他心思越想越邪,这倒乱刀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着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的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不和她相遇,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存:“为什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她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了过来。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难道他并未服药?”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香,当真是柔丝万缕,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视,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的目光何等敏锐,数招之间,早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果是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之旁观斗,她见小龙女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尽力守护杨过,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这位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裘千尺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同时一怔。   二人尚未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道:“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他这阴阳倒乱刀法的秘奥所在,但觉他将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拆,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的路子,招数极是奇特。但若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他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也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灵机一动,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那黑剑横肩砍了过来,明明是大刀的招数,心中只当他是一柄长剑,君子剑一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但若对方武功稍差,不能适当应付,那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他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术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他金刀晃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的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想来定知他的虚实,当下依然攻击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处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向杨过攻了过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跟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此时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相信她这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径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又要我刺他眉心。”但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来,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祖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了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杨过前后转了几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他长剑一抖,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噫”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并不是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不是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逼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聪明之极,已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想:“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他的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对他所有的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而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一点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行,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了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我须丧身在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小龙女,当下黑剑晃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砍了下去。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姑此时受攻,我如何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圈转刺他腰下。   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臂上已受重创,呛啷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了下来,撕衣襟裹扎伤口。杨过奋力恶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裘千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冷笑道:“你怪我什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有心肠!”   这一句话骂得甚是厉害,裘千尺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酣斗。杨过斜眼瞧了小龙女一眼,见她靠在一张椅上,缓缓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一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别在捣什么鬼?”但接招之下,只觉他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小龙女的剑法正是一路,心中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渐落了下风,给他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累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的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吟道:“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着这四言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   公孙止一呆,道:“什么?”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那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时剑去奇速,而“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中含义,便能破他剑法。但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几句诗吟来甚是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似乎心有二用,令人难以捉摸。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什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那朱子柳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初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能,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荃……”公孙止心一念动:“这大和尚是在出言指点我了。”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继守下盘,金刀从中盘疾攻了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对于汉人经史百家之事,无所不窥,他听杨过口中吟诗,早知他的下句,是以先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了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将去路尽数封住,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处递了过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收住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食指铮的一震,在敌人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中暗自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   要知裘千尺适才这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功力未够,不能克敌制胜,这一招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也就只这么一指,杨过已于瞬息之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剑飞舞,使的也是黄药师所授的“玉箫剑法”,这玉箫剑与弹指功夫,都是以攻击敌人穴道为主,剑指相配,饶是杨过功夫未纯,但一阵急攻,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招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   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当法王抢吟诗句之时,杨过自可立即变招,公孙止的武功却是裘千尺所授,他虽另有家传武学,但这些武功的招数裘千尺也是无一不知,因此不论他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裘千尺先行喝了出来。只听得她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一句呼喝,时分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无法中途改变,而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头一低,向前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截到了他脐下一寸五分的“气海穴”。他大喜之下,心想敌人必受重创,不料公孙止飞过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之下,向旁急窜数尺,这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是奇特,先前小龙女用金铃索打他穴道,也是明明打中而不受伤害,如此说来,要伤他可是千难万难了。正自彷徨无计,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小龙女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的厉害家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是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眼看双方每一招都是极其凶险,均能致敌死命,但在危急关头,总能化解闪避。   刀光剑影之中,只见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一伸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   她脑门撞柱流血,是小龙女撕下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   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别作声。”将布上的血液挤了少许在茶碗之中,一抬头见绿萼脸上大有惊疑之色,于是在另一碗茶中也挤了一些血液。她将两碗轻轻晃动,鲜血混入茶中,片刻间不见痕迹,这才又将那块破布按在头顶伤口之上,提气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五五:忽施袭击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只盼能致之于死地,先见她在一碗茶中混血,虽然不明其理,但心想此事对父亲定然不利,后来见两碗茶一般无异,这才去了疑惧之心,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吧!”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顺手拿起一碗,放到口边,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药?”说着一饮而尽。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神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然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干,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身在我金刀之下。”   裘千尺忽然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之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闭穴功夫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他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严令水仙幽谷之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他吃素。他防范虽周,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毫无损,公孙止的上乘闭穴内功却就此片刻间化于流水。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左手拿着一碟蜜枣,右手一枚枚的送往口中,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这功夫是我所传,由我而破,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啊。”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血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大叫一声,兵刃撤手,掩住右眼,疾奔而出,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但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只怕他也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她有了防范,以后便再难伤他,因此先用血茶破了他的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输于天下任何独门暗器,若不是绿萼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佰双目齐瞎,而目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见父亲忽地奔出,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左右为难,但想一来此事究竟父亲不对,而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二来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已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出古怪暗器来,给她伤了性命。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息了一口长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了。   小龙女见公孙止受伤远走,虽是他罪有应得,但想起他的救命之恩,也是不禁怃然,向杨过使个眼色,两人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要到那里去?”杨过回转身来,一揖到地,说道:“裘老前辈,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杨过一愕,心道:“你唯将女儿许配于我,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吧。”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舍死忘生的几番恶斗,金轮法王等都曾亲眼目睹,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一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一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一手倒按君子剑的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极是感激,但晚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知裘千尺性情极是古怪,说不定斗然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为她着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说过的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便她是个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祖听她说话横蛮,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马光祖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的眉心,真的是来如电闪,无法闪避。马光祖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两颗门牙打落。马光祖大怒,虎吼一声,扑了过去。尹克西急叫:“马兄,小心!”但听波波两响,马光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是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祖大笑之际,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想过去救卫,但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的穴道。马光祖是个浑人,极肯服输,见裘千尺手脚不动,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翘起大拇指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毫不理他,瞪着杨过道:“那你是决意不娶我女儿了?”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拔出腰间的匕首,指在自己胸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树核射了过去,打在匕首之上,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在石柱,深入数寸,烛光照射之下,那剑柄兀自微微颤动。众人“噫”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里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破衫,双手捧着,走到杨过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   “谢谢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的心意,乃是故意挡在杨过身前,好教裘千尺不能喷枣核伤他。小龙女脸含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弓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早已想到此事,但料到母亲必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已为妻,是以一直不敢出言相求,她虽是个女孩儿家,实不便当众为杨过求恳,然而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咱们有恩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吧。”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这几句话倒投合了裘千尺的心意,但一转念,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若是她愿意相娶,她自是千上万肯,只是迫于眼前的情势,只盼自己取出丹药先救他的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料想裘千尺这种性格之人,若不是遂了自己意愿,决不能突发好心,取出丹药救他。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里的人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呢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吧。”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我,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他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救他,这小子便要一命呜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   她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显得十分的漠不在乎。要知她自幼受师父之训,屏绝七情六欲,事事不动声色,何况她心意早决,更是坦然无惧。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此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如此下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吧。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心中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桩大事。   她想到此处,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了半枚出来,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了,可你须得答应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突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问道:“老前辈要办什么事,咱们自当尽力。”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的手中。”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要所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他自丧了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它武功未失,但短期之内不免大受影响,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但想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少女对自己一片痴情,要去杀她父亲,不禁大费踌躇。小龙女心中,也觉此人虽恶,对已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看来只有先答应此事再说。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这二人和你们有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拋一拋。杨过听她话中之意,所说的似乎并非公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见那人读信么?杀我大哥的,叫做什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道:“可是这位姓杨的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与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同时向他怒目横视一眼。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吧?”杨过笑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什,说道:“妙极,妙极!”   他二人在一旁斗口,裘千尺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左手一挥,向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吧。”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一看只有半枚,心中已明白了九成,笑道:“须得取那二人的首级,才来调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得紧,一瞧便知,不用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咽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半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一个地方,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说话到此为止,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各位贵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显是有逐客之意。   小龙女道:“为什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是三十六日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快走出谷,找到了坐骑,并骑而去。   杨过进水仙幽谷之时,将那匹廋马留在谷外,此时与小龙女携手出谷,一声呼哨,那瘦马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濒于死亡,此时得与心上人并肩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站在高岗上俯视幽谷中树木森森,晨光照射之下,满眼青翠,实是一处极佳妙的所在。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亭亭如盖的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倚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叫我姑姑了吧。”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也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什么?”小龙女道:“你爱叫什么。”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杨过忽地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温馨的气息混和着山谷间花木的清气,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己,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再去杀什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厮杀拼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地过十人天的好。”   小龙女道:“你说什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手足,无不温柔婉娈,自己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过了良久,缓缓的道:“你眼中为什么有眼泪?”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磨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一定是我太喜欢你了。”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什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真欲全身爆裂一般。   忽听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便算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数十丈外的一个山岗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六人并肩站立,说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原来杨过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会其余诸人,法王等随后出来,远远跟在二人后面。杨过与小龙女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致缠绵,却给法王隔山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险葬身在他的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光中露出怒火,柔声道:“别理他,这种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活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祖大声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齐去吧。这种荒山野岭之上,有什么好玩。”杨过心想自己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种不识趣之人前来滋扰,但他知马光祖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   马光祖道:“好吧,那你们快些来。”金轮法王哈哈大笑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   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杨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这时马光祖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的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祖怒道:“我不放,你便怎样?”法王右手一拳迎面去。马光祖道:“好啊,你动粗么?”提起浦扇大的手掌抓他的拳头,那知法王这一拳乃是虚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祖一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那山坡上全是长草,马光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半天爬不起来。   杨过隔着高岗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祖定要吃亏,急忙纵身赶去,但为时不及,马光祖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当下伸手扶起,二人并肩又上岗来。马光祖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心中一直忿忿,此时见他如此横法,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逆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而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自恃武学深湛,但若这五大高手并肩来攻,自己决然抵挡不住,口中敷衍对答,心里却在寻思脱身之计。   ∧侵砉庾婧吆哌筮螅叩剿澈螅推鹨蝗榈囊簧性诜ㄍ跄悦牛苑ㄍ醯奈涔Γ砉庾嫱迪灸训贸眩耸彼窆嘧⒃谘罟煜孀拥任迦松砩希哉饣肴撕敛辉谝猓贡凰罅σ蝗倘缣赴愦傅醚矍敖鹦锹颐啊K拢刂庖蛔玻砉庾嫘乜谥辛酥獯福蠼幸簧砻嗝嗟耐暗沽讼吕础7ㄍ跎碜游砉庾嬲馀哟蟮纳砬玫谒募缤贰K笞阋坏悖汛艹稣捎啵锻孪卤既ァ?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杨过持剑在手,第一个追了下去。那法王武力果然了得,肩头虽然负了一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行走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数十丈内竟然追他不上。杨过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倏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说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祖,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的身后,先将他去路挡住,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拥而上。”   法王哈哈一笑,将马光祖拋在地下,说道:“这种浑人,也值得与他结怨?”双手伸入袍底,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一只银轮一只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咱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微微放心,暗想:“此人两不相助,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为人最是阴险,心想自己并无胜他把握,还是让旁人打头二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乘其敝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虽然性格暴躁,却非愚笨之人,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他的心意,但自负武功独步天竺,释迦掷象功威不可当,心想纵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掀起山坡上一块极大的岩石,喝道:“好,我试试你两个轮子的厉害。”举起巨岩,径向法王当胸砸来。尼摩星身材本矮,这块巨岩偏生甚高,竟比他头顶还高出半尺,瞧来最轻也有三四百斤。众人见他不用兵刃,举起这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日前在绝情谷石室中各运内功抗热,尼摩星曾被炙得晕倒,金轮法王心想此人内功也只平平,不料他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与他硬碰,左足一挫,避开巨岩锋锐,右手铜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竟是举重若轻,回手一挡。铜轮与岩石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小黑炭的武功极怪,甚是不可大意。他力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瞧他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展开轻身功夫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祖救起,与小龙女并肩站着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心中均感惊诧。但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的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   将岩石往法王当胸掷了过去。   原来他这一掷,正是天竺佛家的一种极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据佛经中言:释迦佛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   成为深沟,今名掷象坑。这自是一个寓言,用以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种外功,能以巨石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巨,但见那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疾往法王飞撞过去。金轮法王武功虽强,那敢硬接硬碰,右足一点,已向旁跃开丈余。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   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是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之间竟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   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加力,去势越来越是威猛。法王心念一动:“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必得立时另想办法。”他一面闪避,一面寻思变招取胜之道,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无暇旁视,杨过等却已看清,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却是一队蒙古精兵。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突然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但见那人科头黄袍,手中拿着一张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一击,那块巨岩挟着一股列风,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势道极是威猛。忽必烈翻身下马,一手执住法王,一手执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是因事斗殴,但为顾全双方面子,想轻轻一言揭过。法王微微一笑,道:“这位尼兄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道:“难道我当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快取酒来,让咱们痛饮三杯!”   五六:攻打襄阳   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在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干脯,布在地下。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也是小人未过门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的恶斗,更将羁糜天下英雄豪杰的礼法丝毫不放在眼里,心里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要娶师为妻。   蒙古人对于忠君孝亲、敬师友弟这一套礼数,却远没汉人考究,忽必烈是以也不觉奇怪,只听说这少女传授过他武艺,心中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微微一笑,也举碗饮干。余人跟着喝酒,马光祖更是连尽三碗。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好感,此时听忽必烈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碗酒后,脸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个个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心中暗暗起了相助蒙古人之意。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道:“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焕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与先父总角时曾有八拜之交,当年远征西域,迭出奇计,乃是我太祖皇帝手下第一爱将。我父逝世时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兵将懦弱,人数虽众,殊不足畏,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顿兵襄阳,久攻不下,皆是因这郭靖从中作梗。”杨过站起身来,叉手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不才,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如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每次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意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要杀了此人,襄阳便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听王爷差遣,以尽死力。”忽必烈大喜,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诸位俱有大功,但亲自下手之人,小王当奏明皇上,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却是名扬天下,实乃生平之愿。要知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除西域四大汗国之外,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那时举世武林豪杰,无不钦仰。众人听了忽必烈之言,均是大为振奋。小龙女却深情无限的望着杨过,心中在想:“要它什么公侯世爵,什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尸骨,蒙古兵见到汉人,无不肆意虐杀,杨过瞧得心中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   杨过暗自寻思:“这些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杀几个蒙古最歹毒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众人胯下所乘,都是蒙古精选的良马,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由此可以想见双方激战之惨烈。蒙古军得探马报知,皇弟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一齐迎出三十里外,但见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其壮盛。各将帅见忽必烈乘马而前,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忽必烈“哼”   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将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殿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峻,心中暗自钦服:“蒙古军兵勇将悍,主帅严明,恃此南攻,大宋如何是其敌手?”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但见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驾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上城去,但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墙。只见数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墙,蒙古军中呼声震天,每个百夫长率领一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在墙后闪出一队弓手,将蒙古援军射住,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只见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并不穿宋兵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黄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个个身矫捷,显然颇有武功。攻上城墙的蒙古兵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披靡,但遇上这队汉子,砍杀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尸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身穿灰布长袍中年汉子尤其神威凛凛,他手中不持兵刃,纵横来去,一见已方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直如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自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之中,更有谁及得上这汉子。”杨过正在他身侧,说道:“王爷可知此人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道他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被杀得没剩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生怕王爷责怪,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这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只听得郭靖一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一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这两名百夫长虽勇,那里抵挡得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觔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较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已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一掌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的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正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撤麻耳罕,此人即是最先降入城中的勇士之一。   郭靖想起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不是?”那百夫长见郭靖仍旧记起自己的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被我擒住,休怪我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   当下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住鄂尔多的腰间,慢慢将他缒到城下。鄂尔多乃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然被城头用绳索缒了下来,城下的蒙古兵将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止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乃是用蒙古话所说,中气充沛,一字一句的送到城下。那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郭靖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军个个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郭靖释他的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那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殿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在旁瞧着,无不震恐。忽必烈向万夫长道:“此人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牲口二百。”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其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要请殿下赐示。”忽必烈见杨过嘴角边略带笑意,道:“杨兄弟,你必知孤意,向诸将说说吧。”杨过心中一动:“此人手段厉害,我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遭其忌?”当即答道:“小人也正不明白呢。”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这百夫长夸说郭靖厉害,不论是虚是实,均属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一齐拜伏。   但经此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并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下寨扎营,眼见城下蒙古军积尸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但见襄阳城垣坚固,守备严密,却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殿下分忧,也教他折折锐气。”突然翻身上马,快步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疾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追风,箭去似电,蒙古人骑射之术,果然是举世无双。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双箭已射到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不及闪避,那知他双手向内一拢,一手抓着一枝长箭,劲透十指,倏地向下掷出。   那两名卫士尚未转身,要瞧明白郭靖是否被双箭射死,突然箭到,两人都是透胸而过,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彩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那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   “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   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忽见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于是向忽必烈道:“殿下,小人有一事告禀。”忽必烈道:   “请说不妨。”杨过道:“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道:   “这却如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   杨过当即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纯系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人相从,又是一个女子,料非敌人行诈攻城,当即向郭靖禀报。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是否从旁相助?”当下笑答道:“武二哥么?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吧。”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两位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平辈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却极是亲热。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是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郭伯母安好。”他汉腔愤恨,却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竟丝毫没有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吧。”杨过心中暗喜:“我深忌黄蓉智计过人,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那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报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那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而来陪他,当下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小宴,替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休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让几句。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便不再言语了。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的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三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却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心下暗悔:“早知黄蓉是我杀父仇家,又何必拼命相救?”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死于法王手下,我便无法亲刃仇人。我更因此而不能得见傻姑,只怕我终生认贼为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生怕言多有失,将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千万百姓,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   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种种可怖可恨的情景,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响,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化尽心力练功学武,固然行侠仗义,济人困危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乃是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然我深感自己才力不足,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能,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望你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杨过听得耸然动容,只见郭靖言辞诚恳,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于是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后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的了。好啦,时候不早,咱们睡吧。早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或有诡计,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你养足精神,好大显身手呢。”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却暗暗藏在贴肉之处,心想:“你武功便再强百倍,我却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之中给你一刀,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杨过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那时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心中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胸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个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这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这一刀怎刺得下去?”   但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心一横:“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间: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自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难道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磿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立即转话题,细细想来,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授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他望着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听得他呼吸急促,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身子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快睡吧。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道:“是。”   隔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心中一凛,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郭靖道:“是了,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死得很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轻轻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你怎能替他报仇?”   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下手刺他,那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们问起之时,年纪尚幼,内中情由未能明白,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吧。”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后,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想起小龙女,精神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那刀锋贴肉,都烫得暖了。正想将匕首拔出来,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杨过急忙闭目,郭靖早已惊醒,坐起身来,道:“蓉儿么?可是有紧急军情?”   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坐起身来,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道:“什么事?”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摇头道:“他或有疑心,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难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但咱也没好好劝他,没千方百计救他。”   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种人还值得救呢?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我听芙儿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的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蓉儿,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结果也因我而死,是否咱们亲自下手,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吧,住过了今晚,明日我到军营中睡。”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绝无违拗,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胜已百倍,料无不中,算无遗策,虽然不信杨过对已怀有恶意,但黄蓉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可咱们的女儿,却既不像我,又不像你,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便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现下年纪越长,此事越是尴尬。依郭靖之意,将女儿配了杨过,另寻淑女与武氏兄弟完姻,但黄蓉心思细密,知道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饶是她才智过人,却也筹不出一个善策。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   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相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黄蓉拿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更没第二个胜得你呢。”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破虏,若是女孩呢?”他想了一会,道:“你给取个名字吧。”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   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已灭,蒙古铁蹄压境,孩子是在襄阳生的,那就叫她作郭襄,好让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第十四集完)   五七:国难家仇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郭靖在她手背上抚摸了几下,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是一样?快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只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听得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明明白白。当郭靖黄蓉走向内室,杨过仍在屏门之后痴痴站着,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死于他二人之手,那是千真万确,再无疑惑的了。这黄蓉果然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直等到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只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想:“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只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在小。”须知他宅心仁厚,绝未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一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若是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后来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他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来,一刀刺了他要害之后,立即破窗跃出,又怕鼾声一停,反而使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装作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叫他,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一刀正要刺将下来,郭靖柔声叫道:“过儿,你做什么恶梦了?”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去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肩一沉,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非他之敌,抗拒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那知郭靖抱了他身子,重新跃进窗子,将他放在床上,把他双腿盘坐,两手垂在丹田,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暗暗奇怪:“不知他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心想:“他在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反受其害。”急忙出掌按在他丹田之上。   杨过要想张口大呼,不料丹田被郭靖按住,竟然叫不出声来,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自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份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奇经八脉。”杨过是个十分的聪明伶俐之人,听了郭靖之言,又觉到他是在以内功助已通脉,一转念之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惭愧。   原来他只道我练功时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气,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逐步消散。杨过既经作伪,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体中内气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化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经了这番冲荡,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心中不禁感动,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下肢残废。”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存心厚道,只怕杨过知晓此事,于是岔开话题,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缓缓驰出城去。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的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其中的功诀法门,你都是会的,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你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真所谓君子可欺以方,杨过一番花言巧语,竟将郭靖骗得没半点疑心,他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定然逃不过她的掌心,听郭靖答应不告知黄蓉,当下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是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他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实无定则,但在每人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殊有伤感之意,倒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他的话虽然不错,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么?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眺望,汉水浩浩南流。只见四郊大批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曰:“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是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踰。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念给我听,我便记下了。你想中国文章之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之术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很是喜欢,说道:“经术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郭靖吃了一惊:“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而前,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什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容其入城,否则为祸不小。”   十余年前蒙古军攻襄阳之时,守城的安抚使名叫吕文德,正是当今守将吕文焕的胞兄,其时郭靖、黄蓉襄助守城,也为放难民入城之事与吕文德大起争执,不意难兄难弟,如出一辙。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守城已久,累立奇功,威望早着,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一面开城,一面命人飞报吕文焕。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各自在城垛后守住,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批,马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啊。”蒙古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一直用这驱敌国百姓先攻的法子,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这法子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焕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便砍去一个首级,一枪便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大是愤恨,只听吕文焕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焕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道:   “不,好人怎能错杀?”郭靖心中一动,暗想:“莫错杀了好人,莫错杀了好人!”   郭靖叫道:“丐帮的兄弟们,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也要随去。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守在城头给我掠阵吧。”杨过见蒙古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到城头。但见郭靖率领一队杂衣汉子,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的侧翼。   蒙古军使这借刀杀人之计,原是一举两得,既可屠杀汉人,又能摇动宋兵军心,突见郭靖领了一队健汉冲到,人人武艺精熟,勇不可当。   押在众百姓后面的蒙古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汉子,大半是丐帮中的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一齐大声吶喊,奋勇当先,这一股声势,先自教蒙古兵气馁,两军一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一队千人队抵挡不住,斜刺里又冲到一个千人队,双方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那军是百战之师,果然勇悍精锐,郭靖所率的壮士虽然个个身负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分心厮杀,无人再来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垓心。吕文焕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惊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却是反复想着郭靖那句话:“莫错杀了好人,莫错杀了好人。”眼见他被蒙古兵四面包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现下郭伯伯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了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且舍命相救,那么他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他眼望着城下的惨烈厮杀,心中却是围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父义结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父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从未见过自己生父之面,但自小想象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万万不能。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制,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到此节了。   这时城下的喊声惊天动地,郭靖一千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彪人马,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彪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冲到了城门之前。那忽必烈用兵,果然不同寻常,只要城中开门接应,那四队精兵便要一拥而入。吕文焕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敢开启门者立斩。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各种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阵势一乱,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一柄长矛,纵马驰出,身后的壮汉结成方阵,一路杀至城边。这方阵结得极是严整,蒙古军竟然阻挡不住,待退到城门之外,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将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见他如此神威,一齐勒马,不敢十分逼近。   吕文焕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那城门只开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了进来。蒙古军见功败垂成,黄旗招动,两彪军马自左右冲到。吕文焕大叫:“郭靖兄弟,你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全部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纵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一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纵然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挡大军的冲击?   朱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吊上来。”郭靖一回头,见最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面用力关门,那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一矛刺死了一名什长,纵身一跃,伸手拉住了长索。   朱子柳奋力一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督战的万夫长喝道:“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着,脱下身上长袍,右手持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极大的盾牌,只是他胯下的坐骑,却连中了三十余枝长箭,射得竟如一只刺猬。朱子柳双手交替,将郭靖越拉越高,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胖大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了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柳都是武艺深湛,若是射他二人,定然被挡,于是右手一松,那长箭倏向吊着郭靖的长索中节射去。   这一招甚是毒辣,那长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各向朱子柳与郭靖射了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射成两截,第二三箭势挟刚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好!”一箭射到面门。这一箭急劲异常,发射者显是有极深的内力,朱子柳知逆城头上站满了人,自己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杆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射断,心中暗暗吃惊,自己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城内若是派军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升丈余,右足跟着又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种“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郭靖这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而且一步便跃上丈许,的确是惊世骇俗的武功。突然之间,城上城下一齐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一齐注视在郭靖身上。   金轮法王瞧得暗暗骇异,但知这种“上天弟”的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要中间略一打岔,便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窜上去,当下飕的一声,又是一箭向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别放箭!”原来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伤他,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百万人见他背心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来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乃是片刻之间的事,但杨过心中已如闪电般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登上城头之际,杨过只要凌空一掌,郭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须身受重伤,给他击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变化极快,但朱子柳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随机应变,何等快捷,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沉,随即一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就如两只大鸟般飞在半空。两军数万人马,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秃驴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眼见他弯弓搭箭,又想发射,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接过弓箭,猿臂一伸,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发来的那箭射去,拍的一声,将法王的箭射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上他的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珠三箭,第一箭破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瞧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里一箭射来,旗杆上绳索断绝,忽必烈的王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下又传令退军。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脸上竟没半点骄色,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默沉思攻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破。法王道:“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相救,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复无常之徒。”忽必烈道:“那却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亲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小人。”法王心中不以为然,但不敢公然反驳,只道:“但愿如此。”   蒙古兵退却之后,安抚使吕文焕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的迅捷和勇敢,一齐大为赞扬。武氏兄弟在另席旁坐,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黄蓉将杨过请到内室相见,温言嘉赞,杨过谦言逊谢。郭靖道:“过儿!   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是担心他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奋不顾身的相救自己,只恐伤了内脏。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他岔开话头,道:“郭伯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此节自然决不提起,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夫过几天我便传你。过儿,全真教的玄门武功博大精深,妙用无穷,你好好研习,终生受用不尽呢。”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虽说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但终是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靖记起她昨晚的嘱咐,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的声音。   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著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杨过道:“姑姑,有什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边的月亮,道:“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天,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那么毒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语,胸间柔情渐增,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良久,眼见月亮慢慢移到中天,夜凉如水,寒意侵肌,忽听假山外有脚步之声,两人隔着花丛走近,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干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个男人答道:“哼,你三心两意,难道我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咱们从前许过的愿,发过的誓,你那里还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二人。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人为他烦恼。杨过一笑,拉着她身子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武修文这几句话一说,郭芙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轻轻一响,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拍拍衣衫就走。杨过这小子自小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偏就没瞧在眼里。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大喜,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为乌龟大王八。”   郭芙心中乐了,噗哧一笑。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喜欢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钟。”听郭芙语意之中,对武修文虽是一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伏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又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什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但听得拍的一声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你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谁叫你检便宜说话?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他气急败坏,却说不出话来。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是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论我许了谁,你哥儿俩总有一个要伤心失望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有多为难么?”   五八:单刀赴会   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俩自小没了爹娘,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听她说到兄长,不便再说什么,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掷了给他,叹道:“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绿些。对你们哥儿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天一定逼着我要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与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花园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咱们都讨一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要讨我爹娘欢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教我爹爹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不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金轮法王,连我爹爹也未必胜得了他。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吧。”   武修文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吧。”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黄蓉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什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躲在花丛之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想起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那是远远不及了。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什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是一惊,心想原来山石之后尚有一人,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小武哥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之中,却充满了眷恋的神色。两人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些什么?”武敦儒道:“没什么。   我不说你也知道。”说着慢慢转身,慢慢走开。   他兄弟二人一个沉着,一个机灵,性格竟是大不相同。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世间若是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抬头见月亮西斜,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那郭家妹子一点也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   二人并肩坐着,满心愉乐的一直坐到天明,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突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道:“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却在园子里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见了,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杨过一惊,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芙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偷出城去,行刺忽必烈去了。”   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著宽衫,坐在一旁,容色甚是憔悴,郭靖来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却放着两枝长剑。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氏兄弟到敌营去干什么?”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道:“两位武兄弟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想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教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能,焉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但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竟将二人的兵器送了回来。郭靖将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取出,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   杨过打开书信一看,见信上写道:“大蒙古国第一国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仲,名门必出高第,古人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象,盖有年矣,日间荆紫关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末克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得聆教益,洵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报归平安如何?”   这这通书信写得甚是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书信,道:“如何?”   杨过聪明伶俐,心中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   现下她邀我来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一到蒙古营中,法王、潇湘子等人合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他随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伤他,假手于法王诸人害他性命,岂不大妙?”   他想到此处,微微一笑,道:“郭伯伯,我和师父二人陪你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正是如此。”杨过心想:“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上一次。”当下说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便显得你是单刀赴会,有恃无恐。”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潭虎穴,咱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黄蓉忽道:   “不,我意思是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然有了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甚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纯,倘能同行,大增声威。”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襄儿,就要在这几天出世,有龙姑娘守着,我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儿,咱们走吧。   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俩敌营一走,半天即回,又不是什么大事。”   杨过心想若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忠诚朴实,那便不是自己对手,与他到敌营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追风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古大营。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心下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与拖雷情深义重,不禁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迎上,一揖到地,说道:“家父在日,常提起郭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频,实慰生平之愿。”郭靖还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太祖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无日方中,不意忽尔谢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摰,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只有马光祖是个浑人,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西在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祖“啊哟”一声,叫道:“干什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马光祖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却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两位武爷。”左右武士应命而下,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实实,只足之间的牛筋长不足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一见师父,满脸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了一个大大的乱子,郭靖心中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这才失手被擒,又见二兄弟被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转怜,心想他二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   “武学之士,一生之中必受过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什么。”   忽必烈假意怪责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如此无礼,快快松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竟是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描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力莫办。潇湘子、尼摩星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均加了一层戒惕之意。   忽必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反而要分心照顾。   郭靖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叙契阔,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心中担心着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吧!你们禀报吕安抚,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服。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1029-1034页缺漏以新版补齐)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质朴,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   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干一碗。”说着又举碗饮干。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啷啷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里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杆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接旧版)左手却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径来夺他匕首。这是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差之势。尹克西满拟一匕首刺去,敌人非放脱金鞭,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自己的匕首也要夺去,金鞭非但不能夺回,甚至匕首亦致失陷。   就在这危急关头,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杆棒同时向郭靖攻到。郭靖将金龙鞭一扯不下,暗自佩服对方武功了得,猛地里大喝一声,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却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金轮与杆棒。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走出圈子,在地下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惧的却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住他的手里。三人当下均是不敢冒进,严严守住自己门户。郭靖一面见招拆招,一面观察潇湘子和尼摩星手中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沉重坚硬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状。尼摩星手里的蛇形兵器,招数却古怪之极,这兵器活脱是一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身蛇尾,均是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那蛇身何时弯曲,那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它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   郭靖当年曾接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那蛇杖上的怪蛇乃是真蛇,兼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总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他心中最忌惮,倒还是金轮法王。   四人在帐外拆了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祖到了。他手中挺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那四位高手激斗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差,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祖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声无息,那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若非他神力过人,不是脱手飞去,便是撞中自己额头,击得脑袋迸裂。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但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是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运刚劲的猛袭下去。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旁瞧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与这四位高手相差太远,若是挤入战团,那当真是惊险重重,不足自保。他武功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那天下阳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里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是非受伤不可。杨过爱这浑人心地质朴,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一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一声:“马光祖,看剑!”君子剑出手,刷的一剑,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祖一呆,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这种人,在这儿瞎搅什么?快给我滚回去吧!”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祖手忙脚乱,不住倒退。杨过连取攻势,迫得他一步步的退后。马光祖腿长脚大,这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马光祖眼前但见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自己施展辣手。杨过等他又退数步,低声道:“马大哥,我是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光祖道:“什么?”也这句话说得声音甚中。杨过低声道:   “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祖瞪眼道:“为什么?我不怕那狗狼养的大和尚。”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在常人却已是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祖倒真听话,点了点头却不开口。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祖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人多半会信,于是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什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   马光祖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杨过知他心中想些什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尸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有给你。”马光祖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祖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祖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五九:欲施暗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武功虽高,但向来居于隐僻之地,少与外人交游,故见闻均不广搏,较之尹克西,那可算得是孤陋寡闻之极了,但见郭靖掌风凌厉,每一掌击出,均夹着一股刚猛无比的强力,三人均不知这套掌法的来历,当下紧紧将他包围在圈子之中,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如此强劲的掌力,却必难持久。自来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力道愈强,愈是不可经久,此乃万物不易之理。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这是武学的至宝秘笈,当真是奥妙无穷,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那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了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天下三大高手的兵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挥洒自如。   杨过在一旁观斗,心中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学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将真经的功诀与郭靖的掌法一一印证,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当下心中默默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是要将郭靖置之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只怕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摧动掌力,心中暗感焦躁:“如此缠斗下去,敌方只要再来一个好手,我便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又不知胜败如何?”须知高手相斗,丝毫不敢疏神,四人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顾,杨过与马光祖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腿僵直,一窜丈余,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那哭丧棒中藏有毒物,急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闻到自己棒中的剧毒,竟然并不晕倒,心中不禁大感诧异,暗想:“便是狮虎强兽,遇到我这蟾蜍毒砂棒也得晕倒,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将毒砂棒临空点落。   原来他在湖南荒山中练那寿木长生功之时,曾见一只小小蟾蜍躲在一口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蛇击倒,于是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出牠的毒液,练制而成毒砂,藏在这哭丧棒中。棒尾装有机刮,只要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他发射毒砂时纵跃窜高,使那毒威力更增,这毒砂棒他只在遇到巨蟒猛兽时曾经用过,端的是百发百中,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见他斗然放毒,虽非首当其冲,但在侧旁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同时向两旁窜跃,不敢与黑气相近。潇湘子鼻塞有解药,就在黑气中直穿过去,挥棒追击,郭靖不等他哭丧棒点落,猛地一掌“见龙在田”,往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回击挡,未及发毒,身子已被郭靖这一招的掌力推得向后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铁蛇已递近身来,此时太阳正当头顶,郭靖瞧得清清楚楚,铁蛇口中的蛇尾伸缩晃动,显然其中也有古怪,若是也发射极为厉害暗器,仓卒之间未必能抵御,当下不待他铁蛇近身,一掌“潜龙勿用”,往他胸口击去。尼摩星知他掌力刚猛异常,急忙横过铁蛇,右手握住蛇尾,左手执着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的力道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其实他胸口竟是丝毫也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知道不妙,面门与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觔斗,就似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一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吧!”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了三人包围的圈子,大吃一惊,急忙飞窜而至。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尺,十余枝长矛的矛头指住他的背心。郭靖双臂一振,架开两枝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若是不接,那两人定要摔得死去活来,但如伸手接住,这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他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跌得晕死了过去。法王毫不停留,右手金轮往郭靖背上砸去,郭靖知道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再想脱身,又得费一番周折,当下夺过两枝长矛,向后猛戳。他夺矛递招,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脚下竟没有片刻停留,而向身后戳刺,背上就如长了眼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左腿,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队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中,众兵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乱成一团,反而阻住法王等三人的追击。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名百户长之前,伸手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在众军中东一冲,西一突,斗然间绕出军阵,放马急奔,口中长哨一声。那汗血宝马远远站着,听见主人招呼,如风驰至,郭靖只要一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   杨过与马光祖远远观望,突见那宝马即将奔到郭靖身旁,暗叫:“不妙!”情急之下,猛地大叫一声:“啊哟,痛死我也!”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脱。随即低声道:“别说话,快走开!走得越远越好。”这几句话是说给马光祖听的,他那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定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若是马光祖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祖一呆,但想杨过此番做作必有用意,当即撤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果然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弓冲入军阵,向杨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念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去挡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晃身子,说道:“那大汉本非我的敌手,但不知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他这番谎话说得全无破绽,盖马光祖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如说给马光祖打伤,郭靖不免心起怀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来,不由得他不信。   何况前一晚杨过被郭靖误认为练功走火,此时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也是极平常之事。郭靖本想敌方三个最强的高手已由自己接过,以杨过的武功,对付一个马光祖真是绰绰有余,唯一担心的是他内功调匀未定,又起不利变化,是以一听他的叫声,急忙飞马来救,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轻,你却是襄阳干城,合郡军民,全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一蹲,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肚腹接连被两枝长箭射中,一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是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径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一瞧四周形势,只见军马四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了。王帐之前的大纛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神情极是潇洒。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的身前。左右卫护亲兵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但见一名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外跌开,只要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身上。   众亲兵舍命来挡,但那敌得住郭靖的神勇?法王一见危急,手中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袭到。郭靖低头让过,脚下却丝毫不停。杨过心想:“若是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此时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伤他不可么?”郭靖一怔,此时那里还有余暇容他细想,顺手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诛之。”杨过道:“好!”心中更无怀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项便要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一闪,一棒往他剑上击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一黏一引,卸开对方棒力,看清楚这棒乃是潇湘子所发,心中一奇:“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了,郭靖若是死在我的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尸那知我是为报仇这区区世间虚名,我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过剑尖,又待向郭靖背心刺落。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不知杨过在他背后捣鬼,只道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能够放毒。”杨过“嗯”了一声,潇湘子又是一棒打到。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什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一棒击向郭靖,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湘子伸棒架开他的剑招。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只怕抵挡不住潇湘子哭丧棒的威力,回过左掌,往他胸口疾拍,潇湘子身子一震,退开数步。此时杨过无人拦阻,已可一剑直刺,但见郭靖出掌对付潇湘子,左胁空虚,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递上。潇湘子生怕杨过得手,一退即进,哭丧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互相比拼,自己与杨过却同时遇险,他生性仁义过人,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杆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与此同时,尼摩星铁蛇的蛇头已触到郭靖的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杆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那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郭靖一运气,肌肉一弹,那铁蛇进势一阻,也再难深入,跟着飞起一腿,将尼摩星踢了一个斛斗。尼摩星眼见得手,只道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这“蒙古国第一勇士”的荣号已隐隐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他胸口肋骨,喀喇一响,三根肋骨一齐断折。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一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倒海般压至,若再与他硬拼,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他这一招,身子连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危,还是顾念杨过,道:“过儿快去抢马,我替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拼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里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一跃而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郭靖,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拼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什么?”杨过不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由得退开两步。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叫道:   “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都想抢那擒杀郭靖之功,二人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数千军马四下里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那尼摩星极是勇悍,虽然断了三根肋骨,提起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大呼酣斗,眼见一枝剑挡不住三样兵刃,一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心中存了必死之念,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那能支持长久?又斗数合,嗤的一声,左臂已被法王的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正危急间,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撑着一根铁拐,右手舞动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过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正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他被蒙古人征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一心想刺杀一二个蒙古大将,始终未得其便,这日听得吶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杀入解救。   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一松杨过的剑招,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杆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互相争功,杨过便是舍命死战,郭靖亦示免早已丧。忽必烈当日许下“蒙古国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见其弊,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忍住疼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那君子剑乃是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了一道缺口。法王乘势向前一送,轮上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力压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回剑相挡,那金轮微微一斜,嗤的一声轻响,他右手下臂又被金轮子划伤。这一次所伤虽不甚深,但划破了血管,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身子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想要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去,使他只有招架之功,若非竭尽全力,几乎不足自保。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检,杆棒一起,当的一下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起,杆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他负着郭靖,行动难以敏捷,当下不及细想,左手长出,抓住了杆棒头,右手顺手便是一剑。此时他全身门户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一掌逼开冯默风,伸左手便向郭靖背上抓来,想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杨过夺棒出剑,这两招之中,将生平的修为尽数用上了,潇湘子身子尚未落地,杆棒已被对方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君子剑已点到胸口,这一下形格势禁,无可奈何,空有一身高强武功,也只得撤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见法王出招狠毒,锤拐齐施,往他背心急砸。法王回轮一挡,当的两响,震得他双手虎口齐裂,左掌却仍是往郭靖背心抓来。冯默风虎吼一声,拋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他的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砰的一掌击在他的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但冯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如何残暴、如何攻打襄阳、郭靖如何力退敌军,他与郭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想到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出手之时,早已立定了主意,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入法王胸口内里。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杆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一股黑烟,身前数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熏,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左方军卒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信神信鬼,眼见他杆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吶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让开。”忽必烈近卫亲兵之中,有数十年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杆棒一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那匹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此时实已筋疲力尽,将郭靖一放上马背,再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吧!”   那黄马本就甚有灵性,杨过将牠自苦难中救出生天,更是恋主,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马又从四下里渐渐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想要往马背上一刺催牠急走,心中总是不忍,大叫道:“马儿快走!”伸杆棒往马臀上戳去。那知此时他战得脱力,杆棒伸出去准头偏了,一戳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杆棒一戳,睁眼一看,俯身拉住杨过胸口衣服,将他提上马来。那黄马欢嘶一声,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鸣,此起彼落,郭靖低啸一声,那汗血宝马跟着过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冲追来。那红马奔在黄马身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挨擦擦。杨过知道自己黄马虽是骏物,究竟不如红马远甚,眼见蒙古军士纷纷放箭,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那冯铁匠是丧于法王之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伏在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那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的马足。法王这一招甚是厉害,原来他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只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气运右臂,挥出金轮,准头却放得甚低。要知他若用金轮打死杨过,那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才能建功。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回过头来,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那红马追风逐电、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拋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伯伯,你身子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鼻息,只觉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心头一宽,竟自晕了过去。   他昏昏沉沉,在马背上伏了一阵,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面前模模糊糊,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长剑,终于撞下马来,他口中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但觉额上一疼,天旋地转,登时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身子怎样?别伤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头一看,见是黄蓉,脸上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眉现喜色,却是小龙女。杨过如在梦中,叫道:“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只听黄蓉道:“他已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小龙女答应了,眼睛始终望着杨过。黄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不由得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烛火。   杨过眼前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一来流血甚多,二来恶战脱力,是以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健,已是好了大半,一觉屋顶有警,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来下书信,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客么?若是有何见不得人面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那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的,不敢举步便进,站在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满脸通红,心想这黄帮主的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得占上风,不如藏拙。他本来自负文才武功,都能称雄江湖,岂知此番南下,竟是连遭挫折。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倏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以黏劲将信黏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时的一番锐气,不禁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壸向外一抖,一壸新泡的热茶自壸嘴中如一条线射了出去。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壸茶射出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与右手上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一回,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犹如陷入泥沼,又似缠在无数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正式式动手,虽然终须输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来便被摔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间被泼中了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暗器,料想此番性命难保,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烂得如何惨法,当正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一棒既来,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他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哎哟”一声大叫,假装摔得甚重,身上痛极,索性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折扇忽地伸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一推,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   六0:国事为重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身子?”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裂,心中念头一转:“这毒水一触体,烫入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种厉害古怪的药水?”黄蓉猜中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吧,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澜见骨,子不过午,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吧。”   霍都素知丐帮的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从她的聪明,调制这样一种毒水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黄蓉知道霍都并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间长了,必被瞧出破绽,于是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她言语中听出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   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轻一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里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那敢再在城中逗留,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出屋,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虽然用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用的固是巧劲,但也也牵动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喘息半晌。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霍都送来那信,只见信上写道:“蒙古第一国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手,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杨过道:   “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她见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黄蓉更感奇怪,一时不便多说什么,只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她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道:“他……”原来自杨过回进襄阳之后,小龙女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受到若何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头向杨过嘱咐了几句,这才跟黄蓉出房。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是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岂知黄蓉料事如神,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上忽生红晕,更是料得定了,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喜欢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小龙女给她说中,不能谎言欺骗,半晌不言,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什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侠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侠的。”   黄蓉一听心中暗暗吃惊,她猜到杨过心中存有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侠对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他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倏忽之间,黄蓉脑海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安慰她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什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道:“什么七日之命?   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水仙幽谷中之事,逐一说了出来,杨过怎地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郭靖黄蓉回报,才给他另服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的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里、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妹子裘千尺,酿成了这等的祸端。小龙女简略的述说完毕,说道:“他屈指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什么的,那全不用理会。”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其实等于自戕,此种舍已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空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因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言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殊乏良计。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痴恋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个给了女儿,此时她心中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想起:“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一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什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给他知道,否则那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侠,待危难一过,我将我首将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尚未明白她言中之意,道:“你说什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是她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是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   这几句正说中了小龙女的心事,她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因为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一样啊。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爱子女之心,并未逊于夫妻之情。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好好的,其余的我还希罕什么?”   小龙女沉吟未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贼秃。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赶至绝情谷去。我跟你说,那裘千里与杨康全是我一人所伤,与郭大侠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与过儿。此后你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是上策,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合籍双修,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也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数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的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细细跟她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之中甚是惶急。”黄蓉吃了一惊,道:“芙儿,什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么啦?”郭芙哽咽着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黄蓉大怒,厉声道:“打什么架?也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心中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听,说……说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输了的便是不死,也永不回来见……见我。”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   她怒气冲动胎儿,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于是告辞出来,径往杨过房中,一路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一走,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之事,向母亲说了一遍。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女儿恨恨的白了一眼。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喜欢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等没用,一出去便教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从小给自己娇养惯了,她便是明知做错了事,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这是你不好,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被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什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也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自己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可得跟你们拼命。’于是他们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黄蓉沉吟片刻,道:“眼前千头万绪,这种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吧。”   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可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这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心中总是悬念,沉默半晌,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安安静静的休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村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黄蓉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靖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瞧了一周,弟兄们都是斗志高扬,只是武家……”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受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才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惠。”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弓一智,别把天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是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只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心中已是大为激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不但将杀他之心尽数拋却,反过来决意竭尽已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身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是以他神智一清,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他也料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势来攻。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的屋顶之上,一人纵声长笑,笑声直震耳鼓。   笑声未绝,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在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的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她手,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是出手御敌呢,还是乘人之危,以报私仇?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宛如霹雳般蓦地一震。他本来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之情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头,此时突然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两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深义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事为先,但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想形之下,自己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他心胸斗然舒展开朗,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似他这等智力逾恒之人,越到危急关头,心境越是清明,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竟是豁然贯通。他心意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要知杨过生性偏激,自小又多苦多难,备历艰苦,是以常致行事乖张,他荒山苦思,武学自成一家,武功大进一步,而至此时经郭靖“国事为重”一句话的当头棒喝,这才更上一层楼,真正走上正途。至于他性格潇洒跳脱,始终与郭靖朴实厚重不同,那是天性使然,却也不足深责的了。   他心中所思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只见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复小人,这滋味好啊?”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心中已然想通,心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是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复的了。”于是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在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瞧着杨过,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   “谁说刺他?”法王惧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臂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一掠,挡开了他的剑锋。但那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登时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灵活多智,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在此时突然出招,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出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   “我在蒙古军营中受你金轮之伤,今日侥幸还得一剑。我这剑锋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大怒,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什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什么怪不得你?”杨过扬扬得意,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将来你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止老儿在剑锋喂了毒药?心中惊疑不定,出招稍缓。   其实那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乱敌人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住门户,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间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将全身守得严密异常。法王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里金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于是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总是要教他无暇理会伤口。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向后一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距离加大,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乒乒乓乓,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一望,见是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虽被杨过夺了来,但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见,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成拙,于是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向他一剑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心中自是极为恼怒,若是换作旁人,裹伤之后必当追去报复,但他身为一派宗主,行事极顾大体,心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的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远道来访,你怎地不见宾客啊?”   他叫了几声,四下里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战得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是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万户人家,那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愿忍辱,一等养好了伤,日后再要杀他,那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看到后院有柴草引火之物,当即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他身形灵动,东一钻,西一晃,连点了四五处火头,这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怕你不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焰,心中一惊,险险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   杨过胸口一缩,避开了尼摩星的毒招。若非他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而舍命前来,那么适才铁蛇这一招递出去,杨过非受伤不可。杨过脱却危险,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叫:“好险!”心中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产在即,这番大火一起,若不逃命,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好撞见金轮那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虽然双眉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是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一卜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个计策,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避向安隐所在。”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的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什么鬼,但想这孩子诡计甚多,眼见烟火越逼越近,伸手扶住郭靖,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在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么?”其实她产期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长刀,双脚乱跳的喝骂。他看准一个正在拉弓放箭的灰衣小将,一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与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与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为得手。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故意不伤她的性命,用轮子的利口在她脸边划来划去,想距不过数寸,不住喝问她父母的藏身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挺着一柄折头的长剑,咬紧了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咱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法王道:“你说什么?郭靖到底是在那里?”   他正盼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下口中一声呼啸,撇下郭芙,发脚向后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也均拋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心想杨过孤掌难鸣,也展开轻功提纵术,上去要助他卫护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什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待要一同追去,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   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小龙女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且说金轮法王提气急追,眼见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了一人,但想我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是以放开了脚步。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   他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一跃下地,在小巷中东钻西躲的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第十五集完)   六一:大侠之女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但究竟背下负了一人,若是在平原旷野之中追奔,早已给法王赶上,亏得他专拣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拿他不住。四人兜了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也已到来。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翻,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一跃上了墙头,放眼一望,只见杨过负了郭靖,缩在墙角边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上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起,钻进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他的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这时到处是烟焰,反而不易找寻郭靖,正自放眼四顾,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里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黄金杵,被杨过一柄长剑逼得手忙脚乱。法王两个起伏,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那知杨过向前一冲,腾的一脚,将达尔巴踢了一个斛斗。便在此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这一轮势去如风,杨过不及闪避,波的一声,正中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一声:“着!”那知杨过丝毫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他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人,降了吧!”正是潇湘子手执杆棒,拦住了出口。此时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此时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定已脱险,反手掀起背上那个小将,往尼摩星手中一送,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反道杨过反反复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起一脚,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全不理会,大叫:   “我捉到了郭靖,我捉到了郭靖!”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上前来争夺,三人各自拉住了那小将的手足,用力一扯,那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小将拉成了三截。他头上戴的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均是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郭靖撇下郭靖逃走,早知其中必有跷蹊,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声,骂道:“呆鸟!”径自提气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擒住杨过,也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寻他?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一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如此说来,郭靖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他不理会杨过到了何处,径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其实杨过此时倒挂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之下,察看敌人的动静,只见法王奔跃迅速,又回向郭靖藏身之处。他料不定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突然向下跃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吧!”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叮叮当当,却是兵刃相交之声,又听法王大喝:“郭大侠,快快投降吧!”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险上了你的当。只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什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那里还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叮叮当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吧!”杨过一惊:“什么这次我死了?”   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是活该。”他一言方毕,突然白影一晃,一个少女从烟雾中窜了出来,向法王叫喊之处扑了下去。杨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他大叫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   杨过挺着长剑,上前夹攻,两人相对一笑登时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里热气逼人,火柱烟梁,纷纷跌落。法王大奋神威,双轮一举,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失手之,潜心思索,钻研出来一套破解这剑法的武功,只是想到那玉女素心剑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便似与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相斗一般,是否能破,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迫着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啷啷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他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铁铜锡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缭乱。杨过长剑向左递出两剑,身子往右一靠,小龙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心中暗叹:“瞧来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他的双剑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   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也是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这婴儿越哭越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猜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威力大减,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惧怕,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杨过连抢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来,一面侧头问道:“郭伯伯,伯母两人都好么?”小龙女道:“黄帮主扶郭大侠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轮子,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一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必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   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孩抱出来交给杨过。   但这婴孩大声哭叫,法王攻势越来越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一有空隙,立即下击,手中的左右双轮更是招数极其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却连声叫道:“你快抱了孩儿,骑那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的轮子攻得二人连逢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的身旁。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剑上锋芒一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   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抱,倏地黑影闪动,一个铁轮向婴儿身上急砸而至。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一松,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又锋利逾于刀刃,旁人那敢去碰?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即令是宝刀宝剑,也敢空手抓住一折而断,她手掌刚与铁轮相接,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了那轮子的急转,向上微微一托,一手抓了下来,这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妙运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抱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击得手,那也是因法王的“五轮大转”之中尚有漏洞之故。小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她童心未脱,蓦地里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了过去,想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剩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愈盛。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的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挥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   她手中多了一件厉害兵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身手更为敏捷,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原来那“玉女素心剑法”所以具有极强威力,全因使剑者的二人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一个第三者,横生波折,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   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的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尚能赶到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了二人的女儿。郭靖夫妻痛失爱女,自会找上绝情谷来,裘千尺自可再设法报仇不迟。当此情境,她不能不将半枚丹药给杨过服下,只要身上剧毒一解,那时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   这个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予接受,当日后郭靖夫妇来到绝情谷索还女儿,裘千尺四肢已废,为欲复仇,非得杨过之助不可,然则世间仅存的半枚绝情丹,自然只好给杨过服下了。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的丹心为国,心中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之故,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好,因此下下微一沉吟,说道:“姑姑,这事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的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呢?”   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之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他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相互呼应。法王乘势一步踏上,手臂微曲,一记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法王的一拳一脚,力道何等强劲,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这时他三人正在屋顶上恶斗,这婴儿一离杨过怀抱,径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这时那里还来得及?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会不着郭靖,抱了他的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托在这婴儿的襁褓之下。   那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把婴儿稳稳的托在轮上。三人箭离弦,一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站得最近,轻功又好,眼见那轮子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想垫身在金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那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金轮斗地往上一抬,一只手臂从旁伸了过来,抓着金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已抢到他的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想起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干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快步赶去,突然身旁一个人影抢出,叫道:“龙姑娘,别来无恙!”小龙女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身形一侧,便想抢过他的身旁,那人伸出手中折扇,往他肩井穴上轻轻点去,笑道:“岂难道艳如桃李,竟须冷若冰霜?”小龙女道:“别缠我!”还剑一挡,仍是没瞧他一眼。那人伸扇点向她的右臂,笑道:“美人一顾之恩,小王竟也没福消受么?”   这时李莫愁、法王杨过三人奔跑已远,小龙女眼见追赶不上,回眼一看,那手持折扇纠缠不清之人正是霍都王子。小龙女心中向来并无喜怒,除了对杨过一人情深爱切之外,于其余一切世事均昃无动于中,见霍都嬉皮笑脸的说话,她既不着恼,亦不厌恶,只是淡淡的道:“我有要事在身,你没瞧见么?”霍都见她神色和易,并不发怒,心中大喜,说道:“自别尊范,思念良深,小王有一言相告,不知能借一步说话否?”   小龙女关怀着杨过与那婴儿,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理睬,身形一侧,往他身旁掠过。霍都初次往终南山求亲,没见小龙女之面即被玉蜂赶走,那也只是所谋不就,脸上无光而已,心中还不怎样,后来在英雄宴上亲睹小龙女玉貌,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斯丽,不由得魂牵梦萦,日思夜想起来。此时好容易得与她单独相对,怎肯任她走开,不一吐心中情愫?见她又要跑开,还道她是少女娇羞腼腆,张开双臂,在她面前一拦,笑说道:“当日小王亲率群豪,拜门求亲,这番痴心,竟不值姑娘一顾么?”   小龙女见他纠缠不清,秀眉微蹙,刷的便是一剑。这一剑向左刺出,倏地转右,只见剑光一闪,霍都右肩早着,血透锦袍。他忍痛还了一招,说道:“怎地你心肠如此刚硬?”小龙女道:“我心肠幼便硬,你不知道么?”圈转剑尖,又是往他腰间一剑刺到。   霍都见她剑招虽然狠辣,但脸上神色却极平和,还道她是故意试一试自己是否真心相爱,索性垂下折扇,不再还招,但身手还是挡在她面前。小龙女跟着又是一剑,霍都都将胸口往前一挺,心想:“你必不杀我。”小龙女见他反而挺胸,微微一怔,不知他捣什鬼,剑尖稍偏,波的一下,又已刺中了他的肩头。这一剑刺得甚深,霍都只感剧痛透骨,心中却是大喜:“她果然是试我来着,没刺我胸口。”小龙女身子一侧移步换形,已抢在他的背后,怕他又跟上来纠缠不清,反手一剑倒刺,脚步却丝毫不停。   霍都听这一剑倒刺风声凌厉,似非相试模样,忙使个铁板桥避开,待得站直身子,却见她已走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   小龙女虽然剑刺霍都,一颗心却全放在杨过身上,对适才过招动手,宛似流水行云,毫没在心头留下痕迹,眼见李莫愁等三人是向北而去,当下也向北疾奔。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头,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吧?”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没有?”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纵下城头去了。”小龙女一呆,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能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拉着郭靖那匹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马缰,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急需此马出城一用。”   鲁有脚心中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么?”小龙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那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这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向城墙脚下一望,只见两个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边,另有一匹战马也已摔成弓一团肉块,此外并无异状,心中奇怪,不知杨过和李莫愁等如何跃下城头,但想他三人既然无恙,只有急速追上杨过,助他一臂之力,才能夺回婴儿,救他性命。然而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翠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头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吧!”那宝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一直追到了城头,心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心狠手辣,一到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一纵,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杨过除了幼时失手伤毙一名丐帮弟子外,从未杀过一人,要以害了旁人性命来作自己垫脚石,实在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一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待那战马落地,他双足在马背上一点,跟在法王之后追去。   杨过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一场大战,被金轮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越来越是厉害,还是仗剑急追。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身受剑伤,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时的迅捷。奔出十余里外,襄阳城廓早已远远拋在背后,但三人仍是各各相距数十丈,法王固然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奔跑一阵,回头看了一看,但见法王与杨过二人阴魂不散,始终跟随在后,眼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心想一入山谷之间,那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得这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了这个婴儿,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的“玉女心经”前来掉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个轮子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越来越是不利,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一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一声娇笑,脚下反而更加快了。法王右臂一挥,呼呼风响,一只巨大的轮子卷成一道银虹,向李莫愁身后袭到。   这枚轮子飞出,果然是势道威猛之极。李莫愁听得来势如此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只见那轮子转得银光刺眼,自己拂尘若是搭上,只怕当时便得断折,于是斜身一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却是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里回箍。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纤腰一折,又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样一进一退,她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锡轮已向她肩上直砸而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将锡轮往上一拋,挡开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一碰,当的一响,声音惊心动魄,在山谷间震得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却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同时齐施杀着。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胖大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平所学,在山坡间与他斗在一起。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二人激斗,一面调匀呼吸,想俟机抢夺婴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个轮子的飞舞之下,一柄拂尘上下翻腾。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李莫愁一筹,何况她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近百招之后,李莫愁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她一生出手狠毒,自然不顾旁人死活,这时瞧破了法王的心思,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有意无意的举婴儿护住要害。   这样一来,这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而成为她手中一件极厉害的武器,只要举起婴儿一挡,任他多凶的绝招均须立时自行收回,再也施展不出威力。   法王接连攻了三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在一旁瞧得心中大急,万一二人中有一个稍有失误,只要手上劲力梢大了半分,这婴儿生下还不到一天,如何不送了她的小命?正想设法上前争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倏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双环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份,当下拂尘向后一挥,架开银轮,左手却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猛地一松,那铜轮向上斜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的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一缩,那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尘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一斩。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那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声呼的一响,杨过和身扑上,抱着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了婴儿,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时间稍迟,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击成功。   婴儿在三人手中转过,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李莫愁喝采道:“过儿,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已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想逃,忽听得身后风声响动,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过儿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眼见法王的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对方功力招数,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身形晃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一瞬之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瞧得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别说我已非他敌手,即是师父当年,也未必胜得了他。”其实杨过的武功固然已非昔日可比,但一半也因他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拼,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不好变招。   两人武功虽然略有高下,但一个决死拼斗,一个心存顾忌,本来可以打个平手,然杨过不顼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他不肯如李莫愁一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他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间稍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那法王甚是狡猾,见李莫悉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如此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他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贼秃,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身形婀娜,虽已过了中年,仍是风致嫣然,俏生生的站着,脸露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的意思,心中大惑不解:“这女人原来是他师伯,何以却又不出手相助?莫非她有何诡计?快些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力劲,逼得杨过全处在轮子的笼罩之下。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微笑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态甚是闲适。   六二:烟熏山洞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瞧着自己。这时她生下不到一日,自是什么也不知道,但脸上安静平和,却不像是个初生婴儿。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忙对怀中这个幼女,心中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拼,若是天幸救得她的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瞧得不忍,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心念一动,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已胜于我,若不假手和尚除他,日后便不可制。”   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这三人中法王的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三国之际,曹魏最强,欲抗阿瞒,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那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下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杨过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李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剑上递出拼命两招,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一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李莫愁的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是如影随形击至。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不得不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的左侧。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一柄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手,数招间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那法王当真了得,虽然暗暗心惊,手上招数却愈见凌厉。杨过斗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这铜轮,被我削破的口子上喂有剧毒,莫被他扫上了。”李莫愁道:“为什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喂的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那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   想到此处,登时气便馁了。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他!”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虽有极厉害的冰魄银针,但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射他也是无功,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急步飞奔。   金轮法王猛悍无比,虽然疑心身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痒,亦不肿胀,实不愿此番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一逃,立即拔步急追。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让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于是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了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一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法王呆得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只听叮叮叮三响,长剑已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在地,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表示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于是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他们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侧,解开衣衫,检视伤口,但见剑伤之处血色殷红,殊无丝毫中毒之象,伸手一按,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他瞧那山洞,但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肥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想不到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听得语声,正是那天竺子矮子尼摩星。他眼睛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里,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里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锡三轮在空中飞,知他正与人动手,是以瞧照了方向过来。他轻功本好,但受伤之后不敢使力,到来时杨李二人已躲入洞中。他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到了洞里么?”法王哼一声道:“是一只雄兔,一双雌兔,还有一只小兔。”尼摩星更是喜欢,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这小子。”法王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心中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晃火折点燃枯草。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往洞中涌入。   当他堆积枯草之时,杨过已知他的毒计,再听得尼摩星到来,又多了一个强敌,低声道:“我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他回过头,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熏,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是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里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走,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只是志在婴儿,那时自是不会苦缠,因此她心中并不惊慌,脸上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不由得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得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上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脑海犹似闪电般一晃,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是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亏得义父欧阳锋授以上乘内功,才将毒气逼出,当下心生一计,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手指微微用力,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在针尖上盖了一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叫道:“好了,李师伯,这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   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的耳畔,低声道:“那是假的,我要叫这贼秃上当。”法王与尼摩星听见杨过这么一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他们那知是杨过用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是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性子暴躁,不及细想,立即飞身便绕到山坡后面,想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那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只要骗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个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衲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还不知杨过使的是何诡计,但素知他极是狡猾,自己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如何便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   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原来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已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走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他武功了得,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险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腿上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毒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见尼摩星从山坡后转回,叫道:“那小子使诈,山后并无出口,郭靖他们还在洞内。”   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久无声息,想来他们都被烟火熏得昏过去了。”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进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布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的步子大小如何,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来很又快,右脚踏中了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因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些。   尼摩星性子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但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他这才知针刺上的剧毒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爬,冲出洞来,但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墨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气上升,尼摩星大怒,喝道:“好贼秃,你明明中毒受伤,何以不说一句,却让我也去上当?”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   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也不要拿什么郭靖了,今日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他双足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将铁蛇挡开,随即横过手臂,一个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这一招又是来势迅捷,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法王这一记肘锤劲力何等霸道,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尼摩星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自己死活,扑上前去牢牢抱住他的身子,张口便咬。这一口正咬住他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深湛的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一口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这脚低所中的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使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法王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钩,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一冲,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的“大椎穴”,这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也是人身的要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缠斗,却如第三四流手蛮打硬拼一般,已是全无身份,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早已失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得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道:“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在那里?”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一低头避开了他这一掌,弯腰向前一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尼摩星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一齐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且说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但听二人在外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数十丈,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什么啊?”杨过却也料想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呆了一呆,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一想不错,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她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那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自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非但治疗时不免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一受到针刺,杨过若是乘机攻击,那时就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要送在自己的毒器之下了,于是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   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心中实在大是忌惮,与他相处在这暗洞之中,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说到智计,更是远远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计。   这时洞外一片静寂,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儿来吓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咱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口里放干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   “你要我口里干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止干净些。”   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蔑,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这瞎婆子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一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拼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你来我往的交换一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这是他的亲生孩儿,举拂尘将他长剑一挡,说道:“现在还没死,但你再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贬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有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于是收回长剑,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对我师父好,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她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于是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走出洞去,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僻之处,于是用长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试刺几下,见无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大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那里能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哭声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什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针放入针囊,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道:“你将孩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这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什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那里有奶给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这养育婴儿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沉吟道:   “却到那里找奶去?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   杨过道:“咱们到乡寸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让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登上山丘四下一望,遥遥瞧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之间已奔近一个小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种荒谷僻壤,尚有少些山民黎居。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的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的孩子掀起,往炕上一丢,将自己抱着的婴儿塞在她的手中,说道:“孩子饿了,你喂她吃个饱吧。”   那少妇的孩子在炕上一摔,跌得甚痛,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拂尘挥动,跟着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她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的女儿,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那少妇背上击落。   刷的一声,杨过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想:“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拂尘半空挡住,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道:“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婴儿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一转身,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狂奔。李莫愁“哼”的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怒犹未息,晃亮火折,便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度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斯,心中暗暗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地,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只花斑小豹正在阳光下互相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正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呜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虽武功卓绝,却也吃了一惊,一挫步向左跃开。这只大豹形貌猛恶,一扑不中,立即转身,举掌来抓,行动之敏捷,直如武学高手一般。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李莫愁左手一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扑将下来。杨过身子同时窜起,叮叮两声,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一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伸出前足向杨过扑来。杨过身子一侧,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虽是猛兽,却也禁受不起,被他击得一个斛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是低沉,然身子却未受重伤,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抵受不住,一纵便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牠要转身逃走,预拟扯住牠的尾巴,拉牠转来,岂知牠威风尽失,尾垂下,挟在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呜呜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直扑过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莫弄死。”身随声起,一窜丈余,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身上双手抓住牠耳朵往下力掀。那豹子挣扎了半天,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牠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极坚韧的树皮,匆匆结成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牠前腿后腿分别绑定。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牠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那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豹子的乳汁比人多了何止数倍,不多时婴儿已经吃饱,闭眼睡去。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不禁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二人心中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将她抱了起来。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之上,做了一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吧!”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喘了一口长气。   这时两头小豹已钻在母亲怀中吃奶,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是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驱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自己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约略曾听程英和陆无双说过一些,但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是经历过一番极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见他脸色柔和,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杨过前后左右找了一遍,寻着一个勉强可容身的山洞。   六三:紫薇宝剑   他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个一大一小的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于是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已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给牠吃了一只山兔,再拾了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吧,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偶而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日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到东南方有什么鸟儿宛转而啼,鸣音柔和清亮,听在耳中是说不出的受用。他静静听了一会,想不出这是什么鸟雀,竟能啼叫得如此悦耳动人,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鸟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真如一位乐师抚箫一般,不由得起了擒捉那岛之心。他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低,慢慢走进一个深谷之中,这时鸟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怕惊走鸟儿,脚步放得极轻,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原来那鸟鸣声极美,形貌却是极丑,身子高大,站着比杨过还高出一头,全身羽毛疏疏朗朗,似乎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或黄或黑,显得甚是骯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有五分相似,但一俊一丑,却是天南地北。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又生了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千千万万鸟类中,从未见过如此怪陋之物,但见她迈着大步走来走去,有时伸出羽翼,却是右短左长,不知牠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牠叫了一会,啼声突然一变,自柔美转为肃杀,叫了数声,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杨过自幼跟随母亲捕蛇,一听声音,即知有七八条巨大的毒蛇同时游近。他对毒蛇自是毫不惧怕,但蛇数众多,倒也不可不防,心中刚起戒心,只见月光下五色斑斓,八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一张,连啄八下,将八条毒蛇一一啄死。牠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快,即令武林中一流高手如郭靖、法王之流,也未必能够,这连毙八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将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讶叹服之意。   但见那丑雕张口一咬,将一条毒蛇吃在腹中,听牠咀嚼有声,口中竟是生了牙齿。杨过愈瞧愈奇,心想若是说给旁人知道,定然无人相信,心中正叹造物的神妙,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是又有大蛇到了邻近。   丑雕也已知道有敌人来攻,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了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蟒,头呈三角,大口一张,便是一股粉红色的毒雾向丑雕喷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张口将毒雾吸入了腹中。那毒蟒连喷三次红雾,都给丑雕吸得干干净净。毒蟒知道不对,微有畏缩之意,杨过瞧牠神气,似想俟机脱逃。丑雕倏地弯嘴一伸,已将毒蟒的一只眼睛啄瞎。瞧牠的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明白牠如何出招啄瞎对方的眼珠。   毒蟒失了一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毒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五匝,渐渐收紧,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因母亲丧于毒蛇之口,生平恨蛇入骨,他对那丑雕虽无好感,但不愿牠为毒蛇所害,当下一纵而出,一剑往蛇身上斩去,只听得当的一响,那剑竟尔反弹出来。杨过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他这柄君子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但寻常刀剑当之立断,连法王的金轮也曾被此剑切去一片,此蛇纵然猛恶,终究是血肉之躯,何以能将君子剑弹开?他心中惊奇,手上更加使劲,刷刷刷连斩三剑,竟是当当当连响三声,这声音宛如金铁相交,绝不是毒蛇鳞甲反弹之声。他举剑一看,只见君子剑刃口上竟有三个缺口,蛇身能反弹利剑已是一奇,而将剑刃碰出缺口,那是匪夷所思之事了。但三个缺口之中均渗着蛇血,显是毒蛇已经受伤。   这时雕蛇相斗,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那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与之相抗。杨过暗自担忧,眼见丑雕即毙命,那毒蟒回过头来自是对付自己,牠全身坚逾金铁,如何能与之相抗?若是此刻立即逃走,自可脱身,但他天生侠义,既然出手斩蟒,与那丑雕已是同仇敌忾,半途见危而逃,不免行止卑鄙,当下奋起全力,当的一下,又往毒蟒身上一剑斩落。   斗然间手上一轻,一柄剑只剩下半截,那毒蟒身上也是鲜血喷射,但身子却并未斩断。牠受伤之下,身子略略一松,丑雕得此良机,立即纵身上跃,落下时弯嘴电射而出,又将毒蟒另一只眼睛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牠双眼已盲,那里咬得中什么,岂知丑雕竟将鸟头凑近,让牠一口又咬住了雕头的肉瘤。   杨过再是一怔,但微一沉吟,已知丑雕的用意,料想牠的肉瘤是剧毒之物,或着正好是毒蟒的克星,这蟒蛇既然周身刀枪不入,只有将牠毒毙才是上策。只见那蛇的牙齿一咬入雕头肉瘤,长长的身子又环抱过来,这一次丑雕却再不容牠缠上身子,伸出双爪,抓起蟒蛇尾,两下一扯,蛇尾竟尔断截。此时巨蟒中毒已深,猛地一下翻腹,放脱了肉瘤,丑雕虽知牠已临死,仍是不容其作怪,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这巨雕丑陋不堪,却是天生神力,按得那毒蟒全身扭曲,蛇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片时,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杨过见牠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也不知丑雕是否懂得他的言语,又柔声鸣了几下,突然一步抢上,弯嘴起处,将杨过手中的半截君子剑夺了过去。   杨过此时是何等的功夫,纵是武林中绝顶高手,也不能一出手便将他兵刃夺下,丑雕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终究是快捷无伦,这才得手。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只怕牠跟着扑上,自己赤手空拳,那可不易抵挡,却见丑雕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掷,意存轻蔑。杨过恍然而悟。说道:“啊,是了!你不许我拿着兵刃近你身子。咱们并手御敌,我岂能害你?”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   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牠的背脊。但见那毒蟒尸横当地,始终想不通何以牠能将君子剑碰断,于是折了一根树枝,走近去在蟒尸上戳了几下,只觉着手柔软,并无特异之处,再将树枝伸到剑伤处一探,却碰到了一件坚硬之物,这部位可并不是蛇骨所在。杨过决意查个究竟,伸树枝用力一戳,提起来时,树枝头上已被一剖为二,看来蛇身中定是生着什么极其锋锐的东西。他低头细看,只见血光下隐隐射出一片如烟如雾的紫气。   杨过头面离毒蟒尚有三尺,身上已感到一层凉意,离毒蟒越近,凉意越盛,他拾起半截断剑,在毒蟒身上一削,刮去了一层皮肉,斗然间紫气大增,透骨生寒。杨过一惊,只怕那是极厉害的毒物,举断剑在蛇尸上一斩,当的一声,断剑的刃锋又折了数寸。他此时已猜到八成,毒蟒体中定是藏有什么利器,于是用断剑慢慢将毒蟒皮肉刮去,但见紫气蒸蔚之下,露出一柄三尺来长的长剑。杨过大喜,忙伸断剑在那长剑的剑柄下轻轻一挑,那剑嗤的一击翻起,插入身旁的一株大树树干,直没至柄。他这一下挑剑并未运劲,但长剑插入树干,犹如碰到豆腐一般,当真是锋锐无比,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利器。   当他剖蛇取剑之时,那丑雕一直在旁观看,见到这剑紫光闪闪,也是大为留神,突然一抢而前,咬住剑柄,将剑身从树干中拔出,往山崖旁扑了下去。   杨过这一晚连遇奇事,但觉此雕的行动神异莫测,当即跟着一纵而下,只见山崖旁有一条小溪,丑雕咬着剑柄,将剑浸在水中冲洗。杨过暗暗点头:“是了,此剑在毒蟒腹内已久,毒血浸淫,剑上自有剧毒。”丑雕将剑冲了良久,回过身来,弯嘴一甩,将剑向杨过掷来。星光闪烁之下,那剑就如一道紫气长虹,缓缓飞近。杨过伸手抓住剑柄,笑道:   “多谢雕兄厚意。”拿近眼前一看,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乃是“紫薇”两字。   杨过提起剑柄,微微一抖,剑身登时上下颤动,发出嗡嗡之声,原来剑刃上十分的柔软。他这才大悟:“只因此剑奇软,能随着蛇身扭曲,是以虽藏蛇腹之中,却不至将蛇皮刺破,脱颍而出。”顺手向旁一挥,一株直径尺许的槐树应剑而断,竟没费丝毫力气。   丑雕低鸣数声,缓步走到杨过身旁,咬住他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牠必有深意,于是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逾奔马,杨过尽施轻身功夫,还是追赶不上,丑雕走一阵便待一阵。只见牠愈行愈低,直入一个深谷之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牠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这洞中定是住着什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那洞中黑黝黝的,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呢,还是什么山魈木怪,他心中虽然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倒提着“紫薇”宝剑,跟随在丑雕身后。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一看,只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   “看来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知悉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他晃亮火折,点燃了一根枝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来多半是这紫薇剑所为的了。看那三行字道:“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乃隐居深谷,以紫薇为妻,神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心中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暗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才愤而在深谷隐居,此人武功之深湛精妙,当真是难以想象。他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而在此处郁郁以没,只不知他是何代人物,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杨过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上也无其它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尸身之上。至于这柄紫薇宝剑何以吞在毒蟒腹中,神雕虽然灵异,终究不会说话,看来此谜是永远难解的了。   他出了一会神,吹灭柴火,见宝剑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紫光,想起这位奇人昔年曾以此剑纵横天下,今日却已落入己手,于是又在石墓之前跪倒,拜了四拜。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心中喜欢,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拍了几下。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神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我称牝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你愿在此陪伴独狐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呜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牠的意思,眼见牠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至少也是百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住了百余年,心恋故居,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于是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牠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己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然一人一畜。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之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数十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一回头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杨过突然间心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身了。”说着将紫薇剑插在君子剑的剑鞘之中,大踏步便行。   足下觅路回去,心中却尽在琢磨适才的奇遇,又想自己与小龙女分持君子淑女宝剑,本是极好兆头,谁知终于君子剑折,原来命中注定不能与她同谐白首,想到伤心之处,不由得热泪纵横。   正行之间,突然右边草丛中呼的一声,一件黑黝黝的兵刃袭了过来,跟着左侧风声劲急,也有人斗施暗算。杨过心中正自思潮奔腾,那想到在这荒僻野谷之中竟会隐藏着敌人?而这两人偷袭都是出手奇快,闪开了左边便避不掉右面,当下情势紧迫,那有余裕伸手拔剑,足下一点,腾空跃起,料想落下时敌人定有厉害后着,身在半空,嗤的一声轻响,紫光蒙蒙,长剑出手,先挽一个剑花,这才落地。   他挥剑先护自身,再寻敌踪,突见一团黑影自后飞扑而至,却是那头神雕,只见牠往右边草丛中一扑,弯嘴上衔了一条蛇,掷在地下,跟着扑向左边树丛,只见金光晃动,一只金轮砸了出来。神雕一夺未能夺下,转身又啄。树丛中钻出一人,手舞双轮,正是金轮法王。杨过生怕他武功厉害,伤了神雕,叫道:“雕兄且退,让我来对付他。”岂知神雕左翅后展,拦住了杨过,右翅向前一煽,一股极猛的疾风向法王面门扑去,这一招宛似拳术中的“白鹤亮翅”,而劲力之强,为任何武学高手所不及。   原来法垩与尼摩星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在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神智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一齐往崖下的一片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直滚了数十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石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法王右手反过,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浑浑噩噩,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什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真所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心下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再也不能与自己互争雄长,于是伸手在他双腿膝弯处“曲泉穴”及大腿上“五里穴”一点,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在创口敷上,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国的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起来,说道:“好,你此番救我,咱们前怨便不再提。”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已除,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了。”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了一小酒杯的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这一日两人便在谷底养伤,谁也不想走动,那知待到三更时分,忽听有人远远的奔来。法王提起尼摩星身子,将他藏在草丛之中,自己躲在一株大树后面,等那人奔近,一看却是杨过,只见他跟着一只怪异的大鸟,施展轻功疾驰,一晃眼便过了身边。法王心想:   “我身上剧毒一时不易除尽,何不打倒这小子,逼他取出解药?”因此两人埋伏在两旁草丛之中,当杨过回转,突起袭击,若非两人中毒受伤之后,武功大减,杨过出其不意,定遭重创。   杨过躲过暗袭,眼见神雕与法王激斗,嘴啄翅扑,刚猛无比,进退趋避之际,皆有法度,想是受一代奇人剑魔独孤求败熏陶日久,娴熟武术招数,因此以法王这等武功,也只能堪与之打个平手。法王愈斗愈惊,眼见杨过持剑在旁,若是上前夹攻,自己非败不可,又想这只大鸟不知从何处而来,牠的主人若再现身,今日性命休矣,想到此处,双轮在胸前一划,封住了神雕啄过来的弯嘴,倏地向后跃开数尺,叫道:“姓杨的,你从何处搞来这个怪物?”   杨过伸出左臂,搂着神雕的脖子,笑道:“这是我的好友神雕兄。你若惹恼了牠,牠高飞下击,只要一啄,你的光头上便穿一个大洞。”法王暗暗心惊,心想这怪物站在地下,已是如此厉害,若再飞起,我如何能是对手?于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杨过道:“雕兄,你护送我至此,这些奸徒见到你的神威,已吓得心胆俱裂,前途再无险阻,咱们就此别过。”神雕向法王与尼摩星望了一眼,站着不动。杨过笑道:“好,你监视着这两人,小弟便先走了。”说着拱手为礼,转身而行。   他记挂着郭靖的幼女,心中再无别念,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李莫愁道:“你到那里去啦?这儿一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说道:“那里有什么鬼怪?”语声未毕,只听远远传来号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心想世间难道真有鬼怪不成?甫听得哭声时距山洞尚远,片刻之间,那哭声已在洞外二三十丈之处。杨过紫薇剑出手,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李莫愁斗然间感到身旁一片凉意,眼前紫光隐隐,依稀是一柄长剑,奇道:“那里来的这把宝剑?”杨过尚未回答,忽听得洞外那人哭道:“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孩子却要互相拼个你死我活。”杨过一听,登时宽心,暗想:“这明明是人声,决非鬼怪。”探头一望,星光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全身衣衫破烂,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面目却瞧不清楚。   ±钅钸艘豢诘溃骸冈词歉龇枳樱熘鹱咚承蚜撕⒆印!沟媚呛鹤佑挚藿衅鹄矗骸刚馐郎衔揖椭涣礁龆樱瞧韵嗖猩保艺饫贤范够钭鸥擅囱剑俊?   一面说,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将长剑还入剑鞘,缓步出洞,朗声道:“这位可是武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道:“你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么?”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是上三下通么?”   原来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菱湘镇上被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下,正自吮吸他左腿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三娘,针上剧毒难当,如何吸得?”忙伸手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下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脸色紫黑,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头,低声说道:“你和我成亲,一生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他看顾两个孩儿,要他们长大成人,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撤手长逝。   武三通一恸之下,疯病又犯,见两个孩子伏在母亲尸身上痛哭,他头脑中空空洞洞,什么也不知道,扬长而去。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一灯大师得到讯息、派弟子将他接上山去,先让他清心休养,再以无上禅力智能,缓缓开导,数年之后,终于将他疯病治愈。后来渔樵耕读四个弟子中的渔人与书生,奉师命下山参与英雄大会,见到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见同门好友之子已然长成,心中极喜,书生朱子柳传以一阳指法,又托人带讯上山。武三通记挂妻子,拜别师父,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阋墙而斗,想起妻子临死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   襄阳城外兵荒马乱,却那里阻得住这个身负绝艺的奇人?他一意找寻爱子,终于在城外一座破庙中遇到了两人。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无法做到。武氏兄弟在父亲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二人便又争吵起来。   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里到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了二人约定之处,要阻止两兄弟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大恸。   武三通从未见过杨过,正当心神激荡之际,突见一个清俊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心中大怀敌意,喝道:“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名字?”杨过道:“武老伯,小侄与敦伦、修文二兄幼时,曾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武三通一听他是儿子的朋友,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在此处比武,你是作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非但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是什么朋友?”他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打一掌教训教训他。   杨过见他虬髯戟张,神威凛凛,心想他既是一灯大师的高足,朱子柳的师兄,武功自是极强,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于是退开两步,陪笑道:“小侄实在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不知,何以闯到此间,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   杨过心想此人神智已乱,实已不可理喻,何况自己与他在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倒也不知用何言语解释才好。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自己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美貌的少年便觉讨厌,心念一动:“只怕这小子未必便识我的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他正自愤怒无可发作,提起右臂,一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一掌落空,他弯过左臂,跟着一记肘锤撞了过去。   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与朱子柳的轻灵飘逸颇不相同,心下不敢怠慢,摇身移步,又避开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吧!”就在此时,洞中的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均是高手,一出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是笑道:“武伯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一定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样吧,我让你再发三招,小侄决不还手。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喝道:“小子如此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何等深厚,而这“一阳指”又是武林绝学。杨过只见他食指幌动,来势虽缓,但自己上半身正面全部大穴,已全部在他这一指的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因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无一不是危殆万分,当此情势,已顾不得“决不还手”之言,但便要还手,任何招术均是化解不了,无可奈何之中,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这一弹用的正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又末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   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向后退出五六步,这才勉强拿住桩子,不致摔倒。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中起了爱才之意,大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一次却是指向他的小腹。   六四:兄弟阋墙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的威力之下。杨过见他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响,紫薇剑出招,护在肚腹之前二寸。   紫薇剑身宽不过寸余,但寒气逼人,剑刃柔软,微微颤动,散出一片剑花。武三通手指伸到距剑刃五尺处,登觉隐隐生疼,急忙缩回。他一惊之下,第三指又出。这一指却是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宝剑再利,也决不及抽回相护。杨过见这一指鬼神莫测,当真是举世无一记招数能够化解,心念如电光石火般一闪,手指在紫薇剑的剑柄上一弹,剑尖回对自己胸口,直刺了进去。   这一招真是险极,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急忙右掌下沉,想去抢住剑柄,救他性命,那知杨过这一招乃是使诈,当剑尖刺到胸口衣服,已伸食中两指挟在剑柄,向下一拉,随即挽个剑花,已将全身护住。武三通出手虽快,还是慢了霎息之间,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被紫薇剑削断,这时杨过使开剑法,武三通只觉凉气透骨,寒不可当,一阳指虽然厉害,却不能拨开这柄宝剑,攻敌要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好生过意不去,忙还剑入鞘,抱拳道:“老伯若非好意抢剑,欲救小侄性命,这第三指眉心的一点,小侄焉能逃过?”武三通听他自己叫破,心中略感舒畅,叹道:“昔年黄蓉以智计胜我,今日我又如此败于你手,咱们这种老粗,原不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之敌……”他话未说完,忽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步声行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吧。”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即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妹,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了两滴眼泪。武敦儒道:“彼此心知,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文仍不拔剑,忽地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吧?”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言语。   武三通见两人言语之间友爱深笃,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种胡涂蠢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吧!”各自向后跃开。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一挡一挑,跟着还了两剑,每一招都刺向武敦儒的要害。武三通心突的一跳,却见武修文一闪一跃,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下手毫不容情。只将躲在树丛后的武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他便无半点偏袒。   眼见二人出剑招招狠辣,即令是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武三通只要现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拼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人身边,寸步不离的防范。武三通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成长后会见,相互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器量殊非宽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幸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登起:“我一生没做过什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之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桩好事,教这位老伯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口俯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伯伯,小侄已有一计,可令两位武兄罢斗。”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却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不知他有何妙法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位武兄,老伯可莫见怪。”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自少年以至壮年,始终为情孽牵缠,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旧日恋人何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切,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他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见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他亦必如此爱我。”于是低声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是激烈,两人吏的都是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相传,自幼至大,也不知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以命相搏,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突然间还刺一剑,却是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质平平,郭伯伯武功的三四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吃了一惊,同时向后跃开,按剑而视,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咱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   杨过心道:“究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而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咱兄弟的事不用你管。”杨过冷笑道:“倘若当真是练剑用功,我自然管不着,但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   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杨过道:“郭芙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里斗剑争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素来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蓉与郭芙却对他并不喜欢,突然间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   还是武修文有急智之才,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   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要知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此刻听杨过如此质问,甚感难以对答。武修文微一沉吟,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你,那是不错。可是师母却有意许配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什么名份,日后鹿死谁手,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错了,错了。郭伯伯固是喜欢我,郭伯母却更加喜欢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   武修文道:“哼,事实俱在,这岂是胡说得来的?”杨过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下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我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   两人本要拼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插入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靠近了一步。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他二人妒意勃发,于是笑哈哈的道:   “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喜欢。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吧,两个都喜欢,便是一个都不喜欢。”于是他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娇气的道:   “小武哥哥,你尽缠着我干么?难道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唉,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乃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鸾凤和鸣,子孙绵绵……”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似小龙女的声音。杨过吃了一惊,险险一声“姑姑”叫了出口,但随即省悟,那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于是大声说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费心机。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经。”他口口声声,竟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各自伸手,互相握住,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芙妹妹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咱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虽然恨我,又恨郭芙,但两兄弟自后必定友爱深挚,终如武三通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回过身来,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一揖,说道:“杨兄弟,老夫终身感念你这番恩情厚意。”杨过眉头一皱,心想这话怎能在他二人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了疑心,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   武敦儒虽然不擅言辞,但心思之机灵,却决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心中起疑,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笃,此事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到襄阳去吧。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说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的尊严,向两个儿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却又去拼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   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长剑一挺,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有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什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目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吧,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石头上。我不会伤他的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杨过的年纪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聪明智能,远胜于他,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紫薇剑,寒光挥动,嗤嗤两声轻响,在身旁一块千余斤的大石上划了一个十字,跟着左腿横扫,那大石登时分成四块,碎裂在地,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无比。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心想他有此利器在手,如何能与之比剑。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条树条,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吧,我只用这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的各种武功,也可用朱子柳伯父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是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自己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宝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授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办脸再活在世上了。武敦儒觉得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咱们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了一招全真剑法或是玉女剑法,那便如何?”他想杨过武功虽强,也不过是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他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那有什么了不起,是以用这两句话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若是我输了,我只要再看她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   他这几句话,乃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武修文道:“咱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二人一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们今日输了,倘是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姓杨的,看招吧!”说着长剑一挺,往杨过腿上刺来,武敦儒长剑同时伸出,却挡在杨过左侧,只要他闪避武修文这一剑,那便刚好撞在武敦儒的剑上。   杨过向右一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人联守,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啰唆些什么?师母私下授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授的精妙功夫来了!”说着木棒一翻一绊,使个打狗棒法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一闪,拍的一声,武修文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势夹劲风的袭到。杨过道:“不错。唯弟有难,其兄救之!”木棒一晃,不知怎样,竟已转到他的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棒似是慢吞吞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旁人意料所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之神妙,主要便在于此。武敦儒吃了这一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心中暗生惧意,武修文已一跃而起,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里是师母暗中传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那算得什么?”杨过大棒一伸,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又解了兄弟之厄。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既是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如何,她是暗中传我的。连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拼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口中仍是强辩:“这是因为各人人品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晃,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抽了两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吧,我再用另一种岳母暗中传授的功夫,给你们瞧瞧。”他向大武望望,又向小武望望,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又何必这样小气?好,那我问你,你师母的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什么功夫?”   武修文双眉一扬,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这话也说得不错,但以剑而论,你可知黄岛主使的是什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的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威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没有。黄岛主云游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做小辈,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好!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去另投明师去了。”杨过拍掌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把这至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心中均是不信,想那玉箫剑法复杂奥妙,郭芙虽是黄蓉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后,每次与黄蓉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黄蓉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杨过将木棒一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倏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已被棒端刺中。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武敦儒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但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一脚,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的肩头,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毫不理会。武修文一腿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门户,才不令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拼命守御还有不及,那能想到用剑去削断他的木棒?   只见杨过口讲棒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   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只是瞧过便算,那想到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竟有如许妙用。二人剑上受制,极是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只道这玉箫剑法真是黄蓉亲传。他们那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大神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心中微有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帖帖,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还定要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言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晃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木棒棒端的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拼命抵御。   其实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本来也是武林中一项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是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而使二人领悟。因此他兄弟俩若与一般江湖好手动手,取胜固已绰绰有余,突与杨过遭逢,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要知杨过的武功,此时已达武学第一流高手之境,当世能与之比肩争雄的已只寥寥数人。武三通的一阳指虽比他厉害,但其余各门功夫却远为不及,二人若是真斗,不出数十招,武三通非败不可。武氏兄弟天资悟性与乃父相若,功力则无可比拟,杨过即使不用至箫剑法,二武也决不能与之抗衡,此时二人心中一急,手上更乱。杨过故意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在棒上施展出来,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平平常常的一根树干之中,竟有一股极强的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   一剑明明是向正前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边,只觉杨过这木棒上的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得后来,两兄弟几乎成了互斗之局,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是险些刺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旁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只是碰到的恰是扁平的剑身,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有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急忙用力回夺。杨过的木棒顺势一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一压,双剑之剑头一齐着地。   两柄长剑被一根木棒压在地下,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一点松动,杨过左脚踏上一步,木棒倏起,两柄剑被他踏在脚下,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各自轻轻一点,笑道:“服了么?”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的神色。   二武万料不到他果然得了黄蓉的绝技,但自幼痴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使永远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手即被他抢了先着,此后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郭靖所授的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敦儒长叹一声,待要掷剑而去,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如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味儿?不如跟他拼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提起双剑,向前抢攻。此时不再守御自己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拼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于尽,三败俱伤。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正是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拋去手中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但见二武兄弟送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荡不无已,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铮铮两声,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两人手臂酸麻,虎口剧痛,只觉半边身子一震,两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杨过纵身而起,双手伸出,一手一柄,将双剑抄在手中,笑道:   “这是桃花岛的弹指神通功夫,你们见过么?”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知道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将双剑轻轻掷了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远不再见芙妹便是。”   说着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一模一样,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至,铮铮两响,又是伸指在双剑上一弹。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一齐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跃了出来,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要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武修文抬起头来,道:“爹,你也不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我……”他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   (第十六集完)   六五:天竺神僧   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内心激动,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那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若是换作郭靖,决不用此种欺诈狡狯的手段了。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他心中大是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是临死之前做了一桩好事。只听武三信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何必又牵挂于她?咱们父子眼前第一大事,却是什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了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们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仙子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想:“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些话给李莫愁听见了,可有点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格格娇笑,说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我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洞中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持着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极是潇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首先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双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说话之间,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力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小。杨过知他们身有深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耽心误伤了婴儿,叫道:“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原来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数年前在菱湖镇上动手时已颇不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拼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可恶。   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吧。”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毒婆娘,凭什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连走险招。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一起,自内向外一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一热,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攻入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之中毫没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李师伯,孩子给我!”头一低,一掌震开她的拂尘,纵到她身边便去抢夺婴儿,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来与他争夺。   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心中也是不甘,于是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便在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之际,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在她间一点。李莫愁只觉被点中之处剧痛难当,几欲俯身跌倒,一抬足踢去了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激弹,以一股强劲之力向武修文拂落。武三通知道厉害,抓住武修文后心衣服,往后一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身受重伤,自知支持不住,拂尘在身前连挥,身形一晃,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这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教她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武三信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计,咱们在此守住,且想个妥善之策…   …”武氏兄弟刚欲退开,忽听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只猛兽。武三通吃了一惊,他见李莫愁藏身洞中,那想到山洞之中竟然尚有野兽?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野兽肚里下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危急中向上一纵,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这一下只吓得他心中怦怦乱跳,但见李莫愁从豹子肚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住豹头,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几下,早已跃入了旁边山涧。   李莫愁骑豹脱身,却也是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一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已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我跟你拼了。”杨过那想到他竟会如此,毫没防备,给他双手抱着正着,急道:“快放手!   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信道:“好好好,咱们大伙儿死在一块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手,想扳开他的手指,那知武三通心中虽然急得又有些疯疯癫癫,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与他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武老伯,你抱住我干么?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杨过俯身向武氏兄弟一看,只见长长两枚银针,一中左肩,一中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在针尾之上,伸指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你有解药没有?”   杨过当与程英、陆无双共处之时,曾将李莫愁的“五毒奇书”记得烂熟,自知解那冰魄银针毒性之法,但那解药制配费时,在这荒山穷谷之中,又那里找得齐这许多药物?眼见二武毒性难救,只得黯然摇了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将嘴凑到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   。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孩儿,泪水从脸颊上直滚下来。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实在没什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毒,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吸毒。   他在武氏兄弟伤口上轮流吸出毒汁,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将毒汁吐出,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晃来晃去,似有许多模楜的人影,要待瞧个明白,越是用力越是胡涂,也不知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与尼摩星有些相像,头发也是鬈曲,只是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的师叔。待要坐起身来,却觉腰中酸软,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   “姑姑,姑姑!”只见一个人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杨过一看,却是郭靖,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日七夜,难道我这一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如此说来,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胡涂一团,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已是夜晚,床前点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杨过淡淡一笑,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吧。”武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那汗血宝马到那荒谷中给你,瞧见咱们四人一齐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何要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既轻,相貌又美,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在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原是平常之事,但如你这般舍生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种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故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   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敦儒、修文两位武兄,倒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信道:“称呼什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是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替两位武兄吮毒,丝毫没什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老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不论贤愚不肖,到头来终归黄,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杨过笑了笑,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信道:“到今日已是第七日。”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匆匆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连那情花的剧毒也给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按住胸口,只痛得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一人低声吟道:“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什,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的说话,却走过去替杨过按脉。武三信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那朱子柳是状元之才,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脸上大现惊异,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算,我佛释迦以大智能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未未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连叫道:“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什,叫了句:“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替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仍是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后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件剧毒彼此相侵,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与杨过均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想他这番话甚有道理,都点了点头。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能有解。”武三通大喜,一跃而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时刻未必赶得上。天竺僧道:“老衲须亲眼见了情花,才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每次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那可不能相救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何不齐到绝情谷去,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幸亏杨过用计解毒,他心中早存相报之意,当即答应,说道:   “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杨过见他淡碧色的眸子中放出异光,自知身上剧毒实是难愈,以致这位天下第一的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于是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言语,但说不妨。”天竺僧道:   “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再难解脱,纵使得到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咱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一声,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于是闭目而卧。   这一睡,睡了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刚咬得几口,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二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抬头一看,只见进来的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呆了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面的椅子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杨过,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请你来吩咐我什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色有异,猜想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于是又笑道:“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吧?”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操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触动心中傲气,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郭芙道:“你哼什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什么?”杨过心中好笑:“究竟是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   于是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杨过的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流气,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说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   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什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拼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他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是得意,却没想到已是蹧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了这番祸事,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心中更是恼恨,哭道:“武老伯说,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被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心中实无歹意,请你鉴原。”郭芙一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什么?”杨过一怔,道:“昨晚什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还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交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郭芙瞧得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给令尊听见了。”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我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令堂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听杨过说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令尊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却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令尊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我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的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之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的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什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杨过的鼻子,说道:“你师父亲口跟朱子柳朱伯伯说道,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中……”杨过心中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令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令妹……”   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出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心中又气又急,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杨过方自悠悠醒转,只见郭芙仍是冷冷的瞧着他,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吧?”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令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先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经的瞎说。”杨过心想:“姑姑清澹如菊,雅致若梅,身上便似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说道:‘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什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那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杨过每听一句,心口就如中了一椎,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种话?那淑女剑呢?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番,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说话已是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我的君子剑早折断啦。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百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已是因杨过言语相激,这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秀眉一扬,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也是气恼已极,毫不想想这一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在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妳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当真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什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与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出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和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说道:“你说什么?”   六六:终南寻仇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臭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尹志平,那可是有的?”杨过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道:“我替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半夜之中,一名丐帮的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俏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不以为奇。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一张,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口怪他不该大声叫嚷……”杨过左手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什么怎样怎样?”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这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辱?她实不知杨过生平最敬爱的只小龙女一人,听到有人出言污她名头,更甚于刺他三剑,她也是个一怒便不顾前后之人,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在杨过颈中刺来。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只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一扬一引,右手倏地伸出,一点一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掀起,刺的一声抽出,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眼前寒光一闪,见她将紫薇剑斩来,心中一惊,不敢伸手去夺,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断为两截,她想不到这紫薇剑如此厉害,不禁吃了一惊,此时她大占上风,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决不见怪。”只见他双足一软,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但眼神中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一剑斩了下去。   此事后果如何,实为本书一件重大关键,杨过性命是否无虞,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便是十余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已转到了荒谷之中。她心中忧急,眼见时间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骑着红马在襄阳东西南北二三十里之内,兜着圈子找寻。那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她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了马背,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的情景。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   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看中了他,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电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一齐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不大相同,心中必然起疑,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技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以博一笑,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所说的言语,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小龙女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戏弄,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人事半点不知,识见便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各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对我总是好的。”她对杨过情有独钟,虽然亲口听到他说要和郭芙成亲,也只自己伤心,对他却无半分怨怼。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将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姻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吧,这花花世界只瞧得我心乱意烦。”   她想了一阵,意念已决,虽然心如刀割,对杨过的柔情万分割舍不下,但想还是救他性命要紧,于是连夜奔回襄阳,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身未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挑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什么快到绝情谷去,用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药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的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的性命便有重大危险,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心中只想:“让你妹妹在绝情谷去住一时,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嘱咐了几句,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她素来擅于自制,喜怒哀乐,不萦于怀,但自对杨过一往情深之后,幼时所练的自制功夫竟然全不管用,而且激情动荡,又比常人甚了几分。她话未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回自己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虽是状元之才,但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那知她说些什么,但想到“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之言,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那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均说郭姑娘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青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没,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径,到那荒谷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父子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这才用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是不能止歇。   小龙女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忽然碰到了那柄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要知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径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的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这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大是奇怪,连问:“你说什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姑你回来。”只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隔花接掌,虽然耳鬓厮磨,却是心无他念,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也已不可多得了。正自发痴,忽听左屋角中传出一人的声音,说道:“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听得另一个声音干笑数声,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倒还知道我全真教的声名啦?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消魂滋味……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只是干笑,再也不说下去了。   小龙女更是一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向我示爱,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   从两人语音听来,她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两人,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的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说话声音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她耳音又好,两人虽是悄悄低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口听尹志平道:“赵师兄,你成日成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赵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可是你越说越凶,你是不是要折磨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真不知么?你是妒忌,是嫉妒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时光?”他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   好一会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天晚上在那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终于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在你跟前抵赖,若是我不跟你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是我亲口对你说的,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到后来,语声变得甚是温柔,就似是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一面听,一颗心就慢慢的沉了下去,只觉脑中轰轰的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是在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自己用头撞墙,说道:“你说好了,说好了,说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赵师兄,你要做什么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在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只听赵志敬笑嘻嘻的说道:   “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得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一番助你修练的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僧她?”突然提高声音,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么?你一来是对我妒忌,二来是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心中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蜜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喜欢。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只是,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些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教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了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给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瞧着,也好心中喜欢啊。”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心绪烦乱,懊闷欲绝,只觉手足都是酸软无力。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你与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什么?须知做人不可赶尽杀绝!”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大师伯马钰、现任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百事侮辱,尹志平始终不敢相抗,这时听得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帖帖,自己的大计便是难以实现,当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尹志平没料到他竟动手,急忙低头,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后颈之中。   要知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掌何等沉重,尹志平身子一晃,险些儿跌倒。他暴怒之下,抽出身边长剑,一剑便刺了过去。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   “好啊,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干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   他是丘处机的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完全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上下,但他郁积在心,今日只求拼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是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登时处于下风。   他二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只见小龙女已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姑!”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干不净的讥嘲笑骂,竟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是个年轻姑娘,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呆呆的站着,似乎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道:“他们说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瞧来或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蔑之心,哼了一声,话也不回的径自走了。   尹赵二人均是武学高手,虽在激斗之中,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之后立即分开,齐齐问道:“是谁?”小龙女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个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他亲眼瞧见小龙女大闹重阳宫,以师叔郝大通如此深湛的武功,也败在她的手下,险些自戕而死。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一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逃生才是。尹志平心情异常,竟没想到逃命,呀的一声,却伸手将窗户推开,只见窗户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间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吧!”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人杀一万人,自己也已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像从前那样深深的痴爱杨过。她见长剑递来,竟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伸手挽住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志平一见到小龙女的容颜,已是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十余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高手,论到投师学艺,还均在郭靖之前,这一发力,当真是疾逾奔马,在襄阳城内穿来插去,霎时之间奔到东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尹赵只等城门开得刚可容身,一跃便到了城外。那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什么人出了城门。他大吃一惊,问道:“什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一望,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一问,旁人均说没瞧见什么,他一揉双眼,暗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一直奔出数里,这才放慢脚步。赵志敬又惊又喜,伸袖一抹额头冷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一软,险险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丈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拋得无影无踪,那知她竟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虽然紧紧跟着,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一拉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这一次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便回头一望,只见小龙女仍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与他二人相距十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足底渐渐发软,只觉拉着尹志平的手臂,自己力道打了一个折扣,于于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我等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图谋。”尹志平惘然道:“什么另有图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我等,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若是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她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这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已而散,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心全都凉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齐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十丈之外。要知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天真纯朴,遇上这等大事,实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只好跟随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意十分慌乱,但是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知她用意何在,更是越想越怕,从清晨奔跑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申刻,五六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已支持不住,奔跑时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若是被她擒住,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小龙女缓缓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的,伤心到了极处,似乎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模样似乎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这个世界,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生性暴躁,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起手来,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大路上驰来两骑马,却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于是一掌又劈了过去。尹志平举手一挡,还了一掌,赵志敬向大路上退了一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军去路被阻,正要勒马呼叱,尹赵二人突然跃起,一人服侍一个,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来,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这两匹都极骏良,奔跑得极是迅速,两人回头一瞧,只见小龙女这次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伙计炒一盘牛肉,煎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但见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一个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叫声之中,带有蒙古口音。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伙计惊得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觉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什么?”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管你什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戳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又问:“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赵志敬怒道:“什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那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什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露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的军马每一匹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下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这是蒙古军马?咱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号,难道犯了法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踏上一步,伸手便来抓他胸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推进,已拿住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向外直跌,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满店破烂,那军官满头满脸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里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前来救护,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动手拿人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举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那市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中的顾客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要知蒙古军暴虐无比,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镇,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中那掌柜的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用意,是怕牵连了饭铺,一笑站起,说道:“咱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咱马上就走。”那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尹志平道:“他是害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平素为人极是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实在远胜赵志敬,因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又怕何来?”那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落花流水。”   六七:白发老人   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各人慌成一团,铺中有什精美酒食,一齐送上,堆满了一桌,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在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尹志平飞起一腿,在他膝弯里轻轻一踢,登时将他踢在地下。赵志敬不明他的用意,还道他心神未复,突然发作,叫道:“尹师弟……你……”尹志平将旁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他出掌之时,顺手点了各人穴道,是以跌倒之后,都躺着爬不起身。   尹志平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我将你们店中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一个头破血流。”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忽听得青石板上马蹄声响,有好几个人驰来,众店伴纷纷倒地,口中大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那马蹄声到了店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又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个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一根拐杖。那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喝道:“快拿酒饭上来,吃了便要赶路。”那掌柜的一楞,心道:“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将马鞭夹头夹脑劈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那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一个以上乘内功逼出毒气,一个养愈了伤口,这才出得谷来,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于是同返忽必烈大营。   尹志平与赵志敬一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一惊。二人在荆紫关的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小显武功,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方,又想他的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也非敌手,今日突然在此与他相会,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欲等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共达数百,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去见忽必烈之时,自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能说话遮掩,因此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毫不理会。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兵拥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尹志平低声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阵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身形一晃,奔向后门。因法王坐在大门附近,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的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人跃了过来,左手连晃,一柄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一击不中,“咦”的一声,觉得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竟自阻止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高,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手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是凶险百出。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一剑刺到,直攻尼摩星前胸,他举杖一挡,尹志平长剑已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后跃不可,法王一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于是左臂伸出,托在他的臀下,将他一抱,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了过去,赵志敬只觉右臂一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杖将赵志敬的长剑震落,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剑黏住。法王又在他手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鉴,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握着半边剑柄。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一股气一松,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从门外冲进来的蒙古军官已将众人团团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国师,皇弟忽必烈对他极为倚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道:   “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重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已如此精纯,确是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咱们同在花拉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啊!”   尹志平仔细一瞧,心中大喜,叫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大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于是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大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放开二人肩头。   原来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了二十年,积功升到了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喜欢,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此时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也是一出手便制先机,若是当真动手,却也须三四十招之后方能取胜。那萨多询问丘处机及其余十八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虬髯戟张,豪态横生。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原来进店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水仙谷的新娘子,你好啊!”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菇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他二人双剑合壁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菜。尹赵二人此时早已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咱们皇弟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道:“这位皇帝是拖雷皇爷的四王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王爷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咱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了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过了好一阵,才想到赵志敬的用意,原来他是要藉法王相护,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一大宗派,若能笼络得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一个交代。”当下言语之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此时天色全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得背后蹄声得得,赵志敬一回头,星光下依稀看到小龙女骑了一匹驴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心想:“单是凭她一人,决非我的敌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暗中伏有帮手么?”若是他此刻回身动手,小龙女定遭不测,或杀或擒,难逃他的毒手。但法王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是以一直持重,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数十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不敢贸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等有何瓜葛,连望也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来,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一望,四下里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自到中原,纵横无敌,却接连败在她双剑合璧的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人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叮玲、叮玲,传来几下清脆的驼铃之声,数里外尘头大起,有一彪人乘马奔来。   法王心想:“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下手了。”一提马缰,将马圈转,忽听萨多“咦”的一声,说道:“奇怪!”法王回过头来,但见奔来的那彪人马极是古怪,共是四头骆驼,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插着一面大旗,旗杆上飘着七丛白毛,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是王爷来了么?”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高身份,若被忽必烈瞧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他轻视,但见四头骆驼脚步不停,急奔而来。   法王却不下马,缓缓驰近,只见四个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原来是水仙幽谷中与之分手的周伯通。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位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他怎能悬空坐着!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有几条绳子拉来扯去,周伯通便坐在绳上。   周伯通是全真教创教师祖王重阳的师弟,教中辈份,当今以他最高,但他从未到过重阳宫一步,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并未想到是他。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于是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   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道:“为什么?”周伯信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什么发脾气?”   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那面王旗,笑道:“王爷的帅字旗也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心想此人不会说谎,武功又高,这旗看来真是他偷来的,又问:   “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信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牛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   瞧他在襄阳城与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一个圈子,这又奔回,那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果然是另有一番威风。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平地站住,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竟将骆驼调教得如此听话。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   法王大拇指一竖道:“好得很。”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将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转,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吧。”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信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的门下,弟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信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什么的好脚色。”突然双脚向外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赵志敬吃弓一惊,伸手去接,尹志平却已料定他定是周伯通,心想师叔祖既要责罚,不能闪避,眼看那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于是躬身行礼。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那左鞋飞向右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了回到身前的两只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径,但若非真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尖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此时的武功,敌人便是发射极厉害的暗器,他也能随收随接,百不失一,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怎么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汤尾,发足便奔。法王飞身下马,身子一晃,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左右双掌各按在一头骆驼前额。   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轻轻一按,竟然倒退两步。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谁也不肯跟他动手,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营中,便去偷这面王旗,这不是无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瞧准我走开了,这才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信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很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杆一入手,才知他一掷之力实在大得异乎寻常,忙运内劲相抗,但始终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桩站住,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此时他掌力突然一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了起来,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但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终于在天边消失。   法王呆了一阵,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吧!”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道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但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意。法王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这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陡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对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实在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于颜色,这才设词探问,那知竟是一问便中。赵志敬乘机说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法王“哼”的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闻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反而想来用我以利己。”   法王心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办。”于是说道:   “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要我保护,是也不是?”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确么?”一时瞧不准二人心里,只淡淡一笑,说道:   “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此时她孤身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   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荆紫关英雄大会,金轮法王败于小龙女手下。”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想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若是先杀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   ∮谑且馐鞠邢荆趾鲜驳溃骸讣仁侨绱耍像南刃胁剑涣硕狭肆媚镏拢肜赐跻笥帽闶恰!顾底乓惶徵稚萋肀阈校允且远瞬辉僮匪妗U灾揪创蠹保南胫灰蛔呖×仙锨袄矗约菏π值芏瞬恢苋绾蔚目嘈蹋肫鹪谥漳仙绞苡穹潋碇矗挥傻眯牡ň懔眩蠢凑夥ㄍ醪坏涔Ω咔浚悄币苍对谧约褐希奂蹲郧靶校俨焕聿亲约海谑桥穆碜飞希械溃骸复笫η衣⌒〉缆肪恫皇欤喾持敢栏写蟮隆!?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大概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所以怕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遻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于是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现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什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少了。”   赵志敬道:“是的,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位尹师弟接手。”法王见他脸上微有幸幸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任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怨恨之情,更是见于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的职位。如将尹志平偷恋小龙女之事宣扬出来,尹志平势必性命难保,但他自知生性鲁莽暴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和他不睦,结果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手上,他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鉴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谋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当下心中暗自筹思方策,不再与赵志敬交谈,什牌时分,一行人到了忽必烈的大营。法王进帐时回头一望,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外,遥遥相对,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那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跟着王旗进退,实是军中第一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知觉的给人盗去,便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一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这忽必烈雄才大略,不轮于乃祖成吉思汗,若是常人,定当连连相询如何夺回王旗,但他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风,尹志平浑浑噩噩,一副心思全都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皇帝对自己如此礼遇,不免沾沾自喜。盖武学之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还算不难,说到“富贵不能淫”,却非真正的英雄豪杰莫办了。   忽必烈对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竟是绝口不提,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这么一来,不但尼摩星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道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赵志敬举目一望,只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法王只作不见,询问他全真教中各项情状。赵志敬将他视作知己,巨细不遗的一一说了。原来道教本只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此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生活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许多人便把全真教视作救星,所以当时有人撰文说:“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时在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行到了无人之处,法王叹了一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心中一直便有一个主意,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暴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也叹了口气,又向远处的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位龙姑娘是小事,老衲只一举手之劳,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的大位,却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才是首要的急务。”赵志敬道:“大师若能指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自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三月之内,便要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只是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助你。”赵志敬心痒相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让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能全力助你,这位尹道长恐怕便不是你的对手了。”   六八:入洞中伏   赵志敬拍掌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都要他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是要来的。”法王道:   “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密密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这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澈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赵志敬道:“是啊!”   心中却想:“这样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不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白其中缘由。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知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喜欢。”但转念一想,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交结朋友,那自是全心为人,一已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只是说:“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上山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脚程甚快,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一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第一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浓密,洞穴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甚是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你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到来,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   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双目发直,偶而说几句话,也是答非所问。眼见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得极是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是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他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了。”只见天似穹庐,覆罩四野,头顶天作深蓝,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是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扬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六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可说易如反掌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站起身来,遥遥望去,隐隐似见小龙女仍是坐在那株大树之下,又想:   “这位龙姑娘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色所迷?”   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师叔祖周伯通到了。他一见杆顶无旗,不禁心中一怔,他只道法王必在王旗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乘机打个落花流水,正是他心中所愿,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心中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   于是隐身在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之动静,只见他一纵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撑,又已跃上丈余,双手交互连撑,身子已到了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便算未到百龄,也已九十,即令是修道之士,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杆,四下一望,只见旌旗招展,天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全军皆闻,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里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一扑而下,急奔过去,喝道:“在那里?”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动手。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于止歇。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若是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一纵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信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道:“他们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忒也歹毒。”赵志敬见他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所以守在这里。”周伯信道:“嗯,你倒好心。若非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是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便是。”   不料周伯通摇头道:“你不用跟我说,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原来打赌盗旗,于他是一件极有趣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无趣味,加之他素来光明磊落,不喜鬼鬼祟祟的行径。   赵志敬碰了一个钉子,心中一急,突然想起:“这位师叔祖行事与众不同,只能诱他上钩。”于是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十余丈,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径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来,那里有两株大榆树啊?”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去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了。”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着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反而缩了回来,大声问道:“师叔祖!有毒蛇么?”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一根枯柴,取火折点燃了,向洞里一照,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什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么啦?”周伯信道:“我给……毒物……毒物……咬了几口……”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无力挥动旗帜。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倾刻之间,心想以周叔祖的武功,当世间只怕已是罕有其匹,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什么毒物,竟有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的布旗,只是一面普通军旗,实非王旗,更是心寒:“原来法王叫我骗他到这洞中,却在洞里伏下毒物。”   这时光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拋,转身便逃。   那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原来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磬,但见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秀曼都雅,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竟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的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在后面。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一照,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拿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正叮在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之上。   这三只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均是红绿相间的条纹,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看便觉惊心触目。小龙女知道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这种蜘蛛从见过,她虽戴着手套,却也不敢伸手去捉,忙拾起一根断枝,想将蜘蛛挑开。那知道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小龙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   她发针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有伤到周伯通的皮肤。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东来,有意要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是以并未携带彩雪蛛在身,不料竟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他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于是便在这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却裹着三枚毒蛛。这种彩雪蛛见血即咬,非吸饱血不肯放脱,其毒性无药可治,便是法王自己,也无法解救,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是防着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岂料小龙女三针射出,歪打正着,恰好救了周伯通的性命,原来那至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的剧毒,毒性虽然不及彩雪蛛险恶,但尖针入体,彩雪蛛临死之际,身上产出抗毒的素质来,要知毒蛛全凭身上有这等抗毒的药性,才不致为自身的剧毒害死。当下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连彩雪蛛之毒,唯牠自身能解,其时并无提炼之法,又如何能从毒蛛身上取山抗毒体液?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一使暗器,正好解救了这天下无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虽放玉蜂针刺死三只彩雪蛛,但见三只毒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烂,也不禁心有余悸。周伯通本来僵卧不动,这时突然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什么东西咬我,这么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踪迹,这才放心,问道:“周老爷子,你没死么?”   周伯通笑道:“好象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笑声中夹着话声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不能损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儿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蛛是什么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俏语细细,有气没力,但那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去跟你丘师伯说,叫他杀了你吧!”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毛骨悚然,但想:“这事我岂能跟丘师伯说?”   法王笑道:“这位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皇上,封他作全真教的掌教真人呢。”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失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自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是一派宗主,却用这种毒物害人,羞也不羞?快拿解药出来救治!”法王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心下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日间曾用言语相激,说自己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下左掌一扬,右手探出便向小龙女抓来,口中说道:“解药来了,你好好拿着。”小龙女一惊,右手一挥,叮玲玲一声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道:“我若和你拆到十招八招,也教你姓赵的道士笑话。”身子一晃避开了这一点,探手入怀,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已是双轮在手,金银互击。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极快极狠,实是不易闪避。法王跃起丈余,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法王若是恃力抢攻而入,小龙女原是不易抵挡,但他数日前黑夜攻进山洞,足底被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此时见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远在李莫愁之上,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他这等聪明智能之人,那肯重蹈覆辙?是以心中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金轮堂堂,银轮铮铮,夹着金铃中叮叮之声,在不知内情之人听来,还道二人是在敲击药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每听到一下撞击,心中便是一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相害,总是脱不了干系,这等弒尊逆长之事,在武林中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是小龙女获胜,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慢慢退开,手持剑柄,双臂禁不住微微颤抖,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竟然汗流夹背,湿透道袍。   法王不能攻入山洞,那便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不分上下。小龙女心中却大是忧急,但见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因目光锐敏,比法王占便宜很多,眼见法王向右侧猛攻,他自右方却露出了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的右胁,同时左手一扬,十余枚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他身子已不过数寸,也亏他武功造诣实是非同小可,危急中银轮一翻,正好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向上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只是仓卒用力过巨,身子一拔,双臂上扬,金银双轮连着小龙女的金铃软索一齐都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叮叮,直响上天空二十余丈之处,星光下但见一团金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法王身子着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他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此时相距既远,但情势却更是凶险。法王跃起之时,已然想到敌人必会跟着进袭,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一分,嗤的一响,一件长袍已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两片破衣在身前招展舞动,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身子落地,拋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他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功加以聪明机变,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但却也因此夺得小龙女的兵刃。   他一占先,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但小龙女却不知他正在顾忌,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门之侧。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登时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拋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晃,双足已踏在轮上,他如此布置,那是防备地下树有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片布阵挡在身前,右手从布障之后伸将出去,便去拿人。   他料想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的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要知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是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来夺。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连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过去。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掀起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踏七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半晌,惊魂方定。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还要受罪,那知周伯通忽然叫道:“好痛,好痛,什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天真烂漫,不懂人间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周伯信道:“好象已经死,现在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于是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针一枚枚的吸了出来。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果真是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用这种瞧也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针是我扎你的。”于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周伯通,我这玉蜂针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信道:“舒服得很,你再扎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露,专门用以解我这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不!你这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小龙女心想那有是理,但他一定不肯服食,也就不去相强,心想这怪老头儿内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所以凡天下养蜂之人,决无风湿,我国古代医人早知其理,今时蜂毒素更为名贵药物,普世皆知,但小龙女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那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元气足,宛若常人,心下更是骇,暗想此人难道真是神仙不成?乘着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了结了他,否则日后那能再有如此良机。   适才进洞不成,连金银双轮也失陷在内,于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女这软索虽怪,但他当作软鞭来使,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自远处打来,不必提防小龙女忽射金针。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金银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原来法王这金轮看来不大,却是通体纯金,足足有三十余斤,小龙女强行推出,力道略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倏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微微一缩,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失,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但法王这次有了防备,不接银轮,便即向旁跃升,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便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头道:“这倒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全无心机之人,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了出来。那金轮法王却是满腹智谋,只是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格,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其弱,心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正所谓至巧者不能胜至拙,小龙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然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当真是一日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想起尼摩星自断双足之惨,竟自二十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已然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余毒。但那彩雪蛛的毒性确是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是烦恶欲呕,自顶至踵,无处不是麻痒难忍,若不运气,却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无法支持,废然叹道:“唉,这味毒是治它不好的了!”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功了!”心念一动,已生一计,于是从怀中取出那双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   他揭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蠕而动,其时朝阳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烂,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黏住了小龙女和周伯通藏身的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在山洞口周都黏满了。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那山洞的洞已被十余张蛛网布满,这彩雪蛛不但一被咬中立即致命,便是蛛丝之上也有剧毒,这么一来,龙周二人已被封在洞内。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网上爬来爬去,令人心烦意乱。小龙女低声道:   “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在眼前来来去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柴,便想去搅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突然冲近,登时被蛛网黏住。本来昆虫落入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只蝴蝶躯体虽大,一碰到蛛丝登时昏迷过去,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跳,当即住手。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这种细丝肉眼不易瞧得清楚,只要身子一碰上了,剧毒便传入体内。   周伯通经小龙女一言提醒,放下枯柴,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要延续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这怪老头儿身上的毒性去尽了没有?”于是问道:“你去毒运功,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老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几年又有何不好?”   小龙女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周伯通怒道:“我这老头儿什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二个均是胸无机心之人,因此周伯通这两句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最上乘的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西藏和尚杀得落花流水。”周伯通笑道:“说到全真剑法,杨过还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全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心意相通,方能克敌制胜。”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年我独自在桃花岛的山洞之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这时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右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的跟她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全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信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是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这对夫妇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信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第十七集完)   六九:日夜跟踪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闻一知十,我听过儿说道,当日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能,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便是愚蠢。”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里不几,说话有点儿疯疯癫癫。”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七个窍,可是这门功夫她更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大概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世上难道还有蠢人学功夫胜过聪明人的么?这个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一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上划画,但划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那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枉自了得,这一下便办不到。”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便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画,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的本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中领悟出来的一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听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种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头也学不会。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要知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情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灵台间一片空明,心中并无所滞,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这因为周伯通、郭靖、小龙女等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反而难以学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的临敌法门,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无半点破绽,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说:“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只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竟似没半点烦恼,侧耳倾听两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在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   周伯通一呆,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叫他取药给你。”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须子,道:“你准打嬴他了?”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并不怕彩雪蛛的毒性,上下翻滚,那蛛网竟给牠撕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耽耽,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   小龙女在古墓中曾养过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躯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一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这些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他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拔开瓶塞,右手伸掌握住,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到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从山洞中透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道:“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瞧?”周伯通大喜,连说:“妙极”忍不住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方当炎暑,山谷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一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东南西北,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那彩雪蛛虽是天下的毒物,但一物克一物,中了蜂毒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蛛蜂各出死力相拼,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两只,蜜蜂却有三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来越多,起初还是三四只、五六双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数冲烂,十余只毒蛛也都一一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苦头,一见情势不妙,悄悄溜入了树丛。法王只是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名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是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着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以强力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的指甲伸入玉瓶,向法王弹了过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有边一点,口中吆喝两声,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一齐向他冲去。法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使劲,向前一窜数丈。他的轻身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之间已窜出数十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跌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信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小龙女躯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他围在垓心,但她没想到这些野蜂乃是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会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牠们追刺敌人,那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觉这玩意儿比他生平所见任何游戏都强得多,身上毒性是否能解,一时全没想及。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一窜出洞,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原来一跌之后,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入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更是不住摇晃。   小龙女惊道:“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信道:“便……便是…   …有毒……有毒的好。”小龙女心念一动,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那蜂毒正是毒蛛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背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周伯通不住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长气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识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信道:“多谢之至,快快叫吧。”   小龙女见那蜂毒果然生效,于是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解去上身衣衫,光了背脊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着先天真气,流遍全身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处大穴。约摸一顿饭功夫,他上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要刺便搅出人命案子来啦!”小龙女微微一笑,于是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   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要办,你一个人去吧!”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过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突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说“嗯,嗯。”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周伯通大声吆喝起来,声音宛似在指挥蜜蜂。   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一张,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一只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到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叫道:“我来教你吧!”周伯通见把戏给人拆穿,贼赃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头儿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猛地里只觉寂莫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要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心中总觉得,便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此刻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于是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待要再往蒙古大营,忽见前面烟尘冲天而起,金鼓号角之声大作,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如何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下掠过,马背上的人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   小龙女心想:“怎地多了一个道人?”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人并骑而驰。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尹志平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她跟随在后,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伯,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切莫多问。”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师妹。”那小道人名叫祁志诚,虽然以“志”字排名,其实是全真教的第四代弟子,比尹赵二人低了一辈。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祖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跟着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远拋在后面。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跑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那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回头望去,举鞭击马,但不论他如何抽打,坐骑没了力气,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伯,瞧这模样咱们逃不了,我和你回头挡住她,让尹师伯脱身。”   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伯身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让他平安。”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挡得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但他生性忠义,当下一勒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伯,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为妙。”尹志平摇头道:“由得她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心下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丘师伯要传位于他,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戳,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厮杀的呼喊,但风声一转,随即消失。百姓为避大军,沿着大道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的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偷偷向外一张,只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身卧在绳上。祁志诚隔窗望见小龙女如此功夫,心中不禁惧意大增,只有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要树上稍有声息,便待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有些迷迷糊糊,祁志诚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十余丈,祁志诚忍不住道:“尹师伯,你和赵师伯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不相伯仲,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丘祖师说是快则三月,慢则一年,所以要急召尹师伯去接任掌教。”   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什么?”   祁志诚低声道:“听说是五住师祖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荆紫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惊动了天下武林。杨龙二人互相痴缠热爱,没再留意这会事,但江湖上登时轰传,说世间武功最强的乃是古墓派传人,众口交言,自不免加上了许多神奇的夸张附会,那日英雄宴上,郝大通、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是亲眼所见,再后来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居然将金轮法王杀得落荒而逃,全真教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教和古墓派的上代本来渊源极深,但自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全真诸子便戚然有忧,想起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   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隙之事,他们并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这五人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特殊杰出的人材,待古墓派诸人上山寻仇之时,若是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若小龙女等十年后再来,那时号称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套妙绝天下的武功,以便和古墓派相抗,所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便是为此。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这日到了陜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伯,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位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想不透她的用意,不住寻思:“她是要向五位祖师揭露我的恶行么?是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一口心中恶气么?   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居然对我也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反正此时生死荣辱,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然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一声响,冲天而起。过不多时,只见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你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个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这时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人纪最长的道人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的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   “五位师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磬,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手中拿着木剑、铁砵等法器,见尹志平一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直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那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上一直排列到山门外数十丈处,只听得铜钟铛铛,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一齐躬身肃候。   见了这般隆重肃穆的情景,尹志平本来萎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到第二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躬身下拜,然后回到正殿。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祖师法旨,当众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训,心中感愧交集,一瞥眼,只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露出讥嘲之色,心下蓦地一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料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却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吧!”那道士回身出去,引进两个人来。群道一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来的两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皇帝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教诸路道教所……”   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请掌教真人接旨。”尹志平上前稽首行礼,说道:“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皇帝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那蒙古贵官笑道:“皇帝陛下言道,丘真人为我太祖皇帝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的掌教,这敕封便授给他。”尹志平道:“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吧。”尹志平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待茶,小道和诸位师兄商议商议。”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吧!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听听各位师兄的高见。”赵志敬抢先道:“蒙古皇帝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皇帝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受蒙古太祖成吉思汗的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皇帝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国为敌,并未侵我国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这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大都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   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还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   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怕什么了?要知头可断,志不可辱!”   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尹志平和十多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咱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化了多少心血?咱们一个处置不当,将一个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咱们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和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子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他转头向着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是受敕封,那便是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此处竟是声色俱厉。赵志敬倏然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是说理,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互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道:“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皇帝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皇君臣兵将的滥施杀戳,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性命么?”有几个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个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日可比。小弟随师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皇帝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一跃而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外两名弟子。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是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一直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说。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皇帝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他心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着,他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斗争,于是各人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说道:“小弟无德无能,黍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七0:接任掌教   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丘处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丘三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三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为人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的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说得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宋德方、李志常、王志坦等大声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群道纷纷议论,都赞扬尹志平的决断英明,五六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歇息的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败,决不肯干休,定要将自己的丑行当众揭发。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已决意一死,数月以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再无牵挂,心中反而坦然。于是将丹房的房门闩上,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亮没防备,那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就什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尹志平抱着脑袋,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在地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竟已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不要你受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道:“什么事呢?快说!我一定依你。”   一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弟子道袍内携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脸上神色均极紧张,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症,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唷”的叫出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道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登时寂静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是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向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然,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以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脸色极是惨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反复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赏便是。掌教让位之举,咱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吧。”   李志常满腹疑窦,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性子极是直率,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得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吧,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一定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奈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哼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   “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得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师弟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乃是怒目相视。尹志平道:“本教历向来的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代的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的同道相互推举,这话可对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吧。”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稽首。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那也确是前所未有的异闻。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立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皇帝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不多时,只见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了这许多时候,心中早已不快,又见尹志平并不出来迎接,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   “本教掌教之位,自今日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也不知他是喜是怒,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正中,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道:“原该由你这种人来做掌教,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有气。”于是取出圣旨,双手展开执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皇帝的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大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指着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的首领,所下法旨,即令是五位师长复出,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柄剑指住,又惊又怒,却并不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卫护,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甚受尊崇,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三四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咱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忍不住大声喝采。那贵官在白刃之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洲河山,都已残破难全,咱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竟把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一跃而起,双臂使一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士手中的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剑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一挡,只觉手臂微微一麻,知道要糟,急运内力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齐折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实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败了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不怒,一剑在手,这时顺势就向王志坦刺了过去。这一招“大江东去”乃是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向前一送,剑尖又挺进了两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里一只袍袖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两枝长剑伸过来将赵志敬的剑刃架住,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答应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仗剑上前,乒乒乓乓,和赵志敬打了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功虽强,但这阵法一催动,威不可当,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缭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一见情势不对,从怀中取出号角,呜都都的吹了起来。尹志平一惊,,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一振,平时指挥若定的才能登时叵复,叫道:“祁志诚,把这蒙古官儿拿下了。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是玉虚洞中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片刻之间,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授,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   众弟子见他目光如电,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一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忽听得墙头一声忽哨,跳进数十个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祖领头,率领的数十个人,都是蒙汉西域的高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无效,随即退兵。   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想起襄阳不拔,末朝难亡,于是大军未退,已派人收买中原豪杰,徐图再举,蒙古皇帝笼络全真教,也是忽必烈的奸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若是全真教违抗诏命,便用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里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到了重阳宫的门墙之外,全真教中各人仍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出去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的道人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好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大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的掌教。”他眼见情势极其不利,但仍是决意一拼,指挥殿上各人分头迎敌,只是群道苦于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尸横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的众道人群龙无首,被尹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围,无法反抗。   那贵官武功虽然平平,但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的号令。他见已大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启奏皇上。”赵志敬连连稽首道谢,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助手。我的师父、师伯等五人,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了我师父、师伯的武功,他们当真来此,你未必便讨得了好去。只是倘若五位师长出手将蒙古武士打退,我自己只怕要性命难保了。”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听皇帝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   “是!”于是跪下听旨。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宣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都是怒火填膺,气愤难当。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手腕的牛筋,脸上神色郑重,低声道:“你可千万要小心,别使五位师长受到损伤。宋德方点了点头。原来道家打坐练功之时,最忌外魔入侵,任何惊扰分心,都极易使修道人走火入魔,功力练得越高,运气时更为精微,也便越易受损。全真五子这次闭关,为的是要修习一种神功,以抵御本派克星的玉女心经,神功是否能够练成尚在未知之数,但练功之时,显是不能受到丝毫分心,若非全真教面临大祸,李志常和宋德方也决不敢去闯关报事。”   这时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身子一晃,已到了三济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了!”宋德方那里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宋德方身子一晃,却不躺下,忍痛奔跑。重阳宫的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失了他的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咬牙将蛇形小镖起出,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到后山玉虚洞来。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心中已暗自叫苦,只见二十余名蒙古武士正在忙忙碌碌的搬运山石,将玉虚洞的洞门堵塞。一个高高瘦瘦的藏僧站在一旁督工,另有两人指手划脚的指挥,宋德方认得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王子。他曾见过这两人的武功,当年若非郭靖及时赶到,全真教早已毁败,即是郝大通等人亦非他的敌手。那藏僧形貌高古,显然辈份武功尚在达尔巴和霍都之上,眼见玉虚洞的洞门堵得只余下一成,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他一咬牙,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人世之间。”   宋德方明知冲上拦阻,于事毫无补益,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只不过是白送了自己性命,但全真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自求全,于是一挺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当赵志敬向他辞别回重阳宫之时,他已问明全真教中各种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因为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代子便无可与抗。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心中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大殿上许多人齐声吶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只是担忧,跟着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什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起突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真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此时骑虎难下之局已成,于是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是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睛望着弟子净光,要他回答。那净光便是当年殴辱杨过的那胖大道人,于是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么?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道:“好,带他过来!”净光当即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答道:“不服!”他一一问去,被擒的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是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净光,你替祖师爷行法吧!”净光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一剑杀了。   这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净光一剑将他刺死,忍不住都鼓噪起来。宋德方和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净光是个欺善怕恶之人,见众人叫得厉害,心中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什么?”净光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净光提起长剑,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让开些!   这个人让我来杀。”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手如云,你自己过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当下也不拔剑,抢上去便各抓她的一只手臂。   小龙女大殿内眼见全真教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她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见净光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阻。   赵志敬的两名弟子手指尚未触及她的衣袖,眼前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霎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了一剑,腕骨半断,虽然不致残废,但两三个月之内,已无法动武使剑。   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那两名道人已负伤逃开。   赵志敬的心腹弟子有十余人站在师父身旁,见了这情景都是一愕。净光喝道:“大家一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虽强,但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下挺着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不等他近身,剑尖颤动,净光左右双腕、左右双腿各已中了一剑。他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禁相顾失色。他们曾在绝情谷中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剑法虽然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潇湘子等心均想:“这四剑连刺,生平从未见过。当日她在绝情谷若使出这一招来,不用杨过相助,公孙止已不是她的敌手,难道她顾全公孙老儿的情分,当日故意留了几手么?”   原来小龙女在山洞之中,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   她与杨过双剑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之时,天下已无人能抗,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比之和杨过联手,威力尚且胜过。因二人联手而斗,不论如何心意相通,总是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是以她此时所使的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但出手之快,比两人同使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向她动手,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   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的长剑落了一地,每人右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样的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都是手腕先痛,才见到她剑光从眼前掠过,直是束手受戳,绝无招架之机,倘若他这一剑不是刺中月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   群道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小龙女见他们不与自己为敌,也就暂且不下手伤害。她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之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日发韧新试,自己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杀退群道之后,不由得愕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一面从道袍中抽出长剑护身,一面移步远离。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一晃,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和身后退路一齐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才见了她的剑法,饶是他素不服人,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她一语便即垂手退避,于是笑嘻嘻的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姑娘?”   七一:独闯全真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去睬他。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若是不敌,她不致就下杀手,我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动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我杀了他。”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皇帝陛下敕封,怎能杀他?”于是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点儿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不是便是啦!”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急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志敬已是肩头中剑。即使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到这一招乃是右手剑所刺,绕过尹克西的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的目标。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丢脸,只因对方出招太快,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那注定是非败不可,想到此处,胆子更加寒了,于是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无敌意,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他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   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是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那不但来去无影无踪,长剑简直还能转弯。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一声大叫,跟着呛啷一响,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是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当攻击两大高手之际,竟能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一掌向旁推出,赵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底,身上虽受了三处伤,仍是拿桩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那浑人马光祖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大大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不要脸,三位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潇湘子等听在耳里,脸上都是微微一热。   他们生平对什么仁义道德,素不理会,然均自负傲慢,对身份体面却瞧得极重,若在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觉不屑与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凭着一人武功,决计抵挡不了她这种鬼神莫测的剑招,于是对马光祖的讥嘲只作不闻,心中均想:“浑大个儿,咱们一齐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要教你吃点苦头。”便这么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晃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剑势,一齐向后跃退丈余,不约而同的各自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等人,退后靠着殿壁,个个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稍稍带到,便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知今日之斗,既非考较功力,并不是比试武艺,只是如何设法避得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心中都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但求能在她招数之中,略略瞧出些端倪,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那是先求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不可胜的意思。以这三大高手的身份理论,一出手便取守势,可说是生平从未有之事,但想到敌手如此之强,若要上手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只见小龙女双剑拄地,站在中心,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晃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黑影倏进倏退,吞吐流转;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在身前。众蒙古武和全真道人从未见过如此的声势,心中无不骇异。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和你们动手。”   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当即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铁蛇和哭丧棒挡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却是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到殿后,当即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咱们偏偏不让,你这妖女有甚本事,一起施展出来吧!”潇湘子、尹克西一齐向他瞪了一眼,心想:“咱们便是不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能敌得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原来尼摩星双腿断折,那是拜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知杨过是小龙女情郎,满腔怨毒,自是都要发泄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甚余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若要诛杀尹赵二道,非将跟前这三个高手驱退不可,于是淡淡的道:“你们既不肯让,我可要无礼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余,站在大殿中心,只见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尹克西虽未参与这一下过招,但脸上神色不正,心中大是惴惴,原来适才一记长声,乃是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是一下长长的兵刃碰击之声,尹克西却每一下短声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联手,将兵器舞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若待她一剑既出,再要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是严密如此,微微一顿,脚步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自朝着潇湘子,双剑倏地反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轮始终没有闲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均挡了回去。   这两轮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弱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荡开对方的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那么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那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小龙女心想:“如此迅疾的舞动兵刃,内力大耗,定然难以持久,我静以待变,时间一长,总能寻到破绽。”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手臂蓄势待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那知潇湘子等内力均是极为深厚,如是舞动兵刃,纵是两三个时辰,气力也不会耗竭。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嫣然。她性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   要知她在古墓中寂静自守,早已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端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里虎吼一声,铁蛇挥出,向她冲了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子左侧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一抖,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瞧,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了五个破孔,鲜血正从孔中渗出。尤奇的是这五个破孔列成梅花之形,四个小孔围着中间一孔,排列得整整齐齐,若非小龙女也防备了他铁蛇的进袭,这只左臂只怕此刻已不连在他身上了。   他一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再贸然动手。三人站在三方各舞兵刃。   小龙女站在中心理也不理,胜败之势虽然未分,但长期僵持,究非了局。尹克西一直在苦思取胜之策,他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复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   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既丰,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他见三人的招数之中并无破绽,叫道:“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尹克西道:“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   三人手上毫不松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中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击,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离自己身边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自己势非被他们挤死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一急,退向左后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身上各处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那她已遭到极大凶险。小龙女知道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时而拋掷在地。她在剑上这么一绊,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于是左手长剑交右手,俯身拾起二剑,右手两把,左手两把,四把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是闻所未闻。”但各人均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什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迫紧。   其实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而不及只用双剑,因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由于向来少练,出招时已无得手应心之妙。   她四剑连刺,与三般兵刃又碰撞了数下。高手比武,只一招便能测知对方高下强弱,潇湘子等接了她几下四剑连使的招数,只觉她的剑招突然迟缓了几分,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星瞧出便宜,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她的诱敌之计。”尼摩星经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狡狯如此,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击,那么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不得周全。   其实小龙女本来不是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只有从他身上寻破敌之策。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要来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挥,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右剑刺出之时,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去,潇湘子等一惊,不知她又要玩什么花样,只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尹克西叫道:“各人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逐步前逼,那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一弯腰,两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的武功本来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只掌拦住八十一只麻雀,活的麻雀尚能拦住,这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拋,在她自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但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在变戏法玩把戏,那里还是争胜拼死的比武?   猛地里小龙女左掌一扬,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双手一拨一推,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那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用大力一砸,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着金丝手套,拍打左剑刃之上,丝毫不伤。这一番恶斗,比之适才更是惊心动魄。小龙女自幼熟习拦打八十只麻雀的轻身功夫,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投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下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是不易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那全是听天由命了。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占上风。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其惶急,不见其潇洒。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一垂,叫声:“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了过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异常,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甚妙的缠在他的鞭上。尹克西出力一抖,将三剑抖下,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剑刺出,尹克西手腕一疼,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掉在地下。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一晃,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   小龙女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相各不为下,虽同在忽必烈帐下,然谁也不佩服谁,大家勾心斗角,均要设法压服对方,但经历了适才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里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言未毕,忽听得后山隐隐传来叮叮当当兵刃撞击人之声。   本来大殿上一战,潇湘子等均已胆寒,但听这兵刃撞击之声,夹着法王五只轮子的呜呜响声,显然是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心中均想:“有这么一个硬手作为主将,咱们再从旁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左手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伙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子哭丧棒一挥,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唯有小龙女一人,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一退,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一到重阳宫后的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荡,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锡五只巨轮回旋飞舞,那响声只震得人之耳中嗡嗡作响,这般声势与大殿上的激斗又自不同。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齐抢到洞口,但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于是说道:“王师弟,别叫,五住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于是俯身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要还递一招,五只轮子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欺近身去,比之适才自己三人只守不攻,那武功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这和尚被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来想与法王夹攻合击,但一见这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其实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是叫苦不迭,只见小龙女双手剑招各各不同,但互相配合得精妙绝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数处,而这数处都是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并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七八剑,幸好他吃过这套“玉女素心剑法”的苦头,当日一败之后,事后曾苦苦思索。   那金轮法王实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所学既广,人又聪明,自与杨过、小龙女一战而败之后,无日不在钻研破解“玉女素心剑”的法门,只是那剑法太过神妙,要说破解,实在有所不能,但若奋力而斗,百余招内尚可抵挡得住。这日他在玉虚洞外见小龙女孤身闯来,杨过并未陪伴在侧,自是不惧反喜,心想今日结果了她,那便无敌于天下,岂知一动上手,她一人便将一套“玉女素心剑法”使将出来,而且迅疾凌厉,远胜于与杨过联手之时。原来这剑法若是由一对有情的男女共使,心意脉脉,灵犀暗通,招数虽奇,却失之于柔和温雅,不易伤人,待得小龙女一人独使,这股轻怜蜜爱,缠绵牵挂的味道一去,敌人更是无法抗御了。   只见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什么变化。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什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什么,手掌中却有一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血上点点斑斑的溅了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着剑光闪了两闪,法王又是一声低吼。潇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这些鲜血是法王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逼了上去。潇湘子和尹克西见情势不妙,不能再事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进。   这么一来,局势陡变,小龙女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抵敌这四大高手的联攻。金轮法王的武功固已出神入化,而潇湘子等也是一等一的武林健者,半年以前,每人均尚且以为是武功天下第一。纵然换作周伯通、黄药师、郭靖这几人,也无法以一敌四。   法王身上已中了三剑,但均未伤及要害,危殆万分之际来了帮手,心中一宽,只见潇湘子等并不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缓缓的分从三方进逼,小龙女一时之间虽尚未受到来自四面的齐攻,但时间稍长,势必无幸。但见玉虚洞前,青松之侧,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剑气如虹,轮光若电,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只瞧得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里见过如此的激斗?   数百对眼光一齐注视着这五人相斗,猛听得砰彭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黄衫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这洞口以这许多大石堵住,怎能斗然间推石而出?瞧这股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一批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向旁一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拋入了玉虚洞中。   达尔巴和霍都二人的武功,本来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然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致只一招便给掷入洞中。原来全真五子在王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中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咱们在招数上势必要败,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的雄浑,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第一步修习并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的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知道全真派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他们创出了一招“百川归海”。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一招“百川汇海”正好练到了紧要当口,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过于急促,这一招只练到了八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给他们一击成功,摔入洞中,晕了过去。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酣斗方烈。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禁神色惨然,心中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若要胜她,那是终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是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据,岂知眼前所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说到破解,真是从那里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是远在全真五子之上,全真教如想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祖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说到同时受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是无立足之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眼前这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越来越是不利。她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法王等四人守得严密异常,每一次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主持围逼,再要以掷剑之法来敌已不可能,何况除了手中双剑,身边已无其它兵刃。她自在大殿上剑伤净光,到这时已斗了一个多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近,眼见丘处机等五人环伺在侧,知道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里个个都是敌人,自己却只有孤身一人,今日定然是丧身在这重阳宫中了。心中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什么可惜?就只是……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再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里呢?多半是和郭姑娘卿卿我我,柔情无限,说不定他俩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里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他便是和郭姑娘成亲,心中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各各不同的剑招忽地施展不出“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存心诱敌,故示弱点,但数招一过,看看又是不像,当下踏上一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七二:神雕魔剑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这一下本是试探对方用意,竟致成功,实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跟着右手金轮又砸了过去。小龙女一惊,急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一齐攻了上来。小龙女淡淡一笑,此际不愿再事挣扎力抗,一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之旁,生着一丛玫瑰,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那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但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敌,各各惊诧,不知她是否施展什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同时停顿,并不击下。四人一举之下,尼摩星的铁蛇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回过铁蛇一挡,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一晃,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拼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入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那真是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法王见他身法,知他武功平平,不愿相伤,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往旁推开,右手一轮向小龙女砸了过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接了法王的一轮。   法王这金轮的一砸,那是裂石开山的威力,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身子向前一冲。小龙女接过他递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   小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重伤,一剎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原谅了我么?”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一闪:“过儿对我情意如此,按说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毫无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厮所污。”她心地单纯,天真澜漫,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又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   只是她生平从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来不及救援,小龙女第一剑刺中他,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明明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半年以来,心中想的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这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中向居第一,这时经数十年的修为,更是精湛,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竟尔脱手,但她手法何等迅捷,不等长剑落地,手一抻,又已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向丘处机的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石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精,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无法抵御。王处一等见情势不对,一齐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初时颇为讶异,但想此事于我有利,正好旁观你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那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奇幻,但既已一动上手,那里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那尽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百川汇海”,全无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但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子掌风呼呼,众弟子走不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但小龙女抢着伸剑一挑,每一把掷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里往后一送,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已被这一柄剑外之剑刺中。这时全真五子之中已有四人负伤,胜负之分,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吧!”说着一挥手,踏上两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拳,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百川汇海”。这一招威力果然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跌了一个斛斗。原来他双腿既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中避开了这一击的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一跃而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了下去。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片。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挡住,叫道:“尼摩兄,对付这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场中这么一乱,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独力抵挡不住,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尖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啷呛啷两声,手中长剑落地,呆呆的望着青松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一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百川汇海”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本是在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正面硬接,身子向左一闪,这一招的劲力全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那知她竟似中邪着魔,全然不知闪避,背心受击,胸口中轮,一个矫怯怯的身驱受了这两股大力夹击,眼光仍旧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股大力,似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刚一转头,只见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当的一声摔下长剑,伸手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晃,又已跃出圈子,径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头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说:“姑姑,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觉全身发冷,隐然自感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心中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滴在她的脸上。   小龙女道:“我要你抱着我,用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的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过儿,你的右臂呢?”杨过摇头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要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   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但仍是丝毫不顾念自己,一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么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她心中,这个少年俊美的男子实在比她自己重要得多,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照料着他,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是那时她不知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个人只觉得互相关怀,那是师父和弟子之间应有之义,既然这古墓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痴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能活着,对方比自己的性命是重要过千倍百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但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俱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是不是能活着是重要得多,因此她固执着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袖子,一点也不敢用力,果然,袖子里面没有臂膀。她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剧痛,心中给爱怜充满了,再也不会知觉自己的痛楚,轻轻的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什么?我一只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是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在临死之前再能见他一面,现在实在是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大家一声不响,呆呆的望莫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言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耽耽之下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要知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荣华富贵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死活,别说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吧了,而一个人只能死一次。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心中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在缠绵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贸然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苦笑,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小龙女凄然望着他,心中没想到要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然是遭到了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那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时候好活了,你陪着我,一直瞧着我死,别去陪你的郭芙姑娘。”杨过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什么她这样狠心?难道因为你心中不喜欢她么?”杨过道:“我俩这样要好,为什么你又要疑心我?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爱上过那一位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小龙女没听到他说完这句话,已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杨过这条右臂,的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原来那日两人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掀起杨过床头的宝剑,便往他头顶斩落。杨过中毒之后尚未痊愈,四肢无力,见那宝剑斩到,床上无可趋避,只得抢过郭芙携来的淑女剑一挡。但郭芙手中所持之剑,乃是剑魔独孤求败当年用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当真是断金如泥,锐不可当,淑女剑虽然也是宝剑,还是被这剑削断。   郭芙狂怒之下,使力极猛,料不到这剑竟会如此厉害,收势不及,剑锋落处,无声无息,杨过的一条右臂登时给卸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惊得呆了,知道自己已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截之处血如泉涌,愕然不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蓦地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住了没有?”语音之中充满了焦急之情。杨过知他是扶伤来探望自己,心中只想:“我决不要再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突然吸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郭靖所受之伤原是不轻,昏昏沉沉之中忽见女儿哭进房来,说是斩断了杨过的手臂,大惊之下,撑了一把门闩当作拐杖,强忍伤处的痛楚,赶到杨过来,还没走到门口,只见他全身血污,急步奔出。   杨过从房中急冲而出,望见郭靖过来,当即提一口气,直奔至府门,牵迥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   守城的将士见过他在城头援郭靖的身手,虽见他情状有异,却也不会阻拦,立时将城门开了。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数十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在荒野之处行去。   他心下寻思:“我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李莫愁冰魄银针的毒质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何时发作,未可逆料,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是要这般客死途中么?”   杨过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古墓与小龙女相依为命之外,甚少欢愉的日子,这时命在垂危,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已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体,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里都好,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毒虫猛兽全没加以防备。   这一晚创口奇痛,那里睡得安隐?次晨一个翻身,忽见离身不到一尺之处,两条尺许长的大蜈蚣僵死在地下,全身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上却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情花剧毒,竟把两只大毒虫毒死。   杨过微微苦笑,说道:“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心中愤激悲苦,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咭咭咭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虽然形相狰狞奇丑,但自有一股凛凛之感。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又相见啦!”那神雕长鸣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牠因身躯奇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胜于骏马,一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那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点点头,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那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一翅伸出,在马背上一拍。这一拍当真有千钧之力,那马如何吃得住,一声嘶叫,扑地倒了。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来了,要这马匹何用?”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见神雕倏忽之间已大步走出数十丈,于是展开轻功跟去。   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了剑魔独孤求败埋骨之处的石洞。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径,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史籍和武林传说之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留存什么剑经剑谱、门徒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是令人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了。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之际,那神雕已从外面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第十八集完)   七三:荒谷剑冢   杨过这时身体已全然复原,见洞后树木清幽,山气自佳,于是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五六十丈处,生着一块三四见方的大石,似是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杨过极目一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折断了爱剑,葬于此处么?”他走近峭壁,但见那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他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奇妙的诀窍,倘若真的凭借着武功硬爬上去,那真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丈些,便生着一丛青苔,一共有五十来丛,笔直排列而上。杨过心念一动,一纵而起,探手到最低的一丛青苔中去一摸,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有个小小的洞穴,看来独孤当年用利器在峭壁上挖了洞穴之后,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杨过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剩下独臂,攀援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下,难道还怕旁人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丈余,左足踏在第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果然又有一个洞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四十来丈,已是力气不加,于是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四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一口气窜到了那平台之上。杨过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心下也自欣慰,向那大石一看,见“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较小的石刻,刻着道:“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恃才傲物,独往独来,与自己的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在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已终身无望。他瞧着这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回头再望地下,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山向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个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史书和武林传说之中,从未有人说到他的姓名事迹却又令人难以索解。   杨过在那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心道:“古人说振衣仞岗,濯足万里流,诚足乐也。”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的利器到底昃何等模样,但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坐在冢上,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仙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三声,他俯首一望,只见神雕伸爪抓住壁上的洞穴,纵跃上来。牠身躯虽重,但每一腿均具千钧之力,一跃便是数丈,顷刻间便到了杨过身旁。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能懂你的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孤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便将剑冢上的石头搬开,杨过心中忽地一动:“这位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难道便不留下什么剑经谱之类,好让后人瞻仰一下昔人的风范么?”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将冢上石块搬开,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来,在第一第二的两把剑之中,另有一块石片。   这三柄剑和那石片都是并列在一块大青石之上。杨过提起左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得有一行小字,心中一喜:“独孤前辈真的是留下了剑谱?”转念未毕,已看清楚青石上那一行字刻着道:“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杨过看手中那剑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俯身拿起剑旁的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道:“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杨过全身一震,心想自己左臂是被郭芙用这紫薇软剑斩断,独孤前辈弃于深谷,被毒蛇吞入腹中,但鬼使神差,竟为自己所得。如世上无此利器,自己虽在病中,焉能让郭芙斩断手臂?   他出了一会神,再伸手提起第二柄剑,那知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掉在石上,火花四溅,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剑灰扑扑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六七十斤,比之战阵上最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他提起时未曾提防,出其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于是放下第一柄剑和那长形石片,伸手拿起重剑。这剑虽重,但心下有了防备,凭他的功力,六七十斤的重物自是轻易而举,只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是圆圆的似是一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如何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俯首看剑下的石刻时,见那两行小字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那八个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是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是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是上了一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一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杇,但见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杨过将那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左手抓住石板往上一掀,见石板下已是石壁的坚岩,别无他物,不由得大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衔起那柄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击下。杨过一怔,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杨过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六七十斤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拋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那神雕突然收拢双翼,背转身子,不再理睬杨过,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一剑击出。那神雕并不转身,一翅向后拈掠出,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极猛的大力从剑上重传过来,压得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晃了一晃,杨过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芳香,齿颊余甘,似乎在昏迷中吃过什么东西,见神雕衔着一枚鲜红的果子,又喂入他的口中。杨过嚼了几下,觉那滋味与口中的余味相同,想是不知不觉间已吃过几枚了。   杨过略一运气,只觉胸腹之间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健胜昔,他心中暗暗奇怪,接照常理,与人动手过招而被对方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数日,难道这几枚朱红色的鲜果竟是疗伤的良药么?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叫,又是一翅击将过来。杨过不敢硬拉,侧身一避,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牠对已并无恶意,但想这雕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牠身具神力,展翅博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若是给扦一翅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毫不容情,大头一缩一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头顶直啄。杨过退无可退,眼见横剑一封,噗的一声响,牠一嘴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一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了过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越而过,抢到了内侧,生怕牠顺势跟击,反手一剑,噗的一响,正与牠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追击。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牠扑喙趋退,隐隐然有武学的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联时便当牠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杇,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这神雕身上,说不定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遗风典型。他想到此处,心中转喜,叫道:“雕兄,我的剑招又来啦!”一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右翅猛击过来。   这日直到天黑,杨过始终在那平台之上和神雕搏击为戏。只是神雕力气太强,一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十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生平所学的什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妙趋避,攻败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到得晚间,一人一雕下了悬崖山洞。杨过劳累终日,但说也奇怪,居然并不疲乏,神清气爽,反比平日更是舒适,想是那果子之功。次晨醒转,那神雕已衔了七八枚果子放在他身边,杨过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平时气息不易走到各处关脉穴道,这时突然之间,竟尔尽数畅通无阻。杨过心中大喜,大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的是心有旁骛,至于大哀大乐,更是凶险,但此时杨过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一跃而起,提起重剑,和神雕又到悬崖之上练剑。先一日他空身一人,上那悬崖兀自不易,今日手中提了一柄六七十斤的重剑,反而轻飘飘的纵跃而上,他自知过去一日之中,已是功力大进,于是与神雕过招时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极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举重若轻,一击一刺,渐感得心应手。他生性聪明,数月前在旷野之中,曾苦思多日,于全真派、古墓派的武功之外,另辟溪径,不落前人巢臼而自创一派武功。这时力气一增。每日手持重剑和神雕过招,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那“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当真是受用无穷。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敌人越是难抗御。   比如一剑平胸直刺,只要劲力强猛,所生的威力,直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有士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来的红色鲜果,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数日之后,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一剑刺击,呼呼风响,心中也不自禁的大感欣慰。他武功到了这个境界,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的武功,颇有渺不足道之感。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以前武学的根底,今日虽有奇遇,也决不能达到这个地步,因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牠诱引触发则可,要从头教导却是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得什么武功,只不过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因而记得一些进退搏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黑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什么奇怪事物?”于是提了重剑,冒雨跟去,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那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双峰之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小溪之中,奔腾雷鸣,水势湍急异状,水中挟着山顶卷下来的树枝石块,一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景,只见那山洪势道太猛,心中微有惧意。神雕伸嘴拉着杨过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的衣襟,呜的一声,昂首长啼,一跃而入溪中,双足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左翅向前一煽,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手冲下,又是一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牠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展翅一击,那岩石跃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比功力,不敢便试,心中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牠站在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往溪中落去,一咬牙,使个“千斤堕”身法,落在神雕所站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立。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定,我如何便不能?”于是屏息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山石,那却是力所不及了。   挺了一柱香时分,杨过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是一翅拂来。这一次杨过有了提防,没给牠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牠逼我练功,竟是没半点松懈。牠既有这番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沉气下盘,牢牢站住,时间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然越来越大,一直浸到了腰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于是一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一翅扑出。杨过伸剑一挡,却被牠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落入了山洪之中。   他双足一站上溪底巨,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到了口中。他若是运气将这大口水逼将出去,那么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入溪心,让那山洪从头顶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他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是叫牠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是在一只扁毛畜生之前,也是不肯失了面子,一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击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便是那柄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因而出手反感灵便。他一刺一击,直练到筋大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拒抗,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无可奈何,只得一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然被牠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   “得罪!”又是一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左臂的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的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神雕每日采来的红色鲜果定有强筋健骨的神效,以致不知不觉之间,内力大增。   杨过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纵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若是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于是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七枚朱果,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一口气吃了,又入溪心练剑。一直练到深夜,说也奇怪,竟是越练精神越振,山洪却渐渐小了。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心中方自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把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种剑法也施展不出,普通利剑只要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尚未发出,剑刃早已断了。   其时方当半夜,大雨初歇,晴云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道这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手上所用之剑便可日轻,到最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他在溪边来回闲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朱果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已不可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借,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境,聪明才智,实是胜已百倍。他独立水畔缅怀先贤,又是佩服,又是心感。   他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作,明天便即死了,言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他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他左手抚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心头,心想:“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小时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病中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君子也。”杨过向来极重恩怨,胸襟并不宽阔,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满腔心思都放到了报仇雪恨上面。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我终身不敢或忘,小弟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时崩断。杨过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圴是武学高手,此时身子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于是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直奔襄阳城下。   那襄阳城垣极是雄伟,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城头,殊非易易。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挺重剑在城墙上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坚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只听篷的一声巨响,应剑而破,竟裂成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自己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强大的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发出声音,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级可下,杨过一待守军走动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径向郭府而去。他自服食朱果之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是远胜往昔。但他素知郭靖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未必已尽得其传,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他在郭府中居住多日,门户自是甚为熟悉,一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他走近侧耳在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在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他在黑夜中视物与白昼无异,但见床帐桌椅,与数日前一般无异,只是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他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杨过生来相貌俊俏,性格儿也是颇为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别无他念,但许多美貌少女见了他都不由自主的为之钟情。如程英、陆无双、完颜萍、公孙绿萼等人,个个都是对他柔情似水,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   他在黑暗之中,呆呆坐在床沿,心中思潮起伏,追念生平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听两人争些什么,于是寻声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只听黄蓉大声说道:   “这两人明明是抱我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丸药,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昃甘心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极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悄悄探头到窗缝中一张,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变得只剩下一个弟弟,你快去给我找他的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原来黄蓉一胎生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过了若干时刻,又生一个男婴,那便是这个郭破虏了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么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般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什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有争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是已为此事争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从东至西,自西至东的来回走过不停。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便是找了回来,你对她仍是如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种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什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什么?”举手在桌上砰的一击,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郭靖这一掌击下,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黑影一晃,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仗着轻功卓绝,蹑足跟在那人身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黄蓉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说道:“你出去,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开,当下一纵身,钻到了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的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她贴身服侍的丫鬟铺好被褥,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天不早了,姑娘请安睡吧!”替她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七四:又有奇遇   杨过坐在树上,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心道:“你还叹什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是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去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径。”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呼嚷,将郭伯伯叫来。他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能够!那么此仇报是不报?”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宁定,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道我来此,特来保护于她?好!我正要先和你动手!”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郭靖将门带上,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个人僵了半天,郭靖道:“这几天你到那里去啦?”   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有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   的一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的劝他改过迁善,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事毕生之恨,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那紫薇剑来。郭靖接在手里,轻轻一抖,那剑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断人家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庇护女儿,得罪了天下的英雄好汉。”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女儿。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心中也是吓得突突乱跳,只见他长剑抖动,一剑削下,剑到半空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削落,突然呼的一声,窗中一人跃入,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的去势封住,正是手持打狗棒的黄蓉。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的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身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来向爹爹求情。”跟着快如闪电般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定是难免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外,马鞍上衣服银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丈夫怒火渐息,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争吵一番,见他脸色不善,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若凭她的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展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笔花树上,眼见这个局面,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神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不由得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吧!”郭靖摇头说道:“蓉儿,我心中何尝不爱女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咱俩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杨过听他言辞真挚,知道这位郭伯伯一直关念自己,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咱们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定无甚大碍。”郭靖道:“好,我去叫芙儿回来。”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四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黄蓉叹了口气,道:“好吧,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这女孩儿受了重创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非,未始非她之福……”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的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这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不由得他不处下风,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身子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郭破虏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郭靖听在耳里,只觉这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用一幅锦缎包了,挟在腋下,这才快步追出府门。她诞育孩子后尚未满月,但因自幼修习上乘内功,这时早已全然康复,一展轻功提纵术,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把守城门的守将大声吵闹。   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不绝口,但总是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练历过艰险,遇上了为难,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牌,你验过了吧。”要知当时襄阳城的守将是吕文焕,虽然城守之事全由郭靖指点,但他总是客卿,一切号令部署,仍凭吕文焕的名头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若用得着,便乘小将这匹劣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喜欢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   二人并肩徐行,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赖有这重镇屏障,未遭蒙古大军蹂躏,虽然动乱不安,但民居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怒,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了。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但母女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猬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饭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嘱,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那些,但一时之间,那里说得了许多?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店中摆着一担苹果,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是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里才有东西吃。我过去买一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店铺。   她顺手检了十来个,正要付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黄蓉听这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一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   这婴儿身上的襁褓是红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一只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她一见到这襁褓,心中大震,手中捧着的苹果尽数又落进篱筐之中,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面交手,但见她腰间垂着拂尘,瞎了一目,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再无别人。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只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未必有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那卖苹果的果贩见她将一大锭银子塞在自己手里,却不拿苹果,惊诧得张大了口,竟尔合不拢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黄蓉转身待追,那果贩拣了最红最大的苹果,不住往她手中递去,黄蓉顺手往怀中一放,说道:“够啦!”发足便向李莫愁追去,这时事机紧迫,来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落入她的手中,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夺,只怕她伤了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着大路向西直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结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飕的一声,身子如箭离弦般从树林旁绕了过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自旁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微微一惊,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间插着一根碧绿的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裣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仙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子的高手当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的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还没多大威名。只有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嫡女、大侠郭靖之妻、身任丐帮帮主,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此时两人狭路相遇,心中均各暗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同时心中严加提防,知道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李道长是我前辈,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郭夫人是丐帮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一向万分仰慕。”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黄蓉笑道:“李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题目上了,一说翻便得动手,心中筹思方策,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了过来,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了?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   其实李莫愁却不是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她心恨师父偏爱小师妹,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她,这时黄蓉问及,正好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   黄蓉心想:“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这岂不是当面辱我?”她是个极工心计之人,这怒色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杨过这小子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逗人喜欢,李道长,给我抱抱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来,口中啜啜作声,逗那孩子。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这几日中隐居深山,逗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喂饲婴儿。她虽平素作恶多端,却并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之后,愤世嫉俗,性子变为乖僻,更自乖僻变为狠戾。这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她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喜欢孩子要抱,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般,颇以为乐,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要知母女天性,谁也勉强不来。她对这幼女日思夜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不大喜若狂?李莫愁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斗见黄蓉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双臂向里一收,双足点动,身子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身法好快,已是如影随形般窜了过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一齐向黄蓉劈面打了过去。   黄蓉见这一抖来势甚劲,成千成万颗白米和盐粒同时扑到,却如何格打得了?当下一纵而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此时机,又已纵后数丈,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心思机灵,在这一纵一跃之间,已然认清了局势,心想对方既已起疑,那便无法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不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抽了打狗棒在手,不待身子落地,打狗棒已使缠字诀点到了李莫愁背后。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什得罪你处,便算你是丐帮之主,难道便怕你了不成?拂尘向后一挥,挡开她一样,随即还了一招。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那“缠”字诀使将开来,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   她本身武功比黄蓉原稍逊半畴,何况手中抱了一个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一转,西一转,竹棒抖动,顷刻之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的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黄蓉瞧出她出手之际,借着孩儿掩护,心想:“不知她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呢,还是作伪?却要试她一试?”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不再将孩儿放下,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一棒向她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拂尘相交,已然挑起,戳向她的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之处,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是李莫愁自身,也须受伤,如郭襄受了,那是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捏纵自如,棒端一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招看来似是险到了极处,但她出手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里,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但自身不免露出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上已被竹棒扫了一下,险些绊倒,向旁连走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身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对这幼婴也下辣手,岂不可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甚,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刺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这孩儿既非善种,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身而前,举棒便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越来越是厉害,若不是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突举拂尘一架,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江湖上说起女子中英杰,早一辈是玉女神剑林朝英,其后是梅超风和孙不二,当今之世,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要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过招玩玩。”李莫愁心想若是怀抱婴儿,决计非她敌手,自己若要施发毒针,也是诸多顾忌,心想:“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今日行径,对一个无知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多数言过其实,她跟我动手,出招也决不稍有容情。”游目四顾,见东首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转身说道:“请发招吧。”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与自己实在伯仲之间,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就抵敌不住,一个不巧,还要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那时再抱回女儿,方是上策。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竟尔动了杀机。李莫悉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总是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方走近。当此情势,黄蓉便要下手抢人,却也极不容易。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乘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黄蓉心想:“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她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人分心?不如先了结了她,咱俩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那石子挟着破空之声,向郭襄飞了过去。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的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急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碍你什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伤她的性命?”   黄蓉心中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那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一丝一毫。   黄蓉见李莫愁出力保护郭襄,笑道:“你对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   …还道是你……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什么?”黄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一定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极是狡狯,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那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的父母,以报复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这一句话。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吧!”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吧,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割了一条条生满棘刺的长藤。这金刀乃是昔年蒙古成吉思汗赐给郭靖的,郭靖“金刀驸马”的称号便因此而得(详见“射雕英雄传”)。后来郭靖与黄蓉成亲,生怕妻子心存芥蒂,便将这柄金刀转送于她,想不到今日竟用着了。   李莫愁初时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身子离开郭襄甚远,将藤绕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虎狼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尚未满月,自己不会翻身,自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多称郭夫足智多谋,乃是女中诸葛,当真名不虚传。”只见她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象是什么‘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李莫愁心中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于是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冷笑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忒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黄蓉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提身一纵,跃过了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心中稍觉放心,但向内转了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李莫愁大惑不解,明明是向内一路转,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了进去,只是那些棘藤布置得乱七八糟,五花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已被棘刺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李莫愁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这一着更是使她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这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容一人通过,于是一纵一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自己身子又已在棘藤之外。她久经大敌,却从未遇到如此怪异之事,于是定了定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邪法不成?这便如何破解?”却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冲,自由自在的走出了藤圈。   七五:空袖施威   李莫愁猛地醒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将敌人打退,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如这时莽撞乱闯,敌人占着阵图的上风而攻,自己非败不可。”于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离棘藤远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会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心中正自暗喜,忽见她一纵跃开,却好生佩服:“这女魔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然不是幸致,看来实是个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竹棒一摆,一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了下去。李莫愁拂尘倒卷,向竹棒一缠,刷的一声,尘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年纪比黄蓉大得多,功力自也远较她深厚,但那打狗棒法招数精奥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甚为罕有之事,眼见那棒法变化无穷,平平淡淡的一棒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不出十招,便要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却向后退跃丈许,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   黄蓉笑道:“不敢!”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棒法,便想要我舍却长处不用。”于是笑道:“你既知这棒法乃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定知这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带煞气,却不答话。   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骗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是伶牙利齿,自己仍是输了,于是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个贫嘴之徒,领教领教!”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侳。   她这么认输一走,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舍不得襄儿,但若是自己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不利,看来不将她打死打伤,女儿纵在自己掌握之中,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走三步,右抢四步,一转一晃,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一伸,竹棒已点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一封,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两句话一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其实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不顺,那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不妙,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同气连枝,一般的贞淑端严。”李莫愁怒气上冲,一张粉脸登时胀得通红,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   要知李莫愁虽然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那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心中一凛之下,只见又有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走三步,那两枚银针挟着一股劲风从她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四下里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一晃出林,喝道:“末分胜负,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于是将打狗棒往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长的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李莫愁一呆,心想:“她明知我的毒掌厉害,却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于是双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   这两掌本身已是迅速沉猛,兼而有之,眼见黄蓉不易招架,那知她右掌击出之际,同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的胸腹之间。这掌中夹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开师门后自行所创,旁人只凝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许多武功高于她的名家,往往因此而丧于她的手底。黄蓉缩回左掌,在她右腕上一托,化开了她右掌的一击,右手缩入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着肚子,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向后一仰,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对这双掌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什么尖针。   她一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一看,只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其中缘由,只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一手各持一只,高高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移动苹果,对准了银针的来路,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但今日遇上了这么一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妙美难言。   李莫愁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爪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代掌为指,又已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未必能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取出解药服下,但黄蓉或掌或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针的毒性如何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这银针,体质已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此人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然不听使唤,她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魔麻,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想求你一件事。”黄蓉道:   “什么事?”双眼目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这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但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娇美可爱,求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真心爱我的女儿。”于是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平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那能听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身去,手指一拂,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不能在一日之间杀死二人,若要我救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倒出一粒解药,拿在手中一晃一晃,只等自己回答,一咬牙,说道:“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是这一念之善,我须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仇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说道:“李道长,多谢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李莫愁愕然道:“什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大侠和我的女儿,生下不久便落入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尽。”说着裣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喂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是让她姊妹俩见上一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原来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是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于是攀到树林中最高的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见那些棘藤没半点被碰动搬移,决非什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她心想:“我这些棘藤接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的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哟,不好!”   她猛地想起,数月前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当将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然不能精通这奇门之术,但这些棘藤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头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担忧,心想:“芙儿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来相害,只要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拋,这个没满月的婴儿那里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天,如此的命运多乖,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黄蓉多历变故,那里是徒自伤感的寻常女子?微一沉吟,随即擦干眼泪,追寻杨过的去路。但说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黄蓉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黄蓉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圈内外,确也是从空飞行来去。   原来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的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在后面。黄蓉因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相遇,两人相斗等情,杨过在树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杨过早已想好计较,一跃上树,扯了一条长藤,一端缚在树上,一端左手拉了,自空纵入棘藤圈中。因他怕黄蓉和李莫愁斗不多时便又回入林中,这棘藤圈布置奇妙,自己未必能在顷刻之间参详得透,这自空而入却是简直不过。他双足挟住郭襄腰间,左手使劲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远,这时他的轻功之强,世间已可说无人能及,片刻间回到了那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上牵了小红马东张西望,等候母亲回来。   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两丈外的远处一跃上了红马的马背。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上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见她微微冷笑,知他不怀好意,刷的一声,急忙拔剑在手。独孤求败那紫薇剑给郭靖留在房中,她手中所持的只是她常用的利剑。此时杨过要伤她性命真是易如反掌,然见她吓得脸色苍白,“哼”的一声,右臂的空袖子挥出,已裹住了她的长剑,左手抢过马缰,双腿一夹,那小红马向前一冲,绝尘而去。郭芙呆了一呆,看手中的长剑时,剑身曲折,竟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这一下杨过乃是有意施威,意思说我有臂虽断,但单是一只空袖,便能制你死命。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这宝马日行千里,顷刻之间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杨过此时心中好生难以决断,他原想也斩断郭芙一臂,以报丧肢之恨,但事到临头,竟然下不了手。他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失了这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也算报了我这断臂的仇怨。他们这时心中的难受懊丧,只怕犹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脑后?”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学文练武,都是聪明过人,但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奔出二三百后,沿途渐有人烟,于是向农家讨些羊孔乳牛乳给郭襄喂食,此时胯下既有良驹,决意回古墓去寻找小龙女。那汗血宝马奔行如风,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杨过回尘旧事,心中感慨无已,于是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那“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立,与前无异,但古墓的墓门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此时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道进去。凭着杨过这时内功的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不禁大感踌躇,这小小孩童一入水底,那是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如在墓中,这一进去立时便能与她相见,想到此处,那里还能按捺得住?于是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喂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内,又拔了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古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相见,都要立即回出来设法将郭襄好好安置。   他堆好荆棘,便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只走出十余步,一阵风过去,远外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杨过心中一凛,瞧那方向正是重阳宫的所在,他微一迟疑,突见一个银轮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杨过好奇心起,展开轻功,循声赶到了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那一招“百川汇海”和金轮法王重手的前后夹攻,终于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危。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是差之于厘毫之间!   杨过胸口热血上冲,说道:“姑姑!我早知断了一臂之后,你一定会更加的怜惜我。”小龙女甜笑不语,她本来只想在去世之前,能再见杨过一面,这时心愿已偿,再无他求。两人四目互视,心意交融,虽然大敌环伺,但两人谁都没放在心上。   全真五子见杨过忽然到来,均觉此事更增突兀。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子?”小龙女内脏大受损伤,那里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拿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更是无人出来说明真相。   ⊙罟熳蟊矍崆岱鲎判×难嵘溃骸腹霉茫液湍慊毓拍谷ィ鹄砘嵴庑┤死玻 ?   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受小龙女剑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后来见全真五子破关而出,心知若是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制胜的机会,如能假手于金轮法王,将全真五子除了,那更是一劳永逸。他自知杨过的武功原本远胜于自己,但这时见他断了一臂,左手又扶着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本性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此良机,那肯放过?于是向身旁的净光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叛逆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过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净光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了过去。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身遭剑刺,但伤势并不甚重,一剑急遽而出,指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正是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嫡传剑法,这一招却也是非同小可。   丘处机虽然不满杨过的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想起他的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那一边大个子马光祖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面么?刺人家的断臂!”原来他生性直率,和杨过,小龙女最是合得来,眼见杨过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只是苦于相距过远,出手已是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净光那胖胖大大的身子飞了起来,哇哇的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净光这一下猛地飞来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两双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给他胸口撞个正着,竟是仰天一交摔倒,他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翻身跃起,一拐杖打在净光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这一边杨过却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他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那长剑竟是纹丝不动。   这变故兔起鹘落,快得异乎寻常,武功稍差的人全没瞧清楚杨过到底如何制住两人。   但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等却看得分明,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的一只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一带,登时将净光一个两百来斤重的身子摔了出去。赵志敬的功夫究与净光不同,突然感到袖子沉猛,忙使个千斤堕,身子牢牢定住,杨过便拂他不动。   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之时,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可见他足底的功夫已到如何地步,这时一足踏定,当真是如岳之镇,赵志敬运起内力向怀内拔夺,那里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紫荆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提师承之说?好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吧!”他话刚说完,右足丝毫不动,足底的内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这一股强力全回到自己的身上。   赵志敬正运足了全力,长剑猛地夺将回来,彭的一响,剑柄撞在他的胸口,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一般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仰天跌倒。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里冲至,当的一声,两柄长剑荡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净光撞得摔了一交,虽然净光打倒,但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的缘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一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的长剑,右手一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这时小龙女全身无力,软软的靠在杨过身上。杨过心知尼摩星的武功大非赵志敬和净光之辈可比,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这一拐杖,于是身子向左一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腰间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那响声又沉又闷,便如木棍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那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三四十丈,一直落到了玉虚洞的山后。   杨过初试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想不到自己单臂竟有这等巨大的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拐在地下一撑,跃高丈余,跟着一拐盖了下来。杨过重剑一抬,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剑尖抖处,已将那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一吐,便能将尼摩星掷出十余丈外,若是将他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杨过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口怨苦,只笕觉世人尽皆可杀,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情。正当臂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一臂,他内心本甚良善,不自禁地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拋,反手一压,那铁拐笔直向下刺落,尘土飞扬,大半截刺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已然酸麻,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我今日饶你一命,你还有脸再在中原逗留么?”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这情势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与昔日大不相同,还道尼摩星断了双腿后,变得极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伸手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远跃开,岂知他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是咕咚一下摔倒。   潇湘子是个幸灾乐祸之人,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他都暗自欢喜,心想:“天竺矮子本来和我武功相若,从来不肯服气,这一次他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威的良机。”于是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快随老子走吧!”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若不一一杀退,则救治之际再给他们闯来纠缠,反多后患。”低声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还好。”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吧!”潇湘子阴恻恻的笑道:“你只有一臂,我若用双手擒你,显得不够公道。”左手往腰带里一插,右手摆动哭丧棒,说道:“我也只使一臂,这才叫你死而无怨!”   七六:玄铁宝剑   杨过欲求速战速决,不愿与这种人徒然多作口舌之争,左手倏地伸出,那玄铁剑指向潇湘子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稳稳平持。潇湘子见他这剑粗大黝黑,铳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知这兵刃有点儿古怪,但口中仍是甚为轻薄,说道:   “那儿去检来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将纯钢哭棒往他重剑上击去。杨过持剑不动,臂上劲力却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那哭丧棒已断成七八截,四下飞散。潇湘子暗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的玄铁剑向前一伸,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潇湘子双臂同时断折,尹克西眼见不妙,急忙自旁抢出,挥动金龙鞭,拦在潇湘子身前保护。   杨过连败净光、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人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以静破动,居然纯以精湛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相顾骇然,心中都想:“这人的武功何以如此邪门?”   那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双眼锐利无比,最善于鉴别宝物,一见杨过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心中已暗暗吃惊:“此剑既具如此威力,必非常物。瞧那剑质,黑色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却从那里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如何便得灵便?”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不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这般神威,尹克西以常理猜度,自然推想不透了。   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过恶,自是自幼做着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更是奇痒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说什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金龙鞭一抖,便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极是随和客气,倒也并无僧恶之意,眼见他那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黑玉之属,当下让那玄铁剑由他软鞭卷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撤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向里一夺,杨过竟如一条石柱般,凝屹立,那里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和杨过站得贴近,看得分明,他这剑果是玄铁所铸。要知金刚钻原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已不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剑剑身上一划,剑身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尹克西心头火热,但知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此剑难以夺得,于是笑嘻嘻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左腕一翻,突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抢夺宝剑。杨过见他突出匕首扎向小龙女的身子,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撤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撤剑!”杨过当真依言撤手,将玄铁剑向他身前一送。剑长匕短,长剑送出,隔在三人之间,那短短的匕首便把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直撞了过去。尹克西明知此剑甚是沉重,心中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他这么一推,又加了数百斤的巨力上去,玄铁剑虽然夺到,脚步却已站立不定。   玄铁剑带着金龙鞭,一直撞向尹克西身上。杨过虽然无意伤他性命,但为了救助小小龙女,这一运劲推剑,竟尔使到六成力道,一股巨力便如排山倒海般向尹克西压了过去。   尹克西的武功识见,却又非赵志敬可比,眼见情势凶险,闪避不及,急忙运起内力,“嘿”的一声大喝,双掌向外推出,只听砰的一声猛响,他连退五六步,拿桩站定。只见他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然犹带笑容,但看上去这笑容却是凄惨的意味远胜于欢愉。尹克西只感五脏六腑都要翻转一般,全身血脉大乱,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便似僵了一般。杨过走上三步,伸手将玄铁剑接过,轻轻一抖,阳光照射之下,众人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一地。原来两人各以内力相抗之际,那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被震成碎块。   比之尼摩星和潇湘子,尹克西为人均较良善,只因一念贪心,所受的伤却比两人重得多。杨过恼他拔匕首戳刺小龙女,虽见他伤重,却不予理睬,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老奸巨滑,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在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武功之高,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自己若是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只怕也是极为不易。但今日各路英雄聚会,自己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左方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侧攻击,跟他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间稍长,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锡五只轮子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他是武林大宗师的身份,内心虽然全神戒备,神色之间仍是好整以暇,漫不在乎的缓步而出,笑道:“杨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这两句话他是自留地步,极力赞誉杨过的玄铁剑,要让旁人觉得,杨过所以接连获胜,也不过是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这只是机遇运气,非关武功修为。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一把剑,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靠了一些,要以自己身子,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一些危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喜欢,大声道:“姑姑,咱俩今日在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再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刺向金轮法王。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拼,一跃退后,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锡轮飞掷过来。杨过举剑一削,那只锡轮绕过他的身后,回向法王,他这玄铁剑的一削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大作,金光闪闪,银光铄耀,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当地,动也不动。法王五轮齐出,也是试探对方的佯攻,在他二人身旁绕了一个圈子,重行飞回。法王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既怕移动身子,使小龙女的伤势加重,那可是自居无可再劣的处境了。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杨过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和他相斗,但法王知道今日的机会下次再难相逢,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非他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毙他二人,日后方无他患,至于是否公平,那是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是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如此和他相斗,未免不够光明磊落,那大个子马光祖又叫了起来:“大和尚,你是英雄好汉不是?”法王只作没有听见,五轮逐一飞掷,逐一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了一个圈子,又伸手接住。那五只轮子忽高忽近,或正或斜,所发的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祖啊的一声大呼,原来一只轮子斜刺里飞来,猛地转弯,从他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这轮子又大又重,然而削头皮之时,在法王手中竟如一张薄薄的剃刀,稍高便切不到头皮,稍低则伤了马光祖性命,出手轻重竟是不爽分毫,旁观众人无不骇然。   杨过眼看小龙女伤重,多挨一刻,便少一分救治的机会,于是左足向前跨出半步,带着她身子向前走了两尺,跟着右足又向前跨了半步。法王叫道:“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着向二人身前撞了过去,那声势直如五牛冲阵一般。杨过全部劲力也都贯到了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将金铜铁三轮向旁挑开,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尘腾起,一枚银轮和一枚锡轮都已被玄铁剑从中劈开,掉在地下。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右手在铜轮上一拨,摐住金铁两轮,便在杨过头顶砸了下来,杨过径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   法王上得迅疾,退得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身形如何晃动,已向左后侧斜退丈余,他向斜里后退,为防玄铁剑乘势推进,在这倏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瞧得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道:“好!”   那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从背后袭来的一只铜轮劈为两半。他不待铜轮分开落地,剑锋横挥,那两半铜轮从中截断,又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是惊得叫好也叫不出口了。   霎时之间,法王的五只轮子毁了三只,那知他英健异常,愈败精神愈长,舞动金铁双轮,分攻杨龙二人。杨过还了一剑,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当真是神勇绝伦,双轮挥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与那跳荡灵动的双轮相比,显然远为缓慢。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招,法王双轮互击,跟着两只轮子疾推,向小龙女身前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抵在金轮边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荡,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增越大,心下暗自骇异:“我虽和他斗过几次,却想不到他的内力竟然如此深厚。”这时两人互相比拼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无法施展。法王练功时日久长,功力自比杨过深厚得多,双方如此以真力互耗,为时一久,杨过定要吃亏。他心想:“犯不着如此和他蛮拼。我引他近身,右手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向后退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两个大弟子达尔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这时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   他二人见师父与杨过各以内力相拼,均是极为担心,要知这般一流高手硬拼硬撞,中间实无半分可以取巧回避之处,力强者胜,力弱者伤,若是功力相去得远,还能便此送了性命。达尔巴心地朴实,只是关怀师父的安危,自然而然的走上几步,霍都却是想俟机对杨过暗算。他运动折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乘人不觉,便发射扇中的暗器,他想只要除了杨过,凭他师徒三人,便足以艺压当场,任谁都不敢与之相抗,纵然有人察觉他使奸,那也无可奈何。他这里目光闪烁,缓步上前,丘处机与王处一久经大敌,已知他想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杨过虽与我全真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轮是嬴,当凭真实本事取决。终南山上岂容奸人猖狂?”两位老道各挺长剑,踏上一步,四只眼睛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渐渐缩后,法王与他相距已不过三尺,他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将出去,虽然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微动,心中微微一凛,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当下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计就计,拼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全力猛攻,却要你身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始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杨过潜运内力,血脉流转加速,身子越来越热。小龙女觉得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只见他额角头有些细微的汗点,于是伸袖轻轻给他擦拭,擦了几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于是顺着他目光转头一瞧,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离她不过三尺。但见他眼中露出凶光,小龙女有些害怕,双目重又闭住,待得再次睁开时,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一些。小龙女只笕自己与意中人偎在一起,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目不转瞬的望着自己,实在讨厌。他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拼斗,只知这和尚是自己的大敌,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己甜蜜的时光,于是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那玉蜂金针之上喂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针,刺入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同时身受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力,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在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   眼见那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一送,一个斛斗向后翻出,但杨过剑上那股潜力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晃,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叫:“师父!”抢上去伸手欲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一剑向法王身上斩了下去。   法王的中气未复,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地。达尔巴举起黄金巨杵,霍都举起钢扇,向上挺起,架住了杨过的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的力道刚猛无伦,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一齐跪倒,但两护师心切,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杨过剑上的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二人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已然抵挡不住,剩下达尔巴一人,怎能抵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念着师恩深重,今日正是舍命报师之时,叫道:“好!”奋力将黄金杵往上挺。他两人说的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力量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跃开,这霍都最是狡猾,他那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一跃数丈,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尸万段,然后自行投上,任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不懂他说些什么,但霍都临危逃命,他对师忠义,却也瞧得明白,只见他神色慷慨,心中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己。   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的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什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吧!”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瞠的一响,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也不执拾金杵,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里还敢出手,一声吶喊,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奔得无影无踪。   马光祖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必烈王子,回自己老家去吧!”马光祖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她虽然重伤之后,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是个浑浑噩噩之人,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祖道:“啊,还有这许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于是大声说道:“你快快去吧,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祖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尸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什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马光祖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啷啷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其实马光祖那里知道,金轮法王、潇湘子他们互有心病,和杨过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如果这六大高手一拥而上,杨过的武功虽然超逸绝伦,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他独臂便未必胜得了敌人的十二条臂膀。全真教的诸道却是大不相同,除了赵志敬一派少数叛教之徒之外,其余的都是齐心合力,听从丘处机等五子的号令。群道武功虽然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聚沙成塔,威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   杨过将玄铁剑拄在地下,冷冷的望着群道。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这等地步,已是超越先贤,我辈远远不及。但这里我教教下弟子数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杨过一眼望去,但见四下里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将自己与小龙女围在核心,原来当他与法王等激斗之际,全真教群道已布成了剑阵,七个武功平平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相当于有数十位一流高手挺剑环伺。杨过“哼”了一声,向前跨出一步,立即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一剑向前刺出,七柄长剑一齐伸出招架,当啷啷一响,七剑齐断,七人抇中各剩半截断剑,一齐向旁跃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是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玑瑶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打什么主意,我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当下带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一剑横扫。那知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挺剑招架,身形一晃,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啊、啊”   两声呼叫,两名道人被剑力带着,一个伤腰,一个断腿,同时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部荡开,但只要有一柄剑留着,小龙女非受伤不可。   他微一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   到此地步,杨过便是溪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小龙女了。丘处机举手喝道:   “且位!”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各距三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的渊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嬴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是身负重伤?自古道是冤家直宜解不宜结,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   杨过和全真教本无什么深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与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这一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寻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小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说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他同门师弟将他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他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这四个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道:“过儿,我的清白已被此人沾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洁白无瑕,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直说了出来。她顿了一顿,甜甜一笑,低声道:   “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她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零仃的一个儿,你……没有人陪伴……”杨过柔声道:“你不会死的,咱俩个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句话传入他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胡涂,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叔,弟子罪孽深重,你们可千万不能对龙姑娘和杨过小侠为难。”说着纵身跃起,扑在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长剑之上,数剑一齐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叫。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志平认罪自戕,看来是他不守清规,使什么卑污手段沾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个个是戒律谨严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已方,心下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什么欺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丘处机向四位师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剑阵!”只听得呛啷啷之声不绝,群道还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杨过仍以一只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挡着她身子,猛地想起:“姑姑命在须臾,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年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今日生出许多令人气苦的事故。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心满意足。”于是大声道:   “姑姑,说什么师徒的名份,说什么名节清白,只要你我两心相爱,世上还有什么命苦不命苦?旁人怎么说怎么想,由得他们自寻烦恼去!”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你为了讨我喜欢,故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什么灾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自己,原也没有旁人怜惜。”   这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个个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言语缠绵,均感大是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吧,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之言!”   杨过道:“当年重阳宫先师和我古墓派林先师原是一双璧人,不知为了什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姑姑,咱们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当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林先师出了这口恶气。”小龙女甜甜一笑,叹了口气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这事全真五子都是知道的。王重阳绝情出家,林朝英在古墓中郁郁以终,后人说到此事,虽均称赞王重阳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功夫威震武林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是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什么,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能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   当日荆紫关英雄宴上,杨过拒绝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阔,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份,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一个女流,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特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志、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师祖像前拜堂成亲,这番盛怒,自是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第十九集完)   七七:今夕何夕   单凭孙不二一人,杨过便是在学得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术之前,她也已非其敌,但若与她一动上手,全真教的数百弟子决无袖手之理。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不理不睬,心中寻思:“我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他行事向来任性,孙不二骂他“胆大妄为”,这四字确是的评,他想到要在重阳祖师的像前成亲,说什么也要做到,当下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的道人又已将长剑执在手中,说道:“孙道长,你是要逼我出去,是不是?”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和古墓派一刀两断,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本来面向重阳宫,听她说得如此决绝,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同时慢慢将玄铁剑插回腰间,右袖一挥,伸手臂扶住了小龙女,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这几声笑他是运足了内力,声音清越,有若龙吟深渊,鹤鸣九皋,群道料不到他突然会在这时候发声长笑,都是猛地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向后退了两丈,一把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发觉身子无所凭依,晃了一晃,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到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捷如脱兔,群道眼前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其实丘处机、孙不二等久经大敌,也已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只道他已知难为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和还剑腰间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投鼠忌器,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大殿。群道跟随在后,尽皆又惊又怒,可是实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大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向远远跟随在后的群道朗声说道:“各位站在殿外,谁都不许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溪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咱们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相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自己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觉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一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使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的画像前面,并肩而立。杨过向那画像瞧了几眼,见画中的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那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看来绘画人实是高手。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但笔法一般无异,说道:“姑姑,这画也是林祖师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的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林祖师所绘,那真是再好不过。”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情节,杨过却从来不知。若不是有这幅王重阳画像和孙不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杨过这人。二十年前,当黄蓉在铁掌峰上为裘千仞铁掌所伤之时,杨过之父杨康行止不端,污辱了奏南琴。杨康皂未婚妻子穆念慈为此和他反目。秦穆二女伤痛之下,各怀死志,却在铁掌峰山的一所道院之中,先后见到这幅画像。这道院正是孙不二所居,她习静清修,慈悲为怀,一听说二女都是为了男女之事而意图自尽,于是也不追问详情,将二女收留了下来(以上详情可请参阅拙作‘射雕英雄传’第六十六回。秦南琴怀孕后生下杨过,而穆念慈却为杨康殉情,死于嘉兴铁枪庙中。秦南琴当日如不是见到画像上活死人三字而心有所悟,立即一死了之,那么自不会生下杨过,更不会将他抚养长大了。   这时秦穆二女已死了二十年。孙不二一生中救人无数,早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那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竟和当年这桩事有重大牵连?杨过自己自然更不会知道,否则他岂敢对孙不二稍有无礼?   杨过用脚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着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姑姑,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吧!”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过儿,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便如珍珠断线般滴了下来。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温柔的道:“我真愿咱俩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从前对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便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在薄团上盈盈跪了下去。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一齐向画像拜倒,心中均想:“咱们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时此日,老天爷实在待咱俩不薄。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得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道:“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成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越看越觉二人光明纯洁,做的事情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们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笑道:“姑姑,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人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动情,不许收男弟子,更不许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们这般命苦,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林祖师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是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不是!”   他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当真有高视阔步,前无古人之概,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巨响,砖瓦纷飞,巨梁断折,声势极是惊人,跟着一口数百斤重的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落下来。杨过心念一动,已知其理,身形纵前,左手已抽了玄铁剑在手。   原来他与小龙女在大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然。全真五子中刘处玄最有智计,眼见若是冲入动手,只怕他先伤了孙不二,当下心生一策,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暗称妙计,向门下的大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之时,到后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各托一面,飞身上了殿顶,猛地向下一砸,撞破一个大洞,对准了孙不二的身子,摔了下来。四道武功均是极高,这口巨钟虽重,但落下时绝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还不束手受缚?   这计原本甚妙,只是刘处玄不知杨过此时剑术神通,内力也是大增,他玄铁剑一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然重达千斤,但他这一剑劲力奇强,那钟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正好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的剑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力。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原来那口钟竟是将孙不二全身罩在钟内,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心中突然想起:“今日是我夫妇大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何况这位老道姑只不过脾气怪僻,未见得有何过恶。”   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一拂,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丘王刘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等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舞,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杨过见情势紧张,将玄铁剑往腰中一挂,伸臂抱住小龙女往后殿跃去。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他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吶喊叫嚷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后殿,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   刘处玄在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大殿与后殿的院子中布了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只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在后阻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的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瞧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又纵回大殿,小龙女一双手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什么。”杨过道:“不错!”右腿一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大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一时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有飞脚才能伤敌,也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一时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着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大殿中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那些蜜蜂立时跟入大殿,乱叮乱刺。这些蜜蜂却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一被叮着,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原来周伯通在襄阳城外见小龙女指挥蜂群,心下羡慕无已,乘她不觉,窃取了她的玉蜂蜜浆,竟欲依样葫芦,大玩一番。那知这蜜蜂虽被引来,他不得其法,蜂群那能听他指挥?后来再次遇到小龙女,把戏拆穿,周伯通面红过耳,当即逃之夭夭。他本来想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生怕遇着小龙女,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东思西想,还是上终南山来,一则与几个十多年不见的师侄叙叙,二则想找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欺骗师叔祖。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捉摸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要知老顽童虽然天真烂漫,行事滑稽,生性原极聪明,否则武功怎能练到如此超凡入圣的地步?但道士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那些玉蜂原是异种,身躯既大,尾针又有剧毒,一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这些玉蜂自来见惯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周伯通见情势不妙,只有飞奔到重阳宫来,想找一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了重阳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一眼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心下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的瓶子向小龙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你快来救命。”杨过袍袖一拂,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这时殿上蜂蜜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之不入的安稳处所,忽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于是双臂扳开铜钟,却见钟下另有一人。他一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一推,自己钻入了钟下,双臂一放,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周伯通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向来对杨过只有吩咐号令,今日做了他的妻子,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他妻子了。”于是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左手挥舞几下,呼叱数声,那些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一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在前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二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后殿,于是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伸手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那知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的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   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只听得堂的一声猛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来,咱们一齐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四股大力挤在一起,齐声喝道:“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但四人跟着“咦”的一声惊叫,只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竟已不知去向。四人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已站在钟旁。原来适才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被一齐抬起,旁人若不是将钟倒转,或是探头钟底,自然瞧他不见了。   丘处机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儿们不须多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已须发皓然,那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一瞥眼见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往外一推。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一松,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除周伯通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那是把王重阳所有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知师叔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道:“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里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幸亏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得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要找寻小龙女。便在此时,门下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燃蜂,只怕焚了藏经。   丘处机等吃了一惊,原来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王重阳和七弟子的毕生著作,以及教中各种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那可为祸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那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王处一见赵志敬被周伯通压在钟底,那赵志敬是他门下第一大弟子,武功在第三代弟子中首屈一指,自不免有师徒之情,心想:“周师叔行事胡涂,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错,回头须得再行详细查问。”生怕那巨钟密不通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拨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飞步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听见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设法医治。咱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   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双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丘师弟,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丛。”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一齐拾级上阁,果见阁巾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蜜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一遍,但见有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之上,图书并无散失,盛放图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窗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那藏经阁与山崖之间,隔着一个数十丈的深谷,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绝顶轻功,从一条细细的绳索上越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大殿上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失了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大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于是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皇帝降旬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虽然一时胡涂,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小节不免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   据历史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各人事迹与本文无涉,兹不赘述。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并没将这一切大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但见他脸上笑咪咪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拿着瓶塞,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这时一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螯伤,痛痒难当,请师父们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里正好有一瓶玉蜂蜜浆。师叔,请你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吧。”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会突然不见,实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宝贵的蜜浆可不能轻易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缩,那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脚跟之后,他内功到了这等地步,全身肌肉自然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然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法推托。好在他性子甚急,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打熬不住,定会立时取出,此时倒是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的清誉,岂不是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厉声说道:“郝师弟,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了逆徒赵志敬!”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既犯了叛教大罪,他也决不致徇情回护,各人心想:“这逆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蜜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回过身来,果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正站在巨钟旁边,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眼前,但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纵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它一切,都有商量。”赵志敬道:“那你须答允救我性命。”   丘处机等听了都是一惊,心想这位师叔号称“老顽童”,脾性和常人大异,若是他出口答允,那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自肯再给一瓶!”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他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是我妙手空空偷来的。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一来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微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后院飞进了大殿,只因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信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急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你闻这股甜香!”那玉蜂蜜浆芳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中用!”一面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什么缓兵之计,说道:“你伸手碰不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那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转身飞到钟底,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那些玉蜂未必便听他的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一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一只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贼,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那巨钟之内有很大的空隙?赵志敬身上沾满蜜浆,一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十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求一瓶蜜浆来吧。”刘处玄眉头深皱,好生为难,他适才只盼周伯通不要贸然答允赵志敬饶了他的性命,以致把话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百川汇海”合力打伤小龙女,这伤势未必能愈,那里说得上“释愆解仇”四字?但既给周伯通扭任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于是拍去了衣上灰尘,向后山古墓走去。丘处机等知道他此行甚是危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若是伤重不治,那不知将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于是齐声道:“咱们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到了林后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妨事么?这里有九枚治伤的熊胆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来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但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林中望去,只见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七八:终成眷属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丝毫不见有人穿林走向古墓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却不知小龙女能否能愈,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   那老顽童竟然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他发愁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那里。   原来杨龙二人见玉蜂飞舞,群道阵势大乱,于是小龙女指挥玉蜂前后掩护,冲向后院,眼见一座小楼倚山而建,颇占形势,杨过知是重阳宫中要地之一的藏经阁,于是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追到,只是楼梯狭窄,那天罡北斗阵无法展开,谁也不敢抢先出来。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那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那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回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吧!”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心中最想到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他最盼望的便是回到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是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增剧,看来在此时不能多耽。   他知道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她嫣然一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这生最后的一个心愿,我若不能替她做到,那里配做她的丈夫?”双目惘然四顾,听到楼下的喧哗之声,心中更是纷乱,突见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他伸手一扭,锁扣应手而断,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图籍。   杨过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图籍都堆在地下,见那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他跃起身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先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老家去啦。”小龙女心中甚喜,微笑说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把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什么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个干净。我会走得很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有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说话之间,已到了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那山洞之中,说道:“郭大侠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   小龙女羊脂白玉般的脸儿登时羞得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小龙女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古墓中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那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快步走到山洞之前,却不听见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一看,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生怕她伤后无力,道:“放在木箱中拉着走好好啦!”于是他用衣带缚着木箱的提手,将郭襄放在箱中,一面扶着小龙女,一面便拖着木箱向前,好似一辆小小的板车。   这时终南山的道人都会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三人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们种的番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这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杨过抱着小龙女放进木箱,再将郭襄递在她怀里,两人相视一笑,杨过轻轻合上了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蜜包了两层,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依着昔日出墓的道路,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之后,在这小小的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那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杨过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一削便过。他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份,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但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想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那郭襄却是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咱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门户桌椅,床帐几席,便和两人离开的那一天一般无异,杨过看着这一间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对象,心中突然间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忽觉得手背上一凉,却是一滴水点落在上面,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扶着椅背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暗自神伤,愁苦万种。两个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厉害的重伤,既受法王金轮的撞砸,又中了全真五子一招“百川汇海”的合力扑击,她以一个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虽然两人心中都曾想过千百遍,只要两人得偿心愿,相聚在一起,纵然是立刻死了,也是心甜。然而真的两人成了婚,相聚在一起,却那里又舍得死?   两个人都是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人世间的福气,突然之间完成了毕生最大的心愿,却忽然要生生的分手!   杨过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但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杨过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向着这间石室四周望了一遍,心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喜欢。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腊烛,外面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那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只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她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林师祖的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自进入,她的遗物更是不敢随便取用,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于是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过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但红底描金,花纹极是雅致。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林师祖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望着这口装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一些凄凉。   他将那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一顶珍珠镶的凤冠,金绣的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因为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此时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装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的胭脂粉早已干了,香油却还剩着半瓶。那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宝石的坠子,没一件不是罕见的珍物。杨龙二人素来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的心血。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成个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都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   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一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的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是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于是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两只玉镯,红烛掩映之下,果然是美艳无双,人间绝色。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痕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着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于是拿起凤冠,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眼睛在镜中一瞥,只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只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旧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   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   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横秋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吧。”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作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吧!”于是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一点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也睁开了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得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一面说,一面将箱中各种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于是拿了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见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那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板上写的是“专陈莤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莤字。底下二十余封,每一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莤”,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林师祖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林师祖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林师祖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她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林先师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这么一来,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林先师幸运,所以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欢,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   两人偎倚着坐了良久,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要知两人年纪轻轻,不免有小孩子心性,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便拿起信札,去解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也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的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原来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战况,最后几句话是要林朝英卖去一批珠宝,作为义军粮饷。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败金革之事,没一涉及儿女私情。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要令林师祖心冷了。”小龙女道:“不!林师祖收到这些信时是很喜欢的。”杨过奇道:“你怎么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推测罢啦,你瞧信中所述军情,每一封都是十分的危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果厄之中,仍不忘给林师祖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信。   那信中所说的军情,最是危急,看来王重阳所率领的义军因寡不敌众,已连遭挫败,信末却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林师祖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是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岂同寻常,若是如此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   “反正这些信中也无私秘,你就读完了吧!”   杨过又读一信,这封信中满是悲愤,原来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凭着绝世武功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但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失败,金人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吧!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当真是绝处逢生一般,也颤声道:“你……你说寒玉能治我的重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至理,你瞧这寒玉不是给他求来了么?林祖师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他匆匆将每一封信都袖了出来,想查看有无述及用寒玉疗伤之法,但“寒玉”两字,除了那一封信外,此外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一札,放在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而至,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道此法,便是要我立时死了,也所甘愿。”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是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   不知是不是将寒玉研碎来服下?还是要用其它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痾,愈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见过林师祖,又跟我师父多年,她给那性郝的道人打伤了,如果寒玉床能治伤,她怎会不知?”杨过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杨过的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我给你说一件我师父的事。”   杨过虽在古墓多年,却极少听小龙女说过师父怎么,忙道:“好,你说吧!”小龙女道:“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杨过摇了摇头。小龙女道:“我师父昃林师祖的丫鬟,她禀性柔顺,心地良善,从来不动怒气,你那里猜得到她竟会去制冰魄银针这种厉害阴毒的暗器?”杨过“嗯”了一声,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小龙女又道:“她深居古墓,极少出外,但有一年为了师姐,出外料理一件要事,竟中了一个恶人的暗算。师父吃了亏,也就算了,不去和他计较,那知这恶人得寸进尺,竟将师姐掳了去,师父的武功本来远胜于他,只是暗器功夫,却是不如,于是创制玉蜂金针和冰魄银针两件暗器,这才打败了他,将师姐夺回。但这一役中师父也是身受重伤,虽然拖了多年,终于无法治愈,师姐的五毒神掌功夫,便是那恶人教的,她和那恶人相处日久,不知不觉间受了他的熏陶,性情大变,我师父为此,一直到死始终郁郁不乐。”她说到此处,想念师恩,心中颇有所感。   杨过脑中极是混乱,突然见到一线光明,但立刻又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倒不如始终不见光明,还不致这般难受,寻思:“我师祖和孙婆婆都是受伤而死,倘若这寒玉床能治伤,她们怎会不用?唉,事已至此,不如不想,还是跟龙儿说些有趣的事,逗她一乐吧。”   说道:“金针细小,银针长大,但临敌之际却是金针还胜银针,瞧来师祖终究是偏心爱惜幼徒,把金针传你,而把银针传给李师伯。”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待我,当真是严师而兼慈母,她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她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顿了一顿,道:“师姐真是对不起师父。”杨过道:“怎么啊?”小龙女道:“师父和那恶人动手,本已点了那人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姐念着那恶人传她五毒神掌之情,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猝不及防,这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叫什么名字?他能和师祖打成平敌手,也必是当世的高手。”小龙女说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她说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   小龙女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受寒便受克制,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那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杨过“嗯”了一声,心中暗思本门内功经脉运行的道路。那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体外便表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除尽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那非致命之伤不可。他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痾,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我可是参详不透了。”   他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吧!我坐在这里陪着。”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内心实在害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醒,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皮养养神吧!”小龙女道:“好!”于是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我师父常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参详不透,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道:“我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所用的手法是林师祖所创的,林师祖生平只传我一人,而我师父又没传过师姐,不知如何她竟能代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道:“是不是师祖自行修习时,给李师伯暗中偷学了去?”小龙女摇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你自己知道。”杨过心想本门的点穴手法极是古怪复杂,以他这般资质,也是小龙女口讲指授,教了两个多月方始学会,暗中偷学,确是决不可能。他正想说话,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腊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杨过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那原本是两句唐诗,黄药师为了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   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时自己身历此境,细细嘴嚼此中情味,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腊烛也自熄灭。   杨过忽地想起:“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们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原来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的呓语。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到了彷徨无计之时,忍不住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屈膝跪在地下,心中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其实在这世界上,他有什么事不愿做以赎回小龙女一命呢?   他全心全意,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一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她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过来,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这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实在比这个阴沉沉的地方好得多,只是一到外边,我便会害怕。”杨过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南方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长春。咱们再也不要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儿女,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两人默然半晌,虽然身处古墓,两颗心儿却都远远的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他们从来没到过南方,但似乎鼻中闻到了浓郁的花香,耳中听到了间关的鸟语……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杨过幼时拜欧阳锋为义父,后来在重阳宫中听师叔辈说起,欧阳锋号称“西毒”,武林中声名极坏,全真七子中的谭处端便丧生于他手底。后来杨过投入古墓派门下,心有忌讳,也不敢说起欧阳锋之事。但这时与小龙女已成夫妇,无事不可言说,听她忽在睡梦间提到他的名字,觉得甚是奇怪。   小龙女说道:“我说了欧阳锋么?欧阳锋是谁?”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寥寥没有几人,而五毒神掌这阴毒功夫,除了欧阳锋之外,武林中旁的高手也决不会使。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杨过道:“欧阳锋是我义父。”小龙女奇道:“当真?我怎么不知道?”杨过于是将当年他怎样中了李莫愁冰魄银针之毒,亏得欧阳锋救治,因而认他为义父等情约略说了。   七九:众人围攻   杨过最后说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也都死了,什么恩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嗯,原来如此!”小龙女见他突然悟到什么,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点中穴道,不是李师伯解的,是他自己解的?”小龙女道:“自己解的?自己怎么会解?”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全部移位,纵然被点中了,也能自解。”小龙女道:“世上居然有这种怪事,那确是匪夷所思了。”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   说着站起身来,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往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对准了石桌尖角重重的一撞。这“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这一穴乃是太阳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之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穴(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紧要不过。那知杨过对准了碰撞,竟是丝毫无损,翻身立直,笑说道:“你瞧,经脉一逆行,百会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因使力大了,脑海中也不免有些昏沉沉,但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极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得砰彭山响,有些痛么?”   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心头只觉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来晃去,始终瞧不清楚,好象是要追忆过去的一件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可是不知那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个人思路混杂,像乱丝一般,自己也理不清一个头绪出来,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原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   “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的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方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以及他的经脉逆行,这和我的伤势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打……”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这“是了”两个字,说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竟都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   …”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只说了两句,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道行经脉疗伤,那寒玉床正是绝妙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   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头脑,但终于想到重阳师祖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说道:“难道林师祖以寒玉疗伤,她也是经脉逆行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林师祖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阳刚力恰恰相反。”小龙女点了点头,她本来只道自己去死不远,突然发见有治意之法,如何不喜?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柴火,在石室角落裹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了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自己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掌,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裹的热气强冲你全身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那伤势便减了一分。”   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与你这般倒转了身子打转么?”杨过道:“眼前还用不着,待冲到最后那九处大穴时,倒转身子经脉更易逆行。”小龙女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左掌,微笑道:   “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惊心动魄的时刻,对于斩断一臂之事,可说已视同等闲,因此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如果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大雅相。”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的记诵了一遍经脉逆行之法,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   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如果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原来修道人练功,最忌的是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闯到,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小龙女也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开,我瞧快则七日,慢则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憩,回复安康,那么他们的功罪也足以抵过了。”杨过道:“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反手抓住了她软软的小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要知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一阳指内力耗损大,见功却是极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   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是欧阳锋复生,黄药师赶到,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那也决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这事非一朝一夕能见效,杨过除了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之时,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丝毫。当年郭郭靖受伤后,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而所受之伤又倍重于他,所须时日自是更为长久了。   且说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了李莫愁后,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那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抱着郭襄抚养多日,心中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到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王。”黄蓉道:“怎么?”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与杨过法王三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种种惊险之处,黄蓉不禁耸然动容,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挂怀,料想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却又是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用拂尘挥去身子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也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这小女娃儿极好,料他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的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舍生忘死的恶斗,出力保护郭襄,但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极是欺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   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便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后来,信不过他…   …嗯,便是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啊。”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没损到一条。似她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吧。”黄蓉伸袖子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了。”于是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道:“你愿同去找寻小女,那是多谢不过,但若另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洞,替豹子解开了脚上的绳索,在牠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吧。”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爱千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要瞧有什么踪迹可寻,只见郭芙站在镇头伸长了脖子,兀自东张西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娘!妹妹被……”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赤练仙子李莫愁,不禁吃了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自然而然的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黄蓉道:“李姑姑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子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便成了这个样子?”   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这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心中均各骇然。她二人的见识自然胜出郭芙百倍,均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颍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焉能到此境地?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得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去找杨大哥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黄蓉脸一沉,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她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把李莫愁所说言语简略转述,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妹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在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   但她自幼被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抱妹妹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了口气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间给你斩断一臂,若是回头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妹去,叫咱们耽心忧急。过得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妹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襄儿,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是个极聪明之人,听了李莫悉一番言语之后,竟把杨过的用心推测得一点也不错。其实小龙女和郭靖把杨过想得太好,而李莫愁和郭芙又把他想得太坏,到这时候,杨过在这世上的真正知己,却要算是黄蓉呢!   她一番言语,把郭芙说得哑口无言。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一个短简,赏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这时郭靖的名字,在襄阳数百里方圆内当真响亮非凡,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那银子,拿了短简,飞也似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祟敬,心中得意无比。   当下三人买齐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一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一人乘马飞驰而来。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那一人和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前,那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纵声欢嘶。郭芙看那马上之人时,原来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却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狼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忙伸手扶起,只见她已然晕去,又见她肩头鲜血汩汩流出,割破了老大一条口子。郭芙忙取出母亲所给的金创药给她敷上,再撕上衣襟,替她包了创口,一面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她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那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于是叫女儿抱了完颜澕萍坐在马上,说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的头,切记切记!”郭芙问道:“为什么啊?”黄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险,怎么这一点都想不到?”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两人展开轻功,向北疾驰。   一口气足不停步的奔出了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加快脚步,翻过山岭,只见前面一块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那五人中两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不识得,四个人联手与一个中年汉人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见武氏兄弟均已负伤,只有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挡了那中年汉子一大半的招数。空地之旁躺着一人,胡子满颈,全身血污,却是武三通。   黄蓉见那汉子一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另一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变幻,实是生平未见,自己再不下场相助,眼见武氏兄弟要遭逢奇险,于是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愁涩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便是我杀的,我岂有不知?”她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但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过这一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一齐下场吧!”她拔出拂尘一拂,黄蓉也已将打狗棒持在手中。   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打狗棒便取他金刀。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的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来击,心中一震,只听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心下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刀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居然仍是有攻有守。另一少年瞧出便宜,长剑刷刷刷连刺三剑,均是指向公孙止的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缓不出手来抵挡,向前一纵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这两个厉害脚色来。”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欲攻上。   黄蓉与李莫愁知道对方厉害,不敢轻敌,举刀刃严守门户,那知公孙止在空中突然倒退,竟是向后纵跃,一个转身,三下起落,已奔上了山岭。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心中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若是落单,只怕自己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身子,怒目望着李莫愁。黄蓉说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哟,不好!李姊姊快跟我来!”说着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怎么啊?”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黄蓉和李莫愁刚到岭上,公孙止已到了岭脚,只见郭芙扶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上岭。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纵身一跃,已骑上马背,一伸手随即将郭芙制住,跟着一拉缰绳,要掉转红马的马头。黄蓉大急,暗想眼下只有靠那红马了,撮唇作哨,拍呼红马前来。那红马真乃神驹,听得主人召唤,发蹄狂奔上岭。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遣不动?”当下运劲一勒马缰。他这一勒,力道不小,那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调转,要向南奔驰,但红马翻踢踢腿,竟是一步步的倒退上岭。黄蓉大喜,急奔近前。   公孙止见那红马倔强无比,黄蓉与李莫愁却转眼追到,于是兵刃入鞘,一手挟了郭芙,一手挟了完颜萍,下马而奔。此人功夫然果然了得,双臂之下各挟一人,还是奔行如飞,但黄蓉和李莫愁都昃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相距不过数十步之遥。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蓉一怔,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嗯,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行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前射去。这两箭劲急非凡,破空之声极响。黄蓉一听箭声,险些喜极而泣,错疑是丈夫郭靖到了。原来这射箭之术,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以无内力培补,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郭靖所发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   那公孙止也真了得,眼见箭到,一张口,竟将第一枝箭的箭头咬住,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之箭将第二枝箭拨在地下。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他张口欲咬,不在他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弄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黄蓉与李莫愁向前一扑,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下,翻掌向上一抵,砰的一声,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一偏,使个“封字”诀,接过了这一掌。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既潇洒又威武,竟是使人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双臂放开郭芙。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那个少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也均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伤,说道:“原来是耶律大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方照料。据理武修文该替各人引见,但是他满腔怒火,双目狠狠的望着李莫愁,浑自忘了身旁的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那个少年,向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大哥。”又指着那身材高高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弟连称:“不敢!”上前行礼。李莫愁独自站得远远的,在岭上负手观赏风景,悠然自得,并不理睬众人。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位的门下?”她见耶律齐武功实是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可说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道:“长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到了什么滑稽难忍的趣事。   郭芙奇道:“妈,什么事好笑啊?”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脑,心中微感尴尬,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却甚感迷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在路旁扶着完颜萍,给她包扎伤口。她创伤原先由郭芙包扎好了,但给公孙止一擒,再在地下一摔,重又跌裂。黄蓉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还未回答,耶律燕叫了声:“啊!”发足奔向武三通躺卧之处。武修文道:“爹爹是中了那公孙老儿的暗算,伤在左腿。”黄蓉点了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轻轻说道:“马儿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的恩情。”她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颇有异状,但对完颜萍却照顾得极是周到,也不知是故意做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位姑娘生了情意,心想这些儿女之事,也真令做父母的头痛,一时也理会不了这许多,当下奔过去向武三通问候。   武三通本来坐着,一见黄蓉奔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大伤,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一齐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一笑。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性命相拼,兄弟之情也不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在这一瞬之间,她先想到了郭靖,不自禁的傲然得意,这个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危难不移,眼前的少年人有谁个能比得上?跟着却想到了杨过,他和小龙女的情爱似乎有些身份不称,然而这份坚贞不移的劲儿,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其实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然情生,若要武氏兄弟不对郭芙钟情,那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地听到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意,心中本已冷了一大半,当时心灰意懒,以为这一生做人,再无半点兴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暗地拿她与自己的意中人相比,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耶律燕和完颜澕实在并无不及郭芙之处。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里如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那里如你这般,每日里便是叫人呕气受罪!”   八0:被闭石室   武敦儒、修文兄弟本已发过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郭芙心中,却尽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但见这人长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视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和武三通见礼后,看了他腿上的创伤,幸喜只是外伤,并无大碍,于是各人择一块大石坐下,互道别来之情。   原来那日朱子柳随着师叔天竺神僧赴绝情谷求取灵丹,武三通心想杨过舍命救助我父子三人,他眼下有难,如何不设法报答?虽然自己中毒未痊,却也顾不了许多,当下悄悄起身,追赶朱子柳而去。他刚出襄阳城,却见两个儿子也连袂出城。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曾对杨过立过誓,不再见郭芙之面,因此不愿在襄阳城中多耽。于是父子三人一齐往绝情谷去。但那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听杨过说了大致的所在方位,却实是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到了谷口,那知天竺僧和朱子柳竟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派人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只得退出谷来,想回襄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幽谷,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剑。   那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和武氏兄弟曾有一面之缘,于是下马叙旧。   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赖之际,突然见到完颜萍这么一个美貌少女,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完颜萍夺走,当下耶律兄弟,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功力减了一半,真正武功精强的只耶律齐一人,虽然以六敌一,兀是抵挡不住,幸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武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悻悻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女儿等情也简略说了一遍。武三通大惊,急忙解释杨过当日自称和郭芙订婚的情由,说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他性子本来刚强,想到杨过所以断肢,完全是受了两个儿子的牵累,越想越气,突然指着武氏兄弟大声痛骂起来。   武氏兄弟站在一旁,正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加入一起谈论,六个人年纪相若,适才又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的穷凶极恶,但终于落荒而逃,各人无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武三通却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只小畜生,杨过大哥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姓武的怎么对得他住?”他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竟要扑过去挥击殴击。二武更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突然发怒,各自偷眼瞧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只觉在美人之前,给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在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有家教,把女孩纵坏了。当时咱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道:“对啊,不错。”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说什么‘对啊,不错’?”若不是母亲在侧,她便要出口讥讽了。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这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咱们要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   “应得,应得。”黄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信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害他们的性命。”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先找杨过,再去绝情谷。他武艺固然高强,是个有力的臂助,而且一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武三通鼓掌道:“你说得不错,却不知杨过现下身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让这马原路而回,当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道:“今日若不是郭芙人在此,我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夺回女儿,却差遣得武三通衷心甘服,心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于是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若无要事,便和我们一齐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们一起去吧!”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再转眼望完颜萍时,见她也是脸带喜色,于是躬身道:“听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们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嗯,咱们人虽不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你号令,谁都不可有违。”   武三通连连摇手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还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武三信道:“那还有假?”黄蓉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便干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武三通胀红了脸道:“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救困人,须得和衷共济,旧日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的大恨,这一口怒气如何忍得下去,正自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子报仇,又岂急在一时?”武三信道:“好,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黄蓉于是提气招呼李莫愁道:“李姊姊,咱们走吧!”她让汗血宝马在前领路,众人在后跟随,那马果然是向终南山而去。因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严加戒备,歇宿时和众人隔得甚远,白天赶道之时,也是远远随后。一路上朝行晚宿,那六个青年男女谈谈笑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幼为在郭芙面前争宠,同胞之间不免有所隔膜,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却十分的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在眼里,自是老怀弥慰,但每次均随即想起:“那日若不是杨过解救,两兄弟自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上,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去重阳宫拜会丘处机等全真七子。李莫愁远远站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径往重阳宫去。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喧得几句,只听得后殿一人在大声吆喝。黄蓉一听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引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这天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徒弟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原来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已猜到他师父便是老顽童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呜呜的号角,却是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丘处机脸色一奱,知是全真教拒了蒙古皇帝的敕封,又杀伤多人,蒙古大臣不肯甘休,眼前是派遣军马杀上山来了。当日金轮法王等一走,众人便知此事决不能便此善罢,全真教中虽然人人会武,却决不能与蒙古大军公然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山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是由全真五子号施号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人,时机当真不巧,不能使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军却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周伯信道:“是敌人来了?那当真是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他一手抓住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齐儿,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师兄们瞧瞧。”大凡小孩子们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周伯通收了个出色的徒儿,也要叫人羡慕,心中方始喜欢,他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的身份,原是盼他在江湖上一鸣惊人,大大露脸,这才宣扬出来。但今日师徒相见,周伯通一高兴,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的经营,先师毕生心血,不能毁之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而退,方为上策。”于是传令道:“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众弟子一齐答应,将打就的包裹负在背上,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当周伯通在巨钟旁玩弄蜜蜂之时,全真五子早已派得井井有条,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会合,如何联络,曾试演过几次,因此事到临头,竟是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当较今日更为昌盛。此番咱们有事来找杨过,现下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一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于是招呼同上山的八人,快步奔到重阳宫后隐僻之处,向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道:“你怎知他定是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经定是在的。”李莫愁心中一凛,暗道:“这郭夫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要知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均是不理不睬,沿途甚是没趣,那是不必说了,武氏父子更是虎视耽耽,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却决不敢于冒如此重大危险,必是另有重大图谋。她一加琢磨,便即想起杨过与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所载剑术击败金轮法王,而她与李莫愁交手动武,显然此人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岂有不使之理?两下一凑合,随即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大家说个明白,于是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说道:   “杨过是咱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一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不上什么夺不夺的。”李莫愁道:“既是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只听刷的一声,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还想活着下终南么?”李莫愁心想单是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齐兄妹等,那里还有生路?她平素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狯技俩全无可施。她也不拔拂尘,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我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是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龙姑娘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   咱们七八个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你若不肯指引,咱们今日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了,于是说道:   “今日你们恃强凌弱,我别无话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说话,你们跟我来吧!”   于是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黄蓉等紧紧跟随在后,生怕她突然逃走。但见她在山石树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但东一转,西一转,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然熟读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不禁心道:“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人所能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众人走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吶喊之声仍是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中,听来似是极为遥远。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溪心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此次有备而来,自己在江河中习练纯熟。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却是从这溪中潜入,那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水性极精,三人一齐说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我也去。”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视,但她产后满月不久,如在寒水中长时潜水,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忽道:“郭伯母你在这儿留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黄蓉大喜,道:   “你识水性么?”   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潜水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问:“在那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曾随家父,在斡难河畔住过几年。”黄蓉道:“你跟耶律楚材老先生怎生称呼?”耶律齐道:   “那便是家父。”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走到武三通身边,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因知这位姑娘性格莽撞,叮宁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了下去,耶律齐轻轻一纵,如一条游鱼般紧跟其后。   原来蒙古地方苦寒,那斡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黄蓉见耶律齐箭法了得,听他说潜水之能胜于游水,猜想到他与蒙古人必有干连。那耶律楚材是蒙古的丞相,当年成吉思汗对之言听计从,西征之役,黄蓉和他曾有数面之缘。这时蒙古南下侵宋,蒙古与宋已成生死之敌,而黄蓉心中,斗然间多了一层疑忌。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潜行,那地底信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众人全神戒备的行去,终于到了古墓的入口。李莫愁扳开岩石,钻了进去。众人鱼贯而入,心中均想:“若不是她在前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居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是黑漆一团,各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几乎方向也难以分辨。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是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众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说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自一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寸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向来都自负大胆,但此刻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般,都是不自禁吓得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各人寂然无声。李莫愁忽道:“我双手各有一把冰魄银针,你们三个姓武的,怎不上来尝尝滋味啊。”武三通等吃了一惊,虽早知她不怀好意,但也没料到竟会在此发难。武氏父子都吃过她那毒针的苦头,实是不敢丝毫轻忽,各自高举兵刃,只待听到银针破空之声,便要辨明方向来势,挡格闪避,只是各人聚集一起,只有用兵刃将毒针击在地下,否则砸飞出去,不免伤及了自己人。耶律齐也知此刻情势极为凶险,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已方五人必有伤亡,只有冒险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   那知他这么打算,郭芙竟也是这个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突然向李莫愁发声之处扑了过去。   其实李莫愁那番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的武功远胜郭芙,双手一翻一带,手中已抓住了两只手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只听得风声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是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亦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摸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厚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方能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哭哭了出来,安慰道:“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她足智多谋,定有相救之策。”一面说,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大敌一去,再悄悄进去偷袭,乘他们不防,只要先伤了龙师妹,杨过一臂已断,不足为患。”她却不知杨过虽只独臂,武功却大胜往昔,当下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真刀真枪的动手,自己却不是小龙女的对手,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杨过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穴。这时两人正运全身功力,以气息冲撞小龙女任脉中的“坛中穴”。这“坛中”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   “类经”曰:人有四海,胃者水榖之海,冲脉者十二之经海,坛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因此这穴道实是大穴中之大穴,最是紧要不过。两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   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动,同时身下寒玉床上所发出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的“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这热气冲到“坛中穴”处,总是撞了回去,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气息一过坛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小龙女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那气息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殊无半点躁急之意,正合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是性急之人,他只盼小龙女身子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道这种内息运功之事,欲速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危难十倍?但感到小龙女手腕上血脉的跳动时强时弱,虽不匀净,却无凶兆,他暗自运气,加强冲力。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远远忽听得“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他凝气运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那是决计听不出来的,又因古墓深处地底,除了他二人和郭襄的呼吸之声外,一有任何异声,便易发觉。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这声却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如果气息一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上只作不知,但过不多时,又是轻轻“嗒”的一响,这声音更近了三尺。杨过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只是稍稍移近。他料定此人之来,定是不怀好意,他既能潜入古墓,自也不是易与之辈,倘若小龙女能敌人迫近之前冲过“坛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在行功冲脉之际敌人袭到,这事可是凶险万分。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掌心一震,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   杨过急忙提气纳息,将小龙女掌心传过来的一股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要知练功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眼中常会现出幻像,或耳闻雷鸣,或奇痛奇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会走火入魔。这时杨过听那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然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紧要关头,只有当那来袭的敌人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方不会气入岔道,冲心崩脉。   小龙女听了这几句话,心神果然立时宁定,但杨过却不由自主,将精神贯注到了来袭的敌人身上。   其时古墓之外,正是午未之交,虽在寒冬,却是红日当空,古墓之中,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那脚步声每响一次,敌人便移近了数尺,心想自古墓入口封闭之后,世上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师徒,方知从溪底潜入的僻径,那么来者必是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即令她师徒齐至,也是毫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进袭,他虽然聪明多智,一时间心意彷徨,苦无抵御之计。   敌人越是来得缓慢,杨过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眼见得凶险一步步的逼近,自己却处于束手待毙的境地。杨过额上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断我一臂,剑锋倏然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虚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强气息,赶着冲过“坛中穴”,但心神稍乱之际,气息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便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又细又快,倏忽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并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了过去。这四针之所以不中,这也是天赐其便,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跃开,倘若她不是存了惧怕之心,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暗中视物的眼力远不如杨龙二人,隐隐约约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心中已自惴惴,见对方并不起身还手,不知他们葫芦中卖什么药,斜步退至门边,手执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杨过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我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么?”杨过道:“你要玉女心经,是不是?好,咱们在这墓中定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吧。”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来!”   这玉女心经放在小龙女的包袱之中,杨龙二人都是缓不出来递交。杨过道:“桌下那个包袱便是了,你自己取去便是。”李莫愁疑心大起,暗想:“他二人怎地变得如此驯良?这包袱中必有机关。”她自知非小龙女之敌,这次入墓,原是冒了大险,眼见当前情势甚是诡异,小龙女闭目入定,始终一言不发,寻思:“难道她要诱我走近,突然堵住我的退路?”睁大眼睛,细细打量小龙女的神色,但见她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本身内力助他治疗。此刻是行功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那里更有如此良机?”   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小龙女倘若伸手挡格,内息激荡,立时呕血身亡,但如不挡,这一拂尘下来也要击得她头骨碎裂。   (第二十集完)   八一:古墓石棺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到,头上秀发已然飘飘扬起,转眼间拂尘便要击至顶门,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了过去。他这时全身内力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一口气中全无劲力,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适才和小龙女说笑,说道我若是双臂齐断,你只好抓住我的脚底板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鞋袜齐脱,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斜挥,拍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向内一缩,登时生出黏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虽跟欧阳锋学了五毒神掌,但这头下脚上的逆练九阴真经之法,却并未见过,忽见杨过模样如此古怪,不禁吃了一惊,于是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她以五毒神掌杀得陆家庄上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   杨过但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心念一动,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及杨龙二人的奥妙,但说到本身功力,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大力直冲过来,“坛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   “好啦,多谢师姊!”一松手放脱杨过的右脚,便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震伤杨过心脉,岂知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举掌一推,身子翻了转来,赤足站在当地,笑说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师妹这坛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   的一声,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原来李莫愁所使的五毒神掌,掌心蓄有奇毒,杨过与她手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了他的体内,更传到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一剑当头砍了下去。李莫愁举拂尘一架,铮的一声,精钢铸就的拂尘柄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天下的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一剑震断,却是从所未有之事,这一来吓得她六神无主,急忙跃出石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向前一送,眼见这一招剑势如虹,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岂知他体内毒性发作,眼前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在地下。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了墙壁,正自全力与体内的毒药相抗。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武功奇奥难测,我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杨过咽喉干痛,头胀欲裂,当下暗运内劲,贯于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那知她站得远远的竟不过来。杨过“啊”的一声,向前一跌,手掌已按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丝毫不敢贪功冒进,算定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于是站着静观其变。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于敌人有利,当下吸一口气,纵身跃起,伸臂抱住小龙女腰间,手中玄铁剑的剑头挑起桌上包袱,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   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竟是不敢阻拦。杨过目前只盼找到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好在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有半个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当年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毒,内功根底甚浅,但一得欧阳锋传授其法,即能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然而李莫愁在身旁纠缠不休,可就无法运功。杨过中毒之后,手臂酸软,要将李莫愁打死或是击伤,均无力办到,只有设法躲过半个时辰,方能保全。   他抱着小龙女向外直闯,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那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却也立即站定不动。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另一张石桌,大声喘气,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却也瞧清楚这石室中并列着五具石棺,她不知这是祖师和师父殓骨之所,心中一怔,暗想:“我虽在古墓住了多年,但师父偏心,从不将这些隐僻之所说与我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五具棺材。”她生平杀人无算,什么棺材,尸首之类,瞧了也毫不动心,眼见杨龙二人毒发,命在垂危,冷笑道:“你选的地方很好啊,死在这里,当真再妙不过。”   杨过眼光瞧出来模模糊糊,听她这么说,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手上扶着的那里是什么桌子,竟是一具石棺,小龙女所坐的,也是一具石棺,不禁背上感到一阵凉气,心想:“那时龙儿要我和她在此处同死,我竭力逃遁,岂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终归和她要死在这里。”小龙女关脉初通,气息微弱,半昏半醒,但隐约间也知是到了师父的棺旁,想起师父和自己相距甚近,心中大安,吁了一口长气,竟似万里倦游,回到了故乡一般。   三个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石室中除了喘气之外,不闻其它声息。杨过心想:“我和龙儿今日便是身死,也不容这魔头取得心经,练成神功,再去为恶世间。”心念微动,已自想到一计。他知五具石棺之中,三具收殓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原是为李莫愁和小龙女所设。那两具空棺的棺盖并未合缝,露出尺许空隙,杨过玄铁剑一挥,那包袱飞进了空棺之中,同时喝道:“好魔头,这心经总是不能给你到手。啊哟……”惨叫一声,向前便倒。   李莫愁又惊又喜,生怕这是他诱敌之计,过了片刻,见杨过始终不动,这才俯身一摸他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饶你刁横,也有今日!”于是伸手到石棺中去取那包袱。   但杨过玄铁剑这么一挥,将包袱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可用尘尾将包袱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包袱,于是涌身跃入石棺,钻到棺盖之下,这才抓住。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一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只这么一推,棺盖合缝,登时将李莫愁盖在棺中!   原来他适才惨呼跌倒,全是假装,顷刻间经脉倒转,额头脸颊其冷如冰,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之间便尔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一时失察。她一入棺中,杨过劲贯左臂,推上棺盖,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空具一身武功,无论如何是走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将玄铁剑丢在地下,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昔日欧阳锋所授的方法,先将自己身上的毒液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且说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因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那里找得着出路?五个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而坐。武三通越想越怒,不住口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十分的焦急愁闷,让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竟是不能回答。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耐不住,说道:“咱们到这古墓中来,是为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什么小姐脾气……”他还待要说,武敦儒道:“文弟!”武修文这才住口。   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那里敢有半分冲撞,那知今日居然疾言厉色的数说她起来?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觉说不出什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双手靠在一块什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出声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陪不是啦。”郭芙道:“陪不是有什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她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醒了醒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个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直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郭芙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道:“我…   …我……”耶律齐忽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四人侧身倾听,却听不到什么。耶律齐道:“嗯,嗯,这是婴儿啼哭之声,郭姑娘,那定是你妹子了。”这声音隔着石壁,细若游丝,若不是他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耶律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那哭声登时减弱。他心中一动:“婴儿的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什么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这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一些,但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出长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一推,却是毫不动弹。耶律齐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黏”字诀,掌力一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块。此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郭芙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救助小龙女,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一送,道:“武伯伯,你给瞧瞧有什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然光明,都是胸襟一爽。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这种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了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于是搯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非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要死在那石室里了。”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木桌木椅的脚儿,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通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昔年王重阳举义抗金失败,便在终南山上和部属鸠造这座大墓,墓中暗藏器械兵甲,以为徐图再起之资,因此这座坟墓内里辟有无数石室,所耗工程极巨。王重阳数次起事不成,积贮耗尽,最后心灰意懒,才在墓中隐居,耶律齐等见了这座古墓的规模,心下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待行到小龙女的卧室,只见李莫愁的拂尘断在地下,旁边另有两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银针,笑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且说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逼毒质,眼见她左手五只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见功,忽听得甬道中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总是当此紧急关头,便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是难以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固,若不立即将毒质驱出,势必侵入要穴,即或一时不死,也难捱过一年半载。正自彷徨无计,突见远处火光一闪,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入石棺,耶律齐等随即进入棺室。五人见这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心中隐约均觉这事太过巧合,大是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小龙女的声音,两人均感奇怪:“原来是她!”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不能再上她当,于是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圈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那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喝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杨过虽抱了小龙女躲在石棺之中,左掌仍是不离开她的手掌,要乘着这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赶着将毒质驱出她的体内。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一人乃是郭芙,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伤害小龙女性命,因此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那知郭芙竟将他二人误认作了李莫愁,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大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心中正自得意,却听得石棺中竟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之声,他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巍巍的站起身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郭芙还不知自己这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是略觉歉仄,上前陪罪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只道自己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双方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道:“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这种人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脸上,处处趋奉于她,因此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人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那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要顺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处大穴,这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虽毒,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感,却比外伤要厉害十倍。   小龙女在一杀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眼望杨过,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微微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轻道:   “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欧阳锋所传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的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于是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陪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   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的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暂息怒气。咱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失手……”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   你也以为是李莫愁的,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通望望杨过,望望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张开口来,吞了下去。他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说了两句话,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地上,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起来。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心想杨过向来十分硬朗,不论什么事丝毫不肯屈辱,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的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吧,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她从不疾言厉色的说话,“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一句话,已是表示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杨过站起身来,从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但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间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   这一剑不单是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着无限伤心悲愤。郭芙和耶律齐等见他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由得都是惊得呆了。要知这石棺坚厚重实,乃是用花冈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种坚石硬碰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断石如泥,比砍破一口木棺还要爽利。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什么?”武三信道:“杨兄弟,咱们是随郭夫人来找你啦。”杨过怒道:“你们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们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凤冠霞帔,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边。”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么一扰,毒质侵入了她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毫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她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这一旁却恼怒了郭芙,她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数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穿,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的妹子。”其实这时她早知妹子所以在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上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样?”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的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和武氏兄弟等只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不好。”   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那哭声已在百丈之外,这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妹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娘!”却那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什么?”她一言甫毕,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只因被棺盖隔着,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一声:“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这声音确是从石棺发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边,我在这边,那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怪暴起伤人。便在此时,只听得砰的一响,棺中飞出一物,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一听到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和那物一碰,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拍击下去,和棺身一撞,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边。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飘然去远,但听得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武三通惊道:“是李莫愁!”郭芙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什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身处杨过身上的棺中?武三信道:“然则李莫愁那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吧。”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信道:“令堂足智多谋,必有妙策,大家出去听她吩咐便了。”   众人当下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水面,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叫:“妈妈,妈妈!”却不听见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跌下来,耶律齐眼见危险,拉着她向上游一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枝槁,满山烧成一片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给大火一逼,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信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焚烧终南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妈妈!你在那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   “妈妈!”从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断了武三通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奔了过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明白,这时奔到近处,才见那背影不对,怔了一怔,只呼出一个“妈───”字,那人斗然间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这时斗然间见到郭芙,于是嫣然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你可要小心了。”   郭芙没料到她竟会对自己这般和悦,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身来,一伸手,已点中了她腰下穴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驱而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八二:生死茫茫   那歌声渐渐远去,突然间歌声中夹着一阵狂笑,一股浓烟被劲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喉头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那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三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奔过去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熏得快将晕去,忽地东首呼呼声响,她转头一瞧,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色影子,疾刮过来,旋风所到之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郭芙凝神看清,那灰影竟是杨过。他除下身上浸湿的长袍,包在玄铁剑内,催动内力,剑身外所生风势竟将大火逼开。郭芙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头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想来讥嘲羞辱我一番么?”她究竟是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的身边,一弯腰,解开她被点中的穴道,一剑斩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用力向外一挥。玄铁剑加上他超越绝伦的内力,在郭芙腰下一托,她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扑通一声,掉在溪水之中。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郭芙头晕目眩,一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原来杨过和小龙女、郭襄出了古墓,蒙古兵正自焚烧山上林木。杨过和小龙女在这些古树花草之间一起渡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军势大,无力与抗。   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刚喘息得片刻,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   “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自己不幸,那是咱们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如此说,但望见大火越烧越近郭芙的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衣裹长剑,终于将郭芙掷入溪中。他回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得意,悄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的腰间,在这一剎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凄伤。   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模样?”杨过不愿她为这种身外之物难过,笑说道:   “咱两个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中歇一忽儿吧,你身子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离重阳宫已远,遥遥望去,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那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个孩子来不知是干什么,徒然多了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气怕要下大雪,确是要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但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四下里十余里内竟无人烟。杨过道:“这场雪一下,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要赶下山去。”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   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生怕你日后吃苦,所以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可是你一关怀我,二十年的修练前功尽弃,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到南方去,天天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说到此处,天空飘飘扬扬,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两人内功深厚,自不将这些寒风放在心上,在北风大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那玉女心经终究给她得了去,偿了她毕生心愿,就只怕她练成后武功大进,为祸更巨。”小龙女道:“师姊其实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一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个个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两人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的白雪,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   木屋板壁上挂了一些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膛,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烂了,喂在郭襄口中。   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这荒山木屋之中,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突然之间,东边雪地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落悚捷,却是身负武功之人的轻身飞行,杨过站起身来,向东首窗外一张。   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廋,衣服褴褛,那瘦老人肩后负着一个大红葫芦。杨过心中一动,隐约记得这是洪七公之物。当年洪七公和欧阳锋在华山绝顶激斗,两人精衰力竭,同归于尽,杨过给两人安葬,那大红葫芦便葬在洪七公身畔。但后来荆紫关英雄大会,有一老丐却持了这葫芦来代传洪七公的号令,说道洪七公未死,激励群丐报国。杨过当时甚是奇怪,但英雄会上风谲云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无余暇详加追究,是后未再遇到丐帮中人,便也将此事淡忘了。这时瞧这两人的服色打扮,显是丐帮弟子,杨过忆及前事,好奇心起,低声对小龙女道:“外边有人,你到床上睡着,假装生病。”   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去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掀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刚将玄铁剑藏好,那两人已在拍门。杨过将烤獐肚中的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肥胖胖的老者笑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请官人行个方便,许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什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连称谢。杨过一见那瘦老丐,认得他便是在丐帮大会中代洪七公传令之人,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了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这场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那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   “一变天,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又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的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人家,当真是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睡在小龙女身旁,心中在想:“这胖花子面目慈祥,恁地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一面吃着獐腿,一面说起话来,那瘦丐道:“终南山上火光烛天,想是已经得手。”那胖丐笑道:“蒙古大军所到之处,万国望风披靡,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又何足道哉?”那瘦丐说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锻羽而归,那也是够狼狈的了。”那胖丐笑道:“这也很好啊,好让皇帝殿下知道,要取中国的锦秀江山,须得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那可不成。”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荆紫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这两个说的都是汉奸卖国之言,今日教我撞上了,须饶他们不得。”原来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他行为奸邪,早就降了蒙古。   那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什么官啊?”彭长老笑道:“皇帝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行乞三年,皇帝懒做。   咱们丐帮的人,还想做什么官?”他话是这么说,但杨过虽然隔了板壁,仍旧听得出他言语中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那瘦丐道:“我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也少不了你的份儿。”那瘦丐道:“做官我是决计不想的,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决计便传你。”   那廋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什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么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了。”只听彭长老又笑道:“这次到两湖三湘,你便传洪老鬼的号令,说是南北隔绝,丐帮不易联络,须得分为两部。”   那瘦丐冷冷的道:“南部的帮众,自是归你统率了。”彭长老道:“那可不然,咱们先奉简长老为主,他年纪大,门下弟子多,旁人不会起疑。待我用摄魂大法制住他,再由他传我,那便万无一失了。”那瘦丐道:“洪老帮主逝世已久,我再这般假传号令下去,只怕起疑的人越来越多。单靠这么一个假葫芦,未必骗得了许多人。倘若襄阳围解,黄帮主出来一追究,我能有几条性命啊?”彭长老哈哈大笑道:“咱们干得快,那便不妨。至于那姓黄的贱人,她在围城之中,这小性命是难保的了。”   杨过听到此处,方始恍然,原来那大红葫芦是假制的,只因无人亲见洪七公逝世,他二人拿了葫芦招摇,所传号令又是忠义仁侠、为国为民的好事,是以丐帮帮众竟无一人怀疑。彭长老要待众人信心一坚,才俟机设法别组支派,把当时天下第一的大帮丐帮搅得四分五裂。杨过和洪七公相处虽只数日,但对他慷慨豪侠的性情,不由得衷心倾倒,心想:   “洪老前辈如此豪杰,他身后的名头,决不能让鼠辈败坏。”又想起蒙古大军一路上烧杀掳掠的暴虐,决意出手诛了这两个奸徒。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我瞧你啊,有点儿口惠而实不至。”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胆小,不敢再传洪老帮主的号令。”杨过心中暗吃一惊,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竟胆敢说这种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手下狠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果然那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不必多心。”那瘦丐顿了一顿,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听他的动静,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于是也悄悄出门而去。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我瞧那胖花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中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听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落地无声。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怎生是好。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一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做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的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没多久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光溜溜的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背上兀自负着那个大红葫芦。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么给他变一变啊?”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再说。”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着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之中极少作伪,这种精灵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前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足印。他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跟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看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单刀,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瘦老丐虽然身上寒冷彻骨,但神智未失,眼见彭长老便站在他的身旁,竟是毫不知觉,只要伸手往下一挥,便能击中他的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推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处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筋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刚一沉吟之际,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那自是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一来胸存恶念,立意要害死瘦丐,二来耳音石不及杨龙二人,竟没听出,直到那二人走近,他才知不对。只听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只见雪地里站着两个年老僧人,一个白眉垂目,神色慈祥,另一个留着一部苍髯,身披黑色僧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大和尚进来吧,谁还带着屋子行路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间看到了瘦丐背上的大红葫芦,忙向他瞪视一眼,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杨过迎接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和尚的模样,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于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咱们山里穷人,可没铺盖。你两位吃不吃荤?”那白眉僧合什道:“罪过,罪过。咱们自己带有干粮,不敢烦劳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说道:“两位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待会咱俩要以二敌三。”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在板壁缝中,凝视两个老僧的动静。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自己缓缓吃了两团。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采莹和,仪举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人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悦近人?   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如何这般凶法?”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来。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突然一跃而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却将那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是一副铁铐,另有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是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备之心自不免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却有关怀挂虑之色,低声问道:“是今天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只怕是今天。”突然间双膝跪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   黑衣僧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上身轻轻颤抖,口中喘气,越喘越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檐头的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什么,从那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有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胸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竟对他的喘气不闻不问?”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后世堕恶道……”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然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位老和尚的内功竟然如此深厚,当世之际,不知还有那一位能及得上他?”只听他继续念偈语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口中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己。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这便如何是好?”那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我的名字是一个‘过’字,我妈曾说,我表字‘改之’,那自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了。难道这位老和尚是个圣僧,今日是来点他我吗?”他听这白眉僧出语含意深远,心下渐生敬意。   那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其时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是出手杀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吧。”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   若是恶念不去,手足虽断,于事有何补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心中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肃然静坐,听他说那故事。   只听白眉僧道:“从前有一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求哀,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那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于是纵之使去。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死不自保,生死之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垂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杇。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一个寓言,但故事中所说的母子之爱,慈情深挚,听了也是大为激动。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那母鹿说完,便和两只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慕,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那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只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的弓箭,追寻而至。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生赴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舍,恻然愍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告国王,举国肃叹,为止杀猎恶行。“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望了一眼,言语中似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事。”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无尝不是有许多错事。”说着闭目俯首,入定沉思。   黑衣僧听了师父之言,若有所悟,但心中烦燥,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双眼中似乎发出一种极强的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咱们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的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似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笑道:“你师父说得很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是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说道:   “你不妨双掌击这雪人,打吧,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举起手臂,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半个多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他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功于臂,说道:“好,我打!”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这一声惨厉之极,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   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一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震铄今古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心也真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拿着一柄刀。”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一面也不禁奇怪:“这家伙居然有这等耐力,裹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他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挥击吗?”黑衣僧口中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   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一个雪人,心中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惊人,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八三:雪地激战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他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意,但便只这么一瞧,彭长老那动人心魄的“摄魂大法”竟尔便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一团和气,笑咪咪的神色剎那之间现出原形,眉目间洋溢着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么做了和尚?”   原来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当日华山绝顶比武,他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出家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勇猛精进,努力修为,只是他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上自己铸了两副铁铐,每当心中烦燥,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和尚无意中又杀了一人。   他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人性命却是第一次。一时之间心中迷惘无依,似乎过去十余年中的修为,尽数付诸汪洋大海。他缓缓的转过头来,狠狠瞪者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万分紧急的关头,加以武功硬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会如堤防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身坐在地下又喘起气来。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白须,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料想无甚作为,只要用“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道一灯的目光到处,自己心头便如遇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要知“摄魂大法”原如今日催眠术之类的精神感应,以暗示之力指令对方,但若对方之心力强于自己,那便全然无效。一灯大师多年修为,心灵澄澈,胜于明镜,如何能受彭长老之制?这时彭长老也已知道自己处境危殆,但想这老和尚一味劝人为善,只盼裘千仞能听他说话,倘若自己冒着大雪逃走,这裘千仞当年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自己是决计逃不了的。   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目光一瞬也不敢离开裘千仞身上。杨过听了一灯讲了那三只鹿儿的故事,想起人之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双掌威力大得异乎寻常,竟和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欧阳锋的蛤蟆功、金轮法王的掌力并驾齐驱,暗想草泽之中,尽多英雄豪杰,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但听得慈恩的喘气声又是渐促渐响,大声说道:“师父,我生来是个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什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喀喇两声,手上和足上的铁铐同时崩裂。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一转身,呼呼两响,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在板壁上撞了一个大洞,飞了出去。在他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是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和尚双臂高举,目露凶光,向着杨龙二人高声喝道:“你们瞧什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索性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一灯大师缓步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脸上宝相庄严,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之时,已是胸间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扰,加上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他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恩师,一时却成为专与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他心中恶念越来越来是旺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在胸口斜立,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好,你定要和我过不去的了。”左手跟着又是一掌,一灯大师又伸手招架,仍不回招。慈恩骂道:“你假惺惺作甚?回手啊,干么不回手?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什么了不起?未必便能及得上我这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你还手啊,你不还手,自己枉送性命,可别冤我?”   慈恩虽然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可说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虽做他的师父而有余,但说到武功,如果全力与之周旋,或可略胜一筹,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然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可惨受铁掌撞击之祸,也是决不还手,盼他终于悔悟。   因此这时已并非武功和内力的比并,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便如开山大斧一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到得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怔了一怔,喝道:“你尚不还手么?”   一灯笑咪咪的望着他,柔声道:“我何必要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那才难啊。”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那确比胜过强敌还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眼见慈恩的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呼的一声,拍了出去。一灯身子一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其实还在那黑衣僧之上,但这般一味挨打,便是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消毁。这时他对一灯已是钦佩无已,明知他是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容他如此丧命,心想凭我单掌之力,不能抗御黑衣僧的铁掌,于是提起了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当慈恩又是呼的一掌拍到之时,他也是呼的一剑刺出。   玄铁剑激起一股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慈恩“咦”的一声,他万万料想不到,荒山之中的一个年青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是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阁下是谁?意欲何为?”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人?和那个鬼鬼祟祟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   慈恩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于是又说道:“那二人是丐帮的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锦绣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将有多少善男善女弄得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邪魔外道,不也要显大神通将之驱灭么?”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在慈恩听来,却是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来得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到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之间,掌风已及胸口,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的掌力,一跃向后,砰彭格喇两声响,木屋的板壁撞断了两块,杨过的身子飞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吃了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竟也便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蓦地里屋中那堆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一股疾风刮了进来,杨过身随风至,一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较量较量。”原来慈恩掌力击来虽快,杨过却退得更快,他以背心撞破板壁,躲过了对方一记铁掌。这时他玄铁剑向前挺刺,劲力雄猛,势不可当。慈恩一掌斜劈,想以掌力震开他的剑锋。那知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心传,他二人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从未见面,但洪水练剑,朱果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与当年剑魔一般无异,慈恩一掌击来,杨过的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的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这才避过了一剑。   两人剑掌交换,均知对方武功极是了得,当下半点不敢轻忽,凝神接战。一灯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奇,心想这少年的年纪不过二十有余,但竟能与当年威震天下的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一柄剑如此沉重,更是奇妙。   微一回头,见小龙女站在门边,容貌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不是寻常人物。”再一凝眸,却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浮出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说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杨过和慈恩越打越是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是多了一条手臂,两人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的一响,柱子又断了一条,这小小木屋地方既小,建得又非十分坚牢,实容不下两位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但见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站在雪地之中。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杨过和慈恩硬生生将两间木屋拆得稀烂,兀自在大雪中激斗。   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过,打得兴发,铁掌翻飞,吼叫连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杨过玄铁剑上的劲力一招重过一招,慈恩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当胸一剑刺出,慈恩提气贴剑斜走闪避。杨过持剑一扫,一股风卷起地下的无数白雪,扑到了慈恩面上,他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玄铁剑半空一翻,搭上了他有肩。慈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却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此刻,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经前任铁掌帮主授以绝艺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心中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当真是当头棒喝,如是具大神通的狮子吼,登时使他想到:被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般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终究将慈恩制服,暗暗佩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   走上前去,伸手一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了开去。慈恩翻身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不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在疑心这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经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的功夫和黄药师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之间,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又见慈恩走上前来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他又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裣荏行礼。   一灯笑道:“这两间木屋今日该当遭劫,累得咱们无可坐谈之处。”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才好,走上前扶正木柱,将木板拼拼凑凑,勉强搭成一间差可容身的破屋。在此之时,杨过已将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的经过略述一遍,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已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咱师徒二人,便是为此而赴绝情谷去,你可知道这位慈恩和尚,那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干系?”   杨过曾听彭长老和慈恩数次提到“裘帮主”三字,心念一动,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可是铁掌帮的裘千仞裘帮主?”眼见慈恩缓缓点头,向他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她可好么?”杨过颇觉难以回答,那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   “我那妹子大胆任性,若是遭了孽报,那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手。……嗯,她一向只和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前尘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才突然消失,其实心中的孽根却未除去,将来万一再遇极强的外感,只怕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到那么长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心中忽想:“一灯大师武功不在他弟子之下,他不肯还手,定是寓有深意。适才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真的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他转头望着小龙女,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脏?”   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亮光,忙道:“她受伤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正在此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一灯伸手扶起,道:“她怎地打通关脉?”心中奇怪:“难道世上除了我的一阳指神功,尚有打通关脉疗伤的法门?”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已明其理,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他开创逆运经脉之法,从此武学中另辟了一道蹊径。”他伸指搭了搭小龙女双手的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心情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不要太过关怀了。”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不但清亮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倒是不禁一怔。他本想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定为自己生死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一个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他心想:“这一对少年少妇可说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有此修为,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之中,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互争雄长,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之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的神功。”于是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虽幼,却是修为深厚,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冷冰。   只听一灯续道:“这位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芝仙草,为她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内力深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七夜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成亲嫁人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他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治,终于丧命。   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死的。   当年他并不知道,直到慈恩皈依佛祖后,拜他为师,将昔年恶行都忏侮了出来。一灯对此事没半句埋怨责备,但他内心不免想到,自己一生不幸,都是因慈恩击死那孩子而起。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此时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能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窗外的大雪,幽幽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了几天太阳一出,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纵。   〉降妹髂甓欤钟行矶嘌┗ǎ徊还丫皇墙衲暾庑┑牧恕!?   一灯点了点头,心想她悟道之深,慈恩实在远远不及,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什么不懂?杨过心中颇感烦扰,他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的说话,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而自己反而成为外人,这种情境自他与小龙女相爱以来,那是从来没有的,不由得心中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是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种不打紧的事来?”小龙女接过鸡蛋一看,原来不是寻常的鸡蛋,却是磁器烧成的,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伸手指在蛋壳上一击,磁壳应手而碎,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一枚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知道这药必甚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说可续得七日七夜之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的伤势不碍事么?”一灯其实伤得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的,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一发足,已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小龙女服了丸药后,祇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一展开轻功,已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位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昨晚单是杨过一人,自己已非对手,如她再出手相助,那更是不必说了。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直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步,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性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于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   他轻功本来不及二人,但内力既厚,脚下功夫自然而然的不同,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到半个时辰后,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得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予见告么?”杨过微微一惊,他着力追赶前面二人,并没回头,祇道早将一灯拋得老远,岂知他竟是不声不响的紧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的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一灯道:“你可服了什么增长内力的丹药么?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忽地想一事,道:“晚辈吃过数十枚鲜红色的果子,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红色的鲜果?那可是比桃子略小,鲜甜无核的么?”杨过道:“正是无核的。晚辈当时十分奇怪,果子无核,怎能传种。”一灯道:“这果子是那里来的?”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的。”一灯叹道:“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这鲜红色的果子叫做朱果,那比之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可还要珍贵得多啊。这种朱果必定生长在危崖峭壁人所难至之处,或十年结一次实,或二十年结一次实,或数百年也不结一次。这头大雕,当真是神雕了。”杨过道:“那确是神雕。”心想:“如能再求雕兄衔几枚朱果给龙儿吃了,于她身子必定大有补益。但这位大师说,这朱果或数百年不结一次,不知将来是否能有此机缘?”   两人一面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数刻,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原来他二人的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却决于内力而非决于轻功。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又落后丈许,原来说到功力深厚,她自是不及慈恩了。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忽然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在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个人快步走着。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极大的东西,似是一双箱子,但仍是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心想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的是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和慈恩相距渐远,慢慢落后,她听得背后脚声响,只道是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这箱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和尚。”小龙女听得语声有异,回头一望,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一口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是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书,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一晃,抢到她的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间,将她放到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是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称天下武学正宗,果然有其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们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其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不停的向前直奔,不知后面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么知道?”周伯信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木箱之上,只觉平稳安适,远胜于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什么帮我?”周伯信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像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样奔了半个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信道:“去吧!”肩头一耸,小龙女的身子向前一飞数丈。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之间便从慈恩身旁越过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的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有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心中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怯生生的少女竟都追比不过?”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此后即是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面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终于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当下加快脚步,走到周伯通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信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难道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的身形,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突然斜刺里窜出,往山谷的树林里一钻。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什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这位奇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缓步上前,但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竟于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   八四:众女聚会   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不是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说到这里,忽听小龙女呼道:“你们快来看。”杨过等三人循声奔去,只见小龙女指着一株松树。那松树一边树皮削去了一片,画着一个向北的箭头,箭头下用针刺着几个字:“绝情谷向此去。”这几个字的针孔之中,隐隐透出黑色。杨过道:“这似是用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所刺。”小龙女道:“正是。但我师姊从未去过绝情谷,不会识得路啊。”杨过沉吟道:“郭夫人和郭姑娘手中留得有冰魄银针。武大叔知道绝情谷的路径,这几个字或是他们一行人所留。”小龙女道:“写了给谁看啊?”一灯道:“我那姓朱的弟子颇有智计,他被困谷中,尚能传讯向我求救,说不定三通已知老衲也会赶去。”杨过点头道:“大师推测定然不错。”想到天竺神僧虽然被困,多半无恙,心中为之一宽。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身上伤势加重,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   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蹲低身子,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已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分,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着妹妹的安危,生怕她已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是不好,说道:“咱们快进谷去,制止动手要紧。”一灯只说得一声:“是!”慈恩已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盘旋曲折的道路,杨过却新来不久,一路指点,直奔向交手激斗之处。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蜜林之外,那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恶斗之人,那些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分自两翼包抄,要将敌人逼入密林,待奔到近处,认出杨过和小龙女的面貌,呆了一呆,一齐住足。   领头的一名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赴襄阳干事,大功已成么?”他所说的大功已成,自是指行刺郭靖夫妇了。杨过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是友是敌。杨过知他心意,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听他如此说,心中敌意去了几分,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慈恩听说妹子安好,心中一喜,身子微微一颤。那绿衣弟子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的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斗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吃了一惊,一时猜不出这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她们四人怎会相互斗殴?于是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然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于是引着四人走进密林。只见林内低漥之处,长满了彩色缤纷的花朵,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四人相斗的情景,都是大为心惊,小龙女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四个女子立足之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却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东南西北那一个方位出来,至少都有二来丈的地面上生满情花。世上便是轻功再强之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甚即或是跃至半路也是难能。一灯和慈恩不知这情花的厉害,还不以为异,杨龙二人却一见之下便为那四个女子担心。小龙女道:“是师姊!她还比咱们先到。”向南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正是李莫愁,另一个却是她的弟子洪凌波。两人手中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和她们相敌的两个女子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的兵刃似是一管洞箫,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心道:“是她们表姊妹俩?”顷刻间洪凌波身子一侧,穿黄衫的少女回过头半面,另一个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在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那便似擂台比武或是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了限制,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好在李莫愁兵刃不顺手,而程英自得黄药师真传后,将若干武学精义转授了表妹,数月来两人进展甚速,加上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虽处下风,却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他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奸细一进情花坳,咱们在进口处用情花一堆,那里遇能出来?”杨过急道:“他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未中,也不久了。”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的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人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是无药可救。”于是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已瞧出情花模样诡异,那些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料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和花树离得远远的。程英和陆无双也是极为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个人虽不知这些花树中有什么古怪,但想其中不是安着什么陷阱,便有毒箭暗器,因此相互恶斗之际,始终不敢碰触花刺,这时听杨过一叫,四个人中两人大喜而两人心惊,对身周的花树都是备加畏惧。四个人向草地中心一挤,刀剑相交,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程英和陆无双是为报灭门的血仇,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人,将她们作为垫脚石,铺在情花之上,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隔着,他们不能进来援手,于是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性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自幼对师父极是害怕,听她这么大声一喝,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这一来,陆无双手上稍松,程英却大见紧迫。   眼见洪凌波长剑刺向后心,她举箫一挡,李莫愁的长剑已疾如闪电般向她咽喉刺到。   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一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拿捏不定,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了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   她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情花丛中,陆无双惊叫:“英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了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当即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道这是古墓派剑法中的厉害招数,叫作“冷月窥人”,若是不懂得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那么小腹上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子,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这枚石子去势甚急,直取李莫愁仅有的独目。便在此时,李莫愁的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倘是送剑杀了程英,那么自己一只眼睛都不剩了,心下又急又怒,回剑一挥,当的一声,将石子击开。   杨过所用的手法,正是黄药师所授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幸好李莫愁自丧了一目之后,对余下的那只眼睛保护得特别周密,否则一剑杀了程英,再低头闪避,也未必便来不及。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必是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便万无一失。但也亏得黄药师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暮年收的得意弟子方得保全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身经百战,最后随机应变,心想杨过守护在外,虽然不能进入情花丛中,但若不住以石子遥掷,也是艰于应付,只见程英适才这一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于是喝道:“又来了!”长剑一抖,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   。程英学了乖,知她这一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之攻入,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她的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一指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李莫愁一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快速无比,霎时之间程陆二人一齐跌倒,杨过便欲相救,也已措手不及。   洪凌波惊呼一声,叫道:“师父!”李莫愁摐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拋,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出,说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只见杨过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一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然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一把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霎时之间,胸口热血上涌,她对杨过本是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己。   原来杨过一见程陆二人被掷向花丛,而且一远一近,已知李莫愁的毒心,要以她二人作垫脚石,当下不及多所思虑,便即纵入相救。他接住二人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膝中一软,立足不稳,小龙女伸手给她解了穴道。三位姑娘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伤了他。   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声一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道,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位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不语,陆无双却又叫了出来:“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和程陆二人并不相识,但见她们相貌俊秀,心中本就好感,又见她们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的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她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   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般仙女一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深一往,心中不能说不含妒念,此刻一见,越看越觉她清丽绝俗,不由得自惭形秽,二人心中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程英自幼温雅斯文,陆无双却性子最急,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   伤势可全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道:“是那个该死的恶贼?他定是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脸苦涂朱,眉如染黛,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剑鞘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竟是无限委曲。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稍弱,缓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几个人一商量,决意赴绝情谷来。武三通识得路径,抄了近路,因此耶律燕、完颜萍等轻功虽然较弱,还是比一灯、杨过一行人早到了半日,只是他们在谷后遍寻天竺神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之进入绝情谷,情形却又全然不同,前者是看了武三通沿途留下的标志,误打误撞而至,后者却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这位师姊,但久闻她的大名,心中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一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消息,知他四方云游无定,但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密林旁的绿衣弟子见侵入谷中的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阻拦,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虽不动手,心中均是互相憎恶。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的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却手携手儿,远远的站着。杨过瞧了眼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吧。”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面颊上亲了亲,走上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接了过来。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今日,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一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杨过对着郭芙朗声道:   “郭家姑娘,你妹妹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这里来干么?”   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变故,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这句话显是讥刺郭芙,她如何听不出来,当即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当年杨过救她性命,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杨过一人,当同遭危急之时,陆无双竟将半截锦帕给了她,那便是舍却自己性命来回护他了,这时见他手臂被郭芙斩断,如何不又痛又怒!她不如程英般耐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叫喊便是洪凌波所发。一灯、黄蓉、程英三起人忙于相互相会见,一时把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她自幼和李莫愁相处,深知她心肠毒辣,洪凌波虽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遇到危难,也会狠心加害,以便自己得以逃生。众人一楞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起,一纵数丈,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她武功也当真了得,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后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的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的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的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桂花丛边缘已不过半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千万万根毒刺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个变故,初起时人所难测,结尾却又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李莫愁俯身下去,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人虽死了,眼睛未闭,流露出满腔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迥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师姊,你过来,我有一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还是走了过去,说道:“什么?”心中暗盼她给赠予解药,至少也是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无恙的出来,令徒也可不伤一根毫毛。”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心中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当时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也未摆脱祸殃,她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冷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盈满,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等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李莫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射一过,瞧出人人均含敌意,心想单是黄蓉一人已是难敌,何况还有杨过和小龙女?只见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已是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回以一瞪眼,道:“天下无事可恃。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她的榜样。”   李莫愁提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是因为知道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小龙女心中一动,待要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什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吧,人越多越好。”武氏兄弟双剑齐出,分心便刺,程英,陆无双自她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不甘落后,各人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极为愤慨,因之出手时各尽全力。连一灯大师的修养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也觉若是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便在此时,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所有围攻她的人个个均知冰魄银针的厉害,一齐凝神,却见李莫愁纵身跃起,竟是落在情花丛中。众人惊怒之下,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若是花刺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拔步便奔,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不知该走那一条才是。   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中提了一只花篮,身后四人却是腰佩长剑。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降,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喜道:“公孙姑娘,是咱们啊。”原来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已成了吧?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个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只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各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一个黄花少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出现的,竟是一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   慈恩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一灯见他双目中突然发出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澈底的悔恶行善,因他武功高深,过去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一个极了不起的人物,要知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中在深山隐居,倒也罢了,这时重涉江湖,每走一步都引动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则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然是为了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慈恩多历磨难,自坚其心的深虑。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前面,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你撒什么谎?若是真有解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禁在什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吧。”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谷中安装的机关,才诱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放了两人。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何等厉害,他失手被擒,心中定不服气,必要报复,绝情谷的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让她跟亲兄长见面,她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但他兄妹俩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已出家,但她心中记得的兄长,乃是一个英伟勇悍的青年,一时间那里认得出这个黑衣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好啊,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是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人来了?”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   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慈恩一纵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   是妹丈么?他到那里去了?”裘千尺恨道:“你还说什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那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跟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咱们大哥却已死了。”慈恩黯然道:   “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未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瞧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得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第二十一集完)   八五:以身试毒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什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大声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作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替大哥报仇,休要再认我这个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过裘千仞一掌,亏得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道他的了得,霎时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爹爹妈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噜苏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中她激将之计,芙儿出来一打岔儿,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咱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什么英雄豪杰?”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妄动无明?”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喷了出来,向郭芙脑门激射过去。她上一句话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竟会张口突发暗器。一来这一下出其不意,二来她口喷枣核的功夫实是神乎甚技,连公孙止这等高明武功,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竟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厅上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但小龙女心地纯善,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剎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样,当即一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一掠,当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那长剑竟被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剑尖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头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射出如此狠辣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各人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阻,郭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倒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什么,若蒙赐予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错,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的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跟杨大哥无干。你……你就发一次慈悲吧。”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好女婿的,可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听,满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方始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妹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感激,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往全都错了,请你见谅。”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   “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只眼睛牢牢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女儿为妻,她决不肯取出那半枚救命的灵丹,知道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于是朗声说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耳,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他们在厅中争闹,我却乘空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杨过这一句话,不但裘千尺为之一怔,连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无不芳心大震!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就死,与我无干。”转头对着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吧。”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什么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是我瞎了眼睛。”杨过愕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向来深沉大度,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恚怒难当么,他微感歉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是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敢丝毫有异,绿萼骂道:“小贼,小贼,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早有提防,伸手接过,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那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之技,能难为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伸手掩面,叫道:“妈,他……   他歁侮人!”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尽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什么样子?那小子姓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头,呜咽不止。这一场做作,大厅上人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肚中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叫这许多美貌姑娘为她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她是何用意。小龙女也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说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但愿如此!”两人转了一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弯臂一看掌中枣核,只见不是枣核,却是一个橄榄核儿,橄榄中心,隐隐有一条细缝。他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原来榄核中空,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位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什么‘一劈两半,剖出心来瞧瞧’,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取相赠,天竺神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写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第三册完,2000/7/17pm04:59.共258.259字)   旧版神雕侠侣第四册旧版神雕侠侣第四册2000/07/19/PM03:12这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一万余亩。公孙止历代祖先为避世乱,在此幽居,深恐外人侵入这世外桃源,因而到处布置巧妙机关,一代相传一代,年深日久,逐步加添,到得公孙止和裘千尺夫妇手中,各处路径的变幻生克,虽尚不能和桃花岛相比,但工程之庞大和繁复,却已远胜,即令是谷主的亲信弟子,也只能知悉十之七八而已。杨过得到公孙绿萼绘图指点路径,当即和小龙女飞奔前往。   他二人展开轻身工夫,道路虽然古怪曲折,但按图而行,顷刻即到,只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株交相荫覆,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杨过心想这绝情谷不与外人交通,各物均须自给,有一座砖窑原本不奇,但看绿萼所绘的图上,天竺僧和朱子柳明明囚于此处,难道便关在这窑中么?于是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灰泥土,一定脏得紧。”他弓身走进窑门,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了上来,接着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杨过道:“谷主有令,来提囚徒。”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   “什么?”   一见是杨过,更是惊疑,道:“你……你……”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八会成为新谷主,倒也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先领我进去瞧瞧。”那人答应了,领他进去。   转过砖壁,热气更加重了,两个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杨过当日初进谷来,曾和金轮法王、尼摩星等共在火室中比试内功,知道裘千尺将二人关在此处,正也是以酷热火气相折磨之意,但想他二人被困已久,长期受热,如何抵挡得住?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探首一张,只见里面是个一丈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划,显是在练习书法,但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   杨过叫道:“朱大叔,我来救你了。”朱子柳回过头来,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居然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素养,自己远远不及,问道:“神僧他老人家睡莫着了么?”这句话一问出,心中突突乱跳,盖小龙女的生死安危,全都寄托在这位天竺僧身上了。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虽然不会武功,但他抗寒抗热的本领远不是我所能及,但他……”   杨过听到这里,忽觉背后微风掠肤,有人来袭。他头也不回,举肘往那人胸口撞去,手肘尚未触及敌人身子,忽觉耳边一阵劲风过去,背后那人“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原来朱子柳早已隔窗望见,随手在石壁上抓下一片碎片,以一阳指神功送出,打中了那人穴道。杨过回过身来,见跌倒的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绿衣弟子,领他进来的那弟子却缩在石壁之旁,极是害怕。   杨过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会将钥匙交你。”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刺出,喀的一声响,厚逾一尺的室壁上登时穿了一个大孔,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竟将那三寸圆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在室内见到杨过剑劈石壁的神威,这番吃惊比那绿衣弟子更甚。他和师叔天竺僧来求灵丹,只一吐来意,便被裘千尺派遣弟子,用带刀渔网阵半逼的驱入那“火浣室”   中。他在室中日夜运起一阳指神功,想在两块大石之间挖出一条小缝,便可设法推石脱离,但那石壁所用的巨石庞大异常,实非人力所能推动,这时见杨过数剑破壁,功夫之强,实是生平未见,不由得脱口叫道:“杨兄弟,恭贺你功夫大进!”当下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   杨过伸手接过,摸到他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只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破洞中跃出,说道:“师叔昏迷了过去,想来并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   他生平急人之难,极少为自己打算,这一次却自知所关心的其实并非真是天竺僧的死活,只是他妻子能否获救而已,问道:“神僧是给热昏了的么?快到外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了出去。   小龙女在外等得急了,正想进去瞧瞧,见杨过等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神僧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吃了一惊,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声问道:“干么?”朱子柳叹道:“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如果流传出去,为祸大是不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生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矸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求到,却发愿要探寻一条解毒之方。他以身试毒,以便确知毒性如何,便可配药。”杨过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说道:“佛家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神僧为救世人,不惜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无已。”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食错毒药,以致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杨过点了点头,道:“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说道:若是所料不错,三日三夜间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说了声“嗯”,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心中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沉重之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是动了男女之情,毒性便发作得厉害,这神僧四大皆空,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那里去觅情花?”朱子柳道:“咱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后,有一位年轻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一颗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这位便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自然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什么便给什么了。”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请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咱们才抵挡得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是不肯说,想不到她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咱们所以能寻至这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吧。”杨过眉头皱皱,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中间只怕有点麻烦。”   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是不能不念这份情谊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恩的武功和江湖上的身份,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争一日之短长,点苍渔隐和朱子柳等为了敬重他,都尊之为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他舅舅来此,两家和好之意,忽听慈恩到来反而麻烦,甚是不解。杨过略述了慈恩心情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经过。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那是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必无他变。我倒是耽心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神僧的安危,实是第一等大事,说道:“还是找个所在,待神僧回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同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却在那里好呢?”他想了许多所在,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心念一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是谷中最安稳之所,只须制住那两名绿衣弟子,使他们不敢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神僧,道:“我在这窑中安如磬石,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若是只守着天竺僧一人,未免过于自私,于心难安,眼见朱子柳抱起神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去。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甚是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道:“情花之为物,有时极美,如你我一般,有时却极丑,便如你师姊一般。春花早谢,那尖刺却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神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因此得救。”杨过心中,却是盼望神僧第一步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之毒,想来神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他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他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于是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的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口相激兄长,语气越来越是严厉。一灯大师一言不发,但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之仇,他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决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数十年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但见他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这一番心中的火并,比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更加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久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牵了程英的衣袂,悄步走出厅去,程英也随后跟出,陆无双道:“表姊,那傻蛋到那儿去啊?”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方配得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龙姑娘人很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啊。”陆无双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正是郭芙。她一见陆无双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了长剑,怒目相向,说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要知她自从幼年跛足之后,对自身的残废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讽,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郭芙长剑折断之事反唇相稽。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的功夫。”说着长剑虚劈,嗡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的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你,也好等你知道些好歹。”郭芙道:“呸,你是什么长辈了?”陆无双笑道:“无知小儿!我表姊是你师叔,你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   当程英和黄蓉相见之时,郭芙确是亲耳听母亲叫她为“师妹”,可是心中却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的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她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便有什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想冒充他老人家徒子徒孙。”程英虽然生来温柔斯文,听了这话也不自禁有些生气,但她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多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   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不是亲口叫我表妹么?   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两位的儿子儿女呢!”说着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过意来:“好啊,她是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的亲生女儿!”陆无双这一句话,确也是过于恶毒了些,郭芙又是火爆霹雳的脾气,一听懂她语中含意,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上,一剑往她后心刺了过去。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一挡,当的一响,只感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人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不用你称赞爹爹妈妈来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些。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便冤枉好人,这种行径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处?不由得令人怀疑?”郭芙道:“怀疑什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听两人斗口,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是定要输于她的,于是说道:“郭姑娘,不要跟她多说了。”她瞧出郭芙的武功是在陆无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一时没想到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给你吃的。”耶律齐脸上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话中是说,这位姑娘如此不讲道理,只怕你后患无穷,郭芙一瞥眼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怀疑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吗?”耶律齐忙道:“不是,不是,咱们快走吧,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则何以要你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心想只有明言,说道:“这位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又抢着道:“他说你笨嘴蠢舌,多说话只有出丑露乖。”   这时郭芙心中对耶律齐也已有了异样之感,女孩儿家初尝情味,患得患失之心特重,旁人的一句话纵然是极无道理,只要牵涉到她意中人,她总是要反复思量,细细咀嚼。   郭芙自幼得父宠爱,两个小伴武氏兄弟又对她千依百顺,除了杨过偶然顶撞于她之外,从未与人如此口角过,今日斗然间遇上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对手,登时处处落于下风,她自知再说下去,只有多受她的阴损,骂道:“我不把你另一只脚也斩跛了,我不姓郭。”   说着运剑如风,向陆无双刺了过去。陆无双道:“你不用斩我的脚,便已不姓郭了,谁知道你姓张姓李?”她转弯抹角,总是骂她“野种”,说话之间,两人刀剑相交已斗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妇对这娇女甚是爱惜,传授她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这些武功自扎根基做起,一时难于速成,郭芙的天资悟性,又是多似父亲而少似母亲,因此根基虽好,学的又是正宗武功,但这时火候未到,许多厉害的杀手还用不出来。饶是如此,陆无双究竟不是她的对手,加之一足跛了,纵跃趋退之际总是不大灵便。郭芙怒火头上,剑招果然是着眼于攻她下盘,剑光闪闪,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剑。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骂人虽然刻薄,但这位郭姑娘也太横蛮了些,无怪他的右臂会被她斩断。再斗下去,表妹的右腿难保。”只见陆无双不住倒退,郭芙招招进逼,忽听得嗤的一声,陆无双裙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轻叫一声:“啊哟!”   她跄踉倒退,脸色苍白。郭芙踏上一步,横腿扫去,有心要将陆无双踢一个跟斗,出一口心中的恶气,程英见她得胜后继续进逼,陆无双已处险境,当即轻轻纵上,双手一拦,说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剑来,见刃上有一条血痕,知道陆无双腿上已经受伤,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训教训你,好让你以后不敢再胡说八道。”   陆无双是个性子激烈,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李莫愁如此毒辣,她也敢背师盗书而逃,可见其余,这时虽然输给了郭芙,但眼见自己罗裙上鲜血渗出,不惧反怒,说道:“但凭你一把剑,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吗?”她知道郭芙以父母为荣,偏偏就不住的诬他为“野种”。郭芙喝道:“天下人说什么了?”踏上一步,长剑送出,要将剑尖指在她胸口之上。程英挟在中间,眼见长剑递到,伸出三指,搭住剑刃的平面,向旁轻轻一推,将长剑荡开去,劝道:“表妹、郭姑娘,咱们身处险地,别作这些无谓之争了。”   郭芙一剑本来向前递出,但给她赤手空拳的轻轻一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要帮她是不是?好好好,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你抽兵刃吧!”说着长剑指着程英当胸,欲刺不刺,静待她抽出腰间玉箫。程英淡淡一笑,道:“不错,郭姑娘,咱们身在敌境,还得处处小心为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帮我,反而帮别人。”她见程英淡雅宜人,风致嫣然,心中突然动念:“难道他是看上她了?”耶律齐半点也没猜到她的念头,续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们还是去瞧瞧令堂去。”   陆无双精灵之极,只看到郭芙一言一动,立时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温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万要小心些!”这几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胸口一震,却道:“我小心些什么?”陆无双冷笑道:“除非我是个傻蛋,我才不喜欢表姊而来喜欢你呢!”这句话说得过于明显,郭芙实在难以抵受,长剑一晃,绕过程英,向陆无双胁下刺去。   八六:慈恩和尚   郭芙这一剑叫作“玉漏催银箭”,是乃母所授的家传绝技,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剑尖笼罩地域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敌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绝难闪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是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中得罪了你,终究不是强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此一招剑锋的去势她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她剑划成弧、将落未落、臂劲全然成虚之际,快如闪电般一弹,铮的一声轻响,已将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虽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的纯在巧劲,倘若她不是事先明白郭芙的剑路,她两人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能弹去郭芙手中的长剑。   她出指之际,早已盘算好了后者,左足一步跨上,已将长剑踏住,同时玉箫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气,郭芙被她一占机先,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处穴道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那长剑是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竟是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呔,兀那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玉箫。程英手臂一缩,转身挽了陆无双的手臂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划比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向前连跃三步,二人身子已在数丈之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齐“嗯”了一声,他为人正直,不愿饰词讨好郭芙,说道:“这位姑娘武功大是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动手,不可轻敌。”郭芙听他称赞程英,心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说:“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   耶律齐急道:“我要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呢?”郭芙一辨他话中的含意,确是回护自己,心中甜甜的一笑,耶律齐说道:“我不是帮你夺剑么?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道:“怪你,怪你,怪你!”但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响声不绝,郭芙叫道:“啊哟,咱们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啰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她可不知每一句话中都含着危机,越听越是腻烦,便溜了出来,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她一跨步进厅,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大厅中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上神色甚是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大厅上绕圈疾行,口中不时发出声音惨厉的虎吼,手上套着一副手铐,可是却已挣断,挥动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裘千尺坐在正中,脸色铁青,她相貌本便难看,这时更是狰狞可怖。   黄蓉、武三通等坐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蒸笼一般冒出丝丝白气,那白气越来越浓,慈恩也是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今日还是参悟不透么?”慈恩一呆,头上白气忽地消失,他身子一晃,一交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公孙绿萼上前扶起。慈恩一睁眼,见绿萼的脸庞离他双眼不过尺余,迷迷糊糊望出来,但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谁是你舅舅?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舅舅。”慈恩矍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首无存。”他一见到绿萼,一颗心登时全为昔日的旧事所占,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偿他的命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骂,她第一个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得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我早说过了,你不生耳朵么?郭大侠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这女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的妹子。”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子。”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癫癫,说了半天也不动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一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震得几案上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绝未料想到一个人竟能发出这般响声,一惊之下,不禁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她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眼光均甚厉害,知道慈恩右手这一抓虽是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三股掌力碰的一声和他左掌一撞。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了数步。耶律齐功夫最浅,退得最远,其次则是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只见郭襄已给慈恩抓在手里,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地惊得慌了,竟是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右足一点,立即纵上,伸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打狗棒护在身前,此棒一出手,只要使出“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伤她不得。   郭芙其实丝毫未受损伤,但心中一片混乱,直到靠在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时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众弟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一声令下,便即上前围攻。只有一灯大师仍是一动不动的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的变故便如不闻不见,口诵佛经,声音虽不响亮,却是极为清澈。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此女,再杀郭黄!”裘千尺大喜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大厅上无一人的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会有武功远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是难以将郭襄从这半疯之人手下救出来。郭芙突然大叫:“杨大哥,杨大哥!你在那儿?快来救我妹妹。”她临到危难之际,忽地想起了杨过。   郭芙数次遭逢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来,这时眼看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已出现了惊心动魄的场面。   慈恩右手上挺,将郭襄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什么人?此时便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得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小女儿。”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   “你要找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那慈恩的脸色更是显得阴森。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这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一听到这笑声,都是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一齐叫道:“郭夫人!”各人均是心中怦怦而跳,想是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拋,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阴风惨惨,殊无半丝暖意。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随即张开双臂,大笑着往慈恩身上抱去。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武三通叫道:“郭夫人你别心慌,咱们定当夺回令爱。”黄蓉理也不理,只臂箕张,瞪着慈恩,说道:“你快把这孩子搯死了!要搯她咽喉,不可放松。”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   …你……你是谁?”黄蓉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只是向侧滑开两步,闪开她这一扑,又问:“你是谁?”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孩子……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她啊,快弄死她啊,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即今一灯大师,详见“射雕英雄传”)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此孩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瑛姑和慈恩数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拼个同归于尽,慈恩武功虽高于她,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病,但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情况依稀和当年相似,于是孤注一掷,反而出言叫他搯死郭襄。武三通、耶律齐等那知道其理,只道她是疯了,以致出语不伦,其实这却是黄蓉的大智大勇,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识。瞧准了敌人的最大心病,一击中的,此是大智,竟有胆子出言要他搯死自己女儿,此是大勇。若在旁人,纵然思及此策,但母女情切,“快弄死她啊”这一句话,势必不敢出口,眼看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捏,岂不立时便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给我活生生的搯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孩子递出,说道:“孩子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吧!”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拋?”慈恩一惊,双手一松,郭襄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一脚向她身上踢去,将她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孩子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其实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在郭襄身上时,却是用脚背在婴儿的腰间轻轻一托,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不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出,掷向耶律齐。他一伸手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灵活龙,竟没半点损伤。耶律齐一怔,随即会意,黄蓉定是知道郭芙莽撞,才将这幼女掷到自己身前,当即手掌在她口上一按,阻住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孩子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剎时之间大澈大悟,向一灯行个稽首,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   “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   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不再言语。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扑在她的怀里,又惊又喜,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疯了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儿,说道:“大师,小侄女迫于无奈,提及旧事,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说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诸葛也!”大厅上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悉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不知一灯和黄蓉葫芦中到底卖些什么药。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确也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兄长这一去,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望着慈恩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勒马回头,心中隐隐的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各位在此稍候,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咱们今日造访,为求绝情丹而来……”裘千尺向身旁之绿衣弟子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忽哨,每处门口都涌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骑,退入了内堂。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暗吃惊,均想:   “这件兵刃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迟疑,大厅的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挟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这大门竟是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这大厅决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一去,对方好手云集,也觉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到了眼前,决不能好言善罢,微一沉吟,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什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   而去。   行到半路,听得前面有说话之声,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象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色已经全黑,绿萼往道旁柳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什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但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着,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得多谢公孙姑娘,当真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   ……啊哟!”这“啊哟”两字,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什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一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道:“嗯……嗯……”竟是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想:“他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什么也得去问妈妈要来。”过了片刻,杨过缓缓站起,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过儿,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这番苦楚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说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谷中老幼尽数杀了,便是将钢刀架在她头颈中,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白头偕好,固是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个人拦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吧。”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是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龙儿,那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岂是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陆姑娘,也都是重情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相爱,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一想,若有那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中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知道已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傻蛋,是我!”   接着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中携手而出,原来公孙绿萼在一旁窃听,程英姊妹也到了邻近。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后,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深爱重,但总盼再能见他一面,是以在绝情谷中苦候,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自己相思成空,已是定局。她父母都是性情乖戾之人,因此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她熟识当地道路,黑夜中才不敢堕入山坑水漥之中,心中只是有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在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凝神一看,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那绝情峰峰腰之中,有一处山崖,不知是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百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便是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那山崖下临深渊,渊口藤牵蔓缠,堆满了枯草败叶,藤蔓之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深渊到底有多深,那便谁也不知道的了。正因有此险境和外界隔绝,这水仙幽谷数百年来才得成为世外之地,外人不致进入。   “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是地势太险,稍不小心便掉入山路旁的深渊之中,因此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自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谁在此处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之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在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情,但母亲以枣核针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总不免暗有怜意,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心想原来父亲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只听他说道:“你的眼睛为杨过这小贼所伤,我眼目之伤,也可说因这小贼而起,咱俩倒可说是同病相怜了。”说着笑了起来,但对方却并未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一时之间,想不起有谁的眼睛为杨过所伤,而听父亲说话的语气之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另一人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里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不但是‘同病相怜’,而且还是‘独具只眼’,不不,是‘各具只眼’。”忽听一个女人“呸”的一声,怒道:“你是笑我丑八怪么?”公孙止忙道:“你别生气,我是胡说八道。我见了你,是喜欢得胡涂了。”那女子嗔道:“我全是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是拿人家来取笑?”   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怎地她的眼睛也是给他弄伤的?”   与公孙止说话之人,正是李莫愁。她中了情花之毒,亟于寻觅解药,但绝情谷中道路错综繁复,她乱走乱撞,竟到了这断肠崖前,恰好公孙止也在此处。公孙止是有意来此,好使谷中诸人不易发觉,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以便重夺谷主之位,李莫愁却是无心而至。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一见面后心中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李莫愁年纪已经不少,但自幼习练内功,仍是容颜端丽,公孙止一娶小龙女不成,二劫完颜萍不得,忽与她邂逅相遇,又起了不良之念:   “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了这姑娘。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虽瞎一眼,却正好和我相配,大家两不嫌弃。”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什么都是你的了。他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解药给你,连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有公孙止一人知晓解药的制法,这话原本不假,那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阻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爻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却已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一事,公孙止却不知悉。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这话岂不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不答,过了半晌,说道:“李师妹,你我一见投缘,为了救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说道:“这可多谢你了。”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小妹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胁。那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极强,但他一生僻处幽谷之中,江湖上便是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识,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声名响亮无比,武林中人人皆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此刻听她这番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谢罪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胁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   公孙绿萼隐身在大石之后,听到“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李莫愁也感诧异,道:“难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这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迫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说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世上唯有对她亲生女儿,才不免有母女之情。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伤她,将她掷在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必要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一举成功。便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不用真的情花花刺伤她,做作得让她中了假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精明强干,中假毒之事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流下泪来,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越听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用心之狠毒,真是胜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这二人如此安排下毒计图谋自己,自然而然的想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阴森森的山石嶙峋,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到退至数十丈外,才敢加快脚步。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那绝情峰已经甚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她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冷月窥人,落叶低语,越听越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你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我,尽管害吧。真是奇怪,我又何必要逃?”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虽毒,此计却是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于是向四周一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回向母亲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小心攀折了两大根花枝,用衣带提在手中,以免刺伤肌肤,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什么事?”   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八七:真药假药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一齐刺入她身体之中。公孙绿萼自幼便受到谆谆告诫,可以采食情花的花朵果实,却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因无体内情欲诱引,纵然受毒,亦无大碍,她年纪越大,旁人的告诫越是郑重。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这番痛楚,却是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关,解去花枝上的衣带,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在卧房内听到呼声,吃了一惊,忙命侍女开门,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尚有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知道母亲的目光极是厉害,低下了头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那块大石后面,想听他说些什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但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生平不曾打诳,只怕给母亲瞧出破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什么?”绿萼道:“说什么同病相怜、各具只眼,因为那个道姑也是瞎了一只眼睛的。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我听着气不过……”   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堆到了情花丛里。”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不定,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   绿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我身上这些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还能不知道么?”绿萼露机一动,咬牙道:“妈,我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和他作对。说我要娘不要爷。”   这几句话其实仍是谎话,但裘千尺恨极了丈夫,绿萼这番话合情合理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恰恰打中了她心坎,忙拉住了女儿手掌,温言说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儿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她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糟踼了。你服了这半枚药后,花毒虽然不能除净,但只要你乖乖的陪伴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碍。”裘千尺痛受丈夫的折辱,杨过又不肯做她女婿,因而恨极了男人,女儿如能终身不嫁,正合她的心愿,可说再子也没有。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这两个到了何处?”绿萼道:“我从情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在那边。”裘千尺暗自沉吟:“这老贼有了强助,必要来夺回此谷。谷中的弟子多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只怕大半归于老贼,最多也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决不会出手与他为敌,自己的手足残废,所厉害的只是一件枣核钉暗器,这暗器出其不意的伤敌固是威力极大,但这老贼既有了防备,只死便奈何他不得,假若他手持盾牌来攻,自己立时便一筹莫展,那又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休,露出了马脚,那么自己一番受苦,变得对杨过毫无补益了。她一想到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好,咱们取绝情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那半枚丹药藏在何处,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决不能窜高伏低,也不能藏之于什么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绿萼数十日来到处细心观看,丹房、剑室、花园、灶披,没一处逃得过她的眼光,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听母亲将坐椅抬向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那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可说是最不隐蔽的所在,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上,正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这丹药便放在敌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携么?   大厅前后石门关闭,许多绿衣弟子手提带刀渔网守着,见裘千尺到来,一齐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躬身说道:“敌人绝无声息,似已束手待缚。”裘千尺“哼”了一声,心道:“井底之蛙,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要知善着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缚之辈?”说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石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卫护,拥着进厅。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闭目养神。裘千尺待坐椅着地,举手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吧!”黄蓉微笑道:“裘谷主,你身遭大难,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令人齿冷。”裘千尺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身遭大难?岂难道那老贼回谷,她早已知悉么?”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是福是祸,须待报应临头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什么大难?”   其实黄蓉实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看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那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她谷中必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说得嘴硬,自己所料却多半不错,又道:“裘老谷主,令兄乃是自行失足从雕背上摔下深谷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你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小妹不避不让,任你连打三枚枣核钉如何?只是打过之后,小妹不论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侥幸不死,固然最好,倘若死了,这里许多朋友决不记恨,仍是助你解脱大难,以退内敌。你说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来,实是让裘千尺占尽了便宜。要知裘千尺除了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的手段,而黄蓉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了她的心坎,裘千尺道:“你是丐帮的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得用兵刃暗器格打?”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格打。”黄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那怎么成?”   她适才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的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格,母亲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我若不设法使老太婆交出解药,咱们终生有愧于心。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外门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是凶险,一个不对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这老太婆焉肯交出解药?”   要知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想得极为周到,既要使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郁积,又乘着她惊惧内变横生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所用的法子,正是她唯一能以之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妥善的方法。但裘千尺生来多疑,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什么诡计,什么祸心?”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说几句话。”裘千尺向众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防。”于是点了点头。黄蓉揍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可是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层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那杨过于我有恩,我便是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是与禽兽无异?”说罢便退开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虽是极冷漠寡情,但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这小子相救,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那地底山洞中捱受苦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过,心中喜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钉便了。”说着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尺约摸相距四丈,说道:“请发射吧!”   武三通等虽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却是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不携兵刃,好整以暇的站着,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一拉黄蓉的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便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   黄蓉微微一笑,道:“以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的小腹。   这枚枣核钉来势当真是悍猛无伦,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如若尖啸。黄蓉“啊”的一声高叫,捧腹弯腰,俯下身去,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胸口。黄蓉仍是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了几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格,两枚铁钉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按照这两枚铁钉的力道,便是最坚硬的岩石也能射入,何兄血肉之躯?但黄蓉身中两枚,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是苦苦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我先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不保,从此报了杀兄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裹喷出。这一次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铁钉透喉而过,强仇立毙于当场。   第一枚枣核钉射腹,第二枚刺胸,岂难道奇计百出的黄蓉便当真身受重伤?原来她说出甘受三钉之时,心下早已有了计较。先一阵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暗藏在衣袖之中,待那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挡在铁钉射到之处。只是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黄蓉大声叫唤,便将这撞声掩盖了过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但黄蓉之不致受伤,却也是靠了七分武功,三分侥幸。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她心中怒气,同时也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钉直指咽喉,若是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来挡,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是毁了不避不格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当下双膝微微一曲,那枣核钉对准了她嘴唇飞到。黄蓉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用力一吐,一股真气喷将出去。她知裘千尺的枣核钉所以这般来势凌厉,全凭真你激发,若是以气敌气,则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堕落,来劲也必急减。那知道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成日价除了苦练这枣核钉功夫之外,心不旁鹜,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是生儿育女,伴夫课徒,那能如她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那枣核钉来势只是略略一缓,射来的劲力仍是猛恶无比。黄蓉心中一惊,铁钉已到嘴唇,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好张口一咬,硬生生将那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定,倒退了两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这一次却当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后,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跌落不可。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那枚枣核钉吐出,钉入横梁之中,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便当真是我的女婿,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   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黄蓉体内,何以她仍是直立不倒?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不能立时反口,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俩人虽然均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当胜须眉。你受我三钉,我甚是佩服,解药便可给你,但我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倘若受伤,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拼命。”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虽然不才,生平说一是一,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清朗,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功夫,我纵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待之以诈道。”于是说道:“如此甚好。”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来,我有言吩咐。”   黄蓉一生不知对付过多少奸滑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双目?   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轻易易的交出解药,只是将怎生推脱诈欺,一时自是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竟是藏在砖下?”黄蓉一听即明其理,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既是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是使人猜想不到,那正是韩信用兵,置之险地而后生这遗意的变着。由此观之,砖下所藏当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有今日的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黄蓉也真信不过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这时听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拔出腰间匕首,从砖缝中插入,将那青砖揭起,只见砖下铺着灰坭,全无异状。   裘千尺道:“砖下藏药之处,大有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萼儿,俯耳过来。”黄蓉一听,知道裘千尺狡计将生,当下叫声“啊哟”,捧腹弯腰,装得身上伤势发作,好让裘千尺防备之心稍杀,那便易于猜测她的真意,岂知裘千尺也已料想到了此节,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轻极轻,黄蓉虽是全神贯注,也只听到“那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十字,但她一看这情势,早已猜到绝情丹是在青砖之下,这十个字听来一无用处,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半个字也听不出来,再看绿萼时,但见她眉尖紧蹙,不住“嗯、嗯、嗯”   的答应。   黄蓉明知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却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听得一灯大师道:“蓉儿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黄蓉一回头,见一灯坐在屋角,脸上颇有关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脉搏,便知我并非受伤。”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一灯伸三指搭住她的脉搏,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说……阿弥陀佛……砖下有两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东首的藏真药……阿弥陀佛……西首的藏假药……阿弥陀佛……叫女儿取西首假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假药给你……阿弥陀佛……”   他口诵佛号之时,声音甚响,说到“砖下有两瓶”这些话时,声音放低。黄蓉是何等机伶之人,只听他说了“老婆婆说”那四字,即明其理。原来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耳聪目明,远胜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佛经上说,具此大神通者当深禅定中,“能闻六道众生语及世间种种音声,通达无碍。”这种说法过于玄妙,令人难信,但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却非奇事。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一灯大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他知道真假药之辨关连杨过的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黄蓉。   黄蓉待他念两句佛号,便问几句:“我的伤能治么?”“枣核钉能起出么?”每问一句话,刚好将一灯所说“东首的藏真药”、“西首的藏假药”那些话掩盖了。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眼,但见黄蓉脸有忧色,询问自己伤势,一灯不住的说“阿弥陀佛”,那料得到自己的奸计,已尽给对方知悉。   绿萼听母亲说完,点头答应,弯下腰来,伸手入砖瓦底的泥中一掏,果然有两个小瓷并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杨郎啊杨郎,今日我拾却性命,取真药给你,这番苦心,你未能知道吧!”当下摸了东首那瓷瓶出来,说道:“妈!绝情丹在这儿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瓶子是从东首取出的,裘千尺和黄蓉都以是从西首取出。   ∈⒎耪嬉┖图僖┑牧礁龃善咳幌嗤恐械陌朊兜ひ┠Q参薹直穑们С咛炔灰陨嗍泽乱┪叮约阂材逊终婕佟K梯嗳〕龃善浚牡溃骸赶惹拔一狗勒庋就吠盗说ひ┤ヌ趾们槔桑窒滤仓辛饲榛ㄖ荆允蔷茸约盒悦袅恕!顾云梁荻瘢嵌檬郎先从惺叭醋陨硪跃扰匀酥耍毕滤档溃骸附ひ┠萌ソ桓蛉恕!孤梯嗟溃骸甘牵 顾峙踝糯善浚呦蚧迫亍?   黄蓉先裣衽向裘千尺行礼,说道:“多谢厚意。”心中却想:“既知真药所在,难道还盗不到么?”正要伸手去接绿萼手中的瓷瓶,突然屋顶上喀喇一声巨响,灰土飞扬,登时开了一个大洞,一人从空跃落,挟手便将绿萼手中的瓷瓶夺了去。绿萼大惊失色,叫道:“爹爹!”这一惊真是比如见鬼魅还要害怕。   黄蓉见公孙绿萼脸色大变,神情显是极为惶急,不禁一怔:“公孙止夺去的瓷瓶,明明装的是假药,她何必如此着急?”便在此时,大厅厅门轰的一声巨响,土石纷飞,震的厅上每一枝红烛都摇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响,大门的门闩断为两截,向后弹出,砰砰两声,撞坏了两只石鼓圆凳,两扇包铁的石门徐徐分开,走进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杨过,女的则是小龙女、程英和陆无双。   绿萼见杨过进来,失声叫道:“杨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两步,随即觉得不妥,要说的那句话缩回了口中,而脚步也登时停住。黄蓉一直注视着绿萼的神色,只见她瞧着杨过的那副眼光之中,禁不住流露出无限的深情和焦虑,心念微动,已是恍然大悟,心道:“蓉儿啊蓉儿,难道你做了妈妈,连女儿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妈妈命她给咱们假药,但她痴恋过儿,递过来的却是真药。公孙止这老儿抢去的,正是续命灵丹,她如何不急?”   原来杨过和小龙女在花前并肩共语,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一见便甚投绿,拉住她的手问好,陆无双却跟杨过说着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说到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陆无双生性活泼,自与杨过相识以来,虽然渐渐的情愫暗生,口里却总是叫他“傻蛋”,随口说笑,脸上始终是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杨过与小龙女成婚后,对程陆二女心中颇感歉仄,这时见陆无双并无怨责之言,口口声声的说着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对小龙女也是非但绝无敌意,说话中流露着姊妹的亲切,自是大为欣慰。四个人坐在石上,互道别来情由。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是不擅言辞,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在一旁听着,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叫我表妹时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而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什么,郭夫人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耽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失惊,问道:“怎么?姊姊也受了伤吗?咱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无大碍。”陆无双道:“是什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神篇’么?这冰魄银针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并不难解。”杨过叹了口气,说道:“这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毒之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转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一遍。   陆无双伸手在石上猛击一掌,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是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样?”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与斩断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姊姊,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其一时不致发作,但在体内停留愈久,愈是伤身,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小龙女道:“是啊,只待天竺神僧醒转,他是疗毒圣手,必能医我。”陆无双问道:“天竺神僧?   他是谁啊?怎么要等他醒转?他睡着了么?”   杨过微笑道:“说是睡着了。那也不妨,只是他一觉要睡三日三夜。”他想此刻身处险境,到处均有敌人耳目,天竺神僧用花刺刺体以验毒性之事,眼下还不能对陆无双明言。陆无双道:“他睡得这么安稳大觉,也真是福气。”便在此时,忽听得一片细碎的脚步声,远远而来。杨过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啦!”这两句话说得声音很低,但远处那人,耳音极佳,竟已知觉,登时停住了脚步,过了片刻,那人又拔步走动,但改了方向,却是走向天竺僧和朱子柳藏身之处的砖窑。小龙女叫道:“啊哟,不好,敌人到砖窑去找朱大叔啦!”杨过道:“别作声!咱们瞧瞧去。”忽听得身后树丛中轻轻一响,又似有人,陆无双道:“到处都是狐狸老鼠。”拾起地下一块小石,向响声之处掷去。那知石子投入树丛,竟无落地之声,显是给人伸手接去了。   陆无双道:“表姊,瞧瞧这里躲的是谁?”程英见杨龙二人脚步迅速,走得已远,拉着陆无双的手臂道:“跟着杨大哥,这儿道路盘旋曲折,别失散了。”陆无双加快脚步,低声道:“躲在树丛中的,恐怕是李莫愁。”程英道:“你怎知道?”陆无双道:“我从小跟她在一起,闻得出她的气息。”程英一惊,提气疾趋,她自知表姊妹二人实不是李莫愁的敌手,反正她中毒已深,想来活不久长。   陆无双跛了一足,轻身功夫又远不及表姊,全仗程英支臂借力,才勉强跟随得上。淡淡的星月之下,只见杨龙二人追赶着一人,那人东绕西走,似对道路十分熟悉,转了几个圈子,突然不知去向。杨过停了脚步,待程陆二人走近,说道:“公孙止重回绝情谷,不知有何图谋?”程陆姊妹未和公孙止会过,全然不明他的底细,小龙女心地又单纯,自也猜想不到公孙止这种老奸巨滑之辈的用意,三人对杨过这话,只有瞠目以对的份儿,杨过微一沉吟,道:“郭夫人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好不好?”他和公孙止交过手,几番险死还生,知道这人武功极强,又是极工心计,这次回谷,必将引起极大风波,只要稍有失闪,已方便会有人着了他的手脚,因此上放心不下。   当下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三四十丈,只见厅顶人影一闪,接着垮喇喇一阵响,公孙止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暗叫:“不好!”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的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要引自己入壳,于是提起玄铁重剑,摧毁了包铁的石门,昂首而入。一进厅门,只见公孙止左手持着一个小瓷瓶,右手横刀护身,在众人围困之下,微微冷笑。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聚只,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大模大样的往外闯出,猛见杨过破门直入,这股声威,迥非月前交手时可比。他一惊之下,不敢正面和他为敌,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遏制了毒性,然后腾出时日来调制药材,重配灵丹给她清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是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一起,黄蓉抢过打狗棒,使个“缠”字诀,跟着跃高,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好贼子!”呼呼两声,两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之时,早已防备到她的突袭,挥刀一击,格开了一枚铁钉,上跃之势竟是丝毫不缓,眼见第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出击在外,不及收回再格。   八八:七女夺丹   公孙止的武功大半乃裘千尺所授,而一目受损,时日未久,当真是创深痛巨。一见枣核钉又追踪射至,如何不惊?眼见这枚枣核钉指向小腹,危急中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小腹受伤,当下身子一侧,将右腿挡在钉前。那知道裘千尺这一钉的射出,使劲既巧妙无比,用心又歹毒万分,那钉子明明射向公孙止,但飞到离他身子约摸半尺之处,突然间在半空中划个小小弧形,猛地射向黄蓉。暗器中途改道,在武功深湛之士,原本寻常,只要射出时劲力发中带收,或左斜右偏,或上飞下指,均能随心所欲,但裘千尺这两枚枣核钉,人人都见到是射向公孙止,蓦地里改道,连黄蓉这等机变之人,事先亦未防备,待得发觉,已然不及。幸好她应变也是奇速,半空中急使个“千斤堕”,向下疾落,拍的一声,那枣核钉终于射入她的右肩。   黄蓉虽然避开了要害,但那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拍的一声,一根打狗棒掉在地下,自她出任丐帮帮主,从洪七公手中接过这打狗棒后,江湖上会过无数英雄好汉,虽不能每仗必胜,但打狗棒脱手,却是从所未有之事。这一来因裘千尺过于狡诈,显然是两人联手在对付公孙止,那知她却会忽而转去攻击同伴,二来则因黄蓉将软猬甲给了女儿,如她仍有软猬甲护身,别说一枚枣核钉,便是十枚八枚打在身上,也是丝毫不致有损。   武三通、郭芙等见黄蓉一个踉跄,似乎又已受伤,还道她仍是故意做作,反不如先前她假受伤那般为她耽心,杨过却已瞧得明白,身形一晃,抢上去拾起打狗棒,递在黄蓉手里,同时玄铁剑向左一挥,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金刀尚未砍出,已被这股凌厉无比的剑势送得斜退了三尺。这一来他自是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月余,这小子断了一臂,武功却精进若斯,一眼回瞥,只见裘千尺脸色苍白,显是也对杨过的武功大感讶异。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心想虎狼虽毒,亦不食亲生之儿,他竟欲害死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那里还有半分父女之情?反正自己死志已决,心中惧怕尽去,向公孙止踏上一步,说道:“爹爹,你从前打断妈妈的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但今日晚间,你在绝情峰下断肠崖,跟李莫愁说些什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是个狠毒之人,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做贼心虚,一听女儿当场指出,不由得脸色一变,道:“什……什么?我没说什么?”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跟咱家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原也不违抗,但你手中那枚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不给旁人的,你还给我吧!”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   公孙止一缩手,将瓷瓶揣入怀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你们自知。”说着刀剑一交,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说什么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全不相干的女子,不明其中原委,于是玄铁剑一横,拦住了公孙止的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一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他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他知晓。过了几年,他名震天下,子孙满堂,那时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他终生耿耿于怀。”于是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她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我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裘千尺猛地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手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有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有乘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坐收渔人之利。”当下纵声笑道:   “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了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咱们绝情谷之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郭芙挺剑护母,耶律齐站在她的身边,手中长剑给了她使用,当下空手而上,自旁侧击。公孙止斜眼一瞪,心道:“好小子,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空手斗我?”金刀横砍,黑剑指向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来格,黄蓉急叫:“芙儿,小心!”但听铮的一声,她手中长剑又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郭芙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常言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空有满腹智计,到了亲生女儿遭险,在这一瞬之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在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性命在呼吸之间,眼见敌剑来势如风,削到了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极恼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斩断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之事,自也极是耿耿,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性格温柔,只觉这事甚是不幸,郭芙行止过于莽撞,要说盼望她也断一臂,却绝无此意,因此一听陆无双的呼喝,觉得她用心太狠,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到了郭芙的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被剑力震得立足不定,身子一晃,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没被削断,连血点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也是心中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对陆无双甚是感激,她是个胸无城府的姑娘,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叫道:“多谢姐姐!可是你怎知……”杨过在桃花岛居住甚久,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丝毫的软猬甲,此刻郭芙所以能保命全臂,纯系这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边自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心想公孙止一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如何能令其知悉软猬甲的秘密?要知敌人越是心神不定,行事越是易于得手。   杨过见公孙止和裘千尺相望一眼,眼光之中虽然各存怨毒,但更多的却是惊讶和疑问,要知公孙止手中的黑剑虽细,却是砍金断玉、削铁似坭的利器,这一剑居然只割破郭芙的衣袖而皮肉丝毫不损,自当令他们大惑不解,于是冷笑道:“公孙先生,你不认得这位姑娘是谁么?”公孙止跟李莫愁在断肠崖前相晤,对来谷各人的来历,早已探问了一个大概,明知郭芙是谁,但他不肯示弱,漫不在意的道:“小小一个女娃娃,我怎知她是谁。”杨过道:“这位姑娘是大侠郭靖之女,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儿,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剑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是手下留情,难道我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黑剑一振,发出嗡嗡之声。郭芙心道:“若不是陆家姊姊提醒,我还忘了这软猬甲原来有这般妙用,看来她说话虽然尖酸刻薄,良心倒是好的,待会还得多谢她才是。”她见公孙止神色之中,对自己甚是轻视,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这是个有嬴无输的局面,这便宜如何不检?”于是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的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送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吧!”但看她得意扬扬,竟然是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的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这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一刀向她面门砍出,郭芙身形一闪,还了一剑。公孙止一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   “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长剑之上却无护剑宝甲,只要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是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呼的一声,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一掌若是拍在我软猬甲的倒刺之上,那你可算是倒足了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当真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于是身子略倒,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存心受他一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用完,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这软猬甲当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服,竟然已使他受了损伤。”   其实公孙止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他一心只是要将怀中的绝情丹尽速送去交给李莫愁服食,此时那有闲心来跟郭芙这种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将敌情审察清楚,正面杨过和郭芙都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公孙绿萼站在母亲身边,见他怀了绝情丹,便要出厅,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的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竟不丝毫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一勾一带,已扣住她手腕脉门,一转身,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命,大家同归于尽吧!”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只得一侧头,将两枚钉子向旁射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裘千尺只求枣核钉不致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什么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众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但只因说了这两句话,略一延缓,杨过身形一晃,已截住了他的去路,说道:“公孙先生,咱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身子不过四五尺而已。眼见他将绿萼的身子越转越急,若是杨过以剑阻截,裘千尺以钉追击,均非伤了绿萼不可。   杨过心想:“我岂能为了抢夺救我自己的丹药,却去害了公孙姑娘的性命?”但见公孙止抓着女儿,又是一个圈子转上,当即向旁一跃。公孙绿萼身子在父亲手中,丝毫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斗然见到杨过让开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震:“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郎啊杨郎啊!”额头向前一伸,撞在公孙止挺起的黑剑之上。那黑剑锋锐异常,公孙绿萼登时香消玉碎,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是吃了一惊,心中微微一酸,但知此刻敌人势必拼命,危在瞬息之间,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后一拋,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的身上。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如此糟蹋,无不愤恨难当,纷纷拔出兵刃,便欲一涌而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幼便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出谷逃走,众弟子群龙无首,这才听从裘千尺的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每一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武三通、耶律齐、程英等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只要四周的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都得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右肩受伤,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举手一扬,二十余枚钢针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了过去。她左手的劲力虽然不及右手,但相距既近,钢针又多,这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那么渔纲阵打出一个缺口,便可由此冲出。那知这些渔网上每一个交结之处,均系有一块小小的吸铁石,专用以吸接暗器,但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的钢针,裘千尺所喷的铁钉,全被渔网接了过去。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謢住头脸,强攻破网!”这时诸人之中,只有郭芙身披软猬实甲,渔网上的利刃伤她不得。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了上来。五六把尖刀在她身上一碰,渔网反弹回去,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然伤她不得,那渔网却要当她是一条大鱼般将她裹住。   杨过原先站在公孙止身后,本是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掉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既伤绿萼之死,又见情势危急,当下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那渔网上斩去。只听得垮喇喇一声响亮,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一齐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各人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卷土重来。杨过身子微侧,纵声一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乃是用金丝和以钢线绞成,极是坚韧,岂知杨过的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去,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这小子已是强弩之末,攻他个措手不及!”杨过心想:“倘若他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是难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裂了一张。只因那渔网拉得甚紧,一剑下去,声音如碎金石。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那里走?”杨过一怔,但见黑影一晃,一个人从厅门的破洞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落冠散发,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上去。李莫愁手中虽有长剑,但见朱子柳疯了般红着眼睛,势同拼命,竟是不敢接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瞬息之间,竟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是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子柳,何以对他如此惧怕?”   说到武功,两人原是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得多了,这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和敦儒、修文三人不及细问,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小弟,小弟……”一口气喘不过来,身子一晃,竟自摔倒。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杨过眼前一黑,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啊”的一声,奔过去靠在他的身上。杨过一声长叹,将玄铁剑摔在地下,携着小龙女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身体抗毒之力甚强,他以情花自刺,预计昏晕后三日夜方醒,但只过了两日两夜,竟自提前醒转。他一睁开眼,便道:“子柳,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我已想到了解毒之方。”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杨过等均已到了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天竺僧道:“这花毒早解一刻便好一刻,事不宜迟,咱们便去配药救人。”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盖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之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也正生长在情花之下。那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的山石后面,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了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谙武功,那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明知前面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并无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在地下,但肩背却全卖给了敌。李莫愁乘势刷的一剑,正中他的右肩,深入寸许。   朱子柳一指直出,点向敌人腰间。当真是名家出手,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负伤,若是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实是后患无穷。李莫愁领教过武三通的一阳指神功,但朱子柳出指有声,显然比武三通更强,眼见他虽处劣势,仍是奋指对攻,心下暗赞他功夫了得。两人剑来指去,交换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一动不动,叫道:“师叔,师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应你,不如相从于地下。”她只道朱子柳见天竺僧一死,定然着惊,高手过招,只要心神稍有失常,立即便落下风,岂知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一招一式,丝毫不乱,招式中却反而加了几分劲力。   星月灯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数中攻势占了八成,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招,四下里一片寂静,不禁害怕起来,长剑一掠,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是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奔进了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自己也迎了过去。黄蓉肩头虽伤,心智仍极清明,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了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是万念俱灰,那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公孙止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的呼喝,只是微微苦笑,却不出手。耶律齐一弯腰,拾起半张给杨过斩裂了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使二人不能凑在一起。公孙止的带刀渔网阵没困住敌人,这时反而成为敌人用来绊住自己的利器。   厅上一阵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但听得呼呼、啊哟之声不绝,接连有五六名绿衣弟子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挥动金刀,向耶律燕砍去,程英举箫点他腕脉。公孙止见这一箫来得奇快,急忙缩刀,心中一震:“这么一个幼年女子竟然有此功夫!”跟着连刺两剑,均给程英一一化开,陆无双挺柳叶刀上前夹击,公孙止一意要靠到李莫愁身边将绝情丹递过给她,但两人相隔虽然不过半丈,总是给这六个少年男女阻住了,冲不过去,耳听得左侧风声响动,又有枣核钉袭来,心想:“只有先到厅外,方能和她会合。”挥剑格开铁钉,大声叫道:   “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人齐声忽哨,向左右一纵,掠过杨过和小龙女的身畔,窜出了厅去。杨过和小龙女倘若出手,原能阻住两人,但杨过的左手紧紧握着小龙女右掌,缓步而出,眼见公孙止和李莫愁纵出,竟是理也不理。   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当即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龙儿,由得他去吧!”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见她赶得甚急,只得在后跟随。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东北,一个却向西北而行,众人也是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防她又生恶计。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以朱子柳武功最强,但他肩背受伤甚重,奔了一阵,已渐感难支,众人停步瞧他,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个人在花丛假山之间穿来插去,始终不见李莫愁的影迹,武三通怒火冲天,奋神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钉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信道:“师弟所言不错,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于是五人觅路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然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那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什么了。众人扰攘了一夜,这时天色将明,月亮西沉,望出来更是朦胧。但见前面共有四条岔道,不知该走那一条才是。朱子柳凝了凝神,道:“这绝情谷中的道路按奇门之术布置,只是变化之法极是古奥,与近世所传大不相同,一时之间难以猜度。”完颜萍心细眼尖,忽然指着第二条道旁的一株小树,道:“朱前辈,你瞧这树上新砍了一刀。”朱子柳喜道:“不错,咱们便走这条路试试。”五人向前走了数丈,那条路折而回头。武修文道:“不对啦,咱们反向东去了。”   朱子柳道:“回头路总得走走,岂能永远的一往无前。”果然走不多时,那路折而向南,再一固个转弯,便折而向西了,道旁的小树上又出现了一个刀痕,削去了一片树皮。   武三通等精神一振,向前疾行,路旁树木越来越密,地势也越来越是险峻,好在每到一处岔路弯角,树木或是泥土之上必有刀痕。原来程英随着杨过、小龙女追赶公孙止,眼见他盘旋奔驰,深恐给他引入迷宫,无法回去,因此叫陆无双沿途留下记认,没料到竟成为后来者的指路标志。武三通等一行奔了一阵,天色渐明,但身周树木阴森,山路陡削,赶得反而慢了。正行之间,忽听得头顶一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一处悬崖之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尖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痫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可是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当下如飞奔去,转了一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望着公孙止。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骗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一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那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便是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了骗他出来之外,确无别法,但公孙止何等老奸巨猾,岂会上当?这事可真是棘手之极。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当是义不容辞,当下袍袖一捋,说道:“待我去掀他过来。”刚跨出一步,身边人影一闪,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右袖缠住,给他拉了回来,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什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涨得绯红,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一张,已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是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己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的身前。   (第二十二集完)   八九:情是何物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两步,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真不要命了么?”小龙女两手各持一剑,心中暗暗祷祝:“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于是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这苦命女子,害得你数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然,今日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干什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无用,若肯赐下,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飞,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她的万一。他张着一目痴痴而望,心中忽起歹念,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君?”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了他骨溜溜转动的眼光,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   公孙先生,你始终对我情意绵绵,可是我心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怪眼一番,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可莫怪我刀剑无情了。”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不是枉自相识一场?”她说话语音甚是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一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眼见到杨过这小子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是恶毒,咬牙切齿,脸露奸笑。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去,因为他顾惜我啊。他可不在乎自己毒发不毒发。”只听得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种人多说什么?”若不是那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他回头了。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只是站立之处地势太险,她策一加挣扎,两人势必同时摔下深谷,跌得尸骨无存,但若不擒她为质,使敌人有所顾忌,那么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如何方能脱身?见敌人之中只有杨过一人厉害,但他手中少了那柄玄铁重剑,自己一冲一闯,他未必能够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着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刀剑一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了过来。   那知道小龙女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然脏腑潜毒,内力稍减,但双手同使“素心剑法”之神妙,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要知他刀剑虽然变幻无方,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左进右击,前拒后攻,竟将公孙止打了个手忙脚乱。公孙止越斗越是心惊,暗暗生悔:“若早知她忽学会了这样厉害的剑术,那是决不能跟她动手的了。”   幸好“玉女素心剑”招数虽然精少,但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居然还支持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都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郭芙向耶律齐道:   “咱们快上去帮手,龙姊姊一人怎斗得他过?”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无第二人可插足之处。”   郭芙虽然生性莽撞,又被母亲宠得惯了,不免娇纵,但心地却甚良善,眼见小龙女处境极是凶险,她和公孙止交过手,知道这独目老者武功精通,连母亲也非他敌手,小龙女独自一人如何斗得他过?但耶律齐说石梁上再无余人插足之地,又确是实情。她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是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各人便算插翅能飞,到了对面山崖上也是无处立足。只听得公孙止大声吆喝,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时候稍长,看来终须丧在公孙止的手下。但杨过、黄蓉等高手却瞧出小龙女招数上实占上风。   再斗片刻,黄蓉又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种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那么小龙女这功夫自是周伯通所授了。只是公孙止的功夫实在强得太多,而小龙女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剑招上虽然占了便宜,翻翻滚滚,百余招内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咱们只有一术可以相助。”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被我一剑刺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   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拿解药给她,便要来寻你的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治愈了她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咱们大伙儿决不容你心愿满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肤之惨。”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化成厉鬼来捉你啦,喏喏喏,就在你的背后,你快转身瞧她啊。”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小龙女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她事不关己,二来她能分心二用,虽然听到说话,剑上丝毫不缓,公孙止本就已渐趋下风,这么一来,更是心神散乱,他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什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啊,她为什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的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   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抓公孙止的头颈。”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的心神,但斗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战,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的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光闪烁,掉入了崖下的山谷,过了良久,才传上来极轻微的拍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好像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谷底当真是深不可测了。   公孙止金刀一失,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一晃,右手的黑剑又掉下了谷去。小龙女一剑对着他前胸,一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要活命,那里还有抗拒余地,于是探手入怀,掏出那个小小瓷瓶递了过来。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胸口,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到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当下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了回来。   武三通、朱子柳等虽然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但实未料到她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本领,两手同使双剑,而双剑的剑招变化竟是截然不同,分进合击,亦刚亦柔,实是生平所未见,他们曾听武林人士传言,周伯通和郭靖有双手分使不同武功的本领,但得之传闻,也只是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他们武学造诣均深,每看到奥妙凶险之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耶律齐、程英、郭芙等年幼一辈的更是瞧得目为之眩,虽不能全然体会小龙女剑术中的精微奥妙,但均知眼前这一场激斗,生平实难有几回得见,想到小龙女娇柔婀娜,年纪与自己相若,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武功,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   陆无双对小龙女的得配杨过,初时私心不免有愤愤不平之感,此刻一战之后,纵在内心深处,也知自己万万不及,无可比并。   但见小龙女手持瓷瓶飘飘若仙般从石梁上过来,众人望见,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了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吧?”杨过漫不经意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什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道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是气运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杨过握着她右手,但觉她手掌渐渐冰冷,惊道:“龙儿,龙儿,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什么,你快把丹药服了。”   杨过颤声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龙儿啊龙儿,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他说到此处,伤痛欲绝,从她手中抢过瓷瓶丹药,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有能治他体内毒质的半枚丹药,拋掷到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呆了一呆,不由得齐声惊呼,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伤痛,又是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武氏兄弟、郭芙、完颜萍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便在此时,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一面吆喝,一面向左首山崖边赶了过去。众人侧首一望,只见公孙止展开上乘轻功,向西疾奔,那边山畔的斜坡之上,黄衫飘飘,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手中捧着一只巨大的木箱,白须拂肩,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黄衫道姑赶过来。”周伯信道:“好,大伙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揭开木箱的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火焚终南山,全真教诸士全身而退,各人携带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那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都装了来。周伯通人虽胡闹,天资却甚聪明,自己孜孜不倦的玩弄,终于体会了指挥蜂群之法,这时听得黄蓉一叫,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中一缩身,躲了开去,李莫愁见玉蜂嗡嗡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吧!”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将蜂群收回,但忙乱之中,玉蜂群那能听他号令?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来。武三通生怕又被她兔脱,顾不得蜂螯之痛,迎面向李莫愁赶去。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得玉蜂嗡嗡声响,便似回到了终南故居一般,心头一喜,说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了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再也不四散乱飞。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吧?”李莫愁脸如死灰,道:   “那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万丈深渊之中。你为什么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我和他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她知这个小师妹从来不打诳语,万万料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是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道:“周老爷爷,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龙姑娘,多谢你啊!”一灯大师微笑说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忙合上箱盖,说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头也不回的扬长去了。   李莫愁一瞧周遭情势,心想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均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当下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自称作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吧!”说着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斯,我杀你作甚?”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悉,今日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给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斗然间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两人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   “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在东海之中,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着,怨毒之深,当真是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说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我全家给你杀得鸡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无端端死在你的手下,别人饶你,咱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拂尘针掌之下,生平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愁万冤,我终究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一振,拍的一声,自己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竟存轻蔑,双手负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烈火烧得甚猛。黄蓉道:“不好,庄子着了火。”朱子柳道:“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上前,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使她无法再逃。   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往原路奔回,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之声不绝于耳。武三信道:“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   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婆婆裘千尺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提气急奔,说道:“谷中弟子多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婆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人心胸狭窄……”说话之间已奔近火浣室。该处左近并无房舍,火头一时还烧不到。朱子柳抱起天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犹带笑容,似乎临死之前,刚发见了什么。武三通垂泪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什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一遍,并未发见有何异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摸了几下,也寻不到什么东西,向朱子柳说道:“令师叔竟没留下什么言语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有大敌窥伺在侧。”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什么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端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一灯忙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呆,心下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种人,你也要心存慈悲么?”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卜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是难以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当下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尽数卷在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便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刻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着气气护身,花毒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风流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她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为他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再来见我?”她心中一动激情,身上的花毒发作更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如此可怕,状若疯癫,都是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死了他,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一头向武敦儒手中所持的长剑上撞了过去。   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地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将剑一缩。李莫愁撞了个空,脚下无力,一个觔斗,骨碌碌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管,在她四周飞舞,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   众人见她烈火焚身,竟是全不在意,无不惊骇。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心中不忍,叫:“师姐,快奔出来,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态态大火之中,对周遭情景,竟是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众人目瞪口呆,谁也说不出话来。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这赤练仙子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原是死有余辜,但此人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程英和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而见她下场如此之惨,虽说大仇得报,心下却无喜悦之情。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无作,但生平也有一善,她于郭襄有数日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公孙绿萼的遗体,但那火头从大厅而起。没行到半路,早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消魂,不禁一声长叹。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寒夜枭鸣,极是刺耳,听声音相距不近,但这笑声远远传来,仍是震人耳鼓,动人心魄,想这发笑者内力实是深厚之极。杨过冲口而出道:“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尚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现在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一干人到绝情谷来,原是为替杨过求取解药,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丹药,定要迫他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个人一齐道:“咱们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走便奔。杨过叹了口气摇摇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程英一直在旁脉脉无言的瞧着他,突然道:“杨大哥,你不可拂逆众人一片好心。咱们都过去吧!”程英生平待杨过甚厚,杨过心中极是感激,虽然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位红颜知己,向来相敬殊深。她自和杨过相识以来,从没求过他做什么,这时忽地说出这句话来,教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这老太婆在山顶捣什么鬼。”陆无双抿嘴笑道:“傻蛋,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裘千尺三人从地洞中逃出生天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亦是存世不久,思之宁不慨然?   众人行到离那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一人,坐在山巅的一张椅子之中,仰天狂笑,状若发疯。陆无双道:“她独个儿在这里傻笑,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说道:“大家别走近身去,这人心肠毒辣,须防她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癫。”   大家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蓉提一口气,正欲开口,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这长袍挺得笔直,劲透衫尾,的是了得。众人心中暗暗喝采,只听他一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干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口中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这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铁钉的射程又远,因此响声更是尖锐威猛。但见公孙止长袍一抖,已将铁钉裹住。那枣核钉力道极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然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公孙止身上,那正是以柔克刚之理。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只是心中恼怒已极,又见她独自坐在山巅,孤立无援,正是予以一掌击毙的良机,倘若山下的敌人赶到,那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害不得自己,脚下更速。   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道:“快救人哪!”脸上现出惶恐之色。郭芙道:“妈,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有疯,却何以大声发笑,将他招来?”   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又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一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一瞬之间,地底下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连人带椅,一齐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为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下传了上来,这声音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有杨过懂得其中的缘故,轻轻叹道:“好姻缘变作了冤家!”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大洞,向下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尽了折磨,心中怨毒极深,先是一把火将绝情山庄烧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出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击毙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她发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不起疑心。公孙止并不知悉这荒山之巅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作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雠,到头来却同日同时而死,同地同穴而葬。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惜。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在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均盼越早离去越好。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眉道:“我肩头受伤不轻,这时痛得更加厉害。今日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说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各人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跟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笑道:“你不妨劝着试试。”心中却感奇怪:“郭伯母会跟她说些什么?”眼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子树下坐了下来,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转念一想:“龙儿什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九0:十六年后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没有什么。”她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将我治得无药可救,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又有什么用了?”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仄。她尚不知郭芙那枚银针一发,实已制了小龙女的死命。她只道银针虽毒,亦不难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中针,情形截然不同。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其中的原委,当下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妹妹辛辛苦苦的痽夺得绝情丹来,过儿却不肯服,竟尔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什么缘故?”小龙女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你不知我中了毒针之后,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义深重,他焉肯独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于是说道:“他脾气有点古怪。”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妹妹在那断肠崖头恶斗公孙止,何尝不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过儿在这世上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吧。”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人人说郭夫人足智多谋,果然不虚。那……那是什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僧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我听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它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一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是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她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那也胜于情花之毒发作而死了。她低头沉吟,心意已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是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在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   她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坳之中,虽听不见两人说话,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龙女。   这时众人或在山洞之中,或在大树之下,铺草垫叶,各自安排了今晚住宿的处所。杨过见黄蓉说完了话走开,于是缓缓走到小龙女身旁。小龙女微笑着站起,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今日旁人的事儿一概不许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从山腰的幽径走去,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一辨声息,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为一个人钟情,有的人你可分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一直低头沉思,脉脉不语。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之下,一抬头,只见夕阳在山,映得半天云彩或红或紫,衬着蓝天薄雾,照着山顶积雪,实是美艳难以言宣,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恋恋。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道:“你说人死之后,真是要到阴世去,真是有个阎王么?”杨过道:“但愿得如此。阴世便是有刀山油锅种种苦刑,也但愿真有个阴世。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相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永远远记着你的恩情。”   小龙女善于自制,虽然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你梨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生着一朵深红色的花儿,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又不似芍药。杨过道:“这花儿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烂。我若给她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吧。”说着俯身摘下,插在小龙女的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赠我以异卉,锡彼以嘉名。”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杨过道:“怎地会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之上,但见四周景色如画,谁也不拾得离开。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眼见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过不多时,都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么?”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挣眼一看,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一跃而起,四周一望,但见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杨过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别说没有奇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的身旁,我决不致绝无知觉。”   他这么一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极是奇怪,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了一遍,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什么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一席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引,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话说话而起。”突然大声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知道情势有些不妙,道:“我要劝你服那断肠草,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丹田内脏,她又不是仙人,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杨龙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脉,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到了那里去呢?”她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望视着她,黄蓉望那山峰发战,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又惊又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挽救我一命,是也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说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当如何。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杨个水落石出。”   当下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没多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起了疑心,自己纵然出这阻止,他也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不由得踌躇不语。程英毅然说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了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他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手足无力,只得点了点头。武三通和耶律齐等几个大力之人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这地底山洞的出口是在山峰顶巅,因而此洞之深,便和山峰的高度相等,那条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程英方始着地。众人团团站立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想的是同样的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是涌身往洞中一跃,咱们须得立时拉住了他。”各人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越等越是心焦,程英却始终迟迟不上。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摇晃了几下,郭芙、武氏兄弟齐声道:“快拉她上来。”各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身子未出洞口,已大声道:“没有,没有杨大嫂。”   众人心中一喜,不约而同吁了一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仔细细瞧过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尚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杨过没听她说完,心中一震,发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龙儿!”到得崖前,山谷间但见灰雾茫茫,白雪片片,难闻鸟语,那有人影?   杨过低头寻思:“龙儿是个心地正纯之人,如有什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他逐一回想小龙女临睡之时说过的言语,心道:“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什么啊?”抬起头来,低头道:“龙儿啊龙儿,你到底到了那里呢?到底要我遵从你什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便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佩红花,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龙女在?只是皜雪片片,随风飞舞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杨过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之际,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木草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如此凑巧?”当下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到临近一看,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花明明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他认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曾说要给花儿取个名字,便叫作“龙女花”。花既在此,小龙女自是到过此处了。   他俯身拾起花儿,只见花下有一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那情花树下的断肠草。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的细看,上面并无字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么啊?”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之间,实不明小龙女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相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他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堕入底谷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累堕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话。”程英点点头,道:“是!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助你找寻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什么要十六年?为什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了崖上,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心中也是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过来时脚下小心。”当下飞身过了对山,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惊喜交集,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姊妹遇到了南海神尼了,当真是旷世奇缘。”杨过脸上现出迷惘之色,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深不可测,比这位一灯大师辈份还高,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多不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四十八,不错,是四十八年之前的事了。”杨过将信将疑,道:“四十八年?”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定有慈悲。龙姑娘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欢喜,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灯摇头说:“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年少夫妻,如此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   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么?”杨过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运经脉疗伤,如何误中郭芙所发的冰魄银针,如何毒入脏腑等情简述一遍,最后说道:   “龙儿她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世医治不好的了。”小龙女中毒之事,黄蓉已听小龙女亲口说过,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也是昨晚听龙家妹妹说起才知。过儿,你这番猜测,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所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过“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却是千真万确之事,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他沉吟半晌,忽问:“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知道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另有旁人么?”一灯摇头道:“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悄然归来,要是见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杨过眼眶中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似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是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   一阵冷风吹来,杨过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道:“郭伯母,那找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黄蓉道:“过儿你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陡足,而男子一近此岛,更是立召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杨过瞪着黄蓉道:“郭伯母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妹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是的。她写我这‘杨’字,右边总是多写一画,别人假冒不来。”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来让你宽心的呢。”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吧!”他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是素未听闻,只得向一灯说道:“师父,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   、“神门”、“少冲”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指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说道:“这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弓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武三通和朱子柳听了,均各唏嘘。   杨过当天竺神僧被李莫愁打死之后,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后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于是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嘴嚼,但觉其味奇苦,远胜黄莲。杨过连草带汁,吞入肚中,以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深恐独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到这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于是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大痛起来。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那疼痛渐渐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实是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平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是“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是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啊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三位救的。”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   “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是一日减轻一日。”陆无双道:   “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是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倘若动情,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的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是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什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郭芙仍不住口:“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   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独自去桃花岛吧,我可不许你回襄阳城。”郭芙不敢再说,只是对陆无双怒目而视。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陆家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为“陆家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一喜,于是还刀入鞘,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施主服断肠草而身体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最好别连续服食,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黄蓉见天色已明,说道:   “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心中甚是牵挂,今日便要上道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吧,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龙……龙姑娘。”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龙家妹妹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   杨过怔怔的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当下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全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黄蓉知道这位小师妹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儿,如果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小师妹照料,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之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小妹和拙夫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位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被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渐已熄灭。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杨过道:“咱们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杨过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如若异性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逾,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了头,眼中含泪,忙道:   “大哥如此说,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那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棵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时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倒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她一言,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三人到火场之中,检出三件铁器,拆下树枝装上把手,对谷中尚未烧毁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的砍伐下来。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干净。三人唯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树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人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世人不复再睹。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来,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九一:风陵渡头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却尽可抵御得住,于是取过一棵断肠草,嚼烂咽下,随即运气护心。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减轻,疼痛也不如上之次那么厉害,过了一个多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是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   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于是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们还是同门。咱们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都载在一部玉女心经之中。这部心经给李莫愁抢了去,陪她葬身火窟,幸好我还记得,左右无事,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并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绝情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这数日之中,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那玉女心经,她所学的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住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这日天明醒转,她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杨过所歇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写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向南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一酸,咽哽道:“二姊,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自们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是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口头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也甚是难过。   且说杨过在断肠崖前居了月余,将一部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接到小龙女的音讯,知道再等也是无用,于是沙上留字,飘然出走。他想终南山是与小龙女旧居之地,倘若回去,不免触目伤心,于是孤身一人,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自冬至春,这日已近襄阳,但见沿着大道被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之中,出现草舍茅寮,虽不能回复昔日的繁华,但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杨过虽然牵记郭靖,但不愿再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了大半日,已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杨过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杨过一抬头,但见那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花豹。那豹子被牠神力掀住,那里还能动弹,但兀自呜呜发威。神雕见是杨过,放开豹子,纵上前来,那豹子死里逃生,挟着尾已钻入了草丛之中。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齐回到石室。杨过回想起离此不过数月,自己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经历了不少的变化,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牠一吐心怀了。   如此数日,杨过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前来。   杨过将玄铁重剑拋在绝情谷中,没再取回,这时纵跃上崖,再看崖上的石刻,看到杇烂的木剑之下的石刻写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那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罪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却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便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于是攀折了一根树枝,削成一柄木剑,潜心思索,寻思:“那玄铁剑重近七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制胜,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力充沛,恃强制弱。”   自此而后,他每日便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自夏徊秋,自秋而冬,与小龙女分手,已近一年。杨过但觉这一年中内力剑术进展均慢,正烦躁间,天上飘飘荡荡,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那神雕欢呼一声,跃到空旷之地,展开只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倒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那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毛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到牠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舞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将雪花荡开,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增进不少。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在雪中与神雕舞剑为戏。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杨过正自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一翅向他扫来。杨过没有防备,险险给牠扫中,当即纵身一跃,避过了一扫,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杨过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与我搏击为戏,终至剑术大进,今日自是牠又在和我练剑了。”于是伸出木剑还刺一剑,但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避,乘隙还击。”于是又削了一柄木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暗想:   “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上纵是在睡梦之中,也是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复如数月前那么的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格日壮,一年前的憔悴容色,已然尽去。   眼见天寒地冻,已是与小龙女分手的周年,杨过道:“雕兄啊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于是携了木剑,出谷而去。那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那知神雕一口咬住他的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牠向南。那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一露出作别向北之意,便啄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此雕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牠前往便了。”于是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牠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当下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而东,不一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杨过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反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想来又是潮涨之时。那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一齐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一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是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斯之威,脸上不禁微微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的劲力扑击而至。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觉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他知道此时处境甚危,幸好他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于是打个“千斤堕”,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当下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杨过右臂使劲在水中一按,身子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杨过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但觉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如山洪般只是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只得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他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每当神雕与他扑击为戏,总是避开木剑的正面,不敢以翅相接。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用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树上,木剑砍折,那树干却也断为两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不问寒暑。那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是震耳欲聋,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自响而轻,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这海边已有六年了。这时候杨过手仗一剑,在海潮中踏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将扑面巨浪一一荡开,他虽隐居海隅,从未与武林中人过招动手,但那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抵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具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乎?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的法门,我又焉能传此神技?我口中称牠为雕兄,其实牠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不知牠已有几百岁,我便是叫牠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他一面练剑,一面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位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讯,他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女相会。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话说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宪宗九年,时值二月阳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原来这几日天气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却又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因此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行商客人,都被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满的了,后来的客商无处可以住宿,脾气暴躁的便和店家争吵起来。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字号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采头。因这家客店房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人人涌到这里,因此特别的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个人,余下的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厅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厅中生了一堆大火。众客人望着门外,但见北风正紧,卷得雪花飞舞,明日未必便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安渡老店门口。厅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实是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吧,便一间也成。”   掌柜的道:“当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一挥马鞭,拍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斗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斗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眼桃腮,容频悄丽,身穿宝蓝色的皮袄,领口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秀美无俦。那年轻男人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   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摄,本在相互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望着三人。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位都是找不到屋子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一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说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势也确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堂上坐在火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   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那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来,菜肴倒还丰盛,鸡肉俱有,白酒任要。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年轻男子也陪着她喝,那个文秀少女可是滴酒不饮,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男子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酒饭已罢,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解冰,老天爷真不教人活么?”   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什么?你只要在咱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了安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只听另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情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都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全力扶持……”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竭力死守,没一个怀有贰心,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奋勇搬土运石,筑城守御,我脸上这老大的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之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是肃然起敬。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像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侵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军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攻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势如破竹,听说西域外国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咱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皇帝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到这里,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说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拚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咱们广东佬也好好的跟他干一干。”那湖北人道:“是啊。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七岁的孩儿用绳子缚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地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儿早已绝气。咱们在城头听到孩儿啼哭呼号,那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那知他越是狠毒,咱们越是守得坚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没有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这十多年来,大宋半壁江山早已保守不稳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飞爷爷那是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服杀了好几位保民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   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人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百家生佛一般。那知当今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人擅权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统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朝廷不怪自己委杀忠臣,反说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   众人同声叹息,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败坏,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有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中那个‘大’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王将军受刑时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么?”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得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大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   ≈谌似胛剩骸甘裁匆焓拢俊鼓巧倌甑溃骸竿踅浅麓蠓揭皇帜焙Φ模踅话蟾靶坛≈保诹侔渤侵懈呱蠛簦邓篮缶鱿蛴窕蚀蟮酆粼M踅篮蟮谌欤浅麓蠓焦辉诩抑斜┍校氖准度锤咝诹侔捕诺闹勇ラ芙侵希靡桓じ透吒咛糇拧?   这地方是猿猿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有的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人无一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说话,实非虚言。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备何等周密,常人怎能杀得了他?而把他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他是生着翅膀的飞鸟,才有这个本领。”那四川人道:“天下尽多奇异能之人,小弟若非亲见,原也不信。”那少年道:“你亲眼见他把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那四川人微一迟疑道:   “王惟忠将军有一个亲生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为了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是军中一位少年将军,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于是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一日,王将军已身死市曹。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的檐角虽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须轻轻一纵便跃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俊雅,神情潇洒,马鞍后面带着一头极大极丑的怪鸟…   …”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有名的‘神雕侠’!”那四川人道:“他叫做‘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扶困济弱,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姓名,江湖上的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啊,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么当不起呢?他若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也未免太多啦。”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河北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不得一睡。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受冤,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危犯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一入耳中,人人觉得是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妇道:“你懂得什么?”她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涂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一命便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欲得之而甘心,但涉及救命恩人的令誉,不得不自露身份了。”   九二:神雕大侠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都给他一刀。”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那文秀少女望着门外白雪,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那四川人道:“王大哥,这位神雕大侠既有这等高强的武功,他一条手臂又怎地会断了?”那美妇人脸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那四川人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又道:“小王将军既然亲眼目睹神雕侠杀奸诛恶,那自不是天神将所为了,但奸相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客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脸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在却改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青色,这青色从此不退,凭他多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相奏道:他忠君爱国,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差遣神将把他脸皮打青了的。”那广东人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意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此事也是神雕侠所为,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又是神雕侠所为?”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   那广东客人急欲早知详情,命店小二打过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那大汉喝了一大碗,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有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于是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什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了‘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他惊堂木又是一挥,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人掀了上来。从前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廊下见过他面目的,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大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玩敌误国,种种奸险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丈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一句,他便招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亲笔书供,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命咱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美秀少女忽地噗吓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面起上来,喝道:   ‘把他脑袋砍了!’我知道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在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砍在他头颈中的不是刀锋,却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但盼他改过自新。’于是叫咱们便穿著衙门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把丁大全的供状送到了皇宫之中,亲手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对他深信不疑,还是叫他做宰相下做下去。“那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一个秦桧,来一个韩侘胄,去了韩侘胄,来一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前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残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汉子道:“除非访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一根拨火铁棒,正在火堆中拨火使旺,随手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拨火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瞧那火棒时,已是弯曲如钩。那大汉性子虽躁,但见她如此的功夫,吃了这个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大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给他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裂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都说不出口。   那少女道:“大叔,你再说那些神雕侠的事。你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那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你怎么认得神雕侠的?他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说道:“姊姊,不知他的神雕跟咱们的双雕比起来怎样?”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那有什么雕儿鹰儿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呢,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人虽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什么也不懂的。”回头又问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事吧!”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无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那少女提起酒壸,跟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吧!”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叔叔伯伯喝酒,驱一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   叱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个店伴将酒送了上来。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总值得十几两银子吧。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羔。”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上的这颗明珠,总值得二三百两银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子柳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挟起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了你。”那少妇大声道:   “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你跟谁在一起走?”那少年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三人一块儿行,不可失败了。”那少女笑道:“是么?你不带我,若是我回不到襄阳,你做姊姊的脱得了干系么?”那少妇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掠。那少女左手上前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势美妙已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交接了七八招,使的都是极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的痒,那少妇也抓不着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里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姊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自在火堆旁坐下,即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可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却不是他所发的了。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可轻易显露功夫来着。”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稳健持重,算你说得对。”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忘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说道:“是啦,你大叔说的,自然是千真万确。”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的,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用武,却是用钱去买的。”那少女道:“这倒奇了,他用钱买你?你值几文钱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四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死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那也无话可说。这一日判了斩决,令我最气恼的,却要我和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同时处决。   我清清白白一条硬汉,却在法场上和一个狗贼一块儿死,这可教人死得不服。那知道过了几天,那土豪向县官使了银子,县官将我提上堂去一顿烤打,说那土豪掳人勒赎、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登时将那土豪释放。后来牢头跟我说,那土豪送了二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犯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做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说也奇怪,那土豪又是和我并排跪着,我破口便骂:‘贼赃官,你贪污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旁人的帐上?“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个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那大汉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知道了其中曲折,他说他有事在身,不能跟这赃官算帐,便给了我娘四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知县大发脾气,原来有一晚被盗八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便搬到临安府来落籍。过了一年,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右臂的相公,带着一个极大的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方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什么?他付出四千两,收进八千两,还净赚四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道:“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女道:“我明明听你说的。”那少妇道:“那除非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吧!我不跟你争。那神雕大侠就算赚了四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潇洒出尘的大侠,自己要银子干什么?”众人一齐喝采,说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女又道:“宋大叔,那神雕侠望着海干么?他是在等什么人吗?”那大汉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接口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容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美秀少女道:“原来他有个妻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海彼岸。他既有这样高强的功夫,干么不去渡海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吧?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可算得是个美人胎子。神雕侠救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这个旁人没法子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很大一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她母亲,杀她父亲,这件事可真奇了,我却有点不能相信呢。”那美貌少女道:“这人脾气古怪的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奇道:   “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么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凭那少女连连追问,她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是肯说,也是瞎吹。”她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你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咱俩年纪差得很大,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美貌少女接口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瞧我婆婆妈妈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了去为奴。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蒙古,又从蒙古追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那便是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那些坏人才不至见色起意……”那美秀少女问道:“什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着的众人之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那美貌少妇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是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什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难听的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找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正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了一百两银子买来,除非有一千两银子来,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那里有一千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如此又过数年,母女俩虽然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一千两银子,却是谈何容易?幸好当地的客人子弟知道了她母女这一番赎夫的苦心,给钱时特别慷慨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一千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府中,交给千户,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   那美秀少女听到这里,也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一千两银子,便叫我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去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的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你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一千两银子兑上吧?’我姑母大吃一惊,那一千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屈辱,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一个汉人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什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的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一千两银子从可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他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种低溅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   “众人齐声叹息,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含辛茹苦,奔波十年,到头来却换得一纸休书,那时候实在是不想活了,默默无言的走到树林之中,解下腰带,悬枝自尽。幸好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一问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要逼辱我表妹,我的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妺依从。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的姑丈,掀起那千户,投在淮河之中,再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救我姑母,杀我姑丈,便是如此。他当时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是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徒,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虽然并无死罪,他下手却不能容情了。”   那美秀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说道:“好辣!”她素来不曾饮酒,一口酒下肚,脸上红扑扑的倍增娇艳,容色光丽,难以逼视。她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着他。若是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便是要我折三年寿,也所甘愿。”那少妇大声道:“这个人武功自然好的,但跟爹爹相比,那可差得远啦。你这小娃儿不知世事,听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个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   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妇道:“你不信由得你。回家问爹爹妈妈去。这个什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   原来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姊妹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耄宿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忽忽十余年,郭芙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已长大了。   郭襄满脸喜悦之情,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幼时真正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什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是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数年来绝口不谈,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家说起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有来往?嗯,三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这位神雕侠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未必便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她转首向那粗豪汉子道:“宋大叔,你能设法带个信给神雕侠么?”那汉子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咱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郭襄好生失望,她自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恨不得能见杨过一面,待听说杨过不致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英雄大会上的人物,未必个个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却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觉得轰轰有如雷震,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那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大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诧异。但见他身长不过三尺,躯体也甚瘦削,但一个大头,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人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常人身上,已是极不相称,他身子一小,更是诡奇。他一直蜷缩高卧,谁也没加留心,那料得这一站起,竟是如此模样的一个人物。   郭襄喜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为什么?”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嘿嘿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听得明明白白,其清楚处,竟是丝毫不弱于那大头矮子雷震一般的话声。   那大头矮子怔了一怔,一声大喝,突然尘土飞扬,瓦石纷堕,各人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时,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抬头看时,见屋顶已穿破一个大洞,原来那矮子竟是冲破屋顶跃出。郭破虏道:“姊姊,这矮子如此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识过不少,但如这矮子般铜头铁额,却从末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郭襄知却道:“我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个矮个子马王神韩宝驹,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原来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于是对任何盲人、矮子,均是敬礼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女子。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又是蓬的一声大响。   众人眼前又是砖石纷飞,有些人还被碎砖块弹中了头脸,喧扰呼叫声中,只见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东首墙上却已破了一个三尺来高、两尺余宽的一个大洞,原来这矮子竟是硬生生的用身子撞墙而入。郭芙此时的武功,与十余年前自已不可同日而语,但看了大头矮子这一身惊人的硬功,也不禁骇然变色,生怕他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吧。”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吧。”那姓宋的大汉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咱们不是好人?”突然呼的一掌劈出,手掌尚未触及宋五胸口,砰的一声,他身子向后,撞在墙上,登时脸色惨白,双脚如软泥一般,慢慢瘫倒,头颈软垂,一个头挂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芙大怒,明知这矮子武功在自己之上,却也不能给他吓得闷声不响,大声说道:“尊驾请便吧!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中到处乱闯?”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阴魂不至,累人久候!”   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如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竦然。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墙洞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什么?”一伸手没抓到妹子的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墙洞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洞而出,这墙洞倏忽不见,幸好她武功已练到收发自如之境,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墙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险失声惊呼,原来这矮子的身躯刚好嵌在墙洞之中,大头阔肩,镶得那墙壁又似完好无损一般。郭芙和这丑陋的怪物面对面站着,相距不过数寸,自己的鼻尖几乎要和他鼻尖相碰,教他如何不惊?当下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墙壁上又已空出一个人形洞孔,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穿墙出去时,只听见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原来那矮子将郭芙吓退后,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一纵便是丈余。别瞧他身形矮小,纵跃可是极远,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虽然带着郭襄,起落仍是极为轻便。   郭襄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囫之中,澈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什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人又聪明,武功早已颇有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这样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一人柔声笑道:“轰天雷,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一个好美貌的小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的女儿,想要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人一楞,道:“郭靖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马蹄杂杳,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第二十三集完)   九三:万兽山庄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那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吧!”一声胡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郭襄瞧那九人身形,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   其余七人面目瞧不清楚,只是一人身材犹如竹杆,又瘦又长,插在马鞍之上,摇摇晃晃,似乎马匹每跨一步,都会将他颠下来一般。   一行人纵马疾驰,骑了数里,便换过一匹,让坐骑交互歇力。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什么西山二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大叔说我跟他去了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重伤,瞧来确是凶横得紧。   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似乎又不是假话。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见他的形貌,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一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不过尺许,胡子却有三尺来长,一直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忧郁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过三十里路,那神雕侠听说武功实在是不弱,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人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   那妇人道:“神雕侠到底是有真实本领呢,还是浪得虚名?七弟,群鬼之中,只有你跟他朝过相,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的怨仇,先说个清楚,待会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神雕侠既然找上门来,难道还有退缩的吗?”那身如竹杆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境内?”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还说什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   那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何割你耳朵?你犯着什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个人的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仔细一看,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瞇拢,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什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四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呷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什么呷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白脸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对了。   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要带她去瞧瞧,别的我什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便教训教训她。”马鞭一挥,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一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一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不击下来,那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被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那第三个小妾不好,他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奸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想不到现下又被妇欺侮。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的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贬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若是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若是不喜欢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厌了我不喜欢。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稀罕?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左右两耳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什么颜色!’“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到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只听那大汉续道:“那时候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   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了皱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种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用什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寻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五弟六弟从后侧突击,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三弟四弟用地堂刀、地堂鞭攻他盘,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的心神。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若是传扬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微一扬。那大头矮子袖子一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便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说道:“郭姑娘,你若要去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吧。”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但跟着又补上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一笑,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雕儿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吧!”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这西山一窟鬼之中,有很多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会突然对自己猛下毒手,只是这大头矮子嗓门极粗,他虽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跑,心中很为神雕侠耽心,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的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人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中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正是。咱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一来他知道万兽山庄的人物不好惹,二来此刻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山西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拂然不悦,心想:“咱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能对人低头了?”要知西山一窟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有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他们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刺刺地发话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吧。”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杆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了过去。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一齐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子附在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反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了下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是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受伤。   那瘦子一纵下地,喝道:“亮兵刃吧!”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了我家的守夜猫儿,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把手中双枪留下吧!”无常鬼见他知道他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一向是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吧?西凉住得厌了便,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双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急忙运力里夺,那人使劲一压一抖,拍拍两响,双枪齐断。这枪杆子是镔铁所铸,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咱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相会。”   原来万兽山庄主人共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传到五人手中,各人均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各种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我国武术原本取法于禽兽的搏斗,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是以兽为师,无师自通的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到史叔刚二十余岁之时,冬日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个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是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叔刚有病,心中先自一宽,暗想他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山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那是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咱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一齐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嚷咱们穿过树林?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于是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   双腿一挟,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两个人叫道:“在树林中捣什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是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火头刚刚窜起,跟着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奔了回来,似乎是遇上什么极恐怖的物事。长须鬼道:“什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史孟捷见到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救火要紧,让群鬼走吧!那里找怹他们不到。”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一瞬眼便跑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但人声却又无此威猛响亮。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群兽一齐冲出树林去。只听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这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之上向中间合围。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非但互相并不撕打抓咬,而且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混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斗然间白影一闪,那只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一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牠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竟尔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一踏便作肉泥!”当即跃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纵有惊人武功,咱们也不相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吧!”   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胡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了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攻到。   大头鬼低声道:“郭姑娘,你快些回去吧,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工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说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家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五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这五人都是身穿兽皮缝的裘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有六七丈,站定了脚步。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有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的语音之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她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立业,突然间来到咱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今日之事,无理可说。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一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过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是活生生的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听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他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来声名极响,果然并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钓钩右手钩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银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双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手则是使八角巨锯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之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有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十窟鬼立时便从上风转为下风。笑脸鬼望着四周群兽绿油油的眼睛,心中惴惴不案,寻思:“待会只有施放毒雾,毒倒一些畜生,方能冲出重围。”   十人斗了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奇妙,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便险险给她绳圈套入项颈之中,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悄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三个人招数越来越是凶险。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一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一管刺到,那银管直通下来,原来竟是将枪杆套在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急撤左手枪,右手枪抖起枪花护身。讨债鬼跃出圈子,一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他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铁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一窟鬼每人本来各有各名姓,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个鬼索性拾却真名姓,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各有其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如那讨债鬼本使镔铁双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气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反而欣然色喜,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而每一张铁片之上,用尖针刺上了仇人的姓名和罪状,务须要等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银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更是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天色已是微明,但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兀自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只见那些猛兽一齐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子,西山一窟鬼纵是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若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这情势群鬼早已瞧得明白,那老妇吊死鬼只是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胁迫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   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用的兵刃奇特,占了便宜,这才勉强打成平手,要说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知道今日之事实是极为凶险,迫不得已,只有施展奸计,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和吊死鬼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了去。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断折,断截处冒出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史季强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原来笑脸鬼的双鞭中空,内藏见风化雾的毒粉,他本是在鞭柄处一按机括,毒粉喷出伤人,但史季强力气太大,一杵便将铁鞭击断,笑脸鬼利器虽损,终于还是擒住了敌人。   郭襄叫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只是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了起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绳连他手臂也缚上了,还怕他突然醒转,伸手点了他胁下穴道,笑道:“你驱开畜生让道,咱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腊黄,走路也是摇摇晃晃,显是患病已深,心中毫不畏惧。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得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倒是个硬汉子,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却并不停住,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两人分从左右抢上,要想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一齐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吼叫,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险跪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痨病鬼模样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似乎由于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一齐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但掌力极是沉雄,五鬼围着他你刺他一枪、我砍一刀,却是不敢近身。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掀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花塞在他的口里。那毒雾的药力本来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猛地翻身站起。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一伸手便往笑脸鬼腰上抱去。史伯威的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一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一啸。蹲伏着的猛兽一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   九四:震倒群兽   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西山一窟鬼虽然人人都见过不少阵仗,但当此情景,却也不由得不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是一齐扑上,向西山一窟鬼身上咬去。郭襄“啊”的一声呼叫,脸色惨白。史叔刚登时醒悟,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的皮帽,戴在郭襄的秀发之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不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金钱豹、狮子、人猿、黑态……各种恶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虽然也奋力杀毙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五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身上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群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巨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是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但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究属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头上安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叫,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抱着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头舐她的手臂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景,无不诧异。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虽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悄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吧。”那悄鬼接住皮帽,掷给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他日设法给咱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拋给笑脸鬼,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那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拾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是带着笑意。猛听到头顶一声清啸,一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他身边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雪白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他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人?其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人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   那如电闪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怪了。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一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郁郁终身,如果自己容貌丑陋,自不致有这许多罪过,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于是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斗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心下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贤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咱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啊,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吧,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驱喝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   “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兽儿喝住吧!”   杨过说道:“雕兄,好!咱们下去!”右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四下里吼叫着纷纷扑上。那神雕双翅展开,左右拂,发出一股猛烈无比的罡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个斛斗,牠左翅跟着一拍,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立时头骨碎裂而毙。群兽见牠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呜呜发威。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来,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幌,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觉手腕剧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   的一声叫了出来。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用了三成掌力。要知他十余年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掌力若是用足了,别说是血肉之躯,纵然是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摧。但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竟亦不同凡俗,身子一幌,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一催,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于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史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在当地,只道他已受重伤,急怒交攻,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一挫,正好一头猛虎又从侧面窜上,杨过一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一件活兵刃般,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四只虎爪却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百余斤重,他提在手中,轻飘飘的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伯威和孟捷兄弟又抓又咬。   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郭襄在旁拍手笑道:   “神雕侠,好手脚,史家兄弟服了吧?”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这位神雕侠手下留情,刚才实是饶了自己性命,心想:“若凭真实功夫,咱们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俟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兄长、弟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管见子史仲孟一听,立时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想:“什么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直压下去,这一招他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无虑有千斤之重。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一翻,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连分亮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三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一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若不一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一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竟被他牢牢抓住,只是一条和象鼻一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曲尺之形。杨过喝一声:“好!”随着向下一拗,铜杵从另一边弯了上去,拍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铜杵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一掷,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他一插灭迹,这股神功实是骇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季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一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一一喝止。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一呼,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直入天际。郭襄虽是塞住了耳朵,仍是震得她心旌摇摇,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是坚实,远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那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一一摔倒在地,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尽皆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一一站起,豺狼等小兽中,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兽屎兽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一齐夹着尾巴逃入树林之中,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怒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一震之下,虽然翻身站起,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说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咱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咱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咱兄弟退出山西,咱们立时便走,决不有片刻停留。”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原来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一命后,僻地隐居,十年后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而这时戴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于是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雕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出山西境界。煞神鬼,你放你那四个妾回家去吧!”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道:“这四个贱人若是不走,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愿意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什么法子?你说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为了小妾之事,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险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不容许我。”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咱们好上门拜访啊。”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咱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不用各位驾临凉州,咱四兄弟自会上门候教。”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咱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怨家。”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问杨过道:“神雕大侠,咱兄弟栽在你的手里,佩服佩服。咱兄弟再练二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这梁子是不盼望报的了。咱们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咱们先行退僻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吧!”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转身便行。樊一翁听他言语之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咱们是无心之失,除了咱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咱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陪礼?”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围攻之下,互掷皮帽,的确个个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兽群追逐那只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的关系?   那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什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什么何足道哉?你若是捉得住这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他是史氏兄弟中最富智计之人,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说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什么希奇,你倒说来听听。”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本领,实如萤光之火。姑娘这般说法,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了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一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   听说是蒙古护国国师金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替史三叔报了这仇吧!”   史仲猛道:“这个却是不敢惊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的伤痊了,再去寻他,当可找回这个场子。只是咱兄弟们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甚是难治,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都道:“啊,原来如此。”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咱兄弟足足寻访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是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么?”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咱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牠引到这树林之中。”   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咱们进入林中。”史仲猛道:“是啊。要知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稍纵即逝,各位适才都是亲眼得见的。咱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通风,眼见那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恰那灵狐逃了出去。说来惭愧,咱们虽尽全力,终于追捕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捕牠可就千难万难了。可是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咱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还请各位担代。”说着抱拳唱喏,眼睛却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咱们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牠上当,而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咱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熏烤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牠今天吃一只,明天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牠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百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咱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纵有再高的轻功,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弟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雕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虎伏狮的大行家,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复有何用?”史仲猛听他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   杨过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普通飞禽不同,牠身子太重,从小便不会飞的。牠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这时史氏兄弟中,除史叔刚外,其余四人均已跪在地下,杨过伸手扶起,沉声道:“说不得,小弟且去出力一试,若是不成,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   “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庄休憩,从长计议。”樊一翁道:“此事祸端因咱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咱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   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是已经见到了他。虽然此人相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一想到神雕侠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她是少年人性情,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什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约摸十丈,一心只想瞧一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那神雕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逾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二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乎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屡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   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胸口气息一岔,脚下一绊,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兽?是谁欺侮你了?”郭襄抬头一看,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将头一低,抱手帕拭抹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杨过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   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   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你?”郭襄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能拾到她的手帕,不免违乎常理了。   杨过微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尊师是谁?为什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说出自己姓名,道:“你这位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那块手帕四角展开,铺平往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什么功夫?你教我好不好?”杨过见她一派天真澜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丝毫不感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什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真的要害我,自己还会说的么?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退清高之人,纵是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自己,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言辞恳摰,似乎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人?”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传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杨过摇头道:“我算是什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道:“不,不!你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没提到父亲,大是不该,忙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说道:“你说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显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心念一转,道:   “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请你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好!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是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助守襄阳,料敌如神,智计无双,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蓉?嗯,也可算是一位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文才武学,罕有其匹,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郭襄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什么大作为,但瞧在‘为国为民,锄奸杀敌’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郭襄道:“他自己是这样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他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大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九五:黑龙潭畔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的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   “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吧,那更是谈不到,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么?”杨过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吧。”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大家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欢,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一被她一握住,但觉她的小小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了出来。原来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公孙绿萼一死、小龙女一离之后,他深自忏悔,十余年来在江湖间行侠仗义,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不下。郭襄丝毫不觉,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那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牠的背脊。   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一展,刷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各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和杨过却是半师半友,若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那黑龙潭本是一个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块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是潭心堆着一些枯柴茅草,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是在这些柴草之中。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挥手掷入潭中,只见那树枝初时横卧在积雪之上,但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是绝不停留,眼望着两旁积雪掩上,将那树枝没得踪迹全无。郭襄不禁骇然:“这树枝份量甚轻,尚且如此,这些泥土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光溜溜的树干,每根长约六尺,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如飞箭般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一滑一闪,一溜一折,实无一瞬之间的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他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于是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有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吧!”   郭襄又惊又喜,依言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轻喝:“小心了!”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称:“有趣!”比之坐在雕背飞翔,又是另一种滋味。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疑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面,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伸手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   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道:“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这时两人离那些枯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一瞧,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不是癸水,却是庚金之象。”   原来她自幼跟着母亲,听黄蓉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得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若是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要知黄药师生平最擅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种种玩意,郭襄小小年纪,竟是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鹜,武功进境便不迅速,同时最爱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靖、黄蓉训责无效,对她便不如对郭芙之钟爱。她在家中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来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是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杨过点头道:“嗯,奇怪的是那人如何在污泥潭居住,却不陷没?”于是提一口气,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是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是早已试出,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一闪,茅草中钻出两只小兽,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杨过叫道:“小姑娘,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向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飞鸟亦无其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掠过,杨过一闪而至,衣袖一卷,堪堪要击倒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觔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兽,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吧!”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但杨过知牠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跟着第一头灵狐追逐,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道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舍命狂奔,居然并无衰竭之象。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类,又奔过来打岔,不由得笑骂道:“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是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牠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杨过若是无法泡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牠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一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露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右手拿住牠的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道:“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牠掷出,衣袖后甩,只待牠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她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狸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是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呼,用力一夺,那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满头皱纹,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向后一纵,退到了杨过身旁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向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牠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狸,只怕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那老妇瞧了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倨地,不见外客,你们去吧!”说话声音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一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一个美人胎子,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于是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右同感大德。”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是谁?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咱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喜欢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溪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一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是微笑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各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宋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倒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说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   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是眼光之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一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还担心杨过出言否认,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便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再见我!”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她掌力阴狠厚实,郭襄但见她手掌一动,一股势如冰雪的寒风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那股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杨郭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伤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时苦闷窒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箭拔弩张,神色可怖,杨过却是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一闪,倏地窜前,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他已经中了我的‘寒阴箭’掌力,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寒阴箭”掌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是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外表似能显得完整无缺,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是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吧,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岂知世间武学之奇,非老前辈所能想象。”说着纵声长笑。那笑声雄浑豪壮,真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那老妇一听,知他竟是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明让自己三掌,说到武功,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那老妇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佩服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若是抢着出手先点了她的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性命?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并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起,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傅,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高僧,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的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之浑厚,自己远远不及,心中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但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原来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皇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与之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因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请阅拙作“射雕英雄传”)。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二十余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缓缓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却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灵凶光,自己虽不惧她,见着这副神情,心中却是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吧!”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我对龙儿坚贞不二,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烂漫,还是早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却是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大哥哥,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用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道:“你也会这法子么?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   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我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孩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于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笑道:“我妈妈便是妈妈了,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但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五六十年以前,便已和桃花岛主等齐名,是当世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如果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他们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你叫做什么呢?嗯,你是神雕大侠。啊,还有一位郭大侠郭夫人。”杨过忍不住又问:“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大哥哥,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于是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以后,那时咱夫妻俩一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之情。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心中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   杨过笑说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吧。”郭襄一怔,道:“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一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窜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长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一灯所站之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世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腊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呆了一呆,凝目一看,却是慈恩。   杨过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杨过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杨过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意欲绕道南攻大理,这才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于是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三日三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咳,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大哥哥,你怎知道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三日三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大哥哥,你我这奸徒算帐去啊,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使他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果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咱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愿。”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上身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自己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时不住了。”郭襄心头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慈恩和自己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便是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于是说道:“世兄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反增他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气凝丹田,沉吟片刻,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世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远远传送出去,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是塞了布片,仍是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   九六:返老还童   那忽喇喇、轰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竟是一阵响似一阵,便如海潮狂涌之际,一个大浪头跟着一个大浪头扑来。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夹着风声,郭襄唤道:“大哥哥,你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虽出力叫喊,那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是一灯以内力助已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暗用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用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更是有所不及。要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   郭襄嘘了一口长气,脸上血色兀自未复,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世兄作啸相邀。”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脸上惊疑不定,心想:“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有这等功夫。眼前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内功竟练到这等田地,实是可敬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自知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她势非失却神智、大受内伤不可,虽然不愿,但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只是脸色仍是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吧。”   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吧!”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向横卧在地的慈恩一指。这时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装,而且面目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亦已不大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袖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灰,我也认得他出。”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正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瑛姑缩身上去,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于是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一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神色之间,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郭襄见他脸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她天生一股侠义之心,喝道:“且慢!她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瑛姑冷然说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自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身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是你这个大哥哥呢?”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自己的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恻恻,令人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生性慈和,决不会跟他强硬,郭襄则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会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顾,她和杨过对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此人竟会出来恃强相逼,前思后想,不由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兽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是大出意料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咱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转向杨过道:“大哥哥,你说这交易能做么?”郭襄见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当下缓缓说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是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若他肯来,一切唯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于是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我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二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想起小龙女,想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吧!”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此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吧!”拉着她手掌,展开轻功,向前飞行。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够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忽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不再啸,只见那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咱们北去有事,你也去吧。”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牠懂是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牠吧!”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牠裣衽施礼,这才坐到牠的背上。那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是胜过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胜过今日的,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二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竟是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到了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郭襄拍手大喜,从神雕背上跳了起来,叫道:“老顽童好识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怎么此处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只是知道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滑稽贪玩,愈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十余年前他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是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儿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百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得拆解。   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还是年轻时强?”周伯信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那神雕与郭襄同来,知她是杨过之伴,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一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但觉一股疾风扑到,心想:“我倒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那神雕乃是天生神物,一只巨翅展开来足足有一丈来长,虽虎豹巨象,亦无其威,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   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是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大几百岁,牠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高兴由黑变白,只得由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耽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伏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节骨愈老愈健之事,亦所在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旁人要学不来的。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信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如何能练到如此的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人不见。一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于是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她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无颜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楞,他心中对一灯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有难,他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决无半分踌躇,但一瞥眼见郭襄脸上笑吟吟的绝无丝毫耽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的功夫出神入化,怎么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吧!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请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再提一句,便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顽童翻来不认人。”   杨过经了这十多年的历练,狂性稍敛,豪气不减,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信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么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便算是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不见便是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吧。”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若是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中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掇,但以他这样的功力,普天下那里去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来,使的是七十二招“空明拳法”。   杨过左掌提起,还了一掌,猛地觉得对方的拳力若有若无,自己的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知道今日所遇,实是生平第一劲敌,当下展开十余年来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威猛无俦的还击出去。但听得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的花瓣纷纷下墬,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尚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抵受不住自己这一股越催越猛的掌力,因此出掌时均留了一发即收的后招,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拳法,处处均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毁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全力施为,再不留半分余力。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有趣。”   两人拳力和掌力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那神雕却左翅护胸,右翅微展,站在当地给杨过掠阵。牠显已知道杨过今日所遇的敌手极是厉害,生怕杨过失利,牠便要抢入助战。   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功力而论,却远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凶涌奔胜之势。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一个苍髯老翁、一个独臂汉子各展生平绝学,互逞雄长。她虽知两人并非性命相扑,谁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一打到如此兴发,只要一方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双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不等空明拳使完,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击,用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等于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杨过。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以一敌二,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一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是约略一提,并没详细解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的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曾用双手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用,正是父亲这种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大声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种怪招,是我在爹爹那里去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右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爹爹?”郭襄道:“好吧!便算你不是偷来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样拳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种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要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来谁强谁弱。”周伯信道:“好!我双手同使一种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信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郭襄怔了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   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不平了?”周伯通一来觉得这种比武方法倒是好玩,二来自恃单手使用一种武功自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已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依他本性,便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间想起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纵然败辱,也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她奔到杨过身边,说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突然走过去将周伯通的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跟着双手一拉,扯断了他的腰带,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抖,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他右臂虽无腰带绑缚,但自忖不能占他便宜,是以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已过了,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掌力之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派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当真是群邪辟易,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是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   ,更是一呆。他自幼好武,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家所言的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   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一拳往他小腹击去。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端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微微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此乃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原来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之后,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无可再练,心中却整日价思想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施掌,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也是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大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要知杨过生平受过不少当代武学大师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真经,在古墓中习得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几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从未用过,直至此时,方始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对他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那掌力则成弧形,斜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拍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杨过,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不可穷。若在功夫稍差之人,单是这一掌已要教他立时闷毙。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什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第二十四集完)   九七:恩恩怨怨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猱身又上,但见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无一不足以伤敌。周伯通虽然早已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也没料到他竟会全身发动攻势,瞬息之间,十余种招数一齐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其实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双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一一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亮,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更加厉害,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的泥沙一般。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掌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于是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人同时一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掌一过,一老一少,都是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法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欧阳锋比武那般,闹一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于是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吧!”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路什么黯然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晚辈认输便是。”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有输,我也没有嬴,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原来周伯通听杨过叫出四路掌法,什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窥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里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悉眉苦脸,说道:“你便是杀的头,我也不去见她。”杨过道:“既是如此,晚辈告辞。”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吧!”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学的总纲,所有正规武功,可说无所不包,杨过以强劲内力一加运使,不论老顽童如何变招,总是攻他不下。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易,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究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中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逼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身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叫你一声师傅,你总肯教我了吧!”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此好武成癖之人,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声叫:“好兄弟!”郭襄道:   “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这老顽童是个“武痴”,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是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什么要紧?”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叫作:莫名其妙,若有所失,倒行逆施,隔靴搔痒,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文不对题……”说到这里,郭襄已是笑弯了腰,周伯通却是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画饼充饥,想入非非!”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尖叫镇慑敌人又是高出一筹。”周伯信道:   “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周伯信道:“正是!”周伯信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种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中之理,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什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一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什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错了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反而蹩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一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周伯通见她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是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信道:“好,那你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去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来,可都算不了什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追踪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之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信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周伯信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不知道么?”周伯通奇道:“他有什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一听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什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不禁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是大起怜惜歉仄之情。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前辈亦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   于是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吧,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将一十七路掌法,口讲手比,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杨过一说其中变化,周伯通即能心领神会。反是“六神不安”、“穷途末路”各招,他却悟不到其中的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想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信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被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衣得相见,随后叙述自己夜夜不寐,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郭襄从不知思念之深,竟有如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他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老前辈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信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吧?”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的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么在重阳宫学艺、受师傅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细细对郭襄说了。郭襄默默的听着,对杨过用情之专且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平平安安的重会。”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今年生日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说盼望大哥哥和他美貌贤慧的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望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你多苦。”周伯信道:   “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不是味儿。倘若我不去见一见她,我这一生别想再睡得着,因为我有一句话要亲口问她。”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是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树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已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实是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问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喜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道:“可惜死了,可惜死了!”瑛姑心中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用力拍她背脊,大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诱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咎,都不用提了。”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吧!”周伯信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吧!”周伯信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宽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向一灯道:“多谢师傅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数十载,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葬了。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可说起。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初遇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以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中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吧。”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一灯忽道:“杨公子,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害牠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共服二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归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盘桓几日。杨兄弟,你治了令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一齐来玩玩。”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躬身施礼而别。两头灵狐光溜溜的小眼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些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杨过促使周伯通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无意间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破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狮吻虎腿、态掌象鼻,种种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种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盒,盛满山珍,供神雕享用。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什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当晚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似乎微带困色,只道这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当下也不以为意。他那想到郭襄因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一齐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侠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大头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那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再呼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中,和郭芙一别,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似是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跟着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鬼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心想:“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话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她背影正没入林中,于是身形一晃,三个起伏,已赶到她的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何为难之事但说不妨。”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有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解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横行霸道,欺侮了这个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她骂我,我便跟他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但说不妨。”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生羡,甚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言中竟是大为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在月光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吧。”   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什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一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喜欢。”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相径庭,问道:“你爹爹妈妈都安好吧?”郭襄道:“爹爹妈妈都好。”她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咱们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当世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杨过道:“到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奓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什么?”她忽地想当在风陵渡口夜说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的那个婴儿的小脸,郭襄被他瞧着微微有点害羞,低下了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是十分敬重的,你有什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料,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杨过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得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咀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这话虽一半是说笑,但以结识杨过而感自豪的心情,却是灼然可见。杨过微笑道:“令姊那里瞧得起我这种人?”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一,廿三,廿四…   …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所以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不识得我。你一定是我爹爹的朋友。”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月廿四那一天,在襄阳城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什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要十六年了。”他忽地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她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郭襄道:“大哥哥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着你面,你若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将一枚金针还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了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要知古时侠士最重言诺,杨过既然亲口许下,再无翻悔,郭襄持了金针便是要他去干天大的难事,他也是义无反顾。郭襄道:“若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算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瞿俊的美脸容,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日常的戴着面具,脸色苍白,颇形憔悴,郭襄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杨过道:“什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什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女姑娘家,不懂事,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并不伸手接针。郭襄却将金针塞在他的手,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日,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心愿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是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你。”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突然间脸上一阵红晕,笑道:   “这第三个心愿,我现在还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着:“姊姊,姊姊!”奔向郭芙和史孟捷等人所斗之处。   九八:襄阳城中   郭襄循着兵刃碰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面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己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能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双战史孟捷和大头鬼,虽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时候再久,便后落于下风。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   “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故意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郭襄大叫:   “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不三不四的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这一剑受伤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晃,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哥,史五哥,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急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后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好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呼,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只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吧!”史季强忽哨了几声,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哥,我代姊姊跟你陪个不是吧。”史孟捷的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   “冲着神雕大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也没什么。”郭襄还待再说,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各人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般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剑尖只要再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   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只见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杨过,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谁都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一时却不敢发问。   且说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后,郭芙见了父母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了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郭靖这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郭芙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吧?”郭襄嘻嘻一笑,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郭靖皱眉道:“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什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知道“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说小女儿和这些人混迹,更是恼怒。但他向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不再言语了。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教训了好一场。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为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原来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之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烹调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这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是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阳,一举而灭了大宋。这一次蒙古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帝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竟是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征,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而利于蒙古铁骑驰骤,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却已一夕数惊。   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始终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锻羽而归,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蒙古两路会攻襄阳之举,事先已筹划数年当蒙古军临云南大理,郭靖撤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当日郭芙姊弟北上,便是为邀集北路豪杰而去,岂知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主段兴智,为一灯大师之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因此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际,蒙古大军也已渐渐迫近。英雄大宴会期定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汇海,纷纷趋向襄阳。   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那接待宾客之事,都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武敦儒、修文兄弟随伴着耶律燕、完频萍到了,飞天蝙蝠柯镇恶到了,全真教的掌教真人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位第三代弟子到了,丐帮诸位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一齐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的前辈英侠,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着本朝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小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余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粟六,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各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首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到底此事因何而起?”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北巡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砚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发见了鲁帮主的遗体…   …”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至这里,声音已是呜咽,盖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他接着说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都伤在他的掌下。”郭靖气的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他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什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降了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也不是?”那弟子道:“夫人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讯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常拉着他到荒地破庙之中喝酒,一老一小,举杯对酌,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那羊太傅庙离襄阳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这庙中逝世,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般,奔到了庙中。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到这里对斟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享此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堕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郭襄酒量其实甚浅,只是她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庙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她又惊又喜,还道当真是鲁有脚的鬼魂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人说:“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什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门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道:“我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来。”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什么要来见你?”   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知他的。岂料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他捏指一算,料得到你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到这里来,岂不危险?”   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的帮主,全是靠着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呵阻,否则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加的不懂事。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说道:“那有什么不同啊?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么拿旁人和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是了不起,但我不相信世间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吧!”郭襄道:   “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好过他十倍?”   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老前辈英雄。”郭襄说道:   “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还俊,他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什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悄脸微抬起,竟是悠然神往。郭芙怒道:“你小脑瓜子儿里自己瞎想。好!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那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艺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纷争不休,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和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未必便会希罕做这丐帮的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郭芙道:“好吧!你就叫你那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这时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又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什么光彩。”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牙尖齿利,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是最疼你的,又是未来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   郭芙听妹子称已为“未来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的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的帮主,总得到廿三、四了吧。”郭襄“啊”的一声,郭芙道:“怎么?”郭襄道:“没什么?廿四恰好是我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   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什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一定会记得。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十位英雄好汉都来给咱们的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郭襄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生日,他答应过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什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里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想来赴英雄宴,可还大大的不够格呢。”郭襄摸出小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大事,我一眼也不瞧。”郭芙冷笑道:“啊唷,郭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什么局面啊?   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什么风光啊?那怎么少得了你呢?”郭襄伸手塞住耳朵,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眼一看,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侏儒跴高蹻,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这时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搏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武功未失,经这十余年来苦练,双铁杖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探谍,却已先抵襄阳城外。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能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迫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倒好,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的随我去吧!”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不知如何收拾?”郭襄却向尼摩星道:“你的两只脚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有这般长么?”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向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言语之中,竟是将她姊妹视作掌中之物。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咱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快跟我走。”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她心肠仁慈,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那知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的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的长剑险些儿便脱手飞出。郭芙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身随剑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在蒙古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心感师恩,珍而重之的传给了郭芙、郭襄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是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这时在郭芙手中,与尼摩星一较,因限于功力,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父互使用,左杖击打则右杖支地,右杖击打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而且因那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一杖迎头砸击下来时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其实尼摩星与郭芙的功力相差甚远,只因郭芙受父母两人之教,学的是当世最强最妙的武功,这才勉强支持了数十招,她只觉敌人铁杖上的压力愈来愈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使得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一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另一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一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她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身子便已欺近郭芙之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他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着黄蓉所给的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受他铁杖这么一点,虽然穴道未损,但一撞之下,亦已疼痛澈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呼的一杖击出,在郭芙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情势甚是凶险,喝道:“谁也不许动!”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笑道:“小娃儿,不吃点儿苦头,还不知爷爷的厉害。”只听得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尼摩星面露狞笑,一步步的慢慢走向郭襄身前。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尼摩星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在她颈中咬上几口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自己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不知如何,双杖竟是拿捏不定,只见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这人功夫也真了得,一个斛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十根手指上指甲尖利,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郭襄大骇,不暇思想,顺手在头发拔下一枚青玉簪,手一扬,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觉身后微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哼一声“嘿!”腾的一声坐倒,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鬼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什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于是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露出骇怖之神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折亮神坛上的腊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之极啦。”   耶律齐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庙来,一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原来郭芙来寻妹妹,良久不归,他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谅必敌人云集,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姊妹回城。他知尼摩星武功甚强,便是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到尼摩星身前一看,更是诧异无比。原来尼摩星双掌心中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不偏不倚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一用力,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一举击毙,本领之强,实是令人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九九:英雄大宴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那么是我恩师到了。”游目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这位师傅性喜玩闹,说不定是躲了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外跃上屋顶,但四下里竟无半个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些什么外公啦,师傅啦?”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他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一位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等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黄岛主、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这句话声音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杨过,自己心中便说:“那决不是他!只因为我盼望是他,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是他。”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的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什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助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   “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作的鬼魂。”   郭芙“呸”的一声,摔脱了她的手。郭襄道:“你瞧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说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只见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夫,实是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一看,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以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场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颇有父风,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是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待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的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诚厚朴实,绝未思疑,奇道:“瞒着什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后,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古怪怪。”郭靖道:   “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是在说不出的喜欢。”   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什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宾接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上,念着郭襄的神情,母女关心,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首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多有颠沛,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头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是面临灾祸,若是早些知道点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是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西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自将丐帮帮主之位交于鲁有脚,洪七公所遗的绿竹棒同时交付,这时她手中持着一根白腊短杆,展开轻功,奔上砚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后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后不再近前,只听一人说道:“孙三,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别扭名字?那不是不吉利么?”那姓孙的道:“恩公似乎生平有什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什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似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没什么难事,可是我见到他时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乐。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最喜到这砚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砚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后来百姓们一见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所以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大得人心,如果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道:“襄阳的郭大侠名扬天下,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所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而蒙他救了性命,这等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敌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而陆抗毫不疑心的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酖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那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   那姓孙的道:“我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   “什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儿失望,突然间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与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中又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这个决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有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要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即速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赵老拳师处,陈六弟,这张送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使她大为惊诧。原来信阳府赵老拳师乃是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只因自幼又聋又哑,武功虽强,从来不与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位“恩公”真有这般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两位山林隐逸之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一人招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为蒙古臂助,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拳师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之人,可又是我辈了。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说道:“……   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什么事,这一回务必……要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那羊太傅庙构筑甚是宏伟,敌军逼近,庙中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闇无一人,黄蓉心思虽灵,这时可也想不穿那“恩公”是什么来历,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逼问,待得天色微明,这才回城。将近西门外的岔路,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身子一闪,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说书的,唱戏的,做鬼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还别忘了带烟花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到迟了一天,大伙儿全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这还差得了?”说着一拱手,纵马奔远。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赏他面子,怎地这人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岂难道又是这‘恩公’所使么?他们大张旗鼓,到底干什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   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致再有遗漏的啊。”黄蓉道:   “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死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百位归休退隐的名宿,也都早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一次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郭靖胸襟宽廓,反而喜道:“若是这位英雄与咱们志趣相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了。”黄蓉秀冒微蹙,说道:“但瞧此人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请信阳赵老拳师、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二胯子等一干人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若是能将赵老拳师聋哑头陀等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又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要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荆紫关陆冠英、碧瑶迦夫妇率领弟子和徒众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旧友重逢,自有一番亲热,不必细表。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也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一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使吕文焕亲自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插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赴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跟服侍她的丫鬟说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乐。”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是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特异,也是只一笑了之。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各人逸兴横飞,有的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着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妹来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个人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生事,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道:“我说过她不会来,你瞧不是吧?”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什么?”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问道:   “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排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会想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妈,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喜气洋洋,不能为这种事责罚女儿,扫了几千英雄好汉的豪兴,儿子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于是对郭芙道:“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一齐到大厅来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瞧瞧妹子房中到了什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什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不听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离房门数丈,便听得郭襄道:“银姑,叫厨房里再送两大坛子酒来。”   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丫鬟应声出房。又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晚啊。”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一张,只见妹子的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八个人席地而坐,席上杯盘狼耤,传杯送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摇摇,显得颇为风雅。那文士的左首坐着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疤剑疤,总有三四来处。侧面坐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一顶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身穿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显是心中极为得意。   不多时厨子送了酒肉进房,各人放怀大吃,而吃喝得最多的竟是那个黑衣尼姑。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看来酒饭都有八成了,今日便吃到这般为止,待姑娘大寿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席上。   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什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中。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出血色,实是希世之珍。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可说得上是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待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又再长命一百岁,却也无伤大雅。”众人幸鼓掌大笑,一齐赞那老翁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我送给姑娘一个小玩意,只博姑娘一笑,那可不能跟百草仙翁的宝物相比。”揭开铁盒,只见盒中跳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一直打了一盏茶时分,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而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是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了挣面子,却给郭姑娘惹祸啊?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大寿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   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但见这黑玉镯乌沉沉的,也不怎么出奇,人厨子从腰间霍地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弹了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了声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郭芙越瞧越奇,一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的却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数十里方圆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他面壁修为已近十年,旁人专诚上山去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咱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知道,便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道:“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但缠上了也是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应付这些怪人……”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十余丈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一个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是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潘未干,写得乃劲峭拔,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道:“那决不是假的了。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儿避什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两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黄蓉和朱子柳看了那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心中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一套“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吧。”   郭襄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相识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韩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请进!’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什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什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性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是没隐瞒什么,于是说道:“好啦!快些睡吧。”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很有点儿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什么功劳也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番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的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怔了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妈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这一干人的生平行事。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无色禅师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忽正忽邪,好好歹歹的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什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古邪正不两立,怕恐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是一样。何况邪不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了事。”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我这枝雪参服了吧,我瞧总抵得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补一下才是。”他夫妻俩相爱,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预备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全神贯注,只是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守城,均已商议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这日三月廿四日,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南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个高台,台上却光荡荡的一张板凳也没有。要知丐帮祖传的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没的失了乞丐的本色,高台东侧摆了数百张椅子,那是专为不属丐帮的诸路英雄贵宾所设。   一00:丐帮大会   未是将届,高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那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行道地区,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其余参与英雄大宴的数千位老少豪杰,则坐在椅上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来苦练,均是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郭破虏坐在姊姊身旁,眼看着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说道:“二姊真是奇怪,竟不爱瞧这热闹。”郭芙将嘴一扁,道:“这小怪人的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累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着,原来已是未正。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贤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砚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的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更有的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可至,咱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已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群龙无首,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便推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本帮之主。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一跃上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皮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五六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梁长老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黄前帮主智略无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咱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咱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道:“咱们想,丐帮弟子布于天下,虽然都没有什么本事,不能有什么作为,但人数是不少的,要统率这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咱们丐帮虽不能人才凋零,但要像洪七公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却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咱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数万弟子。黄前帮主若是不答应,咱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咱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咱们思前思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   梁长老这一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他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的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子弟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而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日盛一日,可说得上是风生水起,日长夜大。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十多岁,她一条竹棒打得四大长老无敌手,那才当真是英雄了得呢。”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而丐帮弟子之中,许多年长的当时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原来做敝帮的头脑,咱们都是欢迎之不暇,只是英雄太多,可难以抉择,咱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人人要负咎不安。各位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眼睛从右至左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目光如电,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然下手不容情,那动不动便是生死,这时正聚义以抗敌,岂不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而重之的告诫一遍,意思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一听梁长老如此说,心中均有打算。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地位,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是那一辈那一寨的首领,势不能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只有四十岁以下的青年人,才心中怦怦而跳,跃跃而试,但是度德量力,想到要在这数千人前争雄得冠,使丐帮数万弟子人人心服,可实在是件难事,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跃上台去。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众人一看那人,都吃了一惊,但见他魁梧异常,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门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不想做的,那一位愿意跟俺动手,便上来吧。”台下众人一听,心中都是一乐,听这人言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什么比武的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吧。”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掌,迎面向梁长老击了过去。梁长老向后一跃,避了开去,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禁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却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他外表似乎无可无不可,其实性子甚是暴躁,生平对师祖又是敬若神明,一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吧!”童大海喝道:“这个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一转身,向前踏上一步。只听得波的一声闪响,童大海这一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着拳之处,却感到软腻滑溜,童大海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什么?”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说道:   “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高拳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蛇咬着,或是自己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看,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也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大叫一声,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一长,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之中被他一把抓住了胸口的“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   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   “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人人却感有趣,无人再去理会。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道这人故意在群英之前显示一手上乘的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   童大海身不由主,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显示这一招大擒拿手,虽然用得巧妙洒脱,但过于轻狂,大非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更沉了下来。果然台下登时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什么?”“人家好意扶你,未免太不够朋友!”发话声中,三个人一齐跃上台来。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之所长,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以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剎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袭击了一招。那三人身形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却又是手忙脚乱。武修文不待敌人缓过手来,双掌翻飞,招式源源而至,居然以一围三,一个人将三个对手包围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竟是越来越难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威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并不熟识,更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向外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喜欢。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的高手上台,岂不是难以抵敌?”完颜萍性子温柔,只微笑一笑,便不言语。耶律燕却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郭芙虽是她嫡亲的嫂子,两人却时时斗口,这时她听了嫂子的话,猜中她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最后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的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丐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注视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在大校场四周,她早已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一直耽心圣因师太韩无垢转轮王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眼见末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到底来襄阳为的什么?说有什么图谋,怎的终不见有丝毫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又决无是理。”饶是她一生智计无双,这时却也猜测不透,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一掌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便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争为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十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今日城中这件大事。她一直在想:“那日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日来见我一面,因为今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啊?”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便是立时到来,最少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中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还说什么?”一转念又想:“不会的,那决计不。他是当世大侠,最重言诺,怎能说过的话的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言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他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而在大校场中,黄蓉却在细细推想女儿的心事。她心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遇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仅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若非洪七公恩师,便是靖哥哥自己,但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或者,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又是另外一人?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均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黄药师的生性有几分相似,再说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有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呆了一呆,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其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不见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什么事?”郭芙一呆,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倒仔细想一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涉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早估到她心中还藏着什么不说,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过什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隐瞒了,说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什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黄蓉心中暗道:“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你想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   …杨大哥那里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什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话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子就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什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再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定是杨过无疑,想必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杨过为了给她争一口气,竟是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什么要给襄儿化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常突然间的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   她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却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黄蓉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道杨过智谋之高,虽然尚不及自己,但此人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等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她郭家满门。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只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襄儿,所以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嬴得她的心。   黄蓉心中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的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要相隔数月,他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是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的约会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道:“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那可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澜漫,那能懂得到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头一看,原来武修卜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老者用掌力震了下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自己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与她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丫鬟,说是二小姐在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   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袖了一柄短剑,再拿了白腊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一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郭襄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这么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这不叫人心焦么?”黄蓉大慰:“原来他没还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说道:   “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跟老天爷说了吧。”黄蓉本要伸足走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又将脚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的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什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把来犯的蒙古军尽数杀退,襄阳百姓人人得保太平。”又听她说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都能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对郭襄便不如郭芙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福,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这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这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到“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微微一怔,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是花言巧语,说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洞悉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在一心一意等待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祝祷。但她转念一想,却又耽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是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觉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越加对他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拋诸脑后,再也不念半点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过于聪明,一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了几分忌惮的防备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擦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拙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他……他也来了么?”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是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要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郭襄一听,心中好生失望,眼眶一红,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了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   “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你知道什么?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因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给我送了这么多好礼,我什么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吧,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越越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去便要揽牠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对郭襄侧目斜倪,似乎毫没将这小姑娘瞧在眼里。郭襄笑道:“这位雕大哥可真骄傲得紧,牠不睬我呢,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在了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似乎在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一般。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吧。回头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拍掌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牠再喜欢也没有了。”郭襄道:“那你等一等。”飞身奔到厨房,亲自捧了一小坛陈酒,回到花园。   (第二十五集完)   一0一:群豪献寿   大头鬼打开酒坛,一股浓冽的酒香,扑鼻而至,他捧起坛子喝了几口,连赞:“好酒,好酒!”拿到神雕嘴边。神雕的铁嘴一啄,已在瓦坛上啄了一孔,伸嘴入坛,片刻间将一坛酒饮得干净。黄蓉心中暗骂:“襄儿这小鬼当真该打,胡乱拿我这九花玉露酒去给一头扁毛畜生喝,岂不糟蹋了?”原来这酒调配极是费事,乃是黄蓉依照父亲配制九花玉露丸的方子,采集花露,和以珍贵药草,再酿入一等一的陈年佳酿而成,若非至交好友,决不轻易奉客。   郭襄笑道:“雕大哥酒量真好,咱们走吧!”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一走进丐帮大会的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什么也不懂得,郭姑娘带我来,我便来了。”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全已被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曲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堕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的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果然是威风凛凛。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人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旗鼓相当。   番功夫一显,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是再练十年二十年,也不能是他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是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一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天,其实中间所蓄的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是轻描淡写,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一个两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斗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蓝天和久斗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省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然间见到对方露出一个破绽,机不可失,喝一声:“着!”   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他满心喜欢,眼见敌人胸口门户洞开,这一掌非中不可,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掌果然是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台下观斗的群雄齐声惊呼,因为从这掌力中胸的声音听来,耶律齐非死必受重伤,适才梁长老曾谆谆告诫,此次比武点到即止,倘若蓝天和这一掌把耶律齐打死了,他是郭大侠、郭夫的爱婿,只怕马上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但蓝天和一掌既出,立时脸上惨白,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完一跃下台。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中之理,再看耶律齐时,只见他脸露微笑,浑若无事。众人均想:“明明是蓝天和打中了耶律齐,怎地反而是耶律齐饶了蓝天和,便算他有内功,也决不能如此取胜啊。”原来蓝天和一掌打在耶律齐胸口,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但却又不是一掌打空,只是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黏稠之力缠在他的掌上。   但这一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胸口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自己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蓝天和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黏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尺许,却是离不开耶律齐的胸口。当日师傅授他武艺之时,曾说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大是绰绰有余,但倘若遇上了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但三十年来他始终未曾遇到强敌,师傅这一番话也就早已置之脑后,只道师傅只是告诫他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不可骄傲自大之意,以自己外门功夫之强,出手之迅捷,敌人便真有神奇内力,也决无机会传入自己体内,岂知到头来终于遇上了克星,眼前这个中年人,果真有如此功夫。   这番念头只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黏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散,蓝天和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耶律齐饶了自己一命,因此上感愧之余,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台下人人得见,蓝天和掌力之威猛凌厉,自是有目共睹,但耶律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可说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于是全真派的俗家弟子、东邪南帝各系的弟子也均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三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惊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但一瞥眼间,只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分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正斗得激烈,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因之那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雕,想来便是什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在左近,他若是来抢帮主……他若是来抢帮……”一剎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哥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唉,这个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克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却又出现了。”   但她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已连败七人,再也无人上台较艺。只见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齐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起来。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刻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再要为难,也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急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的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十余丈之处,翻身下马,上前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来不及等二人开口,先留神瞧他们的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却见这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到了什么意外的喜事。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一名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心想:“北路敌军又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极。”要知新野与邓州离襄阳都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都是平野,并无山川阻隔之险,蒙古铁骑如狂风暴雨般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   “可是有一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长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前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上的耳朵都给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的人马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个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城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知道,他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将这消息一宣布,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这酒筵倒是早就预备下了的,丐帮今晚本就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锦上添花,又传到大捷之讯,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心中虽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却把少数人的郁闷,剎那间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雄东一团、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这筵席模样虽陋,酒肉菜肴却极之丰盛。   群雄都道那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价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件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且别分辩,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了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下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三个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问:“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是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啸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道:“史氏兄弟来啦!”过不多时,群兽的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只听得场中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野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却甚是镇静,对武修文道:“你去城内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襄郭姑娘祝寿,恭献寿礼。”那声音非一人所发,乃是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的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盖人心难测,史氏兄弟虽如此说,未必定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入城内调兵。   过不多时,第一队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那弓弩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皮,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下。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猴史孟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之外。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丝毫不乱。大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斗然间见到这许多猛兽,终不免中心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什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不是?”史伯威摇头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力气可真不小。”说着打开了手中的皮袋。郭襄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蒙古兵的耳朵,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侠率人所杀?”史氏五兄弟当下向郭靖、黄蓉一齐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郭姑娘身在襄阳,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那是非杀不可,只恨蛮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合城百姓致谢。”要知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江湖游侠之事久已不闻不问,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又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   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备生日礼,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襄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清楚。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的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之处相迎。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什么?”   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中他的心思。”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   片刻之间,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咱们来送第二件礼物。”郭襄道:“多谢,多谢。”只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些或大或小的盒子,生怕他们又送什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物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一晃火折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一个“恭”字,郭襄大喜,拍手笑道:“好玩,好玩!”那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个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这烟花乃是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半空中这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黄蓉心想:“这流星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什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斟酒未定,只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指着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道:“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襄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本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成万米粮,成千成万担草料,如水流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那米粮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耽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平安归来吗?”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人。”说道:   “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聋哑头陀、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八十一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樊一翁又道:“咱们探得蒙古蛮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一见咱们的祝寿烟花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的八十一位前辈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宪宗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是大杀其威,但烧毁了蒙古在南阳积贮数年的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稍有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功劳是更大了”,当下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连称谢。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之声,仍是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斗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伍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若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把盏敬酒、猜枚行令之声,响成一片,言语之中,人人都称颂神雕侠的功德。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这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掌中,在当世豪杰之前扬眉吐气,那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未露面,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心眼儿窄,不免有点悄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采。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然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是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喜欢,竟把眼前的大事拋到了脑后。”于是纵身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蛮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咱们便立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答话。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   “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于是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这话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奈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腿,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一齐都集在这乞丐身上。   只见这乞丐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右手持着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并无定见,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忠心耿耿,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料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再也不能向上升迁,那想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上台向耶律齐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人人均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丐帮帮主前后交替,历任都以打狗棒为符节。耶律齐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便也给奸人抢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是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何师我道:   “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替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寻获。第二,杀害前鲁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成,便想做帮主,未免太性急了些。”这一番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焊,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言之错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胆大之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寻得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艺最强,谁便来作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他的武功又胜过耶律齐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实在颇为有理。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他?”   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轮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这大胆狂徒。”何师我道:“梁长老,弟子若是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动了真怒,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   一0二:三件礼物   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耶律齐自来慷慨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不禁暗暗有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幸何如之。”何师我道:“好说,好说。”将铁棒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来。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占地极广,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之“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二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群雄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是辨认不出他是何家数,只瞧出他功力极为深厚,至少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而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劳绩而逐步上升,但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瞧他的身手,又决不是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丐帮中一直自诲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在积蓄真力,以待已毙。耶律齐在一日之中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掌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他掌力之强。一根火把映出两个影子,十多根火把照耀着相斗的两人,高台上数十个人影或浓或淡,飞舞来去,当真是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说这何师我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之止,他未露出一招自己本门的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来历,再拆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不是自愿认输,便得露出真相。”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虽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袍袖一拂,一股疾风向外一吐,跟着缩了回来。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一长,登时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同时“啊”的一声大叫,腾的一声,耶律齐跌到了台下,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之极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早有十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一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与耶律齐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何师我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击。他拳脚功夫精妙卓绝,虽是赤手空拳,原朼不懂敌人兵刃在手,当下拳招一变,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面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一翩,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非将兵刃撤手不可。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一避,松手放指,耶律齐挟手将他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脸颊上猛地一阵剧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虽然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来是藏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急怒交攻,忙抢上去看视。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使诈,然而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即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郭芙大不服气,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负。”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嬴。”   只因在紧要开头中台上一黑,郭靖和黄蓉仍是没瞧到何师我用什么招数取胜。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似是一片扇骨,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用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番话后,丐帮中便有许多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之酒杯菜碗,被那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围住。大校场口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恭祝郭襄姑娘芳辰,来献第三件礼物。”只见那八个人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一转眼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中间那四人各伸右手,抓着一集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那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惊,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和尚,竟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无色禅师,其余赵老拳师、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理会这些人有多大的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提着布袋的那四人手臂轻轻一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没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乃是金轮法王的大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地给无色禅师、赵老拳师等擒住。郭襄本来猜想这袋中定是袋着人么好玩的物事,忽见是一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大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手中的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因而被擒,这兵刃也给人夺了去。达尔巴一纵身,跃到了台上。青灵子向郭襄笑说道:“郭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耶律齐叫他上台做戏,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自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达尔巴对着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达尔巴提着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将金杵往他头顶碰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黄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了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乱间,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无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杨过派这些人来捣乱,到底为了何事,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击下台来,但他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死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竟是十分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量招,终是不能将史叔刚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何物。”突然伸出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那铁棒登给他一掌劈碎。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丐帮帮众一见此棒,剎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叫了出来:“帮主的打狗棒!”正在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一齐退开,人人都是大为奇怪:打狗棒何以会藏在那铁棒之中,何以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何以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那知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将竹棒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双手持棒,递给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的帮众自见了那打狗棒后,知道青灵子等所以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绿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命丧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   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使一招“后羿射日”,自下而上攻了上去。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避,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戮、刺、打,所使的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尽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醒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两人的对答,半点也摸不着头脑。郭芙道:“朱老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满尺,却又不是娥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脑子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冒着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才不得不使出兵刃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又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襄道:“想是这场中有人认得他兵刃身法,他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很不服气,道:“什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   “啊,他脸上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胶水面粉假装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是装得可怖,便越是丕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乔装的假脸上如果有什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十六年,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还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妺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   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荆紫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个人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这兵刃倒有点儿像,是了,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因此一时瞧不出来。”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我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依稀是当年英雄大会中那个霍都,但她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如果他真是霍都,这藏僧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   黄蓉道:“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这般以性命相拚。那一年终南山重阳宫中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件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吧?”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奕奕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道:“怎么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混混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步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的原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杀鲁有脚乃是霍都。那时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出来抢夺帮主。纵然凭武功不能尽败群雄,他还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此,他便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他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那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太把我黄蓉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将霍都的真面目揭穿,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那也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郭襄想起一事,道:“那霍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了,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过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他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襄轻轻的自言自语:“那日我在羊太傅庙中祭奠鲁大伯,他……他一定听到了我的话。他知道我心里难过,因为鲁大伯被奸人害死了,于是便去捉这奸人。他自己呢,怎还不来啊?”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猛了。两人同是一师所传,互知对方的武艺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却长于矫捷轻灵,堪堪斗了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黄金杵重达三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难道是发起蛮来么?”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黄金杵上一推,那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而去。霍都大骇,这才知这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的武功,这金轮飞掷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转化出来,眼见金杵掷来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又躲了一招。那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那黄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提一口气,在杵影之中跳荡闪避,生死之差,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黄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毕,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败类。神雕侠饶了你,但叫你回到西藏,从此不可再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甚是臃肿可怖,总是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大喝一声,纵身高跃,双掌从半空中直击下来。原来他给黄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为人极其凶狡,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那便施展临死的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反而郭芙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他体内所剩的力道,半分也不余的用了出去,郭芙乍见他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借给了丈夫披服,眼见她性命要丧在霍都的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便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了霍都的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台下,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只是高台之前竖立着两根数丈长的旗杆,那暗器似乎分从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黄蓉瞧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黄药师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能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相隔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   “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吧!”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道:“是!”两边旗斗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松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跌,落到离台数丈之处,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是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真是……   真是……”他心中感激,又拙于言辞,不知要说“真是”什么才好。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对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杨过微微一笑,纵身跃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这三件大礼,真是……   真是辛苦你啦。”   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颗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说着左手一挥。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手中拿者灯笼火把,有的负担提篮,分布在校场四周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那知隔了一顿饭时分,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祝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精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娲祝寿故事,顷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两湖间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到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祝寿,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郭靖虽觉杨过为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他要任性胡闹一番,也且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摇头,微笑不语。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事先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的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夜中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烟波钓叟本事不错,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耽起心来,生怕他们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但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公,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自己亡母,说郭襄生得像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   “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心中均想:“他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若有心为本帮之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爷,敝帮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叫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外,知他便此飘然而去,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一0三:三世恩怨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数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吧。”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里许之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但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均已悄然引退。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是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齐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表。黄蓉命人取出银子,打赏戏班伶人,各班子直演到天色大明,方谢赏散去。   郭襄见杨过这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越想越是难过,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自觉索然,一扭身离开大校场,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追到她的身边,携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襄儿,怎样啦?今天还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险险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知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送郭襄到她自己房里,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好。妈,你一晚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母女俩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中全是汗水,她那想得到这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的那只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之所以离去,也是因误中姊姊所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祇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祇因他倜傥英俊,神彩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历时三世,牵缠已及百年,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实在是感激不尽。”郭襄奇说:“妈,杨大哥怎么会不安好心,他能有什么邪念?”黄蓉说:“我起初想错了,以为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头说:“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在山西时,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戮死了我,费什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耽心什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恨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他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什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所耽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郭襄矍然而惊,颤声道:“什么?那怎么会?大哥哥亲口跟我说,龙姊姊因身受重伤,被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大哥哥说,龙姊姊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字是千真万确,可是我便耽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高肓。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如果是我,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病。”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耽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叫他珍重千万,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千万’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那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平平安安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致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又是一惊,道:“没有南海神尼?”黄蓉叹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   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不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龙姊姊已经死了么?这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去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龙姊姊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夭折的。若倘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那岂不是要令他发狂么?”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就是没机会向他提一句,请他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郭襄也耽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和外公在一起,立时便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怎生是好?”黄蓉道:“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那是上上大吉,万事全休。要是到了约期,他不见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他会深深恨我撒诳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妈,那你不用耽心,你完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己,他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和姊姊,今日又为了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也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龙姊姊相见,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跟他见面了。”   郭襄大吃一惊,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见杨大哥?”黄蓉握住她手,说道:“倘若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爱跟他游玩便一起去游玩,爱到他们家里作客,便去作客,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什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龙姊姊,伤心悲痛,咱们该得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道:“他是不听人劝人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知道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自是又作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蹙,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   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今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如何穆念慈在王铁枪庙中殉情等由,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终于落得这段下场。”   郭襄道:“妈,她是没有法子。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是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欢到底。”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锦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入床中,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但见她鼻息细细,沉沉入睡。黄蓉望着女儿悄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女儿之中,我一生定要为你操心最多。芙儿、襄儿,虏儿三个,到底我最怜惜那一个,我自己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登时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时时都挂在口头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的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之时,说得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乎旁人便是亲眼目睹,也没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夫妇应安抚使吕文焕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日晚上没有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郭襄的使女道:“昨晚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又怕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黄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小龙女之外,他还肯听谁之劝?若是他听信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寻她回来,但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耽耽,南北夹击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四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原来郭襄那日听了母亲细述往事之后,虽然当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割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   不断的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大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我求他三件事,定须给我做到,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而去。   但杨过和外公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在难以寻觅。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的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是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人家也是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一个人坐在道旁一块大石上,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她坐了一会,心想:“饭店便没有,寻些野果充饥便了。”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棵。正没作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着个魁梧奇伟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头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圆冠。那马奔驰极快,一转眼便过去了,但奔出十余丈,那老僧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脸有诧异之色,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起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个白眉老僧想必也是好人。”于是答道:“我是郭襄,从襄阳出来,要去找一个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告诉你。”那老僧道:“你说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在途中见到,便可指点途径。”   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找的那个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显然便是杨过,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那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么?”法王笑道:“我怎么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只怕你还没出世呢。”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什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玛。”原来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第一高峰之名,那法王随口说了出来,隐有武功高绝,天下莫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吗,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杨大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杨大,你说姓郭啊?”郭襄悄脸微微一红,道:“咱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一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识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从襄阳悄悄出来,他既是爹爹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不如还是不说的好。”于是道:“你说郭靖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是过命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在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   他说到这里,双眼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原来法王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制自如,纵然要心脏停片刻,也是不难,何况区区泪水,那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能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刚从襄阳出来,怎么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他。”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   突然又摇头道:“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岁出头了。”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便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为父亲健在而喜,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我说没死便没死,他是我爹爹,难道我还会骗你么?”法王喜道:   “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什,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地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啊?”法王道:“啊,前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啊?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道:“好吧!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   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法王牵过马去,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   郭襄道:“这个可以克当?”法王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过老僧的两条腿。”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不对!大和尚,我肚子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见尽是素食,入口无甚滋味,只是实在饿了,只得勉强吃个半饱,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而去。   这匹马极是神骏,一发力奔跑,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一晃眼便奔出了许里。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心中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前面树林中那和尚叫道:“郭姑娘,我这座骑脚力不行,快催他一催。”郭襄大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她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与法王背心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行在襄阳城北大路之上,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郭襄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不禁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吧,我慢慢跟着你便是。”   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你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那两骑马已奔到眼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吧!”   那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怒喝:   “什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叫道:“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原来那两个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运力往里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生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巨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未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只听得喀别一声,大头鬼胯下的坐骑脊骨折断,软瘫在地。   大头鬼大怒,跃下马来,便欲猱身而上,与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   说道:“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是爹爹的好朋友,那法王是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长须鬼道:“你在那里遇见这个和尚的?”郭襄说道:“我刚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他在骗你。”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以往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第九层,正在勇猛精进,练到第十层时,心魔蓦起,无法自制,终于在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竟尔冲破第十层难关,此时已到了第十一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是前无古人。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自感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于是扈南来,要双掌击毙杨龙夫妇,一雪当年之耻,那“龙象般若功”共分一十三层。第一层功夫浅易无比,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技,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四十年的苦功。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的境界,只是人寿有限,神功无穷,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百年间练到九层十层,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便陷欲速不达的大危境。这时金轮法王练到了第十一层,据那“龙象般若经”言来,每一掌击出,均具十一龙十一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实则既已横行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二层,也已多余。   但见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时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长须鬼功力远为深厚,知道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便一招“托大势”,双手举起撑持,只觉便有数千斤的重量压在臂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郭襄大惊,向法王怒喝:“这两位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长须鬼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五指伸出,抓起他的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长须鬼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的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她年纪幼小,却生具一副侠义心肠,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长须鬼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下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长须鬼叫道:“姑娘快逃,别……”下面“管我”两个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法王提起长须鬼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因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有深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什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姆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一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长须鬼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吧。”那马吃痛,疾向来路奔驰而去了。   且说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二人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未辰初,已到了宣城。两人来到一家大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退隐湘州菱湖旧居,以傻姑为伴,他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浩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酒,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住,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的脾气是越老越邪,越是怪僻。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黄杨二人一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极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黯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一0四:跛腿奇人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邂逅,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却记着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余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杨过敌手,当下不理杨过的问话,望也没望他一眼,径自走向楼梯。那黑脸人也是忽必烈帐下极有名的武士,一向自负,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谁也没放在眼里。他斜目向杨过微睨,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想要提起他一把摔入街心。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他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拍拍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又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却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这路掌法,高明得紧,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但见他长袖飘动,手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那黑脸人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中,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兴胜概,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得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人忽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那“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一齐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的奇功,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嬴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掌,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问道:“闻道老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见过此人的名头。”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难道世上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斗异,心中倒也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末闻其名。”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欲从心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啊”的一声长啸,屋瓦震动,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倒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数响,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道:“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的种种,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一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杨过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踪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那是长江中上落贸迁的的一艘货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却也不去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船中一个客商和杨过作别,说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不知父坟却在何处?   我不好好安葬亡父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南赴嘉兴,此时方当降冬,江南虽不如北方苦寒,却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悄然往嘉兴而来。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觅路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是二更时分,大雪未停,星月无光。他双眼黑夜亦能视物,只见这铁枪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杇,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杨过走进庙去。只见到处都是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杨过悄立殿上,想象三十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自己终身未能得见父亲一面,如此命乖,世所罕有,眼见神像斑烂毁破,半边斜倒,当真是满目凄凉,伤心人临伤心地,愈增苦悲。   他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三十余年,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于是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下,双坟并立,坟前各立一碑,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一股疾风飞出,碑上白雪四散溅开,只见左边的坟碑上书:“杨门烈女穆氏之墓”。杨过心下嘀咕:“这杨门烈女穆氏,却又是谁?”再看右边那墓碑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那墓碑上一行大字写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一行小字写道:“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谢世,又何必立碑以彰其过?   哼,肖你这等牛鼻子老道有何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手掌正要击向墓碑,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武林好手,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耳听得这声音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圮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来的究竟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来。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有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只见当先一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腿断了半截,竟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二人额头生着三个大廇,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的和尚。杨过暗暗称奇:   “这四个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为首的光头取出火折晃晃,找了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了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是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光头引路而行的。”   那光头老者举起腊烛,在铁枪庙前前后后巡视搜查,四个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身形微晃,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搜巡回到正殿,光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的行踪,他若是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种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走来送死?”第三人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是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他们在此等候柯老公么?”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中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但只单身一人。杨过幼时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甚久,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小的第三人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第二人喃喃的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上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各服三粒。”手一扬,一个小小磁瓶向为首的光头老子掷了过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办,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感。   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他既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这老儿跟咱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怨,就饶了他吧。”第三人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四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声喝道:“一齐动手!”四个人应声跃起来,分站四方,正好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为首那光头老者沙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败作父,卖国求荣,乃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大地,你如何拿这种奸贼来和我飞天蝙蝠相比?”等三个矮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允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各出一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那四人都觉着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在血肉之躯身上,那光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四人所围的圈子之中,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个铁枪王彦章的神像。四人的四掌都击中了神像的脑袋,一个姥姥大的首级登时变成泥粉木屑。这四人中三个是盲人,双目不能见物,那还罢了,但那光头老者却是目光十分锐利,只眼前一花,柯镇恶竟已变了神像,不由得又惊又怒,四人一齐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臂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的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柯镇恶冷然道:“阁下是谁?”杨过道:“我乃杨康之子,杨过便是。你在桃花岛上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人物,有流芳百世,也有遗臭万年,善恶全凭人为,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光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威,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不晃,已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四人的手掌尚未与他手掌相交,一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这四人中第二人武功最弱,偏是他的脑门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当即晕了过去。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光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光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廇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蛟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个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露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伤了他们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除沙通天外,其余三人均是瞎子,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缚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一来为时甚暂,二来不得师父和师兄弟的欢心,从未被允可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丝毫不知这些人的事迹,更不识得四人面目。   沙通天等人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个个身有残疾,决计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在荒僻的乡村之中隐居。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   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一来邪正异道,二来又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务须赴湖州府菱湖镇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在菱湖镇取得桃花岛的痒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嘉兴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公子,令尊在日,咱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咱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咱们去吧。”数十年之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铖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灵气沮,豪气尽消,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到菱湖镇去,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自己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青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暗暗起敬,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只因你言语中毁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话。我瞧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梗直异常,那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原原本本,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道:   “当晚经过,这几位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位且说说,柯老头可是有一句虚言?”   他最后这句话声说得甚响,惊起了高塔上数十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沙通天叹道:“那一年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斩去,那能活到今日?”   杨过抱头坐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唯听得高塔上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能为父补过,我曾听我二弟朱聪言道,夏禹是大圣人,可是夏禹的父亲是个恶人。”   杨过凝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种种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自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军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动手,待你们杀了他,我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沙通天和彭连虎等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沙通天道:“杨大侠,咱们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   “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肯要柯老公公的性命。”沙通天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咱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吧。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犹如遇了大赦,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柯镇恶性命,却又十分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下地来。柯镇恶道:“我到菱湖镇去,那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道:   “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叫人头痛难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母好生着急,连派了两批人寻访出去,都是音讯全无。我老瞎子在襄阳反正也出不了力,于是也出来找她。东西北三方都有人去了,我只熟悉江南风土人情,便到江南来。”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么?”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欺骗我大宋君臣来的,官阶可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议论,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惊道:“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柯镇恶道:“是啊!我一怒之下,每个蒙古使臣送了枚毒蒺藜,随即要赶回襄阳报信,岂知遇上了这四个恶鬼截道。我想老头儿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菱湖镇去说给程英、陆无双两位姑娘知道。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则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儿守了信约,四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之险?”柯镇恶道:“这个我可不知了。”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吧。”柯镇恶自在襄阳见他干下这等大事,甚服其能,说:“有你赶去下手,我可放心了,老杇在襄阳静候好音。”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柯定尚尊办。”杨过下拜叩谢,掉首北行。   杨过回到嘉兴府,买了两匹好马,径投南阳而来,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原来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一时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但见旌旗招展,刀枪耀日,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四下里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虽具一身武功,但知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南大营。后日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遍了,竟没听到关及郭襄的丝毫消息。杨过在遍营中擒到一名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眼见春暖花开,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吧。”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之计,于是翻身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皇帝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咱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郭襄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那里能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一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轻轻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摸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朝西北方奔跑,他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我。她一口气驰了一个多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六七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她走的是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鼻息如雷,一个人横卧在路中打鼾。郭襄一看,这一惊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路中心卧着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勒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一望,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而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便即拦阻,如何这般戏耍姑娘?”   纵马向前急冲,奔到近处,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下。   (第二十六集完)   一0五:万花谷中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径自击在法王脸上,便在此时,郭襄的坐骑已一冲而过,奔到了法王身后,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在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一张咀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身子一挺,又要将自己荡回,乘势直堕,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法王吃了一惊,生怕她摔在地下受伤,急忙仰身将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快速之极,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双脚一松,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然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待要下手,竟有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上的“天鼎穴”、背上的“秉风穴”、胸口的“神封穴”   、臂上的“清冷渊”、眼上的“伏虎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七八十斤的岩,压在他的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吧!”说着上了马背,提缰欲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欢喜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彭、砰彭几声,都摔了开去,只见他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郭襄点中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胸口不免隐隐生疼,但两人功力究竟相差太远,郭襄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静,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要知金轮法王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却又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生平罕见,虽说是仇人之女,但她年妃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武林中人,对这传徒留宗之事瞧得比甚么都重,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想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晃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去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呢?又何况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于是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和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给他打死了。做和和的慈悲为怀,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并不相信,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如果你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苏。”   法王摇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郭襄括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什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什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嬴。”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嬴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齐心合力,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那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知道,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他的痛处。法王在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他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且教他吃些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了得。”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般若功’……”法王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那才是龙象,倘若不堪一击,终究不过是小蛇臭猪吧啦!你的武功倘若胜得过他,你不用逼我,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我料得你,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他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是个聪明之人,岂有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一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听郭襄这么说,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其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我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什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敢去相见,徒然吓得你心神不安。”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练那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莅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的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到绝情谷去便了。”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想:“我只悉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什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传授自己衣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方能成为本门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极是慈和。要知武林之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弟须择师,师亦择弟。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只觉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乃是皇帝忽必烈的南路军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宪宗皇帝的北路御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实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随后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杨过脚程快,又赶得心急,却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数日。   且说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自是日夕挂怀,十余日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数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了得,双剑挥舞,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这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营之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她的音讯,决非好兆,于是与郭靖一商议,决意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他同去,黄蓉也知这二人是极好的帮手,于是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   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咱们也得先往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天时,冰销雪熔。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程英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这孩儿出生的第一,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当世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太阳和暖,南风熏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为替黄蓉解闷,指着一株桃花说道:“师姊,北国春迟,你瞧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桃树,却早在开始结实了吧!”   程英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注目而视,只见程英娇脸凝脂,眉薄鬓轻,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十几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牠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急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咤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四间茅屋,屋前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那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拍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信道:“不开,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灰烬。”   忽听得左手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合什恭迎。”黄蓉一转头,但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安好。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甚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   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张茶盘,过来饷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个人谈笑甚欢。   原来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修为又进,到得晚年,三个人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的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盘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足舞足蹈,得意非凡。   黄蓉笑道:“老顽童,什么事啊,这般喜欢?”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他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什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什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   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什么门道?”反问:“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什么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什么稀奇?”周伯信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育,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班,豹有金钱,至老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信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有见过。”周伯信道:“好,我就给你瞧瞧。”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一看,见玉蜂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有翅上有“情谷底”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我在绝,情谷底。”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种水磨功夫。”一转念,笑道:“那又是什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了?你磨着瑛姑,请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胀红了脸,说道:“你去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手中的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另另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一看,只见那两只玉蜂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左翅是“我在绝”,右翅是“情谷底”。黄蓉大奇,暗想:“造物真奇,也决无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是刺着这六个字。   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吧?”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我在绝,情谷底。”   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侧头向周伯信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养的,是外面飞来的。”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会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信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前几天,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信道:   “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一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跷蹊。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和程陆二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更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好歹也能救她出来。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且说杨过与小龙女相约之期将届,不敢耽搁,还早了五天。那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然每次均是沮丧而归,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这时旧地重游,但见到荆莽森森,空山寂寂,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地,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杨过轻轻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的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仍如往年一般歇宿,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果已不再重生,但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是开得云茶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肠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杨过已是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他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明明是小龙女所刻,却是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杨过大叫一声,急奔上峰。他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山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杨过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可是小龙女始终没有再来。   杨过便如一具石像,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杨过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知道自己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自己图了自尽,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是如此的爱你,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杨过犹如行尸走肉般步下山来,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自己不识自己,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剎时之间,心中想起了几句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忘之词,杨过一想起,也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了,只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坟骨冢香之所,而我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杨过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望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相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这时他功力何等深厚,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鸣响,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上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杨过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的那个深谷,只见烟雾缠绕,终年不见其底,当年他将那半枚绝情丹掷入,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达谷底。仰起头来,纵声大啸,只吹得断肠崖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杨过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不见你的踪迹,今日想来,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不要伤心,不要伤心!”杨过双眼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且说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那法王实是个当世的奇人,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身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皇帝之尊,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艺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口上,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一0六:高手云集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眼见大敌当前,精神为之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锡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一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是白费光阴,将功夫搁下了,因此竟是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受惊失足,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二十余丈,见她跃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还是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的身子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那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郭襄遮得无影无踪。   法王浩声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头一看,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老年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   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自成一家,端的是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的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极辣手的人物。他此时痛惜郭襄惨亡,无心与之为敌,黯然道:“郭襄姑娘堕入这深谷之中了。”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这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信道:“好端端的她怎地会堕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摇头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传你的臭衣烂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却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了她到谷底。”   法王心中怅然,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诀。她这竹棒虽不如丐帮中历代相传的打狗棒神奇,但坚韧赛钢,使开这打狗棒法来,确是凌厉难当。   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为了替爱女复仇,招招下的均是杀手,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阵,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五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   黄蓉举竹棒往上一撩,铮的一声,给他举银轮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那法王自持大宗师的身份,见对不用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一层“龙象般若功”后,始终未曾使过,今日得逢高手,正好一试,眼见周伯通一拳打到,于是拳对拳,跟着一拳还击过去。他拳头尚未与周伯通拳锋相遇,已发出劈劈拍拍,极轻微的爆裂之声,似乎全身骨骼都要碎裂一般。周伯通吃了一惊,心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寺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去,力逾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但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感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却已觉法王击来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平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他过招较量,一生大小数千战,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未明敌人到底是何门道,只是使着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然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是决无可能。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十余年苦练的神功一出马便收效,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距自己背心“灵台穴”已不过六七寸,当下回手一掌,拍的一响,黄蓉的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一掌断我竹棒,那是什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双双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叫道:   “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不再出招追击程陆二人,突见黑影一晃,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向外一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法王这一击避了开去。法王却不知瑛姑的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极古怪的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身形一晃,向左闪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那能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坚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掌,谁也不敢对眼前这个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只是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是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二丈有余,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拚,但听着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自己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一啸,向着法王一指。那一对白雕纵声长鸣,从半空中向法王头顶扑击下去。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有忌惮之意,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能奈何得了法王?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掌向上扬了两扬,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那双雕跟随黄蓉已久,自己沾到了若干灵气,听得黄蓉口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不敢正面与之搏击,于是在空中虚张声势,突然一声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雌雄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到最强的境地,法王掌力之强,本来远胜一灯,但说到修心养性之功,却又远逊,兼之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感可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一加打扰,不由得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虽遭丧女之痛,仍是机智绝伦,一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时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敢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为了要使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她叫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转念,那突口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心中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的眼珠。法王骂道:“孽畜!”一掌拍出。   岂知雌雕这一下乃是虚招,离地面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鸟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手掌向自己头顶一拂,拍的一声,只见毛羽纷飞,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斛斗,堕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个以二对一。”抡起双拳,直上直下地往法王背心打了过去。   那雌雕见雄雕堕入深谷,一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当下不敢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便在两股巨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窜出,身形一晃,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来。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非到二三百招以外,难分胜败,那时一灯大师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那树林离他尚有二三百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是强烈异常,对准着法王的面门疾射而至。法王举银轮一挡,拍的一响,那粒小石子在轮上撞击之下,登时碎成数十粒,四下飞溅,法王脸上也溅到两粒,虽然石粒微细,伤他不得,却也疼痛。法王心中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一晃,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原来林中出来的,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中小酌,与几个乡农闲谈,猛见双雕自空中飞过,知道不是黄蓉,便是郭芙郭襄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这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是远远跟着,直至见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料来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劲敌,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一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信道:“若是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这时三人并丁字形站着,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拋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信道:   “不错。今日咱们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绝,从此天下,更无传人。”提起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击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笑道:“你可惜龙象般若功没有传人,何不便传了我,再图自尽?”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地,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那雄雕毛羽零乱,已是奄奄一息,右爪仍是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那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一个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骑着一人,赫然正是郭襄。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呆了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时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门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   “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晃。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吧!”法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一灯等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各骇然:“这和尚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救人啊,快救人……”只说了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只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接他。”撮唇作哨,召唤雌雕。但连吹数声,那雌雕却是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这对雕应唤如响,从无一次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竟然不闻不问?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道:“雕儿!”   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雕全身冰冷,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雕虽是畜生,却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这双白雕为伴,更是心中伤痛,禁不住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时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双雕比翼而死,心想:   “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牠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下是怎生一番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那口金针,交了给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体,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黄蓉暂且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除了法王穴道被点、郭襄困顿未复之外,其余各人七手八脚,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普通的熟手工人,一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   程英在绳索的一端上缚了一块岩石,放入深谷,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那绳索渐结渐长,不住的垂落。   这七人个个内力充沛,一直忙了一晚,竟是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但绳索虽然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是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耽心起来,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长啸以答,岂知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微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   ,将那木块掷了下去。但良久良久,谷底如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暗耽心。程英道:“山谷虽深,但计来长索已应垂至,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剎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纵全无,有甚么杨过?”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道:“大哥哥他明明是在下面,怎会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众人一来关怀杨过,二来心中好奇,都要瞧瞧这深谷之底却是何等光景。黄蓉道:“襄儿,你身体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耽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么?”郭襄心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近身去,伸手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堕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堕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果是一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都是玉蜂。黄蓉心念一动,道:“周大哥,你捉一只蜜蜂来瞧瞧,看牠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至蜂,凝目一看,道:“没有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情势,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着,“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潭边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自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且说郭襄见母亲与众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什么要自尽呢?难道小龙女真的是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转身一看,只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显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郭襄“哼”了一声,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并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终究心地仁慈,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令堂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下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万只蚂蚁咬啮,痛痒难当,她为什么不再了点我的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也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   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须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妈妈暂且不要你的性命,你不知感激,还多说什么?”法王昂然道:“她点了我的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回上来啦。”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吧,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   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山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一试。”于是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变了两次,却道:“再重些!”于是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麻啦!你瞧是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吧!”   郭襄大骇,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一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其实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那里是粗浅功夫了,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极艰难的内功,其奇妙之处,比之欧阳锋全身经脉能够逆转,虽然大大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之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位,将另一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生怕伤了他的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黄药师等三人昨天所点穴道已过了十二个时辰,效力本已减弱,他运起内力真气,乘势一冲,剎时尽解。   一0七:襄阳鏖兵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那根长索牢牢的系在两棵大树之上,心想只须弄断了这根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丧命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郭襄大惊,一记肘槌,在他胁下“渊液穴”上一撞。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郭襄丝毫没加提防,对这一记肘槌正好中了穴道,只感半身酸麻,剎时之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的背心,说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故意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我动?”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十七八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她但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是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不如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去。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和身向郭襄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纵去。若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了她,但这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越逃越远,法王跟她捉迷藏般兜圈子,追了大半天,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的手臂。郭襄跟他乱兜乱钻,本已渐渐觉得好玩,突然给他抓住,才想起情势不妙,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立即伸手按住了她的小嘴。便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的说话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若是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再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成了惊弓之鸟,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听到人声,只道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里还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什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心中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个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找到谷口,只见地下插着一只郭襄的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不下于她妈妈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那法王不过逼她拜师,要传她衣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于是忧心稍减。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途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已然合围,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已十分紧急。”黄蓉吃了一惊,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好暂且不去理会了。”众人齐声称是。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的存亡关系大宋江山,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得他们袖手不顾。   黄药师、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放开脚步,于路绝不耽搁,不一日已抵襄阳城郊,远远望去,但见旌旗招展,剑戟如林,号角声此起彼落,铁蹄声奔驰来去,蒙古大军竟已将襄阳城围得铁桶相似。众人虽是久历风波,但见了这等声势,却也不禁骇然。黄蓉说道:“敌军势大,咱们虽有武功,却也逼不近城去,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   当下七个人躲在树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嘻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个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围了上来,其余的军营中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扰。黄蓉甚是心惊:“鞑子大是劲敌,治军如此严整,这一次欲解城围,实是大大不易呢。”   周伯通夺了两支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在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种最厉害的兵器,若是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得了?   七个人边战边进,敌人却愈聚愈多,数十枝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籍,但蒙古兵军令如山,竟是无人敢退一步。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儿,把这四个小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是小娃儿么?   要死便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如花如玉的小娃儿便了。”黄蓉暗暗心惊,心想:“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却忽然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是有点不妙!”但四下里敌兵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的大营,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道这种营帐是积贮辎重粮食之处,心念一动,猛地里窜了出去,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奔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但黄蓉抢得迅捷,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座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头,这才冲出,重和周伯通等会合。   那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辟辟拍拍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趣,拋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放火,他更在无意中烧到一座马厩登时战马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大营中终于乱了。   郭靖在襄阳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扰,奔上城头一看,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敌军营中捣乱,急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只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两人受伤甚是不轻。程英、黄蓉、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是深通医道,看了两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黄老邪,你们两个老儿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自己知道决计死不了。你们多化点儿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只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却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点害怕,一灯虽然出家已久,他却仍是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程英守在她的床边,暗暗垂泪。   第二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响亮,蒙古军大举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焕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一望,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都不及此次这般厉害。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叠石、用云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鏖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损折了二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但听得杀声震动天地,半空中羽箭来去,有如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边天布满了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出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之击退,谁都不敢想象。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的心血,都化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右鬓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根白发。”   忽听得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般涌近,到后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那声音真如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皇帝蒙哥亲自上前督战。蒙古官兵见皇帝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一分,两个万人队冲上来急攻北门。这是皇帝的扈驾亲兵,最是精锐之师,又是迄今未曾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在皇帝跟前建立功动勋,云梯一竖,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皇帝,亲眼瞧瞧大宋好男儿身手!”他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虽在吶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是疲累不堪,但听郭靖这么一叫,登时精神一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知道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皇帝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安抚使吕文焕瞧着这等情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身前,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吧!”郭靖厉声道:   “安抚使何出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黄蓉知道事急,吕文焕退兵之令只要一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道:“你只要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吕文焕左右的四名亲兵上前拦阻,黄蓉横腿一扫,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什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一喝,齐声称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杀敌。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声叫道:“众官兵听者:皇上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的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   那传令官手执红旗,来回传令。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箭,长箭冲烟穿尘,正将那传令官当胸穿过,倒栽下马来。蒙古官兵发一声喝,士气稍挫,再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持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三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律标枪盾牌,冲了出去。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声炮响,左右两路兵马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三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人有丐帮子弟作为骨干,个个武艺精熟,骁勇善斗,虽然被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焕三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三千宋军阵势不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是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三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云梯攻城。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下令去,命武氏兄弟挥兵让出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来。二武应命,领军退开,霎时之间,成百成千的蒙古兵爬上了城头,吕文焕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何是好?”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黄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头的五千余敌军陷入了包围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仍是攻守战打得十分惨烈,喊杀声一阵响于一阵。蒙古皇帝立马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的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之声,震耳欲聋,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掩蔽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城头抬了下来,皇帝蒙哥身经百战,但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   “往常都说南蛮懦怯无用,其实丝毫不弱于我的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舍生忘死的血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齐声吶喊,一队宋军直冲向小丘而来。皇帝的护驾亲兵急急放箭,阻住宋军。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下去,只见一位中年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当,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用矛一一拨开。蒙哥手一挥,鼓声已歇,回头向左右问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是谁么?”左首的一个白发将军道:“启禀陛下,这人便是郭靖,当年太祖封他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将军们听见皇上夸奖敌人,当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四名将军心中不忿,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白色万夫长的头饰,两个带着红色千夫长的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拍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杆子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的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个人使的都是兵刃,急切间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撤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一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一送,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体,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格开他的蛇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众亲兵见郭靖在剎那之间,连毙四将,无不胆寒,虽在皇帝驾前,亦不敢再上前与之争锋,只是不住手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皇帝身前,连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哀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一跃而起,一枪刺死了一名十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眼间又打死了十名名蒙古官兵。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糜,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起双眉,传令道:“是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众官兵蜂涌上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皇帝跟前,于是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在皇帝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两名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皇帝,退下了小丘。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枝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单骑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入接应。蒙古兵见皇帝退后,阵势微见纷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皇帝死了!”众军欢呼叫嚷:“蒙古皇帝死了,蒙古皇帝死了!”襄阳的守军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这时更有人用蒙古语叫了起来。蒙古官兵听得喊声,回头一望,只见皇帝的大纛向后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嚷,混乱中那里能分真假,只道皇帝真的殒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三千人马已损折了半数,余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余名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盟拿琶晒疟司。焐讶淮竺鳎庖怀《裾剑阕愣妨耸鍪背剑囊袄锘粕辰朗交6锨拐鄹辍⑺缆砥破欤恢泵嘌邮嗬锫贰?   这一仗蒙古精兵损折了三万余人,襄阳守军,死伤一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蒙哥退军四十里下寨,回想适才的恶战,心中兀自怔忡不定。皇帝忽必烈快马驰到御营,向皇上问安。蒙哥道:“兄弟,当年父王常赞郭靖英勇,今日亲眼目睹,当真令人心折。”原来蒙古皇帝蒙哥和皇弟忽必烈,都是拖雷之子,昔时郭靖寄居蒙古,和拖雷义结兰,两情爱好,此日为了守土御敌,却在疆场上白刃相见。忽必烈道:“陛下不须忧虑,小臣已有一计,定须教郭靖束手归降,襄阳指日而破。”蒙哥大,忙问端的。忽必烈转头向侍卫道:“宣国师进帐。”   且说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满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郭靖、黄蓉不及解休息,当下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滑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这才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焕商议军情,忽有小校来报,说道探得蒙古军一个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焕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三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大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如此之远,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为窥探城中军情,不应距城如之远,何况我军只须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见数百蒙古军士率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什么厌胜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他们做过这种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铁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万兵马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骑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那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什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是襄儿,那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楚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逞,竟然使出奸计,真是无耻卑劣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到了这高台之上?鞑子使出什么奸计?”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焚台,叫咱夫妇心痛断肠,神智失常,不能再奋勇与鞑子相抗。”   郭靖又惊又怒道:“襄儿怎地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了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关怀之情,见于颜色。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心下均甚感佩:“郭大侠眼见亲女身遭火焚之险,却详问杨过的安危,仁侠大义,固非常人所能及。”郭靖听黄蓉说完,皱眉说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她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是大伙儿一齐主张追赶的,须怪郭夫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什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突然间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背的乘者正是黄蓉。   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乘马追出。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军强弓射不到处勒马站定,只见台上站着两人,一个披黄色僧袍,正是金轮法王,另一个妙龄少女被反手绑在一根木柱之上,却不是郭襄是谁?郭靖虽然恼她常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慌,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这话声清清楚楚的送到了高台之上。郭襄被绑在柱上,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听得父亲声音,大叫:“爹爹,妈妈!”只是那高台太高,她的叫声却传不到父母耳中。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凝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上这高台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一个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的性命,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岂知郭靖不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槌,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他二人奔入射程之内,要射他一个刺猬相似。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儿的马前,大袖一扬,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却如何不知道这一去是有死无生,一见师父阻拦,于是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年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的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圣上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高台。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郭靖“哼”了一声,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又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救得女儿下来?   一0八:久别重逢   抬起头来,只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极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当下一咬牙,叫道:“襄儿听着,你爹爹妈妈以身许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要知郭靖的骑射之术,学自蒙古的神箭将军哲别,再加上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回到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黄药师忽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一凛,道:“便是斗胜,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是怎生摆法?”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们较量一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纵然王重阳复生,也比你不过,这二十八宿阵,想来必是妙的。”黄药师沉吟半晌,说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倒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一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自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有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西毒欧阳锋已死,后继无人,老顽童又身受重伤,倘若杨过在此,此人精灵古怪,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令人大费踌躇。”郭靖举目遥望北方,眼光掠过高台,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那日郭襄与杨过在谷底相会,却如何黄蓉等遍寻不见?如何相隔不到一日,便失了他的踪迹?   原来当日杨过心伤肠断,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自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于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递给了杨过,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我三枚金针,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件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龙姊姊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个回来,不论他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能再度求死,此是人生至理,从无例外。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折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道:“咱两个一起练。”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的“神堂穴”,一股温和之气,缓缓送入她的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依实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哥哥揍他一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来,在潭中一沉一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那头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这雌雕为了殉情,已随雄雕而死。   杨过待雌雕不至,当即察看潭边情景,一瞥眼,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三倍,而在巢畔飞舞来去的蜜蜂,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到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笔。杨过定了定神,心想:“遮莫是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四下里察看一遍,但见四周围削壁环绕,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井之底,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那里看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一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竟没丝毫异状,但凝神察看,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被人剥去,有些花草似曾经人移植,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   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上,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是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他想到此处,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冷,但深处浮力太强,他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杨过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是一洞。杨过拋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杨过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杨过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四下里却无人影。他又惊又喜,踪身出水,见数十丈外有几间茅屋。   杨过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心中只想:   “倘若在这茅屋之中仍是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便怎么处?”他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希望也终归于泡影,最后走到离那茅屋丈许之地,侧耳细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杨过鼓起勇气,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遍,屋中无人回答。杨过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杨过举步入内,一瞥眼处,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却是洁净异常,堂上一桌一几,更无别物,但桌几放置的衣位,他却是熟悉之极,原来与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那里是一间小室,过了这小室,是一间较大的房间。这房中的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是粗木搭成,但见室右有榻,那是他幼时练功的寒至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那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那是他读书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橱,他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的模样。杨过进了这室中之后,抚摸床几,早已泪珠莹莹欲滴,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如是从前小龙女安慰他的神情。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容如昨,正是十六年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   是真是幻?这十六年来的相思,一时那里诉说得尽?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本来小龙女年长于杨过,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自幼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忘散,多欲则损智,多事则形疲,多话则气争,多笑则伤脏,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欢。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精进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其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后,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而是杨过显得年纪大了。   小龙女一十六年没有说话,这时虽然心中欢喜,但说起话来,竟是口齿笨拙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一跃,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觔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七个斛斗,乃是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宛若游龙,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的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觔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杨过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什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杨过接过手帕一看,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一十六年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这一句话可半点不错,倘若两人易地而处,换作杨过独居谷底,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活到两三年。要知小龙女一生长于古墓,虽然初时有师父和孙婆婆照料,后来有杨过为伴,但她一向独立自活,极少依赖别人。由于长期惯于独居,她方能在这谷底过非旁人所能堪的日子。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性急,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拋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思后,知道只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杨过之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思忆不减,但决不致再图殉情。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重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看官,要知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若是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荒山,终于还是同穴而葬。须知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然有关机绿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窟,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盛,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   他回眼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突然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是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当可减缓心头的烦恶苦楚。这里虽无寒玉床,但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窟,在那里耽了一会。此后偶尔回到堕下来时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头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来玩弄而留下的,我一见玉蜂,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愈聚愈多,我每服食一次蜂蜜,便觉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的蜂蜜,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最近五六年来,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的病大好后,很想念你,但那深谷高愈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削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地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微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会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牠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牠出来,那时候你才会见到牠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细字终于给玩蜂为戏的周伯通发见,而给智能过人的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天话,杨过肚中饿了,小龙女邀他入屋,烧了一大盆鱼,并有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的小鲜鱼躯体虽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赞不绝口,吃了一个饱,这才述说自己这一十六年的种种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那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趣盎然,从头至尾问一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居然反大于天下的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她宁可便在这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杨过喜欢热闹,虽然对已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种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吧,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于是两人潜入冰窟,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他在潭边走了一圈,忽见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划着两行字。   只见那两行字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   杨过道:“他们绿长绳而下,虽然潜入潭中,但因没有从数百丈高处跃下来的一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窟所在。倘若我也是绿绳下来,那便找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伸手拉了拉绳索,试出绳索坚韧,上面系得牢固,道:“我先上去,瞧那金轮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灯大师、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道:“龙儿,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一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上窜丈余,他虽只有单臂,但辅以双足,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只觉这一十六年中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了。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间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花增了姿色?   且说金轮法王在襄阳城外构筑高台,要火焚郭襄,以胁逼郭靖投降。黄药师在城头说要摆一个“二十八宿大阵”,与之一决生死。当下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但留在城中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黄药师道:“他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若是多点人马,便胜得他也不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一围一,有何难哉?”   当下黄药师站上将台,说道:“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随即召集统兵将领,口讲指划,一一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便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为戊已丑辰未戍,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山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为丙丁已午,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武的夫人耶律燕、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天象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朱子柳等接令,自去点兵编队。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为壬癸亥子,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天象九宿,是为斗木豸、牛金羊、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月揄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为甲乙寅卯,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   众人心想东邪主军东方,南帝主军南方,北丐的弟子主军北方,郭靖是中军主将,又是中神通王重阳嫡传弟子马钰的弟子,主军中央以亲救爱女,原也恰当。只听黄药师又道:“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又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队护卫主将,其余七队上应天象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氏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常志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凭声望武功,这一路的主将都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坛下一人大声说道:“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劳动,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什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说着便从李志常手里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天象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往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上光武爷爷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门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这二十八宿大阵变化极是奇幻。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黄药师早已绘就图文,那八千根木桩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乃是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是疼痛不堪,少刻便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乱向南方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但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忽听得高台号角声响,一声吶喊,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却掘地为坑,另外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那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但要聚而歼之,却已有所不能。   当下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都是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敌军队伍又乱。   (第二十七集完)   一0九:廿八宿阵   那二十八宿大阵中暗伏五行生克之理,但见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军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子弟兵径奔东方,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一来阵法精妙、二来领头的均是当今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三来宋兵人人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兵虽然人数多了一倍,竟是抵挡不住。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号旗连挥,青旗军退向中央,红旗军疾奔西方,黄旗军回攻北方,白旗军斜趋东方,黑旗军转而向南,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看官,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兵甲虽强,武功虽盛,但文智稚浅,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主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是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是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又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高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心想:“中原竟然有此奇人,从此我不敢小觑中土之士。”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虽然双手被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郭襄道:“你喜欢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可怜。”法王怒道:   “我可怜甚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怯可怜。法王,我倒想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什么?”郭襄道:“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吧!”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只抢白得法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么?”黄药师接口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跟咱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故意在众军之前朗声说了出来,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   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襄阳城中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心中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要知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一听得已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法王在高台上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一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说一个数字,便稍停顿,只盼郭靖终于受不住这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沮胆落,不敢再与蒙古兵相抗为敌。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那法王在台上报数,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射手威震天下,西征异域,灭国数十,当世实无敌手,台前的数千精兵张弓发箭,真是当之者死。万箭攒射下,只见泗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五名丐帮首领中箭身亡。   黄蓉事先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自己父亲或死或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竟是绝无损伤。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只听得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剎时间浓烟升起,台下的柴草焚将起来。那八千黄旗军背上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但见黑烟中火焰上升,黄蓉心智已乱,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道:“岳母,你到阵后稍息,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便在此时,猛听得山崩地裂般的呼喊,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锵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阳。但听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皇帝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襄阳城下,精兵悍将在皇帝亲自率领之下蜂涌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到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可在乱军中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本来这二十八宿大阵的四万兵马,可敌蒙古军十二万。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悍勇顽抗,而蒙古皇帝竟不顾高台的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念一转,想道:“救女小事,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黄药师抬头一望,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从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知这中间的轻重缓急?   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得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时心中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便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她瞻望远处群山,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然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是异乎寻常的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剎时间似乎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一齐淹没。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留出一条信道,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疾行。在那两个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健翊如铁,弩箭竟然伤牠不得。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一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是小龙女么?”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那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过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刀箭不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不多时已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弓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   杨过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那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再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倒恁地了得。”   法王左脚踏上台顶,回手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从半空中扑击而下。   法王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了下去。适才两人在梯上较量了这一招,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当十六之前,法王已非自己对手,但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一抖,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但听到剑轮相触,声若龙吟。若是换作另一个武学高手,杨过长剑这一抖他万万经受不起,但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练至第十一层,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   两人交换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身上却未带刀刃,左手衣袖带风挥出,右手发掌相抗。郭襄叫道:“大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却和他空手而斗?”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着着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虽减了一半,但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焕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同两名心爱的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小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报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兵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吕文焕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了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赤手空拳,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四百招以上。两人所练的武功虽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是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那高台微微摇晃,心知是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坍,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过百余招,只怕便将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御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门,她被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拚,实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划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也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钖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径向郭襄攻来。原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一轮,这一下伤得更重,左臂几乎抬不起来。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杨过和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一面挥剑杀敌,时时抬头望一眼高台顶上剧斗的情形,突然间只见杨过满身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脑海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想使出神妙无伦的“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她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还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是没有昔日分离时那一份相思之苦,他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发挥不出威力。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拋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隐隐托定,右手一拉一放,飕的一声响,那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这长剑剑身甚重,形状不同弩箭,若非郭靖神力神射,怎能送得上高台?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法王一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那知他左肩受伤之后,展动不灵,这剑既非玄铁重剑,又不是锋锐无伦的青灵宝剑,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长剑折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一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由一卷,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须知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拳全由心意主宰,那一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因无此心情,虽然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自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已失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从此便和小龙女永别,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不知不觉的发扬了出来。   法王肩头中了他一掌,身子一晃,心下大奇,立即又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往若还,法王那里避得过了?   砰的一响,正好踢中他胸口“膻中穴”上,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直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见了,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只不过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一掌推出,击断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叫道:“雕兄!接咱们一接!”看准了神雕之背,涌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三丈,牠虽然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在牠背上,缓缓着地。便在此时,烟火飞腾,巨响连作,那高台也坍了下来。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刺人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著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重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有命在?高台一倒,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要自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忙奔到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郭芙等也无不精神大振。高台下的蒙古军见主将一死,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兵来回一冲,当下溃不成军。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皇帝。”宋军应声吶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的耽心受惊,比我在台上恶战还更苦些。”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但见敌军部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动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龙儿,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吧!”忽然身旁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大哥哥,你的龙姊姊真是美得像天仙一般。”小龙女转头向郭襄一笑,说道:“小妹子,多谢你替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口气,道:“也真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左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不论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一路上听杨过不停夸赞郭襄,又见她小小年纪,虽身处绝险之境,仍是凛然不惧,对她也便与众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死了主人四下乱窜的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吧!”一跃上马,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千余蒙古精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二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弧形长刀,刀光如雪,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欲要冲入相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硬生生拦住,夫妻俩遥遥的相互望见,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旁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须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咀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杨过了吃了一惊,急忙扶起,心下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下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一共牵了八匹,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一跃上了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一声呼哨,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甲马一法,当年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使用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练,一走动便你东我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神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贴贴,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向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换身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一呆之下,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左手接过,竖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已不过三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涌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那大旗正好将他身子卷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的重围。   耶律齐喘了一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跟着取出火折一晃,将旗点燃。耶律齐道:“妙计!”纵马上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这两面火旗一舞动,声势大是惊人,犹似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只要带上一点,无不给烧得焦头烂额,蒙古精兵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五六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   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杨过曾数次救她,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已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直到这次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从此不再讨厌我、恨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郭芙呆了一呆,儿时的往事,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是讨厌他么?是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设法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微顺着我一点儿,念着我一点儿,我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我为什么这样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在心上。”说也奇怪,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杨过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只因郭芙自幼骄纵,在桃花岛上便如公主一般,武氏兄弟对她百般讨好,她便觉杨过也该如此,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郭靖和黄蓉更觉他二人是天生的冤家,一见面便合不来,直到后来挥剑断臂,几乎闹到不可收拾。   此刻阵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觉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耽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现下当然不再爱他了,可是从前,为什么我要这样恨他呢?”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斗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入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什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了!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啊,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事?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的,她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在内心深处,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很高兴的时候,她会没来由地生气着恼?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但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在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攻城大军的阵伍。蒙古皇帝的九旄大纛渐渐迫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   男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俩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检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上检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一一0:尾声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替他拨开射来的弩箭。小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对着蒙古皇帝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齐吃了一惊,他知蒙古皇帝既然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余人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性命是杨过救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猛恶,早有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湲穿一名百夫长的铁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又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握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但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须知他右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那长矛一掷之势,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的血肉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是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之间掷出十七枚长矛,杀了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是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空在城下屯军十万,但杨过奔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皇帝的马前。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皇帝身前。杨过回臂要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了个空,原来已给敌军甲士隔断。眼见蒙古皇帝脸有惊惶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直扑而前。十余名亲兵将校挺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斛斗,从十余枝长枪上翻了过去。   蒙古皇帝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是蒙古万中选一的良驹,龙背鸟颈、骨竦筋高、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马”不相上下,但见牠四蹄翻飞,径往空旷处驰去。此马跑得兴发,天下再无一匹马追赶得上,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来。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忘了交战,齐声吶喊。蒙古军只盼皇帝马快,宋军只盼杨过追上。   杨过见皇帝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岂知这“飞云骓”直是非同小可,后蹄只须在地下微微一撑,一窜便是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而和皇帝越来越远了,他一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亲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皇帝背心约有尺许,力尽而堕。宋军大叫:“可惜!”蒙古军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黄蓉、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有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吶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却那里追得上飞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背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拋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凑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皇帝了。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太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子?”拾起两粒小石,使出“弹指神通”功夫,一一弹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粒石子都击在飞云骓臀上。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那蒙哥虽是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皇帝,但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雷数次出征,可说一生活于马背之上,长于刀枪丛中,这时变出非常,他却毫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挟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杨过低头避开,飞步抢上,手中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金庸按:据“元史”本纪卷三:“宪宗讳蒙哥,睿宗拖雷之长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悉率诸兵,督诸军战城下……攻镇西门、攻东新门、奇胜门……攻护国门……登外城,杀宋兵甚众……屡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刚明雄毅,沉断而寡言……御群臣甚严。”“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困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飞石……今不取。”依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元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元军前后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此与史书记载地理上有变动,但其精神并未改变。)蒙古兵将见皇帝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传令,乘势冲杀。皇帝在阵上落马,蒙古兵将大都亲见,登时军心大乱。城内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拋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西方一路敌军,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皇帝忽必烈的旗号。但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枝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余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焕流水价派出传令官,命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捷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王丧于城下,更是军心大沮。再者蒙古皇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样贵、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忽必烈急欲身登大宝,于是领军北归。因此直至一十三年后,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方始再攻襄阳,此是后话不提。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焕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一名老汉呈上来的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觉人生而当此境,再无憾事。   当下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惭愧。   当晚城中大排筵席,庆功祝捷。饮酒之间,郭靖忽然伤感,想起洪七公来。   蒙古皇帝宪宗蒙哥身殂襄阳城下,蒙古举军北退,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哀戚之念也不免稍减。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焕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什么也不肯。众人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尊,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这才是杨过、小龙女、耶律齐。吕文焕心下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癫癫,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焕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来向郭靖、杨过等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伟,武艺过人。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恩师外,均已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吕文焕却茫然不解,心道:   “这些草莽之士果是不知轻重,今晚好好的庆祝大捷,怎地说起死人的事来?”郭靖又道:“此间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启程赴华山祭扫恩师之墓。”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伙儿一齐同去如何?”一灯、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二十年的老友,齐声赞同,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众军民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门,径往华山而去。周伯通、陆无双、武氏兄弟、泗水渔隐等伤势宋愈,众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里即止。   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了鸡肉菜肴,于是生火埋灶,作了几个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但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韩宝驹等五侠的狠毒,虽然事隔数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小生前作恶多端,死后骇骨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地下有知,想来也要懊悔活着之时太过心狠手辣了吧?”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到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最为好事,抢先便往喧哗声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经过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人,或高或矮,或老或少,有僧有俗,有男有女,手中都拿了兵刃。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游山的客人,也不理会,只听得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起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号称,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雌雄?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相传有‘华山论剑’的韵事,咱们便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连郭靖都还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嬴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药师等二次华山论剑,这一次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武功相互克制,均觉不论如何修为精湛,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着使黄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识得。难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是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通、杨过、黄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相互比斗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别说谈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也来东施效颦、附庸风雅。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嘻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什么?快快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性命。”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把把兵刃都拋在地下。杨过喝道:“都给我请吧!”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一齐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快走,快走!那是神雕大侠!”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得见此辈。”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几位可称得五绝?”黄蓉笑说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疑义。内举不避亲,我外子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南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外子和过儿承继了。”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什么不对?”周伯信道:“欧阳锋号称西毒,杨过这小子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为西毒,岂非不称?”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况一灯大师现在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皇帝不做去做了和尚,该称‘南僧’。过儿啊,我封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想小子年幼,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你可不对了。你既然居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盛、武功之强,难道还不胜过老顽童吗?”   原来黄药师知道女儿故意迟迟不提周伯通,要使他心痒难搔,于是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信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什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靖兄时都称为‘郭大侠’。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想当年林朝英女侠威震江湖,纵然是重阳真人,见了她也忌惮三分。古墓派的玉女素心剑法自成一格,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论剑之会,别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是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傅是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极当。”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什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了她便缚手缚脚,动弹不得。将她列为五绝之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功之强,黄药师、一灯等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开开玩笑,想逗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然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咱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采,却又忍不住好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喜,当下四散在华山中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所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之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甚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曾听洪七公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拜拜玉女去。”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祖师林朝英的画像相似。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么?”杨过说道:“林师祖当年行侠天下,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泽,替她在这里立嗣供奉,那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林师祖乘了游侠江湖的那匹坐骑了。”两人崇敬之心,油然而增,于是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吧!”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个人一齐走出殿来。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冈,见岗冈有个大洞。郭襄向洞里一望,只觉一股寒气从洞中直冒上来。   郭襄微微打个寒颤,这大潭望将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个深谷,却又截然不同。绝情谷的深谷云封雾锁,从上面看来,令人神驰想象,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纵视,只是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的生出怖畏之心。小龙女拉住她手,说道:“小心!”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里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纪是不是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不爱下便不下,末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说道:“嗯,便是贵为帝皇,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忽然发此感慨?我须得怎生想个法儿,教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道:“瞧是谁来了。”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岗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被人瞧见,但小龙女的眼力异于常人,虽然相隔尚远,已是遥遥望见。杨过低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干何勾当。”于是三人在大树岩石之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只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的传了上来。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峰而来的这两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姐姐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她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这个小妹子神情有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待会我和杨郎一商,不论她要什么,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喜欢。”   唉,可是她那里知道,天下便有许多事情,终不能使人心愿得偿!   只听得那两个人走到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过了半晌,一个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林深山密,到处都可藏身。那秃驴再算他神通广大,也未必能寻到这个地方,咱们好好躲上几日,待他到别地寻找,便往西去。”杨过瞧不见二人的身形,但听这口音,正是尹克西的说话,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想:“蒙古诸武士助纣为虐,其中金轮法王、尼摩星等均已诛灭,达尔巴、马光祖等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恶徒。当日我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什么奸恶之事。”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喜欢,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若是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里。”尹克西说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倒有一策在此,这华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寺观,不管他主持的是和尚还是道士,便下手宰了,占了寺观,在山上作久住之计。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想他纵然不肯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喜欢,说话声音便响了一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喜极忘形。”   接着两人声音极轻的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明白。他心下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唯恐给他追上。想这两个恶徒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郭伯伯等寥寥数人,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是要杀人占寺,这件事既给我撞见了,岂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   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不要出声答应。   过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唤。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窃书之徒,快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是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杨过的长啸。杨过听了一惊,心想:“这世怎地尚有如此高手,我竟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之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片刻之间,便已近那高冈。杨过瞧得明白,灰影中共有两人,一个灰袍僧人,携着一个少年。自是潇湘子和尹克西所要竭力躲避的那位高僧了。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心下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个少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沉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江湖之上,从未听人说起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岗左近,四下一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此处!”她叫声甫行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疾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有听见她的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之中到处都是草丛石洞,若是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当下伸指一弹,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那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   杨过不知那僧人找寻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岗。潇湘子和尹克西见已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金龙软鞭。那僧人四下一望,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什行礼,说道:“少林寺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一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却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   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说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自寻思:“少林寺的方丈、达摩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均不及这位高僧,何以从不曾听他们说起?”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十行礼,甚是恭谨。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的敌手,若要逃走,也是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六年之前,在下曾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赴嵩山宝剎礼佛,得与天鸣禅师及贵寺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尤称莫逆。其时大师想是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的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只为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交接。”杨过暗暗称奇:“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无闻,否则无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在山上卜下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岗来,当下杨过替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是恭谨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肃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十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经阁盗窃了什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是颇出意料之外。只听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什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子弟,借阅佛经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善良之辈,而他们所盗的经书,自也不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寺拳经剑谱。若依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向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个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   “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郭襄天性爽快,先忍不住了,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们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觉远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才好。”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什么清心忏悔,心下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觉似多了三分指望,但听他道:“这一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山后有呼喊殴斗之声,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下,被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于是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来是这样,所以咱们对大师感激得紧哪。”杨过“哼”的一声道:“以你两位的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打得你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养了一天伤,便说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有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居士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有愧君子之道,便请二位赐还。”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一听他这番言语,心中暗奇,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失去的竟是四卷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紧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是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的原书,以天竺文字书写,两位居士读之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祖述之宝。”众人听了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原书,那自是非同小可了。”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正因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是以更加不会借阅此种经书了。虽说此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什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希罕,而大和尚们身无长物,又是出不起钱的。”众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觉远却仍是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字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楞伽’。   这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的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见,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竟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只见那少年说道:“师傅,这两个恶徒存心不良,觊觑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说话却是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脸上隐隐有一层紫气,虽只十二三岁年纪,但凝气卓立,居然有和诸名家高手分庭抗礼之概。   杨过暗暗称奇,说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然称我一声师傅,其实并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果是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个徒儿倒真是不错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道:“是。”   他心中却想:“该当先取回被窃之书,再向各位居士请教。”只是他唯师是听,心中虽如此想,咀里却不说出。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许多,始终不着边际,虽然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老顽童居首。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斯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断一只耳朵再说。”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两位居士当真没有借,定要胡赖他,那便于理不当了。”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替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启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觉远听了他这番歪理,反而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含禅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助纣为虐,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是死是活凭你们的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是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捱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看来众人之中,这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落在他身上。”当下说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偷不偷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辩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   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张君宝会意,大声道:   “尹居士,那日我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手点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有没有?”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傅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有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礼。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谅这两个奸徒决不会当真潜心佛学,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其它特异之处?”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逛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达摩祖师亲手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要知当年武学之士为了争夺“九阴真经”,闹到杀戮纷纭,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但王重阳此举绝无私心,纯系出于一番悲天悯人的济世之志,他得到经书并不翻阅,将下下卷分处两地,免得武林中再遭浩劫。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是和这部“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达摩祖师还着有一部“九阳真经”,阴阳相济,这部经书想必与“九阴真经”威力相若,且有互发互辅之妙。“九阳真经”之名,人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是以觉远一提那经书的名称,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留神众人的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阳真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那‘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形之身,这臭皮囊原来也没什么要紧,经书虽是达摩祖师所着,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楞伽经却是佛家大典,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无用处,还不如赐还给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有此异人。”只有一灯大师暗暗点头:“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是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但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却讲究克敌制胜,自是为他所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纵身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拍的一声,将张君宝推出去摔了一个筋斗。   觉远突然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气沉于渊,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动?”张君宝爬起身来,道:“是!师傅。”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傅平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这小小孩童也奈何不得?”当下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   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傅,不用行这大礼。”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说道:“师傅,还是不行。”觉远搔了搔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边的小峰,“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力奇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傅,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前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的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道:   “他师徒想是练那‘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如何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是半点不通。”   只见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便来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虚引一招,右手拍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掌只使了一成力,但求使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傅,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击中,只觉对方胸口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了回来,幸亏自己这一掌力量使得小,否则尚须反受其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身子一摔,但一提之下,张君宝竟是动也不动。   尹克西这一来倒是甚为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当下进击数掌,笑道:“小师傅,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是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他每一掌都击在张君宝的身上,虽然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始终能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张君宝叫道:“啊哟,师傅,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唐时生公说法,连顽石也要点头,你两位纵然愚顽,总比石头强些,原也不必动武……嗯,嗯,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须记得,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你记得我说的,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听了师父这几句话,心下顿有悟。要知少林寺僧在佛家中属于禅宗,师徒间授受法要,不注重口耳相传,而是求人心中自明,往往一位高僧穷年苦思,茫茫莫适,却在片刻之间恍然大悟,那便是所谓“顿悟”。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只是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众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是个书呆呆子式的人物,觉得抡枪打拳不但与佛家精神不符,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是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以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人,张君宝生有慧根,一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贯通,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已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以尹克西和张君宝二人的功力相较,终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若是当真使出煞手,张君宝还是非丧命不可,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数丈之外,那里胆敢便下毒手?两个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然不能伸手到尹克西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到。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断皱眉。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小姑娘!”一拳便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叫道:“你再打!”张君宝挥拳击出,尹克西迭伸一指,在他臂弯曲池穴里一点。他心想这一指点中了穴道,张君宝便要手臂软垂,动弹不得,那知道砰的一响,自己脸上竟是吃了一拳。虽然张君宝出拳无力,于他无碍,但这一指点穴,却是丝毫不生效力,尹克西固然骇异,旁观众人也都大感奇怪,明明瞧见他点了张君宝的穴道,以他的武功而论,岂有点之不中的道理?但张君宝竟然仍是一拳打出,难道他小小年纪,竟已有封穴的神功?   其实张君宝那里练过封穴的功夫,便算练过,不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万难生效,而要挡得住尹克西这种高手的点穴,更非二三十年以上的修为不能见功,只是他有了“九阳真经”的扎根功夫,鼓气敛神,全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上,都似加了一层坚实的罩子。尹克西惊奇之下,手指晃动,又连点他胸口“神封”、肩头“肩井”、膝弯“环跳”三处大穴。张君宝大声呼痛,但身子始终运动自如,经脉丝毫没受阻滞。   黄药师、黄蓉等各人指指点点,谈笑称奇,他们若要制住尹克西,原只一举手之劳,但都想见识一下这对练过“九阳真经”的师徒,武功上到底有何出奇之处。郭家姊妹、武氏兄弟数次要上前助拳,都给黄蓉等喝止。众人见尹克西点穴手法失效,心中对“九阳真经”更增加仰慕之心。周伯信道:“大武小武,你两兄弟莫自以为了得,倘若这四记点穴手招呼在你两哥儿身上,你们躺不躺下?”   武郭儒道:“咱们没练过封穴闭穴的功夫,自是抵挡不住。”武修文却道:“周老爷子,咱兄弟可没自以为了不起啊。只要你老人家肯传授一招半式,咱兄弟这才受用不尽呢。待会你老人家有空,便请传了这门封闭穴道的功夫如何?”周伯通哈哈大笑,道:“究竟是小武狡狯,识得打蛇随棍上。老顽童跟人家打架,还能给人点中穴道么?这种没出息的功夫从来不学。说到封穴闭穴,向来以老毒物欧阳锋的本领举世无匹,自他一命归阴之后,也不知当世还有谁擅于这门神技。”黄蓉道:“想当年在西域之时,我和靖哥哥将老毒物埋在沙底,封于冰中,他居然仍是不死,可见他封闭要穴的功夫,实已臻于化境。过儿虽学过一些他的武功,但为时甚暂,只怕十成中也只学到了一二成而已。老毒物一身纵横江湖的绝学,从此便失传了。”郭靖点头道:“据襄儿说,他明明伸指点了金轮法王的要穴,那知反而解开他被闭的穴道。这种神妙的‘移宫换穴’功夫,却也是在襄阳城外一火而逝。”   各人和这两大劲敌周旋半生,虽恨其残毒歹恶,但始终佩服其武功卓绝,此时一个骨埋荒山,一个化身飞灰,郭靖、黄蓉等回思昔日各场九死一生的剧斗,心下均感怃然。   这时尹克西和张君宝两人,却兀自纠缠不清。尹克西成名数十载,不论友敌,自来不敢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奈何不了一个小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点中他的穴道却是有所不能,一时情势好生尴尬。其实张君宝虽练了“九阳真经”   中的扎根基功夫,究属不过数年之功,所能护住的只是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尹克西倘若点他其余小穴,那便应手而倒,偏生尹克西急于制敌,每一指都点在他的大穴之上,是以始终奈何他不得。这边厢觉远听得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他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的性命,这孩子聪明仁善,他知道我失了世代相传的经书,归寺必受方丈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所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手指点向何处,心意便用到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指之处便不如何疼痛。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那料得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逛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是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他既决意去搜尹克西的身子以夺还宝经,那便一往无悔,不论受到如何痛楚苦辛,终是不屈不挠的坚挺,直至搜过他身上方罢。要知他若无沉毅不拔之心,后来如何得成一代大侠,开创一派,成为中国武学中最大门派之一武当派的开山祖师?他给尹克西踢了一个觔斗,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的身,终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走上尹克西身前。杨过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正向前行,突然手臂被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   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说道:“你师傅教你: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不过,只是你出拳打人,打何处,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傅所言,要用意不用劲。”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拍的一声,击中在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的拳击,本来打在身上痛也不痛,因此虽然见杨过当面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颤动,险险弯下腰来。   原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的基本功夫,真气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鞘,利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是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于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丈之外。要知张君宝内力虽强,临敌拆解之道却是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却毫不气馁,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之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想:“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是该使右手,我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制住他了。”于是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的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学了这四招后精神大振,气凝丹田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展,我自是不易抵挡,但这般当面演过,我倘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只见张君宝走到面前,不待他出招,砰的一拳便击中了他的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道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的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心口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觉得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实是不轻。周伯通大笑叫道:“杨兄弟,好一招‘推心置腹’啊!”尹克西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的拳法虽然神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以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是包着东南西北四方,休、生、伤、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止,眼见面前的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智力原是不低,适才所以吃了大亏,已自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须得左右互调,只道这第二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眼见那少年来得极快,当下制敌机先,抢到左方半守半攻。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未调过,尹克西料敌一错,又是缚手缚脚,所出的拳脚全部落在空处,霎时间只听得劈劈拍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幸好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脚乱,十分狼狈。觉远心头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啊。”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说话深通拳术妙理,确是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使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只是他徒弟和别人打架,他反而出言指点对方,也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修为,便是细细的苦思三年五载,也不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道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什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拼着命再受他打中一拳,运起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但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快快,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是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坠入了冰窖。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纵然杨过等人放不过自己,那也顾不了许多,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一掌便可得手,忽听得呼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迎面飞来,石子虽小,劲力却是大的异乎寻常。尹克西咬一咬牙,向后退了一步。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早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团成一个小球,石子飞出,跟着又弹出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前胸,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只是中间的力道距离计算得分毫不爽,尹克西受石子所逼,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背心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是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他应二十四节气,尹克西是何等样人,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是丝毫不觉,只是浅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减弱,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尹克西呆了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又不调,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杨过的算中。杨过传授的这一招之时,已料到他定须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着着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了敌人的身后,其时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一个指头大的红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怎地果然在他背后做了记号?”当下来不及细想,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红印之上。尹克西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萎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了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叫道:“好一招‘鹿死谁手!’”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声:“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里有这部楞伽经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着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何必再受他的纠缠,当下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里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觉远袍袖一拂,挡在他的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数十载的“长生功”全都用在双掌之上,挟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的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是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了一团,竟尔晕去。原来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架,又不会闪避,只有无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来,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杨过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黄蓉道:“这些亡命之徒,便是斩去他一手一足,他也未必肯说,刑罚是没有用的。”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峰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在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是东逃西窜,啾啾哀鸣。   郭襄看得可怜,奔了过去,叫道:“雕大哥,就饶了这猴儿吧。”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那苍猿一跳一跳的过来,先扶起尹克西,又扶起潇湘子,竟似是他二人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的走下山去。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尹潇二人为难。   郭襄一回头,见张君宝头上的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宵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共25075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