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叹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艰   斜阳将堕,归鸦阵阵,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这个书生二十岁还不到,手执马鞭,高声吟哦:“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身后随着一名十多岁的书僮,骑着一匹瘦马,马臀上堆了一扎书,一卷行李,他见天色眼下就黑,公子还不加赶路,于是催道:“公子,这条道上很不太平,要是今晚赶不到宿头,遇上盗贼可不是玩的呢。”那书生笑了笑,马鞭一扬,放开马向前奔去。   这公子姓侯名朝宗,表字方域,河南商坵人氏,是世代书香之后。这年正是明崇祯五年,侯公子禀明父母,出外游学,其时逆奄魏忠贤已经伏法,但天下大乱,道路不靖,盗贼如毛,侯公子的父母本来很不放心,但他坚执要去,说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才有经纬学问,他父母强他不过,只索吧了。侯公子才气纵横,甚有胆略,带了一名僮儿侯康,一路往西,沿途游山玩水,到了终南山脚下。他一路遇到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民,道路边上常见饿毙的死尸,有的口中还塞满了青草,模样惨不忍睹。他起初还拿银子出来周济,但后来见路上都是如此,施不胜施,只好心中暗暗叹息。这时见山边景色奇佳,忘了贫民惨状,扬鞭赏玩起来。   他纵马驰了一阵,天色越黑,心中也有点焦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客店借宿,那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侯康下马走到一家外面挂着“终南客栈”牌子的店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   店里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丝毫没有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有点毛骨悚然。侯朝宗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两具尸首倒在地上,流了一大摊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而来,看来死尸已死去多日,侯康大叫一声,回身逃出店去。侯朝宗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乎经过盗匪洗劫过的。侯康见主人不出来,又回进店去。侯朝宗道:“咱们到别处看看。”那知道市镇上没一家不是如此,有的女尸身上赤裸,显然是遭了强暴而被杀的。好好一个市镇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侯朝宗就算再大胆,这时也不敢停留了,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一言不发,又奔了十几里地。两人又饿又怕,正狼狈间,侯康忽道:“公子,你瞧!”侯朝宗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两人离开大道,向那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崎岖,侯朝宗忽道:“要是那是贼窟,咱俩岂不是自投死路?”侯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咱们别去吧。”侯朝宗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去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轻轻向火光走去。走得临近,看到原来是两间茅屋,侯朝宗先放了心,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向他们扑了过来,侯朝宗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提了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侯朝宗道:“咱们是过路的客人,因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道:“那么请进来吧。”侯朝宗走进茅屋,见里面简陋异常,除了一个土炕之外,什么也没有。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在不断咳嗽。侯朝宗叫侯康去把马牵来,侯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一个人出去。那老头儿挨下炕来,陪着他去牵了回来。老婆婆拿出几个冷来,烧了一壸开水给他们喝。侯朝宗那里吃过这种粗粝之物,咬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匪帮干的呀?”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   那是官兵干的好事。”侯朝宗大吃一惊:“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   他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你这位小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的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先给他。”侯朝宗道:“老百姓怎么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什么用?你不告自认晦气也就吧了,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自己的姓命。”侯朝宗道:“那怎么说?”老头儿道:“他们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不会准你的状子,还把你打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他,那就别想出来啦。”侯朝宗不住摇头:“想不到陕西吏治之坏,一至于此。”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那一个不是被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捉不到强盗,乱杀几个老百姓,拿了首级就上去报功,自己在地方上掳掠一阵,发了财,回去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越说越是切齿。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侯朝宗也是官家,多说惹祸。侯朝宗听得闷闷不乐,他祖父是明朝的太常,父亲是司徒,都是大官,现在父亲告老归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听说辽东满洲人常常兴兵入寇,官兵不去抵御外侮,却在这在里残害小民,感叹了一会,就倒在炕上睡了。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马嘶,好几个人怒喝叫骂,有人蓬蓬的猛力打门。   老婆婆下炕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对侯朝宗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   ”侯朝宗和侯康走到后面,只闻到一阵新鲜的高梁杆气息,想来是堆柴草的地方,刚刚躲好,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茅屋的门已被打推倒,一个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被打了一记耳光。那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那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那里有什么?”只听见“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二十几两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有用啊。”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说到这二十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个乡下佬的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又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得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穿不起裤子,再逼实在也逼不出来啦,只是太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到这里,忽然侯朝宗的马嘶叫起来。那几个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了那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的人一定在屋中借宿,那倒有一笔油水好捞,大家欢天喜地的进屋来搜寻。   侯朝宗大惊,一扯侯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银两侯康背在背上。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在大道上走了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侯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斜刺小路里走来了四个公差,手中拿了炼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了一匹马,侯朝宗和侯康面面相觑,那正是他们的坐骑。这时要避开已经不及,只得若无其事继续走路。那四个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个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你们干什么?”侯朝宗一听声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侯康走上一步道:“那是咱们公子爷到终南山来游览的。”老王一把揪住侯康,挟手就夺过他背上的包裹,打开一看,见里面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十分眼红,喝道:“什么公子爷?瞧你就不是好东西!这些银子那里来的?多半是偷来骗来的,好,现在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那知侯康道:“咱们公子是司徒大人的公子,见你们老爷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   那老王听他一说,倒吓了一跳,软了下来,笑道:“咱们说一下笑话,有什么要紧。   ”侯康见他软了,得意起来,道:“快把马还给我,回头我们公子见了你们大老爷,叫他每人给你一百板子。”一个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恐怕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一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一刀向侯康劈来。侯康大骇,一缩头,那刀砍在肩上,鲜血淋漓,他倒有忠主之心,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侯朝宗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侯康有了防备,一偏身没有砍中,主仆两人舍命奔逃,四个公差手持兵刃追来。   侯朝宗是官宦子弟,平时养尊处优,加之心中一吓,那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被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个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陷侯朝宗主仆是盗匪,那么杀了谁敢前来过问。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以为真是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侯朝宗主仆中间,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后领,提了起来。这时那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赶到,骑马的人把侯朝宗和侯康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随即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大约三十余岁模样。那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巨大,不敢招惹,谢了一声,把侯朝宗主仆从地上拉起来。那人见侯朝宗一身儒服,侯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那里像是强盗,刚呆了一呆,侯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什么的?”侯康叫道:“这是我们公子,是侯司徒……”他话还未说完,已被一个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对骑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路吧,莫管咱们衙门里的公事。   ”乘马客喝道:“你放开手,让他说。”侯朝宗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之力,岂是强人……”一个公差喝道:“你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侯朝宗打来。乘马客大怒,马鞭一挥,鞭上革绳卷住那公差的手腕,这一掌竟未打着。乘马客用手一拉,公差扑地一交跌倒,碰落了两枚门牙,满口都是鲜血。乘马客道:“到底怎么回事?”侯康道:   “我们公子出来游览,遇了这四个人。他们见我们的银子,就想杀害我们。”他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老王站在他的背后,乘他不觉,一刀搂头砍了下来。   那乘马客听见脑后生风,更不回头,身子向左一挫,全身重量落在左足,右足一个“乌龙扫地”,横扫过来,一腿踢在老王足胫之上,把他踢出数步。另外那三名公差大叫:   “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侯朝宗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那乘马客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个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这时老王已站起身来,抡刀来砍。乘马客狂喊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有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忘了伤人,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跌在地下。乘马客行动迅捷,抢过单刀,回手一挥,已把一个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砍伤。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挥铁链的公差左腿又被砍了一刀,跌倒在地。剩下一个公差不敢再战,也顾不得同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把单刀往地上一掷,就要上马,侯朝宗忙过来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于是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侯康把马牵来,三人都上了马,并辔而行。   侯朝宗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侯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称为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总镖头。”侯朝宗道:“今日不是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杨鹏举道:“公子最好急速回去,和令尊相商之后,了结这件公事。否则这些公差阴毒异常,莫被他们反咬一口。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一切事情怕要推在公子身上。   ”侯朝宗一想不错,游兴顿冷,说道:“杨兄指教得是,那么我和杨兄结伴东行吧。”杨鹏举点头说好,侯康这两天吓得心神不定,现在和一位镖客同行,大为高兴。   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了干粮,拿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侯康找到一个破瓦罐,检了些干柴,想烧些水喝,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侯康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头,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都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两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那些军士高叫:“捉强盗!”纵马猛追。杨鹏举等逃出一程,只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一条小岔路,忙叫:“走小路!”侯朝宗纵马向小路驰去,侯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些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人分他的金银。”   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兴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老王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好汉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但已锐气大减,双腿一夹,一提缰向前一冲,一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一退,杨鹏举已回马向前疾驰,众军士吶喊追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侯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接近。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吶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刚躲好,追兵也已赶到。老王略一迟疑,领着军士从一条小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一定回头。咱们快走。”他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上急奔而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音又隐隐传来,杨鹏举很是惶急,只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民在地下操作,他下马走到农民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民慢慢在地上锄了几锄,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侯朝宗也下马求告。那农民突然一抬头,双目如电,向他们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大约八九岁模样,头顶用红绳扎了一个小辫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爱。那农民对牧童道:“承志,你把这三匹马带到山里去,给他们吃草吃个饱,等天黑了再回来。”小牧童望了侯朝宗三人一眼,说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杨鹏举不知那农民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发言吐属,似乎有一股威势,自己竟不敢违抗。这时追兵声音更近,侯朝宗急得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民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侯朝宗见这屋中虽然放了农具等物,但收拾得甚是干净,不像是普通农家。那农民直入后进,那是一间卧房,他把帐子撩起,露出墙来。只见他在墙上两个地方一按,忽然轧轧作响,墙上出现一个洞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惊得呆了。那农民道:“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一个很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藏身之所。三人藏好,那农民又是一按,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老王向农民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里过去吗?”那农民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   那些公差奔出了七八里地,丝毫不见侯朝宗等人踪迹,掉转马头,又来问那农民,那农民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个军士骂道:“他妈的,这种傻瓜多问有屁用,咱们走吧!”一行人又到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躲在山洞内,隐隐听见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已听不见了,但那农民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等得集躁,用力推门,可是不知道机括所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在山洞中黑蒙蒙的不知时间早晚,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透进淡黄的光来,那个农民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侯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白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民和牧童,还有三个农民打扮的人站着等候。侯朝宗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那几个农民听了摩云金翅杨鹏举的名头,似乎并不在意,但听侯朝宗是侯司徒之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仔细问了几句侯司徒的近况。侯朝宗据实说了,请问那几个农民的姓名。一个面目清、大约五十余岁的农民道:“小人姓应。”   指着日间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另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侯朝宗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那知姓都不同。”那姓应的道:“嗯,我们都是好友。”侯朝宗见他们说话很少,可是神态举止,决不像普通农民。那姓朱的和姓倪的一言一动尤其威猛异常,而姓应的则气度高华,似乎胸中饱读诗书。侯朝宗用言语试探了他几句,姓应的不加回答,似乎不懂,可是瞧他模样,又不像真的不懂。   吃饭之后,姓应的问起官兵赶逐他们的原因,侯朝宗原原本本说了。他原本是绝世才人,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说来有声有色,使人有如目睹。   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望了他一眼,他就不言语了。侯朝宗谈到杨鹏举援救他们主仆的情形,把杨鹏举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什么,想我当年在山西独力杀死晋北三凶,那才教露脸呢。”于是他大谈起来,当时形势如何危急,他怎样英勇,如何败中求胜,力毙巨寇。杨鹏举越说越得意,把十年来自己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的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他正说得高兴,谈得起劲,那小牧童在旁边忽然“嗤”的一笑。   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事迹。侯朝宗对这种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侯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赞叹询问,杨鹏举后来谈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民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来放在门后。杨鹏举见了这块大石,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的力气,瞧这块大石头至少有四百斤重,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很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所以要用石头堵住门。”他语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都震动,随即一声长啸,声音猛恶异常,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应的道:“孽障又到这里来撤野了。”   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呛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牠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答应了,奔进右边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皮囊和一枝短短的铁枪。姓朱的把大石提开,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狂风夹着落叶直卷起来,蜡烛顿时熄灭。在侯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出门去。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   “我也去!”他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那知握住他的五指坚硬如铁,简直是一个钢抓般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嗓子道:“别出去,那大虫很厉害。”杨鹏举又是往外一夺,拉住他的人既没被他拉动,也没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拉着他的人也松开了手。   这时只听见姓倪的怒喝声、虎啸声、虎叉上铜环的呛啷声、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然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大概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树叶,侯康已吓得面无人色,侯朝宗和杨鹏举也满脸惊疑之状。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忽然远处脚步声响,小牧童转瞬间冲进屋来,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侯朝宗见他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之力,实在渐愧。正思念着,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抓住老虎头颈,往地上一掷,侯朝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不动,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一板,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么?”小牧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镖并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双镖齐发,同时打瞎牠两只眼睛,双镖脱手之后又须立刻横里跳开。现在你一镖打伤牠一只眼,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了他几句:“你这几枝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然会加添。”他提起那只大老虎,只见牠粪门上着了一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牠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生的命了。”   小牧童道:“明儿我再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样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只大虎,心中栗栗不安,起初以为他们不过是普通乡民,现下看来路道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如果向自己动手,那决非是他们的敌手。侯朝宗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姓名,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睡在炕上。侯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侯朝宗一时睡不着,过了一会,只听见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侯朝宗侧耳细听,牧童的读书声是广东口音,和中州山陕的语音不大相同,更加觉得奇怪。听那牧童所读的书,竟是自己所不曾寓目过的,似乎说的是兵阵战斗之事,当下好奇心起,披衣下炕,走到厅上来。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潜心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侯朝宗出来,点了点头。侯朝宗走近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个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大将军所着的兵法。   侯朝宗向姓应的道:“看各位行径,迥非常人,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   姓应的道:“我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什么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侯朝宗见他言不由衷,知道再问无益,说了声“打扰”,又回房去睡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忽觉有人推他,一醒坐起,只听见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是盗窟,咱们快走吧!”侯朝宗大吃一惊,低问:“你怎么知道?”杨鹏举点燃火折,走到一只大箱边,掀起箱盖,道:“公子,你看。”侯朝宗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吃了一惊,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火折交给侯朝宗拿着,把木箱搬开,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他又去扭箱上的锁。侯朝宗道:“不要去看别人的隐私,别惹出祸事来。”杨鹏举道:“这里有点古怪气息。”   侯朝宗忙道:“什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侯朝宗不敢再语言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火折子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箱中赫然是两个首级,一个被砍去时间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个却是新斩下的。这两个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所以须眉俱全,并不腐烂。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侯朝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侯康,摸到厅上来。三人悄悄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出尽了平生之力,也推不动分毫。忽然火光一亮,那姓朱的拿了烛台走到厅上,杨鹏举抽出单刀,准备硬起头皮一拚。那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走近来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门。   杨鹏举和侯朝宗不知吉凶祸福,低头出门,把马牵出来,向东疾驰,三人话也不敢多讲,拚命催马。奔了大约十几里地,心中正自一宽,忽然后面马蹄声响,一个人叫道:“喂,站住,站住!”他们那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个人从三人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的马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提起单刀当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展开空手入白刃功夫,拚斗起来,拆了数招,那人忽地一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去。杨鹏举单刀“力劈华山”向他手臂一刀,那知那人这一拳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一个人跃起尚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把他拖下马来,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右手已把单刀夺过。他放开杨鹏举手腕,双手一折,喀喇一声,把那柄刀折为两段,拋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杨鹏举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那个农民。姓朱的道:“跟我回去。”也不多话,回过身来,骑上自己的马的当先就走,根本不去担心这三个人敢于逃跑。杨鹏举到此地步,知道反抗也是无益,只得乘乘的上了马,三人跟着又回到了刚才借宿过的屋中。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居中而坐,其余三人分坐在两旁,大家面容严肃,一语不发。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太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把侯公子主仆放走,把那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保镖做有钱人走狗,本来是有余辜,但他今天见义勇为,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侯朝宗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道“把招子废了”就是剜去他的眼睛的意思,但见各人神情,想来必定是要伤害他,正想开口求情,忽然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饶了他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朗然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的事不泄漏半个字?”杨鹏举道:“我并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了,自然怪我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从今以后我不再踏进陕西半步,各位的事我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了誓,天诛地灭。”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你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一把刀给我。”姓朱的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利刃,向他横掷过去。杨鹏举手一抄接住,走近几步,把右手平放在桌上,飕的一刀,顿时砍下四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与这姓侯的没干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不禁也佩服他的气概。姓倪的大姆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样了结。”他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好。杨鹏举不愿再事停留,等伤口缚好,转身对侯朝宗道:“咱们走吧。”   侯朝宗见他脸色惨白,想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一转念,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侯公子说来和咱们本家有点渊源,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侯朝宗。侯朝宗接过来一看,轻飘飘的是一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姓应的道:“现下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路上如果遇到什么危难,你拿出这块竹牌来,就可逢凶化吉。”侯朝宗再看一下这竹牌,丝毫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侯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这一番旧路再经,各人心中均是说不出的滋味。   走到天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侯朝宗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第二天经过那个被官兵屠掠过的小镇,侯朝宗不愿再见惨状,远远绕道而过。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三人身旁,向侯朝宗和杨鹏举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旧是那骑马追了上来。   这次杨鹏举和侯朝宗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布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掠过三人马旁,疾奔向前。   侯朝宗道:“这人倒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侯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侯朝宗惊道:“怎么?又有强徒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退不得,只好闯上一闯。”三人心中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走了三里多路,“嗡”的一声,一枝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拦在路上。杨鹏举催马上前几步,抱拳说道:“在下是武会镖局姓杨的,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所以没有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侯相公出门游历,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杨鹏举在江湖上本来颇有名头,手上单刀也得自真传,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这一伙有联系,所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马中当先一人双手空空,笑道:“咱们少了盘缠,暂借一百两银子一用。”他说话是福建厦门口音,杨鹏举和侯朝宗愕然相对,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我们要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杨某在江湖上闯了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当先那人喝道:“今日让你见见。”从背取出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时,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杨鹏举见他如此神弹子绝技,刚呆得一呆,只觉左腕一阵疼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才知已被他用连珠弹手法打中。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杨鹏举腰间盘打。杨鹏举一勒马,避开这一招,那人软鞭乘势在地上一,卷起单刀,抄在手中,纵马疾驰,掠过侯康身边时,白光闪动,把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割断包裹后并不停留,仍旧向前奔驰。打弹子那人随后追去,手臂一伸,不待包裹落在地下,已俯身提起,掂了一掂重量,笑道:“多谢了。”不一会三人已跑得没有影踪。   杨鹏举连遭挫折,心灰意懒,侯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里,怎么回去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啦,咱们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骑马又行,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侯朝宗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知他们又要什么。   那三人驰到跟前,忽地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道,冒犯了两位,请勿见怪。”另一个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侯康。侯康一时倒不敢接,眼望主人。侯朝宗点点头,侯康这才接了过来。使软鞭的人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杨鹏举和侯朝宗据实说了,那人听见一个是镖客,一个是官宦子弟,和其余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都有诧异之色。那人道:“我姓张,这两位是兄弟,姓刘。侯公子,你见了我们,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幸亏没有误伤。”侯朝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在这一带有很大效力,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那姓张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老鸦山去了,那么咱们一路走吧。刘家兄弟是褔建人,不会说北方话,不过你们的话他们听得懂。”   刘氏兄弟点了点头。侯朝宗和杨鹏举认定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大盗,心中始终惴惴危惧。侯朝宗道:“我和这位杨朋友要回河南去,老鸦山是不去了。”姓张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咱们千里迢迢的赶到陕西来,你们到了这里,怎么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八月十六有什么干系,侯朝宗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承认。侯朝宗硬了头皮道:“兄弟家中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姓张的怒道:“上山也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还算得是什么山宗的朋友?”侯朝宗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宗”是什么东西。杨鹏举究竟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老鸦山是非去不可的了,再有危险,也只得闯上一闯,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丝毫没有恶意,于是说道:“咱们萍水相逢,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侯公子同上山去便是。”姓张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我想你们也不会这样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张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不明意义的话,沿途饭馆客店,都不收他们的钱,而且招待特别周到客气。走了两天,将近老鸦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的人络绎不绝,肥肥瘦瘦,高高矮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面目神色,举止之间,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张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欢然道故。侯杨两人抱定宗旨不再窥探别人隐私,所以见他们谈话,就故意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江南两广,川陕云贵各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每个人都风尘仆仆。侯杨两人暗暗纳罕,猜想不出这些人赶来做什么。   这天晚上,侯朝宗等歇在老鸦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来道:“祖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客店中十分之九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侯朝宗的衣袖道:“我们也去瞧瞧。”两人走出店房,只见那些人夹道垂手肃立,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向着那边望去,只见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行中早有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那书生一路过来,向众人逐一点头招呼。那书生走到侯朝宗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双手一拱道:“这位是谁?”侯朝宗道:“在下姓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祖,名仲寿。”侯朝宗拱手说道:“久仰,久仰。”祖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杨鹏举把侯朝宗拉在一边,说道:“这姓祖的书生好象很有权势,侯公子你去和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侯朝宗一想不错,踱到祖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这时听见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诵读声就停了,“呀”的一声,房门打开,祖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侯兄来谈谈,那是最好不过。”侯朝宗一揖进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手抄书,一瞥之下,上面有似“平辽”、“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乎是一篇奏章。侯朝宗不敢再看,只怕又触人所忌,坐了下来。   祖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侯朝宗据实说了。祖仲寿听说他是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哦”了一声道:“令尊大人是清流君子,我们敬佩得很。”侯朝宗连说:“不敢。”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箱内发现人头一事略去不提。祖仲寿笑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侯兄随小弟上山,结识一些英雄豪杰,也是平生快事。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侯兄决无危害。”侯朝宗听他说得爽快,放下了一大半心,于是两人随后谈些诗文。祖仲寿读书并不甚多,听侯朝宗谈来才气横溢,不觉十分心折,直谈到二更天,侯朝宗才告别回房。杨鹏举等得十分心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知是吉是凶,见侯朝宗面露喜色回来,才放下了心。   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侯朝宗和杨鹏举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很严。查到侯杨三人时,祖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就不再问了。侯朝宗暗叫:“好险!   ”要是昨晚没有跟祖仲寿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在难料。傍晚时分,己到山顶,数百名高高矮矮的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异常,似乎是众人的首领,见袓仲寿上山,忙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侯朝宗见山上疏疏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乎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很是普通,没有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实在不像是盗帮的山寨。杨鹏举在山下见了愈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什么大阵仗全见过,这一次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他们神情十分亲密,都是知交好友,那知相见时却没有欢愉的神色,每人脸上都有悲戚愤慨之容。   侯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有人送进饭菜来。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悄悄议论,不知这些人到山上来干什么。第二日是八月十六,侯杨两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都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侯杨两人怕多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自己房里,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旧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死了袓宗,叫老子吃这种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然钟声当当巨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袓相公请你们到殿上观礼。”侯杨两人跟他出去,侯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侯杨两人随着他绕过几所瓦屋,来到那座寺庙跟前。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上面一块匾,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笔致英挺,心想:“原来这是一所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领路的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只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子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走到大殿,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侯杨两人暗暗心惊,怎么这荒山骤然聚集了这许多人。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殿中塑着一个神像,像作武将装束,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外面罩了一件锦袍,左手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右手执令旗。   那神像脸容清瞿,三络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前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又供着两排灵位,侯朝宗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神主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有的黄色镶红边,的是白色镶红边,上面弯弯曲曲的都是满州文字。侯朝宗满腹狐疑,这时见满殿人众脸色都悲戚异常,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众人全都跪下,侯朝宗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祖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侯朝宗却愈听愈惊,全身冷汗直流。原来那祭文写得异常慷慨激烈,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崇祯皇帝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崇祯是当今皇上,那一个敢对他如此肆口痛诋?侯朝宗听得惊魂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把崇祯皇帝的列袓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袓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后来又骂燕王争位,荼毒平民,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一时俱尽,像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功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侯朝宗心坎里去,祭文后半段说“我元戎威震宁远,歼彼巨酋,”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后来骂崇祯杀害忠良。侯朝宗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辽东督抚袁崇焕。他抬头一望,只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乎痛惜异族入侵,而未能执干戈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侯朝宗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元戎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元戎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素服,站到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侯朝宗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幼童就是他们那天所遇见的杀虎牧童。   众人叩拜己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十分悲愤。袓仲寿对侯朝宗道:“侯兄绝代才华,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删削。”侯朝宗连称:“不敢。”袓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侯兄上山,就是要借重大手笔,使袁大元戎的勋业更增光华。”   侯朝宗心中好生为难,袁崇焕因崇祯中了满清皇太极的反间计而处死,天下都知道他的冤枉。可是他既是皇帝亲下圣旨而明正典刑,如说他冤枉,那等于诽谤今上,传扬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名。但袓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他究竟是才子,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袓仲寿见他笔走龙蛇,写下了这六句,很是高兴。他把袁崇焕比之诸葛亮和岳飞,那可以说是推崇备至的了,而袁崇焕的才略遭遇,和岳武穆也确有相似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袓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侯杨两人神态顿时亲密得多,不再把他们当外人看了。袓仲寿道:“侯兄文笔果然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侯朝宗作揖逊谢。   这时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或“某某镇某总兵”,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声报告。侯朝宗听他官衔,知道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被害之后,他们散处四方,定期在老鸦山相聚,追怀旧时主将。听他们所报告的话,却十九不懂,似乎他们还有什么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起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那人就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杨鹏举心道:“原来他是抗辽的名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还值得。”只听见朱安国道:“幼主这一年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得很多,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袓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过你们这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吧。”朱安国道:“幼主聪敏得很,我们一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再请名师,以免误他的功夫。”袓仲寿道:“好吧,咱们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来道:“那姓温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长安追到,这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捧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袓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跪下叩了一个头。侯朝宗这才知道,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其实是袁党的仇人,那一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又有一些人出来呈献首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   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竟是当朝的御史,侯朝宗听父亲侯尚书说过,这御史曾经参奏袁崇焕通敌卖国,颇为清流所不齿,今日竟为袁党所杀。各人禀告完毕,袓仲寿朗声说道:“咱们大仇未报,鞑子的皇太极和崇祯皇帝仍旧在位,怎么替太帅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袓相公!”他这句话声若巨雷,侯杨两人绝对想不到这样小小一个身驱中,竟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袓仲寿道:“赵总兵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一个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自成将军有使者求见。”众人一听,轰叫起来。袓仲寿道:“赵总兵,咱们先迎接李将军的使者。”赵总兵道:“对。”   他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在陕西久闻李自成的名头,知道他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了一套棉袄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露出黑黑的棉花来,脚下赤足穿了一双草鞋,完全是陕西的普通农民模样。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皮肤白净,不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另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民模样。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的人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自成将军知道袁大元帅在辽东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大元帅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现在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师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袁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大元帅,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然而却是至诚之言。袓仲寿上来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一虎,李将军知道今天是袁大元师的忌辰,各位要来拜祭,所以派我来和各位相见。”袓仲寿道:“嗯,在下姓袓名仲寿。”刘一虎道:“啊,你是袓大寿将军的弟弟,袓大将军的英名,我们一向是很拜服的。”正要叙话,刘一虎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什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两个中年汉子道:“你们是曹太监的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原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性格多疑,对大臣全不信任,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里带来的太监,而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他统率皇帝秘密卫士,专门调查朝中臣子和各地的武官。曹太监的名头那时已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那黑脸汉子一喝,大家都凛然心惊。   那两人一个满脸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什么玩笑。”那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   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然后去报告曹太监,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那黄须人拔出钢刀,就要扑上去撕拼,那白脸胖子却强自忍住,说道:“李自成想收并山宗的朋友,谁都知道,你想来离间我们,那可不成。”他说话声音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他这几句话也发生了效力,袁党的人有许多侧目斜视,对李自成言三个使者真的起了疑心。刘一虎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为人十分精明,他见袁党许多人的神色,知道这个白脸人的话已使他们砰然心动,于是站起来喝道:“阁下是谁?可是山宗的朋友吗?”   他这话问中了要点,那人一时倒答不出来。袓仲寿也喝道:“朋友是袁大帅旧部么?   我怎么眼拙没见过。你是那一镇那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已败露,向黄须人一使眼色,两人陡然跃起,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一刀“力劈华山”向黑脸少年砍来。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那知动作迅捷己极,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齐齐点到。黑脸少年因为是来拜祭袁崇焕,为表示尊崇起见,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形势甚为危急,有七八个武功好的都要抢上去救命。那知那少年功夫硬极,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手法,硬来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到白脸人的双目。他这两招虽然迟发,却已先到,众人还没有看清楚三人换招,那黄须客和白脸人都已退后收招。袁党的人见少年只一招便已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知道身在虎穴之中,情势危急异常,刚退得一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中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想抢到门边,都被黑脸少年逼了回来。   那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黑脸少年的要穴。黄须客施展出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刀刀向黑脸少年下盘砍去。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但向刘一虎一瞧,见他神色凝定,反而坐了下来观战,众人心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一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三人在大殿中腾娜来去,斗到酣处,那黄须客突然惨叫一声,一柄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已把单刀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把黄须客一脚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武功精湛,含胸吸气,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快如闪电,突然抓住白脸人左笔笔端,使力一扯,已把一枝判官笔扭了过来,这时白脸人右笔跟着点来,不及收招,已被黑脸少年用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只觉虎口奇痛,右笔跟着脱手。黑脸少年长笑一声,右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见嗤的一声,白脸人的一条裤子已被扯了下来,裸出下身。   众人愕然怔住,那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然他是净了身的。大家哗然大笑,围了拢来。众人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中都很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客按住。袓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什么?   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袓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随手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袓仲寿拱手向刘一虎道:“不是三位发现奸贼,咱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一虎道:“这也是碰得凑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所以晚上到客店去一探,终于探出了他们的底细。”   袓仲寿向刘一虎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那面貌英俊的人自称姓田,那黑脸少年说姓崔。朱安国过去拉住黑脸少年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这时刘一虎和袓仲寿以及袁党中的几位首脑人物到后堂去密谈,刘一虎表示,李自成将军希望大家携手反明,共同结盟,袁党的人一时踌躇不决。最后袓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杀崇祯给袁大帅报仇的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袁党众人一想不差,于是结盟之议就成定局。   里面在商谈着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那杀虎的倪浩拉着黑脸少年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然是第一天见面,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护百姓,我一向是很钦佩的。今天能够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想冒昧请问一句话,崔大哥的师承是谁?”崔秋山忽然眼睛一红,说道:“家师是一声雷张白野,他老人家己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很是疑惑,倪浩性子直爽,说道:“一声雷张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张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远远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的,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那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迟疑了一下,道:“两位是好朋友,我本来不敢瞒你们,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见我可怜,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他要我立誓不许说他的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因为有一件事想求,所以才这么相问。”崔秋山很是豪爽,说道:“两位有什么事,只要小弟做得到的,一定照办,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谈一谈。”崔秋山见他神态很是郑重,不知求他的是什么事。朱安国与倪浩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姓应的道:“怎么?”朱安国道:“这人武艺之好,咱们这里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他,听他谈话,性格也是十分正直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他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覆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他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干,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中,他燃点红衣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袁崇焕被冤枉处死后,部下军心涣散,他们都随大伙离军归田。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他,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最好先问过袓相公。”应松道:“不错。”   于是他转到殿后,见袓仲和刘一虎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袓仲寿请出来商量了几句。袓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干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心中忍耐不住,说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咱们直说了。袁大帅被杀害之后,留下了一个儿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拼命抢救,和锦衣卫打了三次,死了两个兄弟,才保全了袁大帅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又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敏得很,一教就会,两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有些功夫还不能领悟,但再跟着我们,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懂了他们的意思,说道:“你们要他跟我学?”朱安国道:“刚才我们见崔大哥出手杀这两个奸贼,功夫胜过我们十倍,如果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那么袁大帅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感激。”说罢四人都作揖下去。崔秋山连忙还礼,微一沉吟,说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在是在李将军军中,日夜来去不定,有时跟官军接起仗来,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我怕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四人一想,这确然也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然道:“有一个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他的造化了。”   他忽然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   崔秋山道:“那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奇人。他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六个月,兄弟只学到了他功夫的一点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漏他的名字。   所以求他收袁公子为徒,恐怕不能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那里?”崔秋山道:“他也没有一定的住居地方,到处都去,到什么地方,也从来不肯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知道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相见。崔秋山见他唇红齿白,英秀可爱,心中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忽然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用的是什么法子呀?”崔秋山笑道:“那是从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化出来的伏虎掌法。”袁承志说:“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聪敏异常,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你教我。”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   刘一虎和袓仲寿把结盟之事谈妥,第二天众人在袁崇焕的神像前各各发下重誓,义同生死,决不相负。祖仲寿一早就替侯朝宗、杨鹏举等三人送行,分别时对侯杨两人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两位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   侯杨两人喏喏连声,袓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侯朝宗和杨鹏举经过这次凶险,一个在家折节读书,文章学问,终成明末大家;另一个则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回去收束了武会镖局,终生不谈武事,改业务农,后来为清兵所杀。   刘一虎结盟之后,和那姓田的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参加李自成义军,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袓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以后的出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大家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个人都来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袓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一对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到底能不能在这几天之中学会,学会之后能不能用,那就要看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分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无法相强,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规矩,崔秋山只答应传授袁承志一人,那么他传艺时别人就不便旁观,所以道了劳后,都告辞出来。崔秋山等众人出去,坐在椅上,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虽然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奥之处,但在江湖上对付普通敌人,也已足够应付。他传授这套掌法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很是聪明,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道立誓的规矩,说道:“否则就给师父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又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两位明师的指点,武功也已颇有根基,突然一矮身,左手虚晃一招,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向崔秋山腿抓来。   崔秋山喜道:“这招用得不坏!”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袁承志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依照倪浩所教的要旨,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他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于是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住墙壁,笑道:“崔叔叔,我瞧见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的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又聪明根底又好,这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到尾教了他。   这路掌法一共有一百单八式,每式又有三种变化,奇正相生克,一共是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教了三遍,他已把全部招式学全。崔秋山于是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详细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底,悟性又强,精微之处几乎能全部领会,只是练习未熟,不能使用而已。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两人直练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只见袁承志一人在旷地上练拳,把那伏虎掌一百单八招化来变去,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的精要居然也已能照顾到。崔秋山很是喜欢,在他练到入神时突然一跃而前,一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身体一侧,回手就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崔秋山,连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借势打力,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那正是伏虎掌中第八十九招的“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正是这样。   ”他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停,和袁承志对拆起来。袁承志有时用招错误,他就随时指点,两人翻翻滚滚,把伏虎掌三百二十四式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无穷,运用起来愈出愈奇,真比检到一件异宝奇珍还要快活。崔秋山见他头上见汗,知道打得累了,就停住手,叫他坐下休息,一面给他讲解。讲了一个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从早晨到深夜,除了吃饭之外,没浪费一个时辰。这样练了七天,到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功夫如何,以后全看你自己的练习了。临敌的时候,变招换掌,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答应了。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以后你好好练习吧。”袁承志从小死了爹娘,崔秋山和他虽然只相处了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切,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离,不觉眼眶红了,就要掉下泪来。崔秋山在军中杀人不眨眼,见这幼童对他情分很重,也不由得感动。   崔秋山抚摸一袁承志的头,说道:“像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有机缘长期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样成?”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屋外什么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又不像老虎,又不像狼。”崔秋山道:“那是豹子。”他正要再说下去,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咱们去把这头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童心大起,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言,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崔秋山不带兵刃,又问:   “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那知崔秋山并不从正门出去,反而走到内进袓仲寿的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你们都在这里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见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的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牲。”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干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枪想跟出去,袓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袓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只见他们三人拿了火把,在东西北三方站定,倪浩拿了一柄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只巨大异常的金钱豹翻翻滚滚的拼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过来,却也不去伤他。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但崔秋山、朱安国、罗大干三人把牠的逃路阻住。豹子机警异常,见崔秋山一人手中没有兵器,大吼一声,突然向他扑来,崔秋山身子一晃,避开牠的利爪,右掌如铁,在豹子额头上掌,豹子登时翻了一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很是聪明,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被众人逼住,无路可走。崔秋山忽然纵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笔直窜进屋去。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各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干随后把门关上,一只大豹已被关在殿内。   众人见把豹子关住,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那豹子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袓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牲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把枪放下,空手进去!”   袁承志怔了一怔,随即会意崔秋山是要他使用刚学会的伏虎掌对付豹子,不禁有点胆怯。崔秋山道:“你怕么?”袁承志跃起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见“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当头扑来。袁承志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一掌,打在豹子耳上,他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丝毫不以为意,回头一抓,袁承志窜到牠背后,拉住牠尾巴一扯。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突然发恶,袁承志制牠不住,但见他虽然小小年纪,伏虎掌已使得相当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的一点衣角,反受了他一掌一脚。   袓仲寿、朱安国、倪浩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但终究关心,大家拿了火把,站在角落里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中都扣住暗器,以便紧急时打豹救人。   火光中只见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快极。他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过份接近,但后来见手学掌法使展开来奥妙无穷,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于是越打越有精神。他见自己手掌打在豹子身上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出去击到豹子身上,回手时一定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袁承志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抓去了不少锦毛,众人见这情形,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想制服牠却始终不成,酣斗中他突然一招“菩萨低眉”,身子一矮,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一怔,随即四腿离地,当面扑来,眼见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惊,镖飞出,那豹子竟有灵性,右脚一伸,把双镖拨落,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   众人仔细再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小腿勾住豹背,一个头顶住豹子下颏,使牠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上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一人一兽,僵持起来。他知道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就得伤于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牠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一下把豹子的右眼挖了出来,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烈。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已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崔秋山一把将袁承志抱了起来,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回头瞧瞧袓仲寿等人,大家已惊得满头大汗。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以为那头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火光,刀枪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原来明兵大集,来围攻老鸦山了,幸好袁党众人已事先散去,可是看这声势,脱逃正自不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已都被杀害,所以事先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袓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但并不慌乱,众人中袓仲寿过去官阶最高,他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上放火吶喊,作为疑兵。”罗大干应令去了。袓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人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分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两人应令去了。袓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你要我保护承志?”袓仲寿道:“正是如此。”   他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话请说,快休如此。”这时只听见喊声大作,又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想来罗大干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大敲猛打,扰乱敌兵。袓仲寿道:“袁大帅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下山。”崔秋山道:“我必定尽力而为。”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袓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咱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将来在李将军那里会齐。”众人见他在危急之中指挥若定,很是佩服。袁承志经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中十分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袓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   …”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袓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这时山腰里明兵喊声大作,向上冲锋,应松道:“咱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去。”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我不用!”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经跑得远了,于是拉着承志向后山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崔秋山见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又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往黑暗中窜去,不一会,明兵已发现两人踪迹,齐齐发喊,追了过来,数十枝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后面,左手舞动锅盖,把来箭一一挡开,只听见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许多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一时间打死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那柄短枪虽然不能伤人,但也尽可护身,转眼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明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当头一刀向崔秋山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得他膂力颇大,右手一叉“毒龙出洞”,笔直刺了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敢恋战,举起锅盖向千面前一晃,千户向右一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直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他大踏步挺叉赶去,明兵纷纷闪避,待得奔近,果然见袁承志被围在垓心。他手中一柄短枪已经跌落,一对小掌正展开刚学会的伏虎掌法,在和三名明兵对敌,只见他左支右绌,形势已十分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已把两名官兵刺倒,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来赶,崔秋山斗然回头,使开回马枪法,把赶得最近的两名士兵刺倒,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士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惨叫一声,跌得晕死过去。   众官兵见他如此神威,俱都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和官兵们离得远了。崔秋山把袁承志放下,问道:“你受了伤吗?”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黏腻腻的,在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吃了一惊,看崔秋山脸上时,也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那是别人的血,你身上有那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面钻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只见下面又是火把齐明,数百名官兵守在那里。崔秋山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   ”两人转身来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前树木掩映,不易发觉,两人躲了进去。袁承志究竟年纪小,虽然身在险地,但十分疲累,坐下不久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见呼喊之声,连续不断。后来又听见辟啪火烧之声,山顶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被明兵烧毁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见官兵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经身旁过去,崔秋山暗暗叫苦,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旁边。   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的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叉要往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子,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拳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   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迫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双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旳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   “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道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军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径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着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铺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旧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头的公差说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吗?”袁承志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条金项圈来,说道:“那么这条项圈你从那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见外面公差们喊了起来:“老鸦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他们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挣下地来,但那里能够,腿刚着地,已经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伙计客人听说捉拿逃犯,都拥到院子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发威,大众觉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来。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旧拦在门外,不让公差们进门,那手持铁链的公差见小小一个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铁链套人,本来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的小辫子。袁承志见对这许多公差声势凶凶,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侵犯,出于本性的头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怒火更炽,飞起一腿,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身子本矮,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势外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驱,凭空飞了出去,结结实实跌在地上。袁承志本来没有这么大气力,完全是乘着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势,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这一来,旁观的人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现在见大人反而打败,而且败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来。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大家一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敌不过对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来,微微一纵,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怎样,竟把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几个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是来捉拿要犯的,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条大汉根本没有听见,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铁,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掷,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跌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乎问袁承志的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汉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就从第十一招“踢肚腿”开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上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很亲热的抱了起来。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诉他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上,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像抱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店中伙伴见他这副模样,那里敢来拦阻,那哑巴大踏步出店,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他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这时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哑巴听不见身后的声息,袁承志人却机灵,他拉拉哑巴的手,嘴向后一呶,哑巴一回头,瞧见了公差,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两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哑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两三下一纵,已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路,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这样他没了顾虑,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二间茅屋,哑巴径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有一人已发现了他们,迎了出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她和哑巴点了点头,看见崔袁两人,似乎很是讶异,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壸茶碗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壸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溜溜的转动,十分灵活。   那青年少妇虽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说崔秋山受了伤,忙拿出一只药箱来,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药粉和红色药粉,混在一起调成水给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锐利小刀来,把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一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样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到内堂休息。那少妇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杀飨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来,小慧拉着他手,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了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真的?”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   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妈妈,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了起来啦!”安大娘柔声对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所以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袁承志就这样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小离开母亲,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但这些叱喑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十分在行,现在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护,又有小慧作伴,这几天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过去学的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好象也是深通其中精奥。这样过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练武,可是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以指点,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练武时,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一天合当有事。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准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那天晚上在老鸦山连滚带爬,给山石树枝撕破了许多地方。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出门去,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他们果然在屋里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我去买肉。”所谓杀,是把一根萝葡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检野粟子。小慧去了一会,始终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始终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小慧已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正要向来路奔去。袁承志大喊一声,一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那大汉猝不及防,幸而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但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那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把一柄火叉照“岳家神枪”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使的是少林派罗汉刀法,气力大,刀风劲。袁承志虽然人小身矮,但仗着身法灵便,枪法纯熟,居然也对付着拆了数十招。那大汉见战不下这小孩,心中焦躁,刀法一变,刀刀向袁承志腰腿上砍来。原来那大汉起初用的刀法,有一大半砍空了没有效用,因为袁承志身材矮小,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惊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改用地堂刀法,不过觉得不必小题大做,所以并不躺下地来。这样一来,袁承志登时感到吃力,正在危急,忽然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来。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来,他不想丧她性命,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那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一个平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了过来,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心中很是焦急,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很是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很紧。   这样一来,那大汉反而欣喜,他知道小孩力气微弱,这两人因得高明传授,枪法和剑法都不同泛泛,然而力气大小,却出自天授,于是他封紧门户,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有些支持不来。那大汉刀法一紧,对准小慧长剑劈了过去,小慧一个避让不及,长剑和刀一碰,她那里有大汉力大,一柄剑登时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上一晃,大汉举刀一架,飞起一脚,已把小彗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他心中慌乱,火叉使得已不成章法,大汉一声狞笑,忽然抢进一步,一刀“力劈华山”,直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一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剑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往地上一掷,奔到小慧身旁,右手一抄,已抱住了她的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向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把小慧交给左手抱住,右手挺刀回身再战,拆了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冒了出来。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那知袁承志很是勇敢,叫道:“你把小慧放下,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旧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双眉一竖,回身挺刀砍来,数合一斗,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下。   小慧见这情形,双手把大汉手臂一拉,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惊叫一声,袁承志乘机一个打滚,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一避,被他刀尖在额上一带,左眉上登时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大汉知道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袁承志这时如疯了一般,抱住大汉的左脚,百忙中还运用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大汉大腿扭了转来。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液中秉承着广东人这点倔强拼死的精神,虽然情势危急,仍旧不肯让小慧被敌人抱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袁承志踢了一个跟斗,举刀正要砍下,忽然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回头一望,只见安大娘双手提起,站在那里。那大汉知道安大娘的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蛋接连向大汉面部打去。   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噗”的一声,正打在鼻梁正中,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见还有一枚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安大娘手劲奇重,虽然只是一枚蛋,可是也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一抹,举起单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有兵刃,只得连连闪避,袁承志见她危急,一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遮拦挑刺,全然是“岳家神枪”的精妙枪法。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疋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一抖,随手拋在身后的小溪中,同时检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   大汉又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连的退了两三步,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着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的是那一门好汉。”喝声刚毕,一疋布己向大汉迎面打去。她运用“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把一疋布当作了棍子使,大汉大骇,不敢怠慢,百忙中把袁承志一脚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功力本来在那大汉之上,现在心中愤恨,一疋布更加使得招招紧密,虎虎生风,那大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了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手上一慢,单刀突然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一扯,大汉单刀脱手,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阴魂不散,总有一天找上你。”安大娘秀眉直竖,一疋湿布横扫过去,那大汉已防到她这一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没有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良久,才扑在安大娘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沫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袁承志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把刚才他舍命相救的事说了出来。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了,我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安大娘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走。”小慧随着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奇怪。安大娘收拾了一下东西,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关门,似乎若有所待。   大约到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飘然进来,原来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但走路却轻飘飘悄然无声,想见轻身功夫已练得颇有火候。安大娘站了起来,与他指手划脚的谈了一阵,哑巴点头表示同意。袁承志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   ”安大娘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承志,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安大娘走到内室,坐在床沿上,袁承志跟了进来。安大娘拉着他的手,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当你是我自己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巴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几个月武艺,就这样厉害,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安大娘又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很善良,我想他一定欢喜的。哑伯伯是他的仆人,我要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她从腕上脱了一只金丝镯子来,给袁承志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已经收子,不会再落下来,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吧!”袁承志道:   “老前辈假使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书信,交给哑巴,自己提了两个包裹,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没有多日,但一来他是至情之人,二来她们对他极为关切爱惜,所以分别时极为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身上受伤,流血甚多,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在山路上行走若飞。这样晓行夜宿,连接走了十多日,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食物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前指指,又是行了三天,山路愈来愈是险陡,后来根本已无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绝顶上爬去。袁承志这时伤口已好,只左眉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双手抱住哑巴的头颈,见山上形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粉身碎骨。这样走了一天,哑巴爬上了一座高山的绝顶,那山顶却是很大的一块平地,四周都是极高的松树,穿过松林,里面有五六座石屋。哑巴见了石屋,脸露笑容,似乎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是许久没有人住了,哑巴拿了一把大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绝顶之上,也不知道粮食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焦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表示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一个人在山上寂寞异常。   一天晚上,袁承志睡得正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忙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他的床前,脸上笑容满面,似乎很是喜欢。袁承志福至心灵,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老人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准收你这徒儿?”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着你故了世的父亲份上,我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似乎知道老人已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拋到空中,随手接住,连拋了四五次,那老人听见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你不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我怎么教你啊?”袁承志这才知道师父并没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传授给他的伏虎掌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练了起来。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等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相信,他只教了你几天,有这样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全心就贯注他的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   那老人道:“他已经没事,回到李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这时哑巴已把香案放好,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位儒生,神态飘逸如仙,那老人点了香火烛,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然后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过去磕头,他不知道应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咱们华山派正式的弟子了。我以前收过两个徒弟,因为一直没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我的关山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江湖上朋友们叫我做八手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这个可不知道。”袁承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是一个很诙谐的人。   要知入手仙猿穆人清的武功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纵横来去,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手,因他与世无争,所以名头却不甚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又见他聪明活泼,更是喜爱,所以大反常态,与他有说有笑。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位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也许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我一定要用功。”他又问:“崔叔叔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李将军打仗,没功夫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他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偷了不少招儿啦,不过和我那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   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身手迅捷异常,但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更要高强无数倍,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敨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在与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以做坏事,你懂吗?”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穆人清道:“好,现在咱们练功夫。你崔叔叔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把伏虎掌法一古脑儿传给了你,其实这套掌法神妙莫测,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倪叔叔以前教过我的。”穆人清道:“呸,你学了几路势子,就算会了么?错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这套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你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袁承志给他教训得喏喏连声,不敢再说。   穆人清于是把十段锦练了起来,式子拳路,和倪浩所教的一模一样。袁承志心中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特别?正在奇怪之际,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的衣服,只要你碰到我一片衣角,我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与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他功夫,于是抢上前去,伸手摸他师父长衫的后襟,那知手将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顺势上前,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反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他忙转身,见师父已离开他有两三丈远。他童心大起,心想:“我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似乎要他注意。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用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么能这样快?”于是一面追捉,一面暗记师父的身法,十段锦他练的本熟,但穆人清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运用之中,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聪敏异常,一面追迷藏,一面暗学师父身法,捉到后来,他的追赶之中也用上了这灵巧的身法,果然登时迅捷了数倍。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急,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越追越快,广场上只是两条人影,飞舞来去,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承志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乘孩子!”袁承志见十段锦中有许多奥妙之处,心里也高兴异常。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的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己飘然入内。   袁承志把十段锦从头至尾的练了十多遍,除了把师父的身法牢记住之外,又悟出许多心得来。这一晚把他喜得抓耳爬,一夜没好好的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等到天一微亮,他怕昨天学的忘记,又奔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起劲,忽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袁承志转过身来,见是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的这几招都还不错,就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果是好手,他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他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一点就通,这一天又学了不少巧招。   这样一晃过了三年,袁承志己经十二岁了。他从小练武,身体出落得壮健异常。穆人清有时有事下山,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临走时必定传授袁承志大套拳法,等他回山,袁承志也一定己融会贯通的把拳法学会。这一年的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忽然又把祖师爷的画像请了出来,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然后说道:“承志,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不知道。”穆人清从内室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来,放在案上,把木匣一揭,只见精光耀眼,匣中躺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宝剑,袁承志心中突突乱跳,颤然说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宝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的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是百兵之祖,最是难学不过,你人很聪明,悟性强,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不过咱们华山派的剑法,自历代祖师相传,各人凭了自己的聪明智能,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徒弟越到后来本领越差,咱们本派却不是这样,选徒弟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就是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本派的剑法难固然是难到了极处,可是狠也狠到了极处,你只要练好,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今天我要你发一个重誓,决不许滥杀了一个无辜。”袁承志忙道:“师父今天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又道:“我也知道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很难分辨,只要你常存宽容忠恕之念,就不会误伤了。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宝剑一翻,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第四回  穷年传拳剑  长日迷楸枰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只见一团白气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老师练了三年,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但饶是如此,穆人清的身法步伐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峙野,轻灵处如回风拂柳,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最后一招时,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然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树干中,那剑一直没到剑柄。袁承志知道那树质地致密,刚才见师父舞剑时,剑身常常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一柄长剑竟全部没入,那么所用的手劲功力,实在是难以想象了,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话,虽然另外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是不会说话的,他忙回头,只见一个人在捻须微笑。   那道人穿著黄色道袍,脸上红光满面,满头白发如银,对穆人清道:“有十多年没见你用剑了,想不到已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木桑道兄,甚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承志,快快给道长磕头。”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不敢当。”   用力一扯,把他扯了起来。凡是学武的人,遇到外力时自然而然会作势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双臂顺乎自然的用力一挣,木桑道人已经试出了他的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穆,这几年很少见到你,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临死了还找到这样一个人材。”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袁承志,也不禁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也没带见面钱,可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说,灵机一触,心想:“这鬼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称为鬼影子,他如肯传点什么给袁承志,倒可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弟,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于是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何等聪明,听师父这么一说,早就跪了下来。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就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样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着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上囊中掏出一团东西交给他。承志抖开一看,见是黑越越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心中正在疑惑,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种宝物怎么能给他?”   袁承志听师父如此说,知道那是一件异宝,双手捧住要交还木桑道人。木桑道人道:   “我那里像你师父这样寒酸,送出了东西要收还,乖乖的给我拿去吧!”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然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连忙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化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   ”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穆人清纵到树前,用食中两根手指勾住剑柄,轻轻把剑拔了出来,说道:“这件背心是用白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肩上刺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那里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就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给道人磕头。   大桑道人笑道:“你见这件东西乌墨墨的一点也不好看,第一次磕头只怕心中有点不大服气,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木桑道人道:“当年这件背心确是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不过现在哪,只要你师父不来跟我为难,大概就算不穿这劳什子,天下也没人能伤我了吧。”说完哈哈大笑,自负之色,溢于言表。穆人清笑道:“老杂毛,别在小辈面前胡吹,我功夫是不及你,可是世人能人多着呢,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木桑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来来来,咱们老哥儿俩不好意思动刀动剑,还是……”穆人清笑道:“还是在棋局上分个胜负吧。”木桑道人笑道:“不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穆人清笑道:“要是不为了棋瘾大发,你也不会到这深山里来找我。你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道人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阴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道人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穆人清如何不是他的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由他胡吹。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知道其中大要,这一局果然是木桑道人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一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道人是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道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道人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到了第四天上午,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天,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木桑道人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这一天他过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   穆人清教剑教了半天,已颇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一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到布局将完时,已是处处受制,眼见自己一块黑子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下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耐不住,说道:“师父,你下这里,木桑师伯一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以冲出去了。”这一着果然十分精妙,穆人清素来恬退,不像木桑那么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黑棋真的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样一来一去,结局只输了三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六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的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这样聪明的人,经学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普通的贩夫走卒,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说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要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这才可以得胜,如果抱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胸怀下去,作为陶情冶性,固无不可,不过那一定是“胜亦欣然”   的时候少,而“败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现在与承志一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很盛,千方百计的要打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然仍是木桑获胜,可是中间险象环生,胜来颇不容易。第二天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出去下棋,承志连胜两局,从让六子改为让五子,不到十天,袁承志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一先,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间灭小,穆人清碍于木桑的情面,起初还不说他,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这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间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十多天也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袁承志总说要练剑,没有功夫。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件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果真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要知木桑道人江湖上人称“鬼影子”,武功别成一派,颇有独得之秘,但生来脾气古怪,从来不肯授徒,现在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么一定实在是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承志跪了下去,木桑一纵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嬴。”穆人清道:“怎么嬴法?”   木桑道:“剑法拳法,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个孩子只要学到你功夫的二三成,江湖上已难见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鬼影子的鬼崇崇本事,这一点倒不必自吹自擂啦!”木桑笑道:“你自以为是一派宗师,说什么都得正大光明,轻功暗器两门上就不肯多下功夫。这样,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嬴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要是他嬴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嬴两局,那么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你说这样公平不公平?”穆人清心想这老道果然滑稽刁钻,知道只要他话一出口,再无翻悔,说道:“好,就是这么辨。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误了功夫,现在既有这样的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两人又去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他下完棋后,对袁承志道:“今儿我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你仔细瞧着。”他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斛斗,又站在承志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是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不少奥妙。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午,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应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练会,说道:“你知道我对敌时用什么兵器?   ”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就是这家伙。”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铸成,那知竟是他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就是我的暗器!”随手一掷,数十颗棋子都向天空掷去。   木桑道人举起棋盘一接,只听见“当”的一声大,数十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   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说不出话来。原来数十颗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来必定有个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定是“叮叮当当”的乱一阵,那知数十颗棋子落下来竟是不先不后,同时碰到棋盘,那么拋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均,实在到了惊人的地步。更奇怪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竟不弹开,只见木桑道人右手微微一沉,已把棋子下落之势抵消,一颗颗棋子就像用手来摆那样放在棋盘之上。木桑道人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之后,才谈得到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话休絮聒,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朋友对奕,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他一身轻身功夫和打围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无藏私的传给了他。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奕。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执白子,让袁承志先打,那更是胜少败多了。这天木桑教袁承志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撒出去十多颗棋子,要颗颗都打中敌人的穴道,这种上乘武功当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一门上已下了四个月苦功,可是同时发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一个木牌,牌上画了一个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太赫。”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他正要再喊,忽然听见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把哑巴一把拉住,向后一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猩猩站在身后,作势要扑。哑巴举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感到手上有一股力量一托,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他!”袁承志知道这是木桑试他本领,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站在猩猩面前。猩猩见了人,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牠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乎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袁承志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从未与人当真对过招,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毫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他见袁承志力斗两头猩猩,手掌一着到猩猩身上,这猩猩无不痛得哇哇大叫,心中也暗自欣喜,心想:“这孩子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过份接近,窜来跳去,俟机进扑。穆人清知道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牲,但是他究竟功力不足,一掌打着,只能使猩猩疼痛,却不能使牠受伤,因为掌力大小要靠多年锻炼,非数年之间所能收功。于是奔进去取宝剑,叫道:“接剑!”把剑掷了过去。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一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疾忙后退,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寒气迫人,登时把两个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牠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他要刺杀猩猩,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袁承志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伤到即止。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道他有意饶牠们性命,忽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角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两头畜牲,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绳来,把两头猩猩缚住。猩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手力奇大,用力一捏,猩猩骨节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的受缚。木桑道人和穆人清都过来称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   袁承志很是高兴,采些果子给猩猩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渐驯服,虽然解去绳子,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的猩猩取名“大威”,雌的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这样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竟是这样小巧玲珑的一个名字,都不禁好笑。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他们马上照做。   这天机缘巧合,两头猩猩忽然兴发,攀到了山顶旁的一个绝壁之上采果子吃。这绝壁较斜,还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小乖一个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来当然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小乖竟末掉下,两只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个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无巧不巧,刚刚抓破封泥。   手臂伸到洞里勾住。可是牠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找承志。袁承志正在练剑,见牠满身被荆棘刺得都是斑斑血迹,神态狼狈异常,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去找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走不多远,大威指着削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才见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一转念,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把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这才把牠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幸喜受伤不重,但牠吱咕叫着,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牠手掌上钉着两个奇形暗器,伸手一拔,竟拔不出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着倒刺。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表示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觉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山洞素不露形,而且离山顶离地下都这样远,怎么会有暗器藏在里面,心中大惑不解,忙带了哑巴和两头猩猩去师父和木桑道人。两人听袁承志说明情由,见了这两枚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种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却从来没见过。老穆,这次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你把牠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开小乖掌上的肌肉,把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幸而小乖颇通灵性,知道这是给牠治伤,竟没反抗。木桑给他敷上药,用布包扎好。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牠搔痒捉虱,拚命讨好,表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諯分成三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外面积满了青苔污秽。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细细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渐渐灿烂生光,原来是黄金打成。木桑道:“怪不得这么小的东西有这样重,原来是金子打的。用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几两银子。”穆人清突然一惊,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他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夏雪宜?   听说他早已死了十多年啦!”他话刚说完,忽然惊叫起来:“不错,正是他。”他把金蛇一翻,蛇腹上刻着一个“雪”字。再看另一条蛇,同样有着这一个字。袁承志忙问:“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长,你说他的暗器怎么会藏在洞里?”木桑沉吟不语,默默出神。   穆人清与木桑道人见人这两枚金蛇,神情很是严肃,袁承志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等的事,还有一些隐语。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了避仇而到这里了?   ”穆人清道“照他的本领,似乎又不必远远的从江南逃到这里,躲在这穷荒僻壤。”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上这些年,只听见他的名头,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听人说他己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了一口气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找他都没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这山洞去瞧瞧。”   第二天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顶上。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要小心。”把绳索绑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把木桑放下去。木桑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底云雾迷漫,看不见地,虽然他平素滑稽梯突,游戏人间,这时也暗暗心惊。他向洞里一望,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一看洞穴大小,自己身体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忽然碰到一枚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他一摸就知道是金蛇锥,轻轻的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他再伸手进去,直到自己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他怕上面拉的人手酸,高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听见了,慢慢收索,把他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他把一大把金蛇锥拿给穆人清看,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许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更显得沉重,沉吟道:“这魔头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铁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么?”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道:“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这里,必定有什么用意,如不探个明白,实在不妥。但说不定洞内有什么危险,让这孩子孤身去犯险,令人颇为担心。”于是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一副毫不畏惧,跃跃欲试的神情,就点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在前,如果火熄,那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因为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得干干净净,所以火把并不熄灭。袁承志慢慢爬了进去,只见前面是一条狭窄甬道,大约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起身来。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宝剑握得更紧,走了两三丈远,前面出现一个石室,他用火把一照,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一副骷髅膝坐在中间一块岩石上。那骷骸全身骨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膝上。   袁承志看见这副情形,心中卜卜乱跳,一看石室中再无其它可怖情形,于是用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几把金蛇锥,骷髅身旁插着一柄剑,他不敢去碰,再看壁上时,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人形,每个人身形都不大相同,举手踢足似乎是在练武。   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这些图形有什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字,也是用利器深深刻在石上,凑过去一看,见那几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绿,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他正想再看,听见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见木桑在叫他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查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承志爬出来,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只见袁承志满脸都是灰土青苔,脸现惊惶之色,知道他必有所见。袁承志定了神,才把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穆人清道:“那骷髅一定是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侠,毕命于此,实在可叹。”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呢?”穆人清微一沉吟,说道:“看这样子金蛇郎君在洞中埋了什么宝物,他的绝世武功,大概也用什么法子留传在内,以待有绿的人。只是这人生来古怪,好象谁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有什么祸患。”木桑道:“照字面上说来,应该这样,但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穆人清歇了一口气道:“咱们也不觊觎他的异宝武功,承志,明儿你爬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再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就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所以没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在洞中搁的时间长,所以身上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先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将火把竖起插在洞里,四面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堆白骨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后骸骨都无人殓埋,想来很是-恻然。于是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与大侠遗体相遇,今日给大侠落葬,请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寒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冷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多所停留,忙用锄头在地下挖掘,他生怕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挖不下去,那只有把白骨检出来埋葬了。那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很是松软,袁承志大喜,忙加劲挖掘,正挖得起劲,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了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一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他好奇心起,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轻飘飘的不见沉重,似乎中间并没有藏着多少东西。他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深仅一寸,袁承志很是奇怪,一只这样高的盒子,怎么盒里却这样浅?盒中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笺,因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为焦黄。笺上写道:   “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须先葬我骸骨。”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这才知道那铁盒原来共有两层,举起盒子一摇,果然里面还有东西。他心想:   “我是怜他暴尸荒山,所以来给他收葬,又不是贪得他的东西。”于是拆开那个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一张白笺,上面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他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下挖掘,这次又向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袁承志虽然此时武功已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看看又快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件东西。这次他有了经验,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只有一尺见方。袁承志暗想:“这位怪侠真的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又见一信,一看之下,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把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到洞口时,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的,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后再行用石封住。承志将石块搬开,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了上来。他拿了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奕棋,见他过来,忙停奕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木桑看了几封书柬,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那封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算是检回来啦,要是他贪心一点,不先葬他骸骨而想开这只盒子,只怕毒箭不肯饶他。”他叫哑巴搬了一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把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厚板盖住木桶,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自己与袁承志各拿住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见“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的盖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袁承志听箭声已停。正要揭板来看,穆人清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穆人清把木板揭开,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枝枝深入木内,穆内清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   木桑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不死,把毒箭分作两次射。”拿出铁盒,只见盒子第二层已经打开,里面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把钢丝钳去,下面是一本书,上面写着“金蛇秘籍”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上面写着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一看,里面有一本一式一样的书,字体装订无一不同,一对内容却完全两样。穆人清道:“金蛇郎君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的人,不惜化无数功夫写这样一本伪书,做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因为想不开,所以落得如此下场。”穆人清点头叹息,叫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金蛇郎君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袁承志答应了。经过这一件事后,他练武更加用功,木桑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之后,就飘然下山去了,匆匆数年,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他经过华山派掌门人、拳剑天下独步的穆人清十多年调教,武功自是桌绝非凡,加之又从木桑道人那里学到了绝顶的轻身功夫与打围棋子本领,一身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多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世事固然茫然不知,江湖上也不知道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个能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和大威小乖两只猩猩一起练武,哑巴忽然从室内走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道师父叫他,走到室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个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来没来过外客,袁承志见了这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承志,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忙过来拜倒,口称“师叔。”那两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起来。”袁承志听他们叫他师叔,十分奇怪。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那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英悍矫捷,只是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气。穆人清笑道:“你从来不跟我下山,也不知道你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按辈份要叫人穆人清师叔,他们年纪大虽大,算来还比袁承志小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李自成将军之命赶到这里,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穆人清微微一笑,那王高两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商量,就告退出去。   穆人清道:“现在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就可入我军手里,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好机会。你一直求我同你去刺死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袁承志道:“大概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慢慢说。”袁承志依言坐下,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异常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无日不想入寇关内。崇祯皇帝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比较前嘉靖、天启那些皇帝,总算还是励精图治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权奸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断送,这样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满兵、收复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报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情形不同了,闯王已经占有秦晋,一两年内或许就可进取北京,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全国上下一心,那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现在你武艺已经颇有根底了,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经全部传授了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你现在不必同去,一个月后,你动身到山西闯王军中来找我。”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答应让他下山,非常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江湖上各种禁忌、规矩、切口、门派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提了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在『色』字一关可要特别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因为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要牢牢记住我这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第二天天没亮,袁承志就起来帮哑巴烧水做饭,等到一切弄好,到师父房里时,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在半夜里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指手划脚的把这好消息告诉哑巴。哑巴凄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武用武,想到不久要离开这里,对山上一草一木加意的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检了师父的一本藏书了一个时辰,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指手划脚的做手势,说山中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一把拉住,表示他已前后查过,这时却已不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去查看,黑夜中果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也就回来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房的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是什么动静,忽然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那知脚下无力,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这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但他武功深湛,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   那人一刀直劈下来,想削袁承志的手。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夜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那人不料他中了迷药仍有如此功力,肩头一疼,不由自主直掼出去。外面又有一人,一把拉住,说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正想扑出,只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挣,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道已遭人暗算,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被人掩上山来拿住,那还说什么江湖报父仇。他闭住眼睛,假装昏倒未醒,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干枯,另一个却是和尚,又肥又大,瞧他身形,就是刚才与自己交手的那人。他想:“山上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只有师父留下给我作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他们决不是普通盗贼,这和尚武功极好,瞧那瘦子也非弱者。要说是来报仇,为什么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一面疑惑,一面暗运功力想把绳子迸断。那知来的敌人是大行家,知道他武功好,在他双手之间插入了一根空竹,只要他一用力,竹子先破,马上发出声,袁承志微微一挣立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和尚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原来那就是金蛇郎君所留下的。瘦子脸露喜容,与和尚坐在桌边,打开藏盒,取出一本书来,见上面写着“金蛇秘笈”四字。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是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五年功夫可没有白费。”他揭开秘笈,见里面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廋子忽道:“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和尚回过头来,那瘦子疾如闪电,腕底一翻,“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和尚背脊,直没到刃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和尚一愕,忽然惨笑,说道:“咱们师兄弟寻找十五年,今日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下这毒手……哈哈…哈哈……”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只感到汗毛直竖。那和尚反手去拔匕首,总是够不到,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袁承志见他对自己师弟如此心狠手辣,暗暗心惊。那瘦子“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又在和尚身上踢了两脚。   第五回  绝顶来怪客  密室读奇文   那瘦子没发现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手指一弹,弹去蜡烛上的灯花,烛光突然一亮。廋子打开那本秘笈,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见他身子微微晃动,显然开心已极。他翻了几页,有几张微微黏住,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醮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样一连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间想起,这本书上附有剧毒,他这样翻阅,势必中毒,当下也没想到自己处境危险,不由得轻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廋子听见声音,转来一看,见袁承志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着恐怖的神情望着他。于是缓缓站起身来,从和尚背上拔出匕首,向袁承志走上两步,说道:“我虽与你无无怨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现在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道原因。老实对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到这里来。我们十多年来到处他,那知他的遗物竟落在你这小子手里。你既与金蛇郎君有干系,总也不是好人,杀了你也冤不到那里去。你死后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他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一个踉跄。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量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他一掌尚未打出,那廋子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什么诡计,把断绳抓在手中当武器使。但见那廋子双脚一登,立时不动,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这才知道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去绳索,奔到外室,只见哑巴也被缚住在那里,双目圆睁,动弹不得。袁承志忙给他解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只怕两头猩猩遭了毒手,端了一碗冷水往牠们头上一倒,两头猩猩渐渐苏醒。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埋葬。袁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就随手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安葬已毕,想起夜来情事,暗暗心惊。   他自十二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之后,八年来早已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现在看那瘦子与和尚的神情,“金蛇秘笈”中似乎藏有异常重大的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找十五年,找到之后,也不会这样你抢我夺的以命相搏。到底这秘笈中写着些什么东西呢?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占的地位小,廋子与和尚一时未看到,他们见到大铁盒后,就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的东西了。袁承志打开铁盒,把真本的“金蛇秘笈”取出来放在桌上。打开秘笈一看,前面是一些练功秘诀,打暗器的心法,这些与他师父穆人清及木桑道人所授的大同小异。袁承志拿来一比较,觉得秘笈中所说的虽然有很多地方不及他原来所学,但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胜师门所授。袁承志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的卑鄙诡计,将来在江湖上行走,难保不再遇到阴恶的对手,他们的手法自己虽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却不可不知,于是把秘笈中所述的心法仔细参研起来。读到第三日上午,秘笈所载的武功已是完全不同的路子,不但与华山派的不同,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过。袁承志一艺通百艺通,他武功既有颇深造诣,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他照着秘笈一路练下去,练到第五日却遇上很大难关,秘笈中载了详细要诀,但最重要关键的姿势却没有图形。他略过不练,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这是金蛇郎君自己所创,想来必有独到之处,照式一练,初时还不觉什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总觉有什么不顺,连练了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埋葬金蛇郎君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   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到那洞中去。这时袁承志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时他已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一照,望了图形心中一琢磨,果然那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袁承志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化了两个时辰,把图形全部记熟了。他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眼睛一瞥忽然见了那柄剑,心念一动,把剑从土中拔了起来,只见那剑身形状奇特,整柄剑就如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就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所以那剑尖却有两叉。袁承志恍然大悟,金蛇剑法所以特异,原来所用之剑完全不同,两叉的剑尖除了钻刺之外,还有勾镇敌人兵刃的作用。他想哑巴等了良这么久,心中一定在担忧了,于是挺剑走出,见洞口一块山石梗住,爬出来时很不方便,随手用剑一拨,那知石屑纷飞,山石应手削下了一大块来。袁承志倒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剑如此锋利,挺剑一刺,那剑直插入岩石之中。   袁承志大喜,忙爬出洞来,回到屋前广场,仗剑先把师父所授的华山剑法使了一遍,觉得那剑很是顺手,再使开金蛇剑法,更是得心应手。他化了十多天功夫,把秘笈中所记录的武功从头至尾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有独特之秘,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各有千秋。袁承志心想,这位怪侠确实有惊人本领,虽然不走正路,但对他也不禁钦佩。再看下去,忽然一惊。   只见最后三页密密层层都写满了口诀,与前面所载的武功互相参研,有些地方变化精奥,出神入化,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袁承志对着这三页口诀埋头细读,苦思两天,总觉得其中矛百出,看来另外必定还有一些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图形已全部阅过,再无其它遗漏之处。这天晚上,他因为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隐,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屈指一算,师父下山已经二十八天,再过两天便是自己下山之期。心想:“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乖僻,看那廋子张春九的神情,他们处心积虑要得这本书。自己因为好奇所以读了这本秘笈,其中所载武功果然十分精妙,如被坏人得去,那是如虎添翼,助纣为虐,我何不将它烧毁?”   他主意已定,下坑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熏得乌黑,一点也烧不着。袁承志大奇,用力一扯,那书丝不动,要知袁承志此时双手已有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给他拉长,那知这书居然不损,知道必有古怪,细细一瞧,原来封面是乌金丝和不知什么细毛织成的,而且共有两层,瞧那封面质地,竟与木桑道人送给他的那件护身背心相同,只是比较单薄而已。袁承志拿出小刀,把封面斥下,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的绝学一起烧得不留遗迹。袁承志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写道:“重宝之图”,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道:“得宝之人,务必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酬以黄金十万两。”袁承志想道:“这话口气大!”看另一张纸,却是武功图诀,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参照,全部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袁承志暗叹金蛇郎君如此工于心计,他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使得到宝笈者刻意探索,再找到藏宝地图。如果宝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仍旧夹在两片封面之间,放在怀内。   过了两日,袁承志收拾了一点简单装,与哑巴道别。哑巴带了两只猩猩直送到山腰。   袁承志在山上住了十多年,忽然离开,心中很是难受,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袁承志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忽然心一横,决定带两只猩猩同走,于是打手势与哑巴说了,带了大威小乖下山而去。   袁承志第一次下山,所见各种事物,都觉得十分新奇。不一日来到山西境内,只见到处兵马调动频繁,哨卡盘查很严。义军一问,听说他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袁承志说明是穆人清的徒弟,闯王在军务倥偬之中,亲自拨冗接见。袁承志见闯王穿著朴素,气度威而不猛,心中很是敬佩。李自成说他师父有事到江南去了,想穆人清曾在他面前赞自己这个爱徒,所以闯王对他很是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自小无父,承恩师养育至今,一听师父不在,就忽忽不乐,再问起小时的知交崔秋山,据说和穆人清同到江南筹措义军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回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陪他吃饭,临行时送了十两黄金作路费,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好受了。那李岩为人极好,见袁承志虽然身怀绝艺,但毫无经验,带了两头猩猩,背了一口古怪宝剑,打扮得不伦不类,劝他把猩猩和金蛇剑留下,送了他两套儒生衣巾。   袁承志见他很是诚恳,依言换了衣巾,打扮作秀才模样,飘然南下。   这天来到江西东部的玉山,吃过饭后,到船码头去搭船东行,只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一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想要附搭,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袁承志生得文秀,又是儒生打扮,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行好事,多搭我一人。”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一看,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只见这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背上背了一个包裹,皮色白腻,脸上白里透红,俊秀异常。富商龙德邻也已见到这少年人才出众,先有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那少年接上船来。少年一踏上船,那船微微沉了一沉,袁承志又是一惊,瞧那少年身影瘦弱,不足百斤,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三百斤的东西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又不大,怎么会如此重?少年上船之后,那船就开了,少年走进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了礼,自称姓温名青,因为得到讯息母亲病重,所以赶回去探亲。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但一双秀目,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住,江南还是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到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位亲戚。”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两旁抢了过去。   温青对那两艘小船十分留神,眼睛钉着小船,直望着它们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那商人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大碗,那温青只吃一碗,十分秀气文雅。刚吃好饭,只听见水声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大船,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个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的钉了几眼。温青秀眉一竖,脸上突然满布杀气,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这样美秀的一位少年,怎么凶起来如此可怕。”温青似乎觉察,微微一笑,登时又是一股柔和神色,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乎嫌茶味粗涩,眉头一皱,把茶杯放在桌上。   袁承志初出茅庐,不懂江湖上的门道,见温青和那四艘小船的神情,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只是有什么事端,却揣摸不出了。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离开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轻蔑地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乎讥笑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为人忠诚谨厚,只觉得这少年骄气迫人,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上岸在街上走了一圈,喝了几杯酒,买了些水果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于是也解衣就寝。   睡到中夜,忽听远处有隐隐忽哨之声,袁承志耳朵极灵,登时醒来,悄悄在被中把衣服穿好,不久橹声动,下游有船摇上来。这时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只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心想:“莫非这文秀少年是水盗派来卧底,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他因金蛇剑刺眼,留在闯王军中,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和数十粒围棋子,于是摸一摸匕首,坐起身来。只听见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武汉跟纵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这时商人龙德邻己经醒来,听见喧哗,探头一望,只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这时已听出他们中间的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又听见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金子是你们的?”那人道:“你把这二千两银子拿出来,咱们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样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龙德邻听他们所骂,本已吓得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有两个人跳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叫起来,说道:“袁……相公,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一把拉在身后,说道:“有我在这里,别怕。”正在这时,温青身子微微一偏,倏然左足飞起,“扑通”一声,把左边一人踢下了江去,右手长剑一挥。敌人举刀一挡,那知他这柄剑锋锐无比,只听见“当啷”“咯擦”两声,那人连刀带肩,都被砍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温青冷笑了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种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   了一声道:“把老李去抬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过来,把右膀削去的那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的那人也湿湿的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龙游帮和你们石梁派素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瞧在你五祖的面子,不来和你为难,你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袁承志听他讲石梁派,心中一惊,心想:“那天到华山绝顶来盗谱的张春九,不是自称石梁派的么?”又听见温青道:“你别向我买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是按不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   温青道:“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管得你这许多。”沙老大叫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是先礼后兵,别让你五祖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五祖很有点忌惮之意。温青冷笑一声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袁承志听他们越说越僵,知道一定要动手,听他们口气,大概是龙游帮想抢劫一批黄金,被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所以龙游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体如此之重,他包裹中就是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这两面的都不是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那面也不帮,来一个袖手旁观。他正这样想,那边果然动上了手,沙老大呼叱一声,十多名大汉纷纷从小船跃上大船头。沙老大握着一柄泼风大环刀,首先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都站在他身后。沙老大把手一拱道:“这些兄弟本来不是你的对手。让我沙老大来接一下你石梁派江南独步的五凤剑术吧!”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一齐上?”沙老大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家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将来别让江湖上朋友说我沙老大不要脸。”他嘴一努,道:“请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请你们出去。”   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只要咱们作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咱们出去吧。”拉着他的手,走上船头。那温青十分心急,冷笑道:“你一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不等沙老大交代什么场面,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左膀。沙老大身子虽大,动作却极灵便,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他这一招身手快速已极,既避来剑,又攻敌人,是一招带守带攻之法,可是他手下留情,不用刀锋正砍,而是用刀背反砸。温青叱道:“有什么本事,都用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他一面说,一面剑招更紧。沙老大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方服被刺破了一片,他心一寒,手下更不容情,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在这船上盘旋来去,一柄长剑使一道白光,把沙老大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虽然倚老卖老,明里让着温青,同时刀沉力劲,看来十分威猛,但温青以巧降力,时间一长,沙老大额上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加初战时的敏捷,温青剑招更紧,只见白光中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沙老大脸容变色,纵出一步,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一扬剑,拍拍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那两枚中有一枚突然向袁承志当胸飞来。温青惊呼了一声,心想这次要错伤好人,他本来见袁承志的神色,似乎是会武功的模样,那知这枚透骨钉打过去,他既不会避,又不会接,眼见一枚极凶狠的暗器从他胸口钉了进去。他刚叫出声来,想冲过去救助,那知那枚透骨钉平平隐隐地从他胸上滑了下来,他好象根本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有许多手执火把,把船头照得明晃晃地,这一来大家面面相觑,心想这个秀才相公貌不惊人,那知武功深不可测,居然全身刀枪不入。原来袁承志贴胸穿著木桑道人初见面时送给他的那一件金丝背心,所以透骨钉打不进去。他武功虽好,究竟是血肉之驱,透骨钉用机括发射,劲力厉害异常,那里会不受伤害?   沙老大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温青“哟啊”一声,出于不意,避让已自不及,头一低,想躲开一枚是一枚。这一来,上面一枚打空,下面两枚却万万躲不开了,但说也奇怪,只见斜刺里又是一枚透骨钉闪电般打了过来,在第二枚钉上一碰,把第二枚钉激过去又和第三枚钉一碰,“铮,铮”两声,三枚钉齐齐落在他的面前。   温青眼睛一斜,见发那枚透骨钉的正是袁承志。原来他见沙老大突然使用卑鄙手段,乘人不备,想败中取胜,发暗器偷袭,所以检起那枚从胸前滑落的透骨钉,救了温青一命。温青微一点头,表示道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手下更不容情,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唧唧,一柄刀跌落在船板上。温青抢上一步,一剑把他的右腿砍了下来。沙老大惨叫一声,晕死过去,他手下人俱各大惊,拥上来相救。温青毫不容情,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丝毫不理,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一剑,把沙老大的首级割了下来,左脚起处,把他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袁承志心里很是不快,心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瘫软在船板上,动弹不得。跳入江中的龙游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们要想抢你金钱,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鄐恶毒么?如果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我,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可不理。”   袁承志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袁大哥,你救了我,谢谢你啦。”袁承志羞得满脸通红,还了一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美少年妩媚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狠虎,实在捉摸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性格。   温青叫船夫出来,命他们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那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温青叫船夫拿酒菜出来,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谈刚才恶战的事,也不与袁承志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日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袁承志见他忽然掉文,只好惟惟否否的应着,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究竟不当它正经功课,所以文字上有限得很。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忙道:“诗词上我是一窍不通。”温青微微一笑,不言语了。他和袁承志斟了一杯酒,只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然是逆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继续喝酒。   袁承志他们所乘的大船顺风顺水,迅速异常,转眼之间,已与小船十分接近。温青把酒杯一掷,骤然飞身跃起,在船篷上双脚点了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抢过舵来,只一扳,那艘大船船头向左一偏,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想要避让,那里还来得及,只听见一声巨,小船船底向天。袁承志刚叫得一声:“不好!”只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影,齐齐落在大船船头,看他们身法,都是上乘的武功。袁承志眼光极好,老远早看出来小船上原有五个人,除了这三人外,还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小船一撞翻,这两人本事较差,不及跃起,齐齐落水,只叫得一声“救命”,就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识水性的,黑夜之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   袁承志心中暗骂温青歹毒,等那两人再冒上来时,突然右手一扯,把帆索扯断,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一个人已飞身落向江中。他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上打了一个圈子,双手提了两个人回到船头,身法巧妙已极。只听见四个人齐声喝采,一个是温青,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人。袁承志把两个人放在船板之上,气定神闲的坐回椅上,身上竟没溅到一点水。   在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为首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有疏疏的胡子,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一条大汉,身材极为粗壮,另一个却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那老人阴恻恻地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那一位。”袁承志很恭谨的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晚生姓袁,因为见这两位落水,一时不忍,拉了他们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前辈勿予见怪。”那老人见袁承志十分客气,颇出意料之外,冷笑了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样硬的一个帮手。他是你相好的么?”温青脸上一红,喝道:“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可得自己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自己可莫牵涉在漩涡之中。”   于是朗声说:“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奉劝各位一句,有事好好商量,不要伤了彼此和气。”那老人还未接口,温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怕,你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真少见。”他默然不语,那老人一听袁承志语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心中很喜,说道:“袁朋友既与这位姓温的没有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可以交交。”   他言下颇有结纳之意。   袁承志不好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后面。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样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也就罢了,干么还要伤他性命?”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给拾下来,等我检了,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袁承志听他声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数落,那老者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三人中的那个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娃儿,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倒要去问问你爷爷、你妈妈去,是谁教你这样目无尊长?”温青口里丝毫不让,说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拣便宜,那可不成。”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的桌上,手掌起来时桌面已凹了一块,原来他手指如铁,已抓起了一块木头。他随手一捏,木材变成粉屑,从手指缝里瑟瑟的落了下来。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夫我久已知道,何必又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怒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蹧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气得眼中似乎要喷出火焰,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袁承志见两道清泪从温青脸颊上流下,心中老大不忍,暗想:“看他行事,好象比我老练得多,怎么这样一激就哭了起来。听这老头儿说话,大概温青的母亲是被人强奸才生下来的。”他见温青被人欺侮,登时又生了锄强扶弱之心,准备在危难时伸手相助。   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什么用?你把金子拿出来,我们也不贪这点钱,这些金子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温青气得身体发颤,哭道:“你要杀就杀,我偏偏不给。”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己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一个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练,无虑两百多斤,他能举起掷得这样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温青举起左手,在眼上拭干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手中捧出一个包裹来,看样子十分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一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落在江心水深之处,随即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这批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哇哇大叫,拔刀向温青砍来。   温青把包裹掷出,早己拔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跃开两步。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有这样的父亲,就生这样的种。今日再议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一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无伦,温青虽有长剑在手,但被他逼得连连倒退。袁承志一见那老者手法,就知温青不是他的对手,果然拆了十多招,温青右腕被他手指一点,一阵酸麻,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住剑尖,双手向里一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温青吃了一惊,老者喝道:“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忘记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温青脸上割来。温青吓得连连倒退,老者乘势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眼见要划到温青脸上。温青大叫一声,袁承志想:再不出手,这样俊俏的一张脸就被他毁了。从囊中掏出一伙围棋子,使足劲,向老者手中那柄断剑上投去。   老者正暗喜得手,忽然当的一声,手中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虽然暗器形体很小,但打来力量奇大,一撞之下,自己竟握不住,只觉虎口一痛,断剑竟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容失色,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要他保护模样。   那老者姓荣名彩,是龙游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石梁派五祖等寥寥数人,武功要数他为高。他与人交手从不携带兵刃,十指练就大力鹰爪功,比普通刀剑还更厉害,那知被袁承志一枚暗器竟把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当时面红过耳,同时暗暗心惊,心道:“这小伙子怎么有如此手劲?”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本领惊人,心想反正金子已被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不如交代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温青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专门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刚刚脱险,马上这样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情面。那妇人果然给他说得很是狼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毕竟荣彩比较老辣,笑道:“这位老弟工夫真俊,乘此月白风清,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自知在大力鹰爪功上浸淫垂二十年,论本领已是炉火纯青的时候了,心想:这姓袁的本领再好,在拳脚上也决不能输,给他。   袁承志心想:“如和他过招,虽说不致输与他,但一动手,就助定了温青。可是这个人心胸狭隘,刁钻狡猾,未见得是益友,我何必为他而无谓结怨。”于是一拱手道:“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点微末小技,如何敢与老前辈动手。”荣彩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下台,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大汉与那妇人道:“咱们走吧。”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   ”他嘴上丝毫不肯让人,而且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来袁承志武功得自真传,荣彩不是他敌手。这一来不但荣彩很是尴尬,连袁承志心中也自发恼。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轻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   ”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说玩话。”荣彩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样什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彩怒气冲天,一掌劈面向袁承志削来,待劈到门面,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   到了这个地步袁承志不能不接,长衣也不宽下,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荣彩道:“好说。好说。你进招。”袁承志知道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五行拳,一拳当胸打去。荣彩和旁观三人本来都以为袁承志武功有独到之秘,那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最普通不过的五行拳,敌对三人登时意存轻视,温青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荣彩心中暗喜,双掌如风,连抢三个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鹰爪功江南独步,三四招之间就可破去对方的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开去。再拆数招,荣彩心中暗暗吃惊,原来对方用的虽是普通拳术,但每一招中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有一股极大力量蕴藏在里面。五行拳本来以猛攻为主,但袁承志毫不抢攻,护卫全身,使荣彩双掌欺不近身去。荣彩心中焦躁,心想对方明明让着自己,可是如被温青说穿了老脸却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改掌为抓,一伸手就是五指向对方要害抓去。一招一式,比前更快。袁承志心道:“此人鹰爪力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要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他一招,只怕温青还要说嘴。”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   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伤他,只拟把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嬴了一招,那知一抓到他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常,像水中捉到一尾大鱼那样,一滑就被他滑了开去,心中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出两步,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   “他是真的让你,你知道就好啦!”   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然岸上火光晃动,数十个人手执把奔来,其中一人叫道:   “荣老爷子,把那小子擒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也不禁惴惴自危。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很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捷如游鱼般游到船边,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内去啦,你哥儿俩去检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向江心,潜入水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快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   袁承志一回头,月光下只见温青脸现愁苦之色,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就点了点头。   温青拉住他的手道:“你把铁锚拉起来,我把他推下江去。”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得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这时荣彩已注意到他们在窃窃私议,回头相望。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推,惊叫一声,齐齐掉下水去。荣彩忽地跃起,一掌抓来,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经折断。荣彩见大汉与妇人在水中挣扎,知道他们火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离开他们很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往江中一拋,让他们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掌一错,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子腿当双鞭使用,护住门面,口中急叫:“快拉啊!你。”袁承志提起铁链,运用内力,向上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各各大惊,忙奔向两侧跃开,回头自袁承志时,气定神闲,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袁承志如此功力,不敢多说,双足一顿,倏地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着他的身法,知道他跃不到岸上,举起一块木板,向江边掷去。这一下劲力方位无一不恰到好处,荣彩往下落时见下面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一块木板飞到,恰恰落在脚下水面之上。   荣彩乜中大喜,左脚在板上一借力,一跃上岸,暗暗感激袁承志的好意,同时也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一块木板飞掷下来,居然能及时赶到,而且地位凑得那么准,实在不易。温青“哼”了一声道:“又要你卖好啦!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他?让他在水里浸一下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懒得再理,心想这种人少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不但毫无感恩,反而这样无礼的数说自己,于是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第二天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一两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一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道你不肯给我代付船钱,哼,你就是要付,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样大的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你啰苏什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力杀数人,狠辣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把元宝收了起来。温青又在上桌打开包裹,只见一阵金光耀眼,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两三百条,他右掌在这堆金条中切了下去,把金条分成两堆,把一堆仍旧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大惑不解,说道:“什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拋到江里去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大石头。”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上身体发颤。   袁承志自叹老实,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两三岁,连荣彩这种老手也给他瞒过,于是说道:“我用不着,你都拿去,我帮你又不是为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去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任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人一定不要,一个人硬要他拿去,这种事情却从未见过,不由得瞧得呆了。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呆了一呆,连忙飞身追出。他身法比温青快得多,只见尘沙不起,如一只大鸟般抢在温青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出,发了脾气,一掌向他劈面打来。   袁承志举左手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   温青“呸!”了一声,忽地收泪跃起,承志不敢再追,眼送他的背影在江边隐去。   第六回  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   袁承志见这温青一身武功,明明是江湖豪侠一流,那知行为却如此刁钻古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这人,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如收他酬谢,岂不损了我的声名?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   第二天一早,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背了金子,撒开大步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一个小镇,附近就是烂柯山,相传有一个樵夫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奕,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似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用法力移来,石梁之名,由此而起。袁承志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那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转头就走。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是什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件东西。”   那掌柜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袁承志讨了一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么如此无礼,他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说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种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一个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童指点,向那座大房子走去,远远只听见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个农民拿了锄头,围在房前,大叫大嚷:“你们打伤了三条人命,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农民中还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过去问一个农民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民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推就把人推倒,跌在石头上撞死了。   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两人正说之间,农民们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飞出,大家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个农民被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两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两边太阳穴鼓得高高的,显然内家功夫颇为精湛。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到这里来撒野了!”众农民未及回答,被他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什么关系,如果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再来出手了。农民中一个中年人两个青年抢上来说道:“你们打死了人,就这样算了吗?咱们虽然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吓吓几声冷笑,说道:“不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那中年农民后心,随手一甩,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那两个青年又惊又怒,双双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斩下,那廋子左手一挡,两柄锄头向天上飞去,同时两个青年农民被他一手一个,抓住向门口竖旗杆的一块大石上掷去。   袁承志见这人欺侮农民,无理伤人,心中本已极为愤怒,但他为人稳重,不欲多管闲事,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那知那瘦子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都要被他掷死,激动了义侠心肠,顾不得生劓惹祸,飞身出去,左手抓住中年农民右腿,往后一拉,随手把他丢在地上,同时一招“岳王神箭”,身体真的如箭离弦,抢在那两个青年农民前面,也是一手一个,抓住他们背心,提了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要知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袁承志本来不想轻易炫露,但为了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一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所以一放下农民,立即转身就走。那三个农民死里逃生,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袁承志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而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把人一一救了下来,不知是何方对头。他见袁承志转身走出,忙飞身追了上来,向袁承志肩头一拍,说道:“朋友!慢走!”他这一拍手用的是内家大力千斤的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就把他的重手化解了,但并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   袁承志一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所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老兄如此本领,可必和这些农民一般见识?”那瘦子见他出言谦逊,而且当面捧他,敌意消失了一大半,说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何有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那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相貌十分俊雅的,穿的是书生衣巾。”   那瘦子点点头,忽地转身对数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在这里干什么?”众农民见袁承志和瘦子攀起交情来,刚才见过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那瘦子道:“请进来奉茶。”   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四个大字:“世泽绵长”。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十分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主位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态度虽然十分客气,但袁承志觉得他内心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在出外去了,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相候。   等到中午,温青仍旧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黄金交给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黄金留下算了。于是将包着黄金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对温正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给他,兄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见他行动诡秘,只得停步。说也奇怪,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却回来了,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普通客人还要换衣。”又等了良久,温青从内堂出来,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现在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这个兄弟那里敢?兄弟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   ”   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微微变色。温青道:“我有一件紧要事要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还有事要办,下次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不要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今儿不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不大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知道了他的性之所近,什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谈个不休。袁承志暗暗钦服,心想:“这人脾气虽然古怪,读书倒颇有见解。”温正武功甚好,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袁承志见言两兄弟之间神气颇有点奇特,温正虽是兄长,然而对这个弟弟却似乎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被他抢白,反而陪笑。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后,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大驾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咱们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么留得客人,当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什么?”温青道:“什么不好?我去跟妈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穷乡僻壤住惯了的,温兄不必特别为我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亲自拿了烛台,把袁承志引进去。走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把房门一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唐寅的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砚台摆设,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枝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水仙,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袁承志来自深山,那里见过这种富贵豪华气派,不觉呆了一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袁承志回答,掀帷出门。袁承志在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这才放心,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   袁承志问道:“那一位?”只见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眉清目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手中托着一只盘子,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那是一碗桂花炖燕窝。袁承志虽然是督帅之子,但从小生在穷乡之中,燕窝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他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那丫鬟笑道:“我叫月华,是少爷叫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好啦。”袁承志道:   “没什么事了。”月华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别做来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月华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冽,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迷迷糊糊的一下就睡着了。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吓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一听立即惊醒,只听见有人轻轻在窗格子上弹了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是雅人,难道不怕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吗?”袁承志一听正是温青声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乎在向房内窥探。   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他好奇心起,要看看温青如此诡秘,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他穿好衣服,暗暗把一柄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只觉一阵花香扑面而来,原来窗外是一个花园。   温青脚一用劲,人已翻起,俏声道:“跟我来。”他手中提着一只篮子,袁承志不知他搞什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展开轻身功夫,直向后山爬去,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一眼望去满坡尽是白色的黄色的玫瑰。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一样的好地方。”温青提了篮子,在前面慢慢走着,袁承志心旷神怡的跟着他,原来提防之心,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个小小的亭子,温青叫袁承志坐在石上,自己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壸,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吃荤。”袁承志挟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枝洞箫,说道:“我吹一个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缓缓的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只觉自己的心飘荡荡的如在仙境,非复人间。温清吹完一曲,笑道:“你爱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   “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温青拿起洞箫,又轻轻吹了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婉转,加之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出世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境界。温青搁下箫,低声道:“你说还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音乐,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温青眼波流动,微微一笑。这时两个人坐得很近,袁承志觉得鼻端中闻到的,除了玫瑰清香之外,还有淡淡的脂粉气,心想这个人实在没丈夫气,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   温青道:“你爱不爱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枝竹箫折成两截。袁承志登时呆了,说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吗?”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再吹什么箫?”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很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温青又道:“所以你永远不会再来了。”袁承志慨然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么也不懂,我是初次到江湖来,我可不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在有点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瞧出来,你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所以脾气特别。那是什么事?你能说给我听么?”   温青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告诉你,不过只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对你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坏人欺侮,生下我来。我外公打这坏人又打不过,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坏人打跑,所以我是没有爸爸的人,我是一个私生……”说到这里,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又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可是人家却不这样说,他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却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好,有谁这样卑鄙,我帮你打他。现在我不讨厌你了,你如当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高兴得跳了起来,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高兴吗?”温青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忽然背后微微动,袁承志知道有人,站起转身,只听见一个人冷冷的道:“半夜三更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   那人高高瘦瘦,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一副质问的神色。温青本来微微一惊,见是温正,怒道:“你来干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袁承志见他兄弟两人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回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好又坐了下来。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温青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来,双手一阵乱拔,把玫瑰花拔起了二十几丛,随拔随拋,哭道:“好,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把玫瑰拔掉,谁也看不成,这样你高兴了吧?”温正怒气勃勃,一言不发,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这样对你好,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请爷爷们把我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告诉爷爷们,我也不怕。”温正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妈妈姓温,这里是我外公家里,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其实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就有自己的家,用不到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你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澜漫的样子,想到自己身世,不禁顿起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有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   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道:“说来惭愧,我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了他的手。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领当然比我好上十倍也不止,但我瞧你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有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在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温青神态大变,温柔和平,与他在衢江中杀沙老大及对温正争吵时的情形,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界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我爷爷,第二是妈妈,第三就是你了。”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你这样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应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   ”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生来谨细,对温青的生世实在毫不知情,虽然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谈到结拜,却颇有点迟疑。温青见他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向前飞跑。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不要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忙展开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的前面,叫道:“温兄,你生我气么?”温青听见他叫“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在地上,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在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袁承志道:“你不要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里同榻而睡吧。”温青斗然满脸红晕,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   “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不知所云。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月华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了下床,向月华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笑道:“大哥,外面来了一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两人来到大厅,只见温正满厅游走,正与一个青年女子打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一条拐杖,另一个却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上下打量,点了点头,袁承志瞧着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相貌很美,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一时间分不出上下,拆了十余招,袁承志突然心中一震,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女子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手一击,其快如风,眼见那女子的宝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那知温正快,那女子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女子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把她武术家数看得十分明白,虽然不是华山派本门中人,但必定受过本门兄弟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尚能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女子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了数十招,果然那女子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打得正紧,兵刃那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袁承志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已站了起来,因为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只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女子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袁承志要夺这两人兵刃是易如反掌,只因不愿炫示,又怕温正难堪,所以只把兵刃轻轻推开,但他这一出手,两人都已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数倍,齐齐跃开,又惊又怒。   温正只道袁承记着昨夜之恨。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一齐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敌人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嬴,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还要想怎样?”袁承志作了一揖,说道:“姑娘请勿见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高兴跟你啰唆?”斗然跃起,向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早已挡在外面,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钉在袁承志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知道安大娘么?”袁承志身上只觉一寒,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袁承志的手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在一旁见了这副样子,心中老大不自在。温正却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来卧底来啦!”袁承志大感不解,说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绿,那不错,但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咱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他把金子还出来,那就万事全休。”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姑娘,我们小时候在一块儿玩,已经有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说话。袁承志很是不好意思,问小慧道:“你怎么认得我?”小慧道:“你这眉毛上的疤痕,我怎么忘记?小时候人家来抢我,你拚命救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一脸不高兴的神色道:“你们谈家常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和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道:“崔师兄?不是崔秋山叔叔吧?”小慧道:“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江来,那知这个人真坏,半路上来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袁承志心中恍然,原来温青所劫的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如何礼遇,师父如何帮助闯王,就是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心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来。   何况闯王千里之遥从陕西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极重大的用途。闯王所兴的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这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个老者是温青的爷爷,心想自己既与温青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上前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兄请起。”把拐杖往椅边上一倚,双手托住袁承志肘底,运用内力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自己只要一松,全身就会被他向空中拋起,当下双臂一沉,稳住身子,仍然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了起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深的功力,我这数十年的内功竟然托他不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袁承志心想:“这大概就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爷爷!”温青称他三爷爷的人名叫温明山,他五弟叫温明悟,两人听了他的话,脸上有不悦之色,并不答应,袁承志觉得颇为诧异,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敌名将,辽东督帅,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当下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请兄弟还了她吧!”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你一点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然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那没关系,现在既然知道了,不交还岂不是对不起人?”温明山、温明悟两个老者,本来不知这金子中有如此重大牵连,只道是那一个富商之物,现在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中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极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金子如果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只怕源源而来,如何对付得了?温明山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冲着袁兄,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拿来当宝贝?但是她要啊,我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了一下道:“我谁也不帮,我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用心机盗来,你也得用心机盗去。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要花了。”   袁承志把他衣袖一拉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里,袁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人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那里还把人家放在眼里。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人家杀了,反正我这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要掉下泪来。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心中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的女儿,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道:“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要拉住他手再说下去,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家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一共有三人,中途不知怎样分手,以致被温青所乘。袁承志见她语气中吞吞吐吐,也不再细问。等到二更天气,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一跃上房,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明山、明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这批黄金藏在在那里,想偷偷听他们的谈话,以便得到一些消息。只听见温青冷笑一声,说道:“金子在这里!有本领就来拿。”   小慧一拉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好象知道咱们在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伸手从桌子底下取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绦绦的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这样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这四人毫无走动之意,袁承志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小慧回到住宿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小慧谈起别来情况,说她母亲身体安健,也常牵记着承志。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现在呢?”小慧“嗤”的一笑,望着袁承志的手臂说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什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什么事也用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的剑法,谁教你的?”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什么难过?   ”小慧道:“他受什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傍晚,两人又到温宅去,只见大厅中仍旧是四个人守着,只是换了两个老人,大概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只怕在黑暗中埋伏着。袁承志对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小慧点点头,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的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人声鼎沸,许多壮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袁承志与小慧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小慧大嘉,说道:“他们救火去啦!”一个“倒挂珠帘”从屋顶上翻了下来,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走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金子,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知道不妙,斗然拔起身体,右手一挽想拉小慧,却没有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体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左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准备相救小慧。人刚出窗,只觉一股劲风迎面扑到。袁承志知道有人偷袭,右掌挥击出去,刚和击来之掌抵住,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他身手极为快捷,一着地立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身履险地,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两个已经见过,就是温青的三祖温明山,五祖温明悟,另外三个中当先一人身材十分魁梧,站在屋顶,比众人都高出一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们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的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向老前辈参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尖声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四爷爷。”袁承志一一作揖。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明达、二哥温明义、四哥温明施拱手还礼,不住向袁承志打量。温明义在五人中牌气最为暴躁,说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那是晚辈一个同伴一时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尚未酿成灾害,晚辈待明日再来向各位叩头陪罪。”这时草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延烧。温明施身材廋长,他就是温正的祖父,容貌形状也和他十分相像,当下发话道:“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数十年,只有别人上门磕头,从没那一个小子敢来撒野。你师父是谁?这样没规矩。”袁承志道:“家师现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明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明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我们不知道。南扬,与这小子过过招。”   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那人四十多岁年纪,上一丛虬髯,是温明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的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一拳,袁承志头一侧,他左手一拳跟着打到。袁承志心想:“他们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一个打下去,势必被他们累死,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袁承志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的拳头,顺势向后一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明悟一拉,已跌下房去,当下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袁承志站着不动,等他扑到,身子一转,向后一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向前俯跌下去。   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一把抓住他后心。温南扬鼻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那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温明义喝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您老人家可别伤他。”   温明义骂了一声:“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手,说道:“二爷爷您答应了?”温明义道:“走着瞧!”手一甩,温青只觉一股极大的劲道把他一推,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温明义稳稳重重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一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明义道:“你不肯说你师父是谁,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心头微微有气,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请老前辈手下留情。”温明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   袁承志作了一个长揖,一双长袖刚碰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向温明义头上击来,只听见呼的一声,劲道十足,温明义一呆,头一低,伸手来抓袖子,只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一圈,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门面,来势比箭还急。   温明义避让不及,他是数十年的功力,半生在刀山枪林中消磨,经验何等丰富,身子向后一仰,躲开了这一招。袁承志不让他还手,忽然回身,背脊向着对方,温明义一呆,以为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罡风袭到,只见袁承志双袖反手从下向上,如两条毒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出乎意料,心想这袖子就是被你打中又有何妨,伸出双手想抓,那知袖子在他腰上一拂,拍拍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敌人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袁承志身法如此快速古怪,险些叫出“好”   来。温明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实在不知他的袖子功夫属于那一门那一派。原来袁承志第一招用的是穆人清所授的伏虎掌法,第二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他怕对方识得,微微加了一些变化,再加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明义如何能识?   温明义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温明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呼”的一掌打来。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内功却极深厚,不敢再行戏弄,身子一矮,避开两招,卷起衣袖,施展师门绝技的“伏虎掌法”和他打了起来。那温明义虽然出手不快,但一掌一拳,都挟有一股极大劲风,只见他一掌迎面打到,袁承志眼光一瞥,心中微微一震,原来他掌心其红如血,在月光一照之下,更觉可怖。袁承志心想,这人竟然练就了朱砂掌、红沙手,听师父说,这种掌力厉害异常,可别被他打到,于是掌风一紧,双掌连绵不断。酣斗中温明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一看,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被他手指一划,幸而他手下留情,并未用足全力。温明义心头虽然愤怒,可是也不便再打下去。   温明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年纪轻轻,掌法的确精妙,待老夫领教领教袁兄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明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算叫做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一跃下地,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温青忽然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过身对温正道:“你瞧瞧人家的本事,现在佩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让他的,那有什么希奇?”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那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蜡烛,照得十分明亮。温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无一人不会武艺,这时听见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大家都拥到厅上来旁观,连七八岁的孩子也出来了。最后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美妇和月华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声“妈!”那美妇一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很不高兴的样子。   温明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要用什么兵刃,自己挑吧!”袁承志心中计算:今日之事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人,自己一出山就遇上这个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说道:“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她母亲怒道:“青青,别多话!”温明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兄,你用刀还是用剑。”袁承志眼睛一溜,忽然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一旁,月华牵着他的手,想来是温青的子侄辈。那孩子手中拿着一柄木剑,漆的花花绿绿,大概是过年买来玩儿的。袁承志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把剑借给我用一下。”那小孩子笑嘻嘻的把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过来,对袁明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用这把木剑讨教几招。”他这几句话面子上似乎十分的谦逊,内里却极为傲慢,似乎并不把温明山放在眼里。   第七回 怀旧斗五老 仗义夺千金   温明山听了承志的话,气得当场就要发作,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在江湖上行走数十年,还没遇到谁敢小觑老夫这把龙头钢杖,好吧,你有本事,用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他刚说完,手中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温青“呀”   了一声,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只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直指对方门面。   温明山钢杖倒转,杖头向袁承志后心要穴点到,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这倒要更加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又快又轻,贴着拐杖直削下去。这剑如是钢剑,敌人握住拐杖的手指非削断不可,温明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他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抖了起来。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打越紧,温明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上,砖块登时粉碎,声势十分惊人,袁承志尽在他杖缝中如一只蝴蝶般穿来穿去,木剑轻灵翔动,剑剑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温明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仗这柄龙钢杖威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用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他杖法突然一变,横扫倒点,把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这一杖打得惊心动魄,袁承志学武以来,初遇劲敌,对方钢杖劲力甚大,自己每每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用师传绝招取胜不可,忽地身法一呆,顿了一顿。温明山大喜,一杖扫来,袁承志左手一把抓住杖头,用力一拗,右手单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明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袁承志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只因刺来劲道十足,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明山大吃一惊,同时虎口着痛,钢杖已被袁承志夹手夺了过去。袁承志心地厚道,心想他是温青的长辈,不能令他难堪,所以木剑立即收回,同时左手一送,把钢杖交还温明山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艺差一些的人根本没看出来钢杖曾被对方夺去。   温明山又惊又怒,又是一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但对方钢杖既打过来,只得向左一避,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在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体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那里避让得掉?   温青见到三爷爷的神情,早知不妙,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他母亲把他的手一拉,只见袁承志木剑使出“孔雀开屏”绝招,回剑拍拍三声,把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   原来孔雀最惜羽毛,一到开屏,必定顾尾自怜,欣赏不已,这一招在华山派剑术中,是剑柄在外,剑尖回向自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敌人兵器。这种剑法形同自戕,是天下剑术中绝无仅有之招,非武功到了炉火纯青之人不会使用,也不敢使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温明山钢杖龙头上一按。温明山只觉一股劲力把他钢杖向下捺落,连忙运力反挺,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明山用力一扯,竟没扯起。袁承志脚一松,向后纵开丈余,温明山收回了钢杖,只觉厅上青砖中深深凹下了一个龙头,须牙宛然,原来是钢杖上的龙头被他一足蹬入青砖之中所留下的印痕。旁观众人见此情形,不由得相顾骇然。   温明山一招已输,恼怒异常,双手持定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见忽啦一声巨响,钢杖在屋顶下穿了一个大孔,飞了出去。温明叫道:“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用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心中暗笑:“这是你输给我,并不是钢杖不如木剑!”其实温明山这一下也是自己解嘲,空自发威,又有何用?   石梁派温氏五祖中以老四温明施的暗器功夫最好,二十四把飞刀百发百中。他的飞刀与人不同,每柄重达半斤,对敌时明晃晃的插在背上的皮套里。大凡暗器是乘人不备时所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更是藏在衣囊之内,温明施的飞刀却摆在身上,同时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飞过时,气过空洞,发出呜呜之声,犹如吹箫一般。须知温明施自恃飞刀之技举世无双,他刀发有声,似乎是先给敌人一个警告,其实也是先声夺人,扰乱对方的耳目。他见三哥突发暗器,竟被袁承志用巧妙异常手法打了下来,纵出身来,说道:“袁兄,你打暗器的功夫不坏,现在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袁承志知道再谦逊退让也没有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把木剑还给了那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温明施刀无虚发,势劲力疾,武林中罕见,袁承志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除了四老之外,余人都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明施叫道:“看刀!”手一扬,说时迟那时快,只看寒光一闪,一刀呜呜飞来。   袁承志见这柄飞刀声势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回异,心想:“我如用手接住,显不出功夫,不能挫折他们的骄气,总要打得他们心诚悦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一探,摸出两粒围棋子,左手一粒,右手一粒,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粒先到,只听见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棋子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   右手一粒棋子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棋子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那么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明施何止高出数倍了。   温明施倏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粒棋子,把双刀打落在地。温明施“哼”了一声道:“好武艺,好武艺!”口中说着,手中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道击中对方势所不能,故意把六柄飞刀四面八方的掷出,心想:   “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只听见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果然又被十二粒棋子碰跌。温明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刚出手,后面又是六刀跟上。温明达最为老成持重,他见袁承志武功卓绝,知道必是高人弟子,见四弟用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全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众人齐声惊叫起来。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之类,这时枪头矛梢,齐齐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   五老忽然眼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原来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本领得自“金蛇秘笈”,当年金蛇郎君夏雪宜大战石梁派时,温明施用连环十二刀伤他,被他双手抓去。袁承志事先也不知金蛇郎君与石梁派有什么纠葛,一直不敢露出“金蛇秘笈”中的武功,这时突遭凶险,危急之中不及多想,顺手就使出了秘笈中所传的“千手观音收万宝”的绝技。五老见他手法与大仇人夏雪宜一模一样,齐齐纵上,厉声大喝。   袁承志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正是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着,大概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中被擒了上来。袁承志“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明达与温明义各各抽出兵刃,随后追到。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小慧冲去,两名大汉一刀一剑,搂头向他砍下。   只听见当当两声,那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呆了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明达温明义骂了声:“脓包!”抢上前去。   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去招架,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已经赶到。只见袁承志双手一扯,已把小慧手上的绳牵扯断。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斜斜落下,承志把右手断绳甩出,缠住那柄剑,扯了回来,对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小慧飞去,小慧伸手接住。   这其间快如闪电,间不容发,他剑刚刚掷出,温明达两柄短戟已向他胸前搠到,又听见“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明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把两人踢开。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斗然退开两尺,温明达双戟递空,正要向前一送,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像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经绕住双戟,向前力扯。温明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来,戟头锋利异常,烂银似的闪闪生光。袁承志身体一侧,用力一扯断绳,突然松手。温明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小慧的手抢进练武厅内站住。温明达本已动怒,这时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   温明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喝道:“那金蛇奸贼在那里?快说。”袁承志平心静气,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明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袁承志道:“我从来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么会派我来?”温明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我在船上无意之间与这位温青兄弟遇见,承他瞧得起,我们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什么干系?”五老面色稍和,但仍是十分怀疑,温明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但他面子上仍很恭谨,说道:“我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甚至面也没有见过。不过他在那里我倒知道,只怕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那一天不在找他。我们五兄弟的五条老命宁可一一送在他手上,也要到天涯海角去找他出来。他在那里?”袁承志淡淡一笑,说道:“你们真要去见他?”温明达上一步说道:“不错。”   袁承志笑道:“见他有什么好?”温明达道:“喂,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说!   ”袁承志道:“各位身体康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见到他。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都呆了一呆,只听见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那中年美妇晕到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已完全昏了过去。温明山脸色一变,连骂:“冤孽。”温明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   妈妈听见爸爸死了,当然会难过。”   袁承志大吃一惊,暗想:“怎么这美貌妇人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   温明义见温青出言冲撞,尤其气的是竟在外人面前说了这件温门的奇耻大辱出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明达道:“大哥,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明达向温青斥道:   “谁是你的爸爸?还不快进去。”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这时那美妇渐渐苏醒过来,低声对温青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   “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瞧你能把金子盗去吗?”他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   袁承志对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五老爷温明悟正站在门双手一拦,说道:“慢走,我们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改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明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的时候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斗然想起深夜华山绝顶张春九刺死和尚的惨状,心想:“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可不能说。”于是说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谈起,金蛇郎君好象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温氏五老面面相觑的望了一会,透着十分詑异。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向众人一一抱拳,说道:“晚辈失陪。”温明悟道:“忙什么?”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伸出长臂拦住。袁承志伸手掌在他臂上推去,温明悟手腕一勾,要展施擒拿法拿他手掌,那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着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恰从言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明悟的衣服也氶碰到。温明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软鞭直向袁承志后心打到。武林中所用的软鞭有的用精钢打成,考究的更用金丝绕成,但温明悟内功精湛,用的兵刃就是普通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比五金软鞭更加厉害。   袁承志听见背后风声,拉住小慧的手向前一窜,皮鞭落空,只听见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道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明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功夫,被他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那肯就此罢手,右手一挥,圈起一个鞭花,向小慧脚上卷来。他这是避实就虚,知道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把她拉了下来,也算是挣回一点面子。那知袁承志在半空中听见风声,左手一撩,已带住鞭梢,他一面向上纵跃,左手一面使劲,竟把温明悟提在半空。温家众人见他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居然把武功精湛的温明悟提了起来,无不大骇。   温明施手一扬,两柄飞刀呜呜的向袁承志后心飞去,他这一下是要救五弟,倒不在存心伤人。袁承志左手一松,拉着小慧向墙外跃出,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明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皮鞭一挥,想把飞刀打开,那知这条熟牛皮制成的鞭子忽然寸寸断裂,原来被袁承志一扯时暗用内劲扯断。温明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穿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明达不住摇头,大家心中暗暗纳罕。温明义道:“瞧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是在娘胎里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年功力,怎么手下如此了得?”温明山道:“金蛇奸贼如此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一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   袁承志与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跨他师父怎样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谁?”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什么玉面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的穆老祖师的徒弟,听说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叫什么名字。”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看来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他也不与子慧说穿,两人各自安寝。   第二天晚上,袁承志叫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同去碍手碍脚,反而要袁承志分心照顾,虽然心中不大愿意,可是还是答应了。袁承志等到二更天,循旧路到了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然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灵机一动,知道是温青在招呼他,心想温氏五老人极奸险,温青却对他尚有结义之情,于是掉头往曾在那里听箫的玫瑰山坡上奔去。到得坡上,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横钗,两个都是女人,又见一个女人举起洞箫放在唇边低吹,听那曲调,明明是温青那天吹给他听过的,不由得心中大奇,慢慢走近,那吹洞箫的女子走出亭来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原来那人竟是温青。他呆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半响,才道:“你……你……”   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请大哥别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一时间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慨,原来竟是女子。”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样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   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行了一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心中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暗暗盘算:“听温青说,她母亲是受了坏人强奸才生下她来,所谓坏人,当是金蛇郎君了。看这五老的神气,对金蛇郎君深痛恶绝,温青青提一声爸爸,就被那性子最暴燥的二老爷骂了一顿。可是她妈妈一听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那么她心中对他显然情愫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我要设法安慰她才好。”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低的说:“他……他是真的死了吗?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那些伯叔那样,当你是仇人,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听。”袁承志心中对金蛇郎君的感情,也是矛盾纠结,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他是一个脾气古怪、工于心计的介于正邪两者之间的人物。可是自得到“金蛇秘笈”,研习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那天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起,自己觉得奇怪。这时听温青青之母问起,慨然说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来他和我有师徒之分,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他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一听,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难过。”   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俩离开这地方,那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都没见她爸爸一面……”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在平平安安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好好安葬了。”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斗然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那张地图和附注的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他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为心中丝毫没有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没有再去注意,而且他想金蛇郎君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所有奇珍异宝,无一不足招致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所以他对金蛇郎君这张遗图颇有一点厌憎之感,现在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她随即念头一转,道:“那一定是她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带着?”这时她神态十分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里跃了出去,温仪与青青母女两人吃了一惊,只听见一人“呵哟”的喊了一声,袁承志伸手从玫瑰花丛中抓了一人出来。   那人已被袁承志点中穴道,全身瘫痪,动弹不得。袁承志抓住他后心,走回亭子,往地下一掷,青青叫了起来:“那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除了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外,没有一人当我是亲人了。”袁承志听她说得十分凄苦,伸手在那人穴道中一拍一捏,那人醒了过来。原来那是昨日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明义的儿子,在兄弟行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讲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一点长辈的样子。”温南扬本想发作,但刚才袁承志擒住他时手法快得出奇,昨夜又吃过他的苦头,恨恨望了他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就会生不要脸的女儿,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温仪一阵心酸,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那里忍得他如此奚落,拔剑追出,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温南扬站定,转过身来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   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们,大大方方当面来说,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不知那里跑出来的野男人,居然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光啦!”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对温仪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温仪低低的道:“七哥,你来,我有话说。”温南扬沉吟了一下,昂然走进亭子来。温仪道:“我们娘儿身世很是可怜,蒙五位爷爷和和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对青青说过,现在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这事七哥头尾知道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的性命,你还有一点感激之心,那知和温家所有的人一样,全是那么忘恩负义,刻薄寡恩。”温南扬怒道:“他救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的说出来,省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加油添酱,把我说成怎么一副样子。”他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把怎样认识那金蛇奸贼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你们听,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   温南扬冷笑一声,说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不理,温南扬继续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   ”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派温氏五祖本来有六兄弟。”温南扬继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你没说做什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那知她死时一声大叫,被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被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说着这种万恶的罪行竟然毫无羞愧的声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想怎么这人如此奸恶无耻。   温南扬又道:“他们把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也不怕,我想六叔既然在扬州,他武艺江南江北无人能敌,等到知道我失手,自然会来救我出狱。那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面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就地斩决,狱卒对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   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温南扬不去理她,继续道:“过了三天,牢头忽然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是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过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一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一翻身坐起,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他拿起一把兵刃,来削我手脚上的铐镣,他这把兵刃锋利无比,生铁铸成的脚镣手铐被他轻轻几下,都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一直跑到城外的一座古庙里。我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其实我不跟也不成,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的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一个小白脸,哼!“他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温南扬又道:“我就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看见他手中拿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黑沉沉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袁承志心想:“那就是我得到的这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才救你出来的,你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走进一艘船去,他叫船老大向南开船。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这时那人从衣囊里会出一对蛾眉刺来,我知道这是六叔用的兵器,六叔素来是随身不离的,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很感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他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   『这里有一只箱子,你给我送到你家里去,这封信交给你父亲和伯叔们。』他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只箱子很大,用铁片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去,路上不可停留。这只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会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的话语气有些不伦不类,也只好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这亭子四周都种了玫瑰,是青青亲手布置起来的,她最爱洁净,见他如此蹧踢这块雅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袁承志知道她的心意,伸脚轻轻把痰擦去,青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温仪微微点头,意示嘉许。   温南扬继续说道:“他向我显示这手武功,我也不知他什么用意,只见他把断了的铁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这铁锚就是你的榜样!』他从囊中拿出一只大元宝,掷在船板上,说道:『这是你的路费!』说罢就拔起船头上的两枝竹篙,一手一枝握定,左手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标枪般射了过来,那时我功夫还浅,不敢去接,只听见扑扑两声,竹篙穿入了船篷。我吓得不敢作声,听见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也确有豪侠气慨。”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个人真是英雄豪杰。”温南扬道:“英雄?呸!当时我还以为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外雇船,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大概六叔这次在外面发了财,这一箱子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叔伯们一定会多分给我一份,所以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   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起了明晃晃蜡烛,四个家丁把那口大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把绳子割断,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这时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笑着说:『老六又不知道看中了那家的娘儿,荒唐得不想回家,把这一箱东西叫孩子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把箱盖打开,见上面铺着一张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五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写得很好,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   『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里面嗖嗖的射出七八枝毒箭来。“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得多谢天老爷有眼,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性命还在吗?这几枝毒箭哪,箭箭都射进了六婶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爸爸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的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把包袱打开,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是什么珍珠宝贝?”青青道:“什么?”温南扬提高了声音道:“你六爷爷的尸首!”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知她惊吓,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居心狠不狠?他把六叔杀了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样送回家来。   ”温仪道:“你没说他为什么要这样。”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是应该的。”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神,缓缓地道:“青青,那时我比你大一岁,可是比你更加孩子气,什么也不懂。这些伯叔在家里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奇怪六叔这样好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杀死。我躲在妈妈身后,不敢说话,只听见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打了颤,他这样念:『石梁派温氏七兄弟共鉴:送上尸首一具,敬请笑纳。此人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全体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敬白。』“她念完信,吁了一口气,对温南扬道:“南扬哥,六叔杀他全家的事可有?”温南扬傲然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只怕也是有的。”   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那里知道。”温南扬又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他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那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样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都被他害死了。   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那一天把咱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五十根,杀死咱们一个人,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他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这里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么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咱们的人一落单,忽然就被害死。我爹爹又急又怒,邀了几十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毫不理会,见咱们人多,他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二房里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在塘里溺死,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冲撞了神道,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温仪道:“那时候全镇的人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伯叔们轮班守望,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位嫂嫂从夜里还是被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位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被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爹爹气得险险晕死过去,只好派人去赎了出来。”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他不自禁的摇头,很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你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现在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叔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不是他的敌手。大家一商量,实在无法可施,咱们防得紧了,他可以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人。青青,你说,咱们恨他应不应该?”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我什么事也不理会。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而且爹爹说,没有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吹到宅子里来,我真想到山坡上来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味,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把我在这样好的天气关在屋子里。我真想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念慈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非常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念慈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当时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个人的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他,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上一个黑影跳了下来,刚刚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那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上一扳,又是一弹,轻轻的落在十多丈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见后面后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削壁上的山洞里。他把我穴道点醒,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我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吃了一惊,在我后心一拉,我终于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她往自己额角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部位很大,想来当时受伤不轻。温仪叹道:“那时他不拉我这把,让我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自己睡在山洞的一条毯子里,我一吓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才梢梢放了一点心。大概他见我自己寻死,强盗发了善心,所以不再下手害我。”   第八回  柔肠泯杀机  侠骨丧奸谋   温仪继续道:“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一直守着我,他煮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不理他。到第四天上午,大概我瘦得不成样子了,他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   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就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一口汤故意喷在他面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他欺侮我,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那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汤水,呆呆地望着我,不住叹气。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笑了起来,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那里听见过这种讲男女之情的山歌。“温南扬突然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丑事。”大踏步向外走去。青青道:“他一定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我也不怕。”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温仪道:“后来朦朦胧胧的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来,那知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四周没有路可以下去,只有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功夫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拋到了山谷里。他高高兴兴的并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一天他给我带了好多玩的东西来,活的小鸡啦,小猫咪啦,小乌龟啦,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谷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了些心,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仍旧不和他说话。他一直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也待我这样好。有一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偷偷的哭,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旧不进来,我有些不忍,叫他进来,他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突然恶狠狠的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里的人在这天害死的。明天我至少要去杀死你家里一个人,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了峨嵋派的李拙道人和少林派的清明禅师在家里,我可不怕。   』他说了这话,马上就走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没有回来,我倒有点记挂他了。我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说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十分关注,心中暗暗喜欢。温仪道:“到天快黑时,我几次走到洞外去看,到第四次出去时,只见旁边一个山峰上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头上一人原来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拿了一条很长的禅杖,第四个人却是我爹爹,使的是他独门兵刃龙头钢杖。他手中拿的是那柄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形势很是危急。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一急,大声叫了起来,那知他金蛇剑用力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间,僧道两人在最后面。这四人不久就到了山谷里,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里来,斗了几回合,那一僧一道又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这里攀上来,这四个人打打逃逃,一直打到了我那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刷刷刷三剑,把爹爹逼得连连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我正要出去救他,那僧道二人也赶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   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峨嵋派与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份,所以挺身出来。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到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算和平解决。』他咬牙切齿的道:『我父母兄弟之仇,岂能不报?』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武功极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虎虎,也很厉害,我见他越打越不成,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体这样一侧,看到了我的脸。据他后来说,他这天本已筋疲力竭,但忽然看到我脸上流露出对他关切和挂虑的神气,突然之间,精神大振,金蛇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也不见他手动,只听见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临跌下去时只见他秃顶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一剑向我爹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那知他突然大喝,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把道人拦腰斩为两截。“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只见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把两个武功深湛的帮手接连除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连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果然停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虚弱无力,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全心注意在我身上,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一杖向他后心打来。他一心只在挂念我有没有受伤,完全没想到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叫了出来:『留心!』他一楞,要想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侧,一杖打在他的背上。他夹手把钢杖夺过,掷入山谷之中,双手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那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向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肯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跑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杖,受伤竟自不轻,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三爷爷这样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暗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但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竟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道:『你是为了我哭?   』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他过了一会,说道:『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一共前后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个人的,看在你的眼泪面上,我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妇女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我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得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他那天中了我爹爹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一定得饿死,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他身体逐渐痊愈,和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爱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怎样三天三夜没睡觉。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个人虽然外面瞧来心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露出很柔和的软心肠来。他还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给他亲手绣的。”温仪说到这里,从怀中把这肚兜掏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是红缎子的面,白缎子的里子,上面绣着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那胖娃娃的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来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各种玩具给我,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发现了一批价值难以估计的黄金和珠宝,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国库里的珍珠宝贝全部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听说主要是为了找寻建文帝的下落,他为什么这样着急的找呢?那就是为了这批珍宝。』“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就是这张藏宝处所的地图。”温仪继续说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图,但几百年后,却被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现在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等寻到之后,再来接我,现在先把我送回家去。”温仪恨恨的道:“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现在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做得对。”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现在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一向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乜中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温仪凄然道:“这孩子从小没了爸爸,在我怀里听这种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老前辈这次再来,大概是找到了宝藏?”温仪点头道:“他说虽然还没找到,但已有了线索,一定可以找到。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那知我们的话给人偷听去了。第二天天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把门一开,进来的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我们见他们这副装扮,很是诧异。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她不杀你家的人啦!』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也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听了很是喜欢,那知道这样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办起喜事来。他很是机警,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出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糕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一点也不懂事,还以为妈妈体惜他,我高高兴兴的捧到他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什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什么?』他道:『你为什么下我的毒?』“袁承志和青青听了她的口气,不禁毛骨悚然。寂静中只听见亭子外如枭呜般一阵磔磔怪笑,袁承志回头一看,见温氏五兄弟站在亭外。温明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温仪胀红了脸,要想说话,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青青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她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刀枪涌了进来。”   温仪向亭子外一指道:“当时排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不过他们手里都拿了暗器,爹爹总算良心好,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那里躲去?我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他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所以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知道这碗莲子糕里有毒药吗?』我端起那只碗,见碗里还剩了一点点糕汁,一口喝下,说道:『要是这里面有毒,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一口,他笑道:『好,死就一起死!』他转头向他们骂道:『用这种卑鄙手段,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药害你?你自恃本领好,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牵了我的手出去,外面他们已安排好了梅花桩,他就和我爹爹、伯伯、叔叔这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糕里虽然没有毒药,但里面放了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一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醉倒,再慢慢来折磨他。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这时温明达叫了起来:“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咱们五兄弟同时斗斗?”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所以对他们很有礼貌,现在听温仪把他们的阴毒都抖了出来,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你们十兄弟齐上,我也不怕!”他话未说毕,一条人影扑进亭来,喝道:“小子无礼,给我滚出来!”袁承志见这人身材魁梧,披发满头,用一只亮晃晃的铜箍箍住,身上穿著一件大红架裟,是一个带发头陀,前两晚竟没见过。原来这头陀名叫邓胜,是河南省的大盗,这天来拜访温氏兄弟,想和石梁联手做一件巨案,见名闻大江南北的温氏兄弟对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居然颇有忌惮之意,很是不忿,扑进亭来,想把袁承志扯出去痛打一顿。袁承志见他身法,知他这一扑之势很是厉害,身子一偏,左手已扯住他的长发,顺势一甩,把一个胖大头陀掼在玫瑰丛里。玫瑰花枝上生满小刺,把这头陀脸上、臂上、腿上刺得鲜血淋漓。   温仪冷笑一声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可以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一个练好了的『温氏五行阵』,连环邀击,总教敌人缓不出手脚来……”温明山厉声喝道:“阿仪,你要向外人泄底是不是?”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幌幌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远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声音紧张惨厉,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见温仪眼光散乱,呼吸急促,知她刺激过甚,不能再说下去,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别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她说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呢。”温仪仍旧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桩下,他们知道他得到一张藏宝的地图,逼着他交出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哈哈,这样他们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不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张图可永远拿不到了。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大,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睡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早在他身上搜了个遍,那张图果然不在。他们就把他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以后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再放他走,逼他去拿图。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去吧。”温仪道:“不,你一走,他们就会把我害死,我要完全说出来才痛快……他们押着他走了,这五兄弟谁也信不过谁,还有峨嵋派的两位好手一同去。大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不知道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大概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忽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金蛇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图,你抢我夺的,五兄弟合谋把峨嵋派的两个人先害死了。”温明义在亭外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她转头对袁承志道:“那知道这张图根本是假的,他们五个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本钱花去上万两银子,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痛快也没有啦。”   温氏五兄弟空自在亭外咬牙切齿,都畏惧袁承志,不敢攻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山神,缓慢而低沉的说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消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像废人一样,他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不痛死也会气死……”这时温明达叫道:“姓袁的,你听到她说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有种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   袁承志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有什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听温仪说来,这阵势按金木水火土连环生克变化,确是不易击破。再加初次较量时大家没有冤仇,手下各各容情,现在自己知道了他们的隐私,而他们也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什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用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所以颇为踌躇。温明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们叩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温明施阴森森的道:“现在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朗声说道:“温氏五行阵据说厉害无比,晚辈很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在十分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明义叫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休息十天八天也逃不了。”温明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什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明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只是别让他跑了。”温明悟道:“教他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咱们围住他。”温明达点点头,提高了声音道:“姓袁的,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在这里怕你要溜,爷们可有点不放心。”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两人很是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到了练武厅中,温明达教人点起数十枝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子上下,温氏五兄弟各自拿起椅子,围成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心,五人闭目静坐。在他们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坐在十六张矮凳上,也是围成一圈。袁承志知道他们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作为五行阵的辅佐,要想闯出这个阵势,确是难上加难。他盘膝坐在椅上,双手下垂,细思师门所授的武功,反复思考,只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实在万万不能,时间一长,精神力气一个不济,终须落败。以金蛇郎君如此武功艺业,尚且冲不破这五行阵,可见这阵势必定具有极大威力,正自焦急,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自己当时捉摸不透,直到二次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当时始终不懂这套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复杂。在临敌应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各方的同时进攻。袁承志想到这里,登时大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原是专为破这五行阵用的。   他创了这套武功,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他手脚筋脤都被挑断,使不出劲。他这样详详细细的记录下来,但又在装假秘笈的铁匣与假秘笈上布置毒箭毒药,自然是为了防备石梁派的人去偷盗了。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身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可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也必欣慰,不枉了他这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温氏五兄弟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打什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神妙莫测,并不在意,只是圆睁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把金蛇秘笈这套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快刀斩乱麻”这一招,斗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妙!”心想:“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或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乘机打乱他们的阵势,那金蛇剑却不在身边,那如何是好?”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见他脸上微露惶急之容,额上见汗,心想还未交锋,他已气馁,如何得了?袁承志见烛火已快烧到尽头,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ㄚ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袁承志跟前,说道:“袁相公请用茶!”袁承志正呆呆出神,也不细想,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只听见当的一声,手上一震,那茶杯被一枝袖箭打落,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眼睛一晃,己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险?我怎么这样胡涂,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什么醒仙蜜。”   只听见温明悟已骂了起来:“有这样的娘,就有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这些向着外人的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行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什么好事都干。”这话明明是讽刺五个爷爷无恶不作,温明悟大怒,跳起来要打人,温明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手触动了他的灵机,他忽然想到:“干么不用暗器?我的暗器功夫是金蛇郎君所不及的,我身上还有木桑道长所赐的背心,在紧要关头挨几下,腾出手来,就可击破敌阵。   ”他不等烛火熄灭,站起来道:“好啦,请赐教吧!”温明达教家丁换上蜡烛。袁承志道:“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明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你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袁承志知道如果自己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果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那么你们把金子都拿出来,我一胜之后拿了就走。”   温氏五兄弟见袁承志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象金蛇郎君那样举世无敌的能手,尚且丧生在我们温氏五行阵下,现今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出一个八卦阵来加以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个阵势他们石梁派练得纯熟异常,得心应手,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有余,可以说是镇山之宝,向来不肯轻易运用,以免被别人窥探了虚实。这次实在因为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这样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都被他三招两式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用出这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胜寡了。温明达当下对温青青道:“你把金子拿来。”青青很是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听大爷爷吩咐,不敢违抗,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温明山道:   “不用什么桩子了,正儿,你用金条竖立在地上,布成图形吧。”温正答应了,把十两一个金条一条条的竖立在地上,中间围成一个太极图,太极图周围则是一个八卦形。温氏五兄弟齐声喝道:“上吧!”五个人拔起身子,站到了金条之上,各各亮出手中兵刃。   袁承志正要跃上应战,忽然屋顶上一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的老爷子们,我荣彩登门负罪来啦!”温氏五兄弟吃了一惊,叫道:“请下来吧!”只见屋上高高矮矮的跃下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袁承志向青青一望,见她虽然强自镇静,但神色之间,显然很是紧张。温明达道:“老荣,你这三更半夜的光临舍下,有什么指教?   啊,方岩的吕二先生也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向荣彩身后一个中年书生拱拱手。荣彩道:“温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的亏。”温氏兄弟并不知道青青和他们这层过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明达道:“老荣,我孙女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荣彩一楞,心想:“怎么这素来十分狂傲的老头儿今日如此好说话?难道他惧怕吕二先生怕到这个样子?”他眼睛一扫,忽然在厅角落里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暗思:“眼见他们有这样一个硬手在这里相帮,吕二先生也未必能胜他呢。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于是说道:“咱们龙游帮与贵派素来没有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们,那沙老大死了也就算了,总怨他自己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他只眼向着地上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咱们跟了几百里的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温明达听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知道他意在钱财而不是为了报仇,道:“黄金都在那里,你要末,都拿去也不妨。”荣彩见他突然如此慷慨大方,以为他是反言相讥,但瞧他脸色,却无恶意,道:“温大爷肯赐给半数,作为几个死伤兄弟的抚恤,那么兄弟感激不尽。”温明山道:“你自拿吧。”荣彩把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两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   这两人的手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觉得肩头被人轻轻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们推向后边,身不由主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在面前。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可说是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二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二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旱烟筒,吸一口,喷一口,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一派老气横秋的狂傲,心头有气,但瞧他双目有神,脸色红润,这气势显然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怕身怀绝技,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吕二先生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来,又吸了一口,这次是用鼻,两道烟如双龙般从鼻孔中射了出来。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在一旁却已忍耐不住,想开口说话,被温仪用手在她臂上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这才把一句骂人的话缩回。那吕二先生把旱烟筒在砖地上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兄弟也有点忍不住了,但他们知道他在武林中成名已垂数十年,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遍大江南北无敌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兄弟都盼望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将袁承志打败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   吕二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绒扑扑的敲,他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一个人大喝一声,“快还我们的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跃下来,随后又跃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打扮好象商贾一般,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枝笔,形状很是滑稽。   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现在敌人除了石梁派之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二先生这批人,看来温仪与青青已处在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假使新来的众人本领都和小慧差不多,那么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爷们的金子还出来!”他见到黄金放在地下,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甚为鲁莽,抵不得大用。温南扬见他俯身,一腿飞出,往他臀上踢去,小慧叫道:“崔师哥留心!   ”那少年虽然粗心,武功却也了得,侧过半面身体,避开这腿,随即抢攻到温南扬身边,双掌劈了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辟的一声,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斗然记起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人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为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才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就是崔秋山的侄儿玉面金刚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自己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他仔细一看,见那商人右手持的那枝笔闪闪发光,果然是黄铜铸成,这一下十分高兴,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你还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小慧过来道:“承志大哥,那就是我说的崔师哥了。”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小慧见袁承志背上黏了些枯草,轻轻替他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表示谢意,崔希敏在旁边看得很不乐意。黄真骂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   『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什么小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很好。”   吕二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叔侄见礼叙话,闹个不完,把他们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忍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嗄中夹杂着尖锐,难听异常。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被你们偷了来,现在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吕二先生仍旧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一副老气横秋,完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那么请作得主的主儿出来说话。”吕二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什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二先生,你可别吓坏了,年纪轻轻,这样无礼。”崔希敏根本不知道吕二先是什么人,叫道:“我管你是什么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过了手,未分胜负,心中很是不耐,跳了出来道:“拿金子,那很容易,瞧你有没有本事,你先嬴了我再说。”他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打在肩上。他不禁大怒,左手拳其快如风,也是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两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只听见砰蓬,砰蓬之声大作,两人头上身上各中了数十拳。这两人作风一样,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怎么大师兄教的徒弟如此不成器,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得了?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原来崔希敏虽然为人正直,但性子暴燥,学武时不能细心,黄真的本事他二成也没学上。好在他身体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他右手虚幌一拳,温南扬向右一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打在温南扬下颚上,砰的一声,温南扬一个巨大身躯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一定会得到赞许,那知师父却是一脸怒色,心中很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怪我。小慧见他嘴唇被打得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一块手帕给他轻轻擦去,低声道:“怎么不避开他的拳头?   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什么?一避我就打不中他了。”   吕二先生怪声说道:“你别打倒一个人就自鸣得意,你要金子吗?”他突然提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又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吕二先生未免过于狂妄,崔希敏武功纵然远不及他,但说他用一根烟管点住一块金条,崔希敏就弄不松动,那不免太过小觑了对方。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二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点着的那块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向金条横踢过去。   袁承志在一旁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过去,至少有二三百斤气力,吕二先生功力再好,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把金条点住不动,如非他有什么怪法魔术。只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二先生烟管突然一幌,在他膝弯穴道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整个麻木,右膝一弯,跪了下来。吕二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了起来,拖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他使奸,你快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卖弄这一手算什么英雄好汉。”黄真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低声道:“以后你还这样鲁莽么?”他见吕二先生点穴手法如此迅捷,也自暗暗吃惊,心想怎么在浙南这种偏僻之地,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打穴好手。   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一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兵器,右手是一枝铜笔,那自然也是打穴名家。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铜笔一伸,就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袁承志心想:“他是我们华山派的大弟子,我是师弟,应该先上!”高声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黄真见他年纪很轻,心想师父即使传了他本门绝技,火候也一定不足,只怕不是那吕二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还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对他一定十分钟爱,如有什么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他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徒儿鲁莽自大,目空一切,要他多吃点苦头,折折他的骄气,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说:“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知是他敬重师兄的意思,道:“那么师弟你小心在意。”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二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二先生与石梁派、龙游帮众人都愕然一楞,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么他还这样不知死活。吕二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更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中,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烟管点住了那块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在一旁看得很是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他要点穴!”温氏五兄弟和袁承志交过手,知道这人虽然年轻,可是武功深不可测,现在见他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十分奇怪,难道他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这未免过于无稽,难以相信。   第九回 指拨算盘间 睡卧敌阵中   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把铜笔交在左手,只待吕二先生把袁承志点倒,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袁承志一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吕二先生那枝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了出来,向他腿上点去,岂知袁承志这一腿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劲,早已收回。吕二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向前一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刚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将那块金条挑了起来。他右足并不停顿,继续横扫。吕二先生也很了不得,烟袋一挥,向他后心猛砸下去。袁承志一弓身,如一枝箭般向右斜射,左手向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也向右斜飞,同时左足在吕二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一足踢去,两块金条登时飞起,他右手扬了三扬,三块金条一一落在袖里,当下气定神闲的站定,说道:“这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不能不算数吧?”   他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已把金条接入袖里。这一来,连石梁派和龙游帮的人都不自禁地叫起好来。吕二先生的老脸红得发紫,更不打话,左掌飕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踏向对方胫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象征仙鹤的两翼,用以扑击对方,而两双脚一伸一缩,忽长忽矮,就如白鹤相斗一般。袁承志没有见过这种怪掌,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二先生见他不敢接近,以为这小子身手虽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敌之心,哈哈一笑,举起烟袋在口中吸了一口,喷了一口白烟。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骄敌,正合心意,忽然纵起,劈面一拳向敌人鼻梁打去。   吕二先生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大胆,倏然纵起,举起烟袋一挡。袁承志拳头变掌,在烟管上一搭,夹手将烟袋拿住,吕二先生用力向后一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暴露,一指戳去,正戳在“天府穴”上,吕二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袋已经脱手。袁承志一瞥之下,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他,一脸喜色,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把烟袋倒转,放到吕二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刚被吕二先生一口吸得很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了上来。黄真叫道:“师弟别胡闹!”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猛力一吹,烟丝、烟灰、火星都飞了出来,黏得吕二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又好气又好笑,纵身过来一推一捏,解开了吕二先生的穴道,又把烟管夹手夺过,塞在他的手里。吕二先生楞在那里,见众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把烟袋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   荣彩奔出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摔,打了一个踉跄,吕二先生脚不停步,早已去得远了。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知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二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随随便便的将他打得狼狈而逃,都不禁耸然动容。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二先生胁下这样一戳,确是华山派的绝技“一指禅”,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者迥然不同,这也不见得是师父偏爱小徒弟而特别传授,因为这种身法和华山派武功完全相异,决非本门心法。崔希敏甚至没有看清楚袁承志如何取胜,只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几下,吕二先生已经败走。青青和小慧两人只笑得直打跌。黄真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把三块金条踢动,全部黄金双手奉还,兄弟这里谢过。”他双手拱了一拱,对崔希敏道:“检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都要落入别人手中,如何能忍,抢上前来,左臂一格,在崔希敏双臂上一推,崔希敏不由得退出数步,怒道:“怎么?   你也要见过输嬴是不是?”黄真一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弟不是他的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什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什么生意?想来必定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原来黄真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笑道:“贱姓黄,草字单名一个真,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另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馊无欺。大老板有什么生意,请你帮趁帮趁。”荣彩听他说个没完,越来越怒,喝道:“拿家伙来。”他本帮兄弟递过一杆大枪来,荣彩一抖,一个碗大枪花,迎面刷的就是一枪。   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中一揣,俯身就去检金条。温氏五兄弟知道他是劲敌,荣彩远不是他的对手,温明义、温明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没这么容易。”黄真见他们来势很猛,身子一挫,向右斜身,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明义、明悟两人一上手走的就是五行阵的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明达、温明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明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明施一拳已向黄真后心击到。   黄真自出师门以来,江湖上从未遇过敌手,他虽然滑稽梯突,做事却是小心谨慎,所以从来没有落过下风,这时斗然陷入温氏五行阵之中,只拆了两招,五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黄真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什么拳法,怎么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是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以为有便宜可检,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抟击”倏然往黄真后心刺来。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岂知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的真传,温氏五兄弟不是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荣彩一枪刺到,被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种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二先生烟袋如出一辙,只是黄真经过数十年的研习,更加迅捷厉害。他一得手,乘势直上,使劲一拉,把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明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明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也从六人头上飞了出来,摔在地上。原来黄真把荣彩拉近,左肩在他右胁一撞,荣彩登时痛入骨髓,身不由主,如腾云驾雾般掼了出去,龙游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邱甲年、荣彩的大弟子闻华,二弟子蒋通祖见荣彩失手,脸上无光,一齐抢入,不数招,三人都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闵华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   黄真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中暗暗着急,温氏五兄弟也不禁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黄真见他们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边一让,他身后一人猛然一拳打了过来,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一退,后心一脚刚好踢到,真是凑得再合拍也没有。黄真见他们变化越来越多,不觉倏遇凶险,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以五敌一,我先用兵刃,也算不得示弱。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向五兄弟要穴中纷纷打到,攻势凌厉之极。温明达忽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把五人兵刃拋了过来,五兄弟或使钢刀,或用软鞭,或发飞刀,或挥铁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这一番恶斗比刚才拳脚交加时更加来得凶险,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本领不济,但师徒情深,虎吼一声,取出单刀,直向五行阵纵去,刚跑出三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一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吓了一跳,横刀便砍,那人一按之势又快又重,倏然搭上他的肩来,他登时身体沉了下去,那人叫道:“崔大哥,你不能去,别枉送了性命。崔希敏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二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以为这不过是一时侥幸,但现在被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丝毫使不出劲,不知怎样,拼命想举起刀来,但手臂完全不听使唤。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以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说毕之后,又凝神看六人拼斗,有时仰头望着屋顶,似乎在思索什么难题。小慧走了过来,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打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嘟起了嘴走开了,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   只见六人招术越打越快,黄真要用铁算盘锁拿对手兵刃,这五人总如惊鸿一瞥般闪了开去,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只听见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风声。   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在可想通啦。”小慧急道:“这当口还道什么歉啦,你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样破他们的阵法。你有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兵器互相从来没碰过一次。”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敬服,问道:“小师叔,那是什么道理?”袁承志道:“他们这阵势的要点是一个『快』字,双方兵器一碰,势道就缓了。破阵之法是以快打快,要比他们五人更快,那就成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练熟了的,怎么快得过他们?”袁承志微微一笑,道:“我去试试!”转头对小慧道:“你把头上的发钗借我一用。”小慧把头发上的一枚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袁承志见那玉簪精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接了过来,道:   “我用这玉簪去和他们对打。”崔希敏和小慧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这玉簪只要轻轻一折,立时断了,那能作兵器用,只听袁承志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干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片刻之间就被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道:“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用强攻还是巧诱,总是脱不出这五老的包围,他本已想到他们是按着五行的生克变化与八卦方位来围住他,但数次抢攻,均被他们巧妙的挡了回来,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按着他的叫声,走震宫,出离位,果然发现了一个空档,他身子一闪,正要从空档中穿出,忽听袁承志大叫:“走干位,走干位。”但干位明明有温明山、温明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暇细想,猛向二人冲去。他刚抢到跟前,二人刚分开好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明达和明悟还没填上。黄真身手何等快捷,铜笔向右一点,铁算盘向左一砸,身子已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   温氏五老见他逃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齐齐退后,排成一行。温明达道:“你能脱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一脱重围,立刻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明达道:“怪不得,我瞧你功夫确是华山派的嫡传。”黄真道:“咱们打也打过了,你们五人打我一个,小弟没能打倒五位大老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真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他转头对荣彩道:   “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里没您老人家的份儿。”荣彩自觉没趣,自己功夫又与人家差得太远,叫道:“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教你落在我的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什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打又打他不过,斗口更是落在他下风,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   温明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瞧你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黄真笑道:“这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在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要是朋友们要使,拿去没有关系。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人检了去,我怎么交待呀?”温明义怒道:“把金子交还你,那也是可以的,但有两个条件。”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那就好商量了。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把价钱说出来,咱们慢慢来斟。”温明义道:“这没有什么好斟。第一,你必须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可以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轻易易的还给失主。”   黄真知道他这个条件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石梁派已肯交还金子他想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对头,当下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气,正色说道:“五位温爷如此说,兄弟无有不遵,明儿兄弟一早就到衢州城里去采办一份重礼,亲自送上。兄弟还要准备几桌筵席,邀请本地的朋友们来向各位陪话。”温明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个条件是,这个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黄真一楞,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他可不知道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十分复杂,他得知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杀之而后甘心,而温氏五老尤其注意的,更是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他们要着落在袁承志身上,把那张地图找出来,虽然知道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他们这奥妙无穷的五行阵必定可以制得住他。黄真笑道:“我这位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来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恐怕各位亏蚀不起。   ”崔希敏知道师父性子,他一说笑话,那就是心里发了脾气,只怕双方又要动手,当下紧紧握住兵刃,双目凝望敌人。温明达冷笑一声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我们的五行阵,看来他一定明白其中关诀,那么请他来试试如何。”原来他们这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时,刚使到第二套的乙木阵法,还有许许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没有用过,所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   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这个小师弟虽然点拨了我几下,但显然是旁观者清,真要过手,一定对付不了,于是说道:“你们的阵法很厉害,我已经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头子们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不顺眼,你们随便那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他这话明里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袁承志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给他们。温明山冷笑道:“华山派在江湖上久享盛名,原来见了小小一个五行阵就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来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明山笑道:“那么你来吧。”崔希敏不知轻重死活,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把他轻轻一拉,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来帮手。”崔希敏点点头道:“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什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边忽然噗哧一笑。   崔希敏眼睛一瞪,问道:“你笑什么?”小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经纵出,手里拿着那只玉簪,说道:“石梁派的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未见过。”温明义喝道:“你乳臭未干,谅你也见识不到什么东西,别说俺们的五行阵了。”袁承志不动声色,说道:“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我真是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那里是好心留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转头向崔希敏笑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他转头对五老道:“那么我来啦,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众人见他说话谦退,明明示怯,但缓步而出,居然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都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温氏五老都试过他的武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明义、温明山向右一窜,温明施、温明悟向右一抄,已经布开阵势,不知不觉的把他包在中间。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拱手说道:“咱们在平地上过手吗?”温明达道:“也不必费事摆什么梅花桩啦,你亮兵器吧!”袁承志把玉簪托在手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那敢动刀动枪的无礼,就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吧。”他此言一出,众人又各吃了一惊,都觉这人实在狂妄得可以,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只要轻轻一碰,就得折断,那里能与五老手中的钢杖、刀剑等物碰撞?   黄真知道这时说也无用,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只等师弟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他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道:“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待会我叫你们走,你们立即上屋向外杀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希敏和小慧两人答应了。原来黄真自忖他和袁承志设法脱身总还办得到,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将来多约帮手,以五个一流高手同时攻打他们的五行阵,当可破了,他心中预计的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盘石山农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好友河北华严寺的普善大师,再加上师父穆人清或者木桑道人中任何一位。只要把温氏五老各各缠住,使他们各自为战,不能互相救援,这五行阵立即破去,因为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还不是自己对手。黄真外表滑稽,内里却是深谋远虑,他是未虑胜,先虑败。盘算了目前脱身之方,又计划好了将来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只怕他火候未到,误了大事。   只听见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明达一怔道:“什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明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他转头对温南扬道:“南扬,你们来吧!”温南扬是石梁派第二代中的领袖,手一挥,十五个人一齐纵出。黄真见这些人中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和尚,只见温南扬一做手势,十六个人绕着五老奔跑起来。这情势委实好看,袁承志站在中心,五老稳如盘石般围着他,外面十六人你来我往,穿梭来去,但说也奇怪,脚上竟听不出一点声音。黄真见了这个声势,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是少不更事,如单和五老相斗,真遇险时我还可以冲进去相救,现在又有这十六个人一拦,所有空隙全被他们填塞得密密实实,只怕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袁承志把玉簪用右手大姆指与中指捏住,左手一挥,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体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眼睛望着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在原地转动,并不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失手被擒,后来在华山绝顶洞穴中苦思焦虑,终于发现了五行阵的秘奥,推究出这阵法的奇妙之处,在于不论敌人如何进攻窜闯,他们五兄弟必定能用极厉害的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跟上,不到敌人束手被擒,永无休止。夏雪宜虽然找出了这个秘密,可以怎样攻破这阵势,实在难以着手,经过数年的潜心推究,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研究到结果,总是发觉难以收效。一天早晨,他在华山绝顶散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里蜿延游走,一听人声,立即盘成一圈,昂起了头,一动不动。夏雪宜所以有金蛇郎君这个外号,固然由于他行动滑溜,狠毒凶险,但同时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明禄的妻子中他的药箭立时毙命,药箭上用的就是蛇毒。他对各种蛇类的性子十分熟悉,知道牠们打圈昂首,是等敌人动手,敌人一进攻,牠们立即乘虚而入,敌人如果不动,牠们极少先行攻击,因为不明对方虚实,先攻常常吃亏。夏雪宜灵机一动,喜得大叫大跳,在草地上连翻筋斗,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个大字。武学中讲究的是力猛迅捷,他的“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它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把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算定,详详细细的写在“金蛇秘笈”之中。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只怕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了。只是他被五老挑断筋脉,成为废人,一口怨气不出。他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去,将来无人能破,岂不是被他们石梁派称霸天下,于是把他惮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好使得到秘笈的人将来代他报仇。虽然这件事说来十分渺茫,但心中也不禁自得。   袁承志当下把握住“后发制人”的策略,转了几个圈子,把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发动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但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毫无进攻的意思,最后他竟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旁观各人都大感不解,心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要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方面是诱敌来攻,另一方面是使他们心头烦燥,不能沉着。温明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就想袭击他的后心。温明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明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演变,只待他一出手,立即一拥而上。因为凡在进攻之时,要旨在于攻击对方,自己身上必定有大量没有防御的弱点露出,五行阵只用一人来吸引对方进攻,其余四人就抓住了攻击者身上的空隙进袭,所谓相生相克,其实就是这个道理。现在袁承志一动不动,那就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倒拿他没有办法。   又过了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倒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作枕头,舒舒服服的睡在地上。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半天,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他忽地翻一个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从未有过这种姿势,后心向上而睡,岂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的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他未免过份,五老中任谁出手,向他背后突袭,就是天上神仙,只怕也闪避不了。温明达知道机不可失,左手向右一挥,向下一按,温明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他脸孔朝下,如何躲避得了?旁观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叫,只见那四把飞刀齐齐中在袁承志背上。温仪一阵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动。八卦阵的十六个人中也有七八个停了脚步。   就在这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齐齐震落,他身子与一枝箭般斜射出去,拍的一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   众人还没看清楚袁承志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外面十六弟子犹如鲤跃龙门,又如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边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被点中穴道,被他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即打倒。这样一来,五行阵登时大乱,五行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上穿著木桑道人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伤他,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间就把八卦阵攻破。   温氏五老连连怪叫,抢上三步,双手并用,手忙脚乱的接住被他掷进来的众弟子。袁承志那里还容得他们缓手布阵,抢上三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明施的穴道。温明施见飞刀伤他不着,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奔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只听见当当数声,飞刀已从他胸前震落,而三指却已伸到温明施穴道上。温明山从后看见,知道四弟危急,呼的一杖,“泼风盘打”,带着一股劲风,向袁承志右胯打来。袁承志笑道:“你这宝贝拐杖那天拋到了屋顶之外,现在可又检回来了。”他口中说着,手中丝毫不缓,顺手一拉,把八卦阵的一名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明山大骇,他这一杖虽不想能打中袁承志,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用兵器挡架之外,再无别法,然而他用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这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带,就得把簪震为粉碎。那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精绝,在危急之中,猛然向上一步,左手在杖头一扳,叫道:“大哥,留神!”那杖余势极大,准头一偏,猛向温明达砸去。他知道大哥的武功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温明达双戟一立,只听见“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明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袁承志攻势凌厉之极,那里封闭得住。霎时之间,被他连攻了六七招,温明悟见那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灵魂几乎出窍,这才知道那玉簪端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皮鞭一丢,双手抱住眼睛,在地上连滚数滚,这才离开,但后心已中了一脚。温明悟当时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浙南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来盛名不衰,那知今日在这少年手上败得如此狼狈,不但他羞愧难当,旁观人也尽皆骇然。   黄真见这个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生平见所未见,就是师父在壮年功夫到达峰巅时,也未必能有此功力,那么他这武功是何处学来,实在不可思议。崔希敏在旁边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但她们久处温氏门中,积威之下,心有余悸,脸上仍不敢露出喜色。   袁承志初逢大敌,精神陡长,此时再没什么顾忌,左手用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的却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针法,这种武术就是八手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明悟后,转向温明义攻击,也是连抢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温明达见形势不利,忽哨一声,突然一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明山手脚齐施,登时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清除出去。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明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酣斗中温明义左肩中掌,温明山钢杖“李广射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明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明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石梁派人数虽已大为灭少,但已依照练好的阵势拚力抵御,只见袁承志在五老围攻下飞舞来去,斗到深涧,突然身子拔起,右手把玉簪往头上一插,伸手挽住横梁。   五老打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微微一怔,只觉顶上风生,知道不妙,正要闪避,温明山与温明施两人已被围棋子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温明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棋子撤了下来,温明达是五老之长,武功最强,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见叮叮之声不绝,十多粒棋子已被砸飞。他怕袁承志再放暗器,双戟展动,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听旁观众人一声惊叫,手上一震,双戟似被什么东西拦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一夺,那知就这么一夺,双戟忽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想,向旁跃开三步,两掌护住门面,只见双戟已在袁承志手中。他一手一戟,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钉入练武厅中的两根粗柱之内,没入了大半,柱子已被对穿而过。那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发脚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一剑掷去,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就,就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此时早已心悦诚服,见他用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现龙现尾』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师父的教诲,还请师兄多多指教。”温明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等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站在崔希敏身边,一言不发。温明达见自己石梁派这个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阵扫荡,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他素来狠辣,转眼一想:“我已是垂暮之年,这个仇是报不了的了,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干罢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等他再说第二句话,把地上的金条全数检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旁边,眼睁睁的不敢动手。袁承志刚才这一杖,已把他们打得心惊胆战,斗志全失。   温明达见四个兄弟都被袁承志用围棋子打中了要穴,倒在地下,先走到温明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却不能动弹。温明达也是点穴能手,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了半天,温明义仍是一模一样。他又去看另外三个弟弟的情形,他一眼就知他们被点中了什么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给他解治,却半点效验也没有。这才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又是另外一派,可是实在不愿低声相求,转头望着青青,嘴唇一努。青青知道大爷爷是要她向袁承志相求,但故作不解,道:“大爷爷,您叫我吗?”温明达暗骂:“你这刁钻ㄚ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咬牙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高声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这时奇货可居,怎么不乘机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感,这时要报复,他虽为人厚道,但想大师兄既然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于是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盘剥重利,衢州四乡那一处不是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袁师弟,你救人得收点儿诊费,这点钱咱们倒也不要,不过是拿去救救被他们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时,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被温正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切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人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幌脑的念珠算口诀,什么“六上一去五进”,“三一三十,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什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了黄真这种怪样,袁承志天性谨厚,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虽然他这副样子很是滑稽,但不敢嘻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那里还想笑,只有温青青一人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担白米。”袁承志道:“四百担?”黄真道:“不错,四百担上等齐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败榖,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点捣鬼。”他不等温明达是否同意,已说起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个人,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担了?”黄真笑道:“袁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担,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担。”崔希敏想:“那有什么希奇,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他可不知道那是他师父说笑话。   黄真对温明达道:“明儿一早,你齐备一千六百担白米,要四乡的贫民来拿,每人拿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担,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温明达这时只好忍住一口气,道:“一时之间那里有这许多米?我家里搜搜刮刮,也不过七八十担米吧。”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脸上,你可以分期发米,你发满四百担,咱们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担,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   ”温明达心想:“这四个兄弟一动都不不能动,那能挨得起十天半月,只好拚命筹措了。   ”当下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再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帮衬。”温明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道石梁派现在有求于他,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兴高采烈的提了黄金,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我曾对你二师哥盘石山农归辛树夫妇讲笑话,咱们自己的大弟子有些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安上了这样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那知师弟你功夫这样俊,别说我大哥和你差得远,你二师哥的掌法号称打遍十八省无敌手,我瞧来也还不如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还求大师哥以后多加教诲。”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在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他为人一向粗莽,这时忽然福至心灵,突然双膝一跪,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   ”后来袁承志追思他叔叔崔秋山当年舍命相救之德,果然教了他许多功夫。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学到多少,但与过去已判若两人,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二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个壮汉,拿了温明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明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是浙东大城,十分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担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斗起,使温明达又多化了几百两银子。温明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明达认真办理,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等到四百担米发完,袁承志立即给温明义推宫过血。他委顿了半夜,这时虽然苏醒,但也已有气无力,忙到傍晚,一千六百担米发完,温氏四老也已全部救好。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黄真笑道:“你们虽然送了一千多担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是一桩善举,对你们大有好处,不可不知。”   四人正要转头走出,忽然内堂奔出来两个女子,前面是温仪,后面是她女儿青青。温仪奔到袁承志面前,说道:“袁相公,你要走了?”袁承志点点头,道:“小侄就向伯母告辞。”温仪身体打颤,问道:“他的坟在那里?袁相公,你带我去见见他的坟。”袁承志未及回答,只听见飕飕风声,知道不妙,疾忙一跃向前,伸手一抄,已抓住四柄飞刀,又听见温仪“啊”的一声,俯身倒了下去,只见她后心插着一柄飞刀,那刀几乎没到刀柄,可见插得很深。温仪倒在地下,不省人事。这一来变起仓卒,青青抱住妈妈,伸手去拔那刀,黄真把她手一挡,说道:“拔不得,一拔就死!”袁承志知道那是温明施下的毒手,回手一掷,四柄飞刀向他掷去。   温明施一个打滚,避开四柄飞刀,刚要站起身来,只觉后心和右腿一麻,又俯跌在地,原来袁承志知道他是发射飞刀的能手,自然善于闪避,这四柄飞刀一定掷他不中,等他一躲之后,接连又掷出两粒围棋子,因为恨他歹毒,两粒棋子都用重手打中了他的要穴,温明施登时晕死过去。   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温青青坐在地下,抱着母亲,泣不成声。袁承志一看温仪背心所中的那柄飞刀,知道已经无救,忙在她两胁下捏了两下,闭住了那里的穴道,使她少受些痛楚,同时血液暂时可以流得缓慢些。温仪微笑着对青青道:“青儿,别难受。我可以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再敢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垂下泪来,道:“伯母你要知道什么事?”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有提到我?”袁承志道:“夏老前辈留下了一些武功的图谱,昨天我打破五行阵,用的就是他的遗法,这总算替他报了仇,出了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摇摇头道:“没有。”温仪很是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药酒才没力气,而这碗酒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老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明白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一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在虽然知道,可是也已经迟了。”袁承志见她为这事耿耿于怀,虽然死了,只怕还是十分遗憾,正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只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承志见她忽然与子孩子般的兴奋,不觉凄然。温仪低低念着图旁的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她满脸笑容,突然伸手抓住袁承志道:“他没怪我,我不要金子,只要知道他心里仍旧记着我,记着我……现在我是要去了,要去见她了……”   袁承志知道她力气已尽,正想劝慰青青,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道:“袁相公,我还要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我做得到,无不应命。”   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   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袁承志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你……你们……你们……”   她手指着青青,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闭,头垂下不动了。袁承志伸手到她身边一探,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哭不多时,昏了过去。袁承志大惊,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她是伤心过度。”取出身边艾绒,亮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一熏,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这时双目瞪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袁承志连问:“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黄真和小慧等不知袁承志与她们母女的关系,都觉奇怪,心想瞧她们模样,以乎是石梁派的人,怎么反而被自己人所害,因为不明所以,也出不了主意。袁承志垂泪道:“青弟,你跟我们去吧,这里是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身体,向外走出,黄真、青青、小慧、崔希敏跟在后面,温明达等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孙女带了去,无不怒火填膺,但经昨日这么一战,那里还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的让他们走出大门。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快拿去给咱们住过的那家农家,叫他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对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去和给咱们借宿的农家为难。”崔希敏点头道:“师父你真想得周到。   ”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行了卅多里,见半山上有一座破庙,庙门上依稀还看得出有“灵官庙”三个大字。黄真道:“进去歇歇吧。”走进庙中,到处尘封蛛结,十分破败,五人在殿中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找仵作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但总是麻烦。”他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温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出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十分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就是当年江湖怪杰金蛇郎君夏老前辈。”黄真的年纪与夏雪宜差不多,他初出道时,金蛇郎君威名就已震动武林,这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姑娘听了莫怪。”青青见他年长,道:“老伯请说。”黄真一指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瞪了一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   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一定依从。”崔希敏怔了一怔,心想:“糟糕,糟糕,这人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那里想到这浑小子肚里有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这里到华山是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那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要运灵柩,那是绝不可能。”黄真道:“另外有一个办法是把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泉壤,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把骨灰送上山去安葬。”青青虽然不大愿意,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火化了。青青出世以来,从小至大,始终处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大家之中,除了母亲一人真心爱她以外,所受的不是讥嘲取笑,就是冷淡歧视,所以养成了她一副倔强怪僻的脾气,这时见她生平至爱之人在火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众人知道劝也无用,任她哭个畅快,以消心中郁积。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检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一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这批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苏浙赣皖一带联络,以待中原举事之时,南方也起义旗响应。袁师弟夺还这批黄金,功劳真是不小。”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出来,真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角上素不让人,立即还以颜色,道:“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只怕路上还要出乱子。”她这话是明明讥讽他与小慧无能。崔希敏正要反唇相稽,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说多话,随即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没什么事,十家一起到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本来想到南京去见师父请示,还想见崔叔叔。”黄真道:“师父他老人家和秋山老弟都已回陜西去啦,这时刻军务紧急,闯王大举,只怕就是指日间之事。”袁承志心头一震,心想:“那正是我报父亲大仇的时机到了!”他是十分尊重师兄,处处听他的吩咐。   黄真道:“闯王举事,正用得着人才,袁师弟这样一副好身手,回陕辅佐闯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将来为民除奸,有得你辛苦了。”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自己保重。”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妈也常说起你,她要是知道你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她福了福,追上黄真和崔希敏两人,向南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为止。   只听见青青“哼”了一声:“你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啊!”袁承志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青青又道:“你干么不跟她一起去?这样恋恋不舍的。”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笑道:“我小时还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得打得火星直迸,过了一会,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袁承志觉得这位姑娘有点不可理喻,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啊?”   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妈妈,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小姐脾气啦,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无言可答,心中盘算,这一位青年大姑娘如何安置,那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到那里去?”青青道:“你理我呢?”一径向北,袁承志无奈,只得跟在后面。在路青青始终不与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   到了金华之后,青青上街买了一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出来,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出外时,放了两锭金子在她衣囊之中,青青回来时见了,嘟起了嘴送回袁承志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家中盗了五百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轰传起来。袁承志知是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你怎么了?肚子痛么?”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   青青见袁承志斗然身怀重病,惊忙异常,忙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承志道:“青弟,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你好端端的生起病来?”承志有气没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我会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这时再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继续装假,那就被她当作轻薄少年。”此时骑虎难,只好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你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气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   “原来她是爱着我。”他初尝情味,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以为他快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   承志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倚着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但随即惊觉,心想:“我父仇未报,那能顾儿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能欺骗一个弱女子。”这时青青又叫道:“我生气是假的呀,你别当真。”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从他怀中跳起,劈脸一个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翻脸就打人?”   他对青青的心事丝毫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青青一阵脾气发作之后,心里舒畅得多,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无意中泄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难当。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饭,承志也坐到她桌上来。青青嫣然一笑,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对自己温文守礼,芳心窃喜。   次日起来,承志道:“青弟,咱们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华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错。你到底是怎样见到我爹爹遗骨的?”承志道:“咱们路上说吧。”两人向北而行,承志于是把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看见图谱等事详细告诉她听。   承志又讲到张春九和那个和尚的事,把青青听得毛骨悚然,道:“那张春九是我四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和尚是不是脸当中有一个大伤疤的?”承志道:“不错,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爷爷的徒弟。自从我爹爹失了踪迹之后,他们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处搜寻他的行踪,每隔三年,回报一次。这两个家伙奸毒如此,这样死还是便宜他们了。”她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十分赞叹。袁承志道:“他们知道我与令尊有关之后,只怕搜寻之心更加切了。”   青青道:“可是他们又打你不过,只好干著急。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他们打得这样狼狈,一定很高兴……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一定会告诉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图递给了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应该归你。”青青望着金蛇郎君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此后每日宿歇之后,青青一定把这张图拿出来抚摸细看一会。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后,咱们先把宝贝起出来。”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明明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那么这批宝藏一定是珍贵无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办理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着的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现在有了图,去找这批重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承志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黄金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样贪财。”他接着重重的规劝了她一顿,祗说得青青撅起了嘴,赌气不吃晚饭。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承志道:“闯王那里是小家气?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是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二千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   ”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骂人家就是啦。”承志连忙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苍生。”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祗见图中心处有一个红圈,旁边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开铁板,下面有十只大铁箱,那就是宝藏了。”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办法。”袁承志道:“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进去,要这样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在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于路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虽遭乱世,仍旧十分繁华。两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来,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骂道:“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么没有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请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挡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毫无头绪。袁承志报仇心切,想暂时撇开,但青青坚执不允。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执掌南京的兵权,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袁承志极力反对,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宝藏一定不在那里,就算真在王府之内,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别一动手之后,让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宝挖了去。青青一听有理,也无别法。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闷。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里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旧问不到,咱们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这时河中笙歌处处,浆声灯影,青青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灯下尤其显得美艳。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盈盈笑语,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承志为人方正,听她说要叫妓陪酒,脸上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样胡闹!”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们可以分到赏钱,忙道:“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相公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伸舌头道:   “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那里能请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哩,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还没玩够呢!”她转头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脸上十分尴尬,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个吹了一会箫,一个唱了两个小曲,青青暗暗皱眉,觉得不堪入耳。承志低声埋怨:“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青青笑着央求:   “好啦,还骂不够么?我吹一会箫给你听。”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了半天,接嘴吐气,同时是一箫,音调登时大不相同。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都不觉呆了。   承志正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祗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粗眉细眼,一脸横肉。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大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青青却端坐不动。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厅来,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妓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道:“这位是我兄弟,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我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罗宜裰,獐头鼠目,留了两撇小胡子,作了一揖,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位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承志见他模样,知道他是马公子的清客篾片。   马公子道:“景亭,你对他们说说。”那人姓杨名景亭,当下对袁温两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马大人最喜欢他,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模一样。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上去住。”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已极,生怕青青发怒,那知青青突然笑颜逐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宝贝,伸手去拉他,青青一缩,笑着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心中大奇,只好默不作声。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吧!”青青嫣然一笑道:“今儿赏了她们,岂不爽快?”马公子连说:“是,是!”他手一摆,家丁已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妓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不一会,船已拢岸。   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然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东西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里?”青青道:“我住在金川门外的法华寺里。这东西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他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去!”说着伸手要搂她的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见她撤娇撒痴,魂都没了,对杨景亭道:“景亭,你瞧这位兄弟穿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向前走去。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他们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都走遍了,所以两人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见她尽往荒僻无人之地走去,知她已启了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这事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决不能滥杀无辜,这是本门大戒,我如何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咱们回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吧!   ”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袁承志摇头叹息:“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说话之间已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已经到啦!”   马公子一楞,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点不对,但想我们有四个人,这两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书生使不出什么奸来,当下说道:“小兄弟,别去啦,大伙儿到公子府上热烘烘的去喝两钟吧!”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道:   “你们快回去,别啰唆啦。”他存心指点一条明路给他们,但这四个酒囊饭袋那里懂得。   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肩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只见白光一闪,承志暗叫不好,待要上前拦阻,马公子那个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脖子中鲜血宜喷。杨景亭和两名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那么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干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承志道:“这种人打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睛一白道:“这种脏气我受不下。”承志心想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杀了也不能说不对,于是正色道:“这种坏蛋,杀就杀了,要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两人忙缩身躲在左边一个坟堆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都有十多人,均提着油纸灯笼,走到相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西边的人击掌两下,跟着又击两下,大家一言不发,围坐在坟前。他们坐的地方,与两人相距有十多丈,说什么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光,一阵疾风吹来,四下枯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了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的一个大坟后面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没有发觉。青青见承志矮着身体能如此飞奔,而且用手托去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脚下仍旧几乎毫无声息,轻功之高,实在已臻化境,心中佩服之极。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实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这时只听见一个嗓子微微沙嗄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前来,拔刀助阵,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又听见另一人道:“我师父卧病已达一月,起不了床,所以请追风剑万方万师叔带我们十二名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   又听见那嗓子沙嗄的人道:“尊师龙爷子这番拔刀相助,兄弟真是感激得很。万师兄追风剑威震天南,现在亲临金陵,那有不马到成功之理,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只听见一个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闲时和他谈论天下剑法,曾说举世剑派中,武当、昆仑、华山、点苍,是四大剑系,各派人材辈出,均有独得之秘,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千里迢迢的赶到金陵来,不知图什么大事,倒要细听一下。   祗听见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福建莆田林寺的僧众,由达摩院监院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辽东长白山派的三位盟兄弟,号称长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李刚三人。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怎么忽然都聚集到南京来?祗听见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也早已发觉这批人行踪诡秘,很想问问承志,可是知道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只要自己稍稍一动,立时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当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时听见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我闵子华……”袁承志又是一怔,心想:“闵子华这名字好熟,一定是听师父说起过的,他是怎么样的人呀?怎么一时想不起了?”“承各位师兄师弟千山万山的赶来相助,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连忙谦逊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那里敢当?”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正好,我也想问这几句话。”闵子华道:“盘石山农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想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和归辛树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我那里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另一个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松懈了下来,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其事,那一定是一桩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在暗中帮他们一个忙。   又听那闵子华道:“家兄当年惨遭害死,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道仇家是谁,现在幸蒙长白山史氏昆仲示下,才知害死家兄的竟是这姓焦的奸贼。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祗听当的一声,想是他用兵器在墓碑上砍了一下立誓。又听见另一人道:“铁背金鳌焦公礼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子,想不到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从那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点疑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把家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情形,详细与兄弟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不必多疑。   ”另一人又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时,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被对头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的人来自四方八面,大多数都互不熟识,以后临敌都用这个手势和暗号作为记认。众人又谈了一些怎样派人到焦家去探察的话,陆续散了。等众人去远,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一动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承志道:“瞧瞧是可以的,你一定得听我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里不出来,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踱到谢家巷去。祇见一对朱漆大门前点亮了灯笼,客人陆绎不绝的进去,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了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位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一个说姓程,一个说姓文,那壮汉连说:“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想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呢,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他们两人年轻,心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特别看重,说了声“失陪”,又去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闵子华的第五个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留意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袁承志他们席上时,承志细看这闵子华,见他大约四十八九岁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精悍之色,气度步武间,颇见武功深湛,为人干练,双目红肿,显然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十分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必然声势十分浩大了。”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都是晚辈,全都避席还礼。   这时一名弟子忽忽走到闵子华身边,俯耳说了几句话,闵子华大喜,把酒杯往弟子手中一放,抢到门外而去。不多一会,他恭恭敬敬陪着三个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承志见他神气,知道这三人来头很大,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只眼微微上翻,傲气逼人。第二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女子,相貌极美,然而美丽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寒意。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谢。”那儒生笑道:“闵二哥的事,咱们岂有不来之理。”承志想道:“那么这人是二师哥归辛树的弟子梅剑和了,怎么神气如此倨傲?”只听见梅剑和道:“这种江湖上的事,我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不肯插手的了。可是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位帮手。这位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位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神拳太保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不敢说孙仲君的浑号,原来她在江湖上人称“飞天魔女”,仗着师娘的宠爱,武功又高,行事心狠手辣,大家都忌惮她三分。当下闵子华又替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碧海长鲸、追风剑万方等众人引见了,大家欢呼畅饮。   正吃得高兴,闵家一名弟子手中拿了两张大红帖子进来,递给了师父。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毕竟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找起咱们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已得了消息。”梅剑和接过帖子,见上面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另一张帖子上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等姓名,连梅剑和等三人都写上了,邀请他们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闵子华道:“请送帖来的那位朋友进来吧!”他弟子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都望着门口,只见那弟子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走到闵子华跟前,作了一揖,说道:   “我师父听说和位前辈都到了金陵,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先命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   梅剑和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名叫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可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见各位前辈驾临南京,十分仰慕,想和和位见见,实在别无他意。”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子叶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家师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当时家师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以致失手,他一直心里很是后悔……”飞天魔女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那么那时你在场的了?”罗立如道:“我虽不在场,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伤无辜!”孙仲君尖声叫道:“好哇,你还强嘴!”   叫声中一个人飞鸟般纵了出来,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已握在手中,左手一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个“铁门闩”在胸前横格,袁承志低声对青青道:“糟糕,他的右臂要被卸下来了!”青青道:“怎么?……”承志未及回答,只见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被剑斩了下来,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那条臂膀,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神色自若的归座饮酒。梅剑和道:“这人这样凶悍,他师父一定更加顽恶,咱们明天去不去赴宴?”追风剑万方道:“那当然去啊,不去岂非让他们小觑了。”碧海长鲸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去踩盘子,摸一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明天有什么鬼计。”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一定防备得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赵才好。”万方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万芳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万大哥一杯!”万方一饮而尽。   筵席散后,和人纷纷告辞出去,承志一打手势,两人悄悄跟在万方后面,这时已是二更时分,只见他回到客店去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出灯光来,于是悄悄过去,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来,找着窗户,从窗缝中一张,见那是一间斗室,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在血是止住了。”承志听他们口气,知道那是焦公礼师徒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听见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巡查,对头只怕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湖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您也不必气馁,咱们南京城里有两千多兄弟,集起来和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咱们这些兄弟和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妹和师弟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您老人家快别这么说,您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嬴,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再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样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在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件血债,也就算了。”承志和青青在窗外听得很是凄惨,心想:这焦公礼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就算当年做错了事,现在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见一个徒弟叫了一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然不愿与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时避他们一避。”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说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两人答应了,可是始终不走。焦公礼道:“也好,你们去叫大家进来!”两人开门走了出来,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一个看身形是追风剑万方,另一个身材苗条,穿了一件红衣,却是个女子,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   袁承志气她刚才出手歹毒,要暗中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不许动一动!”青青把身体摇了几下,轻轻笑道:“我偏偏要动几动。”承志一笑,伏低了身,见万方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面张望,并未发见他,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里的剑抽在手中。孙仲君精神灌注,丝毫没有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姑娘的宝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给她,低声道:“你给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向室内张望,只见陆陆续续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年长的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多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大家向师父行了礼,一言不发,站立着听师父示下。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在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之色,知道他们并不知师父少年时候的事情。焦公礼又道:“现在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第十一回  仗剑解仇纷  夺信见奸谋   焦公礼长叹了一口气,把他当年与闵家结仇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他道:“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苏松太道的卸任道台,带领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更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势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弟兄们探听得清楚了那道台姓丘,这天下午要打从双龙岗下过,不过听说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已了然于胸,心想:“他们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是镖头,当然要保护,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话,一面留心着万方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申手到背上一摸,突然跳起,发现宝剑被人抽去,大吃一惊,忙与万方打个招呼,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武当派的高手……”承志暗暗点头:“原来闵氏兄弟是武当派的,听师父说,武当是天下剑术正宗,掌门人又素来与各家各派最通声气,所以闵子华一举就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   “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马上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在察看他们行踪,却给我遇上了一件把人肚子要气炸的事。他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华假意抵抗,假装不敌,叫张寨子把丘道台全家杀死,财物抢走,将二小姐掳去,然后由闵子叶孤身犯险,把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得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那知都教我听见啦。我听得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旁边,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承志和青青听了这番话,不意与自己所设想的全然不同,很出于意料之外,只听见焦公礼又道:“唉,我一时捺不住,心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开山立柜做这种没本钱买卖,但是在色字关头,总要光明磊落,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身为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喽啰出来抢劫,闵子叶装腔作势,大声幺喝。不由得我火气直冒,就跳了出来,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在危急时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抖了出来。他气得头晕脑胀,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种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一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而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就只怕他另有隐情。”又听见焦公礼叹了一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闵子叶是武当派中响当当的脚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和他师兄弟向我寻起仇来,我如何抵挡得住?幸好我手下的兄弟把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把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这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他替我写了一封谢书,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的写了,还叫会友镖局一路同行的两位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这时见他们总镖头如此无耻,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耽下去了,和众兄弟散了伙,亲自拿了那两封信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那时武当派的众门人已经得知了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就要和我为难,幸亏一位江湖怪侠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对黄木道人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人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许对我寻仇,但为了武当派的声誉,要我别在外宣扬这回事,我也答应了,下山之后,绝口不说,所以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那姓闵的兄弟闵子华年纪还小,只怕也不知道他兄长因何而死。”一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认得人了。去年秋天,一位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武艺已经学成,并且知道我是他的杀兄仇人,要来找我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长白三英和闵子华很是相熟,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咱们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先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一个门徒插嘴道:   “啊,师父去年腊月里赶到辽东去,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辽东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他们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到了一问,他们被建州卫的九王爷有事叫去了。我在他们家里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见了老朋友,大家兴高采烈,我把与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说,他拍胸膛担保没事。我就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交给了他,他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寻仇,只怕还要请人来陪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我反正没什么紧要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   有一天,史老大忽然说大明的气势已完,咱们哥儿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另投明主,图个封妻荫子,做一个开国功臣?我听得呆了,问他是不是去投闯王。他哈哈大笑,说闯王是土匪草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精粮足,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哥儿可以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黄帝子孙,竟想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千古罪人,死了之后也没有面目去见祖宗于地下。”承志听得暗暗点头,觉得焦公礼这人倒是大义凛然,是非之际看得极为明白。又听他道:“咱们吵了一场,但第二天他们仍旧一样殷勤的招待我。史老大说昨天喝醉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不要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我在辽东又盘桓了十多天,这才回到江南来。那知这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他们不但不去和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是非,大举约人,整整筹备了半年,事先我完全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得到风声,突然之间,这许多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到了南京。唉,那两封信还不是被史家兄弟毁了,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辩,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火更炽,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的名誉…   …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何必这样大举而来,瞧他们的布置,不是明明要对我赶尽杀绝么?“众弟子听了他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一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都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要知我曾在黄木道人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露。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叹了一口气道:“把师妹和师弟叫来。”   众门徒个个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人刚走完,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就扑在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响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大了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万万不要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   ”那少女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想把我先气死吗?”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倒不如做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能够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我没见到你定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   …你去对他们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大家都听从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承志暗吃一惊心想:“这番南来,江湖上听说金龙帮是江南的一个大帮会,原来焦公礼是金龙帮的帮主,他们人多势众,怎么如此示弱呢?这倒也奇了。”只听见那少女道:“我这就去找高叔叔。”焦公礼喝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几十位甚至几百位兄弟为我而死,我心何忍?你快快去吧!”那少女向父亲拜了两拜,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么?”焦公礼道:“我已苦苦想了几日几夜,如能不死,难道我不喜欢么?唉!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我,可是这人已多半不在人世了。”那少女脸上露出一线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   焦公礼道:“这人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承志和青青一听,都大吃一惊,只听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怪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武当派的十二名大弟子要跟我为难,就是他独力驱退,把我护送到武当山去见黄木道人。现在黄木道人早已作古,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受人暗算,也已在人世。只要这人活着……唉,你们去吧。”那少女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承志向青青一做手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一座大花园里,眼见四下无人,承志突然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那少女一呆,突然拔剑在手,喝道:   “你是什么人?”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斗然一个“一鹤纵天”,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那少女想不到承志轻身功夫如此了得,呆了一呆,随即仗剑追了出去。   那少女追了一段路,见袁承志身手快捷异常,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那知她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登觉手腕一麻,手一松,一柄宝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那少女大惊,自己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承志道:“如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的朋友。你得听我的话去做。”那少女点了点头,承志见她仍是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现在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爹爹,我虽粉身碎骨也是情愿。”承志道:   “你爹爹为人很好,宁愿拾了自己的性命,不愿大动干戈,这种人实在少见,我决定帮忙他一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而且危难之中,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紧了不肯放手,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   ”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似乎一股极大的力量把她托了起来,跪不下去,登时对他信心大增,承志又道:“请你带我们到你书房里去,我要写一个字给你爹爹。”焦姑娘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你们去劝劝我爹爹好么?”承志道:“你爹爹见了我这个字条,一定不会再自行寻死。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对他的话奉若神圣,道:“那么两位跟我来吧!”承志道:“这事很是机密,除你之外,别让人瞧见。”焦姑娘点点头。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把他们带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瞧着,脸现惊疑之色。承志把纸一折,封在信封之中,用浆糊牢牢粘住,对焦姑娘道:“明日卯时正,你到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找我,我在那里等你。”焦姑娘点头答应,承志把那封信递给她道:“这封信你快拿去给你爹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我一定照你吩咐去做。”承志道:“不论你爹爹问你什么,你别说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大惑不解,问道:“为什么?”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又点点头道:“好,我答应。”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捷如飞鸟,不知是吉是凶,心中怔忡不定,忙奔到父亲房里。焦公礼房门已关,她用力擂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一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父亲举起了一杯酒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大惊,叫道:“爹!你先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把信拆开,递了过去,焦公礼只见信上画了一柄宝剑,当啷一声,手中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   焦姑娘吓了一跳,但见父亲一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那里来的?谁给你的?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去一看,见纸上没写一个字,只画了一柄长剑,这剑的剑尖很是古怪,却是一个蛇头,蛇舌伸了出来,分成两叉。她不知这柄纸上的剑有什么法力,父亲一见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呀?”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你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到一个地方去找他。”焦公礼道:   “他有没有要我去?”焦姑娘道:“他没有说起。”焦公礼道:“这位怪侠脾气很是古怪,别人一定得听他的吩咐。那么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原来刚才父亲酒杯中的竟是一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然不知那人本领如何,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一定必非常人,大家都很喜慰,本来要遵嘱四散避难的,现在也都不走了。   且说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在那信上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不听见么?他说这世上只有你父亲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父亲所用的金蛇剑。”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承志奇道:“那焦公礼是好人,被他负心的朋友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父亲的朋友。”青青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美丽才救的呢?”承志怒道:“青弟,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约她到客店里来找你?”承志笑道:“你的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疾奔。承志知道青青的功力,不快不慢的和她并肩而行,跑了一回,到了闵子华所住的大宅第外。   承志拉了她的手,越墙进内,两人躲在墙角,丝毫不动。承志低声道:“这里面高手如云,只要被他们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笑道:“你要帮那美貌的姑娘,我偏不许,我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两人悄悄向前,抓到了一个男仆,问知了史氏兄弟所住的地方。承志一伸手把那男仆点了哑穴,拋在树丛之中,径往史氏兄弟所住的房间而去。来到窗外,双手微微用力,毫没声息的把窗格捏断,身子穿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要喝问,身上穴道已被闭住,只见来人一晃火折,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   承志触手之外,一阵冰凉,原来是一柄利刃。两人在他们的抽屉包裹中搜检了一会,见到的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仔细再查,忽听外面园子中脚步响动,承志忙将火折吹灭,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承志大喜尽数拿了出来,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咱们走吧,外面好象有人。”承志道:“等一下。”力贯右手食指,在桌面上写了“弟焦公礼顿首”六个大字,手指所到之处,桌面深陷。   两人越窗出来,黑暗之中,突觉微风飒然,一剑当胸刺来。承志并不退避,左臂伸出,已抓住了敌人的手腕,敌人剑法好快,剑尖也已刺中自己心口,但他有木桑道人所赠金丝背心保护,丝毫没有受伤。敌人感到一剑已刺中对方,然而软绵绵的竟刺不进去,猛吃一惊,手腕突然似被五只铁钳钳住,同时掌风起处,一掌已到门面。他疾忙撤剑力挣,对方倒并不想伤他,缩掌夺剑,越墙而出。原来躲在史氏兄弟窗外伏击的正是追风剑万方,他受托到焦公礼家去窥探,那知飞天魔女孙仲君十分好胜,也悄悄的来了,两人刚听得几句,孙仲君的佩剑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对方明明是手下容情,否则两人后心早已受到暗算,一惊之后,两人立即回来,知道对方暗中伏有能人,那敢再去。追风剑万方心想刚一出手,当即受挫,十分的面上无光,孙仲君更是恚怒。万方中宵不寐,独自在园中散步,忽见史氏兄弟的窗火折一晃,知道来了敌人,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静静伏在窗下邀击,满拟一剑成功,岂料宝剑一招就被对方夺去。他是点苍派第一高手,六十四招追风剑出神入化,威震天南,武功还在掌门大师兄龙植之上,那知这晚接连错失,心想此人刀剑不入,难道是鬼魅妖怪不成?连忙击掌通知各人。   且说承志与青青越墙而出,只听见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承志自知刚才取胜,其实颇有点侥幸,因为对方万料不到自己有金丝背心保护,可以不避刀剑而随手进击,如果凭真实功夫相斗,虽不致输,但得胜也决无如此之易。现在知道敌人布置周密,四下都是高手,不敢贸然闯出,两人伏在墙脚边不动,只听见屋顶有人来去巡逻,青青忽道:“你来摸摸,这是什么?”拿住他的手,牵引到墙脚边。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面似乎刻有一个字,他用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一写,原来是一个篆文的“第”字,再向上一摸,是一个“赐”,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竟是一个“魏”,连接起来,那是“魏国公赐第”五字。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那知就在此地,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大概魏国公府后来迁了地方,这原址卖给了旁人,数代之后,无人再知。承志只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得忘了形。承志喝道:“别顽皮!敌人来啦!”只见三个人影从墙头跃过,进了闵家。承志道:“快走!”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回到客店。这时已是四更天气,客店中各人早已睡熟,青青点毫腊烛,承志取出信件,先拿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的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承志不去理她,把两通信细细看了,道:“那焦公礼说的倒句句是真话,要是他有半点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免得得罪这许多江湖道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什么飞天魔女倒很美啊。”承志道:“这人心狠手辣,作事不当,好端端的把人一条臂膀卸了下来。”他沉吟了一下道:“如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一管。我所以要那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咱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不敢再开玩笑。   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勃然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阵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觉吓了一跳,忙接过一看,原来是满洲九王多尔兖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信,叫他们害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他的金龙帮来,替满洲兵作为内应,先行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等清兵大举入关时,起兵牵制。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她虽年轻骄纵,却也是个爱国的女子,一时怒从心起,就要扯信。承志一把抢住,道:“青弟,你怎么这样胡涂?”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一个把柄。”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那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承志道:“嗯,一定是这样。我本来想救了焦公礼的性命,就袖手不管。那知这中间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对他很是仰慕,道:“咱们当然要管,就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你对……大哥,我错了。”承志道:“什么?”青青低下了头道:“我老是跟你胡说八道。”承志道:   “好啦,你快去睡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怎样对付这批奸贼。第一日早晨,承志醒来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气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也不知是青青何时拿来的,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承志笑道:“你倒起来得早。”青青笑道:“你瞧!”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来,在桌上打开,是两件蓝绸宜裰,说道:“咱们杀了那马公子,该换换衣服了。”承志道:“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你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出房,立时盈盈的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是一个美貌少年拉住她的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宛儿知她是在说笑,微微一笑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晚辈们稍效劳,何足挂齿,你回去拜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带去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人半路劫夺。宛儿见一包长长的,份量沉重,似乎是两件兵刃,另一包却轻飘飘的,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再抢夺了去。”   两人带上房门,刚走出去,只见宛儿坐在客店厅中,两人疾忙缩身,瞧她还在这里逗留干什么。只听见宛儿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乌云满天!”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年纪虽小,江湖上的事懂得却多,低声道:“大概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一听这话,连说:“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里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一听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过不了两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承志道:“想不到金龙帮在这里有恁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来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互相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敌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焦公礼是金龙帮主,这次隆重宴客,酒席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金陵名厨,酒壸中斟出来的都是姻脂般的二十年女贞陈绍。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长白三英、没影子梅剑和、飞天魔女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闵子华拿起酒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下,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十分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立了起来,说道:“姓闵的,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一股劲风射到门面,头忙一低,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们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孙仲君交手。焦公礼连忙喝住,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里的高手,何必与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掀起席上一双筷子,对焦公礼眼中掷来,喝道:“我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将笔直飞来的两只筷子轻轻挟住,放在桌上,说道:“闵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哪,给闵二爷拿过一双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深湛,心中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丧于他手。”没影子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伸出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口中同时说道:“焦大爷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臂突然伸出,来得好快,身子一偏,窜了开去,没影子一抓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子华同来的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面的帮友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一个眼色。宛儿捧着那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一见父亲眼色,立把那长形包裹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柄宝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焦公礼见了宝剑,也不知是什么用意,正自疑惑,追风剑万方已认出这是自己与孙仲君所用的兵刃,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的接了过去,把孙仲君的剑还给了她。孙仲君接过剑来骂道:“有本事的,咱们明刀明枪的来比拚一下,偷人东西,算得什么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只见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前刺来。   焦公礼疾退两步,二弟子已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剑术已得华山派嫡系真传,一招“行云流水”刚一刺空,剑尖抖动,又刺对方左肩。焦公礼迫于无奈,折铁刀一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了下去,这一刀如砍上了,飞天魔女手中之剑非跌不可。孙仲君招术好狠,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一刀,那知沉到下盘,突然往上一翻,疾刺敌人小腹,这一招又快又准,饶是焦公礼数十年的武功,也已不及收刀招架,蓦地一跃,从人头上窜了出去,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已被宝剑划破。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一望,瞧孙仲君是否继续的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自己被长白三英所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把孙仲君拦住,他们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剑把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转动。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见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当下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登时有如白纸。原来孙仲君宝剑被夺,引为奇耻大辱,这次出手,招招毫不容情。   焦公礼抑制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来十分混乱,这时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又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他邀来的朋友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焦公礼道:“我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看一下,要是他们说应该抵命,我焦公礼马上当众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什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起云郑岛主,和没影子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个人接过了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长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十力大师第一个读完,说道:“依老纳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十力大师是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外家武功,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闵子华抢来看信,他先看的是张寨主的伏辩,还不大了了,等再看丘道台的谢函,刚看了一半,只觉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只听梅剑和叫道:“信是假的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把两封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梅剑和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两通书信扯碎,这一来他倚为护身之符的东西重又消失,当下气得脸皮紫胀,再也按捺不住,一摆折铁刀,狂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捏造这种狗屁不通的信来冤枉死人。这种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来觉得闵子叶理屈,但听梅剑和一说,不禁将信将疑,不知这两通信到底是真是假,一时之间,大厅上十分沉寂。   焦公礼的大弟子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侮,满脸通红,目赀欲裂,扑地跳出,一刀向梅剑和砍来。梅剑和身子一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的咽喉,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焦门众弟子那里能容他们大师哥受辱,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子华邀来的众武师也抽出兵器,一时大厅中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只听见他又道:   “你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什么?”焦公礼一跃上椅,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他腕底一翻,把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忖快给我退下。”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焦公礼正要横刀自刎,宛儿忽然叫道:“爹,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竟一张白纸,向人群中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什么用意,只听见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一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那知当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刀上一撞,一柄折铁刀登时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却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眉清目秀,是一个二十来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原来这就是袁承志,他在人群中袖手旁观,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的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起了嫌隙,那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么一手,这时迫得非挺身而出不可,于是用围棋子打下了他手中利刃,纵身过来,当下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有事不能来,他派他公子和兄弟来,给各位做个和事老。”老一辈人许多听见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道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近年来江湖上传言都说已经去世,那知这时突然出现,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见承志忽然出现,低声对父亲道:   “爹,就是他!”焦公礼神魂甫定,侧目打量,见是一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   只听见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比你小,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道:“我姓袁,金蛇郎君夏大侠差我来见焦公礼师傅,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很是抱歉。”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道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极暴燥,提高嗓子骂道:“什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来,别碍事。”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孙仲君大怒,一剑向她小腹刺来,剑风又劲又急。这一剑是华山派剑术中的精华,叫做“云里挑桃”,是八手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那里躲避得开?承志识得此招,心中大怒,心想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一上来就下毒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身体一侧,已挡在青青前面,抬高右脚,突然一脚揣下去,把孙仲君的宝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武林中无人能识,只听见人丛中起了一阵哄声,大家相顾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对方左掌呼的一声发出,已直扑门面,孙仲君只得撒剑跳开。承志恨她歹毒,提起剑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下。   没影子梅剑和与神拳太保刘保生都是孙仲君的师兄,刘培生一见师妹受挫,当下就要上前动手,梅剑和工于心计,一把拉住,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说什么。”只听承志高声说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被焦帅傅路见不平,拔刀杀死,金蛇郎君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证明这回事,他曾和焦师傅一起去见过武当派的掌门师尊黄木道人。这两封信大概就是了。”他说着向地下的碎片一指,又道:“现在这位爷台把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什么意思?”   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相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一声道:“这是两封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藉此骗人,不扯碎留着干么?”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把那两封信的内容约略说起。那两封扯碎的信,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他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了拱手道:“现在我们把信的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说起来令兄面上可不大光采,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一定是假的。”承志对青青道:“青弟,你把那两封信中的话说出来吧!”青青咳嗽一声,朗声背信。原来她听敏异常,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已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把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从头至尾念了出来。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的说得明明白白,只念了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慰耐不住,猛声喝道:“住口,你这子子到底是谁?”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就是邀来助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先行串通好的?”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什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瞎说八道。”承志道:“你要怎样才相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谁也没有见过,你如真是金蛇郎君的后辈,必定得了他的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之剑,我就信了。”原来闵子华欺他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这几岁年纪,能学到什么功夫,只要一比试,当然可以将他打败,那么刚才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相信了。   袁承志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了一个肉丸吃了,笑道:“要嬴你手中之剑,又何必得了金蛇郎君的真传?你自己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不敢的快给我滚出去!”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武当派剑法独步江湖,那么我今日就来见识见识。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与焦爷的过节可得从此一提,你再寻仇找事,这里武林中的前辈们可都得说一句公道话。”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嬴不了我呢?”承志道:“那么我向你叩头陪罪,这里的事咱们袖手不管。”闵子华道:“好,来吧!”他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这一记抖动,显得功力甚深,他心想非给你身上做一个记号,显不了我武当派的厉害。   承志道:“金蛇大侠曾吩咐我,说武当派别的也就罢了,最厉害的是两仪剑法,他说:『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话,动起手来,那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我现在教你几招破法!』……“他话未完,人群子纵出来一个中年道人,叫道:“好哇!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样破咱们的两仪剑法?”刷的一剑,向袁承志脸上刺来,承志头向左一避,跃到了大厅中间,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中挟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贫道是洞玄道人,武当派的第二十三代的弟子,闵子华是我师弟。”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令师黄木道长当年在武当峰顶谈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向闵子华打一个招呼,双剑齐向承志刺来。   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两人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只听见青青高声叫道:“三位住手,听我说句话。”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竖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与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洞玄怪眼一翻道:“你这位小哥明明是个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的?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样大的威名,他也不知道么?”青青脸上一红,承志插口道:“你这两仪剑法阴阳相生相克,本领差的虽然要两人同使才成,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   原来青青并不懂得两仪剑法是什么东西,随口一问,露出弓马脚,承志连忙给她圆谎。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心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信口胡吹?”青青听承志和她一搭一挡,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东西又加一倍了。”闵子华道:“赌什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找焦爷生事之外,你在金川门外的那所大宅子可得输给袁大哥。”闵子华心想:“现在什么都答应他,反正一剑不是把他刺死,也得教他身受重伤。”于是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也成,别说咱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呢?”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道:“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化了八千三百两银子。”焦公礼道:“那么我代袁大哥出了,你等一下。”他向女儿嘱咐了几句,宛儿奔进了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我的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八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他想承志必定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   东海七十二岛主郑起云道:“好,爽快爽快,这是平赌,公平得很。我看好闵二哥!   ”只见他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千两银子,博谁的一千两?”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原来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那里是武当派两位高手的敌手,都不投注。焦宛儿忽然挺身而出,说:“郑大伯我跟你赌了。”除下手上的一只宝石镯子,也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只宝镯在烛光下光采莹然,确是珍贵异常。   郑起云把宝镯拿起了瞧了一下道:“你这只镯子值三千两银子,我不来骗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我倒盼望你胜,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飞天魔女孙仲君忽然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把剑!   第十二回  潇洒破两仪 谈笑发五招   青青奇道:“你这半截剑,谁要呀?”厅上众人也都感觉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了,你在我身上戮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就用这半截剑在你身上戮了一个窟窿,这样懂了么?”焦宅大厅上众人虽然都是江湖豪杰,凶杀斗殴生平也不知见过多少,经过多少,但这样以性命相搏的赌赛却从未听过,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样一个美人儿,我那里舍得下手。”神敌太保刘培生喝道:“混帐小子,别胡说八道!”青青笑笑不语。   孙仲君望着焦公礼一堆人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那知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公礼门徒中有四五人也都站了出来,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孙仲君冷笑道:“好,郑岛主你做公证。”郑起云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但对这种赌赛也有点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末就赌些胭脂花粉什么的,何必这样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的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郑起云不便再劝。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心里一楞,十分恼怒,叫道:“我和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什么?”青青道:“我也是三博一与你赌,要是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亲爷爷。他嬴了呢,你也得照样叫我一声。”众人不禁好笑,觉得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着,要是他胜了,我来领教领教。”青青道:“这样说来,你一柄剑是比武当派的两仪剑法更加厉害了。”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武当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离间。   ”   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一剑向承志刺来,闵子华跟着踏洪门,刺偏锋,只见一人左手剑,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生生灭灭,消消长长,隐隐有风雷之势。   金蛇郎君先时与黄木道人谈剑时,即知两仪剑法中尚有许多破绽,只是黄木道人外和内刚,说道:“我这剑法就算还有漏洞,但天下无人破得。”金蛇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时,所邀来高手中有武当派的剑客。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也曾把剑法详细书明,所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剑光中穿来穿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一剑紧似一剑但始终刺不到袁承志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的轻身功夫的确俊极,只怕真是金蛇郎君的弟子。”十力大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闵子华杀得性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来,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人夹攻,教承志无处可避。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头锥起处,一头撞在闵子华小腹之上,他只用了三成功力,闵子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刷刷刷连环三剑,奋力挡住。闵子华这才站住,骂道:“小杂种,你撞你爷爷啦!”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但这时听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中盘算,今日如不显一点武功,把他们当场压倒,那么这件事不能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露,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长白三英时,只怕旁人不服。于是跃到桌边,一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道:“快打,抉打,我还没吃饱呢。”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单剑呼呼生风,越刺越快。洞玄低声道:“闵师爷,沉住气,别中他的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人左右盘旋,白光闪闪,登时把袁承志裹在中心。   拆了数招,承志忽地跃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承志拿起椅子,站在桌边,把两人攻来之剑挡了开去,等酒斟好,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大厅中心,咬了一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么能够伤我?”他喝了一口酒道:“我师父小时候叫我作文章,现在我文思大发,又要作文章了!”洞玄喝道:“小子,看剑!”承志大声叫道:“金蛇使者笑斗两傻记。”青青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袁承志道:“这是文章题目。”青青道:“好啊,你快作。我记着,回头给你写出来。”承志道:“夫宝剑者,诚杀人之利器;傻瓜者,乃蠢材之别号。一傻令人辗然解颐,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挥宝剑欲图杀人,乃使我喷酒垂涕而长啸!”青青叫道:“喷酒垂涕,可圈可点。”承志连避三记险招,又道:“我乃金蛇使者,欣作鲁仲,君惟执迷不悟,一味滋扰。四方君子停杯观斗,三名奸贼忧心悄悄。何以解此困厄?惟有将之击倒!”语声方停,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一伸筷挟住洞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撤剑!”只听见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隐,一柄长剑跌在地下。洞玄武功精强,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扫来,欲图败中求胜,承志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酒杯同时飞出。   这酒杯正打在闵子华左手的“曲尺穴”上,他只感手臂一阵发麻,剑已脱手。袁承志一个“寒鸦赴水”扑了下去,抢起双剑,双腕一振,叫道:“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现在留神瞧着。”   只见他两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与两仪剑法毫无二致。   只是古语道:“左方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他现在双手使开两个高手同时运用的繁复剑术,居然每一剑都具深厚功力。厅中晚一辈的门徒倒也吧了,十力大师、追风剑万方、郑起云、长白三英、昆仑派的张心一、华山派的梅剑和等高手,尽皆相顾骇然。   只见他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只听他喝了一声,双剑脱手飞出,插入屋顶巨梁之上,直没剑柄。这记功夫却是华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见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青青在众人喝采声中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柄。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赌嬴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宛儿裣衽道谢,说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下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和我好玩打赌的采金,各位远道而来,咱们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在借花献佛,这里许多前辈伯叔,兄长姊姊,所带来的仆从管事,每一位奉送银子一百两。明天我令人送到各位寓所里来。”众人见这场怨仇消解于无形,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都很快慰,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未免脸上无光。焦公礼又道:“兄弟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哥的兄长,兄弟实在万分抱愧。现在当着各位英雄,兄弟向闵二哥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他一面说一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更磕下头去。闵子华有言在先,而且看了那通书信后,知道曲在已方,要继续寻仇,也已力所不逮,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   焦公礼道:“闵二哥能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也是一句笑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青青下颏一昂道:   “那不成,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众人都是一楞,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稀奇,何必定要令人脸上无光。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一个大园子,请两位赏光收用,包两位满意就是。”   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要是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个人给你杀,包你满意就是,你想他肯不肯呀?”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倒讪讪的说不出话来,转头对宛儿道:“这位爷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那么你差人把八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闵子华道:“吧了,吧了,我还要什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和焦爷的怨仇就此罢手。兄弟明日回到乡下,再也没面子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他团团向众人作了一个揖道:“各位好朋友千里迢迢赶来拔刀相助,那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叫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中,其实我功夫和你差得很远,比洞玄道长更是不如,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谨向两位谢过。”众人一听,不柰愕然,明明是他胜了,而且胜得如此光采,饮酒作文,潇洒自如,空手把两人打败,怎么反说功夫不如人家?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里。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所以叫晚辈故意轻狂,激动两位怒气,以便乘机取胜。金蛇大侠是当今的武林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是他的传人,只不过偶然相逢,他授了我这手,叫晚辈来解围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当年尊师黄木道长,又何尝是他的对手?”这番话说得洞玄与闵子华将信将疑,但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打了个稽首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承志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哲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道他姓夏。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咱们从此别过。”焦公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来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   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叫道:“半截剑的赌赛怎么了?”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那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说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没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梅剑和与孙仲君再也慰耐不住,双双跃出。梅剑和指着袁承志道:“你是什么人?你把双剑插入梁柱的招数,明明是从我们华山派偷去的。”神拳太保刘培生也跟在师兄的后面出来,叫道:“你刚才干么使用我们的伏虎掌法?那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笑道:“偷?我干么要偷?”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那里学的?”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着什么金蛇郎君的招牌招摇,好呀,现在又吹起是华山派来啦!你知道你姑奶奶是什么门户?吓吓,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和金蛇郎君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道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刘培生比较持重。说道:“铜笔铁算盘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并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最近收了什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会收这种招摇撞骗之徒?”她因为袁承志踏断了她的剑,恼怒异常,女子量窄,出言越来越不逊起来。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黄真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不会把随随便便的人收在门下。”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喝道:“你到底从那里学到华山派的功夫?快说。”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讳上『人』下『清』,江湖上人称『八手仙猿』。”   梅剑和见袁承志武功出众,听他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现在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一两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行年五十,这少年年纪轻轻,居然冒充自己师叔,真是不知死活了,当下冷冷的道:“依你说,你是我的师叔了?”袁承志道:“我也真不敢认这样三位大英雄大豪杰做师侄。”梅剑和听他口气之中意存嘲讽,问道:“难道我们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么?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咱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七八,这样一说,闵子华邀来的一帮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袁承志正色道:“要是归辛树师哥在这里,他自会教训你们。”梅剑和勃然而起,飕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浑小子,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焦公礼见事情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心中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是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干一杯。”他言下显然是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师叔。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就是磕头叫我三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吵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爷爷吧。”承志转头向青青叫道:“青弟,你别胡闹。”又对梅剑和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心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这次的行事,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梅剑和双眉倒竖,仰天大笑,心中却愤怒已极,喝道:“你这小子倒教训起我来啦,我要请教,我们三人什么地方做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祖师传下的十二大戒,第三条、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什么?”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拿起半截宝剑,猛向袁承志门面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承志待半截剑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剑合在双掌之中,叫道:“这叫做『横拜观音』,对不对?”梅剑和和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中暗暗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过他运用已臻化境,就算师父也未必能够。”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你刚才用的正是本门掌法,我先来请教请教。”袁承志道:“刘大哥,你外号是神拳太保,那么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破玉两种拳法,一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这时已不敢如先前那么轻视,说道:“我只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什么心得。”承志道:“刘大哥不必过谦。你跟归师哥喂招时,他要是用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那么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刘培生道:   “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承志道:“嗯,听说归师哥外号神拳无敌,那么拳法一定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之外,在江湖上自己少见,『神拳太保』四字也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的,我功夫还差得很远。”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袁承志道:“要怎样,你才相信我是你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和我过招,你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承志道:“那容易,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梅剑和这时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倒,心头一宽,心想那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   刘培生作了一揖,说道:“我工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那有把招数先说给人家听的?这人一定有诈,叫我注意了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   ”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拳横守丹田,只待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左掌虚抚,右拳飕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那正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叫做“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一挡,袁承志一拳将到门面,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么不信我的话?一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只怕这一拳要打破自己鼻子,那知他会忽然一停,忙将左拳伸起变掌,双掌“排门推山”,口中“吓”的一声,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到,和他双掌一抵,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同时连发,那是『力劈三关』、”拋砖引玉“、和”金刚掣尾“,你怎样抵挡?”刘培生毫不思索的道:“我用『封闭手』、”白云出岫“和『傍花拂柳』接着。”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和”傍花拂柳“守中带攻,如和功力悉敌的人过招,那当然极好,但因为要回手反攻,守的力道就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承志道:“不错,接着!”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那知他右掌悬在半空,左掌倏地劈了下来,同时说道:“武功不可拘泥,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他口中说着,拳法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一招刚刚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袁承志左掌已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刘培生还是立不住足,向前跌了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承志道:“好,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   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临敌时是无用的么?要知祖师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着。”他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一探,连拳连掌,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身子忽地飞起,摔了下来,等到跌下时承志也已赶到,双手接住,将他放在地下。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代。”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刚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会。”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学得这五招之后,日后触类旁通,拳法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那里再有怀疑,只有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法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在沉吟,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   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这时他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但脸上仍是一般傲气,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到江湖上之后没有遇到过强敌,被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要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华山派门户贻羞,对他自己将来艺业的进修,也有好处。”于是说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你得听我几句逆耳忠言。”   梅剑和傲然道:“现在可还没决胜负,你要说,未免是太早了点。”他长剑横胸,站左首,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在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依照华山派的规矩,晚辈与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练习艺业,向尊长讨教的意思。梅剑和这时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显然并不肯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一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拿十柄剑出来。”焦公礼忙道:   “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可是不敢当。”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自己师父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宝剑,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袁承志身上,瞧他选用那一柄剑。那知袁承志检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就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用?只见他把断剑平放,夹在姆指与食指之中,叫道:“进招吧!”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把剑身一振,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他想你这样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如何应付。厅上二百多人凝目屏息,随着他这剑尖光芒刺了过去,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的断剑突然伸出架住,两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之剑齐柄折断,剑跌在地下,手中只握住了一个剑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震断别人兵戮的是什么功夫。袁承志向桌子一指道:“我叫他们给你准备了十柄剑,你快换剑吧。”众人这才知道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   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的一把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不招架,果然他剑将刺去,立即回招,改刺小腹。承志用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   梅剑和又连换三剑,三剑又都被袁承志手中半截剑震断,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孙仲君叫道:“你说是比剑,怎么使妖法,这还比什么?”袁承志拋去断剑,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拋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手混天功也不知,说什么妖法?”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一剑,快逾闪电,刺向他的后心,剑尖将触及身体,口中才喝:“看剑!”袁承志身体一侧,也喝:“看剑!”梅剑和刚才使的是一招“苍鹰擒兔”,袁承志依样葫芦,使的也是“苍鹰擒兔”。梅剑和跟着身体一侧,想照样让开来剑,那知承志这一剑刺出之后,立即圈转,等身体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   梅剑和只觉一件尖利之物刺在后心,吓出一身冷汗,身子往前一扑,接着向上一跃。岂料袁承志的剑始终点在他的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但手下容情,只是点着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梅剑和再多一条性命也都了帐了。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轻功自然的高极,这时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种身法要摆脱背上剑尖,但始终摆脱不了。袁承志见他额头都是冷汗,心想他究竟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定了一定神,低头道:“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   ”   这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哈,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的一把剑呢?我宁愿要自己的影子跟在我背后。”梅剑和沉住你不理,他精研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出来,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吧,你的杂学太多,我不会。   ”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的正宗武功,你怎么说是杂学?好吧,看剑!”一剑当胸平刺,梅剑和举剑一挡,还了一剑,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自己的剑似乎已被黏在对方剑上,只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飞去。承志道:“你要不要再试?”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承志的剑接触,一见伸剑来格,立即收招。那知对方乘虚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是被他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被他手臂一旋,自己的剑又向空际飞出。他待要再去拿剑,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仰天跌倒。承志剑尖指住他的喉头,问道:“你服了么?”   梅剑和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种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了过去。孤仲君见梅剑和双目上翻,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以为被袁承志打死了,空手扑了上来,大叫:“你连我一起杀了吧!”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也不觉大惊失色,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与二师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穴道拍了几下。这时孙仲君双拳在背上头上如擂般敲打,承志只是不理,忙着施救。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孙仲君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   别任性啦。”   青青向孙仲君笑道:“他没死呢,你哭什么?”孙仲君大怒,忽地纵起,一拳向青青打来,她究是华山派中的高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刻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啊唷,啊唷”大叫,弯下腰去。青青呆了一呆,怒道:“你打了我,怎么反是你叫痛?”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什么用意,也就不言语了。这时只见孙仲君双拳红肿,痛得十分难受。原来她猛力在承志背上敲击时,承志运气于背,她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等到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时,才发觉自己拳头已经又红又肿,如千万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痛得泪水都流了出来。要知袁承志最恨她出手毒辣,一下子就砍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有什么,所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旁人不知,都以为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贸然打她一拳,自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方等却知道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按摩和点解相应穴道,就可以止痛消肿。只是他们见了袁承志武功,自知不是他的敌手,不敢贸然出来为孙仲君解救。   梅剑和站起身来,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道:“袁师叔,晚辈不知您老驾到,多多冒犯,请您老给孙师妹解救吧。”袁承志正色道:“你知罪了吗?”梅剑和不敢再行倔强,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了焦大爷的那两封信,又不该强行来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道:“晚辈听师叔教训。”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来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当,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义气。现在既然说明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大家罢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自己还不明白呢。”   梅剑和一楞,问道:“什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条是什么?   ”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了错过,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赔罪,我们再赔还他一点损失……”焦公礼的一个弟子在人丛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割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袁承志转头向在人丛中叫话的那人道:“我这个师侄确是行为鲁莽,我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想和他研究切磋一件独臂使用的功夫。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禀明师尊再行拿出来。”众人见过袁承志的惊人武功,知道他虽然谦称“研究切磋”,其实明明是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因祸得福,将来功夫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早有师兄弟把喜讯报了进去。焦门弟子见袁承志如此说,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什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是『结交奸徒』,闵二哥却是够朋友的好汉子。”众人本来大半不知道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什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是奸徒。”袁承志正要回答,忽然两个焦门弟子把断臂的罗立如从后堂扶了出来,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脸无血色,但神色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加谦逊。郑起云笑道:“焦老,你的徒弟真不坏呀,怕人家说了反悔,连忙行个礼,这叫做敲钉转脚。”焦公礼笑道:“那里,那里,郑岛主说笑话了。”等到罗立如进去,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痛得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要跟她推穴施救。孙仲君怒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教给青青代救,但见青青穿了男装,也不方便,刚叫得一声:“焦大姑娘!”突然砰砰两响,两扇厅门被人打落,飞了起来。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来。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穿著一身乡下农民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却抱着一个孩子。孙仲君大叫一声:“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盘石山农归辛树夫妇到了。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着,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倒。   归辛树扶了起来,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侧过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他说是我的什么师叔,把我的手弄得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弄断了。”承志一听,心里连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赐给她的,那无论如何不能给她折断了。”忙道:“小弟无知狂妄,请师哥师嫂恕罪。”归二娘对归辛树道:“喂,二哥,听说师父收了一个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学了一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道:“你弄断我的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样无礼么?”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的人都感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方等人却暗暗的得意。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什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都给打了。”归辛树夫妇因独子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据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因为归二娘在怀孕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所以震中这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在慢慢发作出来,必须用千年大茯苓和千年何首乌制成药丸才能救治,否则再迁延一两年,必定会枯瘦而死。归辛树夫妇对这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千年首乌,那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是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皇陵所在之地,奇珍异物必多,于是一同到南京来访药。一打听,知道梅剑和等三个得力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药,立即找到焦公礼家里来,那知竟见到孙仲君手臂受伤。归二娘本来性子暴燥,听了徒弟的一面之辞,加之儿子病重,心中焦急,所以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还有外人撑腰,尤为愤怒,侧头问丈夫道:“金蛇这怪物还活着么?”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过谁也不清楚。”青青听她无理责骂承志,心头本已十分有气,这时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泼妇!干么乱骂人!   ”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向青青肩头射来。   袁承志暗叫不好,想跃身拍打,那归二娘手法似电,那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打中左肩。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一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急又怒,痛得面容失色。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搭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丧门钉脱出了三四分,知道钉上没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肩头跳了出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声道:“你听我话,别跟他吵。”青青怒道:“干什么?”承志道:   “瞧在我师哥面上,我不便动手。”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承志素知她生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金蛇郎君浪得虚名,要是真有本领,怎么他儿子连我试试他功夫的一枚小钉也躲不开?”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得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的怒气。”当下一声不作。归二娘道:“这里外人很多,咱们本门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咱们要试试,到底袁爷是不是咱当家的师弟。”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忙道:“归氏贤伉俪威镇江南,咱们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却抱着儿子,似乎心神不属。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大姐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他话未说完,归二娘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承志道:“师哥师嫂住在那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功夫再说。仲君,咱们去吧!”拉了孙仲君手臂,就要转身走出。   长白三英史秉光、史秉文、李刚三人先见袁承志出来干扰,知道阴谋已不成功。看了适才情形,昨晚盗去要紧书函的当然也是他无疑,只怕他待会把通敌之事抖露出来,一直想乘机溜走,恰巧归辛树手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闹大,他们就可从中取事,后来见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承志叫道:“喂,且慢走!”飞身出去拦阻。归二娘大怒,喝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一掌往袁承志头顶直劈下去。   袁承志缩身一偏,归二娘的手掌从他肩旁劈下去,微微扫着,只觉一阵热辣。归二娘与丈夫在家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掌法迅速无伦,一掌居然没打到袁承志,那是她近十年来从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足尖一点,跃过了一张桌子。这样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与归辛树、孙仲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   长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喝道:“给我留下来!”如大鸟般扑了过去,一把抓住最后面的李刚,随手点中了他的穴道,掷在地下。可是史氏兄弟却终于被他们逃了出去。承志追出门外,黑夜中乌沉沉的毫无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迫问口供了,退回厅来,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十多年来不见,功夫如此俊啦。”袁承志一听,声音很是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门中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手里提着史秉文,一个提着史秉光。袁承志大喜,再看那两人时,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越越的方盘,竟是少年时传授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他对袁承志虽无师长之名,但教诲之恩,仅次于师尊穆人清,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去拜到在地。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承志起身看时,见那是一个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仔细一看,这才认出是小时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什么大变,崔秋山在李闯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年,神情却已大不相同。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搂住崔秋山的脖子,不住连叫:“崔叔叔,原来是你。”不禁眼泪流了下来。   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性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正要谈一谈别来之情,闵子华叫了起来:“喂,这两位史大哥和李大哥是我专诚请来的,你们拿住他干什么?”袁承志先不理会,伸出手掌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道:“这位是木桑道人,是兄弟的一位恩师。”又向崔秋山一摆道:“这位崔秋山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   各位武林前辈都素仰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江湖上称为“鬼影子”,倒有十之八九没见过他的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的张心一是他的素识,但算起来也是晚辈了,这时忙过来厮见。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这两位武林前辈对他都如此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向大家一拱手,说道:“贫道除了吃饭,就爱下棋,啰里啰唆的事向来不理,但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这个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所以一路跟了过来。”   闵子华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是长白三英?”木桑道人道:“不错,正是这三位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闵子华道:“这三位是好朋友,怎么会做这种无耻的勾当,你别血口喷人。”木桑道:“我老道素来慈悲为怀,跟这三人从来没见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所以一路追来。”闵子华道:“你有什么证据?”木桑哈哈笑道:“证据?要什么证据?难道贫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也不敢对我说的话有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众人都尊他是武林前辈,但觉得这样武断,未免有点仗势欺人,心中都感不服,木桑捋着胡子只是发脾气。   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两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当下高声朗诵出来,原来是满洲九王多尔衮写给长白三英的,信上叫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引致大家自相残杀,同时培养自己势力,等满洲兵入关时就举旗内应。这信上盖着九王的亲印,还弯弯曲曲的批着几个满文。闵子华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拉起李刚,点开他的穴道,喝道:“你们还有什么奸计?快招出来。”李刚瞋目不语,郑起云拍拍两记耳光,李刚两边脸上登时肿了起来。袁承志当下把那晚如何得到这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出。李刚知道无法抵赖,高声叫道:“满洲兵不久就要入关,这里都是满洲人的天下。你们现在投顺,都是开国功臣,要是……”他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李刚阴鸷得多,听李刚这么说,知道要糟,可是苦于被点了穴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木桑笑道:“留着我还有用处。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要知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闵子华知道受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并向袁承志道谢,说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兄弟真是罪不可赦。”   等众人辞了出去,木桑解下背上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没有什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承志见他兴致如此之高,只得坐了下来。木桑向其余各人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焦公礼引崔秋山入内安睡,青青却一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第十三回 无意逢旧侣  有心觅奇珍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很是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去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样这漾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么丑。”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承志笑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在外面走动方便些。”宛儿一笑,扶着青青入内。青青尽说:“我不困,我还要看。”眼睛却睁不开来。宛儿年纪比她小,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干练,当下一面安慰:“好,好,休息一下再来看。”一面扶她到自己房里,给她除去头巾,果然是一头青丝,头发中还插了两枚玉簪。   承志下棋时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道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撞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一下你的功夫和人品如何,所以一直没露面。小心,我要吃你这一块了,现在点眼。”说着下了一子,接着又道:“你的武功确已青出于蓝,或许还胜不过你师父,但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承志忙起立逊谢道:“那全靠师父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如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什么呢?你功夫早追在我头里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哈哈,这角儿被我侵进来啦。”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功夫好,那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如此,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伴的少女以礼相待,我和你崔秋叔叔都赞不绝口呢。”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和青青有什么亲热举动,那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了。   就在此时,忽听厅外微微声响,知道从屋外窜下了三个人来,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二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承志道:“弟子就是不愿和他们动手,最好道长帮我排解一下。”木桑道:“怕什么?你动手打好啦,你师父怪起上来,你说是我叫你打的。”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双连珠钢镖分向木桑与袁承志打来。木桑随手一一捏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的人大怒,七个人一齐从厅门中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把我这七子一口气吃掉?”承志会意道:“弟子试试。”这时为头两人俯身去扶坐在地下的长白三英,其余五人刀剑齐施,向木桑与承志砍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见蓬蓬蓬响声不绝,七个敌人都被打中穴道,仰天跌倒,呛啷啷的一阵响喨,兵刃撒了一地。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见厅上响声,忙奔出来,只见承志和木桑道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上却打倒了七名大汉。她不敢多问,怕扰乱他们棋兴,双手拍了三下,内堂走出五六名家丁来。宛儿命他们拿出巨索,将这七人和长白三英一齐缚起。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一计数,袁承志输了三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承志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弟子抵挡不住。”木桑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他们身边。”宛儿手一摆,家丁们在这十人身边细细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还搜出好几封书信,以及几册暗语切口的手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给北京明宫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明因为山海关上盘查严密,所以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径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木桑大怒,叫道:“这些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在我手底下也想救得人去。”右脚一起,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桨迸裂,他伸脚又想再踢,承志道:“慢来,道长,这些奸贼或许还有用处,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承志劝住。   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再陪我下三盘棋。”承志道:“只要道长有兴致,连下十盘也不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等物,心中一动,暗想:“我父亲大仇尚未得报,这些对象岂非天赐良机,让我混进宫去,给父亲报仇。”于是把一人点醒过来,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面目俊秀,三十多岁的人一指。承志将洪胜海穴道点醒,详细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承志一想,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你既是九王使者,想必是条好汉子,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用邪法,我虽死亦不心服。”承志道:“那么你必自以为武功精强了。我对你说,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然不服,那么我就和你比比,你比输之后,我的问话可再不能隐瞒。”要知承志是要知道他的武功家数,以备将来之用,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道怎样,突然间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于是答道:“好,你只要打败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承志执绳,微一用劲,缚在他身上的绳子登时都断了。   洪胜海一怔,原来焦宛儿命家丁缚住他的,都是丝麻合绞而成粗索,他暗中用力挣了几下,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那知袁承志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畏惧之意了,于是说道:“你要怎样比法?咱们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的穴道,你竟然以为那位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内家的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心想入厅时见这两人眼皮也不抬一下,惘如未觉,那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眼里,于是点了点头。承志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好,不敢请教阁下贵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袁承志站起身来。   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嗯,写一首杜工部的『兵车行』吧。”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嬴了,马上放你走路。要是我一首长诗写完,你还推不动我,那么我问你什么,你不许隐瞒一字半句。”洪胜海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武艺高强,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眉清目秀,以为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法不大公平吧?”承志笑道:“没关系,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车辚辚”三字。   洪胜海运力于掌,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来,只觉他左掌一侧,已把他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的臂膀非折断不可。承志右手写字,口中说道:“这招是『升天入地』,听说是山东渤海派的的绝招,那么阁下是渤海派的了。”一面说,胳臂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见拍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洪胜海大怒,展开本门绝学,惊浪骇涛般地攻来,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他招术一一化解开去。只见他左臂前伸后缩,瞧也不瞧,间中还来一两下厉害的反击,但他左臂的动作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纹丝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到分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堪堪用完,袁承志道:“你的『斩蛟』还有九招,我的『兵车行』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中一惊,暗想他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又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不像?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拳使了出来,尤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把袁承志打倒,只盼将他身子震动,右手写的字涂污扭曲,也就可以脱身了。只听袁承志吟道:“『天阴雨湿声啾啾』好,最后还有一个『啾』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一低头,双肘一弯,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袁承志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那知他这一用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被他一托,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般大力,当下立足不稳,全身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蓬的一声,坐在地下。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摸清原来自己已被他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宜兴紫砂茶壸走进书房来,说道:“袁相公,这是上好的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只见碧绿如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袁承志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所写的那张“兵车行”,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这纸上有什么破笔涂污么?”宛儿看了一会,笑道:“袁相公是文武全才,这一幅法书给了我吧。”承志道:“我写的字不成气候,刚才和这位朋友打一个赌,才好玩写的。姑娘要,可不能给别人瞧,免得给人家笑话。”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承志对洪胜海道:“九王叫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什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纔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有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我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承志道:“你自己摸一下左乳之下第二根肋骨的地方,有什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承志道:“你再摸一下右边腰眼里。”洪胜海一按,忽然“啊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到不觉什么,一碰痛得不得了。”承志微笑道:“这就是了。”又斟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洪胜海想走,可是又不敢,过了良久,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有走么?”洪胜海喜道:“你放我走了?”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洪胜海大喜,站起身来作了一揖,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从屋上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了她父亲脱却大难之后,衷心甚为感激。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走了几次,见门缝中仍旧透出光亮来,知他还没有睡,于是叫婢女弄了几样点心,亲自捧到书房里。她在门外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承志拿着一部“满书”,正看得起劲。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点点心,到内室休息好么?   ”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个人跳了进来。宛儿吓了一跳,看清楚时,原来是洪胜海。他向宛儿微一点头,立即跪在袁承志面前,说道:“袁英雄,小人知错了,请你救我一命。”   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请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得愕然不解。只见他双手用力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顿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是个十分机灵之人,否则多尔衮怎么会派他来做奸细,当下一转念,已知袁承志的意思,说道:“袁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书房。   原来洪胜海离开焦家后,施展轻功,回到寓所,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而腋下却有三点蚕荳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调气返元,运用内功,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运呼吸,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样一连三次,忽然想到武术中有一种混天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伤之后,如不医治,百日之后伤发而死,当下越想越怕,心想除了袁承志之外,再无旁人能救,于是又赶回来。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为虎作伥,认贼作父,那是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承志见他说得诚恳,料他这话里有因,心想且问一问他,或可问出什么情由来,见他依然跪着,似非要他搭救不可,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谁迫你无路可走?”洪胜海道:“是华山派的飞天魔女孙仲君和归二娘子。”   这个回答倒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道:   “袁英雄识得她们?”承志道:“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道相逢,喜的是袁承志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竟成了她们对头,于是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还不错,但决不是袁英雄的对手,只是她们师徒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袁英雄可畏小心。”承志哼了一声道:“她们干么要迫你?”洪胜海微一沉吟,道:“我不敢瞒你。小人本来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买卖,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那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义兄成亲,不料她师父归二娘连夜赶来,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杀散,小人逃得快,总算走得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那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出来不敢露面。那知她们不知怎样打听到小人的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知道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这一口气…   …小人一时意左,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你愤,又是痛心,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什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是别作这个打算了。那归二娘武功极好,我也不她的对手。你赶快痛改前非,好妳做人。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   洪胜海那里还敢隐瞒,当下把多尔衮如何约曹化淳内应,如何满清兵临城下时打开城门献城,如何约定记号,如何接待九王部下人员混进宫内干事,一一说了出来。袁承志听了,心头暗喜,说道:“你到底愿改邪归正,重做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犹如我重生父母。”袁承志道:“好吧,那么你跟着我作我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头,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什么英,什么好汉了。”洪胜海道:“是,我叫您相公。”他心中暗喜,心想:“我只要跟定了你,目下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为难。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顿觉比做满清内奸时那种神明内疚的心情舒服得多。   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承志对已十分信任,毫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要知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相害,那就是害了自身。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   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承志连忙逊谢,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到这时才起身,道长已等坏了,快下棋,快下棋。”承志向着青青望了一望,忽然噗嗤一笑,青青笑道:“你笑什么?”承志笑道:“道长答应给你什么东西?你这样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指教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打你一拳,踢你一脚,你可以跟他追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别想打到你。”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白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一阵丁丁之声,嘴角露出微笑。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这副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但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伤不可,一不小心,还能丧命。道长传授她武功,只怕别有深意。”于是说道:“要我下棋是可以的,但你得把这套功夫传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了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   中饭后,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羽翼已成,天下人心归附,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俊若斯,心中都各喜慰。谈了一阵,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一笑,说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倒不好意思走了。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快,我把道长教我的功夫告诉你。他说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吧,将来慢慢儿就懂了。   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百变鬼影“连比带划的说了出来。木桑道人的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百变鬼影“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绝顶时,因承志功夫还没到家,学了无用,而且也学不会,所以没有传他。这次借着青青之口,转授给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道人传她是假,传承志是真,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行动、脚步、身法等等一一细说,只听得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武功高明之士,只要在诀窍处一加点拨,立即领悟。袁承志听青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心中默想。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她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第二次指点时,承志已豁然贯通,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他知二师哥师嫂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这样看来,二师哥的功力怕在大师哥之上,以这套新练的功夫去抵挡,只怕不成?他苦思了一会,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时,曾教他一套十段锦,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的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如和本门的轻功混合而用,岂非兼有两家之所长。他一个人关在书房中盘膝用功,一招一式的默念,大家也不去打扰他。到得申牌时分,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要试练一番,请焦宛儿约了十位师兄弟,各人准备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间,一摆手,各人搯水向他乱泼。承志窜高挫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贺,祝他练成一项新的绝技。他练功时木桑道人在房中呼呼大睡,只作不知。   晚膳之后,承志要孤身到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都给承志宛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不忿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啊?”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道:“那我更要去瞧瞧。我答应你不说话就是。”承志笑道:“那么你装哑巴?”青青点点头道:“好,就装哑巴。”承志拗不过她,只得和她同去。进去向木桑等告辞时,只见木桑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   两人对南京城里的道路已摸得很熟,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来。一看四下无人,知道归辛树等未到,两人下马休息,等了半个更次,东边两个黑影奔近,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一个人影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恭候师哥师嫂。”等到刘培生与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语声刚毕,两个人影已将到跟前,青青心中一惊,暗想这两人怎么身法如此之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二人,远远却又有一个人影奔来。   袁承志看她身影,已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正是归氏夫妇当作性命的小儿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真是信人。咱夫妇身上还有要事,别耽搁功夫,请进招吧。”袁承志拱手道:   “小弟今日应约而来,是向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宽容。”归二娘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推让不肯动手,归二娘见他谦让,越加认定了他心怯,多半是假冒的,忽地左掌一起,斜劈下来。承志向后一仰,掌风从鼻尖上掠了过去,心中暗惊,心想:“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拳法如此凌厉。”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用的是华山派的神拳。袁承志对这拳法精研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垂下,紧紧贴在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招架,身子晃动,在归二娘拳脚之间的穴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如暴雨般连发十余下急招,都被袁承志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心想这少年怎么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地方确是本门身法,但大部分却又不像,莫不是别派奸细瞒过了师父,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着二人身形,只怕妻子吃亏。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   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因为知道对方并不反击,把守御的招数全都搁下不用,招招进袭。   袁承志内心暗暗叫苦,想不到归二娘把神拳使得如此变化莫测,加之只攻不守,又犀利了一倍,心下打定了主意,如再抵挡不住,说不得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在旁看得亲切,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如何快捷,始终打不中他的一招,心想就算师父出手,也未必能够伤他,心中越想越恼,一瞥之下见青青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于是把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往青青胸前一剑刺来。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承志一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本领本来不及对方,加之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承志听她惊呼,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知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不是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经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就要命丧当地。   承志知道局势紧急,忽地双腿齐飞,两手虽然仍旧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每次快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把她逼得不断倒退。承志乘势和身纵起,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把她手中之剑夺落,那知身旁长啸一声,一股劲风猛向自己腰中击到。袁承志不暇击敌,先救自身,右掌一挥,勾住来人手腕一带,那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功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神拳无敌归辛树,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我知道二师哥本领非同小可,但料不到他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竟有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后,身子如一根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归辛树左掌跟到,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一侧,来掌打空,他用的正是今日刚学会的“百变鬼影”中的身法。归辛树眼见一掌就要打到他的肩头,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一回,只用了三成力,那知他滑溜异常,在危急之中竟尔躲开,倒也不觉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掌随声落,呼呼数掌,用的掌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迅,承志叹为生平罕见,确是武林顶儿尖儿的高手,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徒儿们出来别人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真了得。这时他那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百变鬼影”的身法用得未熟,对付归二娘是绰绰有余,用来与这个二师哥过招却是力有未逮,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伏虎掌法招架。二人施展全身本领,打了起来。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已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是凌厉无匹,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卤莽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一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无法闪避,向后一仰,朝天倒了,随即打了一个滚逃开。孙仲君一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上帽子顿被削落,长发披在脸上。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一个女子,呆了一呆,待要挺剑再刺,忽然树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一团黑影直扑下来,一脚将孙仲君手中之剑踢落飞起。孙仲君一惊,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刘、梅二师兄都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只得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瞧瞧他们两哥儿练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是熟娴本门武功,一个是兼收三家之长,真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两人越斗越紧,袁承志本来全用本门武功抵挡,但一则究竟功力较浅,习练没有归辛树之久,二则所有杀手都不敢使用,所以渐落下风。归二娘在旁见丈夫得手,心中暗喜,但见承志本门功力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就是师弟。斗到分际,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就如一条水蛇般一味游走,这是金蛇郎君的“金蛇游身掌”,是他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悟出来的,不过承志用这套掌法时,所有俟机进击的阴毒招数都弃了不用,加上木桑道人的“百变鬼影”轻功妙术,一个身体东游西走,捉摸不定。归辛树拳法虽高,但始终看不准他身子所在。再拆了数十招,归辛树忽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心想:“他打不到我,咱们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   只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承志吃了一惊,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恩师八手仙猿穆人清。承志大喜,抢上去拜倒在地,站起身来时,见后面三人是崔秋山,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华山绝顶的哑巴。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一面心里想,自己究竟阅历甚浅,只顾与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的情况,要是树上躲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心中不由得起了一层敬偑之意。穆人清摸摸承志的头,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怎么不敬尊长,与师哥师嫂动起手来?”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好,下次不敢啦。”走过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二个揖,道:“小弟向师哥师嫂陪罪。”归二娘性子很是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只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讲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你过来,我要问你。他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怎么又和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你们都不管了么?”梅剑和与刘培生两人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当下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时,却轻描淡写的带过了,青青忍不住,插口道:“她把人家一条臂膀生生削了下来,袁大哥这才看不过而出头的。”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本来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以为他是坏人,所以下手没有容情,现在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杀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时有没有教训她?”归辛树从来没见师父生过这样大的气,疾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后面。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瞧见了这种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的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承志也跪下磕头,说道:“弟子知错了。”穆人清冷笑一声,对孙仲君说道:“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那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穆人清道:“你不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但孙仲君是她心爱的徒儿,只得磕头求道:“师父您老人家息怒,我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也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求情陪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陪过罪,并且答应传授一样独臂人所用的武功给那人,所以焦家这方面是没事啦。”穆人清哼了一声道:   “起来吧,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徒弟的亏,从此不再授徒,也免得丢脸呕气。”众人都站了起来,穆人清向孙仲君眼睛一瞪,孙仲君又吓得跪了下去。穆人清道:“你把剑拿过来。”孙仲君心中砰砰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师祖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弟子知道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孙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扎伤处,低声道:“好啦,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父随手一抖,长剑折断,这才相信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之剑的本事,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皮毛,就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自己的狂妄傲慢,十分懊悔,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既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要好好的教。你教什么呀?”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因为未得师父允许,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想将一套独臂刀法传授给他,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象用木桑道长的『百变鬼影』绝技。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   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对你师父撒谎?”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怪他,这位道长古灵精怪,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道长没亲手教过我,咱俩见面之后就只下过一盘棋。”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你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经抵挡不住,正要请二师哥停手,那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没再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咱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那能丢脸,只见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拳法一变,攻势顿骤。承志心想,打到这时,我应该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倒也不是易事,打到分际,心中忽然想到:“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同。起初我用三家武功与二师哥对敌,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在用本门武功,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别派武功胜过本门来的功夫了?”我得用别派武功输给他。当下拳招立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是武家的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承志已有准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心中十分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那知他茫如未觉,心里十分惊疑。   原来承志一则运气抵御,二则有木桑所赐之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但内部并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么?”承志道:“你放心。”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用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袁师弟功力在弟子之上,弟子服了。”穆人清道:“近年来我常听人说,你们两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一比武,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什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对袁承志更是怀愤。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就要大举起事,你们赶快联络江南武林兄弟,等闯王义旗南下时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应了。穆人清又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到北京去,打探朝廷的情形,但不许打草惊蛇,更不能伤害朝中权要的性命,有了重大消息之后,就赶到陜西来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还要去见七十二岛主郑起云和少林寺的十力大师。木桑道兄,你要到那里去?”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忧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古恼儿传了他吧。”哈哈一笑,转身就走。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去,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说要和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一做手势,表示允可。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了起来,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这才知道他没有恶意。承志与师父及崔秋山一见面又要分手,心中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身子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等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承志道:“他们对你已怀了怨恨,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颇为郁郁不乐。回到焦家之后,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手中捧了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这是什么?”承志有点意兴阑珊,道:“有客人来么?”青青将拜盒揭开,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中面上是一个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子闵子华拜”的几个大字,青青把帖子拿开,下面是一张房契和一张屋里动用家俬的清单。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第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拜谢。那知闵宅中的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两个下人在四下打扫。承志一问,说是闵子华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到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婢女两服侍青青,其它厨子、花匠、亲随、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就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小姐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咀笑道:“她能到这大宅子来做夫人就好啦!”承志知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住口。   当晚二更过后,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所遗下来的地图来与屋子对着,那屋中虽有许多地方已有更动,但大体仍是一模一样,两人大喜,一找图上藏宝记号,按图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旁的一间柴房之中。承志去叫了哑巴来,二人将柴草一一搬出,拿了铁柜来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草房外望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见铮的一声,哑巴的铁锹碰到了石头的声音,但哑巴耳朵也聋,并没听见,继续挖掘。承志拉他住手,看清楚了地位,把石头上的泥土铲完,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一个大洞,青青听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承志道:“在这里啦,你守在外面,待会再进来。”他束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赶尽,这才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哑巴过去一抱,每只铁箱都沉重异常。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地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就找到一个铁盒,盒子却没有锁。他忆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并无异状,拿近火把到盒中看时,见里面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二张纸。一张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我守之,他日复国,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   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原来这是燕王篡位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听说当年徐辉祖不肯归附,燕王亲自召问,辉祖不出一语,始终没有推戴之意。后来法司逼取供招,辉祖提笔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原来徐辉祖是中山王徐达之子,而徐达正是明朝的开国第一功臣。当年东征西战,替明太祖打下江山,功居第一。他知道明太祖为人残忍忌刻,所以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那百徐达生了背疽,明太祖知道害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于是派人拿了一只蒸鹅去赐给他。徐达一面流泪,一面在床上把蒸鹅吃尽,当夜就毒发而死。这件事诸大臣一想到无不心寒胆战。燕王篡位之后,徐达之子徐辉祖不肯归顺,燕王大怒,就要杀他,但燕王究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初即帝位,想收拾人心,就说念在他是功臣之子,又是国舅,赦了他一条性命,只勒归私第,削减禄米。那知徐辉祖对建文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   袁承志叹了口气,看第二张纸时,见是一首诗律,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不休。”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看诗中语气,竟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想来他经历永乐(成祖)   、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而这幅藏宝之物。不知如何辗转落入金蛇郎君之手。   袁承志当下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承志走出屋去,把钥匙交给青青,代她守望,青青走下地窖,不觉惊呆了。承志在屋外只听铁箱开动之声,夹着青青的低低惊呼,等了一顿饭光景,青青又走出房来,只见她脸色苍白,又惊又喜。   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什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已知他的心意,知道自己只要稍有自私的贪念,那么他立即会对已轻视,一片柔情,不免付诸流水,这时正是重要关头,于是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承志大喜,握住青青的手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他接着又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扮作巨宧子弟,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这叫做什么?”青青笑道:“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承志笑道:“不错,不错。咱们快收拾吧。”三人当下把十只铁箱一一抬到了承志房中,再填平了地窖,各人累得一身大汗,忙到天明,方才完毕。   第十四回 冀鲁群盗 燕云大豪争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厉害,但听承志叫他,喜气扬扬的叫人扶着来了。承志叫他坐着,将一套左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特别仔细,连续教了十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籍,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因祸得福,心里喜欢异常。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准备上道赴京。   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不必细说,承志请焦公礼设法带信给闵子华,将宅第仍旧还他。焦公礼应承办理。长白三英等汉奸已送交官办,按下不表。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押着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上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袁爷,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在一点儿意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现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是黄金宝贝丢在地下,咱们也不检的。”承志点点头道:“山东黑道那两帮最厉害?”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承志点点头道:“我也听师父说过,褚大爷以铁沙掌和太祖棍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六位当家都是身负绝艺的好汉。”承志点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狂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说道:“那话儿来啦。”他知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骑马果然从后面又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到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赵下来摸了一下骡队的底子。   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承志和青青对江湖上的事都不熟悉,见这许多人骑了马奔来窜去,明知他们是觊觎自己所携的珍宝,但他们这样忙碌的来去是为了什么,心中却了然。洪胜海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承志道:   “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住人多,咱们虽不怕他们,但箱笼对象这么多,要保着没有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承志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路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承志叫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置妥当,只见两名大汉走进店来,向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伴说要住店。店伴刚招呼他们入内,又有两名粗豪的汉子进来。承志暗暗点头,心中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见屋顶微微响动,知道大盗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大包明珠、宝石、翡翠、在灯下把玩,这些珍物在灯下照耀得灿然生光,只见窗棂边、门缝中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这时也已听见声音,放心不下,到承志屋中来探望,他走近时,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承志道:“来吧!”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就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一看,见里面有指头大小的一颗珍珠,有尺余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蓝宝石、紫玉,没有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不知十集铁箱藏着什么,只道都是银两,所以引起这许多巨盗的贪心,那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上多年,见多识广,但这样的宝物却从见过,这位袁相公从那里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我给你把这些宝物收起来好么?外面有人在偷看。”承志也低声道:“我正要让他们看看。”于是走到桌边,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可以买多少钱?”洪胜海道:“小人不知。”袁承志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一共是二十四颗。”洪胜海道:“那是足可以买一万两。”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两?”   洪胜海道:“要得到这样大,这样圆,这样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不易,难得的是二十四颗颗同样大小。一颗要是卖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一万两。”这番话把窗外与屋顶的群盗听得眼红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家要商量好了再行动手,免得伤了道上和气,各人看了一阵,分头回去报讯。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珠宝也不收拾,就摆在桌上。   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承志他们的盗贼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内里不知有什么奸谋,乜中惴惴不安起来,力劝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到北京,虽然要绕一个大湾,时间耽搁很多,但保险不出乱子。承志笑道:“我是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的英雄好汉,就要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   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好动,自往城里到处游览,承志暗想不知有多少双眼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刻出事,所以与哑巴两人不敢离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拿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的叫个不停。   她把一只送给承志,说道:“二十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承志笑着接过,忽然笑道:“青弟,你在街上遇见谁了?”青青一楞道:“没有呀?”承志道:“你背上给人做了一个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给人画着一个白粉圈,想是自己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这圈的又很机伶,所以竟没发觉。青青又羞又恼,对承志道:“你去帮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承志笑道:“我到那里找去?”青青抢着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我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自行扬长出店。   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人还是络绎来去不绝。承志一出店房,就瞥见一个人悄悄跟在身后,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我们的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在青弟背后心画一个白粉圈,那是什么意思呢?这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他微一沉吟,已知其中的用意,寻思道:“多半是那一家匪帮要想独占,在咱们身上车上都做了记号,好让别家不便动手的意思。”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走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了。承志将他拉到一条小巷之内,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被承志手上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老爷快放手,别捏断了我的骨头。”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扭断了。”那人道:“我说,我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承志道:“你想在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那干什么呀?”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叫我干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承志道:“你那沙寨主呢?在什么地方?”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承志用力一捏,那人腕骨登时格格作响,他倒真怕承志将他骨头捏断,忙道:“沙寨主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承志走进三光寺来。这时天色还早,庙中闇无一人。承志看那庙甚为破败,似已年久失修,也不见庙中有庙祝和尚,他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过不多时,听见庙外传来许多人说话之声。   承志一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见数十个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声音尖细好象女人那样的人道:“严老四、老五,你们哥儿带领着四名弟兄在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个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听见屋上有脚步之声,承志心里暗笑:“饶你奸刁,我却已先在这里。”又过一阵,听见庙外又陆续进来许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承志听他们口气,原来是山东八家寨的寨主都会集在这里,倒也不敢大意,屏息静听。   只听见那声音尖细的人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明白白,确是无价之宝。押运的是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公子哥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人,功夫虽然不错,但双拳总是敌不过四手,咱们瞧在同道的脸上,不伤他性命就是。”另一个人道:“怎样劫镖,不劳沙寨主费心,还不是手到货到。至于怎样分法,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以免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道:“这笔货色是咱们第一个看上的,我说嘛,拿来之后,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咱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承志心想:“好哇,伙们已把我们的宝贝当作自己之物了,聚在这里原来是在分赃。”又听另一个道:“你干么要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   群盗嘈声大作,纷争不已,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分作十股不公平,分作八股也不公平。恶虎沟有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大家请沙寨主领头,分派人手。”群盗一想有理,大多数赞同了,余下的人也就不再多说。只听那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家率领兄弟到张庄去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   承志也不去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来的事与青青悄悄说了。青青沉吟道:“盗贼声势这样大,打不完,杀不尽,你想怎么办?”承志道:“他们来时咱们先沉住气,认出了谁是盗魁之后,一下子把魁首抓住,喽啰们就不敢动手了。”青青拍手笑道:“你这主意最好。”   次日用过早点上路,一路上群盗的哨探来去不绝,完全明目张胆,毫不把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忧道:“袁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了。”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贼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前面是一大片密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几声响箭过去,树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来,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道上的车夫们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他们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并不会加以伤害。又听见胡哨连连,蹄声杂沓,树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匹,挡住袁承志车队的后面,当是防他们逃走的意思。承志那天在三光庙里暗中认不出盗魁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七个人一字排开,高高矮矮,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却轻轻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   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了,见他好整以暇,脚下凝重,心想这倒是个劲敌,想不到草莽之中有这等人物,当下也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那沙寨主一惊,寻思:“怎么他知道我的姓氏?”当下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我们,自然早已打探到了我们姓什么。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我索性给他装蒜。”于是道:“赶道倒没有什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去是赶考么?”承志道:“不是,家父叫小弟去纳捐,活动一个功名,所以带着一点儿财物。”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宜,没有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昨天晚上有一位朋友来对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我,要我小心在意。我一直没敢疏忽,只怕错过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那沙寨主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原来是个从来没出过道的雏儿,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我在家时,听老家人说,江湖上有什么骗子妓女,那知我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我想那多是骗人的话吧。”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呆的唠叨,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着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承志虽然艺高胆大,但也感到一阵阴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笑声中没丝毫暖意,扇子一招,数百名盗贼向骡队扑来。   承志手一举,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突然林中传出一阵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两骑马驰出,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那少女手中拿着几片竹叶。两人来到沙寨主与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到山东来做案,你们也别来河北动手。”沙寨主道:“照呀,那么什么好风把程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到河北来,好东西好象不少,所以我们先来瞧瞧。”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您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早到了你老弟手里,轮不到我瞧了吧。”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眼,心想原来河北的大盗也得到了消息,抢着要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样打交道。只听见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大叫,多说老者无礼,承志隐约听见“程青竹”三个字,心想那大概就是老者的姓名了。   那老者叫道:“你们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我耳朵不便,听不清楚。”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既然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可以不守约言?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那老者不答腔,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对你说什么?”那少女道:“您说,咱们到山东瞧瞧那些宝贝去。”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好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显见是个绝色少女。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拿东西没有?”阿九道:“没有啊,就是现在也没说。”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了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了的脸一松,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的话,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   阿九道:“您说宝贝不少,可别让人家先拿了去。”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要拿呢?   ”阿九道:“您老人家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哈哈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是这样说过的。”他又转身对沙寨主道:“现在你老弟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我要保护他们,这个没约定不许吧?”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这批货到了河北地界,然后自己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正是,这没坏了江湖义气,没不遵泰山大会上的诺言吧?”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这批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们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少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将之乱刀分尸。   阿九把两片竹叶拿在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来,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枝带竹叶的青竹。沙寨主心头一惊,心想:“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只是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咱们哨采的兄弟全是脓包,竟没探出一点消息出来。”当下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副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阵群殴恶斗。   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承志拉着青青的手,两人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抢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把人牙齿都笑掉了。”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到也不坏。”这时山东群盗准备群殴,但留下数十人监视承志等的车队,防他们乘乱逃走。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等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河北一省,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儿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应该没孙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干孙女儿?”   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大概她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见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的前头,手中却仍旧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啊。”承志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和事老?”只见三骑马越跑越近,领头的是个大绅士模样的五十余岁汉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里拿着一枝粗大烟管,后面跟着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这两人穿得却很朴素。   那绅士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越界做案的无理事情略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不加理睬。   洪胜海对承志道:“袁相公,那沙寨主名叫沙天广,绰号叫做阴阳扇,他和这褚红柳褚庄主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隐隐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一共有一千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肚里寻思:“原来这人与我石梁的那些公公们行径倒是差不多。”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的呀!”程青竹道:“咱们又不是来做案,不过是好心保护他们而已。褚老哥,你消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就伸到了那里。”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个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牛化成与张兴两位,他们巴巴赶到我庄子里来,说有一份财喜要送给我。我身子胖了,本来懒得动,但他们哥儿俩既然这样热心,我却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和他联手来对付青竹帮。”于是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的人,要分一份咱们没得说的,但别地方的人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咱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罢的了,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个输嬴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   沙天广道:“咱们山东的好汉子,不能让人家找上门来欺侮。”他说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   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大哥你怎么说?”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后,本想独吞珍宝,佰得讯较迟,不免慢了一步,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高人甚多,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得罪于他,于是说道:   “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了,群殴多伤人命,何必大家伤了和气?兄弟公公平平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褚红柳拿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道:“那里有十只铁箱,咱们两边各派出十个人来,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拿一只铁箱,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互相印证观摩。得到珍宝,就算是采头,得不着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听他说得面面俱圆,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群殴本来也无必胜把握,同时心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得胜了他们自己运气,那本来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与本寨无关。我和译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下了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个号码。承志和青青由得他们胡搅,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点奇怪,不由得向他们多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由山东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极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后来河北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他方一勾,扑地倒了,待要站起身来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子”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河北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已方谭副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副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但谭副寨主究竟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都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现在只剩下三只铁箱,自己再不出马,被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完全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不管是何等人物,决意由自己作为山东方面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咳嗽一声,对沙寨主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的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寨主知他决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妙龄少女阿九,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手里也没拿兵刃,只拿了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份,去和这小姑娘厮拚,本来已跨出数步,临时又退了回来,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寨主知道他不愿与女子动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娘们耍耍。”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武艺精熟,风流自赏,见那女子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娇媚异常,而神色中又有一种高华之致,不禁心痒难搔,听沙天广一说,连忙应声而出。沙寨主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楝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向阿九炫耀一下自己的轻身功夫,再交待几句场面话,讨好一番,那知足刚着地,只见青影一晃,阿九右手竹杆已刺了过来,这一下不但迅捷无比,而且是对准了他胸口的要穴。秦楝使判官拳,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强,都很惊诧。承志和青青也大感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这时阿九和秦楝已战在一起,阿九双杆使的是双枪招术,但竹杆性甚柔韧,盘打挑点,既包含软鞭与大杆子的长处,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楝心想我战一个女娃子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   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斗然飞了起来,右手杆凌空下击,等到身体下落时,右手杆又撑在地上,再又跃起,用左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绝技,阿九已尽得她武学的精微,秦楝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胀得通红,败了下去。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如不吃力,待在下请教几招如何?   ”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用什么兵刃?”   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还能用兵刃吗?我就是空手。”原来褚红柳在一旁观战,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子女子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不如拦住这小姑娘打一阵,嬴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觉得阿九连打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要来接替,但阿九年少好胜,小嘴一撅道:“我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褚红柳慢慢走到场子中心,一运气,一张白团团的脸突然转成朱砂血红。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轻轻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大概程青竹知道对手是个劲敌,所以叫她特别小心在意。阿九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一掌打出,直攻她的背心。阿九双杆一撑,忽地避开,回手一杆,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至,一片青影中一杆戳在他的肩胛骨上。青竹帮众友六声喝采,那知褚红柳并不在意,脸上更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过来。阿九身叉轻灵,飘荡来去,找到空隙,就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体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几杆漫不在意。   承志在一旁观战,看了一会,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你瞧着,他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这时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头上似乎要挤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糕。”他跨上马背,心中打好了主意。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缓慢沉着,又稳又狠,阿九越打越觉不妙,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刚才迅捷。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嬴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退了,喝道:“打了我这许多杆,想走吗?”掌法虽缓,阿九却总是退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见他手掌渐红,程青竹从帮友手中接过一条竹杆,空中一抖,直刺过去,叫道:“大家住手。”这边沙天广挥开扇子,欺身而进,猛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左掌格开,他本想去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敌手武功精熟,只得凝神接战。   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要命啦。救命啦。救命呀,救命呀!”一骑马直冲进场中。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拚命抱马颈,一下子翻到了马肚之下,一下子又翻上来,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旁人之间斗然站住,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样一隔,阿九暗叫惭愧,收杆退回队中。褚红柳也不便再行追击。程青竹道:“沙寨主,我还要领教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咱俩来决胜负吧。”   两人刚才交手数十招,未分轩轾,第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极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阴阳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阵阵,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向上一跃,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如乱箭般连戳数杆,沙天广身体凌空,那里还能闪避,左腿窝里一杆早着,落下来时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一搧,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不及避让,五枚钉子都打在背心,只觉得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是含愤而发,用足了劲力,沙天广痛得晕死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抽兵刃纵上来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纵身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友见首领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一时场中杀声震天,马匹飞奔。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副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副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已经醒来,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中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吧。”谭副寨主道:“最后这箱是咱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那称什么英雄?”双方凶凶叫骂,又要动起手来。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当下双方派人要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嬴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伯的掌下了,所以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你倒恩怨分明。好吧,箱上写了字,可别弄错了。”   众人正要动手搬箱,承志忽道:“你们各位要做什么?”阿九噗吓一笑道:“你不知么?我们要搬箱子。”承志道:“这个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阿九笑道:“我们又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箱子明明是我的啊。”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知道吃饭拉屎,多说干么?”俯身就去抬箱,承志叫道:   “啊哟,动不得的。”跳到了箱上,微一抬腿,那大汉直跌了出去。   承志一脚将那大汉踢下,自己却装做失足跌落的模样,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以为他真的不小心摔交,忙纵上去一把拉着他的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本来一阵混乱,后来见承志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是踢得凑巧,又要搬动箱子。承志双手连摇,问道:“慢来,各位要把的箱子搬到那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什么也不懂,还是给我乖乖的回家吧,别小性命儿也在外面道上送了。”承志点点头道:“话倒不错,我这就带了十个箱子回家。”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余怒未息,向承志肩上猛力一推,喝道:   “滚你妈的!”他一声未毕,后心已被承志抓住,只见他一扬手,那大汉远远地飞出去,落在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拼死命抱住一根树枝,吓得大叫大嚷。   这一来,群盗方知承志身怀绝艺,他刚才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的五枚钢钉已由人拔了出来,他知道这次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了伤口,准备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突然露了这招,这完全是上乘武功的出手,当场诸人只怕无一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心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她心中又惊又喜,真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会有极大本事。只听承志高声说道:“你们双方打了半天,抢我的箱子,还在我箱上写什么冀字鲁字,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捏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那人全身酥麻,登时动弹不得。承志将这人打了横,自己绕着铁箱奔跑一周,把那大汉当抹布使用,将他身子把箱盖上“甲乙丙丁”及“冀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数人手执兵刃齐上,承志拳打足踢,只见空中兵刃乱飞,片刻之间,七八名大汉都被抓住后心摔了出去,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又是一阵大乱。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褚红柳要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承志道:“我姓袁,我师父是王里斯王老夫子,他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子老夫子,他是教我做八股诗文的,讲究起承转合……”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和咱们有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天色不早啦,请请,我们要走啦。”杀豹岗的侯寨主性如烈火,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承志腰里斜砍下来。   袁承志身体一侧,那九环刀从身旁直砍了过去。杀豹岗侯寨主这一招用力过猛,一柄大刀余势不衰,刀风已到褚红柳身上。众人一声惊叫,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杀豹岗寨主臊得满脸通红。褚红柳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凭在下这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非分之想吧。”承志道:“你这手什么功夫?   ”褚红柳怒道:“我这『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承志道:“什么蟹钳、龟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刚才不是用两根手指将他的大刀钳住了么?难道你瞎了眼?”   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人串通的,有什么希奇。青弟,来,咱们也来一下。”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检起一柄单刀,作势向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划过来,承志双手毛手毛脚的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札,乱跳一阵,始终没挣开。阿九在旁见两人作弄褚红柳,首先大笑起来,群盗见他们动作诙谐,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一向颐指你使惯了的,那里容得这两个后生小辈开他玩笑,夹手把杀豹岗候寨主手里的泼风刀夺了过来,托在手中,对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的吧!”承志道:“好,劈死了人我可不偿命!”褚红柳愈怒,心中起了杀人之念,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过来,大吃一惊,头一低,那刀把他帽子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承志笑道:“你的龟钳,啊,不是,蟹钳呢?”说话方毕,又是一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一跳,这一刀把他一双鞋子底切了下来。褚红柳又惊又怒。承志道:“啊,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往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划过来,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备一钳住对方武器,右掌就来一下毒招。那知承志的刀和他手指快要接近时,突然一翻二划,刃锋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如不是缩手得快,手指当时就要被割了下来。阿九拍手叫好。   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来比划比划。”承志把大刀掷了出去,在树顶的大汉正在往下爬,这一刀刚刚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只见他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承志把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高达几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放心,你们这些人全是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时偷了箱子去。”涌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第十五回 险峡收万众  泰山会群英   褚红柳见他把这样沉重的铁箱掷得这样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但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原来袁承志见敌人众多,所以特地显出木桑道人所授的“百变鬼影”上乘轻功,在众人一霎眼间就上了箱顶,存心要艺压当场。褚红柳见这些铁箱被他随手乱掷,叠得乱七八糟,就是不去碰它,只怕箱子自己就要倒下来,他自知轻功不成,那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群盗一阵欢呼,那知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擒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拳反击,承志右手早已扣住他脉门,等自己双足着地,喝一声:“起!   ”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箱子的顶上,那些箱子摇摇晃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情形十分狼狈。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说的话,不禁抿嘴窃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时,就充分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因身材关系,轻功素不习练,自来以稳补快,以狠补巧,掌法由拙见功,现在突然登高,那是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要知承志见他出手,知道了他的长短,故意布置这个陷阱和他为难的。群盗又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乱倒下来,不但摔坏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   “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恶虎沟的谭副寨主,他当下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承志冲来。哑巴、青青、洪胜海三人一齐站到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各自找了山东群盗中的好手们激斗,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群盗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承志和哑巴两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   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正卧倒在地,两名盗首在旁照料。他们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了过去,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承志挟手接住,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中冲去。青竹帮众本来袖手观战,见哑巴如猛虎般到,各举兵刃拦阻。但那哑巴追随八手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常人所能敌,只见头顶刀枪乱飞,被他赤手直冲到程青竹身旁。   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抱着程青竹的身体,坐在地下大哭,这一着倒大出他的意料,如果程青竹死了,那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于是高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胜海撇下战斗正酣的敌人,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承志一望,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承志把手里拉着的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姶哑巴,纵入人圈,问道:“怎么?”阿九哭道:“师父死啦!”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于是说道:“别怕,我来救他。”翻过他身体来一看,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的部位,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承志知道他伤势极重,当下在他“天府穴”和足底的“涌泉穴”用力一点,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转,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承志道:“他是你师父吗?我还道他是你爷爷。”阿九道:“嗯,多谢您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出进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友伸手拦阻,混乱中也不知谁先动刀,交起手来,一时间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双方都已有十数人死伤。青青对承志道:“再打一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数千人,大家快退……不,不,有上万人,快退,快退,快退!”因为他站得高,所以首先瞧见。众人一听,刀枪齐停,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放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丢脸,一涌从箱顶跳了下来,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方才立定,双足已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队退却,承志把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旧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大广场上只剩下承志等一干人。   承志跳上铁箱顶上,把箱子一只双掷下来,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伤了许多人,连咱们一个大钱也没抢去。”只听见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是大队人马急奔而来。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一定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了一下车辆夫役,幸而并无损伤,正要拔队启行,两百名明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小军官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承志道:“我们是赶道的良民。”那军官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承志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们到临,把强人吓退了。”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军官却斜着眼向大车上的铁箱一番打量,冷冷的道:“那是什么东西?”承志道:“是我们的行李。”那军官道:“打开瞧瞧。”承志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军官道:“我说打开,你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军官骂道:“你这小子好横!”   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来,青青闪身避开。那军官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知道必定盛着值钱之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喊道:“好小子,你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们抢夺百姓财物,那里还需要多说,一听“充公”两字,一涌而上,七手八脚的来抬铁箱。那军官存心好狠,只怕承志等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竟敢抗拒官兵,都给我杀了。”随即提刀杀来,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被他杀了灭口。这种人不知己害了多少良民?”待他一刀砍来,身子一侧,一掌打在那军官背心。这人武艺平庸,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漕运啊,抢漕运啊!”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也已涌到,承志挥动一柄抢来的大刀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骡队退入了树林之中。   刚到树林,只听得金铁交呜,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冀鲁两省的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终究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片刻之间已纷纷败退。承志和青青等把车队约束在树林一角,这时沙天广和程青竹都是命在垂危,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眼见群盗阵势大乱,官兵追杀时残酷异常。青青道:“咱们怎么办!   ”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她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他们凶狠,一时倒不敢十分逼近。   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被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十分险恶,承志纵身下扑,双手一格,把两枝刺到阿九面前铁枪震飞,叫道:“快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到,承志抢住刀柄,喀擦一声,刀柄折断,当胸一拳,将那将军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众友齐向西退,渐渐集拢。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遇有被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慢慢上了山岗,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好的帮友盗众,冲下岗去把青青等人及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高声吶喊,团团围住。   承志叫群盗用强弓硬弩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到了安全之境,对他的话那有不奉命惟谨之理。官兵冲了一阵,立时被乱箭射回。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大家怕死,那肯努力攻山,个个大声吶喊敷衍长官,所以杀声倒是震天,却没几个人真正冲到山岗边来。承志安排防御,叫谭副寨主谭文理、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领一队人守住一方,余下的人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去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这两人都被对方用内家手法伤了要穴。袁承志精通点穴之术,竭力给他们发散,并教他们如何调匀呼吸自养,过了一阵,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之上睡着了。恶虎沟群盗和青竹帮的帮众见首领无恙,对承志更是敬服。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你想用什么计策好?”承志想了一会,把一名熟悉当地地形的盗帮叫来细问,又站到岗顶上察看官兵形势,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中一动,跳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什么势漕运?”这时褚红柳正由人接替了下来休息,听承志问起,就道:“这是运送漕运银子到北京去的官兵,咱们在这里遇上,真是不巧。”承志道:“怎么运送漕银要这许多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一处没有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漕米银两发军饷作军粮,崇祯既要对付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的命根子,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了。”承志道:“这些官兵也真会多管闲事,身上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居然还来跟咱们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总是个个就擒,再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厉害的名号,禀告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承志点头道:“这边向西北,有一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褚红柳这时对袁承志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里有什么异议,说道:“请袁相公吩咐,咱们齐听号令。”承志于是在地上画图沉思,计议已定,分拨人手。   到得初更时分,群盗发一声喊,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异常,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群盗忽然回身激斗,把官兵来势挡了一挡,等到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已退入峡口,官兵又是呼哨急赶。那峡口两旁是山,形势险恶,进入峡口之后,率领长官下令停追,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光。   统兵长官水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拋下许多衣甲兵器,几匹马到在路旁,还有许多金锭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水总兵见群盗败得连兵器也随地出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夺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这时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叶,抄向官兵后路,他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伍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上都是用黄巾蒙住,车上面插了旗帜,薄暮中依稀可辨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望下去,车队简直是一条其长无匹的黄龙。承志见此声势,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计谋成就,劫下漕运,那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一件不世奇功。他一见下面树木茂密,就从树木中一路向下,要把车队就近看个清楚。下山极为容易,不一刻已与官兵十分贴近。他籍着树木的遮掩,连官兵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过了一会,忽然听见后面的车子辚辚之声渐轻,车中似乎装的并不是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一望,见后面原来是百余辆囚车,车中的人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旗,写着“拟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承志留神看旗上字样,写的都是什么“江洋大盗”、“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要救一救,但怎样救呢?”正在寻思,忽见一辆车子的旗上写着“拟斩巨寇祖仲寿一名”九字,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车中坐着的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书生。他相貌比之在老鸦山上率领袁崇焕旧部致祭时已苍老得多,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但一副慷慨雅致,虽在难中,仍旧不减当年,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日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   不等囚车过完,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躁起来,有的抽箭相射,但承志身法何等抉捷,箭枝射到,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乱搅一阵,然后乘机救祖叔叔、朱叔叔他们。”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承志心道:“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从他身旁闪过时看得清楚,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却是二师兄归辛树手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把马一勒,看清楚是袁承志,归二娘冷冷的道:“喂!是你,有什么贵干么?”这时走在前面的孙仲君听见有人和师娘说话,也停马相候。袁承志道:“我有一件急事,要求师哥师嫂几住伸手相助。”归二娘道:“咱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一提缰,马匹从承志身旁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却跳下马来,说道:   “师父师锒正有一件要紧事,师叔有什么事,等弟子办了师父的事之后,就过来听师叔差遣。”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刘大哥的坐骑一下。”刘培生道:“师叔请用。”拉住辔头,站在一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承志一提缰,那马向前奔驰。刘培生道:“师叔追兵干什么?”承志道:   “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咱们也正要寻官兵晦气。”   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片刻间追过了孙仲君,又过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向前猛冲,押队军官听见身后马蹄声疾,回头相望,只见一个人影从后面马背跃起,如一只大鸟般扑了过来。他猛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承志右手向前一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马背,左手一指早点中他后心穴道,喝道:“要不要性命?”那军官只觉背心酸麻,一阵剧痛,要想抵抗,却已全身动弹不得。承志问:“你要死还是要活?”那军官颤声道:“求……大王爷饶命。”   承志道:“你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军官只得依言下令。这时归辛树夫妇已早赶到,师徒五人抽出兵器。往官兵队里乱杀,队伍登时大乱。承志本拟迫着军官指挥队伍,让官兵们黑夜中自相残杀,那知归辛树等自行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承志关心祖仲寿等人,在官兵队里抢了两柄大斧,奔到祖仲寿囚车边,两斧把车子劈开,大叫:“祖叔叔,我是袁承志。”祖仲寿如在梦在,一阵迷惘,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和倪浩救了出来。这些都是久经百战的武将,现在虽都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这些人中有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就是大帅的公子,无不兴奋之极,当下一阵乱杀,把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道路被山东群盗用巨石拦住,不能通行,当下两头大乱。   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多出已方数倍,如逼得紧了,真的拼起命来,倒也拦阻不住,当下撇下双斧,展开轻功,在一长列漕运车辆上奔了过去。奔出里许,见水总兵骑在马上,舞着长刀指挥作战。承志疾奔而前,双臂一格,早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在山坑之中,一跃上马,骑在水总兵坐骑的背后。水总兵回刀来砍,承志一闪身夹手就夺,那知这总兵武艺倒也精熟,一个筋斗从马头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承志心道:   “瞧不出官场中倒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粒围棋子发了出去,水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左右手连挥,三九二十七颗棋子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水总兵武艺虽然高强,那里躲得开这种“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腿弯、腰部、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棋子,竟朝着承志迎面跪下。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的左臂。水总兵当胸一拳,但就如打中一团棉花,毫无反应。承志运起内力,把水总兵的身体猛力往上一拋,当下就如断线风筝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   水总兵自分这下必死,闭住了双眼,那知落下来时被人双手托住,睁眼一看,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道此人武功比已高出百倍,既然落入了他的手中,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承志道:“你叫全体官兵拋下兵刃,饶你们不死。”水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紧要,如被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头一挺,朗然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的身躯拋在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拋,连拋了三次,水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承志道:“你要是不下令,你死了,你部下也活不成。不如投降了咱们吧。”水总兵一想,目下只有这条是活路,于是点了点头,承志笑道:“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水总兵定一定神,命亲兵把三员副将叫来。那三员副将说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副将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孝……”话未说完,承志抓住他身子用力往地下一摔,登时晕死了过去。余下两员副将颤声道:“标下听总座的将令。”水总兵道:   “下令停战!”承志也传下号令,叫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叫水总兵命全体官兵拋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一见是银子粮食,就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他们来劫猛恶,不敢阻拦。   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叫道:“二师兄,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官兵的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甫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归辛树这一把抓得恰到好处,凭他如何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督抚进贡的茯苓首乌丸,在什么地方?”水总兵道:“马总督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外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现在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归辛树心想这大概不是假话,把他往地下一拋,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快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燥,单掌起处,把挡在前面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与孙仲君等三个徒弟径自跟着丈夫走了。   袁承志知道他们对自己心存芥蒂,只好默然不语。等他们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道:“最近安徽深山里找到了一块两千多年的大茯苓,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东西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二十颗伏苓首乌丸,据说还配了人参,珠粉等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化了两三万两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承志道:“这药丸治什么病?”水总兵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要吃一粒就立刻见了功。”承志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的爱子有病,久医不愈,所以急于要得这些药丸。”又问:“马督抚拿去进贡吗?”水总兵道:“是啊,他本来差我一并送去,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而且我们又押了不少犯死罪的犯人,不大吉利,所以另外请了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到北京去呈给皇帝。”承志心肠厚道,一心希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了孩子之命,忙问:“这批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他们和我们是同天出发的,不过他们只有十个人,行道快得多,多半是抢在我们前头有八九天路程了吧。”   这时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侣纷纷过来相见,各人不但得脱大难,而且见袁承志已长成如此英俊,一身武艺,指挥战阵时虽是小试牛刀,亦已颇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承志问起被捕缘由,祖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老鸦山聚会,被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员早已散走,除应松终于被害外,祖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祖仲寿等见国事日非,天下大乱,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备大举,那知事机不密,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绿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众人略述别来的情形,都是悲喜交集。   祖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袁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你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承志喜道:“祖叔叔说的的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大的干一下,找个地方会集群雄。”祖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是泰山?”承志道:“泰山是五岳之长,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令人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的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中秋日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祖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到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这一役马士英部下一万名官军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被劫得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纵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眼见月亏而盈,丹桂飘香,中秋将届。泰山各处庙宇道观中陆陆续到了数百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中秋日清晨绝早,群雄会聚在石经谷,那里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时高僧讲经之所,山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古劲。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部将祖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罗立如等人;有河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福建少林寺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等人;有袁承志从囚车中搭救出来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了的明总兵官水齐武等人,还有许许多多江湖豪士,一时英贤毕至。   这时山中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在山谷中东西奔骤,良久,东边深黑中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股起,一喷一鲜,转瞬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般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太阳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欢呼喝采,观日升已毕,众人团团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然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   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在请程青竹前辈来说话。   ”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拼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的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哈哈一笑,撑了一支青竹,站起身来说道:“咱们武林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上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样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咱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雄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有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不能再没出息啦。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成名立业的好时光。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侵犯疆界,弄得百姓叫苦连天,咱们那一个不是被逼而走上这条路的?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各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来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才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您大师就是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这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使得散在各地互不理会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不但相互之间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不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拍了几下掌,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那么现在推举如何?”只见群雄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如洪钟的说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有许多人附和。承志问坐在身边的洪胜海道:   “孟伯飞是什么人?”洪胜海奇道:“袁相公你不知此人吗?”承志道:“我武林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豪杰数也数不清,真的是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最心爱的掌门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道:“孟伯飞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功夫,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甲神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干的可都是些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事。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将来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   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阵,金陵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都不识他,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咱们。”沙天广声音尖细,他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只听他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并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但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但像我所说的那位朋友,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生平还没遇见过。”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咱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没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人都不心服呢?”   沙寨主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识见却是高人一等。我要声明一句,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方才相识,与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完全是佩服英雄,所以一力推荐。”他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很壮。承志听他们说到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可!”焦公礼等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众听他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心里很是着急,忙站起说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能参与泰山大会,已很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那敢担当大任,快请别选贤能。”祖仲寿道:“袁公子是咱们袁大帅的亲子,咱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问道:“那一位袁大帅?”祖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大帅。”袁崇焕为国御侮,惨遭杀害,天下无不为他抱冤,群雄听了这句话,叹息四起,本来无可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那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了的水总兵,被承志从囚车中救出来的梁银龙,聂天风等人都是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龙游帮帮主荣彩本与承志有点过节,一则见群雄众望所归,自己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承志在江上不为己甚,掷皮相救,使他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当下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的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是心甘情愿,现在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   丁甲神丁游走到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眉清目秀,貌不惊人,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他声威一下子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   ”伸手出去,拉着承志的手似乎很是亲热。承志道:“这大任兄弟是无论如何不能……”   他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把承志甩在空中,跌他一个半死,让这位“盟主”在大家面前当场出丑。承志不动声色,暗中用上了“千斤堕”的功夫。丁游连扯三扯,自己胳臂上肌肉喷起,用足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钉牢了在石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兄弟那能担当这件大任,丁兄的令师名满天下,那一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只听见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知道用力过度,疾忙放手,承志仍旧似乎毫无所觉,丁游是个粗鲁汉子,为人却十分爽直,这样一试,知道承志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只要他乘势反击,只怕自己也已被他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瞧不出来,心中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很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在请盟主宣布,大家来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祖仲寿轻声在他耳边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如盟主一席一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实在不小,要是你能奋展鹰扬,领袖群伦,大帅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承志听他责以大义,不觉凛然心惊,站起来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兄长以大事为重,随时匡正,兄弟必敬受教言。”他文绉绉的一说,有些草莽英雄听不明白,但都知他是答允任盟主了,大家欢呼喝采。承志向祖仲寿道:“盟约就请祖叔叔起草了。”祖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大家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所以言简意深的写了数百字。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圆满结果。   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智勇兼全,加之机绿巧合,竟尔成为冀、鲁、苏、浙、闽、赣、皖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众人在泰山上欢聚畅饮,闹了三日,这才分批陆续下山。这三日中承志与群雄倾心结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见他谦和自下,都和他结成了知友。众人下山时承志拿出劫来的漕银,各人都厚厚的赠了一笔盘费。   等到群豪散尽,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一定要随盟主到天子脚下的京都去玩玩,承志知他们武功极好,正是两个得力的帮手,欣然同意。他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当下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心中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河北省境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的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现在也大为收敛了。   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与盟主庆贺,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声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然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帮主,再过十一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华诞,你是不能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办了一份礼叫人送了去。”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很够朋友,知道咱们不到,必定身有要事,决不能怪。”承志心中一动,寻思:“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我何不乘机结交一番?”于是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他日内就是六十大庆,兄弟想去祝贺一番,各位以为怎样?”众人一听,一齐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样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承志在席间又打听了一下孟伯飞的为人,大家都说他慷慨豪爽,最爱朋友。承志道:“咱们向西到保定府拐个弯儿,上京也耽搁不了几天。”   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之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刚分别坐下,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把长发箍住,相貌很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壸。店小二把酒拿到,他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的喝干了,双手抓起桌上盘中的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忙着招呼承志等人,来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猛力在桌上一拍,酒壸,杯盘都跳了起来,这一下拍得猛烈异常,连头陀邻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流了一桌。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众人见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却是精光逼人,那汉子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我自叫店小二,干你甚事?”那瘦小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样凶狠的出家人。   ”那头陀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在一旁瞧得不服气,对承志道:“我去管一管。”   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他也不是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那知那汉子好象怕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他,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重又回来。   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清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放着一把便壸,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一使眼色,嘴角往头陀一努。青青见一把便壸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那头陀却茫然未觉,不禁大笑。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笑道:“这一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怎么放的我竟没看见。”这时头陀也觉得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壸,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竟是一把便壸,而且重甸甸的,显然里面装满了尿,心中大怒,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个筋斗,只听见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这才知道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壸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只见他身法滑溜异常,一钻从桌底钻了过来,已躲在头陀身后。那便壸在桌上碰得粉碎,臭气四溢,众人纷纷走避。   第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   那头陀用便壸投掷瘦小汉子不中,怒气更盛,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了过去。那头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子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壸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壸特物,不住向头陀打来,头陀吼叫连连,接过回掷,两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已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有时跃起,有时蹒跚而走,形状十分滑稽。青青看得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什么武功?”袁承志倒也没有见过,只觉他身法矫捷,模样虽然古怪,却自成章法,尽自抵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识得此拳,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见了这名字,更觉好笑,见他举手踢足之间,果然活像一只肥鸭。   那头陀战他不下,心中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威力极大,只见他东歪西倒,活像一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一个滚,等敌人乘势来攻时,却倏地跃起猛击。他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汉子已有点招架不住,只是头陀又滚又翻,身上却已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壸中倒出来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拳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他两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竟无力施行袭击。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下,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谁先退缩,谁就有立毙于对方掌下之祸。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无仇,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头上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讨饭用的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们两人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咱们一推,这两人还得受伤,不过大概不致于丧命。”两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了过去,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三掌一齐打在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抢上前去相救。   两人奔到跟前,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反过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伤,所以他运气于胸,接了他们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击来之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全身无力,都摊在地下。程青竹和沙天广将两人扶起,命店小二进来收拾。承志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叫齐全店伙计,手忙脚乱的把打烂的东西收拾好了,再开酒席。   这时头陀和那汉子力气已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叫义生,但人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广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对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来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一个骷髅,形状很是恐怖,就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会。”他眼光十分敏锐,骨碌碌一转,己见程青竹倚在桌边的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阅历广,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成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壸,真是古怪!”众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为人甚是机灵,知道程、沙两人分别是冀鲁两省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袁承志却十分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足见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来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在席上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说?我也是去拜寿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咱们明日可以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了吧?”   铁罗汉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闽粤一带,少到北方。咱们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哥么?那么给他去拜什么寿?”胡桂南道:“兄弟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我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以便会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   “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我那孟大哥还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号称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呀?给咱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圣手神偷不知偷过多少好东西,普通物事那在你的眼里,既然这样夸赞,那一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说道:“东西就带在兄弟身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十分精致的黄金盒子来,他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这只盒子,已是价值不赀,知道内里必有宝物,好奇心起,都跟了进去。   胡桂南将房门掩上,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只已死的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如鲜血般殷红,模样很是可爱,但却不见有何珍异之处。程青竹和沙天广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有什么用途。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如果两人当时立即毙命,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要是两人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对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多重的内伤、刀伤、或是中了剧毒,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程青竹道:“你从那里得来的?”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见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服等他饮食喝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而把这对冰蟾给我,说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给我。   ”铁罗汉道:“怎么这盒子这样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我想要拿去送礼,岂能不装扮好看一点……”沙天广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这金盒来。”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大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如不是这位爷台出手相救,那么我和铁罗汉大哥不死必受重伤,如侥幸不死,我必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们两人又无怨仇,我岂能无故伤他?”   铁罗汉笑道:“那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双手举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微表兄弟一点敬意。”承志愕然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去送给孟伯飞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要是袁相公不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俯拾即是,用不着操心。”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点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东西,难道疑心这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承志忙道:“胡兄那里话来,适才匆匆,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都“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当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时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见得珠宝多了,大吃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宝物,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种奇宝,这是袁大爷家传至宝吧,真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承志道:“这种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程青竹等见袁承志出手豪阔,慷慨无比,心中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一见承志是个青年,不觉一楞,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么如此颠三倒四,选了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   但他是好客之人,众远道来给他拜寿,自然是给他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连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   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步履之间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等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   出去迎宾去了。青青心想:“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之辈。”   家丁献过点心之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上去看各处送来的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重的厚礼,兄弟那里克当?”承志道:“老前辈华诞,这点敬意太过微薄。”   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采夺目,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品,其中承志送的二十四颗明珠和白玉雕成的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珊瑚树也十分抢眼。孟伯飞对承志被选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心中很是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前辈,送的又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显见他十分郑重,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比较不重要的宾客都被招呼到后厅去赴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被请了坐在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亲自相陪。第一席坐首位的是七十八岁的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孟伯飞给人引见时,张若谷见这位七省盟主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小伙子,心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第一席上还有一位退休的武官总兵,一位是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人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兴高采烈的分别猜拳斗酒,十分热闹。   饮酒正到酣处,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带了徒弟来给你拜寿啦。”孟伯飞一楞,道:“我和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只见是一张大红帖子,上面写道:“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旁边用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道:“快去迎接。”向张若谷等说了一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接。不多时,孟伯飞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个人进来。   袁承志早已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   “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坐,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承志这样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他这下之意,竟是说袁承志所以少年得志,能成为七省盟主,全靠他师兄一力支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愕然道:“你说什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他们夫妇在鸳鸯胆张若谷老英雄下首坐了。贺客们大都是豪杰之士,所以男女杂坐,并不分席,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站起来道:   “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去歇一下。”孟伯飞忙叫家丁陪董镖头进去。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必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脸色十分尴尬,说道:“兄弟与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他们言语,都停杯不饮,望着两人。孟伯飞笑道:“两位有什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董开山道:“我久仰归二爷的大名,但与他素来不相识,不知何故他一路追踪兄弟。”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想道:“好啊,你们两人原来都不是诚心来给老夫拜寿来着,一个是避难,一个却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起我,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却接了口,她一指手中抱着的孩子道:“这是咱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现在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咱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他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董开山道:“要是这些茯苓首乌丸是兄弟自己的,那何必归二爷费这么大的力气,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可是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只要稍有失闪,兄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那退休的冯总兵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那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好动一动。”   冯总兵摆出了官架子,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挟起一个鱼圆,乘冯总兵嘴还没有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总兵一惊,那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十分狠狈。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大爷的寿辰,你们这样搅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那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心想:“你露这手内功,难道还有谁怕了你不成?”当下把手肘靠在桌面,潜用内力向下一抵,外表似乎并未动弹,本来牢牢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了出来,晃如有人在暗中施行法术一般。张若谷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了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你老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孟伯飞的两名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毫不理会,双臂一张,两名弟子向左右跌了开去。   孟伯飞怫然一悦,心想好好的一顿寿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闹得有人不欢而去,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冯总兵已将两个渔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他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他带来的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上来。冯总兵叫道:“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总兵全靠裙带关系升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叫铁匠打了一柄薄板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跟着走,装作十分沉重不胜负荷的样子,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总兵老爷神力惊人,他居官时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神气发作,又喊了出来。那两名亲随楞了一楞,他们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下解下腰里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   “使不得。”冯总兵草菅人命惯了的,那里理会,一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指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冯总兵用力一拉,那知道这把刀就如被人用铁钳住了的一般,这一拉竟是纹丝不动。冯总兵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二娘用突然放手。冯总兵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起了鸡蛋大般的一块。两名亲随疾忙上前扶起。冯总兵是欺善怕恶之辈,吃了这一下苦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带了亲随急急忙忙走了,只听见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说他们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   董关山乘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把丸药留下,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在厅中,叫道:“我董开山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我性命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的性命,你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来,挡在董开山面前,叫道:“姓归的,今日是我爹爹的好日子,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一把就往他臂上抓来。   董开山向后一退,那知归辛树一掌既出,岂能容人逃过?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但饶是他疾忙缩肩格手,终于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去挡在董开山身前,朗声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我们容不得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你要怎样?咱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了吗?”孟铮道:“你们有事要找董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么?到这还里来搅局干什么?”他言下已是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我们搅了怎么样?”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说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要搅局,就来搅吧。   ”归二娘道:“你要和咱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夫功夫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又是正当壮年,生不罕逢敌手,虽然久知神拳无敌的大名,但这口气那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咱们孟家自认没有能耐管不了。要是胜了你,你说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说,低声道:“你招架得了我三招,归老二向你磕头。”旁人没有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哈哈笑道:“各位听听他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住他的三招,他就向我磕头。是不是,归二爷?”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青青在旁边对袁承志道:“你师哥学了你的法子。”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与他徒弟比拳时,不是也数了招数叫他接么?”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那知道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拍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用力往外一送,那知孟铮学的是快活三十掌,最讲究马步坚稳,这一送竟没将他推动。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他将他打倒。”只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铮双臂用力一抵,只觉一股劲风,神智登时胡涂,仰天一交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惊,孟伯飞和孟铸抢上来相扶,只见他慢慢醒来,哇的一声,喷出数口黑血,内脏竟自受伤极重。原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以为他武功果高,第三掌用了全副功力,孟铮拼命架了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排山倒海而来,那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的力气在接他第一二招时已经耗光,自己第三招力量特大,而他完全无力抵御,看来他受伤必死,心中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同时扑上,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激泉涌,突然长身,双掌齐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了过去,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但移动不得半步。   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夫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正和孟家的弟子亲属们打得十分热烈。程青竹与沙天广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和我素有嫌隙,我一出手相劝,事情更会弄糟,且看一阵再说。”这时归辛树已上前助阵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如一只穿花蛱蝶般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将孟家数十名子弟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各不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众贺客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那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把董开山背上的包裹解下,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里有茯苓首乌丸的纵影。归辛树将他穴道解开,问道:“丸药那里去了?”董开山道:“哼,你想得药丸,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老江湖,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又惊又怒道:“什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就送到北京宫中去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要丸药,会把这东西带来连累他。”   他说到这里,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师不要脸,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我知道他的药丸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米粉做的寿桃一指。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这种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这时笑了出来道:“胡大爷本来是此中能手。”胡桂南笑道:“这姓董的好刁滑,他知道归二爷一定会追来,所以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他一走,再偷偷去取出来。”承志点点头,从丛中走了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指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一拍一捏,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   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么?”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就往袁承志手上抓来。她知道承志武功极高,怕伤了孩子,所以先把儿子交给徒弟。承志身子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盛暑拂扇”,右掌“挥尘清谈”,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正功力相若,两人拳来掌往,迅即换了十多招。归辛树喝道:“你让开。”归二娘往边上一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孟伯飞又被点中了穴道。归氏夫妇抱着儿子到处求医找药,眼见他一天弱于一天,再过数日,只怕这条小命就保不住。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加有点乖张,高声叫道:“姓董的,你不把药拿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的手腕,将他手臂一扭,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他的肘关节上,他的手臂立时折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你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已有两人和梅剑和及刘培生动上了手。   承志见越来越乱,非用快刀斩乱麻手段不可,突然身子踪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那知承志这一招完全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归辛树的儿子已被承志抢去。孙仲君大惊:“师父,师娘!快,快……”归辛树手妇回过头来,承志早已抱着孩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之上,叫道:“青弟,剑!”青青把宝剑掷去,承志接住剑柄,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说。”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跟你拼了!”双足一点,就要扑上来拼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   承志道:“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解开。承志叫道:“各位前辈,各位好朋友。我师哥师嫂因为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进贡的丸药一用,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师嫂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咱们可决不会存心在他千秋大喜之日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在互斗,怎么他却给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承志又高声叫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奇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将寿桃擘开,露出了馅子,在寿桃的豆沙枣泥馅子之内,果然有一个白色的腊丸。孟伯飞瞧了呆住,一时还不领悟这是什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位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皇家卖命,那也罢了,他却心肠狼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大家伤了武林中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开山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承志又道:“他把腊丸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归师哥与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来送到京里,这岂不是奇功一件?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帮忙。两人把寿桃都擘了开来,将桃里藏的丸药全部取出。这时孟伯飞和归辛树都恍然大悟。承志捏破一颗腊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归辛树的儿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不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如不是这位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的一世英名。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给了归二娘。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袁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不会说话,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寿桃中找出来的丸药都递给归二娘,笑道:“孩子再生两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正在高兴头上,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施救,孟伯飞默默不语,心想:“你的儿子是救活了,我的儿子却给你打死了。斗又斗你不过,只好再约能人报仇。”承志见孟家的弟子正要将垂死的孟铮抬入内室,叫道:“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兄长要死啦,你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他这掌虽然用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大家不必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样沉重,你这话骗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盒子,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大喜,向承志一揖到地,连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施下礼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这也怪不得贤孟梁。”   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孟伯飞心无挂碍,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我在下是心里不服的。今天见了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而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之酒喝干,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指一翘,说道:“袁盟主以后但有什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除了在下父子师徒赴火蹈汤在所不辞,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大家尽醉而散,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了数日,数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直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失了贡品交代不了,找归二哥又找不着,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你可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真的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占山为王。”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则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这天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为行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了。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鸡飞狗走。除了哑巴是聋子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又听见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古噜,说的话完全不懂。承志走出房去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这些兵士手中都拿着毛瑟枪,乱哄哄的在说话。承志等从来没见过这种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觉十分惊奇,向他们细细打量,只听见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   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声音又脆又响,众人都往他们两人望去。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店子烧了。”掌柜的无法,只得打躬作揖的来向洪胜海哀求,请他们几位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什么东西?”掌柜的吓得苍白了脸,忙道:“达官爷,别同这种吃洋饭的一般见识,得罪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呢?”沙天广奇道:“他吃什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是从外国运红衣大炮到京里去的外国兵,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靠着外国兵的势力作威成福。沙天广扇子一展,叫道:“我去教训这小子。”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他把众人邀到房里,道:“先父当年守辽东时,宁远一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衣大炮很多,满清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被红衣大炮轰死的。现在满洲兵很是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他们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咱们就由得这小子发威么?”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见承志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泗,见有了两间上房,口里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但也不再叫掌柜的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来。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只二十多岁,相貌很是英俊。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了一个西洋美人进来。这女人大约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烂然闪耀。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一眼,青青在旁边却有点不高兴了,低声说道:“大哥,你说这人好看么?”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样会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上,通译钱通泗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伴大呼声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背转身来,对沙天广道:“沙兄,瞧小弟变个小戏法!”他也不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拿着的一双竹筷噗的一声插入了钱通泗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疼痛异常。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青竹镖绝技,他的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所以手下留情,要是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泗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   钱通泗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道这竹筷是那里飞来的。那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泗说了,那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年长的军官将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大概是这批人作怪,忽然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管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的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枪法那里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的第一位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嫣然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如果不是世界第一,那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神秘,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神秘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被打落在桌上,露出了女人的头发。承志一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怒极,站起身来,飕的一声,长剑出鞘,承志叫道:“别动武!”他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明兵放炮打满洲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从青青手里接过剑来,说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这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愤愤不平。   若克琳笑道:“原来这是一位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也还会使剑呢,好象想来跟咱们打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有人知道。   ”雷蒙道:“为什么?”若克琳道:“喂,们别为这个吵嘴。”她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密,只怕你们谁也打不嬴这位漂亮大姑娘呢。”雷蒙叫道;“通泗钱,你过来!”钱通泗连忙过来,道:“上校有什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泗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来,拋在桌上,笑道:   “她要比,就过来,只要嬴了我,把这金洋拿去。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泗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打在他右颊之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泗“哇”的一声,吐出了四枚大牙,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他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劈了两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瞧他的神气,显然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缓步上前。承志心想:“这人无礼,教训教训他也是好的,但不必伤他!”于是叫道:“青弟,你过来。   ”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对这外国军官的剑法本来不知底细,一听大喜,忙走过来。承志道:“他的剑法我虽不知,但瞧他刚才劈这几下,手法很是灵敏,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轫,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以想法震去他的剑!”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你别伤他。”雷蒙见两人谈论,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   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幸而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在地上一滚,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他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打了起来。承志在一旁留心瞧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果然快速无比。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衢州石梁派中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虚招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是雷轰霹雳猛攻。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种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自己要害,待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中也有佯攻伪击等法手法,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一剑猛劈。雷蒙举剑一架,虎口一震,竟自把握不住,那剑脱手飞去,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沙天广飞身出去,手一伸,将雷蒙落下的长剑抄在手中,十指用劲,拍的一声,把长剑折为两截,投在地下。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很是惭愧,想不到自己在欧陆是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女子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苦克琳一面笑一面说话,一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黏住,结成一条圆柱,她用力一拉,竟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这金柱给雷蒙和彼得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咱们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见门外车声隆隆,拖动红衣大炮向前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嫣然一笑,只觉一阵香风,环佩叮当,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衣大炮到底是怎样子的?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洲兵的,那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和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一齐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只见大炮共有十尊,果然是庞然大物,每尊炮用八匹马来拖拉,后面还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在道路上压了两条深沟。承志笑道:“有这十位大将军镇守山海关,满洲兵再凶,也攻不进来了。”   群豪驰山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马迎面奔来,待跑到临近,见马上的人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原来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很是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很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   “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上次在势铁箱时曾见过她,但这时她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在太阳下闪闪生光。阿九见了承志,嫣然一笑道:“你和我师父在一起?”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又向沙天广道:“哈,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那里去?”阿九道:“我出来打猎,你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北京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阿九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承志和青青见阿九虽然幼小,但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势派,行为举止之间,显见极有气度,心中不禁纳闷。日中打尖时,阿九的从人们坐了两桌,阿九却与师父、承志等同桌吃饭。承志本来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富室大豪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有点奇了。打尖又行,当晚在饮马集的一家客店歇了,承志和青青冷眼旁观,见阿九的从人们说话带着官腔,如果单独看去,一个个竟是官宦,那里像是从仆,心中更奇。   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   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   ”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   ”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   ”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   ”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   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   …”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   “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   ”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   “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   “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   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   “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   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   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   “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   ”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   “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   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   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第十八回  竟见此怪屋 乃入于深宫   一路无话,进得北京城时已是秋尽冬来,承志拿钱出来,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因为在京要结交王公巨卿作为闯王内应,必须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僮仆粉刷布置,忙得不亦乐乎,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上闲逛,走到一处,见许多户部的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们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承志心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迅速之极,一转眼已在东北方隐没。   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他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早已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他的轻身功夫得自鬼影子木桑道长亲传,这一把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个人在向前急奔。承志放轻脚步,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与那两人相距已近,一看之下,原来那两人穿红衣,身材矮小,头上伸出两个小辫子,看背后模样,都是十三四岁的童子。他们肩上各负着两包东西,瞧他们身形脚步,这两包是极重之物,想来必是库银了,然而两个人小小年纪,负了重居然还能如此迅捷的奔跃,实在是十分难得。   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承志正在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那知他们毫不停步,直冲而出。守在城门口的军士只觉眼前一花,两团火一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块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的人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   承志尾随两童,因他轻身功夫了得,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再走了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奔到一座大宅前面,一跃而入,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但没有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阴森可怖已是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那更是天下少有之怪事。承志好奇心起,一跃入内,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他如不是身有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而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旧无门。承志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又是一跃入内,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所以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之后,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头又比白墙高了三尺。他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五尺,承志轻功再高,也已不能一跃而过,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他心中估量:“那两个童子决无本事能负了银两上此高墙,另外必有密门。但既与主人不识,实不便贸然窥探别人隐密,找寻门户。”他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身子已坐上墙顶,只见里面是五开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闇无一人,他高声叫道:“晚辈冒味,擅进宝庄,心想拜见贤主人,可能令晚辈一见尊范么?”他说话一停,只听见五道围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互相干扰,组成一片烦杂之声,但屋中始终没有回答,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恶狼般的巨犬来,张牙舞爪,高声狂吠,形状十分可怖。承志本来见那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交为友,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   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忙得不可开交,雇花匠,买鲜花,换地板,刷墙壁,把一所宅第整理得气派十分豪华。承志心中暗喜,心想这真是一个能干的贤内助,自己初在浙江船上见她时,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半年,竟然逐渐改变。这所宅第极大,每人都住了几间房间,连大威和小乖两头猩猩,在花园里也住得很是舒适。用过晚饭后,承志把刚才所遇与众人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这怪屋中所居的是何等样人。   袁承志回房之后,筹划这次到北京来干事的方略。他想:“第一大事是帮助闯王推倒明室,解天下百姓于倒悬;第二大事是狙杀崇祯,为先父报仇。以我武功,混入宫廷刺杀皇帝并非难事,但师父曾说,皇帝一死,权奸当国,建州夷虏必定乘机入关,所以必须等闯王义军进逼京师的时候,才可报此大仇。那么现在首要之事,当在尽量设法摧败朝廷的根本,刺探明室虚实,让闯王进军时能多知敌情。”他方针已定,着枕安睡,把日间所见的怪屋置之脑后。   第二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棵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一名家丁匆匆的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把礼物捧了进来,原来是一个碎瓷花瓶,一个沈石田绘的小屏风。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古雅,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三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赏那送礼来的人,要他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那送礼的人已走掉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现在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   中午时分,又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菜让猫狗一吃,却无异状。下午又陆续的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这宅第中十分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有一盏大灯就好啦!”过不了半个时辰,外面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异常的大吊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许多绸缎丝绒,鞋帽巾帕,连青青用的胭脂宫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喝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被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我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教赶做的。”宅第之中,个个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明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跟着他,瞧他到那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直隔了一个多辰方才回来。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大珠子来。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向门外一个老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了,我就跟着那老乞丐。”   青青秀眉一竖,怒道:“那仆人和这乞丐鬼鬼祟祟的,都不是好人,待会叫他们尝尝滋味。”洪胜海道:“姑娘料得不错,那乞丐走过了几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鹰爪子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来啦。”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嗯,那鹰爪却一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个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一张。这院子里原来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集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好象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他们耳目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子就得了消息,但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不大容易呢!”袁承志道:   “奇就奇在他们干么要送东西来,这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他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大家谈了一会,却总猜想不透。青青道:“这种不义之财,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人,把送来的东西全部都搬到洪胜海所发现的那个院子里去,屋里的人明明听见声响,却不出来。   第二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   “咱们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众人忙问:“这批鹰爪子似乎在暗中在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笑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事来,他们吃不消,所以先来哄哄咱们,结交个朋友。”   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但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的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早已退隐,所以我想他不起。”   再过数日,大家见再无异事,也渐渐把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忽然家丁送来了一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洪胜海当下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第二日一早,家丁又送上单铁生的名帖,承志道:“快请,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一早来投个名帖,说给袁相公请安就走了,让他坐,他却不肯进来。”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他。”胡桂南道:“他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什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什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生得英俊,武功既高,名气又大,所以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起了眼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有女儿?”众人开了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用白纸画了七八张独眼龙的图,在图上写了“独眼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一些首饰及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图。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放光,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只听单铁生道:“小老儿这样做,实在是十分冒昧,不过在下有一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各各位鼎力相助,而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现在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爬下来磕头,承志连忙扶起。承志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么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把盗来的首饰银两都捧出来还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了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不是这样,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心想:“你这玩笑险险害了我的老命。”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打了一个千,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小老儿现在有一件急事要去查勘,待会再来和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承志,骑马到城外湖中饮酒赏雪。两人没有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自是畅快异常。   湖中四周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赏玩风景。湖中平时就已寂寥,这时天寒大雪,更是没有游人。承志问起交还了什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是这样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什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什么,都别答应他。”两人喝了一会酒,谈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的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泣,承志忙跟她说笑话,青青这才排遣愁思。   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上岸回家,走到湖边亭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完全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两人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   “给我银子干什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是不够朋友。”青青大怒,回头要骂,承志刚才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之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奇怪,听了这几句,忙一拉青青的手,低声道:“这人有点古怪,咱们瞧瞧。”于是转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酒冷酒,颇为不恭,所以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喝冷酒正合适。”承志从盒中拿出那壸吃剩的酒来,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咕咚咕咚的猛喝。承志和青青见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壸酒喝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吃了一惊,心想:“这叫化倒真识货。”笑道:“你本事不错,一喝就知。”那乞丐道:   “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胸襟,实在难得。”承志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儿,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望着左方的什么东西。青青拉拉承志的手道:“他在瞧什么?”承志看了一眼道:“好象是什么虫。”但见那乞丐神态十分紧张,似乎作势要扑上去的样子,两人也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色极为严重。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乞丐的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白雪中灿然生光。   只见那条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亦步亦趋的跟着牠。青青忽向十余丈外的一块地方一指,低声道:“你瞧,这东西很古怪。”承志顺着她手指看去,见是雪地中圆圆的好象大水缸口这么一圈,四下都是白雪,但这圈子中间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到这圈子中,立即溶化,变成水气,腾腾上升,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一个火炉一般。那小蛇走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乞丐向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要走近。两人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也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这时见那小蛇不再游走,向着圈子中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见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已极,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   那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身斑烂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讲起在深山中采药时所遇的毒物,凡蛇头作三角形的必奇毒无比,普通大蛇无毒,此蛇如此粗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乎是被小蛇泪引出来一般,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状极为可怖。小蛇这时绕圈疾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二三十倍,但不知怎样,见了小蛇似乎颇为忌惮,把身体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忽。那小蛇越游越快,大蛇的头也越转越疾,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只见他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黄色的东西来,寒入口中乱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一条线,围着那个圈子,慢慢的终于布成了一个黄圈。青青低问:“他干什么呀?”承志道:“大概叫化子要捉蛇。”一言方罢,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小蛇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大概那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   承志突然想起了“金蛇秘笈”中记载的一套拳法,这拳法路子有点像武林所传的“八卦游身掌”,但比“八卦游身掌”变化远为繁复。承志当时虽学会了招数,但并不十分在意,这时见到大小两蛇相拒相攻,猛然触机,忽想这拳法和蛇斗极为相似,难道金蛇郎君当时也是观蛇斗而创下这拳法来么?他当下凝神细观,揣摸小蛇的身法,渐渐意与神会,觉得金蛇拳法虽然神妙,还不及小蛇之矫捷滑溜,又见那大蛇把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寻思不知小蛇如何攻得进去。“青青见承志出神,心想:“原来他也是孩子气得紧。”这时那乞丐仍是不住乱嚼药物,在第一个黄线圈外又敷了两个圈子,每个圈子各各相距一尺。他布置已毕,脸露笑容,俯身静观两蛇相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用红雾击退。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各不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   ”那知那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自左至右的穿过,但大蛇始终伤牠不到。这样子穿了数次,大蛇知道了敌人的招数,伸头向左虚咬一口,待小蛇跃起,忽然间身体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那是生平未见之奇观,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牠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之间丈余的身体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   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啊哟”一声,拉住承志手臂。承志大惊,知道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他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极灵的解毒之物,幸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青青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承志接过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天与毒物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一件防身至宝呢。”   这时蛇泂中渐渐冒山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大蛇又是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斗不多时,有眼又被小蛇撞瞎。大蛇对准洞口猛窜,那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子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而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滚,似乎十分痛楚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个小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尾巴短短一截着地,不住吸气,弥散在地面上的红色毒雾都被牠吸进了肚里。牠绕着死去了的大蛇游行一周,咬住大蛇的舌头,把牠拖进洞中。牠身体极小,但拖动这条大蛇居然毫不费力,若无其事,一身神力不知从何而来,承志和青青都看得惊讶异常。小蛇不久又从洞里出来,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时严重。   小蛇游到黄圈旁边,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道:“这些黄色的东西是什么?”承志道:“总是雄黄之类克蛇虫的药材。”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用力,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圈内。乞丐神色有点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念着咒语,忽地倒立,双手撑地,两脚朝天,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牠用手走路。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她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牠费那么大的劲。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极高,至少和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的身法手劲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毫不呼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所以不敢喘气。”   这时人与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过去,小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继续游走。这样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狡猾异常,忽然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样一来,乞丐就跟牠不上,那小蛇东边一窜,西边一闯,终于找到空隙,跃出圈子,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   乞丐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翻身直立,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乘机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攻。这一来攻守易位,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承志手中扣住三粒围棋子,只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都被你丐避开,承志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想到了主意,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姆指在牠面前一晃,小蛇快逾闪电,一口咬住姆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他两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来,把小蛇放入,用铁塞塞牢,随手把铁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我性命。”   青青见他如此无礼,心头有气,喝道:“干么要拿冰蟾给你?”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惜,又见他左手手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如此剧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来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被蛇咬伤的姆指,不到片刻,伤口中黑血泊泊的流下来,都淌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他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为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在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之中。   青青伸出手道:“把冰蟾还我们。”乞丐眉毛竖起,满脸凶相,喝道:“什么冰蟾?   ”青青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一俯身拾起丢在地下的铁管,对准乞丐的背部,喝道:“我拔塞子的啦。”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出来咬他背部,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踪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从布囊里摸出冰蟾还给承志,笑道:“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这位姑娘真聪明。”青青等承志接过冰蟾,才把那小铁管还给了他。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但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的至宝,人品十分卑下,拱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两人携手走了。那乞丐眼露凶光,喝道:“喂,你们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什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知道老子是好惹的么?”青青从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正想反唇相稽,承志抢着道:“阁下是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要向承志扑去。承志心想:   “这恶丐自讨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只见奔逃的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大包东西,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人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使一杆铁尺,敲打截戮,居然都是上乘的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发生了极大威力。那两个红衣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来,高声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东西拋了过来。那乞丐双手各接一包,放在雪地之上。他见红衣童子拋去重物之后身手登时便捷异常,与单铁生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却都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扑向承志,双手去抓他肩头。承志不愿无故炫露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单铁生初见承志‘青青和那姓齐的乞丐站在一起,本自一怔,忽见乞丐与承志为敌,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见“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上被铁尺点到,另一个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把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我斗胆求您赏咱们一口饭吃。”那乞丐道:“我这叫化子有什么名字。”他俯身解开那童子被点中的穴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检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个红衣童子抢上去一掌一个,把两名公差打倒,抢了包裹就走。   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两名红衣童子毫不理会,一味狂奔,眼见单铁生已赶到身后,一尺向后面那童子的背心点来,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有独得之秘,铁尺倒竖,以另一端向敌人腕关节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呼的一声,反击对方背心。   单铁生左臂一格,想试试敌人功力,那知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那两个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矫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已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袁相公和那姑娘又无相助之意,自己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和青青都愕然不解,问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什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才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自上个月起,户部大库中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了数千两库银。银子虽然不多,但户部库银是皇家之物,天子脚底下干出这样大事来,当时九城震动,不知怎样皇帝消息也真灵通,过不了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霍尚书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狠狠的训了一顿。皇帝言道,一个月内如不破案,户部和提督衙门上下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公差们被上司追迫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们都被收了监,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中前前后后的查勘了一通,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中的高手。他虽已退隐家居,但对京城中武林人士仍旧人头极熟,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高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啊,原来你是疑心咱们啦!”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样想,向朋友们仔细一问,知道袁相公在金陵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天广‘程青竹,被江湖群豪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单铁生这样赞捧承志,不由得心花怒放,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想,嗯,是袁相公要咱们好看来着。我们哥儿们一琢磨,这样一位大英雄来了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接着道:“所以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了怒,把拿去的库银还了我们,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   那知袁相公把我们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单铁生又道:“我们大家就犯了愁,心想软的不成,只好来硬的。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拼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一直跟这两个小鬼打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   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他心中寻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种臜脏公差?”当下把他和青青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   归途中青青大骂那乞丐无礼,说下次撞见他必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这些犯人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母亲怀抱之中的婴儿,大都是老弱妇孺。兵丁们似狠似虎的吆喝斥骂,一名犯妇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咱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里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胸前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承志和青青听得十分恼怒,知道这些犯人都是京城捕快们的家属了,捕快们平时残害良民,这时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这些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倒有点不忍,又走一阵,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首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用来顶替飞贼。承志和青青看得心大怒。   两人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   承志忙道:“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被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一身绝顶武功,怎么会被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大家见到承志,在满脸愁容之中透出了一些喜色来。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中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承志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右肩整个肩膀完全已成为黑色,好象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之处,有五个爪痕深深入肉里。承志问道:“这是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回来,已经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先取出冰蟾,把他的口子凑在伤口上,那冰蟾虽是死物,却能吸收毒气,只见牠一个通体雪白的身子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牠在烧酒里一浸,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来,把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一碗烧酒变得黑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样吸毒浸毒,浸了十多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已经退尽,承志又给他推宫过血,按摩穴道。众人见他脸上逐渐红润,方才放心。   程青竹安睡了一晚,承志次日去看他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教了他调气净毒之法,再请一位高手大夫开了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四日上,程青竹已经大好,才把他中毒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我走近去一看,只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一个小个子正在一拳一拳的用力殴打。   我一问旁人,才知那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个大汉,弄脏了他的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知那大汉却不可理喻,一定要小个子赔钱,我一问不过是一两银子,就伸手到袋里去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我一时好事,竟中了奸人的陷阱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里,他们两个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   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程青竹道:“我立时知道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这两人再问情由,那知右肩斗然奇痛入骨,这一下迅速之极,我事先丝毫没有防到,当下奋起全力,反手用擒拿法扣住大汉的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砸去,同时自己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楚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一个黑衣老乞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丑恶可怖的女人,她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吓吓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也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恐怖的神色,不但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要运掌力反击,那知右臂竟自动弹不得,完全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俯身用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倒了过去。她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枝青竹镖,打中了她的胸前,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沙天广道:“这老乞婆和你过去有梁子么?”程青竹道:   “我从来没见过她,而且咱们青竹帮和江南江北的丐素来是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是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应该不会。她第一次伤了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看清楚了我的面貌,却仍旧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爪子上不知道喂了什么毒药,怎么毒性这样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一定戴了钢套子,否则这样厉害的毒药,她自己怎样受得了?”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叫骂,沙天广道:“程兄你在家休养,我们去跟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   ”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寻访那老乞婆的踪迹,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那里有半点这恶乞婆的影踪。   这天早晨,北京捕头独眼龙单铁生又来拜访,承志不想见他,由沙天广代为接待。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不知如何是好,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谈起那个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第二天一早,他兴忽忽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端倪,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   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还是要挟?”承志道:“两者都是,我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必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药解伤,所以兄弟马上派人在各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果然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什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地方你道是那里?原来是诚王的别墅!诚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宗室贵胄,怎么会与这种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墅外面瞧瞧再说。”单铁生道:“好。”   领着众人向郊外走去。   出城七八里路,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那两红衣童子盗了库银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咱们来做帮帮手?要真是王府别墅,那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于是一拉程青竹的手,落后了数步,低声道:“待会如见到乞婆,你且莫发怒,一切瞧我眼色行事。”程青竹神色不定,并不答应,忽道:“袁相公,我…我,身上很不舒服,要想回去休息。”   承志大为奇怪,心想:“他是青竹帮的帮主,在北方武林中也是成名人,怎么会临阵退缩,畏惧起来?”当下也不说什么,命洪胜海陪他先行回去,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的事,倒要小心在意。   这时沙天广等也都想起了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别墅没有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因为是王爷的别爷,旁人也不敢多问。”承志打定了主意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起了头,赏玩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忽然间鸡声阁阁大叫,两只壮硕异常的大雄鸡振翅从围墙中飞了出来,两名蓝衫童子跟着跃出,身手十分便捷,数扑之下,便将公鸡捉住,向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他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一个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服饰古怪之极,身上天蓝色的锦缎皮袍光鲜异常,但袍上故意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叫化子穿的新做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吃了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待我作个东道如何?”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是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造得严密无缝,所以就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色围墙后,那人把众人请到花厅坐下,轻轻拍了几下手掌,家丁们端出菜肴,筛上酒来。众人见菜肴很是丰盛,但煮的是什么东西,却莫名奇妙,似乎都是蛇虫蝎子之类,大红大绿,色彩鲜明,那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   伸筷从碗中挟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一条蜈蚣。   第十九回 虎虎施毒掌  盈盈出铁手   众人无不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险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这一来,承志等人那里还敢动筷。那人见把众人吓倒,逸兴横飞,得意之极,向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知道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掘面生,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什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璈,我是无名小卒,老兄那里会知道?”   单铁生大吃一惊,站起来道:“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承志从来没听见过锦衣毒丐的名字,但见单铁生如此震惊,想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何必如此怕他?又听单铁生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所以无绿拜见。”齐云璈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等来到京城,弟兄们知道礼貌不周,得罪了英雄豪杰,所以要在下出来陪礼。”说着连连作揖。   齐云璈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青青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时向来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单铁生又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现在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璈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拿了库银九千五百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太小,大概拿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霍大人和九门提督周大将军知道之后,一定会向诚王爷请安陪罪。咱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云璈怪眼一翻道:“你既然知道银子是在诚王别墅里,难道还想活着走出这所屋子吗?”此言一出,室中空气登时紧张,青青正想反唇相稽,突然听见庭中传来一阵尖锐异常的哨子声。这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毫毛直竖,青青不由自主的握住承志的手,惊道:“那是什么?”   齐云璈急速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璈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咱们死了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承志还想看个仔细,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咱们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室中突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   众人吃了一惊,又听见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呜,又如毒虫合啼,众人虽然个个身负绝艺,但到此境地,也都不禁惴惴,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异常的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了进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上殿!”承志心想,不知那是什么怪物,上殿去看个究竟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在后跟随。   走过一条极长的甬道,转弯抹角转了不少圈子,来到一座殿堂。只见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披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把众人领到后,就去分站两旁,每一边是分穿红、黄、蓝、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承志见穿红衣的就是日前盗库银与单铁生相斗的那两个童子,这时他们凝神垂首,见众人到来毫不理会。只听见殿后钟声堂堂(堂左首旁应有口字),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走出一群人来,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一共是十六个人。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五,右首第二人钩鼻深目,脸如死灰,赫然是一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了。”他低声问单铁生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是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什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呀,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是何铁手,你不知道么?”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想法子逃吧。”承志道:“瞧一下再说!”   单铁生似乎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拱手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左首第二人的高个子突然身形一晃,追了过去,双足一跃,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也是一身好武艺,虽危不乱,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来。那高个子举手一挡,拍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好。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如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个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承志上前把单铁生拉起,只见十个童子各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古怪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个人一齐伏在地下,殿后缓步走出两个美女来。承志等本来想:教主的手下人都是如此奇形怪状的凶人,教主本人更当是凶恶无伦了,突然见到这两个妙龄少女,不觉大感意外。这两名少女往椅旁一站,叫道:“教主升殿!”   突然间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来。这女郎凤眼含春,长眉入须,嘴角含着笑意,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竟然十分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个黄金圆环,走路时双环相击,铮铮有声,皮肤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用一个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走出来,捧着毛巾羽扇之物。那女子一笑道:“啊哟,有这么许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赶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来给承志等坐下。这时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难道单铁生畏之如虎狠、避之如蛇蝎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竟是这个青年女子么?   那女子娇娇滴滴的道:“请教尊客贵姓?”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不敢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什么五毒教主了。”那女子又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平民百姓,和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么,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来着?”承志道:“我有一位姓程的朋友,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好朋友,受了重伤,所以在下过来问一下,要是有什么误会,大家说开了也就没事啦。”那女子笑道:“啊,原来是程青竹程老夫子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帮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几,献上茶来。众人见那茶绿幽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很是慷慨好客,又有冰蟾玉宝,我本来想决不至于是鹰爪一流。”承志想她如是教主,怎么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冰蟾如交在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单铁生伤口上黑血立时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承志心想:“她的教叫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仰些为是。”于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的毒物很多,这小小冰蟾有什么用?”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道:“那也不见得。”那女子听了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却捧了一只圆抬面般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   十名童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着红盒,黄衣童子捧着黄盒,五色锦衣的童子各奉与衣同色的盒子。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这样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乱唬人的。”又见中座椅旁左首第二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小的青旗,轻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盒中各各跳出一样毒物来。那五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青旗又是一挥,十名童子齐齐退开,众弟子中又走出四个人来,分据沙盘四周,有的口中喃喃念咒,有的披散头发,有的倒竖行走,似乎各自在行法。承志寻思:“如果动武,我们也不见得会输,但这样阴阳怪气的施行妖法,这个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那青蛇大约长近尺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都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   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似是互相要争斗吞噬。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样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黏满蛛丝,行动大为迟缓,有几只足被蛛丝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拍的一声击打,蜘蛛快逾闪电,早已退开。这样挑逗了几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去,不提防正堕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中拼命挣扎,眼见蜘网已给牠弄破了一个大洞,蜘蛛连忙又吐出数十条丝来,牢牢将牠缚住,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大喜,扑上去大嚼,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待牠奔到临近,长舌翻了出来要待卷牠,蜘蛛一张口往牠舌头上咬去。蟾蜍知道厉害,长舌倏的缩回,只见那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黏在盘上,忽地跃起,牵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飞过蟾蜍上空时在牠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然也会用智。”蟾蜍急急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除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地下。   那毒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正自又惊又怒,游过蟾蜍身边时,忽地一昂道,一口把毒蛛蛛吞入肚内,又是一口,咬住蟾蜍。那蜈蚣知道如被青蛇再将那已吃了蝎子的蟾蜍吞入,那是连吃三毒,加上牠自己一共四毒,那就万万不是牠的敌手了,连忙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蟾蜍,双方用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过去,眼见蜈蚣已把半只蟾蜍吃在腹内,青蛇要想撇下蟾除逃生,那知牠口内全部都是倒牙,钩子向内,一咬住食物,只能向内吞进,无论如何吐不出来,想逃不得,一时狠狈万分。   这时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都停了行法,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蟾蜍和青蛇都吃进了肚里,在沙盘中游行一周,昂然自得。承志等见这条蜈蚣长约八九寸,吃了这许多东西只肚腹微微隆起,行动毫不迟缓,都觉奇怪,承志对青青道:“这家伙饭量倒不错。”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插口道:“牠吃了四毒,已成大圣,法力激增,再吃几条蛇也吃得下。”她见承志脸上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攻不进去。这样来回攻了几次,终于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把青蛇咬死后,不即吞食,又向蛇群攻击。   锦衣毒丐齐云璈忽从班中走出来,屈下一膝在何铁手面前一跪道:“教主,金儿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牠就爱多事,好吧!”齐云璈从怀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日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了出来。金蛇一出铁管,威风大震,忽地跃起,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常,承志和青青见过牠的本领,知道那蜈蚣远非牠敌手,果然斗不多时,蜈蚣被牠一口咬死。群蛇围住了牠,身子不住向牠挨擦,似乎谢牠救命之恩。   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斗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承志耳旁低声道:“我要这条金蛇!”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么肯给你?”青青低语道:“你记得么?我爹爹外号叫什么?”承志心中一凛道:“难道金蛇郎君当真与这金蛇有什么牵连?   ”那老乞婆本来一直不瞬眼的望着青青,这时突然从班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要抓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什么人?”说也奇怪,她的相貌奇丑,声音却是莺莺呖呖,娇媚动人。   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要干什么?”斗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身形一晃,已倏然上前半丈,武功极高,实非庸手,更起了戒惧之心,仔细打量,见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乎是普通乡下人,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   青青从前因身世不明,当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生她的经过之后,心里对自己生父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头说道:“金蛇郎君是我父亲,你们问他干么?”老乞婆哈哈一声长笑,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还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那瘦长子喝道:   “他在那里?”青青下巴一扬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承志右手长袖向下一挥,扑的一声击在老乞婆双臂中间,他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辈份比现任教主还高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打了一个筋斗?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程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承志志知道沙天广不是他的对手,但不便阻拦,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当下与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程其斯两人默不作声的脚打足踢,也早已打得十分火炽,片刻之间,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自拔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   承志知她心中含有极大怨毒,虽不明原因,但想必与金蛇郎君有关,她一听青青是他后代,竟如此不顾一切的扑上来厮拼,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抓住她的后心,提起来一把掼了出去。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嘘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时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个个人又都在教主身旁齐齐整整的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温文尔雅,原来还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开罪各位,好令在下负荆请罪。”   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与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小妹倒要请问,金蛇郎君现在是在那里?”青青一拉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承志道:“教主和金蛇郎君素来相识么?”何铁手道:“他和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友二万人,没一个不想找到他。”承志和青青都是一惊,他们都没见金蛇郎君,但知他神出鬼没,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自然也非奇事。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轻颦浅笑,神态腼腆,完全是一个羞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厉害之极。承志道:“自古道好汉一人作事一人当,各位既与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那里找得着这位姓夏的前辈,现在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怒不可遏,叫道:“哼,你也想么?我去告诉爹爹,教他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道:“他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一模一样,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你们各位都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说着手一摆,就像是送客的神气。   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与青弟一人过不去,这里形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于是作了一揖,说道:“那么再见了。”语声方毕,忽地左手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这墙极高,他抱了青青之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双手托在她身子,用力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纷打来,承志长袖飞舞,只听见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也已抓住墙头,正要涌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向承志门面击到。承志见她身形刚动,拳风已到自己鼻端,委实快速之极,他自下山来,从未遇到过如高强敌手,只有二师哥归辛树才与她在伯仲之间。他见这样一个娇弱女儿有如此身手,不禁心里又惊又佩,喝说:“好!”   上手身向后斗缩半尺,一瞥之下,见击到面前的竟是又尖又利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惊。何铁手右手一挥,一只金环飞上墙头,娇喝一声:“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墙来。何红药凄然长笑,十枚钢套忽离指尖,齐向青青身上射去。   这时承志已和何铁手连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如暴风骤两,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围棋子掷出,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十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真是欺霜胜雪,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来,拳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不知如何已经割去,手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锁,打、拉、戮,虎虎生风,灵活决不在肉掌之下。   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众人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以众围寡,他们那里抢得出去。承志户遇劲敌,精神斗长,伏虎掌法的绝招施展开来,威风可当。何铁手的掌法自成一派,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承志见她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似乎要旨是在用手掌擒拿或按拍他的身体。有时一掌轻轻的捺来,全无劲道。   承志以为她掌下留情,故意不用毒招,于是自己发掌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见青青坐在下始终不站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几步,纵过去把青青扶起,突然听见拍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程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他们掌上有毒啊,别着了道儿。”承志这才领悟,原来他们个个练就了毒砂掌,只要敌人身体和毒掌一碰,立即中毒,端的厉害非常。承志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虽然或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   何铁手身手滑溜异常,见他将青青扶起,不容他再去相救铁罗汉,已如一阵风般欺到身旁。承志叫道:“何教主,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在下无礼了。”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深深两个酒涡,说道:“我们只要把夏公子留下,您自己请便吧。”承志左足一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出纤纤玉手向上一架,突见承志这一掌势道奇大,如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可是自己的掌也非折断不可,幸而她心思机灵,手掌突然变指,微微向上一抬,径点承志自己右臂无处“曲池穴”,这一招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手,承志轻轻叫了声:“好指法!”左掌横扫,斜削敌人颈部。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他掌力厉害,于是拳法又是一变,使出师门绝艺“跛玉掌”来。这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神拳太保”,尚且挡不住他的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但究是女流,见这拳法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那敢硬接?   何铁手本来脸露笑容,见承志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岂知她快,承志比她更快,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璈叫道:“来得好!”左掌向他拳上拿到,承志忽地往地下一坐,左手反手拿住他的衣袖,同时右足往对方双脚上一钩,左足一腿踹在他右足膝盖三寸处,矻喇一声,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疼痛异常,委顿在地。胡桂南本与齐云璈激斗,这时缓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名好手围在垓心的沙天广,承志叫道:“退到围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把青青、铁罗汉、单铁生这三个受伤者扶到墙边。承志纵目四望,见沙天广与哑巴都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形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向他扑上来的五毒教的弟子,纵入人丛,矻矻数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都已关节受损,或是肩头脱笋,或是头颈扭曲,或是手腕拗折。   承志一来不欲多伤人众,二来不敢与毒砂手接触,所以全用“分筋错骨手”手法,欺近身疾逾闪电,隔衣拿住对方身上重要关节,用力一扭,敌人不是痛晕倒地,就是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但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口哨,五毒教人众齐向承志和哑巴围来。承志东面一窜,西面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跌落,一个上臂脱臼,另一个呆得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承志一把拉住他的后领,拖到墙边,这时众人都已聚在围墙之下,静候承志号令。   五毒教在云南独霸一方,江湖道听到他们名头时,没一个不是皱眉摇头,惧怕三分。   因为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擅用毒物,对头只要沾上了一点一滴,那就死得极惨,岂知来北方后忽遇如此强敌,都是又惊又怒。何铁手连吹口哨,众弟子排成队伍,猛向承志等冲来。承志叫道:“你们快逃,我来对付。”胡桂南轻身功夫最好,人又机灵,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先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承志又弄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再见!”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了反向五毒教众人打来。何红药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   袁承志怔了一怔,心想:“她与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他心中念头转得快,身法也快,未及张口回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护着青青等奔到第四重黄墙之下,只听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尺空隙,承志知道那是机关门之所在,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一招“排山倒海”,双拳把首先冲出来的两个五毒教徒锤进门内,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倒不敢再攻出来。   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五毒教徒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承志脸上喷来。承志见毒汁未到,已是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这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五尺,承志纵身一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委实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采。外面三道围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不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承志虽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但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将到住宅时,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承志知她没有大碍,心中很是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与单铁生两人治伤。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瘀黑,高高肿起,可见何铁手的功夫实在了得,折腾了半日,等伤者毒气吸尽,敷上药料之后,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来,不过大家知道他们厉害,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谈虎色变,从来不敢去招惹他们。”程青竹一直在旁倾听他们谈论刚才剧战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武当派的黄大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承志道:“怎样死的?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逃不脱五毒教的毒手了。不过江湖上许多人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武当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隐秘古怪得紧。”沙天广“嗯”了一声,道:“程兄,你真的不识得那老乞婆么?”程青竹道:“我今天到了诚王别墅之外忽然回来,各位一定觉得奇怪,不过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沙天广笑道:“我跟你打过,知道你老当益壮,谁也没说你怕死。”程青竹道:“我受人之托,立过重誓,有一件事决不能说。我不愿走进诚王府别墅之内,就和这件事有关。”众人知他是一帮之主,决不能出言相欺,也就不再提这回事,各自低头沉思,忽然一名家丁进来报道:“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   ”   青青秀眉一蹙道:“她来干什么?”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了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儿进来。她一走进厅,跪在承志面前拜了几拜,伏地大哭。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连忙跪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那姓闵的奸贼害死啦。”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怎么死的?”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一一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还残留着乌墨的血迹,承志连布包把匕首捧起细看,见剑柄上用金丝镶着“武当门下弟子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然是武当派弟子艺成下山时师尊例行所赠的防身利器。   焦宛儿哭道:“爹爹和我那天在泰山开了大会后回到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他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那知……那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号淘大哭。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一面对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剌?咱们可不能善干罢休!”承志沉吟不语,隔了一阵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两次,我们一路追他,是昨天到这里的。”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   妹妹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她见程青竹、沙天广等不明这事的前因后果,于是把承志在金陵击破两仪剑法为焦闵两家解仇的事说了,众人听说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什么东西,我老沙倒要斗他一斗。”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在桌上用力击了一记,喝道:“闵子华在那里?武当虽然人多势众,我老程可不怕他。”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和几位师哥就在徐州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的云镖头家里,我们马上遍请武林同道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知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正从河南到北京。我们金龙帮内外香堂的众香主和和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被他滑溜逃脱了,小妹不中用,还被那奸贼刺了一剑。”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里面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谈到武功,自然远远不及闵子华了。宛儿又道:“昨天我们大伙追到北京,现在已确实查到了那奸贼的落脚的地方。”青青急道:“在那里?咱们快去,莫被他溜了。”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的一所宅子里,咱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十分的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了闵子华不肯罢休的了。”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在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道袁相公和各位住在这里。”沙天广大姆指一翘道:“焦姑娘你做事十分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但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让江湖上的朋友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好!”承志道:“你们几时动手!”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在布包之中,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匕首刺死他。”宛儿点了点头。   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不胜浩叹,又想只怕武当派与金龙帮此后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武当派十分心服,方无后患。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前去,单铁生已被送回自己家里,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不能同行,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众人将到胡同外时,焦公礼的众弟子已悄悄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兄洞玄道人在里面说话。他们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上次承志饮酒吃鸡,谈笑间把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一举破去,金龙帮的人是个个见到的,这次他来为老帮主报仇,那闵子华岂有不手到擒来之理?宛儿对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可以动手了么?”承志道:“叫大伙儿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去探一探。”宛儿道:“好!”低声与帮友们说了几句话,和承志等跃进墙去。洪胜海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   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什么,轻轻一声胡哨,突然屋顶,墙角,四周的屋子上,到处都探出头来。宛儿叫道:“姓闵的,你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拍拍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人头上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忽哨招呼,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把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洞玄道人和闵子华知道已落重围,但仗着剑法精奇,两人背靠背的力拼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七八人。伤的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打片刻,两人眼见要被乱刀分尸!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杀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势如疯虎,但两仪剑法本来是他用左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承志在一旁观战,他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缠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就要命丧当地,他涌身一跃,跳入圈子,只见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两人手中长剑被承志的金蛇宝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各断头折身,大家出其不意,都大吃一惊。袁承志自得了金蛇宝剑以来,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想不到宝剑竟有如斯惊人威力,连自己也呆了一呆,见把众人兵刃一齐削断,心中好生歉然,心想这都是各人合用的兵器,自己不过想把大家的兵器挡开,那知无意中一鼓予以砍坏。   这时洞玄和闵子华全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咱们兄弟不知那里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一翻手从腰里摸出一柄晶亮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的手腕,施展空手入白刃绝技,夹手把他刃首夺了过来,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一模一样,柄上刻着“武当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既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我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承志怕他又要自杀,把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咱们料理清楚之后,我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我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匕首是我们武当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之手中。”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此物既然如此紧要,闵子华如何能刺杀焦公礼后插在他身上不拿回去,掌下把洞玄的匕首双手奉还,道:“我有一事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道:“请说。”承志转过身来,对宛儿道:“焦姑娘,把那布包给我。”宛儿把布包递给了他,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洞玄和闵子华齐声惊呼。金龙帮帮友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道:“这…这…我的匕首呀?你从那里得来的?”伸手来取,承志手一缩,宛儿左手刀呼的一声往闵子华手臂上砍去。闵子华疾忙一避,这刀没有砍中,宛儿待要追击,承志伸手拦住道:“先问清楚了。”   宛儿停刀不砍,眼中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什么不顾信义,接着几次暗地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要是我姓闵的道理亏了,我当即自己了断,决不含糊……”他话未说完,金龙帮早有数人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什么?焦公礼死了?”承志见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惊讶神色,倒颇不似作伪,暗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当下道:“你们真的不知道?”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之后,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就到开封府去和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那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和金龙帮的人厮杀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宛儿为人很是机伶,听闵子华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哽咽道:“我爹爹…   …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宛儿喝道:“什么这就是了?”闵子华似乎待要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以为他心虚,声势汹哅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柄断剑,连着自己的剑往地下一掷,凛然道:“各位既然宁愿焦老帮主被害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宁愿祸首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咱们师兄弟饶上这条性命,又怕什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承志道:“这样说来,焦老帮主不是闵兄杀的了?”闵子华道:“我姓闵的虽然本领不济,可还知道人生于世,信义为先,我既然输在你手,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么还会再到南京寻仇。”承志道:“焦老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道:“在那里?”承志道:“徐州。”洞玄道:“咱们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剑,千里外取人首级。”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道:“我的头在这里。”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在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你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哥,那不能去。”洞玄道:“袁相公和焦姑娘都是好朋友,不碍事。”闵子华才不言语了。宛儿道:“到那里?”洞玄道:“我只答应带领袁相公和您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第二十回  深宵发桐棺 破晓试蛇剑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被他们走了。”宛儿问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承志微一沉吟,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我还是和他们同去看到真相为妥,要是有什么诡计,谅他们也逃不脱我的手掌。”于是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个明白再说。”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后,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众人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而且大家也知道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强,有这样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各人也就没有异言。洞玄道:“走吧。”和闵子华空着了两手,当先越墙而出。   承志命沙天广等四人先回。金龙帮诸人也在焦公礼大弟子吴平率领下返回寓所。承志和宛儿跟着洞玄师兄弟一路向北,奔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宛儿先爬了上去,第二是闵子华上,第三承志,最后是他自己。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正当中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崎岖,再走四五里,洞玄与闵子华走上一个乱石山岗,承志和宛儿心中都很讶异,不知这两人带他们到这如此荒僻的地方来有什么东西可看。   上岗又走了二三里,那岗上全是乱石,无路可行,四人都是一身武功,施展轻身功夫,在大石上一蹬,身子跃起,又在另一块大石上着足上跃,快到岗顶时,宛儿已是娇喘连连。   承志拉住她手腕,道:“我帮你一把。”宛儿也不觉他如何用力,自己身子却立即灭少了一大半重量,轻飘飘的一路上山,片刻之间,两人已抢在洞玄与闵子华前头,先到岗顶。   顶上更是怪石嵯峨,峻险突兀,月光下似魔似怪,或锐如剑戟,或猛若恶兽,阴森森的鬼意逼人。   不久洞玄和闵子华也都纵上岗顶,洞玄径自走到一块大岩后面,检起一块石子,在一堆岩石上秃秃的敲了三下,稍停一会,又敲两下,再敲三下,然后把岩石搬开,只搬去六七块石头,下面露出一口棺材。宛儿在这阴森可怖之外乍见黑沉沉的一具棺木,心中凉意直冒上来。   洞玄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宛儿“啊”的一声大叫,惊得动弹不得,只听那僵尸道:“怎么?你们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好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的弟子,这位是焦公礼师傅的小姐焦姑娘。”那僵尸向承志和宛儿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向承志道:“这是我们武当派掌门大师兄水云道人,因为避仇养伤,住在这里。”承志和宛儿这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僵尸,忙施下礼去,水云道人稽首答礼。   承志和宛儿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映托,尤其显得可怖。水云道人脸上现出喜色,说道:“我师黄木道人生前,与尊师金蛇郎君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武当山论剑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行瞒他,答道:“他老人家已去逝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了一声,惨然不语,良久良久,才低声道:“刚才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许得报,唉!那知他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宛儿心中嘀咕:“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那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承志却想:“不知他的对头是什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外无人能够制服?”   这时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承志一惊,心想:“这道人功夫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道:“焦姑娘,我们武当派的弟子,每个人满师艺成下山行道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任本派掌门人,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宛儿道:“我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我们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虚玄道长当时剑术天下无双,可惜性子刚傲了一点,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被各派剑客大会恒山,用车轮战打他一人。虚玄道长虽然剑上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从第十五代掌门祖师起,就定下这个规矩,每人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   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指点之处走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   “行了。”洞玄停步,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闵子华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点点头,向另一处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师父授你匕首时,有四句什么训示?”洞玄也肃然道:“严戒私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承志和宛儿道:“现在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这训示的。敝派子弟纵然不肖,也决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承志道:“这匕首叫做『戒杀刀』?”水云道:“不错,匕首本是杀人利器,但我派鉴于虚玄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定下一条严规,此后弟子如要杀奸除恶,务须得到掌门人的允可。除了受人围攻时不得不自卫外,要是妄杀一人,不论所杀者如何罪大恶极,只要事先未得掌门人允可,等到每两年一次在武当大会时,就得在众兄弟面前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师傅为兄报仇,最初是得过我允可的,不过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杀他,就是犯了门规。”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武当弟子遇敌时武功不如敌人,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他怎么会傻得用这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这刀带走?”说到这里,承志和宛儿都不住点头,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罢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文件杂物,他从中检出一信,递给了宛儿。   宛儿眼望承志,承志点了点头,宛儿在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的是“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道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了,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道鉴:焦公礼之事,小弟弄明白受人愚弄,报仇什么的就此拉倒,但昨晚夜中,小弟戒杀刀忽然被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倘使寻不着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宛儿读完此信,双手发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您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陪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那个狗贼偷了这刀去害死焦师傅,他留刀在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儿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我们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承志连声谦让,不敢居德。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一定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焦宛儿又敛衽拜谢,将匕首交还给闵子华。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于是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走出数百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承志和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过来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不要见怪。”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但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多嘴相求了一句。”按照江湖道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承志与宛儿自然知道,但洞玄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这事决不寻常。承志生就侠义心肠,虽然事不干已,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什么危难之事,兄弟虽然不才,或可助一臂。”洞玄和承志交过手,知他功武功绝伦,不但高出自己十倍,而且也远在武当第一高手的水云道人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先禀过大师兄。”他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良久,似乎难以决定。   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我也不必干预了。”于是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助拳,我们师兄弟三人都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形又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缘无故的同遭危难,请袁相公不要怪我不识好歹。”说着稽首行礼。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英雄气概,当下说道:“道长说那里话来,既然如此,兄弟就此别过。道长如有需用之处,要钱,小弟数十万两银子还筹措得来;要人,六七省的英雄豪杰小弟朼还调派得动。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袁相公如此义气,咱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瞒你,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爱在天下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武当大会之外,很少在山上住。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我们知道这次恩师到南方云游采药,忙分批到云贵两广去找寻,各路都没有消息,我和闵师弟却在客店中得到点苍派云南大理追风剑万方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大理,到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竟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承志忽然想起程青竹所说黄木道人死于五毒教之手的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在郊外见到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和我们武当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了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他肩头和胁下都被钢爪抓破,爪上喂了剧毒,看这这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武当派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并找五毒教报仇,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存亡未卜,五毒教又隐秘异常,竟自找不到一人,寻访了三年多,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大家才离开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北京……”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吗?”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辣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疑事么?”承志道:“现在已经无妨。”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息,大师兄就传下急令,武当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和金龙帮,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大家叫了阵,何铁手那贱婢居然推得一乾二净,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师父,大师兄和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十分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被她左手铁钩钩了一下,下身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带了徒党走了。那知大师兄内功精湛,又因为知道对头身上样样带毒,所以比武之前先服了许多解毒药,身边又带了各种外用解毒膏丹,幸喜没有遭难。”   水云叹了一口气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所以不敢在寓所内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大概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手婢手里,这仇非报不可,不过对头本领太高,所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内。”闵子华插口道:“袁相公怎么也和五毒教结了仇?”承志于是把他和青青在湖上赏雪,遇见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被老乞婆抓伤的事说了一遍。水云道:“袁相公既与他们没有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与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拼。”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成就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恩小怨,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洞玄与闵子华把水云扶出棺材,承志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果然轻松很多。承志见在石岗之上,无酒可以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请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再行送回。洞玄连连稽首道谢。   承志和宛儿缓缓下岗,走到半路,宛儿忽然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承志忽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承志心想:   “这一来,我们和武当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父仇的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能这样硬朗。”两人回进城时,天将微明,承志把宛儿送回金龙帮的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来。他在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木桑道人命青青转授的“百变鬼影”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只觉耳旁风生,衣襟飘扬,正跑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承志斗然住足,一个白影一晃,已从他身边掠过,笑道:“你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人已经窜在他左侧七八丈外。承志见这人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心中一惊:“此人是谁?怎么轻身功夫如此了得?”他少夫人既好奇,又好胜,一提气,发足疾追。前面那人毫不回顾,时间一长,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一口气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人格格娇笑道:“袁相公,今日我才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体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被足底的黑瓦一托,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的夜行衣,非黑即灰,以便夜中行动时不易为人发觉,而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但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不是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承志一面打量寻思,一面拱手道:“何教主有什么见教?”何铁手笑道:“前日袁相公枉驾,咱们身边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所以小妹今日特地来讨教几招。”她一面说一面笑,声音娇柔,身体微微颤动。承志道:“像教主这样高手。在男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厉害异常,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天咱们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承志回答,呼的一声,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那鞭子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个叫做蝎尾鞭,这些倒刺上是有毒的,您要特别小心,好么?”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她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关切体贴,但说的话却又如此厉害,两者毫不相称,承志实在不愿与她毫没来由的比武,一抱拳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挟着一阵劲风,直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再次打到,已经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哈哈!”承志一楞停步,心想:“我几次让她,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以为我当真怕她。”他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承志眉头一皱,暗想:“如是正大光明的人,怎么会用这种下作兵器?她好好一个女子,竟然走入邪魔。”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他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那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襟。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的鞭子么?这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上各检起一片瓦片,两目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片刻之间连踢三脚。何铁手万想不到他下盘功夫如此厉害,刚想运劲夺鞭,对对足尖已将踢到自己腿上,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道:“我还要领教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   咱们五毒教有一种毒蟾砂……”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见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原来何铁手所放的毒蟾砂是一种细小的钢钉,机括装在自己胸前,发射暗器时只要右手在自己腰旁轻轻一按,一阵钢钉就由强力弹簧的弹动激射而出。她施发暗器不必先取准头,只要自己身体正对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剧毒极狠的暗器就射了出去。要知武林中的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何铁手这种毒蟾砂却是天下第一阴毒的暗器,外教的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面伤者弘后也必送命。   他们教内之人,称之为“含砂射影”的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   承志身子未落,三枚围棋子已向她要穴上打了过去,怒喝:“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粒棋子,玉手一翻,接住了第三颗,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力,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承志落下来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棋子掷来的力道竟也不弱,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震:“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棋子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等手伸出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承志头上罩来。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   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用我兵器,害不害臊呀?”她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承志把蝎尾鞭往屋顶上一掷,叫道:“我如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那是软红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又细又长,一招出来,四面八方的同时打到。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那知她的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刚收回自卫,本来缩回来的又反击出去,攻守连环,毫无破绽。拆了十余招后,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他们五毒教喜欢饲养毒物,这蛛索的运用果然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斗然欺到何铁手的背心,伸出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急中生智,忽然身体一侧。承志见这一招如点实了,自己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一阵发热,不敢再伸过去,何铁手乘势左手反手一钩,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您缝好。”   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扯下了右手割破的袖子,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伸手在背上一抽,右手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金钩。   承志见她武器层出不穷,愈来愈怪,不知是何用意,说道:“我说过夺下你的蛛索之后,你们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承志一想,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样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道:“瞧你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她左手上的铁钩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什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   承志听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为戒惧,只怕她又使什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承志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承志后心递到。   承志身形一偏,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一跃,双钩霍霍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承志身边纵横盘旋。她在双钩上的造诣果然非同小可,不但胜过洞玄、闵子华,而且远在温氏五老之上。承志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近要用擒拿法夺她金钩,都被她及时避开,或用铁钩护住。她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活非凡,远非一般兵刃所及。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后仍旧打她不退,心中焦躁,伸手入怀,乌光一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他自下华山之后,从未用过正式兵刃和人对敌,这时遭逢高手,破例取出宝剑。何铁手一见,脸色惨变,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承志道:   “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那里抵挡得住,只听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蛇剑削去半截。承志喝道:“你再来纠缠,把你铁手也削断了。”何铁手果然不敢再逼近身来。   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正条子胡同头,就知大事不妙,只见洪胜海躺在血泊之中,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承志抱了他入内,只见一所豪华富丽的宅子已被毁得不成模样,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毁,想是经过一番剧战。承志越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襟替洪胜海扎住了伤口,直奔内当,里面也是处处破损,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伸吟。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青小姐,青青小姐……给…五毒教掳去啦。”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人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承志不及多问,一跃上屋,首先见大威与小乖搂着哑巴,吱吱而叫,似乎无法可施。牠们见承志回来,一拥上前,满怀事情要诉,苦在说不出口。承志见沙天广脸上污黑,中毒极深,哑巴身上也受创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高手,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承志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么如此胡涂,竟让这贱婢稳住了也没发觉。”   宅中的僮仆在恶斗时都已逃散,这时见天已明亮,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承志把哑巴等人抱下地来,写了一张字条,命一名仆人急速送到金龙帮的寓所去,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来救人。   承志一面替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后卧床未起,所以未遭毒手,他道:“三更时分,大威和小乖先发觉了敌踪,吱咕乱叫,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他一上屋,立即被十多名敌人围住了,他不能开口叫唤,就乱踢瓦片,招呼大伙儿上屋应敌。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好干着急。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来的人实在太多,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拼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青小姐也给他们掳去了,袁相公……咱们实在对你不起。”承志道:“那是我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现在救人要紧。   ”   他到马厩牵了一匹骏马,上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他心中又急又怒,高声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獒来,后面跟着数十个人,承志心想:“这时不能再对他们客气,得先立威慑敌!”左手连挥几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承志桡着众犬转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时乘隙喷射毒汁,那知他杀毙众犬时如此迅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头便走,余人一拥进内,承志跟着冲进。五毒教人众待要关门,那里还来得及。红墙的门本来洞开,五毒教人众尚未退回,承志已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只听见嘘溜溜的一声口哨声,五毒教人众排成两列,中间屋里走出来十多个人,当先一人是作老乞婆装束的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程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璈等一批教中高手。承志道:“在下和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舍下,将在下的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什么缘由,我要向何教主请教。”何红药道:“你家里的人和我们没有冤仇,那不错,所以我们手下留情,没有当场要他们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至宝,他们的伤很容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折磨。”承志道:“她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情对你们不起?”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姓温的贱货生的?”承志一惊,心想怎么她连青青的母亲姓温都知道了?   何红药见承志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什么?”承志道:“你们如与金蛇郎君有梁子,干什么不径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与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承志不愿再与这老乞婆啰苏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重重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   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房门冲去。两名五毒教徒来挡,承志双掌起处,把两人直掼出去。他一冲入内,见厅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一腿踢开房门,只见房里有两名教众卧在床上,原来都是日前被他用“分筋错骨手”扭伤了关节的人,正在床上养伤,见他人来,吓得跳了起来。   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找了一个遍,不但见不到青青的影子,连何铁手也不知去向。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一面和承志邀斗,一面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承志知他在五毒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当下叫道:“好,我领教领教阁下的毒砂掌功夫!”   施展百变鬼影轻身功夫,双足一蹬,已跃到他的面前。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试。”   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如换掌拆招,我或许打你不嬴,现在你和我毒掌相碰,可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见对方手掌一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已被承志提了起来。五毒教众齐声吶喊,奔来相救,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一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法,不敢逼近。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那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承志伸手在她脊骨旁穴道一指戮去,潘秀达背上剧痛无比,有如一根钢条在他身体内绞来搅去,承志手一松,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但他确是硬汉,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肯说一个字。承志道:“好,你不说,旁人呢?”他灵机一动:“我的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我都给他们点上了,瞧何铁手敢不敢相害青青?”   五毒教人众见潘秀达被擒,在程其斯率领下一拥上前,承志心想:“他们必定有甚么严厉的教规,所以宁死也不肯吐露机密,我一齐将他们点倒再说。”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众中武功好的人还抵敌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来路,身上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个人。何红药见势头不好,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五毒教人众都跟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个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对承志怒目而视。   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那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毫无声息。承志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去看了一下,终于废然退出,抓了几名五毒教的教众来逼问,那些人只是闭目不答,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承志巡视了一周,知道各人性命无碍,但自己意中人落入敌手,只怕不能幸免,不禁愁肠百结。宛儿在一旁宽慰,同时又派出许多帮友四处去打探消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承志心里焦急异常,双手用力一扯,拉断绳索,还未打开包裹,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只觉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那独眼神农单铁生。承志一跃上屋,四下一张,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那必是五毒教中送尸首来的人,当下提气急追,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承志一来救人心急,二来艺高胆大,也不理会“遇林莫入”的戒条,一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有数十个人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阔论。一个人偶然回头,突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那些教众,举手踢足,把他们穴道点中,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用棋子掷打,只听见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一役把程其斯、齐云璈等五毒教中全部高手一鼓作气的点倒,只是何铁手和老乞婆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他们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他回到自己住宅,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承志命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到京兆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中毒惨死的模样,自然知道是是五毒教下的毒手。吴罗两人应命去了,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承志焦虑挂怀,那里睡得着觉,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大约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只听见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承志思潮起伏,自责这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了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忽然寂静中围墙顶上轻轻一响。他心想:“如是吴平等回来,他们轻身功夫无如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仍旧坐在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承志道:“有劳何教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毫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一身白衣,飘然而入,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承志微笑不答。何铁手笑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一个回合是没有输嬴。”承志笑道:“我想咱们不必再较量下去啦。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您头疼的呢。”承志心中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与这年纪轻轻小伙子为难。而且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手嫣然一笑道:“这个将来再说,现在我要喝酒了。”   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僮的装束,亲自端酒菜到承志房里来。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僮也是这样的品貌。”承志斟了两杯酒,何铁手仰头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咱们的酒,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宛儿接口道:“咱们的酒没有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干杯!”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只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心中暗忖:“我所识女子之中,论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豁达豪迈,都是女中之须眉,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片真情,温柔宛孪,令人不能自己。那知还有她这种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都有。”   何铁手见他微微出神,也不言语,只是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语道:“袁相公绝世武功,小妹心折之极。尊师金蛇郎君听说当年也不会这种点穴手段,那么这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承志道:“不错,我另外还有两位恩师。”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三家之所长,怪不得神乎奇技。小妹今晚过来拜访,是求师来啦。”承志奇道:“兄弟不懂,请何教主赐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如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   承志哈哈大笑道:“何教主是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跟兄弟开玩笑。”何铁手道:“你如不教我解救你点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承志道:“只要你把我的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收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了?”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那敢授人艺业。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朋友们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心中怒气渐生,暗想:“你们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一拱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了啦。”一边道一边敛衽万福,嘻嘻笑道:“好啦,好啦,我给您陪不是。”承志还了一揖,心中怫然不悦,对她的行动颇不以为然。何铁手道:“明儿我把那位姓夏的小兄弟送回来,再请您的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承志道:“就此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承志只得一路送出去,僮仆们点烛开门。   宛儿跟在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乘众人转弯时故意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一望,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宛儿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僮仆手执火把,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以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地方,她如再来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钻入轿底,手脚攀住了轿子底下的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见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飞步而去。   第二十一回  怨愤说旧日  憔悴异当时   焦宛儿躲在暖轿底下,只觉这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心中不禁有点害怕,这时正当隆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热气一呵,化作了冷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宛儿只好任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被何铁手发觉。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忽听一声呼叱,轿子登时停住。只听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宛儿心中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兄洞玄道人。”只听见四周脚步声响,想是已有许多人把暖轿围住,轿夫们把轿子放下,各自抽出兵刃。宛儿拉开轿障一角,偷偷张眼外望,只见东边角落上站着四五个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当先一人依稀正是洞玄道人。宛儿心想:“西、北、南三边想必也都有人,他们武当派是大举来报师长之仇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经跃出轿外,娇声喝道:“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要想干什么?   ”洞玄道:“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那里,快说出来,那就免受折磨。”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失去了问我们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人没照顾。”宛儿心道:“原来这人说话都是这么一副娇声媚气的声口,我先前还以为她故意向袁相公弄姿作态呢。”洞玄怒道:“你们五毒教到处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   长剑一挺,就要上前。何铁手笑道:“武当派号称剑术正宗,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在知道我们教里许多人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笑声未毕,只听见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被她下了毒手,一时呼叱怒骂,兵刃交并。   这次武当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她见武当剑法迅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到了特强高手,才受克制,其实普通剑客,决非武当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被武当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攻击过来可抵挡不住,只得屏息观斗。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气森森,看得她惊心动魄。   何铁手双钩功夫果然了得,在数十人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   再拆数十招,何铁手力气渐渐不支,闵子华一剑削来,疾攻项颈,她头一偏侧避,旁边又有两剑攻到,只听见铮的一声,一件东西滚到轿下。宛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以给袁相公除了一个大对头;急的是她如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二十余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洞玄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收起,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的四周,洞玄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里?他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快逾闪电,又伤了武当派的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各人见她狠毒,下手不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突然远处嘘嘘溜溜一声吹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走的好,否则要吃亏的呀。”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舍生忘死的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真还道她是在和情郎谈情说爱哩!”   洞玄叫道:“先料理了这贱婢再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燥,不忍见这样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一个姑娘被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不成?”何铁手笑道:“您这位道长说什么?”那道人呆了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地金光一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那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何铁手的金钩已在他背上刺了一钩。   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洞玄分出八名高手迎上去阻拦,只听见金铁交并,八个人败了下来,武当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洞玄等数名高手仍旧力攻,她竭力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一名道人高叫:“好,好!长白三英,你们三个卖奸贼也来啦。”一个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   ”宛儿心中十分惊疑:“长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被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他们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难道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这时五毒教一面的帮手愈来愈多,武当派眼见抵挡不住,洞玄发出号令,众人齐齐退却。他们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纹丝不乱。何铁手见他们虽败不慌,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   武当派人众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吃卷残雪。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何铁手道:“幸亏姑姑你搬兵来得快,温家四位老伯伯和长白三英又聚在一起,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示大容易呢。”一个白须老人道:“武当派和华山派有勾结吗?”另一个嗓音粗重的人道:“金龙帮和那姓袁的小子勾结在一起,咱们兄弟既然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那么姓袁的必定会去和武当派为难。”那白须老人笑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宛儿在轿下听见了“借刀杀人的离间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那知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也坐不成啦。”众人一拥而去,何铁手和长白三英及四个老人走在最前,其余的跟在后面。宛儿等他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地方竟是在禁城之前,眼望着何铁手等进宫去了。   宛儿不敢在这地方停留,疾忙回到正条子胡同,把经过的事细细对承志说了。承志向她凝望半晌,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拜了下去,承志不便伸手相扶,只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大人的血海深仇,这事着落在兄弟身上,焦姑娘要是再行大礼,那就是瞧不起兄弟了。”他沉吟了半刻道:“事不宜迟,我就进宫去找他们。”宛儿道:“这些奸贼不知怎样,竟混进了皇宫内院。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去恐怕不大好吧?”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它,那知一到京师之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原来那是满洲夷王多尔衮写给北京司礼太监曹化淳的,本来命洪胜海送去,承志知道这信将有大用,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宛儿大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僮。”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也是一片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   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扮已毕,果然是一个俊悄的小书僮。承志笑道:“我可不能叫你作焦姑娘啦!”宛儿笑道:“你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两人正要走出,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京兆尹衙门戒备很严,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们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承志点点头道:“好!”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   宛儿眼望承志,听他示下。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许多高手在内,我一人保护宛儿已经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并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臂伤之后,身体没有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承志心中一动:“听他语气,似乎有意要我与宛儿单独相处。   昨日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两个青年男女深夜出外,或许已引起别人疑心。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瓜田李下之嫌,还是避一下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快去换衣吧。”罗立如大喜,入内更换僮仆打扮。吴平跟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什么?”吴平道:“袁相鈆对咱们金龙帮有大恩,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道:“你说让师妹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之灵,一定也喜欢这样。你跟去干什么?”罗立如道:“大师哥你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在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事,能够成就这件美事,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罗立如对这位小师妹已暗中相思了好几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平时又不茍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时极有威严,所以一番深情从来不敢吐露半点。自从断臂之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宛儿多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然若失,但随即转念想道:“袁相公如此英雄,与师妹正是一对。她终身有托,我自然也代他欢喜。”   承志从铁箱中取出许多珍宝,包了一个大包,命罗立如捧在手里,来到宫门,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见是曹太监的客人,恭敬异常,忙一路引了进去,走到一座殿前,禁军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的人也不断掉换。最后从花园右侧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走了一阵,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献上清茶点心。一直等了两个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谈话,坐着枯候。再过一会,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承志问了几句暗语,承志照着洪胜海先前说的答了,那太监点点头出去。   过了片刻,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老太监入来。承志见他身上穿得十分华丽,气派极大,心想这大概是明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那先前进来的太监果然道:“这位是曹公公。”承志和罗立如、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九王爷好么?”   承志道:“王爷很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曹化淳道:“咱们皇上性子真是又刚又固执,我进言了好几次,他总说借兵灭寇之事后患太多,只求两国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之后,重重酬谢九王爷。”   承志本来不知满洲的九王爷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什么密谋,因为洪胜海在九王爷驾下地位不高,最机密之事不能预闻,只是传递消息之使而已。洪胜海不知道,承志自然也不知道了。承志这时听见曹太监之言,耳中嗡的一声,心里砰砰乱跳,头顶上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原来他们要师法向沙陀借兵灭黄巢的故事,满洲人如此心急,显然是不怀好意了。”他虽然镇静,但这消息太大,不免脸有异状,曹化淳会错了意,以为他因这事没有办妥所以心中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另有一计呀!”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咱们王爷是十分佩服的。”曹化淳笑而不言,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只见一阵耀眼,室中充满了珠光宝气。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普通珠宝真不在他的眼里,但这一阵宝气迥然有异,不禁站起身来,走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美玉宝石,不计其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就是价值连城,颗颗精圆,真是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玛瑙球,别说这样大的翡翠不易见到,而雕刻之精,更是难得,那狮子勇猛雄健,栩栩欲活,曹化淳看了一件,又看一件,良久良久,不忍释手。他想拿一件最次的珠宝赏给承志,但拿起一件,放下一件,始终不能决定,最后心一狠,暗道:“赏他银子便了。”转身对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东西?”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道皇上很英明,借兵灭寇的事不好办,但总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被他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手一挥,对罗立如和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承志点点头,早有小太监来陪了两人出去。   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携住承志的手,低声道:“你知道九王出兵,有什么条款?”   承志心想:“要骗出他的机密,必先说点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于是道:“公公是自已人,说给你听当然不妨,不过这事可机密之至,除了九王,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九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古人说道:大丈夫得志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洪老弟的事,包在老夫身上。”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连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心想:“这人十分机灵,又是九王心腹,收为己用再好不过,”于是问道:“洪老弟是那里人?”承志道:“是广东人。”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做镇守广东的总兵如何?”承志又连忙道谢,说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九王爷的意思是……”他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不能泄漏,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说?”承志低声道:“满洲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九王爷要大明皇上割河北和山东以北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承志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九王多尔衮亲笔书信,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曹化淳岂有不知。他一面沉吟,一面点头道:“现在天下大乱,今早传来军讯,潼关已被闯贼攻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我们大明还有什么将军能用?九王再不出兵,眼见闯贼就兵临北京城下了。”承志听说闯王已破潼关,杀了明军第一大将孙传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欢悦之情,忙低下了头,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旧固执,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承志心中砰砰乱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必须谋定而后动。曹化淳道:“哼,今上既无平贼之策,只好立明君,大明江山送在他手里不要紧,难道咱们跟着他送死?”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总比陷于贼手好得多,他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心想这人虽是九王心腹,但究竟第一次见面,机密大事岂可吐露给他知晓,忽地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报给九王,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四名小太监,捧起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另有四名小太监领着承志、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屋中宿歇。晚间开上膳食,十分丰盛,眼见天色已黑,四名小太监道了安后,退出房去。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国家危急之极,我出去打探一下,再要查明夏姑娘是不是被拘在宫里。”   宛儿道:“袁相公,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和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来,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取出了明晃晃的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儿,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把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的衣服,刺尖抵入了他们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原来魏忠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这时早已伏诛。他当下把动弹不得的两名太监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宛儿波波的一声,吹灭蜡烛,室中登时漆黑,她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又点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名太监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你领我们到曹公公那里去。”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领着两人向前走去,走了一盏茶时分,转弯抹角的行了一里多路,来到一座大楼前面,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在这里。”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左手肘在他胸口一撞,已闭住他的穴道,托起他的身子,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见第二层楼上灯火辉煌,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然后面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总是在楼上吧。”一边说一边回头,见走来的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五人穿的都是太监服色。那人笑骂道:“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那五人入门时灯光在门上明晃晃的朱漆上反映出来,照在几人脸上,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的衣角,等五人走上了楼,低声道:“是长白三英!”宛儿大惊:“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承志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咱们上去!”两人紧跟在长白三英的后面,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丝毫不加阻拦。到了二楼,前面两名太监领着长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和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只听房里那提灯的太监隐隐约约的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一间书房。长白三英坐在中间,他们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径自向前,猛然抬头,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你们三位去吃饭。”长白三英斗然见到焦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李刚第一个跳了起来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宛儿道:“不错,所以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呀!”史秉文眉头一皱,擦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一跃而前,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后领,提了起来,同时一脚踢在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轻轻一合,史氏兄弟头碰头的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长白三英都已被打得人事不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手起刺落,猛向史秉光胸口戮去,承志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快躲起来,有人上来。”   只听见楼梯脚步声响,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回书架后面,再回来抱起李刚,和宛儿两人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一个人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人声音道:“辛苦您啦!”承志和宛儿听出了那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个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承志暗暗寻思:“衢州石梁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夜瞧见的四个老头子竟是他们,怪不得武当派的洞玄道人他们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外面众人寒暄未毕,曹化淳和几名江湖上的高手已走进室来。只听曹化淳给各人引见,竟然有方岩的吕二先生在内。   承志心想:“温明施被我打中了穴道之后,无人相救,大概已成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它人众,我一人却万万抵敌不过。”只听曹化淳道:   “长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那里去了。”承志暗中偷下重手,将长白三英闭了三处穴道,他们就是醒来,也出声不得。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的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咱们。”这时听见众人挪动了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曹化淳该嗽两声,压低了嗓子说起话来。承志知道大奸谋就要吐露,屏息倾听,只听他道:“闯贼已经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众人发出一阵纷纭之声,想是首次听到这重大消息。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就要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那只好另立一位能护持社稷的明主。”何铁手笑道:“那就立诚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天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荣。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奇功却是大家的。”他见大家没有异议,当下分派职司。   只听他道:“再过一个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请带领得力的弟兄在皇上寝宫外面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人伏在书房外面,由诚王爷入内进谏。”吕二先生道:“周大将军掌握兵权,他是忠于今上之人,要不要先除了去?”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早被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早知若要拥诚王登基,周大将军与霍尚书是两个大碍,所以令小妹连日派人到户部去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种小事,听说今天已把周大将军与霍尚书革职拿问了。   ”众人一阵大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那些红衣童子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中间还包藏着一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逞精明,落入别人圈套之中尚且不觉。又听曹化淳道:“现在各位请下去休息一忽儿,待会兄弟再来奉请。”   吕二先生与温氏四老等都告辞出去。   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长白三英为什么不来?他们别去向皇上告密。   ”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这件事咱们索性瞒过他们。不过长白三英是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一件大功,要说背叛九王,那决不至于。”何铁手道:“什么大功?”   曹化淳道:“他们盗了武当派一个姓闵的一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焦公礼,这样,江南武林人物势必要自相残杀,咱们将来避到金陵去就舒服得多啦。”宛儿早有九成相信是长白三英害她爹爹,这时再无怀疑。承志听到这里,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什么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点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样清楚,真是难得。”曹化淳干笑了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那一个不是贪图富贵?那一个讲什么仁义道德?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和朝廷大臣商议,却来礼聘各位拔刀相助,就是这个道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书房。   承志躲在书架后面窃听了这番谈话,知道事情十分紧急,可是应该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国难家仇,百感交集,一时间思潮起伏。宛儿见承志沉吟,低声道:“这三个奸贼怎么办?小妹可要杀了。”承志道:“好,但不要流血,以免被人发觉。”他捧起史秉光的头颅,指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呜』这一招么?”   宛儿点点头,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这奸贼哼也没哼一声,登时气绝而死。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与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哭了起来。承志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什么地方去。”宛儿拿得起放得下,立时收泪,随着承志走出书房。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叉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儿身穿太监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无妨,于是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了几个庭院,望见她走进一座屋子里去了。   承志和宛儿跟着进去,一进门,就听见东厢房中青青在破口大骂:“杀千刀的五毒教,不要脸的何铁手,教你四只爪子都变成了生铁……”承志一听,再也忍耐不住,直闯了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正在煎药添香的服侍她,承志一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叫了一声:“大哥!”承志走到床边,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她见宛儿站在承志后面,说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的伤不碍事么?”青青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忽道:“那何铁手要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承志心想:“他们另有计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我现在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么?”青青道:“什么宫里?”承志心想:“啊,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在深宫之中。”只听见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内监,塞入橱中,见四下再无藏身之所,而门外的人就要进来,只得一拉宛儿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何铁手和何红药已经进来。何铁手盈盈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吗?咦,服侍你的人那里去啦?这些家伙就知道偷懒。”青青道:“是我叫他们滚出去的,谁要他们服侍?”何铁手不以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气。”她走近药罐,叫道:“啊,药煎好啦!”拿起一块雪白的丝棉,蒙在一只银碗上,然后把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何铁手笑道:“这药治伤最是灵验不过。你放心,药里要是有毒,银碗就会变黑。”青青起初见到承志,本是满怀欢悦,但随即见到宛儿已很有些不快,后来见他们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态好象颇为亲密,一时满心怒气,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家心思细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心自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心里十分气苦,不觉身体发颤,承志随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轻怕怕宛儿的肩膀,表示安慰。何铁手却不知道其中的周折,笑道:“别发脾气啦,待会我就送你回家。”青青道:“谁要你送,难道我自己就不认得路?”何铁手只是娇笑,那老乞婆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姓夏的小子,你既然落入我们手里,我何红药那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那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那里?”青青听见她侮辱自己母亲,那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药,连碗带药,劈脸往何红药掷去。何红药向旁一躲,乒乓一声,药碗在墙上撞得粉碎,但脸上终究还是热辣辣的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喝一声:“浑子小,你不要命了!”   承志在床底下凝神注意着外面动静,见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变,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只听何铁手叫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一声道:“干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被点中了穴道,非他亲自来施救不可。”何红药微一沉吟道:“好,咱们不弄死他,但总得让他先吃点苦头。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更做了可怕的表情,直伸到青青面前。何铁手道:“姑姑,你何必吓他?”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这小子生得俊,你护着他了。”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听见一阵悉率之声,想是她从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似乎又是詑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她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绢上的肖像。   承志一瞧,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双颊晕红,穿著摆夷人的装束,头上用布缠住,相貌很是俊美,依稀之间,面容轮廓还与何红药有点相似。承志正感奇怪,又听何红药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个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何红药怒道:“你这小鬼那时候还没出世,你那里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有对我不起,我怎么会弄成这个样氶?怎么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青青道:“你越说越奇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和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道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有什么干系?”何红药大怒,一掌向青青脸上打来,何铁手伸右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的说。”何红药喝道:“你亲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他,你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他了?你伤害了他,就是伤害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见你长辈,让你三分,要是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份,气焰顿剎,颓然坐在椅上,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一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所以把你爹迷住了,是不是?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了许多许多梦,梦见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青青道:“我妈已经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   ”青青道:“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说道:“我逼他说出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好好好,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妳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床里,不再理她。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们的人,再放这小子。”何铁手道:“那当然!”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承志和宛儿都吃了一惊,但她并不往床底下瞧,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承志一看,见是:“下三年毒蛛蛊”六个字,何铁手左脚在地板上擦了几擦,把灰尘中的字迹擦去,道:“好吧,就是这样。”   承志暗暗寻思:“那是什么意思?……嗯,是了,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要先给她吃毒蛛蛊,毒性在三年之后方才发作,那时无药可解,她们就算报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在暗中瞧见。要是我不来……”他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   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承志见她双足将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听我话?”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呀。”何红药怒道:“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存心给你过世的爹爹报仇。”她气冲冲的回了转来,坐在椅上,似乎是在强抑怒气,筹思暗害青青之策,室中登时寂静无声。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儿,青青忽在床上猛搥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什么呀?”   承志大惊,就要窜出,宛儿拉住他手往里一缩,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你安心睡一忽儿,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声,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一阵灰尘落在承志和宛儿头顶和衣领之中。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方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们两人到底是何居心?”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谋,这事关系到国家的气运,实在非同小可,所以他坚忍不出。   青青心中气愤,那知何红药比她还要恼恨,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然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然传给了你,你有了生杀大权,可是我对你说,咱们教里虽然不禁情欲,但我遇到的惨事还不值得你心惊么?”何铁手笑道:“姑姑遇到了负心汉子,就当天下男人都是薄幸郎。”何红药道:“男人中当然也有好的,然而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你瞧他模样儿,和金蛇真没什么分别,谁说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样。”何铁手道:   “他爹爹和他一样俊么?怪不得姑姑这样倾心。”承志在床底听着何铁手的语气,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这人绝顶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是执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说给你听,是祸是福,由你自决吧!”   何铁手道:“好,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但给他听去了不妨么?”何红药道:“让他知道了他父亲做的坏事,将来死了也好瞑目。”青青跳了起来,叫道:“你瞎造谣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那里会做坏事?我不听!我不听!”何铁手笑道:“姑姑,他不爱听,怎么办?”何红药道:“我是说给你听,他爱不爱听,理他呢。”青青先用棉被蒙住了头,可是后来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在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你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然听见树丛里有飕飕的响声,我知道有蛇逃走了,忙循声追过去,果然见一条五花正在向外游走。我觉得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会少的,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拿牠,一路跟在牠的后面。只见牠游到树丛后面,径自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何铁手道:“干什么?”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那就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红药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少年。手里拿着点燃了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被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很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谁和你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连忙叫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个木箱来放在地下,那箱子角上用细绳儿缚着一只活的蛤蟆,一跳一跳的,那男子一拉绳子,箱子盖忽然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拼命想稳住身子,那男子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的手法虽然跟咱们教里的完全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这一来,我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着:“那时我心里也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他怎么敢这样大胆,到这里来捉咱们的蛇?难道不知道五毒教的威名吗?这时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来,伸到五花的口边,五花一口就咬住了铁棒,我慢慢走近细看,原来那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一咬住,她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那铁管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来偷毒液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有许多毒蛇不肯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吹,他想不到这管子吹出来的声音这样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咬了他一口。他连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那里容得他,当即上去劈面一掌,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那里是他的对手。”何红药白眼一翻道:“我虽然打他不过,但缠过了他,总教他缓不出手去拿药,等到他第三次将我打倒,他伤口毒发,昏了过去,我走近一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年纪轻轻的就这样送了性命,实在太可惜了,而且又是这样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于是姑姑你就将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他了。那时我很年轻,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不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不由自主的神魂颠倒。过了三天,那人毒气退了,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的性命,什么事也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虽然武艺已成,但对头功找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有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所以赶到云南来想讨教五毒教的功夫……”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这样才打起交道来。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懂得了一些炼制毒药的门道,就来偷咱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准备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液给他,他为了报答我,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去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点头答允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说不定,他报大仇还少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所以要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不是真有此剑,就算有,什么时候能盗到,也很难说。”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做事真是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我给他迷住啦,只想要他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好象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应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是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被鬼迷住了一样,我就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被它碰到了都得削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对他说,那就是咱五毒教代代相传的碧血金蛇剑!”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   何红药继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咱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洞外有十八名弟子把守。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求我求我,我最后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就放咱们进去。”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虽然大胆,这条教规却不敢犯。我脱光了衣服,双手撑地,倒行入洞,他也学我的样子。这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轻身功夫很好,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碧血金蛇剑。那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就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地图了。”   第二十二回 心伤落花意 魂断流水情   何红药停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见他把三宝一齐都拿了下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一定要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青青插口问道:“那是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想报仇,那里会要你们五毒教的地图?”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咱们教里十几代传下来的宝物。哼,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话,就是望着我嘻嘻地笑。咱们规矩,进毒龙洞时身上不许穿一丝一缕,那时候他这样笑着,我就迷迷糊糊的把身子交给了他。后来,我也就不去问他什么了。我们两个人偷偷把三宝都盗了出来,他说报仇之后一定把三宝归还。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念着他,两年来没一点消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现了一位怪侠,手中使一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做『金蛇郎君』,我知道一定是他,心里挂着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一查就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做教主,自己妹子犯了这事,一气就病故了。姑姑依着教里规矩,身入蛇窟,受千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欺仄。何铁手又道:“她把伤养好之后,就出外求乞,我们教规规定,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样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孔中一哼道:“起初我还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说他在冲州杀人报仇的事。我要和他会面,但是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找到,等到我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被人抓住了。我几次想救他,但敌手防备得很是周密,总是找不到时机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我很是奇怪,捉摸不透他们要拿他怎么样,后来才知道他们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原来图上画的是一处藏宝的地点。有一次,我终于找到空隙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他身上的筋脉都被敌手挑断了,已成为废人,押着他的敌人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不计抵敌不了,现在只有一线生机,他要骗他们到华山绝顶去。”何铁手道:“姑姑,以后的事我更不知道了,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脱险,那就是华山派的八手仙猿穆人清。”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讲到了承志的师父,也更加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天下拳剑无双的一位高人侠士,他虽然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只要见到他这样受人折磨,必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峨嵋的道人们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赶快到华山顶山找到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允了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穆大侠置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横剑自刎,总要救他出来。我见敌人看守很紧,不能跟他多说话,就抱着他亲亲他的脸想退出去,那知一挨近,忽然闻到他胸口有一种女人的香气,我伸手到他衣内一拉,拉出来一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身体打战,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他要是不说,我就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一副很是高傲的神气。你瞧,你瞧,这小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她说到这里,声音很是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还想逼他,石梁派看守他的人回来了。我实在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样大的苦楚,他却撇下我另外有了情人。等他们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什么穆大侠,暗中给看守他的人下了毒,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姓温的根本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我把他藏在一个山洞里,他们偏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大举搜山,这样得罪了穆大侠,暗中施展绝技,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也下山去了。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贼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说出来,我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去将他心上人杀死,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所以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拿了鞭子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狠狠的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样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愈是打得厉害,他俞哈哈大笑。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我过,说他的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是天真,比我要好上一百倍。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他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到第三天上午,我们两个人都饿得没有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他却守在洞口,他说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然没有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却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址来,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薄幸。他哈哈大笑,说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样僵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我知道这时穆大侠下山云游去了,一两年之内不能回山,没人能来救他。”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我才没这样容易让他死。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进洞去将他双足都打折了。”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道:“听姑姑说完吧。”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以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上山去给他瞧瞧,看她还能不能夸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我想那姓穆的一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梁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于是我匆匆回山,那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另有别人相救。二十年来,江湖上没再听到他的消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山洞之中,一定是知道这冤家魔头必要重来寻他,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别派的人求援,于是入洞自杀。   他正自沉吟,何红药忽然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果真留下了你这逆种。你妈妈呢?我知道她姓温,可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不说出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齐往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往被里一缩,何铁手忙申手挡住。何红药怒道:“你要也说出她父母的地方来,我就饶了他。”何铁手道:“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武当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君,偏巧让我听见了,我当然要逼他说出那负心贼的地方来。”何铁手道:“你关了他这些年,他始终不说,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多结冤家也是无用。”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武当派与五毒教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这么说来,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了。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锥打咱们的狗子,这三宝看来都落入他手里,你身为教主,怎么不想法子?”何铁手笑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您出去息一会儿吧。”何红药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我都对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气,全凭你吧!”   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何铁手道:   “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承志在床底见两人走出房去,步声渐远,忙钻了出来,叫道:“青弟,咱们走吧。”青青怒目望着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床底的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承志道:“快起来,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道:“我偏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只要稍一耽搁,不是无法脱身,就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拉她,青青又恼又恨,双手拿任他手张口就咬,承志出其不意,险被咬中,急忙中一招“青凤展翅”,一甩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什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宛儿忽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来。”承志道:“你到那里?”宛儿也不回答,推开窗户,跃了出去。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体,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真把承志闹得无法可施,他又不敢走开,只怕何铁手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声响,,他一纵上梁,横卧在房顶梁上,只见何铁手重又进来,关上门闩,慢慢走到青青床边。   承志手中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稍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救人。何铁手凝望青青的背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一句话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尊大人这样一往情深,您说她是下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她问的是这样一句话,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溅?”她提高了声音道:“忘恩负义,那才下贱。   ”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承志听的,不禁大喜,轻轻道:“令尊与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令堂的住所,拼着舍弃性命来保护她,实在是情深义重之人。”青青道:“可惜世界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何铁手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她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来维护你,你会永远记着她吗?”青青道:“我可没这样福气。”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什么会这样情痴,见了一个男子就这样钟情……我,我……好吧,我不要你什么,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一掉头走出门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爱上你啦。”青青道:“什么?”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青青一想何铁手这几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情有所钟的样子,原来她一见倾心,竟没再留神自己的女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承志笑道:“你娶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那独臂的罗立如。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   宛儿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您相助,我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想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您十分钦佩,您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一件事求您。”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再说。”宛儿道:“不,我要请您作主,将我许配给师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什么?”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道:“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笑道:“好呀,我恭喜你们两位啦。”承志知道宛儿是为了表白与自己清白无他,所以不惜自行提出下嫁这位独臂师哥,完全是要除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的意思,不禁十分感激。青青这时也懂了她的意思,颇为内愧,拉着宛儿的手道:“妹妹,我对您无礼,您别见怪。”宛儿道:“我那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曲,不觉凄然下泪,青青也陪她哭了起来。   忽然间门外步声又起,这次似有七八个人,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纵过了推开了窗格,只听何铁手在门外喝道:“到底谁是教主?”何红药道:“你不照教规行事,咱们拜过教祖,只好另立教主。”又有一个男人声音道:“那小子是本教仇人,教主您何必尽护着他?”何铁手笑道:“我不许你们进去,谁敢过来!”另一个粗壮的男子声音道:“咱们先料理了那小子,再来算自己的帐。”脚步声响,奔向门边,只听见惨叫一声,一人倒在地下,想是那人被何铁手伤了。   承志挥手叫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这时门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众竟自内叛,和教主斗了起来,斗不多时,有人蓬的一声,一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去,那人只见到承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小子跑啦!”何铁手倒也一惊,众人罢手不斗,涌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何铁手跟着出窗,她身法既快,眼力又好,只见一个灰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人的毒手,那知这人影转瞬奔过几重院子,在一座碧瓦红墙的宫院中隐没了。   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他们追逐自己,奔了一阵,估计青青、宛儿、罗立如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精致的宫殿,当下直窜入内。一进去,只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边上一扇门,在门后一躲。他定了一下神,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廉软帐,鹅黄色的地颤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上放着女人用的梳装物品,到处是古董摆设,看来是皇帝那一个宠妃的卧室了。承志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出去,正好和这些宫女遇上,一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他们的奸谋必延搁,说不定另有花样,还是躲着暗中行事为妙,当下身子一闪,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后面。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个宫女引着一个女人进来,一个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书?”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卧宫,最好快点儿睡吧,别瞧什么劳什子的书啦!”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另一个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承志只感到眼饧骨倦,颇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承志微微一惊:“怎么这声音好熟?”同时暗暗着急,心想她画起画来,谁知是不是一时三刻能够画好,宫女们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然有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吟道:“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韶龄少女,怎么心情如此抑郁,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响,不觉好笑:“我是江湖上的草莽,平生没进过京师,那里会见过这种金枝玉叶,总是她说话与我相识的人近似吧啦!”   这时那公主已走近案边,只听见纸声悉悉,调朱研青,作起画来,承志好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着公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以完工啦。我天天这样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的挂着我么?”说着站了起来,把那幅画放在椅上,然后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于是宽衣解带,上床安睡,承志十分奇怪,心想不知是画的什么人,心中十分疑惑,便探出一只眼睛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上的人竟像袁承志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轻袍缓带,凝目微笑,双眉斜飞入鬓,风采朗然,不是自己是谁?承志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与自己这样相似,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那公主耳朵好灵,一听身后有人,自己秘密已被人窥见,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承志只听一声劲风,玉簪已到面门,这一下其惊更甚,伸手挟住王簪,那公主已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动弹不得。原来公主竟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承志虽途中发现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知她必非常人,但那想得到竟是公主。   阿九斗见承志,脸色白如皎雪,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一神道:“袁相公,你怎么在这里?”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你坐下说话吧。”她这时发现自己长衣已经脱下,疾忙抢来披上,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是叫人吗?”阿九忙道:“没有,我读书呢,你们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啦,公主请早些安息吧。”阿九向承志打打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大羞,忙抢过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两人谁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呆呆对望。   过了一会,承志低声道:“你识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点了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所以请了一批江湖上的好手进宫保护,听说五毒教的何铁手确是武功高强。”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被他们所伤,殿下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变道:“什么,他们为什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承志道:“大致不疑事了。”   他站了起来道:“现在夜深不便多谈,咱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殿下能不能驾临瞧瞧您师父?”阿九道:“好的。”她微一沉吟道:“你冒险来瞧我,我是很感激的……”她声音越说越低:“你既然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自然知道了……”承志一想:“糟糕,她画我肖像,大概心里对我有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说说明白。”只听阿九又道:“自从那次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叫他不能伤我,我就常常想到你的恩德……你瞧肖像画得还像吗?”承志点点头道:“殿下,我进宫来是…   …”阿九拦断了他的话头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是阿九。我听青姊叫你大哥,我心里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来,钦天监大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短命夭折,所以父皇才命我到江湖上去乱闯。”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武艺,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但那里救得了这许多。”承志听她同情民间疾苦,心里顿生好感,道:“那你应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大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了口气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被奸臣蒙蔽,还自以为是。”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比皇上清楚……”他正自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阿九忽道:“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将你的身世泄露出来,我当时还以为其中牵连到江湖上的重大仇杀恩怨,那知你竟是公主。”阿九微微一笑道:“程师傅本来是父皇的贴身卫士,他对父皇是最忠心不过的。”承志奇道:“他原来是侍卫?”阿九道:“嗯,父皇在信王府里时,程师傅是侍卫长,后来先皇崩驾,父皇入宫登基。那宫里全是魏忠贤的亲信,听程师傅说,那时候事情真叫险了,父皇与卫士们日夜不敢睡觉,吃的东西都从信王府送进宫来,魏忠贤这奸贼几次想加害父皇,全靠程师傅、曹公公他们防备周密,才免了危险。所以父皇一直这样相信曹化淳曹公公呀!”承志道:“可也不能太相信了。   ”阿九道:“是呀,程师傅就和曹公公不对。”承志道:“程老夫子是因此而出宫的?”   阿九道:“那倒又不是,听说是为了袁崇焕的事。”   承志听到父亲的名字,心中一震,忙问:“怎么?”阿九道:“那时候我还没生呢,后来听师傅说,袁崇焕是在关外抵御建州胡虏的帅,立了很多功劳,满洲人见了他害怕得了不得。后来满洲人使反间计,造谣言说他谋反,父皇胡里胡涂的就杀了他。程师傅知道袁大帅冤枉,曾和父皇力争,父皇正在大怒的当日,顺手打了他一记巴掌。程师傅一怒出宫,发誓永远不再和父皇见面。”承志又是感激又是伤心,眼眶不觉红了。阿九又道:“程师傅道,父皇这样忠奸不分,自坏长城,国家总要亡在他手里。过了几年,父皇心里也懊悔了,听说我在宫里会养不大,就命人送我去跟他。唉,不知他怎么又和五毒教的人结仇?”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爹,知道程老夫子仍旧忠于皇上,所以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了一大截,心想时机危急,我怎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来道:   “我还有许多话,明天再谈吧。”阿九脸上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时叫道:“殿下快开门。”   阿九吃了惊,问道:“什么事呀?”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道:   “我睡啦,有什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有刺客混到咱们寝宫。”阿九道:“胡说八道,什么刺客?”另一个女人声音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承志在阿九耳边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有刺客我能这么安安稳稳么?快走,别在这边胡闹!   ”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想窜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守着十多个手执火把的太监。承志心想:“我要闯出去有谁能挡,但这一来污了公主的名声,可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轻对阿九说了,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好啦。”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什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他道:“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您请回吧,我在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下是万金之体,别受了惊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承志进来时一定被人瞧见了,所以他们坚要查看,心中恨极曹化淳多管闲事。却不知他当晚要举事加害崇祯,他知道公主熟识武艺,又与江湖人物多有结交,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长平公主寝宫,所以非来查究个水落石出不可。   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吟,向承志打了一下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上床,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这时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除下外衣,走过去拔开门闩,随即一个箭步跳上床去,抢起被子盖在身上。承志突觉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贴着衣服,脚上肌肤相接,只觉一阵温软柔腻,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经进房,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的身体微微发颤。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笑道:“曹公公,多谢您老人家费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果见没有人迹,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手帕掉在地下,俯身去拾,住床底一张。阿九笑道:“床底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一转头见到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把头转开。曹化淳使了个眼色道:“咱们到别地方去查查。”他对四名宫女道:“你们在这里陪着殿下,不许离开,就是殿下命令你们,也不许偷懒出去,知道么?”四名宫女俯身道:   “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阿九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   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   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自己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默默无言,沉醉在这温馨如梦的境遇之中,可又不敢转动身躯。过了良久,只听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子出去?”阿九嗯了一声,闻到承志身上男子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她轻轻往承志身边靠去,忽地一缩,左臂与左腿上只感到一阵冰凉。阿九大吃一惊,伸手一摸,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承志道:“我无意心闯进你的寝宫,又被逼得同衾合枕,这是形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承志道:“我虽然以礼自持,但终究是青年男子,与你这样美貌女子同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所以你用剑隔在中边…傻…傻大哥!   ”   两人只怕被帐外宫女听见,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承志只觉阿九吹气如兰,心中一荡,暗暗自警:“青弟对你如此情意,怎可别有邪念。”忙道:“诚王爷是什么人?”   阿九道:“是我叔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道:“什么?谁?”承志道:“曹化淳与满洲的九王私通,想借满洲兵来消除闯军。”阿九道:“呸,满洲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想咱们大明的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诚王登位……”阿九道:“不错,诚王爷昏庸胡涂,一定会答允借兵除贼。”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举事。”阿九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快救父皇去。”承志闭目不语,心中很是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手刃之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可不费举手之劳而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满洲兵入关,闯王义举就要大受挫折。要满洲兵长驱直入,闯王抵挡不住,那岂不是神洲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道:“你想什么呀?快帮我救父皇去。”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记我,我总是你的……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承志凛然一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悄声道:“你把宫女们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那里呀?我不会。”承志无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   承志拿着她的手时,只觉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她们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阿九挂念着父皇身处危境,疾忙下床,四名宫女都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什么?”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承志所授之法点上了各人穴道,最后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的口,摸准了穴道打下去,这才把宫女点挥。她走出锦帷,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两人揭开帘子,见窗外无人,一齐跃出窗去。   阿九道:“你跟我来!”领着承志径往崇祯寝宫,将近宫门时,遥遥望见前面影影绰绰,总有数百人聚集在那里。阿九急道:“奸贼已围住了父皇寝宫,咱们快去。”两人发足急奔,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微微一惊,但见她只带了一名随从,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承志和阿九见寝宫前后站满太监卫士,个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道:“让开!”右手一振,已把那名太监推开,直闯过去,守在宫门的几名卫士待要阻拦,都被承志推开。太监们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说长平公主进宫去了。曹他淳为人奸诈,阴毒有余,胆识不足,这次推戴诚王,自己不敢出面,偷偷躲在外边指挥,听说公主进宫,心想谅她一个少女也阻碍不了大事,传今众卫士加紧防守。   阿九和承志径奔崇祯平时批奏章的书房,房外又有十多名太监卫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侍卫被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呆了一呆,阿九已拉承志的手奔进书房,一名卫士喝道:“慢着!”举刀向承志右臂砍去,承志侧身一避,一掌打在他的胸前,那卫士直跌出去,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只见室中烛光明亮,十多个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往一个身穿黄缎软袍的人奔去。承志打量这人,见他面目清瞿,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心想:“这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崇祯身边,已有两名大汉挥刀拦住,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你来干什么?快出去。”一个四十岁左右、满脸浓须的胖子道:“贼兵已破了汾州、太原,指日到京师,你不肯向人家借兵,是何居心?”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对皇上这样无礼!”承志心知这就是图谋篡位的诚王了,只听他哈哈笑道:“无礼?他要断送祖传下来的锦绣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得。”察的一声,把佩剑拔出一半,一时寒光闪闪,左右各人都大吃一惊,他怒目睁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   崇祯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及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并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诚王手持长剑,又逼近一步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喝道:   “你要弒君么?”诚王一使眼色,他身后一名锦衣卫军官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承志听他口音心中一惊,烛下看得明白,原来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开安剑清砍来的三刀。诚王带来的众侍卫纷纷拥上。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把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把金蛇宝剑递给了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攻上来要杀皇帝,都被他挥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威风大振,数招已把安剑清的长刀削断。   诚王万料不到崇祯有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大叫:“外面的人快来!”何铁手、何红药、吕二先生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他们见到承志在人众之中如生龙活虎般酣斗,不觉一呆。温明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阿九疾忙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诚王手下的人众一时倒也不敢相近,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承志被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十分紧迫,正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剑还来!”   承志这时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先皇帝,使勾引满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等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吕二先生与何铁手,登时自顾不暇,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锦衣卫人众从三面围了上去,已到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灵机一动,身子一闪,避开了吕二先生当头砸下的烟袋和温明山横扫过来的钢杖,窜到何铁手跟前。何铁手笑道:“我们以多攻少,对不住啦!”说着随手一钩。承志头一侧,喝道:“你几十个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铁手一怔,跃出圈子,承志跟着上前,温氏四老那肯放过,温明达的双戟已递向他的后心。承志对何铁手道:“你给我挡住他们!”何铁手道:“什么?”承志一面闪避温氏四老与吕二先生的兵刃,一面叫道:“我带你去见我那姓夏的青弟!”何铁手自从见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样,即已情痴颠倒,这时听了承志这话,心中砰砰乱跳,紧急中也不加考虑,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明悟划去。   温明悟那里料到她会斗然倒戈,一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这钩。但何铁手招数何等狠辣,又是攻敌无备,连环三钩,已在温明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她这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间,温明悟脸色惨白,左臂肿大了一倍,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双眼,大叫:“我瞧不见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兄弟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扢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见何铁手之毒如此厉害,也不觉暗暗心惊,他转头见阿九左支右撑,拼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就要遭到毒手,当下身子斜飞,夹手抓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直掼出去。安剑青呆得一呆,被阿九刺在左腿,跌倒在地。这边何铁手和吕二先生打正酣,吕二先生见到温明悟中毒的惨状,越打越是心沮气馁,提起烟管猛攻三下,跃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铁手笑道:“吕二先生,再会,再会!”这时温明悟毒发,已经失去知觉。温氏三老见五弟中毒的情况与以前被金蛇郎君下了毒手一模一样,不由得心惊肉跳,三兄弟一声暗号,明义抱起五弟身体,明达明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宫去。何铁手追了出去掷出一包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明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   这一来攻守登时异势,承志和阿九把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禁兵冲了进来。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上冲出去。”阿九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周围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禁兵当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诚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他一言未毕,曹化淳一剑已在他胸口对穿而过,这一来不但众锦衣卫大惊失色,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原来曹化淳在外面探听消息,知道大事已去,弒君奸谋不成,情急生智,反而率领禁兵入内救驾。锦衣卫们见曹公公变计,都拋下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下去!”众禁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一时之间,参与逆谋的人都被杀得干干净净,须知这正是他人灭口的毒计。   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西郊十里的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崇祯叫道:“你……你……”他想酬她护驾之功,何铁手那里理会,飘然出去了。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笑孜孜的望着承志,这时惊魂才定,坐在椅上,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必有重赏。”他以为承志必定会跪下磕头,那知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   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悲愤痛恨之极。崇祯那里知道,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他见承志穿著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个小太监。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不觉一呆,似乎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又问:“什么?”承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国,冤被皇上处死。”崇祯怃然道:“现在我也颇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么赏赐?”阿九大喜,轻轻扯扯承志的衣襟,示意要他乘机向父皇求为驸马,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什么赏赐?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之冤。”崇祯性子刚愎,要他认错比什么都难,听了承志这话,沉吟不语。这时曹化淳领兵进来,恭问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逆首诚王的家属都已拿问。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   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一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这种奸恶小人放在皇帝身边,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一揖道:“这剑还我吧,我要去了!”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你几时再来瞧我?”   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了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面再还你。”承志只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阿九追到殿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远不负你。”承志心想此刻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与其幽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承志知道闯王即将进京,兵荒马乱之中,皇宫实在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要她出宫避祸,那知阿九深情款款,会错了他的意思,嫣然一笑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到处行侠,远胜在宫里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仔细商量吧!”承志长叹一声,不再多说,挥手道别,越墙出宫,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   承志挂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没有休息,已十分疲累,查询各人平安,回房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辰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洞玄、闵子华率领着六名武当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所以过来相助。承志道了劳,告知他们黄木道人大概尚在人间的讯息,武当众人大喜。承志请他们在宅中守护伤者,径出西门来到郊外,行了十里,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树下。笑盈盈地站着,见到承志,含笑迎了上来,笑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作的美事,够不够朋友?”   承志道:“昨晚形势本极危急,幸得何教主突然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兄弟实在感激不尽。”何铁手笑道:“袁相公艳福真是不浅,有这样一位绝代美貌的公主倾心相爱,将来封了驸马,会忘了咱们这种江湖上的粗人么?”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别开玩笑。   ”何铁手笑道:“啊哟,还赖呢!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么把金蛇剑给她?怎么会这样拼命的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偷偷的与人家睡在一床,那也是为了国大义。”承志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什……什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你问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和曹化淳到公主寝宫来,她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种江湖行家难道瞎了眼么?嘻嘻,我本来想抖了出来,但眼睛一晃,见到图画上袁相公那幅尊容,心想还是卖个交情吧。”承志羞惭无地,心想原来匆忙中没有将那幅肖像收好,以致被她瞧了出来。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掉换话题,问道:“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承志点点头道:“现在去给贵教的朋友们治伤吧。”   第二十三回 碧血染宝剑 黄甲入名都   何铁手当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称赞阿九美丽,又说她小小年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苏,并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剎“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承志时怒目而视,承志也不理会,进来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打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承志逐一给他们解开了穴道,朗然说道:“兄弟与各位无冤无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兄弟在这里向各位陪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五毒教的教众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腔。   承志心想自己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在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双眼碧油油的放光,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承志立即认出这是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送他出寺,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刚才言夭晏晏的神态大不相同,颇为疑感。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谋?只怕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他们的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后面,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突然间嘘溜溜的哨声大作。   承志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背后隐蔽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大雄宝殿后面,只听见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承志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豪,两人你唱我和地在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大仇,反而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人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以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何铁手微微冷笑,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沉默,隔了一阵,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他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笑道:“你们想想,谁有能耐胜得了我,就站出来抢教主!要是怕枉送性命,还是乘早别啰苏吧。”   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远远站着,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承志心想:“五毒教的教众我个个交过手,确是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她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他见五毒教自己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再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越众而出。   承志见这兵刃似乎是一柄极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见,以前也未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心,当下俯身又看。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但咱们五毒教当年七祖三子,何等辛苦,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百年来横行天南,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嗤的一声,兵刃张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已连夹两下,她害怕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间闪避一下,并不还击,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五毒教教众手中各执兵刃,渐渐逼拢,这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备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看见殿中一长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家上呀!”   她巨剪一挥,众人吶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见乒乓数声巨响,坐椅已被数伯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纵横来去,打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是武术大行家,殿上数十人的恶斗虽然打得情势混乱,他却一招一招看得清清楚楚。五毒教所有高手都曾被他用分筋错骨手点穴法打倒,这时刚救治过来,个个身上负痛,行动极不灵活,所以何铁手脱身逃出看来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用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再拆数十招,承志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件什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承志看得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突然间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一个筋斗翻开闪过,那知他放的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何铁手再被四五件兵器同时夹击,锐叫一声,已被暗器打中,这时承志也已观看清楚,齐云璈放放竟是一件活的暗器,那就是他在雪地里捕来的那条厉害之极的金蛇。何铁手只感眼前一黑,疾忙伸手扯脱咬住她肩头的金蛇,狠狠两钩,钩死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家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直向后殿冲来,她虽然中毒,余威尚在,教众们一时却拦她不住。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程其斯已拦住了她的去路。何铁手在腰旁一按,“含砂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是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承志见她转瞬间就要被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所杀,心想她所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与我大有关系,既然亲眼见到,这可不得不救,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手中缓了一缓,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一钩向承志当面划来,承志一侧身,左掌反拿她的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习惯,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一触到承志手指搭向自己手腕,手臂立即一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   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更不理,铁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上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她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承志道:“我救你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五毒教教众本来在旁观看两人相斗,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喊,一齐拥上。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侧门。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红扑扑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   承志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的身子,奔回居所。青青等人见他同何铁手回来,都大感惊异,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承志道:“快,快,快拿冰蟾救她。”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洞玄与闵子华等又是气恼,又是奇怪,承志当下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来后我慢慢问她。”武当诸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是始终昏迷不醒。”承志道:“你姶他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宛儿脸一红,避了开去。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榆林汉中。”众人大喜,承志问道:“这讯息确不确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爷的,在陜西恰好遇上闯王义军攻城,炮火连天的,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杀得大败,守城的总兵官也给杀了。”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指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他当即定神筹划方略,到时谁放火,谁斩关,谁去刺杀守城的大将,一一盘算定当,只是事属机密,暂时不即宣布。   他连日十分忙碌,接见京中的各路豪杰,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宛儿忧形于色,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旧昏迷不醒。”承志吃了一惊道:   “已经有许多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宛儿入内看视,只见何铁手面容憔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承志沉思片刻,忽地跳起,叫道:“不好啦!”宛儿道:“怎么?”承志道:“平常人中了剧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又怕服用什么古怪药料,普通毒物伤害她不得,但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宛儿道:“那怎么办?”承志微一沉吟,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大概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下一次再受五毒教教众的伤害,只好束手待毙了。”宛儿也感好生为难,承志一拍大腿道:“此人虽然与咱们无亲无故,但眼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服了再说。”宛儿觉得这事十分冒险,只得把冰蟾研碎,用酒调了给她服了下去,过不到半个时辰,何铁手脸色由白变红,呼吸也已不再气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承志知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轻轻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到处找他,一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啦!”   承志眉头一皱道:“有多少人?”洪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承志寻思道:“五毒教人众除何铁手外,余人武艺均不十分高强,但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望风而逃,这次居然找上门来,想必有恃无恐。那冰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他们所施的毒手,那可无药可治。”忙对洪胜海道:   “你快传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厅之中,不得我号令,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条破裤,双手据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承志数次见过五毒教教众这种古怪姿态,这时倒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一看,认出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承志严加防备,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什么?”齐云璈不答,口中喃喃念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与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也不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口的念:“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在厅中,与青青一同出来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胜海甚为乖觉,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入内,与宛儿同到何铁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么意思?”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忽听洪胜海的话,疾忙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扶我出去。”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极为危险,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长衣。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宛儿伸手扶她,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儿吃了一惊,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宛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仍旧头下脚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为什么来谢罪?你如不遭到危难,也决不会觉悟。”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七祖三子保佑,教主尊体无恙。”何铁手喝声:“你以为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又倒翻了两个筋斗。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额角碰在地上行礼。何铁手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谢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应该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现在尽忠于我,我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喜,行了一礼,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干什么呀?”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   这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这些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立春那天他体内毒发时,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   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道:“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的意思。他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铁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点苦头!”她顿了一顿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洞玄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脸上明白见告。”他此话一出,武当弟子都站起来。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武当派可没干系。我身体没有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强硬,大出众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体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宛儿进房去了,武当诸弟子声势凶凶,七张八嘴的议论。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兄弟负责打探出来。”武当诸人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着数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胜海向何铁手报道:“那人又来啦!”此时何铁手已完全复原,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等也均已痊愈,大家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只见齐云璈喜形于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药在手,他不敢违背你半句话。”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种臭男人跟在身旁干什么?”何铁手大吃一惊,她自见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著男装,越瞧越是倾心相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这时听她一说,呆了半响,道:“什么?”   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道:“您说什么女孩儿家?”宛儿笑道:“这位是夏姑娘啊,他从小爱穿男装,别说您认不出来,我初次见到时也当是一位相公呢。”何铁手眼前一花,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   “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女子而叛教舍众,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咀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涡,说道:“我真是胡涂啦……”   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总是倏遭大变,心神把持不定,双脚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猛喝,一人疾逾奔马窜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见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刀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到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历,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暗施毒手杀害齐云璈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挥又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捽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低头而死。众人这时齐都注意着何红药,只见她一脸害怕之极的神色,但始终无法可施,右手几次伸出,想拉金蛇的身体,刚要碰到时立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体就有大祸临头一般。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观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擦的一声,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来,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断手,狂奔而去。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腰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块肉,连肉把金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承志问道:“这金蛇是那里来?”何铁手惨然一笑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罢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击。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迟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承志叹道:“这真叫做『蝮蛇螯手,壮士断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   “这人也真怪。”宛儿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什么乱子。”她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承志道:“让他休息一会吧。”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承志道:“好,咱们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铁手房外,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未毕,双掌一招“横堤拦涛”,拍拍的两声,已把木窗推开,飞身入去。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对,跟着跃进,承志一见何铁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来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条金蛇,正要放到自己上。承志这时不暇思索,右手一挥,嗤嗤两声,两枚围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你要自寻短见?你的教众们不要你,你跟咱们大家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与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心里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死关头突然被人救治,求生之念反转热切,灵机一动,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您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这人一瞬之前正要自戕,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什么呢?啊哟不对,莫非她看中了他!”忙道:“你要他答应什么?”何铁手道:“袁相公您先说肯不肯。”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什么事。”这时他心中也起了疑窦,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宛儿一笑,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不住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行礼,快别行礼。”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一宽,笑道:“何教主这样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笑道:“师父,您不收我这个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子。”承志道:“我出师不到一年,那能授徒?何教主要是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互相切磋、研究一下武艺,或许大家都有进益,拜师之说,再也别提。”   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承志伸手要去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一钩往承志手掌上钩去。   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向前一伸,在间不容发之际,抢在她的头里,只在她手肘上向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斗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旧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绝技,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承志道:“何教主好好休息一会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径自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收为徒?”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半夜里把图放在床边的故事给你听。”青青愕然不解,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夜里睡在一床,这事被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而且败坏了自己令名,不禁连连搓手。何铁手向承志笑道:   “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承志沉吟道:“唔,唔。”何铁手大喜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对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咱们教里有一种邪法,只要我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再向他磕几个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青青将信将疑,承志听她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样要挟的。如她心术不改,我决不授她武艺。”当下正色说道:   “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是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本门的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   承志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就名叫惕守。惕是惕往之非,守是守正行端的意思。”何铁手大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现在叫您师叔,将来叫你师母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自此对何惕守颇为好感,正要开口骂她,忽见洞玄与闵子华两人走进室来。承志道:“现在咱是一家人啦!黄木道长是存是殁,你对两位道长说吧。   ”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她刚说得半句,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震得桌上茶壸、茶盏不住晃动,众人吃了一惊,刚定了定神,响声接连不断。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这时炮声不绝,城外火光烛光,杀声大震,闯王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承志对洞玄道:“道长,她已拜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大道人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洞玄与闵子华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不知道我已经叛教,见了这令符自然会放尊师出来。”洞玄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承志号令,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分派得井井有条。当下他派人到城边打探,过不多久,一名头目拿了一封书信过来,是闯王手下制将军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送给承志的。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明兵早已大乱,有谁禁止得住。承志携来的十大铁箱珍宝,这时早已变卖为银钱,分遣得力人员向守城官兵贿赂。次日是三月十八日,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着黄衣黄甲,数十万人犹如黄云蔽野,炮火不住往城上轰来。守军阵势早乱,那里抵敌得住,有的受了贿赂,箭矢向天乱射,炮中不实铁丸,北京城墙虽然坚厚,眼见指日可下。   承志等心中大喜,当日下午指挥人众,在城中四处放火,截杀官兵,贫民到处响应,城中乱成一团。群雄正在大呼酣斗,承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承志大喜,叫道:“大家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群雄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普通官兵那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形势不对,拨转马头想逃,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已提下马来。曹化淳见是承志,又惊又怕。承志喝道:“你到那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战彰义门。”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督战,正是闯王李自成。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险晕了过去,他性命悬人之手,那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下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承志率领众人,随溃败的明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明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义军呜金休息,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吶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承志等这一小撮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可攻破,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吧。”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在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俱都依言。承志请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帅袁”   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的守军自然溃散。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承志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承志见皇宫冷清清的一片,心中不觉一惊:“崇祯要是逃匿起来,那可功亏一篑。”当下直奔寝宫,跑到门外,只听见一个女人声音正在大声斥骂。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来崇祯好端端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向他戟指而骂:   “十多年来,只要你听我几句话,也不会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使宗庙社稷沦于贼手,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崇祯俯首不语,皇后骂了一阵,掩面奔出。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这少女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跟咱们一起逃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道:“不错,儿臣今日要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你把剑给我。”他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一剑向阿九头顶直劈下来。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他与两人隔得很远,一见形势危急,疾忙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提剑正待再砍,承志身子如箭离弦,左手直伸,只在他右腕上一点,崇祯那里把握得住,金蛇剑直飞上去。承志左手一翻,已搭住崇祯手腕,右手按住落下来的宝剑,看阿九时,全身卧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承志大怒,喝道:“你这昏君,害死我的父亲,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是承志,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自坏长城,今日悔之已晚,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想拉承志,被他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   承志右手一挥,挽了一个剑花,正要往崇祯头上砍去,阿九睁开眼睛,奋起平生之力,倏地跃起,抱住崇祯叫道:“你要杀父皇,先杀我……”眼中满是哀恳的神色,望着承志,一语未毕,人已晕厥了过去。承志见她断臂处鲜血兀自泊泊流出,大为不忍,左手微微用力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了出去。承志俯身抱起阿九,把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的脉道俱都用点穴法闭住,鲜血登时不再如泉喷涌,然后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止血药给她敷上,撕下衣襟扎住伤口。阿九慢慢转醒。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夺门而出。   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叫:“别伤他,别伤他!”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然不是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阿九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好!”阿九右手抱着他,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承志见宫中各处大乱,心想阿九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好将她救返自己居所再说。当下抱起她的身子,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半天照得通红,到处哭声喊声,想是明兵溃败之后,正在乘机劫掠百姓。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承志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   ”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青青又问:“干么不杀?”承志迟疑了一下,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笑道:“这样美貌的姑娘,怎么断了一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有带出来?”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笑,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郑重,伸了伸舌头,住口不说了。青青问道:“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姑娘会画画,我见过她画自己的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白了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向承志又伸了伸舌头。   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奔进房来,叫道:“袁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兵开了宣武门!”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进来了。”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出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们。”承志点了点头。程青竹从前是崇祯的侍卫长,所以承志调动人手接应闯军诸事,他一概不来参加,这几日只是反锁在自己房里,不闻不问。承志知他是对旧主的恩义,丝毫不加勉强。这时沙天广与铁罗汉尚未回来,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百姓们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顺大王万万岁”的黄纸,执香站在门口,人人欢声雷动,有的还在门口摆设酒浆劳军。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千人拥了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英雄豪杰,到处截杀明,见了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来,一名闯卒手中拿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制将军李”四个大字,李岩身穿黄衫,纵马疾驰。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李岩一怔,当即翻下马,笑道:“二弟,破城之功,你居第一!”承志道:“闯王大军一到,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老鸦山见过的刘一虎,以及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小慧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欢聚平生。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骑前导,李自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从得胜门进来。李岩过去低语几语,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请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承志连忙拜谢,众人齐呼万岁。李自成换了一匹马,在众拥卫下走向承天门。   他转头对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中“天”字之下。李自成神力惊力,这一箭直没入城墙之中,群雄又是一齐欢呼。来到得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去年在陜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他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其实只是一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吃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白袷短蓝衣,元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果然是崇祯皇帝。又见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自登基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朕虽然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承志拿了这张御笔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叹道:“你现在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道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那里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陪他,真叫做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了。胜海,你把尸首抬出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承志驰回报告。   李自成已进内宫,守门的闯军认得他,恭恭敬敬的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椅上,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一旁。李自成见承志进来,叫道:“好,袁兄弟,皇帝呢,带他上来吧。”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自成一呆,从承志手里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道:“嗯!”伸手扶了他起来。自成道:“你家为什么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道:“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等人。”自成笑道:“我也明白。”随即正色道:“告诉你,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那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   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并好好葬我父皇母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戮百姓。”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百姓!是咱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胸前肩头,斑斑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的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的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自成穿上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咱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拍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把他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磕了出来。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一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曹化淳连说:“不敢!”磕头退出,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自成对承志笑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不知道在那里。”承志接口道:“皇帝把他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她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以后,再带她来叩见大王。”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给你吧。”承志窘道:“不,不,那……”宋献策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承志听他话中有刺,不禁一愕,仔细打量,见他身长不满三尺,右足短了一截,所以身子向一边倾侧,手中拄一根木杖,面狭而长,一脸精悍机智之色,望着承志微微而笑。正在这时,李岩从外面匆匆进来,叫道:“大王,刘将军他们闹得太不成话啦!”自成道:“怎么?”李岩道:“他们抓了大批官吏富户,严刑勒赎,听说已杀了不少人啦。”宋献策笑道:“他们出生入死,拚了性命打下江山,弄点钱花花,那也没什么不该吧。”李岩怒道:“不,现在江南未定,山海关吴三桂宋降,人心正乱,带兵的人只想发财,那怎么得了?”宋献策淡淡笑道:“发财有什么要紧?   只怕自己收揽人心,对大王不利,那就不好了。”自成脸上筋肉微微一动,不由自主的向李岩斜睨了一眼,李岩愤然道:“咱们得成大事,不是靠了人心所向,老百姓的拥戴么?   ”承志见他们越吵越是厉害,心想自己不是闯王旧人,不便介在中间,于是向自成行了个礼,退出宫去。刚出宫门,迎面一人奔来,叫道:“小师叔,我正到处找你呢?”   第二十四回 凶险如斯乎 怨毒甚矣哉   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承志道:“有什么事?”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承志一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的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上面写着:“吾华山派累世遗训,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颠。”下面签着“人清”两字。承志道:“啊,距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希敏道:“正是,我叔叔说也要去呢。”   两人径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见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明军急奔出来。承志心想:“明军早已溃败,怎么还有许多人在这里?”当下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明军打得东奔西窜。她见师父到来,微微一笑,闪在一旁,那些明军斗见有路可逃,蜂拥而出,你推我挤,连奔带跌,片刻之间,走得没一个踪影。何惕守笑道:“这些败兵见咱们房子高大,想来抢东西!   ”承志笑道:“幸亏我回来得早,否则这几个人还有苦头吃。”三人同进内堂,忽见洪胜海奔出,面如土色,大叫:“不好啦,不好啦!”承志吃了惊问道:“什么?”洪胜海气急败坏,只道:“程…程…程老夫子……”   众人一齐拥到程青竹房里,那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只见他跪在地下,身体僵硬,胸口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沙天广怒道:“快拿刺客!”纵身跃出,胡桂南、何惕守等跟了出去。承志一探青竹鼻息,早已停止呼吸,身体冰冷,已死去多时,再俯身看利刃,见刀上缚了一张白纸,上书:“微臣同死,以殉吾主”八个大字,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自杀殉主,想是他得知了崇祯崩驾的讯息,忆起旧日之情,于是自杀。这虽是一番愚忠,但烈性也殊可悯可叹,承志不禁洒了几点英之泪,命人追回沙天广等人,购买棺木衣衾,给程青竹安葬。他是青竹帮一帮之主,葬仪本就不可草草,但这时京中大乱,也不能广致宾客,只得即日成殓。承志与众人向灵柩行礼已毕,见青青始终不出来,问宛儿道:“夏姑娘呢?   ”宛儿道:“好久不见她啦,我去请她来行礼!”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承志把门推开,往里一张,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宝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承志在各处一翻,在她枕下寻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平常百姓。”   承志望着那张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防我。男子汉大丈年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咱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赌死拚生,那里还顾得到瓜田李下之防?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现在天下未定,兵荒马乱之际不知到了那里?”他呆呆的坐在床上,书空咄咄,大为沮丧。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承志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大吃一惊。众人得知消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张八嘴,有的劝慰,有的各出主意,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吧,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   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咱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照顾。”她一面说,承志一面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不过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她不必同上华出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地想起青青也曾有疑心自己之意,和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暗自寻思:“你不让我到华山,我偏偏自己去。”她做惯了邪教的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究竟野性未除,一门心思的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   承志安排已毕,当晚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闯王赏赐了许多大内的珍宝,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承志只得谢过受了。李岩送出门来,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我在此大受小人倾轧,但又不能辞大王而去,只好以性命报他知遇之恩了。”说罢神色黯然。承志慨然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也必星夜赶到。”两人洒泪而别。   次日一早,承志骑了闯王所赠的乌驳马,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小慧、洪胜海六人带了两头猩猩,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客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眼尖,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心中一震,一扯承志的衣服,承志仔细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有有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表示什么意义,洪胜海借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问道:“那墙脚下的毒物,是几个南方口音的人钉的吧?”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板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些劳什子的,连您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和承志对望了一眼,又道:   “那些人问过呢?”他一面说,一面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一面客气,一面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就是光棍混混儿,那知道您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叫您老人家破费啦。”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这些毒物时,还有进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样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您相公还子几岁,生得这样俊,咱们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一把宝剑,那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象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心里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子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   承志道:“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道:“那位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都跳了起来。”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急,心想:“温明山那老儿和她遇上,青弟怎么能逃出他的毒手?”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在那相公旁边的一张桌子边,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每个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儿把那位年青相公围在中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那知当的一声,吓,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   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披狗皮,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拋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您老,您见过这么阔绰的叫化婆么?“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那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那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吓,你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子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采,只听见波的一声,您道是什么?”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上有一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一插下去,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筷子一转,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就奔了出去。   后面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承志问道:“他们向那里去的?”店小二道:“是向西南到良乡去的。他们走了不久,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角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又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瞧着,别让人动。这几日四下大乱,咱们掌柜的说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挑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叨叨的说下去,承志已抢出门去,一跃上马,叫道:   “咱们快追!”   且说青青那日负气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明山露了一手绝技,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已想出了计谋,盈盈走到温明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与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颇出意外,四人对望了一眼,青青笑道:“四住老爷爷到那里去?”温明达道:“你到那里去?   ”青青道:“我和那个姓袁的朋友约好在这里会面,那知他这时还没来。”四老一听到承志名字,犹如惊弓之鸟,那敢再有一刻停留,温明义喝道:“快跟咱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明义手一伸,快如闪电,已隔衣叩住她的脉门,把她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驰向郊外。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到了一株大树之下,跳下马来,温明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你这无耻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爷爷,我错了什么啊?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明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嗖的一声,拔出了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明悟道:   “你死是罪有应得!”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明山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一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   “什么?”青青道:“我反正是死了,这个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身上撕下了一块衣襟。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上写起字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明山道:“三爷爷,您不必见他,托人捎到宛平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承志无良,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的神情,那里知她是作伪骗人,一齐围观,只见衣襟上写道:“承志大哥:你我今生已无再见之日,我父之重宝,均赠予你,请自行前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温明义喝道:“那是些什么宝贝?难道你知道藏宝的处所?”青青点点头,温明悟道:“呸,你骗人,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青青垂头不语,暗中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条。这本是十只铁箱中之物,在售宝变钱时她见这对玉蝶既美,雕刻尤其灵动如生,就拿来系在身上,好在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现在来杀我吧!”只听见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王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明悟抢先一步,检了起来,四老见到这无价之宝,眼都红了,他们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那里来的?”   青青只是不语,温明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你一条小命。”青青道:“那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因为不便带,所以我只检了这对玉蝶好玩儿,我们说好这次去全都挖了出来,那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站在一边,轻轻商议,他们武功比青青高得很多,也不怕她逃走,温明达道:“这样说来,宝藏的事当真不假。”温明义道:“咱们逼她领着去找。”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明山道:“先骗她说饶她不死,等宝贝找到后,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明悟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咱们抢在头里,珍宝掘出之后,就把这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宝贝,那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好。”四人商议已毕,心想既有宝藏可得,又能出了心中之气,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来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心中的主意,是要五老带她到了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乘他们在旁边荒山中乱挖乱掘时,自己把母亲的骨灰和父亲的骸骨葬在一起,然后横剑自-刎。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   原来当年温氏五老把金蛇郎君擒住,他也是将他们带到华山,宝贝虽然没有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在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印象。当日张春九和那和尚所以到华山之巅来搜索,也是因此。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承志追到,那么不但宝物得不到,只怕四条老命还保不住。   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当晚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明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连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伴端整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明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她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明达一摸兄弟的手,早已冰冷,鼻孔里也没气了。温明悟又惊又怒,把店小二掀起往地下一摔,喀喀两声,那店小二一对腿骨齐齐折断晕死过去。温明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又是清洁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明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了下来,再也合不拢口,温明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全身发黑而死。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明达一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一手抱起兄弟尸身,明山、明悟兄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把住客和店伴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死了七八个人,然后一把火将客店烧得干干净净,旁人见他们逞凶,那敢过来。   三老将温明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四人在一座古庙中宿歇,三老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疑这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鬼域技俩,暗自寻思:“这必是五毒教所为。那老乞婆暗中撮上咱们啦。”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时,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马厩忽然人声嘈杂,店小二大呼有人偷马,温明悟大怒,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暗中只听见嗤的一声,一股水从喷筒中喷了过来,他身子一缩,已经已不及,被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武功卓绝,虽然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一挥,虎的一声,已把偷施暗袭的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一斧砍到。温明悟长鞭倒转,连人带斧将那人卷了起来,用力一放,那人一头撞在墙上,当下脑浆迸裂。   明达、明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到听见温明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掀乱挖,才知不妙。温明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明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无所发现,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明悟已经气绝而亡,须眉脸容,俱都被毒药烂得不成模样。温明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忽然从咱们手里逃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早成废人,我已疑心是五毒人众来救他出去……   ”温明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与咱们作对。这次咱们和他们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虽不成功,并无仇冤,干么要苦苦相逼?”温明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那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莫非他与五毒教颇有渊源?”温明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两人想到旧日金蛇郎君来衢州报仇的狠毒,不觉心有余悸,商量了半天,把温明悟埋葬之后,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留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破殿之中,温明达年纪虽老,仍俱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时至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练武之人耳目特别醒觉,初时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温明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   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明达虽然事起仓卒,但究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一拉青青的左手,两人已跃上了旁边的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明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里地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个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明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明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当时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明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温明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明山充耳不闻,他脑子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明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钢杖。温明山把钢杖舞得一团银光,急切间那里抢得入去,突然间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的龙头恰恰撞在自己的胸前,口里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青青见三个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虽然平素与他们并无情谊,但也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明达一声不响,把温明山的尸身抱出去掩葬了,他性格最是倔强硬朗,在温明山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咱们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   温明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陜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的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性子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程,很是口渴,在一个凉亭中暂时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陜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明达站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   ”温明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早已骑马走了。”温明达怕有诡计,命青青拿信,拆信见无异状,才从青青手里接过信笺,只见信笺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的死期到啦!”温明达大怒,忙展开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到嘴里沾了一点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上面写道:“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明达愈加忿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把第三页揭开,只见第三页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痛,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心知中计。原来这封信的纸笺上已浸了剧毒的汁液,几张纸笺又故意稍稍黏住,使人不知不觉间用手指沾湿唾液而把毒剂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之后,用在假的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中毒毙命。温明达虽然精细,那里想得到这层,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模样的人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恼一阵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一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教众,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掷来,势不可当,狂叫一声,整个身子已被铁戟牢牢钉在地下。温明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青青叫道:“大爷爷,您怎么啦!”俯身来看,温明达左手一伸,忽地一戟往青青胸口掷到。   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戟尖已指向胸口,这时退避已经不及,只好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同时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看,那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下,戟柄打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随即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法不知将如何惨酷。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是要我一刀杀了呢,还是要我用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带她去见见,瞧她能够怎样?”当下昂然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她拾起温明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一个大坑,把温明达和那名五毒教徒投在坑里,盖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口里喃喃咒骂:“你父亲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怎么你又叫他们爷爷?”青青不理,循着山道上山。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路,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的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必须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只得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而要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颗生在悬崖上的大树树上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只见明月在天,深谷中猿啼不已,心中思潮起伏,那里还睡得着。次晨又行,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华山绝顶。青青听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只见石壁旁孤松怪岩,流泉飞瀑,和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道:“好,咱们去见他。”青青见她脸上表情十分怕人,虽然自己死志已决,但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然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青青的喉咙,低声喝道:   “不许作声!”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边谈边行,青青认得正是鬼影子木桑道人和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她知道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她的五枚指甲就嵌入自己喉头,只听见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这几日到,道长不必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哈哈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这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紑药领教过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更是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顶,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在老树之上,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一齐缒了下去。青青细看峭壁,忽见一处有一个小洞,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自己要狠狠的折磨他一番,然后将将他打死,又或许,心里竟会不忍而饶了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体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孔周围的砖石扒去。石壁上的入口本来被金蛇郎君砌得极为狭小,但后来被袁承志用金蛇宝剑削开,所以这时再有人进去并不为难。何红药命青青在前面爬行,自己右掌扣住了喂有剧毒的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的一端,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路径。青青一呆,心想:“把绳索烧掉,咱们怎样回上去?我是反正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其实也是死志早决,不再存生还之想,只是愈向内走,愈觉这洞内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越来越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搞鬼,可教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前面微风飒然,火光下见是空空洞洞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一照,只见四壁刻了许多习练武功的图形,还有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何红药与金蛇郎君虽然相处日子不多,但他替他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书法,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里,这四行字宛然是郎君当日的手笔,只是遗书虽在,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石室极小,她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她定了一定神,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了嗓子道:“什么?”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之上,双手抱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青青见她这样难过,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承志也是这样负心,两人实在是同病相怜,忽然冲上去抱住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指上功夫极为了得,手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那正是袁承志当年所埋葬的金蛇郎君的骸骨。高山之巅的洞穴中甚为干燥,所以丝毫不腐,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青青却一句也听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自己嘴边狂吻,突然一声惊呼,原来面颊上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的金钗,这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谁知一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那枚金钗仍旧咬在嘴里。何红药左手两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一掀,骷髅牙齿散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检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妈妈的名字是一个『仪』字么?”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时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金钗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犹如疯虎,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已不在远,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   “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父母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但仍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   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何红药妒念如炽,把金蛇郎君的骸骨都从坑中检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张扬,四散张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青青大急,抢上来要拼命,但她武艺远远不及何红药,拆不数招,已被一掌打倒倒在地。何红药脱下自己外衣做引火物,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浓弥漫,何红药哈哈大笑,突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一愕之下,大叫道:“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口中乱叫:“好,好,我本来要和你死在一起。”她斗然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脚上一软,跌倒在地。   且说承志那日在酒店之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里的记号,知道她召集教众,大举追踪,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里,不论那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心里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查觉了温氏四老有三人中毒死亡的情事。承志更是挂虑,日间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看这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一撬,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明达的尸首。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的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傅就算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那一位到了,他们必定会出手相救。”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定是有备而来,别让咱们派里的师侄们遭了他们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什么,大家快上山啊!”众人当下把马匹寄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然头顶嗤嗤嗤的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发出讯号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粒棋子,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黑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你这一下劲道好足!”承志正要跃出去伸手接还棋子,突然山腰中闪出数枚暗器,铮铮铮数声,将三粒围棋子全部打歪,落入远处草丛之中,一人手持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出,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崔希敏大叫:“师父,您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是个莽撞至性之人,也不理会这是什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特别用力,站起身来时,额角上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块,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希敏只是傻笑。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各人互道别来情况,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的踪迹,两头猩猩突然吱吱乱叫,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不好,猩猩要逃!”拔足要追,承志道:“这是牠们的故居,既然要走,由牠们去吧!”但这对猩猩畜养已久,牠们临去时竟无一点惜别留恋之意,倒也颇出意外,凝望着牠们越爬越高,身形越来越小,心中颇为感慨。   承志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当年自己钻入去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心中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远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乎招呼自己过去。   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好象不是逃跑,牠们在叫你呢!”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回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直上峭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把火,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承志一进洞,就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甬道,果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青,承志又惊又喜,一摸她口鼻,已无呼吸,胸口却尚微微跳动。承志见洞内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还想抢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当场就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把两人吊了上来。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腹里难过之极,再也忍耐不住,在空中大呕起来。众人在上面十分担忧,只怕他身体受损,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弥漫,山石横飞,众人都猛吃一惊,洪胜海险些失手,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双手交互拉扯,把承志和青青提了上来。   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到。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阵连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么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有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过了一阵,承志悠悠醒来,自己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了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在峭壁上休息了半晌,听爆炸声完全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的腰上,如遇危险,可立刻将他吊上。崔希敏缒了下去,只见洞口已被爆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找不到入洞之门,只得废然回上。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惊诧他心计之工,那知远不止此。”黄真道:“谁想得到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中种了毒药。”崔希敏睁大了一只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怎么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骨头中下毒?”   黄真笑骂:“好,等你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儿毒药瞧瞧!”众都哄笑起来。崔希敏嘟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于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必会有人来损毁他的骸骨出气。他既善于用毒,临终时必定服了一种毒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也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的遗骨,烧骨头的那股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有爆炸呢?难道他还在骸骨中放了炸药?”小慧道:“骨头里怎么能放炸药?那必定是埋在土坑之中的。”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总于合葬在一起了。”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惊叹:“这人好厉害,他在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那五毒教的恶婆也是恐有应得。”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一个苦命之人。”   小慧不住抚摸两头猩猩,道:“要不是牠们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你自己也会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畜生的知觉有时比人还灵得多。大家一路谈,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小慧扶着青青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很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但因金蛇郎君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的秘方,普通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布满黑气,病势反而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睡梦中只骂承志负心无义,众人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她,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口中不住呕吐黑水。承志虽然心情明敏,武功绝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都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大家唉声叹气,也吃不下饭。   将到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宋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和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和二师叔二师娘,他见承志年纪极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承志见这个师侄大约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声采,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确要这样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的九名徒弟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可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承志道:“冯兄一定是得了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知道冯难敌不肯对这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兼之他为人滑稽玩世,这些礼数向来并不考究,当下一笑了之。冯难敌谦逊了几句,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   冯不破今年二十一岁,冯不摧十七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三分,他们手下也确有点儿真功夫,这时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虽然勉勉强强的磕了头,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如此脓包,更加瞧着一在眼里。他们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个小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父亲或是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因为右颊有极大一块青记,所以绰号叫做青面神。他见冯氏兄弟探头探脑的在找寻什么,喝道:“喂,你们哥儿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去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咱们要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和梅师哥练武呢。”三人兴匆匆的赶往后山,冯氏兄弟心中不住盘算,要用什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练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点头。三人刚转到山后,只听见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冯不摧拔足当先赶去,只听见孙仲君正在追逐一人。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面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   的破口乱骂,一持刀狠斗,只见他武功不及孙仲君,所以打一阵逃一阵,但他并不奔逃下山,找到空隙,就回身拚命猛砍。   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这时只听那人狂呼乱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也都害了?”孙仲君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再多些人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好象很不顺手。”石骏和冯不摧也见她兵刃很不合用,石骏把自己的单剑倒转,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人影一闪,一人从旁边树丛中倏地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又迅速又美妙,心中暗暗赞叹,待那人站定身子,看清楚原来是归师叔门下的大弟子没影子梅剑和。   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孙仲君因为滥杀无辜,已被穆老祖师禁止用剑。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然情急拚命,但武功究逊一层,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突然飞出一腿,踢在他右手腕之上,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一钩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一送,在他身上刺一个窟窿,梅剑和急叫:“住手!”   第二十五回 群彦聚西岳 众豪泛南海   孙仲君一怔,那人向旁一闪,向山下逃。梅剑和笑道:“饶了她,好让师祖夸奖你一番。”孙仲君微微一笑,那知那人逃山数十步,遥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   的毒骂起来,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都动了怒。冯不摧喝道:“什么东西,到华山来撒野!”提起铁鞭追了下去,孙仲君更是怒火如炽,叫道:“不杀这小子我誓不为人,宁愿再给师祖削掉一根指头!”挺钩又追。   梅剑和对这位师很是爱护,怕她再又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身形一挫,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之间,已抄在那人头里。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篁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身手也甚矫捷,听风辨声,往右一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梅剑和抢上去要待按住,突然身旁风声响处,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大吃一惊,身子一缩,这才看仔细那人是被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齐声叫了起来,原来出手相救的竟是一个美貌女子。只见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长发垂肩,赤了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站着。   那女子右手皎如白雪,握着一束非金非丝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从头至踵,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了脸孔,虽是眉目如画,但容色十分憔悴。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原来袁承志等离京后次日,胡桂南也即查访到了宛平客店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的事,他回来和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着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那可对师父不起,但自己向承志答应照护阿九,近日京中大乱,她是金枝玉叶,众目所注,如撇下她西行,万一有什么岔失,那又是事关重大,左右盘算,只有携同阿九偕行。她和阿九一说,阿九立即同意。当晚两人留了一封信,悄悄去拜了崇祯的坟墓,翩然出京。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所以并未经受风霜之苦,何惕守又当她是小妹子一般的呵护服侍,于是阿九的伤势渐痊可,两人感情越来越好。上华山时正逢洪胜海和孙仲君恶斗,他被暗器打倒时,何惕守突用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不知洪胜海已跟着承志,更不知何惕守和阿九是何等样人,突然见她们到华山绝顶来撒野捣乱,都是十分恼怒。孙仲君喝道:“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见她说娇声娇气,装束又十分古怪,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娘最狠毒,她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都是被她害死的!”说着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梅剑和自从在金陵受了承志一次重大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而且知道师祖今明必到,不愿再惹事端,朗声说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啰嗦。”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身旁,作势要赶。阿九右手拄着一根青竹杖,向他凛然一望,她出身帝王之家,从小颐指气惯了的,神色之间,自然而然有一种尊贵的气度,冯不摧不禁一怔,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要扯阿九的衣服,想推她开去。阿九从小受程青竹的指拨教导,武功已颇得真传,竹杖一划一勾,冯不摧立足不稳,扑地倒了。幸而他功夫也有根底,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了起来,虽然如此,也已经算是吃了亏,着了人家道儿,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一举,扑上来就要厮拼。何惕守笑道:“各住都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一家人呀!”   冯不破喝道:“谁与你这种妖女是自己人?”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出手相救洪胜海时,身法不俗,似非没有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说道:“尊师是那一位?”何惕守道:“我师父姓袁,讳上承下志,是华山派门下。   ”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了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己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何惕守微微一笑道:“是么?”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被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都与承志有关,女子心窄,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好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承是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和这种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得罪这位姑娘了?”   他们几人在后山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也陆续赶到。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道:“她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中以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也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所以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你怎么和他结仇的?”孙仲君脸孔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一个把兄,不识好歹的来向孙师妹求亲,被师妹骂回去啦……”洪胜海插口道:“答不答允在她,可是干么把我义兄的两耳都削了去……”冯难敌眼睛一白道:“谁问你了?”   梅剑和又道:“那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单时把她掳了去,幸而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把她救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但孙师姊既已将他义兄一剑杀死,也已出了气,干么又找到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四口?他的三岁儿子,七十岁老母犯了什么罪,我倒要请教请教。”众人一听,觉得孙仲君确然也过份辣手了些。冯不破对洪胜海道:   “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在人已杀了,你要怎样?”何惕守道:“待我见过师父,请他老人家示下吧。”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现在怕没空。”   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和师伯师叔四个正忙着商量救人。”   冯难敌道:“既然这样,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们请示。”冯不破和冯不摧齐声答应,走上去就要拿人。何惕守虽然改邪归正,但野性未除,见这些人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人,这如何忍得?笑吟吟的道:“要绑人吗?   我这里有绳子!”提了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了她一眼道:“谁要你的?”   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嗤一笑,脚上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的直飞出去。两人吓得魂飞天外,在半空中恍惚听得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笑道:“快使『鲤鱼翻身』,这招最浅的功夫,你们爹爹总教过的吧?”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用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一个姿势美妙的身段,那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量,臀部已腾的一声坐在地下,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心中大怒,喝道:“你这妖女,先前自称是本门弟子,咱们还有点将信将疑,但你这手下贱功夫,那里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也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衣扣登时扯断,一件长衣甩了下来,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和小妹过过招是不是?那好呀,咱们打什么赌?”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十分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真传绝艺,威镇西凉,那里把这少女放在心上,他模样猛恶,心地却极仁慈,见何惕守一副娇怯怯的样子,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咱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二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种妖人一定放不过,你还是快些走吧!”何惕守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的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愓守笑道:“好,我站着不动,也不还手,如何?”把软红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将要打到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他们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出兵刃来!”何惕守笑道:“只要我有一双脚挪动半寸,或是我的手伸出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咱们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啰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   何惕守身子一侧,一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跤,更是用足全力,铁鞭往她肩头扫来,那知鞭梢刚到,对手身子已经不见。何惕守双脚牢牢钉在地上,身子却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越使越急,何惕守仍旧言笑自若,双鞭始终打不到她衣襟一角,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华山派弟子,但身法武功,没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而武功却又如此精强。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忽哨,双鞭着地扫去,心想你双脚如真不动,瞧你如何抵挡?何惕守忽然笑道:“小心啦!   ”身子一弯,左肘在冯不破腰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一阵剧痛,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   冯难敌轻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领教。”何惕守见她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很深,脸上仍旧笑咪咪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您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   的起手式,何惕守敛衽万福,还了一礼,轻轻把一招挡了回去。冯难敌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继续进招,突然山腰里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有人正在争斗追逐。冯难敌怔了一怔,心中迟疑,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您疑心我带了帮手么?那么咱们先瞧瞧清楚再比,好么?”冯难敌听呼喝声越来越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了点头道:“也好。”   众人一齐奔到崖边,向下观看,只见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向山急逃,后面有四个大汉手执兵刃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大振,急速奔上,一眼见了冯难敌岸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红娘子全身是血,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接着四人也已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来擒拿红娘子。冯难敌左臂一伸,一掌往为首一人击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右掌一抵,双掌相交,拍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原来那人武功也极深湛,两人互相打量了几眼,心中都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我奉闯王帐下宋军师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心想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为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是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瞧小妹的面子,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十分倨傲,自恃武艺高强,那把何惕守放在眼里,也不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钉激射而出,三名助手武功本非寻常,但那里防得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被七八枚毒钉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隐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始终隐藏不露,这时长袖一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如白纸,颤声道:“您……您……   是五毒教……何教主?”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回头就逃,连同党的尸首也不敢抢回,一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众人都是十分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么会怕她怕得这样厉害。   冯难敌和梅剑和久在江湖,知道五毒教的名头,两人扶起了红娘子,正想询问,突然山崖边转出一个极高极瘦的道人来,俯身向山腰里喝道:“三个脓包,快给我滚上来!”   这一喝声如洪钟,只喊得山谷呜响,那三人见了道人,心中大喜,住足不逃,转身又爬上山来。众人见这道人穿的道袍非丝非布,华贵异常,道冠中心镶着一块晶莹无比的白色美玉,光华四射,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双眉入鬓,飘飘有出尘之概,大约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清气,显见是一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友么?”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一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道:“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冯难敌道:“敝派祖师召聚众弟子在这里集会。”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见他随口呼祖师的名讳,似乎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那道人微微一笑,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道:“老穆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着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心中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孙仲君怒极,顺手一钩刺去,那道人右手微微一挡,已抓住她的手腕。孙仲君脉门被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用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在脸颊上香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一齐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步。众见他左手仍旧搂住孙仲君不放,虽然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但一跃一落,比单独的一个人还要灵便潇洒,俗语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除了石骏、冯氏兄弟等青年弟子外,余人都是武功高明之士,这一来不觉相顾骇然,但见孙仲君被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寸。那道人微微一笑,手一伸,突然间寒气逼人,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梅剑和绰号没影子,身法轻灵为诸同门之冠,加之对孙仲君最为关心,第一个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的模样,知是一柄利器,不敢与他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都是从空隙中寻瑕而入。原来去年他在金陵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被承志震断,这才知道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是得了一点点皮毛而已,于是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归辛树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刚才这三剑是他生平绝学,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呛啷一声,已把梅剑和的剑削成两截。梅剑和吓了一跳,依照武学惯例,是要将断剑猛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筹御敌之策,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但饶是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被割断。   这数招只是一剎那之间的事,待梅剑和吓出一身冷汗,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六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被截,有的连人连刀被他一脚踢飞,最后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和他勉力支撑,这时梅剑和已从地下检起一柄剑加入夹攻,以三敌一,兀自抵挡不住,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拋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何邪法,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见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恃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顺手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右肘一送,正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那道人把华山派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原来这样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三个女徒弟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长剑入鞘,向何惕守走来,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为人机令之极,一见那道人走来,知他不怀好意,适才见了他的功夫,寻思逃避不了,忙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来。”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   守笑道:“道长,您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上下一打量,见她双足如雪,面颊晕红,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觉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您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又别骗人?咱们说了话不许不算。”玉真子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来拉她手腕,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我等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和他一样,又有什么用?这种饭桶师父,还是别理会了吧,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他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被那贼道搂在怀里,那个妖女却又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悄,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今日跟你拼你了。”提剑又上,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你看是你师父厉害呢,还是我厉害。”他一面说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   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无前。何惕守笑道:“不管我数得多快都算,是不是,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你这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一剑刺出,突见敌人身体一侧,长臂直伸,也不知他怎样,双指已指向自己两眼,这一下心里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一麻,长剑脱手,被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来,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八”字。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众人见他指上黑黝黝的套着钢套,但如此神力,确是罕见罕闻,只听见喀喀一阵响,一柄长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一掷,一声长啸,伸手来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一路用援兵之计和他拖延时刻,但袁承志始终不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一抬,让他握住。   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竟是一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眼前金光一闪,一只金钩已划到了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饶是玉真子武功卓绝,也险些儿中了这钩,危急中脑袋向后一挺,风声飒然,钩尖从鼻端擦了过去,只觉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她钩上喂了剧毒之物,玉真子做梦也想不到这娇媚的姑娘出手如此毒辣,吓到全身冷汗,微微一怔,对方左手铁钩又到,瞬息之间,双钩连进了四招。玉真子手中没有兵器,又抱着孙仲君,一时倒被她攻得手忙脚乱,顺手把孙仲君向前一推,纵开一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刚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势逼处此,不能不出手相斗,当下笑道:“你可不能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玉真子心中已经犯疑,知道这人外貌千娇百媚,出手却是毫不容情,但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道:“好,看钩!”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下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但这时见她力敌贼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似乎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待要上去相助,但眼见他们打得如此激烈,两人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当一声,金钩被玉真子剥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一挥,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声,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是美艳无比,玉真子斜刺里直跃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五毒教的么?怎么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何惕守笑道:“我现在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门墙,你也改邪归正吧。”   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把面前绛雾推开,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易守见他剑法精妙,那想到掌力尤为厉害,暗叫一妙,腕底一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他的掌力,鞭梢往对方手腕上卷去,王真子见多识广,知她鞭上有毒,心想自己武功天下独步,居然让这女子接了这许多招去,真叫做脸上无光,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一怕鞭上生有毒刺。何惕守一带没有带动,对方右手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拜您为师吧!”说着盈盈拜倒。   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往地下一掷,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一拂,倏地跃起,一阵微细的钢钉,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何惕守在拜倒时潜发“含砂射影”   的暗器,这一下变起俄倾,事先毫无半点痕迹,本来非中不可,那知玉真子武技过人,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避了开去。他在空中身子一扑,如一只苍鹰般向何惕守搏击下来。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不能出手相助,这时见玉真子来势猛恶,何惕守吓得花容失色,手一扬,两枝青竹镖向玉真子激射,同时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袖子一拂,竹镖反射过来,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反占便宜。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突然间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来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被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对付这贼道。”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对付,才制他得住。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提了一只棋盘,两盒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他是师祖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觉十分惊奇。木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你是下棋,我是来拿一个人!”说着向红娘子一指,又道:“还要收三个女徒弟。”木桑皱了眉头道:“数十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们哥儿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师兄无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谁敢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   木桑道:“华山派与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人清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又是吓吓一阵冷笑,说道:“我在西藏这些年,谁不知道和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不把七手八脚的老猴儿放在心上。”木桑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叫道:“既然咱两人终于不免动手,那么三十年前拚了倒也好了,你上来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和我动手,哼,这是什么?”忽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铁剑来,高高举在头顶。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色顿如白纸,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将这恶道收伏,那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又惊又奇。   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又不闪避,运气于背,拼力抵拒,篷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木桑身子晃了一晃,仍旧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并未破裂,那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往木桑头顶心拍下,众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手腕打到。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又提了起来。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一把抱住木桑的项颈,用自己身子护住他的顶门。   玉真子呆了一呆,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的身旁出现,身法之奇,极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一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快滚下去!”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把自己全身推动,再也立足不稳,倒退数步。身不由主的坐倒在地,只羞得满脸通红,一瞧旁人,除了玉真子和他三名手下人及木桑之外,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是八手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来只怕自己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了。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扶住阿九,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必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这样的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过招吧!”玉真子笑道:“我上华山就是为此,要瞧瞧是我玉面狐狸行呢,还是你这老猴子行。”   众弟子见祖师亲自要和这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刘培却想师祖年迈,武功虽强,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疾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的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悄悄的在垂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一看,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身出来查察。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身手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对付他。”承志幼时孤苦无依,受师父抚育教诲,方得成人,这时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敌人极为强劲,他心中悬念师父,俯身把青青抱起,对黄真和归氏夫妇道:“咱们都去。”众人快步走了出来。刘培生见承志手里抱着一人,脚步也未见急促,但步履轻健,似比自己刚才奔进来更迅速,心里暗暗佩服。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中持了一柄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两人施了一礼,正要交手。承志大叫:“师父,待弟子来对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第一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失,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而性命只怕也难于保全,所以都是全神灌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不闻。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承志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不容易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那知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样想,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了两步,只听见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项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那顶道冠竟被承志只手抓了去。玉真子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又快又准的直往承志左臂削来。这一招毒极险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猛然往里一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被利剑割了下来,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受丝毫之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承志一落下地,三个师兄弟并列在师父身前。众人见两人刚才交换了一招,当时因为迅速之极,未及思考,这时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承志掌力震破,而承志的手如不是缩得这么快,那么一只手臂也已被利刃切断。四周人人都是行家,定了一定神,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好!”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自信天下无人能敌,虽然久知穆人清的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间一长,必可占他上风,那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承志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不禁惊怒交只,长剑一挥,喝道:“先斩了你小猴儿,再斩老猴儿!”承志对穆人清道:“师父,先让弟子对付这道士,待会不行时,再请大师哥、二师哥接上,好么?”穆人清道:“好,不可轻敌。”黄真和归辛树都知道这位师弟武功在自己之上,但他竟存谦退,少年人能够不争强好胜,实在很是难得,两人齐声道:“师弟别客气,手下不必留情。”玉真子傲然道:“你要道爷用兵刃呢,还是空手送你归西?”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道:“你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承志面前,承志斗然在这里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你……”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笑道:“你们爱一齐上也行……”他语声未毕,突见眼前乌光一闪,敌人金蛇剑已点向面门,他拂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正指向自己穴门,只要自己一剑刺出,敌人立刻乘虚而入。他万想不到这眉清目秀的少年剑法如此狠辣老到,身子一晃微微向左闪开。承志知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要金蛇剑刺出一尺,敌人就会疾攻右边,当下宝剑一横,先护自身。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早已知道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他们双目互视,身法脚步极为呆滞,似乎斗得毫不紧张,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死悬于一发,其实比狂呼酣战危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怨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在玉真子背上刺他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道:“别管我,我跟这贼道拚了。”梅剑和道:“那贼道已知道小师叔的厉害,现在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拚力挣扎,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从前恼恨承志,口中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心里旧怨尽消。梅剑和道:“好,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看着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孙仲君往地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指向自己胸前,这一下竟没看清楚玉真子用什么手法把镖激打回来,当下无法闪避抵挡,只好挣目待死,就在这一剎那,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玉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挟住镖身后面的红布,硬生生把金镖拉住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看清楚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点头表示谢意。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玉真子是木桑道人师弟,轻身功夫自然也有独到造诣,突然间使出“百变鬼影”绝技,绕着承志四周乱转,只要承志眼睛一花,立即用毒招攻他要害。那知承志也精通“百变鬼影”功夫,不论他虚虚实实,千变万化,自己始终精神灌注,丝毫不为所惑。斗到分际,玉真子疑心大起,心想他怎么也精通这门功夫?忽地跳开,取出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快快下跪!”承志道:“什么铁剑门?从来没听见过。”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弟子,怎么懂得百变鬼影的功夫?你既是他弟子,怎么不是铁剑门的人?现在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我处分。”承志道:“理你什么铜剑铁剑!”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百变鬼影不是你亲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玉真子知道师兄平素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承志一面攻守进拒,一面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付出的采品,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百变鬼影功夫又命青弟传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他想到青青,不由自主的向她一望,只见她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给她割破了手腕放血解毒。承志这一下喜从天降:“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何惕守是五毒教教主,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她可有救了。”但高手比武那里容得心悬别处,承志这样斗然大喜,稍一疏忽,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一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承志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王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体反弹了出来。他那知承志衣内衬了木桑所赐的那件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只道他武功练到了罕见罕闻的地步,不觉吓出一身冷汗。青青神智初复,忽见承志身上中剑,情切关心,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玉真子急忙中低头闪避,那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沉,又往他头上咬来。   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沉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把金蛇卷住,心知如再运劲把金蛇掷出,承志一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拋,纵出数步。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见了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金蛇与齐云璈相斗的巧妙身法,自己暇时也曾加以拆解变化,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玉真子大吃一惊,拚力抵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绝非武林中相传的家数,只见他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蛇剑起处,将他头发削去了一截,左手随着一掌,波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玉真子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破玉拳功夫。玉真子支持不住,向后便跌,突觉颈上奇痛,原来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受了承志这掌并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在重要部位,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随他来捉拿红娘子的三人见首领已死,那敢多停,连滚带奔的逃下山去。众弟子见承志出手打败劲敌,个个钦佩不已。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就此不知下落。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很是正派,那知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采花强奸,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无人奈何他得。木桑和他闹了一场,师兄弟划地绝交。玉真子知道师兄武功极强,只怕自己对付不了,就此不敢再在中原逗留,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所以木桑不敢与他动手。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红娘子扑地跪在穆人清面前,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承志和红娘子以前未曾见过,但这时已由安大娘引见,知她是义兄李岩之妻,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听了她这句话,大吃一惊,忙问:“我那义兄怎样了?”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洲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数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那知军师宋献策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为王,闯王已把李将军拿下,我逃出来求救,那宋矮子派人一路追我……”众人听说满洲兵进关,都如突闻晴天打了一个霹雳,承志心中大急,扶起红娘子,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次师父招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十分焦急。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我就宣告这次聚会的主旨。”说着请出师祖遗容,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承志。穆人清微微一笑道:   “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天下了,刚才我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之外,还没有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承志后面向祖师遗容磕头。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现今天下大乱,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管世事,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归大弟子黄真执掌。”黄真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众人纷纷向他道贺。   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叩别师父就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出义兄后回头再来瞧你。”青青见阿九也跟上山来,心中愈加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阿九突然走到青青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知道了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就此削发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承志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木桑忽道:“这位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一生未收徒弟,现在我门户已清,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著名英侠等都出自她的门下,这是后话。   且说承志和红娘子、青青、何惕守等赶去相救李岩,但迟了一步,李岩已被闯王所杀。承志大哭了一场,找到李岩的尸骨葬了。一日到墓上扫祭,忽见一位中年书生,白衣白冠,在野外北望而哭,承志见了奇怪,问起姓名,原来就是十余年前在老鸦山会见过的侯朝宗,这时须发苍然,已非旧时容颜。两人同往旅舍,饮得酩酊大醉,侯朝宗提笔赋诗一首,赠给承志,飘然而去,诗云:“渔樵同话旧繁华,短梦寥寥记不差。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传得伤心临去语,每年寒食哭天涯。”   承志反复吟咏,更是意兴萧索,这日检点行装,忽然检到那位西洋军官所赠那张海岛之图,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招集祖仲寿、孟伯飞父子、宛儿夫妇、沙天广、胡桂南等七省豪杰,又得七十二岛岛主郑起云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正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