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漠骏马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茫茫的回疆大漠上,尘土飞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奔着的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着一个少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着的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着一枝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土之中。他不敢伸手去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而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也没有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地追踪。 他胯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全身脱力,主人的鞭打摧踢,逼得它气也喘不过来了。它口边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缰绳,但那红马哀鸣了一声,登时闭目死去。前面的少妇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大吃一惊,叫道:“大哥……怎……怎么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后数里外尘土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间见到他背上的长箭,背心上一大滩鲜血,险险晕了过去。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后,他虽然身受重伤,但轻功仍是十分了得。那少妇回头望着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轻说道:“大哥,你……”那汉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那白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 这白马虽然神骏,但数十里地不停不息的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它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但终於还是渐渐的慢了下来。 在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地迫近了。一共有六十三个敌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乏,他们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渐渐的,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过头来,温柔地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么?”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我俩的骨血,保全这幅哈布迷宫的地图。”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这幅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的身体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虹妹,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这一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是要这幅地图,他们……他们还贪图你的容色。”那少妇道:“正因为如此,或许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俩还能低头向人哀求么?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身形一纵,大叫一声:“啊哟!”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他,只见丈夫满脸怒容。她一直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 自后追到的六十三人望见那汉子落马,都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其馀四十馀人却继续追赶那个少妇。 只见那汉子蜷曲着身子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个人挺着长枪,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白马李三仍是不动。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什么?快搜他身上。”两个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一闪,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这两人砍翻在地。众人万不料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那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呼的一刀从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一挡,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馀人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后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么?”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的地图,塞在女儿怀中,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动马鞭在白马臀上一鞭,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驮着那女孩儿,如矢般直驰,心中微觉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着个好丈夫,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那少妇整了整衣杉,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一齐驰到,当先三人正是吕梁三杰。 吕梁三杰乃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那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老三蟒剑陈达玄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个晋威镖局。那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看这位娇小温柔的小师妹,他们师父也很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一直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见锺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史仲俊伤心之馀,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廿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史仲俊对这个师妹始终馀情不断,一直为她而没有娶亲。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从甘凉一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嫉恨交迸,出手尤其狠辣,李三背心上那枝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在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看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心中隐隐的感到了一点自疚:“我杀了她的丈夫,这一生,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风吹动着她的衣带,和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金银小剑三娘子”,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个希望,胸口发热,脸上涌起了红潮,他将手里的梅花枪往马鞍上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种笑靥,这种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后你跟着我,不教你受半点委曲。”上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玄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十载相思,今日终於得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事情。突然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进了腹中,史仲俊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一双手臂紧紧抱着他死命不放,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着变起仓卒,神刀震关西霍元龙和青蟒剑陈达玄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暗自在衣衫之中藏着双匕,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两人同时中剑,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避不了,躲闪不脱。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他想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二弟快帮我了断,免得我多受痛苦。”陈达玄见他伤重难治,眼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玄一咬牙,一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是这般节烈。”这时他手下一个头目驰马前来禀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有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非在她身上不可。” 但一番细细的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一些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玄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钉着李三夫妇,这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光。何况他们舍命保护这幅地图,决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玄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 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个人把史二爷安葬了,其馀的跟我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只听得蹄声杂踏,吆喝连连,百馀匹马一齐追了下去。   但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已在二十馀里之外。只是在黄沙莽莽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出十馀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间一长,终须给霍元龙和陈达玄追上,追到傍晚,陈达玄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陈达玄不住掉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那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迎着血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它双足一提,长嘶一声,它在空气之中嗅到了什么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玄都是身具一身极为精湛的内外武功,坐在马鞍上长途奔驰,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点不对!”陈达玄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颜色之奇丽,实是生平所未睹。两人一面催马追赶,一面望着那片云雾。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将半天边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玄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吹到。”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说完,突然一股疾风刮至,带着一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个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圈,人马一齐卧倒。大家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人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掩地的大风沙下,有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自主的力量。 风沙越刮越是猛烈,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玄那样什么也不怕的骠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回的要找什么登布迷宫,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像千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玄从灰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李文秀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当不住,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子。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赐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像一面大扇子般,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布了开去。“白马、小女孩、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董容跨着一匹健马,当先向西北方冲去。他在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但精明能干,机变百出,实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驰出二十馀里,同伴们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他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一望,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片绿草,两头蛇董容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草中心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董容提缰催逼,泼刺刺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馀里的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满山遍野的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一望无际,密密层层的约有二三千个之多。董容见到这等声势,心中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的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二百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董容曾听见过这句话,心中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却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一座小屋。这小屋是用砖士造成,形式便和内地汉人的砖屋一模一样,不同哈萨克人的帐篷。两头蛇董容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风色。”於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路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地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董容怒气上升,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那间小屋。董容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鬟,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是向屋中人示警。 董容心中怒骂:“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董容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董容大吃一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董容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董名容,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董容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莽莽大漠之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一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董容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道:“尊驾是镖局子的达官爷吧?”董容心中一惊:“这老人的眼光好厉害,我额头上又没写明保镖的。”他本想隐瞒身份,但被计老人一语道破,只得答道:“正是,老爷子何以知道?”计老人淡淡的道:“保镖的镖师多半贼头贼脑,总是这么一副长相。”说着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了几回。董容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心道:“我这时且不发作,摸清了这老不死的底细再说。”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董容笑道:“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这小屋中陈设虽然简陋,但桌椅整洁,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容坐下后正待四下打量,只见后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自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将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董容笑逐颜开,只见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立下重赏所要追寻的李文秀,他自见到白马后,本已有五分料到,那女孩也会在此屋中,但斗然间见到,总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夜里一阵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上。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起她何以到这大漠中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十年前,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在自己床上睡下,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她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董容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一个是侠盗,一个是保镖的,想是他追寻镖银,追到大漠中来啦。我姓计的不必卷入这是非圈中。”   董容这时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的,背脊驼起,身材魁梧异常,虽是驼背,却比白己还高出半个头,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击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计老人道:“你们是失了镖银吧?有多少银子?”董容道:“银子是不多,只是晋源镖局这个大名却丢不起,好在已经全找回来啦。”计老人点头道:“嗯,是晋源镖局,吕梁三杰也来了吗?”董容心中大是奇怪:“这个僻处回疆的驼背老人,怎地知道吕梁三杰的名头?莫非他也是武林中人?”说道:“嗯,是啊!”侧耳一听,快步走到窗口,道:“你瞧,他们不是来了么?”计老人却没听到马蹄的声音,但听董容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看,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平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董容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莫看计老人老态龙锺,又是身有残废,但身手也真敏捷,董容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着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刁住了。两头蛇董容变招甚是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直没入计老人的驼背之中。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见计老人便要死在董容的偷袭之下,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他背心腰眼里槌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槌中了董容的心口,这一槌力道刚猛无俦,董容低低的哼了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显见是不活的了。 李文秀瞧着插在计老人驼背上的刀子,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着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子晃了几晃,颤巍巍的走向内室,跟着拍的一声,便将木门关上了。李文秀见他脸色突然显得恼怒异常,心中很是害怕,又见董容在地下卷成一团,只怕他又站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忍不住便要夺门飞奔出外,但转念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柔地摸抚李文秀的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望着自己,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的身上,她又找到了一部份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董容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 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得如何。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董容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之色,喝道:“你罗唆什么?”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计老人心中一动:“晋威镖局的人在追寻这小女孩,因此那姓董的对我忽下毒手。”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染上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羊群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将他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去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服装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是聪明,说道:“爷爷,你是叫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毕竟见是老了,否则恶人再多,也不怕他们。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上了。 计老人将董容的尸身埋了,又将他坐来的马匹也宰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着。他这一番准备果然是没有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玄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原之中,抢劫了数百头肥牛肥羊。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事先绝无准备,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有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他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注意到她眼中仇恨的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剑悬在陈达玄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却插在霍元龙的腰带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想到父母必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二天,哈萨克人组织了搜索队,要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上,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他们只找到那五个被拘掳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但一个哈萨克人却提起皮靴来,重重的踢了她一脚,粗鲁地骂道:“天不保佑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欺侮我?” 第二回 草原上的夜莺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 忽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只见计老人慈爱地望着她,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的眼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点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恶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粗暴的哈萨克人。这一脚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负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受苦的,常常是那些没有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着李文秀喝下了,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苏鲁克。他是一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么?”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天不保佑的强盗汉人』。你不要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是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着,她本来也没有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是没有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所说,为什么大人的凄苦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那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草原上的夜莺,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听了她这句问话。突然间又是脸色一变,大声说“她这么美丽,为什么不爱她了?”这几句话说得甚是突兀,又将李文秀吓了一跳,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你小孩子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夜莺又唱起歌来了。 它唱得令人觉得又甜蜜,又是心酸。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着夜莺的歌唱,又在夜莺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笑脸。……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夜莺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断绝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着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着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它自由自在地嚼着青草。她自己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但那夜莺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夜莺儿吃得很高兴,仰起了头唱得酣畅淋漓,突然间拍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越越的一件物件,将夜莺罩住了。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着夜莺,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孩道:“我捉夜莺啊。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夜莺不住扑着翅膀,但那里飞得出那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 季文秀呆了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了“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夜莺,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 那你给我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 月光之下,他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 这只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她已没有什么纪念***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夜莺儿可怜的样子,她终於把玉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那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会。”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夜莺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夜莺,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温暖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摩一下夜莺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那夜莺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那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它?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它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那男孩子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那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的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杀死了一头狼。”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咱们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杀了另外一头。”李文秀道:“你杀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也一刀杀了它。”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再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下次我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这:“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和豪迈,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和仁善,相处得很好。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一只小鸟儿调了一只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夜莺,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使夜莺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住它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后终於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中,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慢慢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么颠倒?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听?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夜莺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小夜莺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倘若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说,“听着这样美妙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计。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的人似乎年青了十岁,年青人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唱歌听得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就如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三成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三成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李文秀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因为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险,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白兔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的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的一声,身子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白森森的牙齿咬上她的肩头。 这头狼从背后悄悄地无声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这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么高大,吓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得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这只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它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在苏普的肩头一搭,便往他脸上咬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犹似闪电,双足跟着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见苏普为救自己而反受其难,虽然对这灰狼极是害怕,仍是鼓起勇气,拉住它尾巴用力向后拉扯。那大灰狼被她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此时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他不动,跟着便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的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猛地一拉。那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斛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 李文秀见他的羊子皮袄左襟上染满了血,忙转开他皮袄,拿自己的手帕去按住他伤口中汩汩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天不保佑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却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 刷的一响,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说道:“她是天不保佑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苏普被灰狼咬伤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那头大花狼便在雪地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以忍受,脸上的鞭伤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么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热,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天不保佑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严冬已经过去,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过了几天,李文秀身子大好了,她一早起来,打开大门,便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皮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俯身一看,狼皮的肚腹之处有一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有忘记她,也没有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张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有到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去到苏普的帐篷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么?是为了想瞧瞧他的伤痕好了没有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激烈地跳动一下。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那一位姑娘?好小子,小小的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李文秀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自己的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恋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痛苦。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天不保佑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一直认为鞭子下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必用温柔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在李文秀听来,每一鞭都如抽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好!你不回答我!你回不回答?我猜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后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让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每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空自身居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玄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与他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中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斗刀、赛马,他从来没有输过给人。 李文秀觉得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叫喊也很可怜,忽然之间,她竟也可怜起自己来。她不能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她慢慢的回到了计老人家中。她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决定不要了。 …………………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色透着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之迅速,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有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车尔库却是年轻力壮,比苏鲁克要小着十岁年纪,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眉头上割破了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嗅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库道:“你儿子前几天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一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他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大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迷惘,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又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么 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一碗酒去,我家里你没来过。” 车尔库的帐篷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馀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杯酒,我敬你一杯酒。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骑在马背,回到家中。过了几天,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第三回 哈布迷宫   苏普拿过一看,只见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猛虎,又有一头老虎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孩子,刺死一只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猛虎,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为害人畜,苏鲁克其时正当年少,腰悬长刀,追入雪山之中,砍死了一头虎,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轮到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他不敢追问,为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丘上,希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再见你。”拍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夜莺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却是真挚恳切的。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物要学懂是很容易的,一旦明白之后,却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远远传来。原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们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有猜对,苏普、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角力摔跤。这是这一天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目,摔跤第一的,可以得到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袅娜的身材,这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左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斯桑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更加喜欢得厉害些。可是斯桑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他如是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他,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将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斯桑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被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哎哟,苏普摔了一跤!”“不要紧,用力踢他。” 这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在那小山丘上隐隐约约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苏普”的声音。她心中很有些迷惘:“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他骑了白马,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者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耽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有这样贴近的看过阿曼,心想:“原在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听着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被桑斯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全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心中是更加焦急些。众人的呼声全部静了下来,李文秀可以清楚地听到相斗的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忽然间一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大家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那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李文秀蓦地发觉,那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便在此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还没有打定主意,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在西疾驰。向西永远没有尽头的大戈壁,关於这片沙漠,当地的哈萨克人有许许多多传说,说大戈壁中有鬼,说走进了大戈壁,没有一个人会活着出来。不,便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 李文秀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倘若是谁进了大戈壁,他会不住的大兜圈子。他在沙漠上不住的走着,突然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他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於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他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原路上兜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还是要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万年的兜下去,永远不停息。苏普说:“人还好些,人死了可以变鬼。但鬼最糟糕的了,鬼死了再变什么啊?鬼是不会死的。”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一个人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够再出来?计老人听到他这么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着窗外偷望,似乎看到了鬼怪一样。李文秀从来没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件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老人自己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心中却是越来越怕,但后面七八个汉人强盗飞驰着追来。李文秀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知道如果被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宁。她真想将白马勒住不要逃走。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蓬帐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叫声:“是那匹白马,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血仇是报不了啦,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於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於是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对准西方疾驰。   这五个强盗正是霍元龙和陈达玄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知李三得了一张哈布迷宫的羊皮地图。李三夫妇身上既然遍寻不获,那么这张地图一定是在那小女孩的身上,哈布迷宫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李文秀的所在。这一耽便是十年,他们不事生产,好在有的是武艺,牛羊骆驼,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找出刀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   那白马其时年事已老,脚力自已不如少年之时,但它生性灵异,心知主人遭受危难,拼了性命也要逃脱敌人的追赶,因此上越跑越快,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纵然一时追赶不上,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 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天已大明,白马突然长嘶一声,精神振奋,发足向西北疾驰,似乎闻到了泉水青草。果然过不多时,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是以远处瞧之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那白马脚步迅捷,片刻间到了山前。那马要找水喝,直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李文秀翻身下马,一齐走到溪边,伸手揍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背心上脊梁正中,被一件硬物顶住了,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乃是汉语。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背上的『神道穴』,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杖头微向前一送,果觉背心一阵酸麻。她幼时虽跟父母学过武艺,但她父母都不会点穴之术,这一门高深的武学她可是一窍不通,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你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道:“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么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道:“我不如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 ”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有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嗯,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嗯”了一声,道;“你站起来吧!”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你转身过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的木杖离开了他背心的“神道穴”,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头颈下的“气含穴”上。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是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颇是诧异,他听到那嘶哑而冷酷的嗓音时,料想背后此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但这一转过身来,只见这人是个五十来虽的中年书生,形容枯槁,愁眉苦脸,一脸的伤心绝望之色。 李文秀道:“伯伯,你贵姓啊?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书生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在此时,马蹄声隐隐而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伯伯,你快躲起来。”那人道:“你为什么叫我躲起来?”李文秀道:“那些强盗凶恶得很,见到你会害死你的。”那人冷然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木杖点在自己要穴之上,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伯伯,咱们一起骑了这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身上有病么,我扶你上马。”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到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人,但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重,坐在鞍上摇摇晃晃的,似乎身患重病。李文秀跟着他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后,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叱喝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书生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骗你上什么当?” 那书生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到哈布迷宫……”一句话未说完,突然住口,心下颇悔失言。 这“哈布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听父亲和母亲在谈话中提过几次,但事隔十年,这书生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平会听到人说过,茫然道:“哈布迷宫?那是什么啊?”那人见李文秀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道哈布迷宫么?”   李文秀摇摇道:“不知道,啊!是了……”那书生厉声道:“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随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起过『哈布迷宫』四字。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那书生仍是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天,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 那书生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那你嫁了丈夫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那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那人道:“计爷爷?他有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叱喝白马:“强盗来啦,快走快走。”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这书生满脸疑云,终於还是道:“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是个驼子,脸上全是皱纹,待我很好的。”那书生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什么人?”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她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心中想起了苏普和阿曼,觉得虽是识得他们,也等於不识。 两人这么一问一答,和后面的五个强盗相距更加近了,只听得飕飕几声,三枚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那书生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那书生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意。那书生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那些强盗若是擒你,只要轻轻一刺,即刻死命。”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不加注意,看来这一番对答若不满他意,他已用针刺在自己身上了。她此念一转:“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於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下一跃下地,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那书生一怔,没料到李文秀心地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疑,当下策马便行,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核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等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书生。 五个人纷纷跳下马来,朝着李文秀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书生虽说这毒针能制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得死一人,却尚有四个。她深悔出来时没有携带小刀,否则一刀自刺胸口,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姐儿!”便有两人向她身上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他在右臂一刺,口中骂道:“恶强盗,放开我,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着她。那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馀下的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这二人去见首领霍元龙,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三人中一个姓宋的较有计谋,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两人中一个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一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姐儿手上有一枚喂有剧毒的小针。”一个姓全的道:“不怕她!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将她打倒,不让她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快追!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着她的道儿!”三人跨上坐骑,向前疾驰。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准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书生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书生站在洞口,说道:“怎么?”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那书生道:“很好,咱们进去躲一躲。”原来这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书生之后,只觉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那书生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决计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这山洞进去另有通道么?”那书生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馀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人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当真死了么?”那书生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那书生伸手欲接,突然又缩了回去,道:“你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那书生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书生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甚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加害。 那书生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不忍你命丧强人之手。”那书生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只见他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一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的节脉处推拿拍打。那书生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注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说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那书生道:“我姓华名辉,江湖上人称『一指震天南』的便是我。”李文秀道:“啊,原来是华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要知,“一指震天南”华辉的名字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无异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到回疆来时只有八岁,什么也不懂。”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一定是躲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奔了进来。 华辉急忙取出毒针,指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他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疾言厉害色的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话么?”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的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人。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横刀身前,凝神瞧着他,防他发射暗器。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地背心轻轻一点,毒针已入他的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被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叫作“一指震天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强人竟是亡命而逃,於是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些言不由衷,明明自己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道明,自也不便追问。 华辉似乎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了其中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你不会什么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你引他凝神瞧着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包蜜瓜的瓜干,递了给李文秀,道:“你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慢慢想个计较,一举将两人一齐杀了。要是只杀一人,馀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中,自己纵然费心,也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於是饱餐了一顿瓜干,靠在石壁上养神。 过了两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熏咱们!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吹进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 第四回   星月争辉   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后,又从洞后散出,看来山洞之后另有通道。如此又相持了一个多时辰,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高,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 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近去 给他推拿拍打。过了良久,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他道:“伯伯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顿,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老实跟你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功力深厚,毒性发作较慢,后来又偷偷服了解药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午时要大痛一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李文秀胸口一震,一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可少受许多苦楚,多活这十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抵御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将毒针设法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句话谁不会说?可是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年,有什么意思?为什么服解毒药又要偷偷的服?”虽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看。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痕。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是用指尖硬生生地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怃然,问道:“那毒针刺在何处?”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讥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彻,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沉吟,盘算如何替他找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伯伯,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这些毒针深入数寸,不易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隐然生威。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实是大有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找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珍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珍宝。”李文秀道:“我不要珍宝,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 华辉道:“天快晚啦,你用流星槌开路,冲将出去,到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颇有点畏怯。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一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槌,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急退出。那姓宋的原本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三个同伴接连的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们如何不胆战心惊? 李文秀流星槌荡出,过了那十馀丈狭窄的通道。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心慌,脚下一个踉跄,竟是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首,不令日光射进眼里,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两个枯槁的葫芦,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颇为害怕,如果能够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於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独指震天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采囊取物,你们胆敢和他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姓宋和姓全的都是武林中的寻常脚色,也不知华辉的名头,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便是一件奇功,管他什么震天南、震天北。”齐声呼叱,分从左右扑了上来。李文秀大吃一惊:“这二人一齐上来,这一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地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之际,局势千变万化,两个时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步。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槌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槌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上,刷的一响,葫芦被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腹中竟会有大批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都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槌击出,只因右槌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槌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睁不开来,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伸出去推他,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他的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竟是摆脱不了。只听华辉叹道:“蠢丫头,蠢丫头,学的时候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他不动,却是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商曲穴”要穴而死。李文秀生性良善,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仇,又是抵御强暴,心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着全宋二人的尸身,脸现凄惨之色。 华辉华微笑道:“怎么?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管用么?”李文秀道:“就可惜徒弟使得不好。”华辉道:“待我武功回复之后,将我一身功夫都传了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两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经过一排扬柳,露出一间茅屋来。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接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李文秀自来回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非艰深,她都还识得,下联文义全然不懂,看着上联却惕然而惊,口中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师父,这十四字写的是什么啊?”   华辉僻处回疆一十二年,他本是学文不就,转而学武,对词章之学向来甚感兴味!虽在荒漠,仍作书生打扮,听李文秀问起,便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即使有个知已朋友,跟他相交了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可是你还是别太相信他, 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前面,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於『朱门早达笑弹冠』,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如果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相见以来,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对他没有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他才如此愤激。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牢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师父学艺。”华辉突然发怒,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是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立下一个重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急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华辉悠悠醒时,奇道:“你还没走么?”李文秀却问:“师父,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我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会有严重的变故。”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 华辉大喜。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魔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不是寻常泛泛之辈,明师得遇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着白马回去。这一次华辉没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这数日中华辉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遇着明师,进境可快。 这般过了三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第一流的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知自己的功夫还不过学师父的二三成,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也早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她为了不愿追忆旧日之事,总是远远绕过那个杀狼小丘。但这日天上彤云密布,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不敢多绕远路,便纵马从直路而回,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蓦地,蹄声得得,一乘马疾驰而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中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数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将白马一勒,到了小丘之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跳到丘边,口中忽哨一声,小丘上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的背影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马上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仔,你知道有大风雪,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俩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俩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她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喁喁细语,她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她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肩并肩的坐着,就是坐在这块草地上,这株大树的旁边。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白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 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阿曼仍旧这般言笑宴宴,李文秀仍旧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个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吃了一惊:“他们到我家里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咱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砌一壶茶。”原来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颇存疑忌,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躯逐出境,但大家向来不跟他来往。苏普和阿曼的帐篷这时又迁得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是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个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切,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有的,血肉相关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扮作是个哈萨克女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悄悄回到了自己房里,找了件羊皮袄穿了,把头发改梳成哈萨克人的样子。她在草原上长大,平素衣着本已和哈萨克人没有太大分别,这时更加刻意打扮,凡是能显示哈萨克人的服饰,都显着的穿戴在身上,然后回到灶下,向计老人打个手势,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轻轻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来头顶一般,李文秀在回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大声问道:“姑娘什么事?”李文秀说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起,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风。姑娘请进吧!”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道:“姑娘要到那里去?” 李文秀道:“我是要上黄沙围子,这里去还有多少路?”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上黄沙围子,天色这么坏,今天是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叫天再走。要是迷了路,那可不是玩的。” 李文秀走进厅堂,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阿曼见李文秀是个青年女子,含笑道:“姊姊,咱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苏普含笑向她招呼,两人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装束,苏普半点也认她不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唐姗丽,是二百多里外一个牧场场主的女儿。 苏普不住到窗日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苏普,你说这屋子会不会被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的念头很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可是他真的认自己不出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让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一对恋人听来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个人的脸,李文秀却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第一集完,请看第二集) 第五回   大风雪之夜   计老人又送了饮食进来上,三个人却都没有吃东西的心情。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是两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很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李文秀耳音很好,听得出两乘马相距很远,但都是走向这屋子。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他喃喃的道:“又是两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是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个人四手相握,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一骑马先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个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个身穿羊皮袄的汉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打量。计老人道:“请坐,请坐!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他解开外衣,只见腰带之中,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变为四十多岁,却没有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望看,心中暗道:“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干了。   便在这时,另一骑马也到了门外。这一次敲门的声音很轻,怯生生地,似乎生怕得罪了主人。计老人去开了门让他进来,只见这人冷得瑟瑟发抖,一块极大的羊毛围巾围着大半边脸,帽唇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他“啊,啊,啊”的发了几声,打了两个手势,原来是个哑巴。计老人也打个手势,请他坐下,拿了一碗酒给他。那哑巴连连鞠躬致谢,却摇手示意,不要喝酒。   这哑巴在大风雪中冻得很冷,虽是坐在火边,仍是将衣服和围巾裹得紧紧的,缩成了一团。李文秀见他神情可怜,道:“你喝些热酒,便好得多。”那哑巴“啊”了两声,似乎不懂她的说话。计老人道:“凡是哑巴,都是聋子,他听不见你的说话。”李文秀笑道:“啊,我忘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六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你是汉人,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李文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记得她从前曾跟我说,是跟一位驼……驼背的老公公住在一起。   那就是你吧?”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要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夜莺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么?”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   她不在……”李文秀忽然插口道:“你说的那位汉人姑娘,我也识得,她早死了六七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那是一个汉人小姑娘?你说她姓李?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向计老人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放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被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突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你别胡说八道,李姑娘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   苏普道:“李姑娘从小跟我在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家的东西。”   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   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中两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残废的哑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个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是汉人便怎样?老爷姓陈,名达玄,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剑,你这小子听过没有?”   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玄道:“老爷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便缓和了些,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说李姑娘拿你东西。”   陈达玄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   陈达玄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大是感激:“他没忘了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玄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事物?那个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   陈达玄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李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   陈达玄道:“是……是山水吧?”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玄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银柄小剑,喝道:“小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眼内。”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不是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玄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哈布迷宫的地图,他们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心中一凛,只见那哑巴也是身子一颤,似乎又冷了起来。计老人道:“你怎知这幅地图,是在李姑娘的手中?”陈达玄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金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玄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玄左手一起,登的一声,将小剑插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他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达玄一见到这几件女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但每次均被阿曼阻止。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他眼光望着火堆,对陈达玄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若是他认了她出来,那便如何?”   李文秀看着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凄凉,又是甜蜜:“他一直记着我,他愿意为了保护我的遗物,而和人家拔刀子拼命。”但她一直又感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地图?”   原来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幅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时危机紧追,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无相见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是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玄翻寻良久,沮丧之极,突然厉声说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老人呆了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玄从墙上取下一柄铁檠,说道:“你带我去!”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玄道:“你管得着么?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   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陈达玄举起铁檠,劈头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玄抛开铁檠,从腰间拉出剑来,叮当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在一起。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哑巴、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站着,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玄插在桌上的刀子,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极是凶悍,初时陈达玄颇落下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后风声微响,一柄刀子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玄向右一让,避开了阿曼掷来的尖刀,但嗤的一声,左臂已被苏普的长刀割了一道口子。陈达玄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档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玄得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苏普的长刀掉在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住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不能伤他!”   陈达玄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达玄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但陈达玄长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摔倒,他长剑只须再向前一送,使能洞穿苏普的喉咙。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又要陈达玄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她的武功已学到了『独指震天南』华辉的七八成火候,要对付陈达玄可说游刃有馀。但阿曼那知道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刺,我答应了使是。”陈达玄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你答应明天跟着我走,那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刺拿开。”   陈达玄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又把苏普的长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傍,见他头颈中汩汩流出鲜血,很是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替他包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不禁悄悄的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他对陈达玄可丝毫不惧,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决死一拼。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六个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形势变得十分紧张。陈达玄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着,卷起大片雪块,拍打在墙壁屋顶。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拍的一响,火头暗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望着那块手帕。计老人跟着便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苏普,你这块手帕是那里来的?”   苏普一楞,手抚头颈,道:“你说这块手帕么?那就是那位死了的李姑娘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身上也被狼咬伤了,李姑娘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双眼的眼眶中都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为什么?”陈达玄当计老人说话之时,目不转睛的瞧着苏普颈中那块手帕,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玄用强,损及苏普的伤口,於是轻轻替他解下手帕,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细看。陈达玄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哈布迷宫的地图!”伸手便往手帕上抓落。   那知他出手快,计老人更快。陈达玄右手离手帕尚有两寸,计老人手一缩,已将手帕抽离桌面,跟着白光一闪,陈达玄“啊”的一声惨呼,一柄匕首已钉在他右手手背上,插入桌面,直没至柄。计老人出手如电,左手一翻,已抢过陈达玄左手中提着的长刀,刀尖抵住他的咽喉。这几下出手兔起骼落,迅疾无比,谁也想不到这个衰迈龙锺的驼背老人,竟有这么厉害的武功,但见陈达玄满脸痛楚之色,全身微微颤抖,手足却不敢丝毫动弹。   李文秀和计老人共屋而居,已达十年,除了第一天见面时见他杀死两头蛇董容之外,从未见他露过武功。但那次杀死董容,也似是误打而中,侥幸得胜,这一次手擒陈达玄,却是清清楚楚的显示了上乘的武功,匕首插他手背,直没至柄,手劲已是不小,而那一手『托梁换柱』,空手入白刃夺他刀子的手法,更和师父华辉所指点的大擒拿手相同,便是以自己来使,也未必有这般迅捷狠辣。   计老人伸手到陈达玄身上,将他腰带中的一对金银小剑拔了出来,随手交给了李文秀,道:“康姑娘,相烦你取一条绳子来。”李文秀接到母亲的遗剑,双手一震,当即奔进后堂,取了一条长绳出来。计老人拔出陈达玄手背上的短剑,对李文秀道:“把这恶贼绑了吧!”   李文秀手中拿着母亲的金银小剑,眼泪盈眶,没留心计老人的话。苏普站起身来接过长绳将陈达玄双手反缚,两只脚也绑住了。计老人拿着那块手帕,在油灯下细细审视,脸上现出奇异的神色,看了好一会,向苏普道:“这块手帕给了我,成么?”苏普很是为难,心想他出手解救了自己和阿曼的为难,不论多么珍贵之物,都应给他,可是这是李文秀的遗物,实在不舍得送人。计老人见他迟疑不答,猜到了他的心意,说道:“好,我向你借来看一天,明天就还你。”苏普喜道:“老丈但教见还,便借用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阿曼好奇心起,问道:“老伯伯,这强盗说手帕之上有地图,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这件事我也不大了然,须得好好想一想。”陈达玄忽然叫道:“老贼,你擒住了我,要怎样?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陈的要是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计老人淡淡的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杀你?你们在这大漠上杀人放火,做的好事太多,自有人来跟你算账。待天暗之后,苏普会带你去见他族长,听由发落。”   苏普跳了起来,叫道:“老丈,这恶贼是那伙强盗中的人么?”计老人道:“你问他自己。”苏普提起刀子,走到陈玄面前,喝道:“害死我妈妈,我哥哥的,便是你这伙强盗么?”陈达玄破口骂道:“大漠上的汉人强盗,便只老子这一伙,你只要敢动老子一根亳毛,明儿我弟兄们到来,杀得你合族鸡犬不留。”苏普怒极,想起杀母杀兄之仇,提刀便要劈将下去。陈连玄冷笑道:“别人将我擒住,你来捡便宜砍我一刀,我早说哈萨克人是胆小无耻的家伙!”苏普心念一动,道:“好,今晚且不杀你,明儿请我爹爹来跟你算账。他老人家找寻你们这伙恶贼,已找了十年。教你瞧瞧哈萨克英雄的身手!”他知道父亲最大的心愿,便是手刃仇寇,还不如将这恶贼留给父亲,当下退回原座。   陈达玄冷笑道:“傻小子,快将那手帕抢回来。你将手帕借给他一天,便是将哈萨克人祖传的最大财宝……”计老人喝道:“住口!你胡说八道,妄图挑拨是非么?”陈达玄道:“这是哈布迷宫的地图,是不是?苏普,你道这老人是好人?哈哈,傻小子,他是想来劫夺你们的大宝藏啊……”只见计老人手一扬,白光一闪,一柄匕首直往他心上射去。   陈达玄双手双脚被牢牢缚住,见匕首飞到,只是尽力身子一侧,但仍是闪避不开,眼见这一匕首要直刺他身中上,立时死於非命,却见李文秀右手一扬,金柄小剑飞出,在计老人掷出的匕首下一碰,那匕首的准头登时歪了,拍拍两响,齐齐插在墙上。   众人见李文秀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竟有这等功夫,无不失惊。计老人跟她共居一屋,已达十年之久,没料到她竟然身负飞刀神技,更是惊得开大了口,合不拢来。只有那哑巴“啊,啊,啊”的拍手嘻笑,表示喝采。   李文秀淡淡的道:“计老丈,这位大哥说明天将这人交给他爹爹处置,你这时不用杀他。那哈布迷宫是什么故事啊?我却想听听。若是他胡说八道,大家一笑了之便是,又何必认真?”阿曼附和道:“这位姊姊说的是。苏普,你说这件事奇不奇怪?怎么你的小朋友给你的手帕上会有地图?”计老人知道李文秀的脾气,她人虽然温柔和顺,但若是决意做一件事,旁人定然阻拦不住,只得坐在一旁,且听陈达玄有什么话说。   陈达玄大声道:“哼,老爷既落在你们手里,还怕死么?我还是要把这地图的事说了出来。这手帕上绘的,是哈布迷官的地图。你们细细瞧瞧,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绵,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吸血比丝多便分出来了。”李文秀拿起那手帕来细看,果如陈达玄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她至此方才省悟,原来这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陈达玄续道:“哈布迷官的秘密,是一个疯子带出来的。十多年前,洛阳郑九思郑老英雄八十大庆,各路好汉纷纷赶到贺寿。筵席之间,忽然一个疯子闯了进来,口中哈哈大笑,双手满捧珍珠,宝石,翡翠,美玉,哗啦啦的堆在席上,叫道:“师父,我给你送寿礼来啦!”原来这人正是郑九思老英雄的徒弟。大厅上群雄看到这许多珍宝,眼都花了。贺客之中,自有不少保镖的镖客,识得珠宝,一瞧之下,每一件都是希世之珍,但这疯子哭一阵,笑一阵,问他这些珠宝从何而来,他只说:“哈布迷官,哈布迷宫!”当下郑老英雄也不细问,命人扶他到内休息……”   陈达玄续道:“这一日,酒筵之间,到的各方好手甚多,大家见了这许多珍宝,自然不免眼红,纷纷追问哈布迷宫是在何处。可是那疯子神智失常,前言不对后语,郑九思郑老英雄亲自问了他很久,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过了三天,郑老英雄突然半夜里被人行刺身死,那疯子也同时失踪,当时插在郑老英雄胸口的,正是那疯子所用的兵器破甲锥,而郑老英雄床前,又留着一只那疯子的鞋子,鞋上染满血么,地板上又有几个沾血的脚印,拿这鞋子和脚印一对,恰好相符。这自是那疯子突然狂性大发,竟致手刃恩师。众人除了惊叹不已之外,谁都无话可说。唯一奇怪的是,以邓九思如此武功,那疯子夜入卧室行刺,他竟然并末惊醒,室中丝毫没有争斗的迹象,那也是天数使然了。   “郑九思的家人友好大举追寻,可是那疯子从此影迹无踪,想来此人疯疯癫癫的,不是失足堕崖,便是投河自尽。但那『哈布迷宫』之名,由於这场大风波,便传遍了武林。过了两年,忽然江湖上沸沸扬扬,说道有人发现了『哈布迷宫』的地图。那天寿宴之中,不少人亲眼见到那疯子取来的珍宝,想来那『哈布迷宫』之中,不知还留下多少价值连城的珍物。这地图的讯息一传出,江湖间登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你争我夺,伤残了不少好手的性命。到十年之前,这地图落入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手中。   “他们得到了地图,便来回疆寻宝,不知怎的,双双竟然死在回疆……”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冷冷的道:“据我听说,李三夫妇是死在晋威镖局一干人手下的,那自是陈大镖头的手笔。”陈达玄身子一震,说道:“不错,李三夫妇是咱们兄弟们杀的。咱们搜遍了他夫妇的衣物,没见到这幅图,那自是在他们小女儿的身上了。咱们在天山南北奔波了十年,找寻那姓李小姑娘的下落,便是为了这幅地图,也算是天缘巧合,今日在这里见到。这不是天老爷叫咱们八个人发财么?嘿嘿,你们定要杀我,那也罢了,否则的话,大家化敌为友,我倒可带你们走一趟迷宫,人人发一笔横财。倘若地图落入了这驼背老人手中,那么千千万万的珍宝,全要让他独吞了。”原来他说这一番话,一来是挑拨离间,二来是想以财宝打动各人之心,就此放了他。 第六回   高昌古国   计老人冷笑道:“有了地图,难道咱们自己不会去找那迷宫么?”陈达玄忽然改用汉语,说道:“就算找到了迷宫,寻得了珍宝,那是哈萨克人祖传的宝物,他们肯给你这汉人么?”计老人道:“依你说便怎样?”陈达玄道:“咱们二人联手,把这屋里的哈萨克人都杀了,这件事就只你知我知,不会泄漏出去。寻到的宝物,你占七成,我占三成。”计老人道:“你肯让我占这么多?”陈达玄道:“武功不及你,自是你多占几份。要是把这个哈萨克美女留给我,那么你占八成也行。”   他二人的对答,苏普和阿曼听不懂,李文秀却听得大是恼怒,心道:“好恶贼,死到临头,还在起坏心眼儿。”计老人道:“这一个哈萨克姑娘武功很好,我们未必打得过她。”陈达玄道:“你可攻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不会防备你。”计老人道:“嗯,不如我暗中割断你手脚上的绳子,递一把刀给你,待她走到你身旁时,你在她背心插上一刀。”陈达玄道:“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刺死了实在可惜。不过没有法子,便这么办。”   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明知我懂得汉语,却与他这么大声商量,显是要假我之手,除去这个恶贼。”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苏普和阿曼一起跃起身来,齐声叫道:“爹爹来找咱们啦。”苏普打开屋门,纵声叫道:“爹爹,我们在这里。”向着叫声来处奔了过去。阿曼跟在他身后急奔,大风雪中,透气也不容易。原来这天车尔库在苏鲁克家中喝酒,眼见风雪厉害,直到天黑儿女还不回来。两人一来心中记挂,二来乘着酒意,便一齐寻了过来。   过了一会,四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苏鲁克忽道:“这是那该死的汉人家里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哪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冻得要掉下来啦。”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瞧我的宝贝女儿,冻坏了她我跟你算账。阿曼,咱们进去吧。”苏鲁克斜着醉眼,瞪着儿子,突然大声喝道:“嘿,你到过了汉人家里,该死的小子!”回手一掌,将他打得一个踉跄,阿曼正在他的身旁,给苏普一撞,撞倒在雪地之中。   车尔库大怒,喝道:“你敢打我女儿,她还没做你儿媳妇,你就打人,将来不是给你欺侮死?”苏鲁克大着舌头,胡里胡涂的道:“我喜欢打便打,你管得着么?”库尔更是恼怒,叫道:“你有种,再打一拳试试。”苏鲁克道:“好,我打!我打!”他喝得醉醺醺的,也没瞧清楚是谁,随手一拳,可是人虽醉,武艺却在,这一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跟他计较,但这时他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之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苏普和阿曼急忙拉扯拆劝,却那里劝得开?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口中,他咀巴被塞,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口中之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并不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掀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后相搏,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计老人和李文秀听得门外斗殴剧烈,都抢出来观看,那哑巴也跟了出来。苏普和阿曼初时见自己父亲打架,心下都很惊慌,但后来见二人都带着酒意,言语动作,无不惹人发笑,这才放心,只是苏鲁克和车尔库都是力气极大,这番砰砰膨膨的恶斗,却也不易拆解得开。   打了一会,只见车尔库一翻身,将苏鲁克压在底下,苏鲁克挣扎了一会,爬不起来,便不动了。过了好一阵,苏鲁克竟是不再动弹。苏普大惊叫道:“快放开我爹爹。”拉开了车尔库,他生怕父亲受伤,忙俯首一看,只听得他鼾声大作,原来已在雪地中睡熟了。   众人哈哈大笑,扶他起身来,只听他迷迷糊糊的说道:“哈哈,你打不过我,是不是,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我的儿子苏普第二,苏普……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你车尔库第四……”忽然间唱起歌来。车尔库没醉得他这般厉害,听他乱说乱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苏普扶着父亲进屋去,李文秀忽然“啊哟”一声叫,只见陈达玄已影踪不见,只见火堆旁有几条烧断了的绳子。原来他乘着众人观看苏鲁克和车尔库斗殴,背着身子将手脚上绑着的绳子烧断,从后门逃去了。计老人见桌上的地图和刀子也均不见,急忙追向后门。   那后门对正北方,一开门,扑面寒风如刀,甚是难当,简直气也透不过来。计老人正自踌躇,李文秀走到他身旁,低声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后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了。”计老人点头,关上门后,回到厅上,却见那哑巴竟也不见了。   李文秀心地仁善,暗想这哑巴傻里傻气的,不知到了何处,开门出去大叫:“哑巴,哑巴,!”计老人道:“哑巴是聋子,听不见你。”李文秀四下遥望,不见哑巴的身影,只得回进门内。   自来暴雨不终朝,狂风不终夕,到得黎明时,风雪终於渐渐歇了。苏鲁克酒醉后起来,已记不起昨宵之事,只是一见计老人,便即大怒。苏普和阿曼将昨晚计老人解救危难之事说了。苏鲁克道:“啊,原来你救了我儿子,你是好人。”急忙行礼道谢,又道:“咱们快追那恶贼去,别让他走了。”计老人心中,实是不愿与众人同行,但在势无法撇开,只得带了干粮用品,六人结伴而往。   半夜大雪,陈达玄的足迹已然泯灭,但苏鲁克和车尔库一生长於大漠,善於追踪,只要见到雪地中稍有异状,便料到陈达玄走向何处,眼见他一路向西,深入戈壁沙漠,四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中藏有恶鬼,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撞到恶鬼,也非把强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   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当下一行人向西直行。   戈壁沙漠中最使人畏惧之处,乃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干,便有渴死之虞,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又无黄沙扑面之苦,人人少了不少顾虑。越向西行,陈达玄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后来他的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来的了。计老人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昨日的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足迹!”他指着那西去的足印,说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足印之中,不留心是瞧不出来。”众人细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李文秀昨晚见那哑巴的眼光之中,神色很是特异,这时忍不住说道:“难道是那哑巴的脚印?”但见第二个脚印入雪甚浅,显是轻功极好的武林高手,那么又不会是那哑巴。计老人循着脚印向前急赶。他知陈达玄的武功不过尔尔,但若另有高人窥伺在后,那可不易应付了。   一行人深入沙漠,直往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晚只得在雪地中露宿一宵。扫开积雪,六个人以毛毯裹身,卧在沙上。次晨李文秀起来,只听得苏鲁克和车尔库大呼小叫的吵嚷,原来计老人在黑夜中独自走了。李文秀和他相处了十年,平时见他淡泊自甘,金银财物,丝毫不放在心上,那知这次听到“哈布迷宫”四字,竟是举止大异,宛似换了一人一般,实是使她大感奇怪。   这时六人变了五人,眼前雪地中却多了一行足迹。李文秀见那足迹所经之处,全是她平日行惯了的旧路,正通向师父华辉隐居的丛山,心想:“我去请师父同去,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定有高见。”她一心寻觅这哈布迷宫,倒不是为了得到宫中的珍宝,只是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官,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五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李文秀故意落后,转到师父的住处一看,却不见他人影。华辉自是出外打猎采药,大雪之后正是打猎的最好时节,李文秀也不以为异,便在洞中地下用刀尖划了几个字,当下追赶苏普等一行人而去。   五人深入群山,越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阻路的野树荆辣,也都已由前人除去,直到天黑,仍是不见迷宫的影子。阿曼越走越是害怕,想起了戈壁中有鬼迷人的故事来,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当地中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这等凶势,心中也早在嘀咕,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一个说:“车尔库,你瞧你吓得浑身发抖了,吓出病来,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到财宝,一定照分你一份。”另外一个说:“这会儿逞什么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人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是漆黑一片。苏普道:“爹,咱们在这里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当先便行。苏普检了一些枯枝,做成火把。五个人在森林之中,觅路而行。黑夜里走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处所,谁都有些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   五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镯子,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手镯。”那镯子在五人身前两三丈之处,不知何以忽然会移到这里。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上前拾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五个的脸色都是甚么异样。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要糟,咱们走到老路上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五个人心中都记起了那着名的传说,沙漠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顺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是兜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五个人面前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己夸口,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计老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宿歇,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球,坐了下来。苏普生了一堆火,五个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在静静的等候盼望陈达玄和计老人走来,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是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五个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中五个人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见了。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着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四人刀剑一齐出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刀剑的刃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声越走越远,终於听不见了。   直到明天,森林中没再见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於是又再觅路前行。走了一会,阿曼最是心细,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说道:“瞧瞧这里!”苏普拨开树木,只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大概看错了地图,兜了一个圈子,再从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是啊,车尔库家两个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鬼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眼光瞧也没瞧他,望着别处,突然之间,乘苏鲁克没有提防,反手掀住了他的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库身子一晃,揪住他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个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路前行。这时道路曲曲折折,异常崎岖难行,一时绕过山坳,一时钻进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领路,万难辨认。饶是如此,足迹也时隐时现,往往要阿曼细心寻觅,方始发现。李文秀心道:“这哈布迷宫果是隐秘之极,若无地图指引,如何能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末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神采奕奕,和初出发时无甚分别。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木,突然间金光闪耀,双眼竟是睁不开来。   苏鲁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仍是强光刺眼,他侧过身子,这才瞧清,原来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黄金铸的大门。阳光照射在黄金门上,闪耀出万道金光。   五个人齐声欢呼:“哈布迷宫。”苏鲁克奔过去,伸手用力一推金门,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车尔库和苏鲁克怒道:“那恶贼大概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金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再向右转,却可松动。她用劲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大力撞门,突然金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哈哈大笑爬起身来。   门内是一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道。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陈达玄和计老人向那一条路走去,阿曼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三个人走左边的路,两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官,道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女孩子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这么说,但五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馀丈远,苏鲁克心中便想:“这女娃儿的话倒是不错。”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五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上用刀割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足。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门。   苏普转动门环,推门进内,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模样,四壁供奉着神像,有的黄塑,有的玉雕,神像的眼珠或是宝石,或是翡翠,闪闪发光。五个人见到这等神像,都惊得呆了,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竟都是一列房舍。每一间房中大都供有神像。单是一座小殿中的珍宝便是难计其数。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   原来高昌是古代一个大国,百姓富庶,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于唐。但因国家富强,对唐朝便不大礼貌,唐朝派使者到高昌,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於天,纵伏於嵩,猫游於堂,鼠唯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是猛鹰,我是没用的野鸡,但你在天上飞,我躲在草丛之中,你也啄我不死,虽然你是猫,我是老鼠,但你在厅堂上走来走去,我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也奈何我不得。唐太宗听了这番话,很是愤怒。后来高昌又出兵攻打邻国焉耆,而焉耆是一直对唐朝极恭顺的,焉耆向唐求救,唐太宗便派出了大将候君集去伐高昌。   高昌国王鞠文泰听到消息,对他的百官道:“唐离我有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如果兵派得很多,那么粮运便接济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他。咱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使会退走。”   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秘之处,造下了一座迷官,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於彼,这座迷宫建造得曲折变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其时心想,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官,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城下,连打几仗,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利器,叫做“巢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所以名为巢车。这种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不能抵御,鞠智盛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一个大国。   侯君集俘掳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高昌君臣见国破家亡,身自为俘,这哈布迷宫的秘密始终没有吐露。千馀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此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   事隔千馀年,这一段事迹,苏鲁克等自是均不知晓。众人走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圯,有些殿堂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是令人头昏脑胀。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有时却又是一大堆金银珠宝,只把五人看得眼花缭乱。   李文秀心想:“陈达玄那恶贼不知逃到了何处,在迷宫之中,那是无论如何寻他不到的,只盼迷官并无后门,那么只须守在黄金门外,他盗了宫中珍宝,定须出来。”正寻思间,忽听得阿曼叫道:“我爹爹呢?”李文秀转过头来,只见阿曼和苏普走进了左首一扇门中,苏鲁克和车尔库的人影却已不见。李文秀跟着从那扇门中进去。苏普道:“康姑娘,你见到我爹他们两么?”李文秀道:“刚才在一起的,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咱们快找,这迷宫中千门万户,别迷失了。”三个人加快脚步,找寻苏车二人。苏普大声叫道:“爹爹,爹爹!车叔叔,车叔叔!”却只听到一座座殿堂中传过来的回音。   三个一心急找寻,来不及沿途划上记号,疾走一阵,要回到原路去也是不大容易了。若是那迷宫建在平地之上,只须登上一望,便可瞧出些端倪,偏生所有的迷室全在山腹之中,乃是当年的巧匠依照天然的大山洞改建而成,抬头便是山壁,无法从屋顶越过。   阿曼急得泪光莹莹,苏普不住安慰她,已不再叫嚷,突然之间,隔墙传来一人的怒叫之声:“车尔库,为什么砍我?”正是苏鲁克的声音。三人一怔之下,只听得车尔库叫道:“你……你干什么?”跟着便是兵刃相交,刀剑碰撞之声,中间夹着苏鲁克和车尔库的怒骂呼喝。三人又惊又喜,阿曼叫道:“爹爹,不要打,不要打!”苏普见右边并无门户,忙从左首门中出去,想绕过去劝阻二人相斗,那知这条路上的门户全在左首,竟是越奔越远。   李文秀和阿曼跟在他的身后,三人无计可施,只得又从原路奔去,便在此时,只听得隔墙苏鲁克一声长长的惨叫,便此寂然无声。三人大吃一惊,苏普发狂般用肩撞墙,却那里撞得动?   阿曼定神一看,见墙角边有一块砖头松出着半块,俯身用力一抽,抽了出来,三个人一齐出力,抽开砖头,墙上露出一个洞来,苏普当先钻了过去,大叫:“爹爹!”   只见地下躺着一人,胸口插着一柄长刀,正是苏鲁克。苏普抢上去抱起他身子,却见他已然气绝而死。苏普大悲,哭叫:“爹爹,爹爹!”阿曼和李文秀站在他身旁,无言可说,苏普拔出父亲胸口的长刀,一看之下,正是车尔库的兵刃,阿曼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苏普?”苏普狂怒之下,反手打了她一掌,叫道:“你爹爹呢?你爹爹呢?”   便在此时,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头探进来张了一张,立即缩身,奔了开去。那张脸上染满了鲜血,正是车尔库。苏普大叫一声,便要追出。阿曼一把拉住了他,叫道:“我只说一句话。”苏普道:“好,你说。”阿曼道:“你记得咱们族中惩处私斗的规矩么?”苏普咬了咬牙,说道:“记得!”脸上登时显得大是迟疑。   原来哈萨克人素来用武强悍,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苏普这一族是哈萨克人中的一个部落,叫做铁延部,长期来族人自相残杀,伤亡相继,人丁因之始终不能兴旺,妇女的人数往往多过男子数倍,百馀年前族中长老们眼见长此以往,不免有灭族之险,於是定下一条严规——“杀人者死!”。即令是公平的比武,杀人者也处死刑。自此严规一立,谁也不敢再随便杀人,人口繁殖很快。这一条律法族中长老们不停的谆谆告诫,以免年青力壮的刚勇之辈触犯。   阿曼流泪道:“我爹爹既是失手杀了你爹爹,族中长老自有……自有处分。你……你不要去杀我爹爹。”她想到父亲犯下重罪,逃不了族中严规的惩治,芳心立乱,只盼苏普不要再去犯罪。   苏普望了望父亲的尸体,叫道:“好,我不杀他,我去抓他回来。”说着从门口奔了出去,大叫:“车尔库,你往那里逃?”忽然听得车尔库叫道:“我在这里,为什么要逃?”苏普大怒,挺刃追了过去,只见车尔库手中握着一柄长刀,满脸是血,昂然直立。   苏普将手中火把在沙堆中一插,喝道:“抛下兵刃,我不杀你。”车尔库道:“我为什么要抛下兵刃?嘿,你杀得了我么?”。   这时李文秀和阿曼也已追到,只见他二人各持长刀,虎视眈眈的欲待俟隙扑近相斗。阿曼求恳道:“爹,你抛下刀子吧,苏普答应不会伤你。”车尔库傲然道:“你叫他放下兵刃好了,我也答应不会伤他。”苏普一挥长刀,喝道:“你不抛下刀子,当真要我杀你吗?”车尔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想杀我?你有本事来试试看。” 第七回   阴谋   苏普大叫:“你为什么杀我爹爹?我……我要替爹爹报仇。”车尔库还末答话,突然间一阵疾风吹来,火把熄灭,室中登时黑漆一团。但听得苏普一声怒喝,长刀相交,跟着车尔库大叫一声,身子摔倒。   阿曼惊呼:“不要打,不要打!”李文秀忙取出火绒火石,打着火,点燃火把。只见车尔库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刀,死状竟和苏鲁克一模一样,苏普空着双手,呆立在一旁。阿曼跪在父亲身旁,突然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加施救,过了一会,阿曼悠悠醒来。苏普道:“阿曼,你好些了么?”阿曼怒道:“你杀死我爹爹,从此你再也别跟我说话。”说着从头发上拔下一只簪子,一折两段,投在地下。苏普道:“我没有杀你爹爹!”阿曼恨恨的道:“你还要抵赖?”指着车尔库胸口的长刀,道:“这不是你的刀子么?你没杀我爹爹,难道是我杀的?难道是康姊姊杀的?”   苏普低垂着头,无话可说。   哈萨克族铁延部的三位族长,听了阿曼和苏普的陈词后,三个人商量了半天,年纪最大的白发族长站起身来,朗声向众族人道:“本族百年来祖先相传的严规,是『杀人者死』,苏普杀死了车尔库,该当处死!”众族人默默无言的低了头。苏普喃喃的道:“我没有杀死车尔库,我没有杀他!”   突然间,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是桑斯儿,大声说道:“车尔库是我师父,苏普杀死他是不对的。不过我师父先杀了苏普的爹爹,苏普心中悲愤,为了替父亲报仇,和寻常的斗殴砍杀又有不同。”   桑斯儿一直和苏普为敌,人人皆知,这时居然站起仗义执言,苏普向他投射了一个感激的眼光。苏普再向阿曼望去时,阿曼却转过了头不跟他目光相触。   那白发族长点了点头,说道:“咱们三人也是这般商量。苏普又说,他们替本族寻到了一个大宝藏,本族人人可以富庶丰足。这件功劳很是不小。将功折罪,苏普可以不予处死。但死罪虽饶,活罪难免,从今日起,苏普永远逐出铁延部,再也不许回来。如果你偷偷回来,立时处死,再不宽免。”   苏普低垂着头,轻声道:“我没杀死车尔库!”可是谁也不能相信,阿曼更是不相信。   苏普背负了一个包袱,一袋清水,没精打采的在雪地里行走。他被放逐出了自幼生长的部族,从此再也不能回去。相依为命的父亲是死了,最亲爱的阿曼成了仇人。大地茫茫,孤零零的一个人,到那里去好呢?   有一个疑团,在他心底一直在翻覆盘旋:“我明明没杀车尔库,怎地我的长刀竟会插在他的胸口?那时候火把一熄,就有人伸手过来将我的刀子夹手夺去,难道是车尔库杀了我爹爹之后,心中有愧,於是夺刀自戕?那是太不可能了,车尔库不是那样的人,何况他自己手中有刀,何必来夺我的刀子?难道是我狂怒之下,挥刀杀了他,竟连自己也不知道?对的,一定是这样。”但走了一程,越想越不对,“当时我心中是清清楚楚的一点也不胡涂,怎能自己杀了人也不知道。车尔库是我的杀父大仇,我杀了他,一点也不懊悔。可是这中间定是有些古怪,说不定迷宫之中果然有恶鬼。”   他想到这里,犹豫了片刻,终於掉头向迷宫的方向走去。   数日之前,走着这条路时,有父亲和阿曼相伴,还有那个默默无言,可是眼中闪烁奇异光芒的康姑娘,今日,父亲死了,阿曼是永远不会相见了,便是再遇到,她对我除了憎恨之外,再没第二样心情!那个康姑娘更是不知到了何处,自从离开迷官,就不见了她的影踪。   他心中充满着悲伤,难过,怀疑,以及寂寞凄凉,可没有恐惧。他决心要去探查明白,便是给恶鬼缠死了,那也好,反正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在哈布迷宫的一间宫室之中,霍元龙和陈达玄相对而坐,正在哈哈大笑,手下三十余个党徒,也是个个兴高采烈,每个人的口袋都是胀鼓鼓的,装满了黄金珠宝。只是迷宫中的珍宝实在太多了,便是每人身上再多十倍的口袋,也装不了宫中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财宝。   霍元龙笑道:“三弟,咱们背乡离井,十年辛苦,今日算是有了着落,你这场功劳实是不小。咱们从前发愁,为的是找不到珍宝,但一旦找到之后,却又发愁珠宝实在太多得如何运得回去?”陈达玄道:“小弟愁的却是另一件事。”霍元龙道:“什么?是那驼背老人么?他便算武功真的十分高强,但双拳敌不过四手,他竟老虎头上来拍苍蝇么?”他转头吩咐一名头目道:“老辛,你带十名兄弟,各处再仔细搜一搜!”   老辛答应了,点了十名兄弟,又往迷宫各处搜索。只听得有几个人唠唠叨叨的抱怨:“搜了一遍又一遍,那里有什么驼子!”但老大的命令不能违拗,只得跟着又去搜查。   苏普躲在门后,听到老辛领人从门中出来。他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老辛等一干人万料不到隔壁第一间房中就有人躲着,手举火把,蜂涌而过,没有人到门后查看。   只听陈达玄道:“那驼背老人只是单身一个糟老头儿,那也罢了。小弟担心的是那些哈萨克人……”苏普听他说到哈萨克人,更是凝神倾听,只听他续道:“他们共有五个人追了我的脚印而来,但不知怎的,两个老年男子死在迷宫之中……”苏普本来猜想,车尔库说不定是被陈达玄伏在暗中,偷袭杀死,这么说来,那决不是陈达玄下的毒手了。霍元龙笑道:“他们见到这许多财宝自相残杀起来,那也是情理之常。”陈达玄道:“我最耽心的是那三个年青的狗男女,他们回到部族中一说,定有大队人马前来搬取藏珍。”霍元龙跳了起来,说道:“贤弟这一点虑得大有道理。按理说,这三个人该当隐瞒不露,自己偷偷的前来搬取。可是这些年青人傻里傻气的,竟尔说了出来,也非奇事,但即使他们不说,搬了珠宝回家,终究会露出破绽。贤弟,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陈达玄低头沉思,道:“我想了很久,实无万全之策。他们人多,咱们人少,若是真刀真枪的相斗,咱们未必稳操胜算。除非咱们先下手为强,夜半到村中偷袭,杀人放火,干他们个落花流水……。”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之声,霍、陈两人吃了一惊,手握兵刃,正要派人前去查问。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手下人奔了进来,说道:“大……大镖头,三镖头,老辛摔下去啦!”霍元龙道:“什么摔下去啦?”那人道:“老辛踏到了翻板,深……深得很。”陈达玄点头道:“嗯?迷宫中必有机关,那也没什么希奇,去瞧瞧吧!”那人在前带路,霍陈二人大踏步跟了过去。   穿过十馀间宫室,只见七八个人围在一起,七张八嘴的议论,脸上都有惊惶之色。霍陈二人走近身去,只见地下露出一丈见方的一个大洞,拿火把到洞里去一探,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一个人道:“老辛领头先走,突然之间,地下空了一块,他便摔下去了啦。”陈达玄俯身叫道:“老辛,老辛!”   只听得地洞中隐隐传上来他叫喊的回声:“老辛,老辛!”那老辛自己却是寂无声息。陈达玄和霍元龙面面相觑,心中都有寒意。陈达玄道:“这迷宫中既藏了这许多珍宝,自要防备敌人前来盗取,看来除了这翻板陷阱之外,其馀机关尚有不少,大家须得小心在意。”霍元龙向身旁一个头目道:“老毕,你身上缚一条绳,下去瞧瞧老辛,设法救他上来。”老毕面有难色,觉得下这地洞去实是太过危险。   霍元龙险色一沉,“怎么?你没听见我的话?”   老毕道:“大镖头,老辛掉了下去,好久没有声息,这会儿多半死了。”霍元龙怒道:“我叫你下去瞧个明白啊。老辛活着,将他救起,若是死了,把尸体带上来。”老毕笑道:“他死了有什么打紧,多死一个人,大伙儿应得的财宝,便少一个人分肥。”霍元龙点点头,笑道:“你的话很对,多死一个人,便少一个人分肥。”突然间伸出一拳,砰的一声,将老毕打得飞了起来,跌向地洞中。   老毕“啊”的一声惊呼,伸手拉住地洞旁垂着的一根绳子。但这一拉并没稳住,他身子仍是向洞中直落,只是一拉之下,扯开头顶的活动石板,无数黄沙倾落下来,随着他身子倒向地洞。陈达玄眼明手快,挥剑割断绳子,那石板迅即翻上,黄沙才不落下。众人呆了一阵,惊魂方定,都说:“好险!好险!若不是三镖头手快,大伙儿都得活埋在黄沙之中。”   陈达玄细细瞧瞧翻板的机括,伸手在墙上的一个圆圈中用力一掀,地下的翻板跳了上来,盖住洞口,竟没留下丝毫痕迹,谁也想不到这平整光滑的石板之下,居然藏着一个杀人陷阱,霍元龙赞道:“好手艺,好手艺!”又道:“那驼背老人定已死在什么机关之中,不用再找了。”   各人回到原来的宫室,陈达玄道:“大哥,咱们无意中寻到这机关,那真是侥天之幸。哈萨克人若是到迷宫中来取宝,咱们只须引他们走进机关,便是有一百人二百人进来……。”霍元龙鼓掌笑道:“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苏普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适才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到霍陈二人的说话,心下大是吃惊,暗想:“阿曼定要领着族人,前来搬取藏宝,须得阻止他们才是。”当下蹑手蹑足的退出迷宫,赶回去通知族人。慢慢溜出宫门时,黑暗中忽然一人跃了出来,喝道:“什么人?”举刀便往他头顶砍。   苏普不敢答话,急步奔出,那知宫门之外另有一人伏着看守。那人见苏普奔到,横扫一腿,苏普扑地跌倒。那人跳在苏普身上,欲待将他擒住。苏普见情势危急,从腰间拔出匕首,反手一匕首刺出,那人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翻身倒毙。苏普尚未跃起,另一名贼匪的钢刀已架在苏普颈中,喝道:“不许动!”   苏普伏在地上,无法看到身后,只有束手待毙。那贼匪向同伴望了一眼,见他已死,心下恼怒,举起钢刀,一刀便往苏普颈项砍落。   蓦地里白光一闪,一柄银色小剑从对面树丛中飞出,正中那贼匪的胸膛。那贼匪仰天翻倒,手中的钢刀掷了出去。苏普跃起身来,见到贼人胸口的小剑,正自奇怪,只见李文秀从树丛中缓步而出,从贼匪身上拔下小剑,拭去血渍,插去腰间。苏普大喜,道:“康姑娘,多谢你救了我性命。”李文秀微微一笑,搬过两名贼匪的尸体,使其面对面横卧,一人手握匕首,刺在对方腹中,再从另一个靴桶中拔出一柄短刀,放在那人手中,刺在第二名贼匪身上。   苏普笑道:“真是妙计。那些贼人只道他二人自相残杀而死,不会疑心咱们来过这里。康姑娘,你只要迟来一步,那我便糟糕了。”李文秀一笑,心想:“我一路跟在你身后,怎会迟来?”原来苏普被放逐,重回迷宫,偷听贼人的奸谋,李文秀终於跟随在后。只是她学过上乘的轻功,苏普却只不过是哈萨克族中的寻常健儿,自是不能察觉。   李文秀道:“咱们快去,若是大队贼人出来,可难以抵敌。”当下两人穿进树丛,向回路走去。一路上苏普将自己如何被族人放逐等等情由,一一说了,又道:“康姑娘,车尔库决不是我杀的,除非是我伤心得胡涂了,自己杀了他也不知。”李文秀自幼识得苏普,深知他为人正直,决不打诳,但当时那宫室之中,只有一道门户,自己走在最后,进入了室中之后,生怕车尔库夺门逃走,在这迷宫中再也找他不着,因此随手便将门带上了,决不会另有外人乘黑进来杀了车尔库,这一节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但若非苏普杀他,馀下只有一人,那便是阿曼。   李文秀微微打了个寒噤:“难道是阿曼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决不可能,决不可能。”但世界上往往有许多决不可能的事情,终於还是发生了。苏普如果没有说慌,那么凶手便是阿曼。   戈壁大沙漠上铺满了皑皑白雪,李文秀和苏普骑着马,并肩而行。   这情景是李文秀想望了很久的事,终於实现了,她心中又是甜蜜温馨,又是暗暗伤心。在路上,苏普心中想的是阿曼,口中说的也是阿曼。他说:“如果阿曼领了族人到迷宫来取宝,定要落入那批盗贼的手中。康姑娘,我一定要去跟她说明白。”李文秀道:“不错,你要叫她小心。”   走了一会 ,苏普又道:“康姑娘,车尔库的的确确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想个法子,怎样才能够跟阿曼重归於好。”他烦恼地抓着头发,道:“如果我再去见她,她一定要杀了我。但如果我从此不能见她,我是一样的活不成。”李文秀道:“慢慢的,或许你便会忘了她。从前小时候,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一个男子,后来那男子不理我了,我伤心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但过了几年,自己就不想死了。”苏普道:“那男子真是个坏蛋。你这样好的姑娘,他为什么不理你?”   李文秀摇头道:“不!那男子不是坏蛋。是他的爹爹不许他跟我见面。”苏普道:“嗯,那为他爹爹定是糊涂虫了。”他向李文秀的脸望了一眼,道:“我爹爹很好,他喜欢阿曼,很盼望我娶了阿曼。唉,可惜车尔库杀了我爹爹。”李文秀声音发颤,道:“如果你从此不能再见到阿曼,说不定你会慢慢的忘了她,说不定你另外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   苏普道:“不!我永远不会忘了阿曼。别的美丽姑娘我一眼也不瞧。”他顿了一顿,抱歉地一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非常感激你,尊敬你。”   到得傍晚,两个人铲开白雪和黄沙,挖了两个坑,每人睡了一个,在两个坑之间多生了一堆火。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指着两块上下飞舞的白雪,道:“你瞧,这不像一对蝴蝶么?”   苏普道:“是,很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她跟我说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叫做梁山伯,有个汉人姑娘,叫做祝英台。他两个很要好,可是祝英台的爸爸不许梁山伯娶他的女儿。梁山伯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祝英台经过梁山伯的坟墓,伏在坟上哭起来。”   说到这里,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一个小小山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令人感动之处,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个男孩,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说道:“祝英台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那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祝英台就跳了进去。后来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了一对蝴蝶,永永远远的不再分离。”李文秀道:“这故事很好听。跟你说这故事的小姑娘呢,她到那里去了?”苏普黯然道:“她已经死了,那幅绘着迷宫地图的手帕。就是从前她给我裹伤的。”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自然记得。我常常想着她。”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不错,等我找到了那位驼背老人,我要他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如果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   李文秀道:“假如那小故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那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故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着阿曼的。”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因为她其实早已猜到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得到答案,徒然使她更加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夜莺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夜莺来玩,把它弄死。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夜莺,送了一只玉镯给我,叫我放了夜莺。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夜莺在半夜里唱歌。你听,这不是很好听么?”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夜莺不住的在唱着歌。苏普做了个梦,梦到阿曼安慰他,叫他不要烦恼。他一觉醒来,说道:“康姑娘,昨晚我梦到阿曼。”   但康姑娘已不在那儿。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她独个儿悄悄的走了。   苏普向着李文秀睡过的那个土坑瞧了一阵,觉得这位姑娘有点古怪,当下从地下捧起一团雪在脸上擦了一会,又抓些雪来吃了,跨上马便行。   到得午后,远远听得大队马匹的蹄声。苏普牵马到一个沙丘之后,向外张望。过了一会蹄声渐近,望到马上乘者的衣饰打扮,正是本族铁延部的族人。各人手执兵刃,共有三百馀众,当先领头的是阿曼和三位族长,阿曼身畔有一个青年汉子,却是桑斯儿。每个人背上都负着一只布袋,自是到迷宫去取宝的了。苏普暗叫:“侥幸,若不是我在迷宫中得知了那些盗贼的阴谋,众族人只怕要一一落入陷阱机关。”於是翻身上马,迎了上去,叫道:“我是苏普,有句话要跟族长说。”   那白须族长见到苏普,怒道:“苏普,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放逐的规矩么?”要知哈萨克人以游牧为生,迁徙无定,一个人被部落中放逐了出来,那部落不论迁到什么地方,那人都不能再去跟族中任何人说话。   苏普道:“我有一句要紧说话跟你说。”那族长喝道:“你还不快走!你再跟我说一句话,咱们立刻放箭!”他对桑斯儿道:“预备放箭!”桑斯儿弯弓搭箭,箭头对准苏普。苏普纵马走近几步,说道:“阿曼,你们不要到迷宫中去,有危险!”阿曼泪光莹莹说道:“你快走吧,别跟我说话。”苏普眼见好几枝箭对住了自己胸口,但想到霍元龙等人的阴谋,忍不住道:“我一定要跟你说!”   那族长怒道:“放箭!”桑斯儿手一松,嗖的一声,“啊哟!”苏普身子一晃,只见那箭掉在马颈之上,原来箭头已被桑斯儿拔去,所以虽然射中,却不受伤。桑斯儿叫道:“苏普,念着昔日朋友之情,这枝箭没有箭头。你再不听族长之命,第二箭可不留情了。”说着又在弓弦上搭了一枝箭。箭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甚是锋锐。   苏普叫道:“族长,迷宫中有危险……”他话未说完,族长大叫:“放箭!”嗖嗖嗖几声,几枝长箭从苏普身旁掠过。那些箭手都是苏普的朋友,发射时准头稍偏,存心不去伤他。族长自行取出弓箭,要待发射。阿曼纵马拦在族长的身前,说道:“苏普,你快走吧!你杀了我爹爹?我……我是永远不能再跟你好的了。”   便在此时,一箭射到,正中苏普的肩头。   苏普眼见再逗留下去,势必命丧当场,只得忍着肩头疼痛,纵马奔开,拔下肩上长箭,裹好伤处。但见三百多个族人蜂涌而去,阿曼转头凝目向他瞧了几眼,目光之中,也不知是爱是恨,还是幽怨?。   苏普心想众族人此去,定必遭了盗党的毒手,不但阿曼在彼,而且这三百馀人之中,一小半是他亲密的朋友,纵然干冒奇险,也是非救不可,於是略略养了养神,待箭创疼痛稍止,乘马赶了上去。   这一日他马不停蹄,比族众多走了一个多时辰,遥遥望见大漠中火光点点,正是族众扎营之处。他知道营地四周放有哨位,虽然极想溜进去瞧瞧阿曼,但踌躇良久,终是不敢走近。   第二日傍晚,苏普已到了迷官的黄金门旁,他怕盗众发觉,远远在树丛之中守候。等了半夜,只觉得马蹄之声杂踏,哈萨克族众呐喊而前,拥到门前。苏普跟在最后,进了迷宫,他来过两次,道路已认得了些,几个转弯,已和族众分开。   阿曼当先领路,依着上次所经的道路走去,但见宫中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想起父亲和苏鲁克俱都丧生宫中,自己和苏普好好一对爱侣从此再无相见之期,不禁黯然销魂。那白须族长道:“苏普吓唬咱们,说迷宫中有重大危险,这小子,越来越不成话,连谎话也说起来了。”众人穿过几间宫室,突然眼前一亮,放眼尽是金银珠宝,众族人大喜,纷纷打开口袋搬取。   正热闹间,蓦地里门口闪出一个汉人,手执长刀,喝道:“不怕死的番奴,这是老爷的宫殿,你们竟来盗取宝物,快快过来送死。”族众叫了起来:“汉人强盗,汉人强盗!”早有两名青年扑了上去。那强盗竟是十分悍勇,交手数合,刀伤一名青年的肩头。当下又有两名族人挺刀上前助战。那强盗虚晃一刀,退出室去。四名族人一齐追出。突然间夹门中又闪进一名强盗,手中挺着一杆短枪,枪花一晃,已在一名哈萨克青年身上透胸而入,那青年大叫一声,倒地而死。   那族长微感懊悔,心想苏普倒没说谎,叫道:“大伙儿先杀光强盗,再搬珠宝。”众族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追了下去。追到一条岔道,只见两名强盗分向左右逃开。族长叫道:“第一二队向左追杀,第三四队随我向右。”原来众族人出发之前,曾分成四队,各有队长统率,俾免混乱。   那白须族长率领的第三四队追了一阵,忽见横门中又窜出一名强盗,上前交战数合,转身便逃。那族长一心歼灭盗众,为被害者报仇,率众奋勇追赶,追到岔路口,两名强盗又分向左右奔逃。族长叫道:“第三队向左,第四队随我向右!”阿曼忽地惊觉,说道:“旅长,贼人只怕有诈,要咱们大伙儿分散。”族长点了点头,但道:“不怕,咱们人多。”   果然盗众在前面岔路上又伏一人。两人分路逃遁。这一次族长却不再分人追逐,吩咐众人,只管追赶逃向左方的盗贼。   眼见那贼人左转右弯,走进了一间大宫室中,他刚推进门,门后忽地跃出一人,白光闪动,一刀砍在他大腿之上。那盗贼“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手中兵刃也远远抛出。众人一看,跃出那人正是苏普。   族长呆了一呆,眼见他出手伤敌,似乎不便将他逐开,苏普叫道:“族长,这里是个大陷阱。”族长道:“是么?”苏普见他兀自不信,提起那个受伤的盗贼,往室中抛去,只听得喀喇一响,翻板打开,露出一个大洞,那盗贼往洞中直跌下去。惨呼之声,良久方绝。族众瞧见这等情状,无不惊得呆了。族长说道:“苏普,亏得你救了大伙。”苏普道:“宫中机关尚多,贼人在暗中埋伏,其馀三队别要遭了他们的毒手。”族长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咱们快去瞧瞧。”   当下苏普在前领路,去寻其馀的族人。转了几个弯,忽听得前面有人大叫一声“啊哟!”众人遁声过去,只见一名哈萨克人倒在地下,身上满是鲜血,已然气绝。众人正气愤间,但听得轧轧声响,一个铁栅缓缓落了下来,苏普甚是机警,叫道:“快走!”抢先从铁栅下奔了出去,跟着有四个青年钻出,但铁栅下降之势越来越快,砰的一声,铁栅落地,将七十馀名哈萨克人尽数关在铁栅之内。   众人惊惶之下,忙伸刀剑去砍那铁栅,岂知这铁栅是精钢铸成,刀剑砍上去不是卷边,便是缺口,反而那铁栅纹丝不损。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门外窜进五名盗贼,当先一人手执长剑,正是陈达玄,他一扳墙壁上的机括,突然大批黄沙,从屋顶倾倒下来。众族人齐声惊呼,苏普和四个青年挥刀上前,和陈达玄等斗了起来。铁栅之内,黄沙仍是不住的倾泻,敌眼之间,已没到了各人膝头。 第八回   小玉镯   苏普大是焦急,若不杀退这五个贼人,铁栅内阿曼等人黄沙没顶,尽数活埋。但那五个贼人武功精强,陈达玄一柄长剑上下翻飞,尤是了得,转眼间三名哈萨克青年二死一伤,只剩下苏普和一名青年兀自苦撑。这时铁栅内黄沙已升到众人胸口,各人已是转动为难。陈达玄顺手一剑,又将那名青年刺倒,长剑一挥,将苏普手中的钢刀震飞,剑尖抵在他的胸口。   突然之间,门外闪进一人,一枚流星槌飞出,拍的一响,将陈达玄手中长剑打落。其馀四名盗贼吃了一惊,各挺兵刃围上。那人舞开流星槌,力战四人。陈达玄弯腰拾起长剑,上前夹攻,苏普奔到墙边,一扳机括,屋顶一块铁板翻上,黄沙不再泻落。   哈萨克族众喘了一口气,但见那人是个相貌俊秀的少年男子,服饰打扮和那些汉人强盗一模一样,但不知如何,竟然自行内讧来。但见这少年双槌飞舞,十馀招间,将四名强盗一一打倒,陈达玄见势头不对,夺门而出。苏普又去扳动机括,想开启铁栅,放众人出来。那知他一扳之下,屋顶又有黄沙倾泻落下。众人大叫:“不对,不对!快止住黄沙!”那少年抢近墙壁,扳机止沙泻落。他在墙上细看一会,终於找到了开启铁栅的机括,对苏普道:“是这个!”苏普忙去扳那机括,果然轧轧声响,铁栅缓缓升起。众族人从黄沙中一涌而出,待要向那汉人少年道谢时,却已不见了他的去向。   众族人纷纷议论,有的说:“好险,好险,若不是这位少年来救,大伙儿都已葬身在黄沙之中。”有的说:“原来汉人之中也有好人,不知这少年是谁?”   苏普道:“族长,这迷宫中机关甚多,你还是把大伙召集在一起,免得中了贼人的埋伏。”族长点头道:“不错!”当下传下命令,从原路退出迷官,命号手吹起号角,令其馀三起人到宫外集合。   过了一会,第三队先出来了,接着第一队的族众也从当中奔出,但第二队诸人始终不见出来。族长命号手吹了一遍又一遍,但宫中竟是没半点声息。族长急道:“只怕第二队的兄弟中了机关,大伙儿进去相救。”各人列成队伍,正要再进迷宫,忽听得脚步声息,第二队的族人三三两两的狼狈而出,有的两个抬着一人,有的身上带箭,衣衫上鲜血淋漓。   最后出来的一人是桑斯儿,他手持长刀断后,脸上也满是血迹。族长忙问:“怎么啦?”桑斯儿道:“险些不能再见族长的面,咱们中了盗贼的机关,追进一间宫室,突然间四面八方有乱箭射出,幸好有一位少年英雄赶来杀退盗贼,破了机关。”便在此时,只见那汉人少年抓着霍元龙,大踏步从宫中走出,将他摔在地上。   众族人大声欢呼道谢,族长上前请问姓名,那少年道:“我姓李,没有名字,你们叫我李白马便了。”这时苏普和阿曼都已认出他的相貌:“这人明明是康姑娘,怎地又变成了汉人的男儿?不知他先前是男扮女装呢?还是此刻女扮男装?又难道康姑娘另有其人,只不过相貌跟他一模一样?”苏普忍不住走上前去,问道,“你………你就是康姑娘么?”   李文秀咯咯大笑,道:“我先前扮成个哈萨克姑娘,你居然认我不出。我知道你们各位憎恨汉人,因此不敢穿了汉人的男装在这一带行走。”白发族长很是惭愧,道:“咱们今日才知,汉人之中也有好人。若不是李英雄仗义援手,咱们今日尽数要死在盗贼之手。”   李文秀瞧了苏普一眼,心想:“可惜你爹爹已经死了,不知道汉人之中也有好人。”她淡淡的道:“汉人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那些坏人常常害得好人不能快活,可是坏人自己,也不能快活。”   众人琢磨着她这句话,都是点头赞同。   族长道:“李英雄,请你指点途径,咱们再攻进迷宫之中,去和众盗贼拼个死活。”众族人扬刀齐呼:“咱们杀进宫去,跟被害的兄弟们报仇。”   李文秀道:“迷宫中道路怪异,机关重重,那张地图没有夺回,许多古怪之处我也不知。只要稍一疏神,那便中了贼人的道儿。我倒有个万全之计,只是稍费时日而已。族长道:“便请李英雄示下。”李文秀微笑道:“但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族长是否答应?”族长道:“李英雄是我族的救命恩人,但有所命,自当依从。”李文秀道:“这位苏普大哥被贵部放逐,但在迷宫之内,他出力死战,使各位不致落入陷阱,将功折罪,请族长除了放逐之令,使他得和族人相聚。这个小小请求,族长能俯允否?”   那族长微一沉吟,和两位副族长商议了片刻,回来向李文秀道:“李英雄於我族恩德至大,苏普也确实有功,咱们遵从李英雄的意思,准许苏普重归本族。”   苏普大喜,躬身说道:“多谢族长,多谢李英雄。”当下族长朗声向族众宣布。众族人在迷宫之中,亲眼见到苏普奋力死战,相救大众脱离险境,这时听到族长的宣布,尽皆欢呼。待众人欢嚣之声渐歇,族长向李文秀道:“如何擒杀迷宫之中的盗贼?请李英雄见示良策。”李文秀指着霍元龙道:“此人是盗魁匪首,搜一搜他的身边,且瞧有无地图。”苏普不等族长下令,当即伸手去搜霍元龙身子。霍元龙这时已横了心,破口大骂。哈萨克人敬重有胆量的汉子,见他这般强悍,倒也没去难为他。只听霍元龙叫道:“那地图早给咱们烧了,你们这些哈萨克狗,有胆量便闯进迷宫去决一死战,要得地图,那是休想。”果然苏普在他全身搜了一遍,不见地图。   李文秀道:“大伙儿便在此处扎营,派一小队人回家去搬粮食。咱们在迷宫门口挖下陷坑布了绳索,贼人挨不住饿,最多等得十天八天定要出来。那时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咱们不必冒险,也不会伤折人手。”族长大喜,大呼妙计,当下派第三队回去搬粮食,其馀众人便在迷宫门之前,掘下一个深达五丈,直径五丈的大坑,上前铺以树枝柴草,再薄薄铺了一层雪。   到得第五天,第三队人赶了牛羊牲口,运了大批粮食到达。又过两日,迷宫中众盗贼果是挨不住饥饿,一个个溜了出来。群盗饿得头晕眼花,手足疲软,一摔入陷坑之中,均已无力招架,束手就擒,便是武功最高、最为强悍的盗贼,也都是多挨了两三日而已。   但直到最后一名盗贼出来,仍是不见陈达玄的影踪。李文秀盘问群盗,均说早数日他便已不见,想必已陷身在机关之中而死。   族长经过了上次的凶险,对宫中步步危机的机关甚是害怕,深恐尚有盗贼藏匿不出,因此加倍郑重,又在宫门外守了两日,见再无一人出来,心想便是神仙,这十几日没有饮食,只怕也要饿死了,这才下令进宫,搬运珍宝。   李文秀一直记挂着计老人,但数次进宫,均不见他的踪迹,只怕他已遭了陈达玄的毒手,想起自幼蒙他收留,两人亲如祖孙,终须探访他的下落。但细问群盗,谁都没见过这样一个驼背老人,看来他是始终未入迷宫。更奇的是师父独指震天南华辉也已不知去向,李文秀到他处去探访过一次,但见自己在地下留着的字迹一如当时,显是他一直没回来过。   众族人先将死在宫中的族人和盗贼收殓了,这才欢天喜地的搬取珍宝。三位族长发下命令,所得珍宝,全体族人公平分配,而这一役中死难族人的家属,均可得双份。   苏普见李文秀静静坐在一旁,黯然出神,却不进宫取宝,将他负出来的一大袋金珠放在他的面前,说道:“李英雄,族长言道,若不是你大德相救,大伙儿都已丧身在迷宫之中,还提什么取珍分宝?他说你爱取多少,就取多少。你一个人拿不动,大伙儿帮你挑。”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珠宝。”苏普道:“你要什么?我替你进去找。”李文秀道:“我想要的东西要不到。能得到的,我也不要。”她牵过白马,说道:“我要走啦!”   苏普急道:“不、不,李英雄,你一定要拿些。你说要不到的,是什么东西?”李秀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是想要一张狼皮。”苏普脸色登时大为开朗,笑道:“狼皮么?那容易得很。回头我找十张给你也成。”李文秀道:“现在我可不要了。苏普搔搔头,觉得这个汉人奇怪得很,打开布袋,但见灿烂辉耀,尽是珠宝,道:“你随便拿些吧!”   李文秀瞧了一瞧,拣起一只小小的玉镯,道:“我要了这只小玉镯。”她顿了一顿,道:“从前我也有过一只,后来送了给人,那人却将它打碎了,不见了。”说着将镯子带在腕上,纵马而去。   苏普听了这句话,伸手搔头,深自奇怪,望着李文秀的背影,呆呆出神。 几天之后,众哈萨克人搬了珍宝,回到原来的住处。族人宰牛杀羊,大举庆祝。此时积雪已消,草原上烧起一堆堆的火,年青的男女们一对对的载歌载舞,欢乐无加。   族长对阿曼道:“阿曼,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不如跟苏普成亲了吧。”阿曼道:“苏普?不,他杀了我爹爹,我怎么还能嫁给他。”族长道:“他虽然是你杀父的仇人,但后来却救了你性命,这是真神的旨意,要他消除冤孽,化解两家的仇恨。”阿曼道:“你说这是真神的意思?”族长道:“不错。”阿曼道:“族长,我……我一直是喜欢苏普,可是……可是他杀我爹爹,我总是恨他。如果神真的要我嫁他!除非在………在比武大会之中,旁人都胜不了他。”族长呵呵大笑,道:“你要小伙子们比武?要瞧谁的本领最强?”   阿曼道:“我先向真神祷告,如果真神赦免了苏普的罪,他便打胜。要是真神说他有罪,他就会输给别人,我便不能嫁他。”族长道:“那很好,你信赖真神的大能,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真神会给你选一个好丈夫。”   当众族人会聚在一起分食炙羊时,族长站起身来,拍了三下手掌。众人一齐静了下来,只听族长说道:“咱们这次能找到迷宫中的珍宝,能擒获本族的大敌,最有功劳的共是五个人。第一位是汉人李英雄,他不在这里。其次是苏鲁克和车尔库,不幸他们已死在迷宫之中。其馀是苏普和阿曼。苏普的功劳是很大的,不过他犯了杀死车尔库之罪,将功折罪,他就是没了功劳。剩下一个是阿曼,咱们怎样酬谢她的功劳呢?”   许多族人提出了意见:“多分两份珠宝给她。”“送她二十头牛,一百头羊。”“送她五十担羊毛。”   族长摇着手,笑吟吟地道:“不对,阿曼不要羊毛牛毛,她珠宝也已经够了。她少了什么?她还没有丈夫。咱们要给阿曼找个最好的丈夫。”众族人大声欢呼:“对,对!给阿曼找个好丈夫。”   苏普的心剧烈跳动,自从两人重会以来,阿曼始终没有跟他说话。苏普叫她,她总是不睬,苏普走近身去,她便转过头远远的走开了。这时苏普听了族长这句话,知道他一生的命运,就要决定於今晚。不知族长要选谁?是不是阿曼已选定了别人?难道是桑斯儿么?   族长说道:“谁是最好的丈夫呢?我们哈萨克男子都是好牧人,好猎人,是好骑手,好勇士。可是谁最得到真神的眷顾?要咱们族中最有本事的勇士,来配咱们族中最美丽的姑娘。”众族人叫道:“不错,不错。咱们族中最有本事的勇士配咱们最美丽的姑娘。”许多人的目光射到了苏普身上,桑斯儿身上,也射到另外许多勇武的青年身上。   阿曼红着脸逐个儿的看去。当她的目光停在每个青年的脸上时,每个人的心都忍不住狂烈的跳了起来:“这样美丽的姑娘,谁能做她的丈夫,那可是多大的幸福啊!”   可是阿曼一眼也没瞧苏普,她的目光避开了他的脸。   族长说道:“咱们一共来四场比试,赛马,斗箭,刁羊。刁羊时要抢五头羊,抢到羊的五个勇士再来比武,谁得到胜利,那就是咱们最有本事的勇士。”族人们叫了起来:“就配咱们最美丽的姑娘。”   族长说道:“今儿晚上,有了妻子的,有了情人的男子,大家好好的玩玩,要参加明儿比武的,快回帐去睡觉!养足了精神,明天一早来大献身手。且瞧真神拣中那一个好男儿,来配咱们族中最美丽的姑娘。”原来哈萨克人都信回教,他们相信每人的生死婚配,都是冥冥中有真神主宰。   第二日天一亮,大草原上一百多个青年男子,各自牵了骏马,前来赛马。苏普郁郁坐着,心想:“阿曼心中恨死了我,便是我打败了别人,她也不肯嫁我。”   许多青年,有的通红着脸,有的心中剧烈跳动,但脸上装着漫不在乎的神色,有的在开旁人玩笑,有的抚摸坐骑,喃喃跟马说话,有的跪在地上祈祷……只有苏普,忧郁坐着。   号角声响起了,众青年牵了马过去排队。苏普还是不能决定,要不要去参加赛马,忽然间,阿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为什么不去赛马?”苏普吃了一惊,还道她是在跟别人说,转过身来,背后并没旁人,只是阿曼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的瞧着他。苏普大喜,道:“阿曼,你原恕了我么?”阿曼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顿了一顿,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赛马?”苏普大叫一声,跳起来,牵了他心爱的栗马,加入了众青年的行列之中。 短促的号角声急响了三下,一百多匹骏马铁蹄翻腾,自西向东驰去。   阿曼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苏普的那匹栗马,眼见那栗马从后面一步步的追了上去。一百多匹马绕着东边的长杆转了一转,又奔了回来。那栗马起步迟了,但越奔越快,到得西边的出发点时,苏普的栗马得了第八。   跑第一的是匹白马。马上的乘客用帕子蒙着脸,只露了一对眼睛。   族长宣布:赛马得到五十名以内的,都可参加射箭的比试。   於是草原上竖起了箭靶,五十名青年骑在马上,挨次发箭。每一个射中红心,皮鼓便咚咚的响了起来。苏普在十箭中射中了八箭,十箭中有十箭射中的,只有那个蒙面的青年。大家议论了起来:“这人是谁?他的马跑得这样快,箭法又这样了得。”   族长宣布:凡是在十箭中射中六箭的,都可参加刁羊。五十个人中,有三十一人射中了六箭以上。   刁羊是哈萨克人在节日中一个最热闹的节目,用一头活羊放在广场之中,由参加游戏的人们骑了马抢夺,最后抢到的人不但那头羊归他,并且大家认为他是英雄好汉。因为在刁羊的竞技中,包括了哈萨克人最重视的本事,要骑术精良、膂力强大、眼明手快,方能在数十人的争夺中得到最后的胜利。   这一次的刁羊一共有五只活羊。似乎比平时抢起来容易了些,但青年们心中所想的不是那头羊,而是阿曼,这番争夺却比平时紧张剧烈得多。旁观的族人们大声呐喊,替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助威。一会儿那头羊到了这人手里,旁边一人伸过臂来,夹手夺了去,纵马飞奔,十多人追了上去,许多人拥在一起……。   一个接着一个,五个人抢了活羊,奔到了北边小山丘的顶上。一到山顶,别的人就不能再去争夺了。这五个人中有苏普,有桑斯儿,还有那蒙面的青年。   跟着便是比武。桑斯儿的对手绰号“大牯牛”,他最擅长的是头槌。苏普的对手是个又高又瘦的青年,因为太高了,平时走路时总是弯着背,似乎免得和旁人相差太远,朋友们都叫他作“骆驼”。这个“骆驼”也真有些骆驼性格,有着无比的韧力。   桑斯儿灵活地跳来跳去,很快便用脚勾倒了大牯牛,压在他的身上取得了胜利。那“骆驼”却非常的不易对付。苏普一次又一次的打倒他,但他的精力竟是永不耗竭,每次苏普似乎已得到确定的胜利,但“骆驼”翻起身来,又扑了上去。旁观众人哄笑着,起初认为苏普一定会得胜,可是见“骆驼”越打越有精神,每摔倒一次,再站起来时力气反而更加大了些,慢慢的,许多人都看好“骆驼”了。   苏普累得全身都是汗水,摔角时手脚已不大听使唤,胸口几乎想喷出血来,但“骆舵”仍是神采奕奕。他打不过苏普,可是他总不输。苏普几乎要认输了,突然间,“骆驼”扑在他的身上,将他掀在地下。苏普用力挣扎,无法起身。族人们大叫:“骆驼胜了,骆驼胜了!”苏普的眼光陡然间遇到了一对眼睛,那对眼睛的神色中充满了惊慌和关心,那正是阿曼的眼睛。   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一股力气,苏普猛地翻身跃起,将“骆驼”压在底下。他左手抓住了“骆驼”的右手,反拗过来,右臂压在“骆驼”的头颈中。终於,“骆驼”的韧力消失了,没了反抗的力气。   苏普在众人的欢呼喝采声中,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桑斯儿不愿乘人之危,说道:“苏普,你歇一歇,我去跟这位兄弟比一比。”於是走到那蒙面人的面前,说道:“兄弟,我来跟你比武,你的面罩可以除下了。”那人道:“非除下不可吗?”   苏普见了那人所骑的白马和身形,早就疑心这蒙面青年便是那自称“李白马”的少年英雄,这时听了“他”的声音,更无怀疑,一颗心不由自主的低沉下去:“此人武功卓绝,我和桑斯儿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路跟随着咱们,从迷宫中救咱们出来,原来他就看上了阿曼。”   这蒙面青年!果然便是李文秀。   桑斯儿笑道:“我瞧不瞧你的脸,没有关系。可是这里只剩下了三人,要是我和苏普都打你不过,难道阿曼便嫁一个不露面目的丈夫吗?”李文秀道:“好!”伸手扯下了罩在脸上的帕子。桑斯儿惊道:“李白马?”众族人也都叫了起来:“李白马,李白马,他是汉人,他是汉人。”有许多族人叫了起来:“咱们的美丽姑娘不能嫁给汉人。”更有人叫道:“汉人都做强盗。汉人强盗杀了咱们许多亲人,抢了咱们许多财物。”那些曾身受霍元龙、陈达玄等汉人强盗之害的族人,叫嚷得更加厉害。   但也有人叫道:“这位李英雄不是强盗。”“他从迷宫中救了咱们出来。”“他是本族的大恩人,他和那些坏人不同。”   族人吵嚷成一片,有人便叫道:“听族长说,听族长说。”   白须族长站起身来,击掌三下,说道:“这位李英雄不是强盗,如果不是蒙他相救,咱们许多族人都要死在迷宫之中。不错,他是本族的大恩人。汉人有坏的,也有好的。这位李英雄是好人。”他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咱们今天比武,是要凭真神阿拉的旨意,瞧真神是不是赦免了苏普的罪,瞧谁最得真神的眷顾,便可和阿曼结亲。咱们回教徒,是不能跟外教之人结亲的。”   李文秀这:“汉人中也是许多是回教徒,我愿意崇拜真神阿拉。”   族长很是为难,他很感激李文秀,可是在他内心,却不愿将本族最美丽的姑娘嫁给汉人。这是他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见。他怔了一怔,说道:“这件事我不能决定,要问咱们最有学问的长老哈卞拉姆。”   哈卞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最有学问的老人。族长走到他的面前,说道:“哈卞拉姆,咱们族里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要请你明白的告诉我们。”   哈卞拉姆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什么也不懂。”族长道:“如果有学问的哈卞拉姆也说不懂,那么别人是更加不懂了。”吟卞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使你们互相认识。在阿拉看来,你们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教,都是真神阿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要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   族长道:“你说得很对。但我们的儿女,能嫁给汉人么?”哈卞拉姆道:“真经第二章二二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信道。”真经第四章第二十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不许娶直系亲属,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为什不可以和汉人婚嫁呢?”   当哈卞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都明白了,都说:“真神阿拉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有人便称赞哈卞拉姆有学问:“咱们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卞拉姆,他总是能好好的告诉咱们。”   旅长朗声道:“好了,真经上是这般说,好的汉人,是咱们哈萨克人的好兄弟、好姊妹。李英雄要娶阿曼,真神是许可的,你们两个比武吧!”   李文秀自小和苏普在一起游玩,心中始终不能忘情於他。后来苏普所以跟她疏远,全是为了他父亲苏鲁克对汉人的歧视和偏见。这时她穿了男装来争夺阿曼,便是要使哈萨克人明白,汉人之中也是有好人的,幸好有学问的哈卞拉姆又依据真经而向大家说明,不同民族的人是可以婚配的。   别人明白不明白,她自是无所谓,她只是要让苏普知道,他父亲的偏见是不对的。在表面上,她这时是跟桑斯儿和苏普争夺阿曼,其实,她是不是在跟阿曼争夺苏普呢?   她是不是要从阿曼手中,将苏普争回来?这一节李文秀自己也不知道。   桑斯儿曾见过李文秀使兵刃跟群盗相斗,招数极是精妙,心知若是兵刃上和她比试,自己必输无疑,但哈萨克人的摔角之技,世代相传,自有其独到的本领,当下摆个势子,叫道:“李英雄,咱们来比一比!”   李文秀道:“好!”曳起袍的下摆,塞在腰带中,走到人圈中间,和桑斯儿面对面的站着。桑斯儿双臂张开,待要扑将上来,李文秀突然惊呼一声:“咦!”向左首树林急奔而去。   这一着桑斯儿固然吃惊,旁观众人也是个个大出意料之外,谁也不知李文秀怎地会在临到比试之际,忽然会脱身逃走。难道她不怕凶悍的强盗?反而不敢和桑斯儿比武么?桑斯儿呆了一呆,道:“苏普,李英雄既然不比,只剩下咱哥儿两个了。”苏普道:“嗯!咱俩来决一雌雄。”纵到人圈之中,和桑斯儿交起手来。他二人自幼便不断打架,直打到大,今日你赢,明日我赢,不知搏斗过多少次。只是今日这一战事关重大,谁都要出尽全力以争。   桑斯儿从十五岁上那一年起,心中就对阿曼偷偷爱慕,可是见苏普和阿曼好得犹似蜜里调油,这番爱慕之情,也只好深深的藏在心底。后来苏普杀了车尔库,成为阿曼的杀父之仇,苏普虽遭放逐,桑斯儿仍是不敢向阿曼表白情意。直到此时阿曼公开宣示要各人比试武艺,看真神是否原宥了苏普的罪行,桑斯儿才出全力以争。   本来,苏普的武艺是比桑斯儿稍胜一筹,力气也比他大些,然而适才跟“骆驼”斗得筋疲力竭,不比桑斯儿神完气足,交手十馀合,已是颇处下风。   但刚才李文秀为什么忽然罢手远避,原来她正要和桑斯儿交手,猛地里见树林中人影一闪,正是她欲得之而甘心的陈达玄。李文秀心想,跟桑斯儿交手,只不过是戏耍,难道胜了他和苏普,自己还能娶了阿曼不成,但这个害死自己父母的大仇人,这次决不能再容他逃走,当下飞步奔向林。   但到得林中,陈达玄已是不见了影踪。李文秀展开轻身功夫,四下里搜索一遍,仍是不见。她贴耳在地,隐隐听到有马蹄声向西北方驰去,这时也不及回去找自己的白马,顺手在草地上牵过一匹马来,鞍子也不放,飞身上了马背,向西北方追了下去。 第九回   师父和疯子   奔出数里,已离开草原,到了沙漠,李文秀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四下一望,只见西北方远处有匹马站着不动,马旁似有一人横卧。李文秀忙催马近前,但见那人仰天而卧,似已死去。她怕那人诈死,另有奸谋,取出流星槌,左槌挥出,轻轻在他胸口“中庭穴”上一点,那人仍是不动。李文秀才知他当真已死,走近一看,却不是陈达玄是谁?   但见他嘴角边流出鲜血,显是受了内伤,气息已绝,肌肤尚温,却是死去不久。李文秀在他身上一搜,但见他胸口有个鸟青的掌印,肋骨断了七八根,心下骇然:“不知是谁打死他的,那人掌力好生厉害。”想到此处,四下里一看,但见远处隐隐有个黑点,有人骑了马飞奔,再看陈达玄时,只见他背囊和衣袋都已被人用刀划破,如果那幅迷宫的地图一直在他身上,这时也已被杀死他的敌人搜去。   李文秀心想:“迷宫已经发现,要此地图又有何用。”她呆立在陈达玄的尸身之旁,暗想害死父母的仇人都已死去,虽是旁人所杀,但自己心愿已了,出了一会神,上马回到比武场来,远远只听得众族人在大声叫道:“桑斯儿胜了,桑斯儿胜了!”李文秀一颗心怦怦跳动,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桑斯儿若是娶了阿曼,如果我跟苏普说,我便是他小时候一道玩儿的女友,他会怎么?”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晕红上脸,驰马走近人圈。   只见苏普筋疲力尽的伏在地下,慢慢挣扎着想爬起,但双足摇摇晃晃,刚一站定,又摔倒在地。桑斯儿扶了他起来,说道:“苏普,你如不服,歇一会儿再打。”苏普摇了摇头,眼望阿曼,脸上是一股伤心欲绝,痛楚之极的神色。阿曼心中一阵难过,也不禁流下泪来。   李文秀瞧了两人的神气,心想:“他二人是真心相爱的,苏普这一生之中,决不会再爱第二个人。阿曼如果嫁了桑斯儿,她一定忘不了苏普,她对桑斯儿也定然不好。那么,谁也不会快乐。”   她瞧着苏普那满脸苦恼的神情,见他脚步蹒跚,抱着头慢慢走到旁边,坐在地下喘气,心中说不出的怜惜,一咬牙,走到中场,说道:“桑斯儿,刚才我去追一个人,没能跟你比试,现在咱们动手吧!”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已打了两场,用了不少力气。我却一场也没打过,末免不公平,这样吧,今日咱们不比,明日再比。”   桑斯儿对李文秀也确实很是忌惮,说道:“好,咱们明天再比试。”   当桑斯儿打败了苏普之后,众族人都道阿曼之嫁给桑斯儿已成定局,那知李文秀却又突然出现。这天晚上,众人议论纷纷,都在谈论和猜测明日比武的结果。许多人说,那个汉人的武功甚是了得,桑斯儿多半不是他的对手。但也有许多人说,这个汉人少年文弱俊美,似个女子,力气一定不大,他虽善用兵器,但空手摔角比武,却只怕不及桑斯儿,否则为什么今天正要比试之时,忽然藉故逃走?为什么又要推到明天?   第二天午后,众人聚集在那片草地之上。桑斯儿大睡了一晚,力气已复,心下打定了主意:“这汉人武术精妙,我不跟他游斗,一上去便扭住他手臂,跟他比拼力气。”两人一近身对立,桑斯儿便扑将上去。李文秀侧身闪开,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他的右腕,右腿在他脚下一勾,桑斯儿扑地倒了,李文秀笑道:“你没小心,再来!”   桑斯儿爬起身来,再次扑上。李文秀仍是使展擒拿手法,抓住他的手肘,一扭一翻,将他掀在地下。桑斯儿双手关节翻转,不用力不痛,略一挣扎,便痛入骨髓,只得伏在地下不动。李文秀又放了他起身,笑道:“再来!”她跟师父学的擒拿手,共有三十六大变,七十二小变,桑斯儿如何能与之相抗?她只使了七八种变化,已将桑斯制得服服贴贴,不论如何腾挪闪避,总是一两下之间便被按在地下,动弹不得。   当李文秀第八次再放了他,叫他再来时,桑斯儿摇头道:“我打你不过,你去娶阿曼吧!”垂头丧气,退了开去。   李文秀转过头来,对苏普道:“苏普,来,我跟你比。”苏普适才见了她的身手,暗忖自己的功夫和桑斯儿只是在伯仲之间,他既打不过,自己也决计不行,当下摇头道:“我也打你不过。”李文秀道:“也不见得,试一试无妨。”苏普向阿曼斜眼瞧去,见她眼中大有鼓励之色,於是整一整腰带,道:“好!”走到场中,伸手便往李文秀臂上抓去。   李文秀依样葫芦,将他摔了四交。到苏普第五次被她掀在地下时,忽听得她在耳边低声说道:“你跳将起来,抓住我的背心,便能反败为胜。”苏普大奇,这时也不能多作思虑,依言纵身一跃,反手抓住了李文秀的背心,将她按在地下。   这么一按,李文秀果然站不起来了。苏普心想:“如此得胜,那可太不公平。”於是放了她起来,跟她再斗。这一次,李文秀又在要紧关头,点拨了他一下,让他取胜,低声道:“这个法子记在心里,不可忘记。”两个又接连斗了六个回合,每一个回合李文秀都是让苏普得胜,每一次都教了他一招巧妙的法门。   旁观族人听不见李文秀贴近苏普耳边的低语,但见苏普每一次都用极精妙的方法将对方打倒,无不大为兴奋,李文秀更故意凑合,一扑一跌,演得十分逼真,无人怀疑她是故意相让,只有苏普,每得胜一次,心中的疑团便深一层,不明白这位汉人明明可以胜过自己,何以却故意让自己打赢?像阿曼这样美丽的姑娘,他何以竟不愿娶她为妻?   到苏普又胜一次时,李文秀站起身来,大声道:“不行,我打你不过,不跟你争阿曼了。”苏普很是诚实,道:“是你故意相让的。”李文秀微笑道:“不必客气。我输了给你,也不算丢脸。”   族长和众族人都迷惘了起来,他三个人中,桑斯儿胜了苏普,苏普胜了李文秀,李文秀又胜了桑斯儿,到底算是谁打赢呢?许多族人看了苏普适才打败李文秀之时所使的精妙招数,都道:“昨天苏普是给『骆驼』拖垮了的,应该再同桑斯儿比过,那才公平。”   於是苏普跟桑斯儿再比一场。苏普每到争持不决之际,使用出李文秀教他的招数来,李文秀一共教了他七招,他在迷迷糊糊之中只学了三招。但虽只三招,却已足取胜而有馀,桑斯儿败得很惨,竟无还手的馀力。   族长大声宣布:“苏普经过两日苦斗,终於最后得胜,那是说真神已赦免了他的罪,让他和阿曼结成夫妻。”   阿曼双颊晕红,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众族人见他两人自幼相恋,这时见他俩经过许多折磨。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无不高兴。苏普转过身来,想对李文秀道谢时,只见她骑着白马,已远远的走了。   这天晚上,众族人又是围在一堆堆的火旁,欢欣庆祝。族中好几个少女见到桑斯儿的勇武,虽然比武终於失败,她们心中反而暗喜,四个人围在他的身旁,唱歌安慰他。桑斯儿沮丧了一阵,但后来也慢慢开心起来了。不过他心中还是觉得烦恼:“这四个姑娘各有各的好处,到底选谁做妻子的好?”   看下这四个姑娘,一个美丽,一个温柔,一个歌唱好听,一个舞跳得好看,这个主意,真是不易打得定了,或者他会从四位姑娘中挑选一位,或者他一个也不爱,另外去爱上了一个,又或者,他会记起真经上说,一个男子可以娶四个妻子……   众族人正在热闹地欢欣歌舞,突然间,西方响起来三下尖锐的枭鸣之声,声音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的一团物事,疾逾奔马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只见这“人”身披白色的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也是血渍淋漓,这人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两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人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手指甲比手指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过了良久,那人尖声说道:“谁偷了我宫中的宝物,如不归还。一个个,教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对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摄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似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众人拿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漠之中,每隔五尺便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有人更说:“闯入迷官中的都会不吉,你瞧,苏鲁克和车尔库这两个勇士,不是一进迷宫便死在里面么?定是鬼怪迷住了车尔库,叫他杀死苏鲁克,又迷住苏普,叫他杀死车尔库。”有人道:“那些汉人强盗,在沙漠横行了十年,谁也奈何他们不得,一进迷官,得罪了鬼怪,便落得这样下场。”又有人道:“咱们自己的族人呢,在迷官中不也死了很多么?”   更有许多人讲起沙漠中幽灵的老故事来:怎么一个旅人在沙漠,发现了许多财宝,他取了财宝,於是骆驼转来转去,再也走不开那块地方,这倒不是幽灵有意害他,因为财宝是幽灵之物,它舍不得被人偷去,所以拖住了骆驼的脚,只须将财宝放回原地,他就可以平安离开了。   这个故事,哈萨克族人是个个皆知的,当下便有人向族长提议:“将迷宫取来的珠宝送还迷宫,以免鬼怪降祸。”可是这样许多金银珠宝,既已辛辛苦苦取来了,再要送归原处,却又是谁也舍不得。大家商量了半夜,无法决定。   第二天晚上,众族人不约而同的又都聚在火堆之旁。各人心中都怀着鬼胎:“只怕那白衣鬼今晚又来作祟,还是跟大家在一起,可以壮壮胆。”人人不敢单独在自己的帐帐篷中逗留,因此草原上倒比昨晚更是人多。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起了三下尖锐的枭呜,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他在众族人面前站了一会,尖声说道:“谁偷了我宫中的宝物?如不归还,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於不见。   只见那被鬼怪指过的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脸色乌黑,就此毙命,身上仍是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而这青年,正是进过迷宫的。   到了第三天晚上,谁都不敢出到草原上。无声无息,帐篷的门拉得紧紧地,草原上一片死寂。可是等到亥时将届,鬼怪的声音又在帐篷外响了起来,最后喝一声:“给我死!”便此离去,只听得一所帐篷中有人号哭起来,原来那鬼拉开帐篷,双手指着一人,又害死了一个青年。   众族人吓得魂飞魄散,整日整夜诵经祈祷,求恳真神保佑,破除魔鬼的邪法,可是第四天晚上,那白衣魔鬼还是来害死了一人。   等到族中接连死了四个人后,谁也不敢再坚持下去了。族长率领大队人马,将取来的金银财宝悉数送还迷宫,谁都不敢冒险留下小小的一块金银。众人送还了财宝,回归帐篷,心想那恶鬼一定满意,不会再来作祟了。   那知众族人从迷宫回来之时,途中又发生了变故。众人离开迷官后,第一晚在大漠露宿,那恶鬼忽又出现,说道:“你们很好,把宝物都还了我,我保佑你们牛羊繁殖,人口平安。可是那个带领你们到迷宫来的女孩子,我要好好惩罚她。”说罢便即隐没。   带着众族人到迷宫去的,自是阿曼了。她和苏普心中都很惊惶。第二天晚上露宿之时,苏普和四个朋友手执长刀,守护在阿曼身畔,等到中夜,突然间白影一晃,苏普等五人只觉得背上一麻,登时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天已明亮,竟是昏晕了两个多时辰,阿曼却已不见。   众族人吓得心胆俱裂,大家急速上马狂奔,苏普上马之后,却反而向迷宫驰去。众族人大惊,叫道:“苏普,你干什么?”   苏普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众族人待要劝阻,他早已驰马远远的去了。   苏普五内俱焚,他并不想去救阿曼出来,阿曼既然落入魔鬼手中,自必无幸,他只是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第四天天黑时,他又到了迷宫的黄金前门,他站在门口,大声叫道:“迷宫的恶魔,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我和阿曼一起带领族人到迷官来搬财宝,你害死阿曼,为什么不害死我?我是苏普,我不怕你。”他这时把心横了,叫喊得威风凛凛,更无半点惧怕之意,可是叫了半天,迷宫中的魔鬼竟无半点响动。苏普叫道:“你怕了我么?哈哈,我偏偏不怕你,不怕你这恶魔!”长刀挥舞,状如发疯。   突然间背后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苏普,你在这里干什么?”苏普回个头来,见一个汉族的少女,朦胧的月光之下,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那少女道:“你大呼小叫的骂谁啊?苏普听得声音很是熟悉,走上几步,惊道:“你……你是李英雄,怎么……怎么又变成女人?”原来那人正是李文秀。她微笑不语,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苏普道:“你快走,迷宫有恶鬼,待会就要出来,别让他害了你。”李文秀道:“你怎么不怕恶鬼?”苏普恨恨的道:“恶鬼害死了阿曼,我也不想活啊。”李文秀惊:“怎地有恶鬼?怎地害死了阿曼?”当下苏普将恶鬼午夜出现,逼迫族人送还财宝,又怎样攫走阿曼的事一一说了。   李文秀沉吟半晌,心中好多疑虑,问道:“那些被恶鬼害死的人,身上有何异状?当真半点伤痕也没有?”   苏普道:“一点伤痕也没有,唔,只是死者脸上乌黑,好似涂上了一层泥灰。”李文秀心想:“我不信真有什么鬼怪,想是有武学的高手在装神弄鬼。只是何以沙漠中没有脚印?可令人猜想不透。而那人遥遥伸手一指,便能致人死命,也是令人不可思议。”   苏普道:“李英雄,你待我很好,帮着我赢得了阿曼,可是我生来福薄,阿曼给恶鬼害死了。现下我要到迷宫之中,在恶鬼手下就死,咱们就此别过,来生再见。”李文秀虽然不信世上有什么恶鬼,但想那掳去阿曼之人武功定然十分厉害,看来还有什么邪法,自己是决计斗他们不过的。眼见苏普对阿曼一往情深,决意为她殉情,心中一酸,道:“你能么心爱之人而死,难道我便不能为你而死么?”於是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苏普双眼睁得大大的,凝望着她,心中陡然间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应!“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难道……难道……”隔了半晌,才道:“不,你快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李文秀道:“我跟你说,那不是恶鬼,我相信是个恶人假扮的。咱们一起去跟他们斗一斗。”苏普摇头道:“你没见过这个恶鬼,不知道厉害。李英雄,我非常的感激你。可是,你还是快快走吧!”李文秀凄然一笑,拔出长剑,伸手便去推开了迷宫的黄金大门,道:“你点燃一个大火把,咱们救阿曼去。”苏普一听到“咱们救阿曼去”这六个字,心头猛地里涌起了一阵希望,说道:“你……你说阿曼没死么?”李文秀道:“我想她还没死。”苏普大喜,道:“好,咱们救阿曼去。”点亮了一个旺旺的火把,当先进宫。   两人曲曲折折走了半日,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不见有人答应。李文秀道:“你说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说不定能将恶鬼吓走。”苏普依言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又走了一阵,忽听得前面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开,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一见到苏普,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黑暗中我虽看不到他的面目,可是他的手是暖的。刚才他还在这里,听到你们的声音,便匆匆忙忙的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的眼睛,到了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李文秀忽道:“苏普,你说阿曼的父亲不是你杀的,现在我有点信了,那个真凶,恐怕就是假扮恶鬼之人。”苏普跳了起来,叫道:“不错,不错,恐怕我爹爹也是他害死的。咱们快去找他。”他一知那恶鬼其实并非是鬼,登时胆气大壮,但一转念间,心想那人虽非鬼怪,但武功定然奇高,向李文秀道:“李英雄,咱们打得赢他么?”李文秀迟疑半晌,摇头道:“十九打不赢。苏普,你还是快些同阿曼逃走,带领大队族人前来搜查,必可将他擒住。”苏普和阿曼齐声道:“不成,大家想到鬼便怕,怎敢来追?”   李文秀道:“我倒有一计在此,不知你敢不敢,”苏普道:“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李文秀心中一酸,暗想:“我叫你不爱阿曼而爱我,你难道也能听我话么?”低声道:“我跟你假装争吵,动刀子打起架来,打到你父亲和车尔库被害那间室里,说不定那恶鬼又会出现。咱俩突然间攻他个措手不及。”苏普道:“好啊,就是这么着。”李文秀道:“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厉害,你千万要小心。”苏普昂然道:“杀父之仇,焉能不报,何况有你这样大本事的人在旁相助。”   李文秀冷笑一声,喝道:“你胆子倒不小,看刀!”一刀向他头顶劈了下去。苏普一楞,急忙跳开,叫道:“李……你……”随即醒悟,回刀一架,骂道:“你敢动蛮?瞧我不劈死你。”李文秀向阿曼作个手势,阿曼高举火把,大叫:“你们别打,别打啊!怎地好端端的打起架来啦。”两个人乒乒乓乓,将兵刃碰得震天价响,一路斗向车尔库被杀的那间室中。   苏普在前,李文秀在追赶,边斗边行,到了那间室中。阿曼见地下血渍殷然,想起父亲死于此地,不禁悲从中来。李文秀和苏普虽然大胆,但身临险地,心中也是不禁惴惴。   两人斗了数招,突然间墙壁上喀的一声响,一阵冷风吹出,阿曼手中的火把登时熄灭。苏普假装大叫一声:“啊啦!”倒在地下。黑暗之中,李文秀但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搭到自己右腕,来夺自己手中的长刀。   李文秀早已有备。左足飞出,径踢敌人小腹,这一足去势快极,蓬的一声,身上早着。那人“啊哟”一声,身子一晃,可是抓住李文秀右腕的手却并不放松。李文秀左掌扑出,径击敌人面门。那人低头让过,也挥左掌击来。霎时之间,两人在黑暗中已交换了七八招。苏普滚近身去,伸手抱住那人双腿,岂知黑暗中视物不见,一抱却抱住了李文秀的右脚。李文秀忙叫:“是我!阿曼,快点亮火把!”   便在这时,砰的一响,李文秀肩头中了敌人一拳,拳力沉猛,李文秀忍不住“啊哟”一声惊呼,那敌人乘势直进,用力一扭李文秀的右腕,夺去长刀,正要一刀砍将过来,忽听得室中风声飒然。又有人冲进,两个人的声音一齐叫道:“不许动!”那敌人的长刀不再砍下,似乎已被人制住。   但听那两人又同声惊呼:“你是谁?”跟着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竟是相互斗了起来。李文秀大奇,一掌用力拍出,正中敌人胸间,那人既不闪避,亦不呼痛,原来已被人点中了穴道。李文秀这一掌使了十成力,那人势必内脏震坏,受了重伤。   李文秀取出火折,点亮了火把,火光照耀之下,只见相斗的两人一个是驼背老人计爷爷,一个正是她师父“一指震天南”华辉。李文秀大叫:“师父,计爷爷,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两人听到李文秀的叫声,脸上均有惊疑之色,一齐向后跳开。李文秀回头瞧那被自己击伤的敌人时,只见他是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满腮浓髯,头发蓬乱,脸上刀疤交错,却是从未见过。   李文秀喜道:“师父,计爷爷,幸亏你们赶到救我,否则我便要伤在假扮恶鬼的歹人手里。”那大汉冷冷的道:“假扮恶鬼的不是我,是这个马家骏。”   华辉和计老人听到“马家骏”三字,身上犹如突然间受到火炙针刺,猛地里跳了起来。计老人脸上现出凶狠异常的神色,华辉的脸上却是充满了怨毒和和憎恨。渐渐的,计老人脸色中凶悍之气稍减,多了几分恐惧。华辉上上下下的向计老人打量,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计老人慢慢的退了几步,眼光闪烁,似乎要夺门而逃。华辉忽地提声叫道:“家骏,给我站住!”计老人提起刀来,恶狠狠的瞧着华辉,低声道:“好好,你果然是没有死!”   华辉严峻的眼光狠狠地瞪视着计老人,眼睛一瞬也不瞬。计老人不敢再向后退,只见他身子剧烈颤抖,忽然大叫:“师父饶命!”咕咚一声,双膝跪地。   李文秀大奇:“怎地计爷爷也叫我师父作师父?他比我师父可老得多了。”华辉冷笑道:“哼,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那日你放毒针暗算我之时,却不记得我是师父了?”计老人连连磕头,只说:“徒儿该死,徒儿该死。”李文秀心想:“原来师父背上所中那三枚毒针竟是计爷爷放的。”她在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之际,蒙计老人收留,十年来与计老人亲若家人,眼见华辉目露凶光,便要出手,忙劝道:“师父,这位计爷爷暗算你老人家,原是大大不该,但他十年来一直待徒儿很好,你便瞧着徒儿份上,饶了他吧!”   华辉冷笑道:“哼,什么计老爷,他姓马,名叫家骏,你道他真是个驼背老人么?”突然提高声音,喝道:“将化装都给我去了。”计老人缓缓站起身来,除下外衣,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大包。他又伸衣袖在面上用力一阵拭抹,睑色登变,却是三十余岁的汉子,英气勃勃,气概轩昂。李文秀奇道:“计爷爷,原来……原来你这般年轻。”计老人苦笑道:“我叫马家骏,这十年之中,我可待你不错啊。”李文秀点头道:“你待我很好,以后我叫你马大叔吧!”   华辉取过他背上除下来的大包一抖,跌出一件白色长衣来,衣上血渍斑斑,甚是可怖。苏普叫道:“啊,假扮恶鬼之人就是你。”马家骏对着华辉甚是恭谨,但一转头对着苏普,立时满脸傲色,说道:“是啊,便是我。我化装驼背老人,在大漠之中苦苦等候了十年,岂容你们将迷宫中的财宝搬去?”苏普怒道:“你用妖法杀死我们不少族人,又为什么把阿曼掳来?”马家骏昂然道:“我有了这许多财宝,怎能没有美人相伴?”他回头向华辉道:“师父,这迷宫中的财宝,都是你的。只求你赐我十分之一,徒儿便心满意足。待徒儿将这哈萨克小子杀了,咱四人便可满载而归,回去中原。”   李文秀道:“不成,你不能杀他。”马家骏叹了口气道:“好,我知道你从小便喜欢这哈萨克小子。你跟他一起牧羊唱歌讲故事,我都瞧在眼里。如果你不是这么喜欢他,我也不会去掳劫阿曼了。好吧!我不杀他便是。你得苏普,我得阿曼,师父得财宝,咱三人各得其所。”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计爷爷——嗯,该当叫你马大叔了。马大叔,不是你的东西,你就是想一辈子,也终是得不到的。”苏普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望着她,心中霎时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华辉怒道:“秀儿,此人罪大恶极,你还要给他说情么?他一身武功,全是我传的。我带同他来到大漠,寻访迷宫,好容易稍有头绪,那知他突然被财宝迷了心窍,向我暗下毒手,在我后心钉上了那三枚毒针。这数年之中,我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倘若不是得你相救,今日这条老命也未必在了。”李文秀道:“马大叔,这事确是你的不对了。”   苏普忽然道:“李姑娘, 他会施展邪法,   要小心了。”李文秀道:“他不是施邪法,是放射一种极其微细,见血封喉的毒针,因此死者身上没有伤痕,他半夜里来去之时,脚下踩了高跷,外面用长袍罩住,因此看来身高异常,脚步既大,沙漠中又没有留下脚印。”苏普点头道:“是,是。”这几件怪事经李文秀说穿了,实在一点也不奇怪。苏普心中想:“这些汉人鬼心眼儿真多。”华辉冷笑道:“你用毒针射我,虽知我活不长久,可是终究心中害怕,唯恐我来找你,於是化装成个驼背老人。哼,哼,要是你行凶之后,心下懊悔,便此回归中原,那么我便永远找你不到了,但你怎舍得这迷宫中的财宝。你不到迷官来便罢,若是要来,怎逃得过我的眼睛?哈哈,你吓得哈萨克人将财宝送回,这计策固然很妙,你杀死陈达玄,也算干手净脚,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一直跟在你的身后。”马家骏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苏普突然跳起身来,手挺长刀,叫道:“你为什么害死我爹爹,为什么害死车尔库?”马家骏还没回答,那个被点了穴道的大汉蓦地里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哈哈,哈哈!”李文秀和苏普齐声问道:“你是谁?”那大汉笑道:“我是疯子,人家这样害我师父?我也这样害人家。华辉,我师父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华辉冷冷的道:“不错,原来你并没疯。”右手一场,三枚毒针飞了过来,那大汉正自狂笑,陡然间笑声忽止,但脸上仍是满面笑容,却已气绝而死。李文秀没料到师父竟会突出杀手,心中充满了疑窦,问道:“他……他是谁啊?”华辉凝思不答,马家骏忽道:“这疯子是郑九思的徒弟。”华辉点了点头道:“不错,他是郑九思的徒弟。”他瞧着那疯子脸上奇异的笑容,想起了那日郑九思寿堂中的情景。   “老英雄郑九思做寿,贺客毕至,我在寿筵之上坐了尊席。突然间。那疯子闯了进来,取出一大批人间罕见的珍宝,献给师父作寿礼。那疯子说不清楚,只说那是哈布迷宫中取来的………。   “当天晚上,我摸进郑九思的卧房,想要查探『哈布迷宫』的讯息,郑九思惊觉了,冷笑道:『独指震天南,你也觊觎这批珍宝么?』我先下手为强,发毒针射死了他。我布下圈套,将疯子的兵刃插在他师父胸口,又掳走疯子,叫人人疑心,疯子失心疯而害死了师父……   “我带了疯子,躲在隐僻之地,用水磨功夫,慢慢套问那个疯子,哈布迷宫是在什么地方。直化了三个多月时光,那疯子方始吐露,他无意中得了一幅迷宫的地图。他好奇心起,远赴回疆追寻迷宫。只见迷宫中珍宝不计其数,他记着师恩,随意取了几件,想作为献给师父的寿礼。但那迷宫中道路实在太过曲折,又经千百年的风沙侵蚀,墙垣废圯,好多情形已和图中所示不尽相符。他在迷宫中转来转去,干粮食水全都吃完,仍是转不出来,又渴又惊之下,神智便此错乱。以后如何脱困,如何回归中原,他再也说不明白了………。   “我查问清楚,便带了那疯子和弟子马家骏来到回疆,岂知有一天半夜,睡梦之中马家骏竟然向我忽施毒手,用毒针打了我背心要穴。我强运内力,假装无碍,将马家骏吓走。可是那疯子却乘机夺了地图逃走了,唉,想不到我最亲信,当他亲生儿子一般的徒儿竟也会向我忽施反噬。不久,江湖间便传开了我暗害郑九思的恶,想是那疯子去跟人说的,又不知怎的,那地图竟会落入了白马李三的手中……   “我重伤之后,又怕郑九思的家人弟子向我寻仇,从此不敢回归中原。我看过那幅地图,依稀记得前赴迷宫的途径,一路寻来。可是过得沙漠,到了那丛林之中,再也找不到路了。   “以后是背上毒发时无穷无尽的痛楚和折磨,天幸遇到了文秀,她替我拔出背上的毒针。想不到隔了这许多年月之后,终於有大队哈萨克人进入迷宫搬取藏宝……这驼背老人,哈哈,这驼背老人会用毒针伤人,如果不用毒针,我也真认他不出……原来,原来他便是我的爱徒马家骏……”   华辉迷惘的眼光从马家骏的身上,转到了疯子的脸上,只见他还是裂着嘴在笑,心中说道:“你人都死了,还在笑个不停,有什么好笑?笑自己白辛苦一场么?这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疯病好了,又来躲在这迷宫之中。想是他恨我杀了他师父,反而嫁祸於他,於是他依样葫芦杀了那个哈萨克人叫什么苏鲁克的,又杀了那个叫什么车尔库的,学着我的样儿,也去嫁祸於人。嘿嘿,这疯子真是滑稽。   “为了迷宫中这许多财宝,死的人真多。哈哈,现在可都属於我了。这数不尽,载不完的财宝,都是我独指震天南华辉一人所有了。这狠心狗肺的家骏居然想分十份之一,真是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哈哈,哈哈,我要折磨他一个够,再慢慢的处死。那才叫痛快。”突然之间,他张开了口,哈哈哈的笑出声来,他眼睛一花,看见他下手害死的郑九思睁大了眼瞪着他。   华辉大叫:“鬼,鬼,你是郑九思!”其实他所看到的只是马家骏。马家骏脸上本来抹了灰粉,装成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这时抹去灰粉,脸上一片模糊,火把的光亮一明一暗,看上去竟是十分可怖。华辉杀害郑九思后一直心中不安,这时神智一模糊,突然间看到了邓九思的脸。   马家骏冷冷的道:“我不是郑九思,郑九思却站在你的背后。”华辉急忙转头,道:“在那里?在那里?”   马家骏乘他回头,飞扑上前,一刀猛砍下去,深入他的背心。华辉大叫一声,运劲双臂,砰的一声,击在马家骏的前胸,肋骨断折,内脏震碎。这一下变故快如闪电,李文秀待要相救,两人一中刀,一中掌,已是同时倒地。李文秀俯下身去,只见师父已然气绝,马家骏眼目却尚未闭,他低低的道:“阿秀,我……我本来可乘他转身之时,发射毒针,不过……不过你站在他身边,我怕……怕误伤了………怕误伤了你……”   李文秀垂泪道:“马大叔,你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待我一直是很好的。”马家骏凄然苦笑,头一垂,便此死去。李文秀叹了口气,说道:“本来不是你的东西,何必苦苦的去抢夺?”   数天之后,苏普和阿曼回到族人之中。他俩说迷宫中并无恶鬼,可是谁也不敢相信。因此数百年来哈布迷宫中无穷尽的宝物,仍是好好的存放着,只要谁找到了那张地图,便能寻到。   不过那张地图是在马家骏身上,也就是在迷宫之中。你要找地图,便得到迷宫中一堆白骨之间去找。不过你既然到得了迷宫,那张地图便没用了。可是没有地图,却又是谁也走不进迷宫。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位美丽的姑娘腰悬长剑,骑着一匹白马,自西而东而行。她心中在想:“迷宫是容易捉摸得多了。谁想得到,驼背的计爷爷只不过三十来岁?谁又想得到,一对本来情若父子的师徒,竟会翻脸成仇?大家受了无穷尽的苦楚,到头来终於一无所得,一齐丧身於迷宫之中!可是马大叔却是待我很好的啊。我师父也是个坏人,可是他待我也很好。苏普是很好的好人,但他只想到阿曼。”   白马的骏足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那可是一个比迷宫凶险百倍,难走百倍的地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