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法华经:提婆达多品》中说:“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天龙八部”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是天,二是龙,三是夜叉,四是干达婆,五是阿修罗,六是迦楼罗,七是紧那罗,八是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   “龙”是指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的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是没有脚的。佛经中有五龙王、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佛教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所以对禅师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八龙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他的幼女八岁睹到释迦牟尼所居的灵鹫,现成佛之相。她成佛之时,为天龙八部所见。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大夜叉将”等名词。   “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捷疾、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是在佛经中,夜叉往往是好的,夜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干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列的香气。“干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干达婆”,海市蜃楼叫做“干达婆城”。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的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出典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执拗,喜欢妒忌。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三十七品”,阿修罗偏偏多他一品,说“三十八品”。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据说此鸟两翅相距三百三十万里,地上只能容它一只脚,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罗楼迦就是这大鹏金翅鸟了。他每天要吃一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到他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他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身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但头上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这武侠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它写的是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一个佛教国家,它的帝皇往往放弃皇位,出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是大理国的皇爷之一。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都将成为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当然,他们是人而不是怪,只是用这些怪物作绰号,就像水浒中的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第一章  无量玉壁   青光闪动,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者不等剑招用老,身随剑走,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一挡,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换了七个方位。中午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砍使青钢剑的少年顶门,那少年身子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两人以快打快,招招均似是以性命相搏。   练武厅上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居中而坐,右手捻著长须,神情甚是得意。他左右两侧站著廿余名男女弟子,各人均是凝神观看场中二人相斗。西边一排锦垫椅子,坐著十余位宾客,场中二人的角斗,也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上越来越惊险,兀自未分胜败,突然那中年汉子一剑挥出,似是用力过巨,身子微微一晃。西边宾客中忽有一位白衣青年“嗤”的一笑,他随即知道失态,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使青钢剑的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乘势向前一跌,手中长剑迅捷异常的圈转,喝一声“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脚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上一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姓褚的那少年脸色苍白,咬著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这一次东宗已胜了三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归东宗住五年了。辛师抹,咱们还用得著比划么?”坐在西首的一名中年道姑甚有愤愤之意,强忍怒气,说道:“左师兄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师兄对‘无量玉壁’的钻研,这五年来可大有心得否?”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说道:“师妹忘了本派的规矩么?”那道姑“哼”了一声,便不再说下去了。   原来那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江湖上外号叫作“一剑震天南”,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道姑道号双清,有个外号叫作“分光捉影”,是“无量剑”西宗掌门。“无量剑”原分东、南、西三宗,南宗早已式微寥落,东西二宗却均人材鼎盛。这“无量剑”创派于五代后唐年间,自于大宋初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的弟子便在无量山头的“剑湖宫”中比武斗剑,哪一宗获胜,便得在“剑湖宫”中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一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松懈。数十年来,南宗从未胜过一次,东西二宗却是互有高下。传到左子穆与双清手中,东宗已胜过两次,西宗胜过一次,那姓龚的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是获胜,那么东宗四赛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无量剑”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只因有这五年一比剑的规矩,百年来剑术更是越研越精。一来专心内争,少与外派冲突,本派的高手大都能寿终正寝,人才得以保全,极少在江湖仇杀中丧生;二来东西二宗均认为这五年一次的比剑是有关本宗荣辱的大事,师父传授时尽心竭力,弟子学剑时日以继夜,每一代均有新的剑招创制出来。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除了双清之外,更有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武林高手,请来秉公裁决。八位到会的公证人,无一不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不是技艺超群,便是年高德勋,只是坐在最下首的那仙白衣少年,却是藉藉无名,偏是他在那龚姓汉子佯作失足时“嗤”的一笑。   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商,自幼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如有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武林中人缘极佳,武功却未见有什么惊人之处。“一剑震天南”左子穆听马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皇姓,但左子穆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他多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来的弟子还高得到哪里去,是以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是拱了拱手,便请入宾座。不料他不知天高地厚,竟当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之时,失笑讥讽。   “无量剑”东宗四赛三胜,当公证的点苍派大弟子柳之虚、哀牢山玉真观道人凌宵子、大觉寺迦叶禅师、马五德等便纷纷向左子穆道贺。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位弟子,剑术上的造诣著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胜得更是侥幸。这位褚师侄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算不可限量,五年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著大笑不已。他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咱们都是自己人,段世兄若是有兴,便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下无弱兵,门上之物一定是高的了。”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不是我的弟子。老哥哥这手三脚猫的把式,哪里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不要当面取笑。这位段兄来到普洱舍下,听说贵派两宗比剑,知道这是大开眼界的机会,是以要跟著老哥哥同来。”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的弟子,碍著你的面子,我也不做得太绝,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脸的下山而去,我左子穆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哪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的青年道:“在下单名一个誉字,没投师学过什么武艺。我看到别人摔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要笑。”左子穆听他言语无礼,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道:“那有什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的说道:“一个人站著坐著,没什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那就可笑得紧了。”左子穆以一派宗师之尊,见这青年说话越来越狂妄,早已气塞胸臆,但他虽是傲慢,为人却甚持重,当下也不即发作,向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好朋友么?”马五德是老江湖了,岂有不知他言下之意,他问这句话,显是决意要惩治一下这个段誉了。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半点不知对方底细,他是个生性随和的好好先生,段誉求他携带同来,他不便拒却,便带著来了,此时瞧这情势,左子穆一出手便极历害,大好一个青年,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结伴来的。我瞧段兄适才这一笑,也是出于无意。这样吧,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非马五哥好友,那么兄弟如若有何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面子。人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场请教请教吧。”那中年汉子龚人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誉道:“很好,你来吧,我瞧著。”大模大样的坐在椅中,并不起身。龚人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什么?”   段誉道:“你手中拿了一把剑,在场子里晃来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吧,咱们都瞧著。”龚人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段誉不住挥动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所以不比,我说不比,就是不比。”他这番话什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著,忍不住都笑了出来。“分光捉影”双清门下,男女弟子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咯咯娇笑,练武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余。   龚人杰大踏步上来,伸剑抵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长剑的剑尖离自己胸口只不过数寸,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刺入了心脏,他一张俊秀的脸上丝毫不露惊慌之色,却道:“我又是装傻,又是真的不会。”龚人杰道:“你到无量山剑湖中来撒野,想必是活的不耐烦了。你到底是何人门下?受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段誉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说道:“无量剑在江湖赫赫有名,我就是不动手,你总不能在这许多前辈之前一剑将我杀了。”龚人杰长剑一收,突然左手挥出,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段誉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竟是没能避开,一张雪白的脸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各人见到段誉这等漫不在乎,有恃无恐的神气,都道他身负绝艺,这才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哪知龚人杰随手一掌,他竟是不能避开,看来显是半点武功也不会。这种事情却是从来没听见过,向来只听人说,什么武学高手故意装傻,戏弄对方,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龚人杰一掌得手,自己也不禁一呆,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喝道:“我还道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原来是如此脓包。”将他身子重重在地下一摔。段誉在地下一滚,呯的一声,脑袋撞在桌子脚上,登时日青鼻肿。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不会武功,那何必到这里来厮混?”段誉摸了摸额角,笑道:“我本是瞧瞧热闹来著。我看无量剑的剑法也没什么了不起,师父徒儿,大伙儿又都是这么小气,看来成不了什么气侯,我可要走了。”左子穆身旁一名年青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著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咱们的剑法稀松平常。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无量剑稀松平常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晌头,自己说三声‘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少年弟子大怒,伸出拳头,一拳便往段誉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见段誉这一下苦头吃得大了,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上手腕,竟会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缩手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澜,甚是可怖。那少年一声惊呼,用力振腕,想要甩脱那蛇,但给那蛇牢牢缠在腕上,甩之不脱。忽然龚人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之中,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这两下变故来得异常突然,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满手抓的都是蛇。   只见那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握著十来条蛇儿。蛇身并不甚大,但或青或花,均是身具剧毒的毒蛇,这少女拿在手中,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有些毒蛇更在她脸颊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众人向他仰视,也只是一瞥之间,随即听到龚人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各人都转眼去瞧那二人。段誉却抬起了头,呆呆的望著她。那少女坐在梁上,双脚荡啊荡的,简直是天真烂漫。段誉一见到她,心中便不自禁的生出一种亲近之感,说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段誉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嘿”的一声,众人都叫了起来,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掉在地下,显是被他长剑斩死。龚人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左子穆喝道:“人杰,站著别动!”龚人杰一呆,只见白光一闪,那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这一剑如风似电,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那青蛇已尸横就地,妙在龚人杰背上丝毫无损,这劲力拿捏之准,实是罕见。众人都高声喝起采来。   段誉哼一声道:“杀死一条小蛇儿,有什么希奇,也值得大惊小怪的!”梁上少女叫道:“喂,长须老儿,你干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心中却是在暗暗纳闷,这少女何时来到梁上,大厅上这许多高手,竟是谁也没有知觉,虽说东西两宗比剑,各人均是心有专注,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伏著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的大了。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的,只见她一双葱绿的鞋儿,鞋边绣著几朵小小黄花,鞋头缀著一个红色绒球,真是小女孩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不摔坏了么?你快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这个人一表人才,却是个大傻子。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武功自是极高的了,要用梯子爬下来,那不是笑掉人牙齿么?”   只听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毒蛇,有什么打紧,随便那里都可去捉两条来。”原来他心中已暗生忌惮之意,见这少女玩弄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轻轻,自不足为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只怕是极历害的人物,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来给我看看。”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拉了。”那少女咯咯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不能当著许多武林高手门人弟子之前,和一个小女孩闹著玩,便向双清道:“师妹,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吧。”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手穆脸色一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一个历害的瞧瞧!”伸手入怀,掏出一条金链般的物事来,向龚人杰掷了过去。龚人杰只道是一件古怪暗器,也不敢伸手去接,左足一点,向旁避开,不料这根金链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飞向龚人杰背上,原来是一条金色小蛇。这金蛇身形灵活己极,在龚人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比的游走。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金蛇有趣得紧。”   只见那条小金蛇越游越快,龚人杰身上金光灿烂,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哀牢山玉真观道人凌霄子突然记起一事,失声惊道:“这……这莫非是‘禹穴四灵’中的金灵子。”马五德道:“请问道兄,禹穴四灵是什么玩意呢?”凌霄子脸上变色道:“此间不是说话之所,日后再谈。”抬起头来,向梁上少女说道:“姑娘请了,凌霄子有礼。”说著稽首行礼。那少女满手抓的是蛇,居然尚有闲暇伸手入怀,掏出一粒瓜子来抛入口中,向凌霄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凌霄子转头向左子穆道:“恭喜左兄比剑得胜,贫道尚有小事,失陪了。”也不等左子穆回答,匆匆走出厅去,经过龚人杰身侧时远远避开,恐惧之情,见于颜色。   左子穆正凝神注视金蛇,也没理会。马五德却大是奇怪,心想:“哀牢山玉真观刀法是云南武林中一绝,这凌霄道人向来自负,对人倨傲,何以见了这条金蛇便怕得如此历害?他对这小姑娘这般恭敬,却又是何故?”忽得听那少女口中嘘嘘吹了几声,那金蛇直游到龚人杰的脸上,在他眼上一扫,鼻上一撞,龚人杰双手急抓,但金蛇身法神速之极,他连蛇身也没碰到一次,哪里抓它得著?左子穆踏上一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金蛇正游到龚人杰左眼,左子穆一剑便向金蛇刺去。金蛇身子一扭,已然避开,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没刺到金蛇,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人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思:“左师兄的剑术出神入化,我当真及他不上,单是这一招‘金针渡劫’,我哪里有他这等造诣?”   唰唰唰唰,左子穆连出四剑,那金蛇宛如背上生了眼睛,每一次均以毫发之差而避开。那少女叫道:“长须老儿,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金蛇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人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金蛇已钻入他的裤中。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龚人杰急速除下长裤,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那少女天真烂漫,竟也不避男女之嫌,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净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金蛇也真听话,金光一闪,又已钻入了龚人杰的衬裤之中。这练武厅上不少女子,龚人杰虽是怕得要命,这条衬裤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他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人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是仰天一跤,摔倒在地。左子穆失声叫道:“是容师弟!”龚人杰也顾不得裤中有蛇,忙抢上扶起,刚将那人扶起,金蛇又在蠢动。他“啊”的一声,伸手去抓蛇,那人又即摔倒。梁上少女咯咯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口中“呜”的一下长声呼叫。只见金蛇从龚人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犹如电光般一闪,己回到了少女怀中。   龚人杰二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左子穆抢上前去,只见那人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气息却已断绝。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是无法救活。原来这人叫容元规,与左子穆同门学艺,武功虽较师兄略逊一筹,但比龚人杰却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已是奇事,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更是决不可能。左子穆情知他进来之前已是身受重伤,忙解开他上衣查看伤势。衣衫一解,只见他胸口赫然写著十二个黑字:“今夜子时神农帮诛灭无量剑。”   这十二个黑字深入肌里,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左子穆略一凝视,不禁勃热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晌,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原来容元规胸口这十二个字,竟是用一种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左子穆再看师弟身子各处,再无其他伤痕,喝道:“人豪,人杰,外面瞧瞧去!”甘人豪、龚人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也不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元规的尸身纷纷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帮近来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竟与贵派结下了梁子。”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那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咱们后山采一种药。采药本来没有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咱们无量剑虽没什么交情却也素无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咱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只是祖宗传下的一个规矩,咱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正说到此处,门外缓步走进一个人来,却是先前见金蛇而远避的玉真观凌霄子。只见他垂头丧气,脸上长长一条血痕,头上道冠也跌去了,头发散乱,显是曾跟人恶斗一场而落败。   左子穆惊问道:“凌霄道兄,你……你……”凌霄子愤愤的道:“天下也没见过这等横蛮之辈,说是不许离山……我……我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八手、十手。”左子穆道:“是跟神农帮动了手么?”凌霄子道:“是啊!他们把守了各处要道,说是不到明日天亮,谁也不许下山。”   梁上那少女口里咬著瓜子,两只脚一荡一荡的,忽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来吧!”段誉道:“没有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从腰间解下一条青绿长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那衣带挂到了面前,伸手便握,不料著手冰冷,那衣带微微颤动,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衣带,竟是一条活蛇,只是蛇身极长极细,上下一般粗细,粗看之下,决计不知是蛇。那少女咯咯一声娇笑,道:“这是青灵子,比铁线蛇还要历害,你用利剑也斩它不断的,快握著它吧。”段誉鼓起勇气,试行握住蛇身,只觉著手处颇是粗糙,并不滑溜。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便将段誉拉到横梁之上。   段誉见他收起青灵子,又围在腰间,绕了三转,活脱是条腰带,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害怕,道:“这些蛇儿不会咬人么?”那少女道:“我叫它们咬,那就咬,我不叫咬,它们不会咬的,你不用怕。”段誉道:“是你养熟了的么?”那少女道:“你拿著试试。”将手中一把小蛇递过去给他。段誉忙道:“我不要,不要!”身子向后一缩,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横梁上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拉著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什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那是一定会给他们恶人欺侮的。你到底来干什么?”段誉见她神态可亲,虽是初次相见,却全没当自己外人,正要相告孤身前来的缘故,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奔进两个人来,却是甘人豪、龚人杰师兄弟俩。   第二章  一阳指功   这时龚人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著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有惊慌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甘人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不许咱们下山。咱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甘人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哼了一声,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了无量剑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一言方毕,忽听得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门外直射进来。龚人杰反手一抄,接住了箭杆,只见箭上绑著一封信。封皮上写著“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龚人杰将信呈上,左子穆见封皮上的文字写得无礼,道:“你拆来瞧瞧。”龚人杰道:“是!”便拆开了书信。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段誉奇道:“为什么?”那少女道:“箭上信上都有毒。”段誉道:“哪有这么历害。”只听龚人杰拆信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著(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了不念):限尔等一个时辰之内,全体出剑湖宫,自断右手,否则宫内不问良莠,一概鸡犬不留。”点苍派大弟手柳子虚冷笑道:“神农帮是什么东西,夸下好大的口气!”突然间砰的一声,龚人杰仰天便倒。甘人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一步,一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劲力微吐,将甘人豪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身子!”只见龚人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之间便成深黑,双足一挺,便已死去。   前后只不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接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段誉道:“那么你怎地知道箭上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种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些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左子穆细看那信,实无异状,但侧过了头凝神一看,果见隐隐有磷光闪动。他向那少女拱手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在这当口还听到这样子的说话,左子穆强自忍耐,才不发作,又道:“然则令尊是谁?尊师是哪一位?盼能见告。”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这个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来,我的尊师便是我妈,我妈的名子,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心下寻思:“云南武林之中,有哪一对前辈夫妇善于养蛇?”一时却想不起来,要知云南地多瘴毒,深山密林之中到处都是毒蛇,养蛇之人甚多。马五德问凌霄子道:“凌霄兄,你刚才说‘禹穴四灵’,那是什么来头?”凌霄子道:“我没说过啊,谁说过了,我一点都不知道。”马五德老于江湖世故,知道以凌霄子的身份武功,对“禹穴四灵”居然如此忌惮,一时不小心冲口而出,事后却是极力抵赖,中间一定有极大的缘故,当下也不再问。   左子穆又向那少女道:“姑娘既是不肯见告,那也罢了,请下来一起商议。神农帮不许你下山,连你也要一起杀了。”那少女笑道:“他们不敢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我路上听到了消息,所以赶著来看杀人的热闹。长胡子老头,你们剑术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她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是各凭真实功夫撕拼,无量剑东西两宗,再加上八位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高手,无论如何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解毒,各人却是一窍不通。   左子穆听她说:“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所以赶来看看杀人的热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中越是死得人多,她越是开心,当下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路上听到什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说一句话,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的回答不可。那少女忽道:“你吃瓜子不吃?”左手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他早已发作,当下强忍怒气,道:“不吃!”段誉插口道:“你这是什么瓜子?桂花味?玫瑰味?还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哟!瓜子还有这许多讲究么,我可不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试看。”说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   段誉听到“用蛇胆炒的”五字,心下又有些发毛。那少女道:“吃不惯的人,觉得有点苦,其实很好吃的。”段誉觉得不便拂她之意,送了一粒瓜子到口中一咬,入口果是颇为辛涩,但略微辨味,便似炼果回甘,舌底生津,很有一股清香之意,当下接连吃了起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片的都放在梁上,那少女却是肆无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壳在众高手头顶乱飞,许多人都是皱眉让开。   左子穆又问道:“姑娘在道上听到什么消息,若能见告,在下感激不尽。”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人说起什么‘无量玉壁’,那是什么玩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璧?难道无量山中有什么宝玉宝璧么?我倒没听见过。双清师妹,你听人说过么?”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著道:“她自也没听说过。你俩不用一搭一档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希罕么?”左子穆神色尴尬,心道:“这女孩当真历害。”便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的,大概是无量山妙高峰上的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照见毛发,有人便说它是一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大石头罢了。”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知道今日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什么消息,非得自己先说才可,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说话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随便说一些吧。”左子穆道:“去年神农帮到咱们后山采药,我没答应。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容元规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有什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是你们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突,便动起手来。容师弟下手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当时也没知道,其中一个少年原来竟是神农帮司空帮主的独生儿子。这个仇便结的大了。后来在澜沧江畔双方又比了一次武,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是什么药?”左子穆道:“这个倒不大清楚。”那少女道:“哼,你当真不清楚么?他们想采的,乃是百药克星都拉草。他们要将无量山中的都拉草斩草除根,一株不留。”左子穆道:“原来姑娘比我还更明白。”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誉的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跳了下来。段誉“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带著他轻轻落在地下,左臂仍是挽著他的右臂,道:“咱们到外面瞧瞧去,看神农帮到了多少人。”左子穆抢上一步,道:“且慢,在下所问之事,姑娘可还没答复呢。”那少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答应过你没有?”左手穆一想,她确实没答应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怎能让她说去便去?   此刻“无量剑”虽是大敌压境,不愿再结强仇,但左子穆向来自视甚高,被这么一个小小姑娘平白无端的戏弄一番,如何甘心?当下身形一晃,拦在那少女和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冒然出去,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无量剑可过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者,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若是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著挽了段誉的手臂,向外便走,左子穆右臂微动,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说道:“姑娘,请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么?”左子穆道:“在下见识一下姑娘的武功门派,日后见到令尊令堂,也好有个交代。”长剑斜横胸前,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段誉摇了摇手中折扇,道:“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起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道:“这几句话说得挺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走吧!”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光闪耀的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此时仍无伤人之意,只是不许她带同段誉出走。那少女伸手腰间,纤手微动,忽然间绿影一闪,一条长长的布带扭曲而前,飞向左子穆手腕。左子穆一惊之下,急忙缩手,不料这衣带乃是活的,来势如风,左子穆只觉手腕一疼,已被那青灵子咬了一口,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青灵子抢到地下,身子转了几转,已将长剑缠住,咯咯数声轻响,长剑被它咬成数截。原来青灵子乃是一种灵异之极的怪蛇,皮坚胜铁,更经那少女的父母长期饲养训练,变成了一件历害的活兵刃。要说到武功修为,那少女只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自不能与一派宗师的左子穆相比,只不过她的活兵刃太过灵异,左子穆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以致长剑断折。他“无量剑”中师徒将这柄长剑看得极重,长剑若被敌手削断或是夺去,那么本门绝技已无从施展,虽然适才这一招事出意外,不能说是比武落败,但以左子穆的身份,可不能再行缠斗不休。他左手狠狠抓紧右腕,生怕蛇毒上行,侵入心脏。   那少女道:“你快用都拉草煮三大碗浓汁喝了下去,两个时辰内不能移动身子,否则剧毒难解。”她出了大门,低声笑道:“我这青灵子是没毒的,可将这个长须老儿吓个半死。这老儿武功很高,他要是追了出来,我可打他不过。”段誉大是羡慕,道:“我不会武功,这才受人欺侮。”说著摸了摸肿起的面颊,犹有余痛,又道:“要是我也有这么一条青灵子,那就不怕人家凶恶了。好姑娘,几时你帮我去捉一条来,好不好?”那少女微笑道:“要再找一条青灵子,那可难了。可惜这条蛇儿也不是我的,否则送了你也不打紧。那是我叔叔的,我偷了出来玩,回去便得还他。”段誉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   那少女笑道:“什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一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什么。”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在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就到那位马五德马五爷家里吃闲饭。后来他要到无量山来,我闷得无聊,便跟著他来了。”钟灵点了点头,又问:“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好逃走。”   钟灵睁著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想来想去想不通,又跟我伯父争了一场。爹爹要我向伯父磕头赔礼,我自己总觉我没错,不肯赔礼,爹爹和妈妈因此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妈总是护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她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什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教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都是什么戒杀戒嗔,什么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说了我不听,伯父跟我辩了一天一夜,我仍是不服。”钟灵道:“于是你伯父大怒而去,是不是?”段誉摇头道:“我伯父不是大怒而去,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多蚂蚁在吸血。我伯父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伯父,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倘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倒试试自杀看。’我被他点中穴道后,要抬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哪里还能自杀。当然,我活得好好地,干么要自杀?”   钟灵呆呆的听著,突然大声道:“你伯父会点穴?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了?”段誉道:“是啊,那有什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什么奇怪,你说那有什么奇怪?武林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点穴的功夫,你叫他磕上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段誉奇道:“为什么?”钟灵道:“你即然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情就不懂得。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什么‘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一阳指’二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觉。要是有人知道你伯父、你爹爹会这功夫,说不定有人起来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伯父、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伯父烈性如火,恼起上来,一定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钟灵道:“是啊。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说不得了。何况你落在人家手里,投鼠忌器,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姓段。”   段誉道:“云南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么?”钟灵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吧!”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地下的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段誉道:“你心中在想什么?”钟灵道:“我总是难以相信。你居然会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你在骗我,是不是?”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说的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金灵子、青灵子,那就好得多。”钟灵叹:“但愿我能将几条蛇儿,跟你换换这手武功,可惜你既不会一阳指,这几条蛇儿也不是我的。”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著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什么?”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什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著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袅青烟,一共有十余处之多,不知有何用意。钟灵道:“你虽不想杀人打架,但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束手待毙啊。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牵累。”段誉摇了摇折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司空帮主的儿子,现在那个容元规已被他们下毒杀害,还饶上了那个打我耳光的龚人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评断,怎可动不动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中,那还有王法么?”   钟灵“啧、啧、啧”的三声,道:“听你口气,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府大老爷似的。咱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天黑之后,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论一番,不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兄,你这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主司空玄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可跟无量剑不同。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吧。”段誉道:“不成,这种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若是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著站起身来,向东走去,钟灵望著他的背影,待他走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头拿去,段誉听得背后脚步之声,待要回头,右肩已被她抓住。钟灵跟著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一扑而倒。   他鼻子撞在山石之上,登时流出鼻血。段誉气冲冲的爬了起来,见打跌他的乃是钟灵,怒道:“你干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段誉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手是血。鲜血跟著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红一滩。他受伤甚轻,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钟灵倒有些担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誉心中气恼,伸手一推,道:“不用你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武功,出手全无部位,这么一推,正好推向她的胸前,钟灵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一勾,顺势一带一送,段誉被她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上,登时晕了过去。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倒有些慌了,过去俯身一看,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是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揉搓他的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自己靠在一处十分柔软的地方,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正焦急的望著自己。钟灵见他醒转,长舒了一口气,道:“啊,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在她的腰间,不禁心中一荡,但随即觉到后脑撞伤之处阵阵剧痛,“哎哟”一阵大叫。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我痛得历害。”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的作什么?”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钟灵噗哧一笑,心想这句话我可说错了,扶起他的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必十分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别人,我当场便杀了你,叫你这么摔跌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段誉坐起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哪有此事?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少女心怀,情窦初开,于男女之事介乎似懂非懂之间,听了他的话后,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段誉登时省悟,很觉不好意思,待要说什么话解释,似乎又觉不便措辞。钟灵道:“总算你醒了过来,害得我急得什么似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著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一次你别生气吧。”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想了想,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是什么报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钟灵叹了口气 ,闭了眼睛,低声道:“好吧!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过了半响,没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段誉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各各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两下,痛得历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她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著大踏步便向青烟升起之处走去。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两人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身穿黄农的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什么人,来干什么?”段誉见这两人肩头都是悬著一只药囊,手执著一柄刃身奇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为了何事?”段誉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段誉道:“我没有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讳述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古文尚书,于公羊之学,也有颇深的造诣。”原来他说的师父,乃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那老汉听到什么“古文尚书”、“公羊之学”,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虽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即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即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只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钟灵道:“你骗他公羊、母羊的,那是什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恐怕不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公羊传我是读得很熟的,其中微言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的到我。”钟灵膛目不知所对。只见那老汉铁青著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随他走去。那老汉道:“待我领路!”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掌。只走出三步,他掌上逐渐运劲。段誉叫道:“喂!轻些。”那老汉的手掌越收越紧,便如一道铁箍渐惭缩小,段誉痛得大声叫了出来。   那老汉转述段誉所说什么“古文尚书”、“公羊之学”,受了帮主的申斥,心中老大的没好气,有心要伸量一下段誉的武功,运劲一握之下,段誉便已禁受不住,正想捏断他几根指骨,忽然手腕一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只听喀的一声响,腕骨已然折断。那老汉剧痛之下,低头看时,腕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哪知道是钟灵暗中相助,在后面突然放出青灵子来,绞断了他的手腕,只道是段誉手掌上传来的一股反震之力,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害怕,暗想此人内功如此了得,自己若是出言叫阵,徒然更取其辱。这时他痛得脸上汗珠如黄豆股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却是强充光棍,一声不哼,若无其事的大踏步走去。段誉道:“你这人真是粗鲁,跟人家拉手,也不用这么大力,我瞧你多半是不怀好意。”那老汉也不回答,加快脚步,片刻间转过山坳。钟灵一抬头间,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了二十余人,知道已是闯入了龙潭虎穴,加快两步,紧贴段誉的身旁。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众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知道便是神农帮的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司空玄微微欠身,却不站起,说道:“阁下到此何事?”段誉道:“听说贵帮与无量剑结下了冤仇,在下今日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杀斗殴,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著他,突然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小子何人,却来寻老爷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司空玄哼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生平从未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卓,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便抓住了段的右臂。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良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她转头向段誉道:“段兄,神农帮不听尔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罢!”那阿卓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早将段誉的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眼睛瞧著司空玄,只待帮主的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这中间多半另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道:“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爹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兄,莫要逼得我骑虎难下,那就多有不便。”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阿洪又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快如闪电的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一条两百来斤重的大汉仰天摔了出去,躺在地下,半天爬不起来。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的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目向身旁一个高高的老者使个眼色,做个手势。这老者身形犹似竹竿,悄没声的欺了过来。一个高,一个矮,两人身材差了了二尺,那老者居高临下,双手一伸,十指如鸟爪,握向钟灵肩头。   第三章  大展神威   钟灵见来势凶猛,又是向旁一闪。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不禁心下骇然,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什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又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司空玄历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突然间金光一闪,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手臂,坐倒在地。小蛇金灵子在他手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穿长袍的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立时黑漆一片,兀自不住扩大。钟灵口中又是一声尖哨,金灵子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那条大汉面门。那大汉伸手欲格,金灵子就势一口,咬中了他的掌缘。那大汉武功不及高老者,更是抵受不住,当即缩成一团,大声呻吟。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了,咱们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农帮的高手,这些人一生以采药使药为生,可说什么毒蛇毒虫都见识过了,但这金灵子来去如电,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一怔之下,失声道:“是‘禹空四灵’么?快抓住这女娃娃,莫让她走了。”当下四条汉子扑将上去,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钟灵口中呼哨,一面抽出缠在腰间的青灵子,一抖之下,挡住了扑近的二人,金灵子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是一霎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但须咬得一口,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是缩成了一团。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蛇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上前,给我金灵子咬过的无药可救。”那七八人手中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金灵子的袭击。但那小蛇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当帮众以兵刃砍削过去之时,金灵子的尾巴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数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一撩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上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金灵子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的了这条灵异无比的金蛇,若是无效,不但自己一世威名付于流水,神农帮也是就此毁了。这金蛇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尾巴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了回来。司空玄大喜,左掌呼的一掌拍出,掌风甚是凌厉,钟灵闪避不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那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的仰天便倒。   钟灵大惊,连连呼哨,催动金灵子攻敌。金灵子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的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金灵子无法近前。钟灵舞动青灵子,一条软鞭般从旁夹攻。司空玄不知青灵子无毒,一般的严加守御,口中连发号令。只见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压了上来,各人手中拿著一个药草,点燃了火,浓烟不住冒出。段誉刚从地上站起,突然头晕异常,登时昏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已在摇晃,跟著也即跌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金灵子和青灵子护主情切,各将两人咬了一口,一个中毒摔倒,另一个大腿上鲜血淋漓,臂骨又被青灵子绞断。众人团团围住,一时却无从下手。   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北方人人散开。”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中无药不备,所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一等一的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极辛辣的浓烟,顺著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金灵子和青灵子虽在两种毒蛇的克星薰炙之下,仍是矫矢活泼,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这女娃娃连蛇儿一起活埋了。”诸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神智并未全失,心想此祸事乃是由己而起,若是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一跃,扑到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泥土石块,纷纷在身上盖落。司空玄听到他说“左右是同归于尽”,不禁心中一动,只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极重要的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是出了一口怨气,但这金蛇毒性大异寻常,不得她的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掩住头脸。”   钟灵无力挣扎,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均是动弹不得。片刻之间,两人的身子连著金灵子、青灵子,都已被埋在土中,只是露头在外。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钟灵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段兄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道:“好!那你取了解救蛇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咱二人两命。”司空玄:“好吧!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钟灵道:“我身上没有解药。这金灵子的剧毒,只有我爹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爹责骂于我,你又有什么好处?”司空玄历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活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纪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司空玄纵横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是个名头响亮的脚色,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脸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的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倒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段誉将地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此事是我干的,你来烧我的头发吧。”钟灵道:“不行!你也痛的。”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么你快取解药出来,救了我的众兄弟。”钟灵道:“你这人真是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冶金灵子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你道容易治么?”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金灵子咬过的人怪声呻叫,极是凄惨,料想这蛇毒极是难当,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被人斩断一手一腿,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服侍著敷上了化解蛇毒的药物,但听著这种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他怒目瞪著钟灵,喝道:“你的老子是谁,快说他的名字!”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心中突然一动,将“禹穴四灵”和一个人的名字联了起来:“难道‘禹穴四灵’竟是这人所养?难道这人竟然末死,倘若是他……他……他,他隐姓埋名,假装身死,要是我将他的名字抖了出来,他定然不肯与我干休。”钟灵见他脸上闪过了一阵恐惧的神色,心下颇为得意,道:“你还是赶快放了咱们,免得我爹爹找你麻烦。”司空玄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个念头:“我要是放了她,她父亲倘若便是此人,一加盘查,便知我已猜到他的秘密。此人岂能让我活命?定要杀我灭口。但若我今日杀了这女娃娃,这许多兄弟难以活命。哼,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心念已决,即令帮中许多好手要因此送命,也不能纵虎归山,惹下大祸,当下左手暗暗运劲,一掌便往钟灵头顶拍落。   钟灵见他脸色倏变,已知不妙,又见他左掌拍下,忙叫:“喂,别打!”司空玄那去理她,手掌离她头顶不到一尺,突然间后颈中一麻,已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这一掌仍是拍到了钟灵头顶,但劲力已在半途散失,只不过是如同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司空玄心下大骇,急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右手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只觉手背上又是一麻。原来金灵子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著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了沙土,又往金灵子身上盖去,金灵子纵身咬倒一人,黑暗中金光闪了几闪,逃入草从中不见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防他精力不济。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蛇毒,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是支持不住,一咬牙,从身旁抽出一柄短刀,唰的一下,将右手上臂砍了下来,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却总不能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以金创药替他敷上,但断臂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那人撕下衣襟,用力扎住他臂弯之处,鲜血才渐渐止住。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道:“这金色小蛇,是否禹穴四灵中的金灵子?”钟灵道:“是的。”司空玄道:“给它咬了,酸麻七日,方始身死,是也不是?”钟灵又道:“是。”司空玄道:“将这小子拉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了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一面纵身欲起。诸帮众忙用泥土填入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之中,钟灵随即转动不得,眼见司空玄要杀段誉,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些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   司空玄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他手下帮众从药瓶中倒半瓶杠色药未,逼段誉服下。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历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不服药是不成,当即慨然吞下,舌头咂了咂滋味,笑道:“味道甜甜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但随即又哭了起来。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肝肠寸断而亡。你去取蛇毒解药,若是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钟灵道:“只有我爹爹运使他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金灵子之毒,解药是没有的。”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   钟灵道:“你这人说得容易,我爹爹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心想她这话倒非虚语,一时沉吟未答。段誉道:“这样吧,咱们大伙儿一齐到钟姑娘府上,请她尊大人医治解毒,那不是更加快捷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那是非死不可。”司空玄后颈上蛇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历害,怒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钟灵想了想,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一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没记性,我说过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不愿段兄死了,你知不知道?”   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既怕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不怕死?不去便不去,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你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求他前来救你,想来不致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钟灵又对司空玄道:“山羊胡子,段兄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著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彼处,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这称呼上便改的客气了。   当下司空玄传下号令,命手下帮众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拷拷住她双手,再掘开地下身的泥土。只见那条青灵子兀自盘在她的腰间,蠕蠕而动,其余几条小蛇却已被砂石压死。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钟灵道:“我最不喜欢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兄将青灵子解下来,带去给我爹爹。”段誉道:“那不成!它不听我话,要是半路上咬我一口,那可糟了。”钟灵微笑道:“我衣袋里有一只小玉匣,你取了出来。”段誉伸出手去,刚碰到她衣衫,便即缩手,觉得伸手到人家少女怀中,未免无礼。钟灵却并未知觉,道:“是啊,左边衣袋中便是了。”   段誉心想今日祸事已闯了下来,事在紧急,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并无男女之嫌,我也不用多所顾忌,于是伸手到她怀中。碰到一件温暖坚实的圆物,便取了出来。钟灵道:“这玉匣中藏得有金灵子和青灵子的克星,青灵子若是不听话,你用匣子在它头上一扬,它自然不敢作怪。”段誉依言举起玉匣,在青灵子头旁挥了几下。只听得匣中吱吱的发出几下异声,青灵子立时缩成一团,似乎害怕之极。段誉觉得有趣,道:“待我瞧瞧。”正要伸手去揭匣盖。钟灵急道:“喂,使不得,匣盖开不得的。”段誉道:“为什么?”钟灵向身旁司空玄横了一眼,道:“这是秘密,不能让人家偷听了去。你回来后,我悄悄跟你说。”   段誉道:“这就是了。”左手握著玉盒,右手将青灵子从钟灵身上解了下来,围在自己腰间。青灵子果然由其摆布,毫不反抗。段誉喜道:“这蛇儿倒也好玩!”   钟灵道:“它肚子饿了,自会去捉青蛙吃,你不用担心的。你这么吹口哨,它就去咬人,你这么嘘嘘嘘的吹,它就回来。”说著吹哨作声,段誉津津有味的学著。司空玄却听得心烦意乱,暗想这些年青人当真不知好歹,死在临头,还在玩弄蛇虫,喝道:“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若是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你去,你去!”   钟灵道:“我跟段兄说知道路,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道:“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一下,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兄,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什么。”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他说知情由,让我妈去跟我爹转言,事情就易办的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在澜沧江的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虽然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若非指明,外人万万找寻不到。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一听之下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余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什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最好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虽是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口中哼著曲子,扬长便去。   其时天色已晚,明月初升,段誉乘著月光,径向西行。他虽是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甚是矫健,走出十余里,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段誉口中已感干燥,当下寻声来到溪旁,只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的身后一人嘿嘿冷笑。段誉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却见青色闪耀,一柄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胸口,一抬头,只见一人脸露狞笑,原来是无量剑中的甘人豪。   段誉笑道:“原来是你,倒吓了我一跳。甘兄这么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甘人豪道:“在下奉家师之命,专程在此相候,请段兄到剑湖宫中有事相商。”段誉道:“今日可不成了。在下身有急事,改日当再造访。”甘人豪道:“无论如何,要请段兄赏脸,否则家师见责,我可吃罪不起。”段誉见他脸上神色不正,心中一动,已约略猜知其意:“啊哟,不好,只怕他是故意要扣住了我,好让解毒之人不来,以便神农帮一干人死于非命,他无量剑便去了心腹之患。”便道:“世兄怎知在下要到此处?”甘人豪“哼”的一声,道:“阁下与钟姑娘跟神农帮的一番交道,在下都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了。无量剑与阁下无怨无仇,决不为难,只须屈驾数日,便任阁下自便。”段誉道:“什么屈驾数日?这数日一耽搁,那还了得?我腹内服了神农帮的断肠散,发作起来,如何是好?”甘人豪笑道:“说不定吃些止痛药物,便不痛了。”   段誉暗暗吃惊,但一时之间,实无脱身之计,倘若一跟他到剑湖宫中,自己固是难以活命,还累了钟灵、司空玄等三十几条性命。甘人豪的长剑微向前送,剑尖抵得段誉胸口隐隐生疼,道说:“走吧,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段誉怒道:“你这不是存心要杀我吗?”   甘人豪笑道:“既在江湖行走,哪有还把这条性命瞧得如此重的?姓段的,你也未免太不光棍了。”嗤的一剑,剑尖自段誉胸口直划至小腹,将他衣衫划了一条两尺来长的裂缝。这甘人豪不愧是无量剑东宗的及门高第,这一剑划将下来,分寸拿的极准,段誉衣衫虽破,皮肉却是丝毫无损,只见胸腹间凉飕飕地,忙伸手拉住衣衫,遮掩露出了的皮肉。甘人豪笑道:“细皮白肉的,倒像是个娘们。”突然间脸色一沉,恶狠狠的道:“再不快走,莫要惹得老爷性起,将你脸上划他*的十七八道血痕。”段誉无奈,心想只好跟他走了,且看途中有无脱身之计,当下拉一拉衣衫,道:“早知你无量剑如此歹毒,我也不管这闲事了,让神农帮一股脑儿的毒死了你们,倒是干净。”   甘人豪喝道:“你啰嗦些什么,我无量剑都是英雄好汉,岂惧神农帮的无耻之徒。”又是一剑,从段誉背心上划了下去,只听得嗒的一声,划到他腰间时剑势受阻。段誉猛地想起,我怎不叫青灵子相助一臂之力?口中学著钟灵所授,吱噜噜的吹了起来。青灵子的头一昂起,身子一摆,便向甘人豪脸上扑去。甘人豪吃了一惊,向后急退。青灵子一口没咬中,倒翻身子,卷向他的手臂。甘人豪见过这条青蛇的历害,连师父的长剑也曾让它绞断了,当下又是急跃避开。也是段誉不会运用青灵子,没将它从腰间解下,便即发出攻敌的口哨,青灵子大半截身子还缠在他的腰间,以致攻扑之际,未能尽展所长,连咬两口,都给甘人豪闪了开去。   段誉见他窜开,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拔脚便向西方奔去。甘人豪吆喝追来,叫道:“我身上有蛇药,这小青蛇不敢咬我的,你逃不了。”他话是这么说,究是不敢十分逼近,段誉奔不到半里,已是气喘连连,甘人豪脚下快捷异常,左手折了一条树枝,不住往他背上撩去。段誉危急中福至心灵,将青灵子解了下来,口中吹哨,用力向后挥动。这么一来,甘人豪又距得远了些,心想:“你这公子哥儿不会半分武功,我只管跟你耗下去,不到一两个时辰,累也累死了你。”二人一前一后,只是向西奔驰。   又奔出一顿饭功夫,段誉跑得气也透不过来了,一颗心越跑越烦,但想:“我若是落在他的手中,累得钟姑娘也送了性命,那是万万对不起人家。”他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甘人豪追了一阵,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他心念一动,抬起头来,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甘人豪急收脚步,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你再向前数丈,敢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一听大喜,心想:“既是无量剑禁地,说不定你便不敢追来。我此刻是生死关头,还怕什么?”反而跑得更加快了。甘人豪叫道:“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末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直堕下了去。段誉大叫一声:“啊哟!”早已摔落数十丈外。甘人豪赶到崖边,但见白烟封谷,望下去一片茫然,料想段誉早跌得粉身碎骨。他所站之处是本派禁地,当下不敢多停,转身便去向师父禀报。   段誉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也是事有凑巧,青灵子突然勾到崖边伸出的一棕古松。它身子急速转了几下,已牢牢缠到树干。段誉只觉下堕之势猛停,手上一紧,力气不足,便要脱手。那青灵子也真灵异,尾巴卷动,快捷无伦的在段誉手腕上卷了几转。段誉又是“啊哟”一声大叫。   原来这下堕之势极是历害,段誉的右臂骨登时脱臼,但青灵子的身子坚韧异常,将个一百多斤的他挂在半空,摇摇晃晃,竟能支持得住。段誉眼睛向下一望,只见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他若要上攀,右手臂骨疼痛异常,实是无此力量。便在此时,身子一晃之下,已靠到了崖壁,他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细看那山崖之中,裂开了一条大缝,缝中嵌了砂石之类,勉强似可攀援而下。段誉喘息了一阵,心想如此不上不下,终非了局,既不能上,只有爬到谷底,再觅出路。他虽是个文弱书生,胆色却极豪壮,心想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是一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口中一声清啸,跟著嘘嘘嘘的吹起收回青灵子的口哨。   青灵子听到哨声,放脱树枝,回入段誉手中。段誉将它缠在落脚处的树枝之上,然后左臂捏著蛇身,将它当作一长长绳,一步步的向下溜去,待得蛇身将尽,脚下又找到了立足之处,再行收回青灵子。如此每下落一步,心中便放宽少许。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耸立,到得后来,不必再靠青灵子为助,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只是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是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一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段誉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个清澈异常、不见对岸的大湖之中。虽然大瀑布的水不断注入,但湖水也不满溢,想是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   段誉对这等造化间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心下惊欢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著一丛丛茶花,每朵花都有海碗碗口大小。云南茶花本来甲于天下,然这湖畔茶花每瓣颜色斑斓,更是他生平所末见。段誉看了好一阵,才觉到脱臼处疼痛起来。他拉起衣衫,对准了关节,说道:“关节呀关节,你这一接上,便不痛了,若是接错了头,大家听天由命,要痛也是活该。”一咬牙,左手用力一送,喀嚓一响,脱臼处居然接上了。虽比适才痛得又更加历害,手臂却已能活动如常。   段誉大喜,虽是辛苦了大半天,仍觉全身精力弥漫,无可发泄,在草地上连翻了十几个跟斗,抚摸青灵子的背脊,说道:“青灵子啊青灵子,今日若不是你救我性命,公子爷早已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从今而后,定要教你家小姐好好待你才是。”他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只觉入口清洌,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涌入腹中。段誉定了定神,心想:“今日事在紧急,快些觅路出去,那甘人豪长居此处,莫要被他寻了进来,又是难逃他的毒手。”当下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入花树从中,段誉自西而东,兜了一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便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最为倾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呼和。段誉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   他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转念又想:“大概适才我走的匆忙,一定有什么小道隐在树木山石之后。”当下口中唱著曲子,兴高采烈的沿著湖畔,更觅出路。   第四章  神驰目弦   这一次他在湖畔所有隐藏的地方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从之后,每一处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段誉口中的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是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瀑布之前,脚也软了,不禁颓然坐倒。   失望之中,心生幻想:“若是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他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瞧这模样,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铜镜的石壁出来,段誉忽然想起,无量剑西宗掌门人双清在比剑受挫之后,曾有言行讥刺东宗掌门人左子穆,问他这几年来参详玉壁,是否大有心得,左子穆脸有愠色,说到本派之事,何以在外人面前言讲,双清便即住口。他又想起无量剑所以与神农帮结下深仇,乃因不许神农帮到后山采药所致。“这无量山后山群峦连绵,尽是荒山野岭,采些药草,有什么关系?”段誉心思极是机敏,此时忽然起疑,便将进入剑湖宫后所听到各人的一言一语,都在心中思量一番,登时记起,钟灵曾提到“玉壁”两字,左子穆却急以什么“珍珠宝贝”的话来岔开,钟灵当时连连冷笑,看来这玉壁是山壁之一壁,而非璞璧之“璧”。眼前这块山壁晶壁如玉,又是在无量山后山,显与今日各种事端定有重大的干系。   跟著又记起自己堕崖之前,甘人豪曾连连呼喝,说此处是无量剑禁地,不许擅入。他心下寻思:“我随马五德老先生来剑湖宫时,曾问他无量剑东西南三宗,何以每隔五年便比剑一次?在这剑湖宫中居住五年,到底有何好处?马老先生搔搔头皮,说道:‘这是他们派中的重大隐秘,外人不得而知,也不便询问。’”他将各种线索前后一加推敲,心下已有恍然,看来这玉壁之上,刻著什么剑法的秘密,无量剑上代规定,哪一宗比剑得胜,便能在此参详五年。他一想通此点,各种疑团立时豁然而解,无量剑各宗如何力争剑湖宫、如何不许神农帮前来采药、此处为何成为禁地、双清何以要提到参详剑法、左子穆何以含糊抵赖等等情由,均已前后贯通。   段誉自幼深受佛儒两家之学熏陶,于武功一道极为憎厌,此次离家出走,便因不肯学武而起,这一日来,连受殴辱,被逼服食毒药,皆是受了武人欺侮,心下厌恶更深,一想到这石壁与武学有关,当即转过了头,正眼也不去瞧它,心想:“天下斗殴仇杀,纷纷扰扰,皆因武力而起。玉壁上倘是记载著天下无敌的武功,那便是为患世人的祸胎,其流毒远胜金灵子和断肠散了。”   他在湖畔走来走去,终于好奇心起,心想:“听那双清和左子穆的口气,似乎这玉壁上的秘诀极难参详,否则也用不著钻研五年而仍无多大心得,我倒要瞧瞧那是什么古怪。”当下抬头向石壁望去。但见壁上光荡荡的,一丝纹路也无,就如一张白纸,哪里有什么武功秘诀、剑术图谱。段誉正视斜睨,心想:“古人的传言未必是真,无量剑的上代说不定为了要弟子勤于练剑,想了这法子出来以资激励。又或者我的猜测根本不对。”   他瞧了一会,又饥又累,倒在地下便睡著了。次日醒来,肚中饿得咕咕作响,这谷中偏无果树,连草莓野栗也无。到得中午,段誉饿得实是耐不住了,只得摘些茶花的花瓣放入口中咀嚼。这些花瓣颜色极艳,没味却甚苦涩,其时饥不择食,也顾不得许多,直吃了八九十朵大茶花,饥火方得稍抑。   已挨了几个时辰,日头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颜色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老天爷还让我目观美景,当真待我不薄,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他向来豁达潇洒,心下一宽,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长,待得醒转,已是中夜,他抬起头来,又往那石壁上瞧去,只见石壁上赫然画的有两件物事。段誉一怔,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时,原来是两个黑影,一条弯弯之物,倒像是日间所见的彩虹,另一个却是一把剑影。这柄剑的影子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段誉微一凝思,已知石壁对面必有一剑,月光斜射,于是将影子映到了石壁上去。但见这剑影的尖头指著弯物的一端,段誉看那弯物,越看越似彩虹,不一会月上微云被风吹走,月光大盛,剑影更黑,那弯物的影子中竟发出斑斓七色,一条一条,层次分明,和那彩虹一模一样。   段誉大奇,心想: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眼光从石壁移到对面,只见峭壁之中,隐隐有光彩流动。他登时醒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嵌有一剑,更有一件彩虹般的宝石,实石上原有七色,目光将这颜色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只是宝物存放之处,距地数十丈高,无论如何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光,倒是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但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那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银白一片。   段誉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心想:“原来无量山玉壁上的秘密,竟是在此。若非堕入谷中,便末必能看到影子,而月光斜照侧射,一年中又未必有多少时候恰好将宝光映上石壁。无量剑中人多半是白天前来参详、望著石壁傻看,说不定还在崖顶翻土掘石,找寻秘奥,哪里会有什么结果了。”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嘿嘿,就算得到了这柄宝剑,得了这件七彩缤纷的宝物,那也不过是两件好玩的玩意儿,用得著这么劳心费力?那不是太傻了?”他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了。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来,心道:“嗯,这剑尖指著彩虹底处,似乎其中尚有秘密。要将这宝剑和虹玉嵌入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不但须有极高强的武功,还得有人以长绳牵引,方能办到。既是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莫非是说:秘密在于彩虹尽头?从那两个影子看来,除此之外,更无别种解释。但那彩虹一端升入半天,另一端却在瀑布泻入湖水之处。纵有天大的秘密,也是取它不到。”段誉呆呆的想了一阵,又想:“彩虹变幻无定,明天所指的头,未必便和今天相同。”   到得次日,段誉一心等待彩虹出现,反不觉如何肚饿,好容易守到黄昏时分,一条长虹又在水气蒙蒙中悬起。段誉一看之下,好生失望,这彩虹仍是一端在天,一端入湖,和昨天所现的位置丝毫无异。段誉走近湖边,那瀑布轰轰之声,震耳欲聋,片刻间身上衣衫尽被水珠溅湿,只见湖水中一个极大的旋涡,急速异常的旋转,人到近处,那彩虹便看不见了。   段誉一算日子,堕入这谷中已是第三日,再过四天,就算不饿死,肚中的断肠散剧毒也必发作,就算毒发而不死,神农帮众人也必害死了钟灵。左右是个死,不如跳入这旋涡之中,且看有何古怪。一来是身陷绝境,唯有亡命求变,二来他胆气素豪,说做就做,当下更不细想,涌身跃入旋涡。身子被一股巨力一卷,登时转了下去。他闭住呼吸,却睁著眼睛,望出来只是白茫茫一片,随著瀑布化成急流,直冲向湖底。   段誉虽是略识水性,但一被卷入激流之中,早是身不由主,身子在水中急剧旋转,片刻间口中进水,登时迷迷糊糊,只觉顺著激流,不知流出了多远。空然间身子被水力一抛,出了水面,段誉双手乱抓,竟然抓著了一根藤枝,当下牢牢握住,微一定神,抬起头来,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他右脚伸出,足底踏到有物,当下左脚跨了出去,双手仍是不敢放脱抓住的藤枝。向前爬行了一段,只觉水仅及颈,水流也已不十分湍急,于是站起身来。砰的一声,头顶在硬物上一撞,痛得险些晕了迟去,他暗叫:“该死,该死,如河这等粗心大意。”伸手往上摸去,著手冰冷坚硬,都是岩石。   段誉心下寻思,知道自己被瀑布的激流所带,已是深入湖底,这股激流另有宣泄之处,自己跟著都带到了出水的水道里来了,虽然眼前局面凶多吉少,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当下跪在地下,慢慢向前爬行。听那流水轰轰有声,时急时缓的在左首流动,他爬了一会,头顶岩石渐高,已可弯腰行走。走了小半个时辰,伸腰也得行走了,只是足底偶尔出现一个窟窿,一踏下去便是水深齐腰,头顶又忽然悬下一块岩石,若非双手前伸,慢慢摸索,不知有多少次已撞的头崩额裂。段誉走了一会,忽然想起青灵子来,一摸腰间,幸喜仍是好端端的缠著。他觉得今日所遇,真是生平未有之奇,这番经历,旁人万难获得。无量剑中师徒数代,不知有多少时候曾对著玉壁发怔,但决不会想到跃入深谷,在月明之夜察看一番,便是见了这宝剑和虹玉的影子,若非抱有必死之心,也决不会跃入这大旋涡中冒险,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段誉你这小子,今日若是送了性命,那是一了百了,倘能侥幸活著出去,倒要去耻笑左子穆和甘人豪一番。”说著又大笑数声,忽听得右首有人也是“哈哈,哈哈”的大笑。   段誉大吃一惊,停了笑声,那边也即寂然无声。段誉叫道:“是谁?”那边一个模糊的声音也道:“是谁?”段誉道:“你是人是鬼?”那边也道:“你是人是鬼?”段誉听到这声音空空洞洞,登时省悟,不由哑然失笑:“我在此疑神疑鬼,却原来是回声。”随即想起:“只有极大的厅堂或是山谷,方有回声,那么这右边当是有一块空旷所在了。哈哈,若不是我自鸣得意的笑上几笑,便不知该处别有洞天。”于是口中乱喊乱叫,寻著回声传来之号,摸了过去。走不多时,果然都周身是空荡荡地,再也碰不到岩石。段誉递失依傍,反而心下有些害怕。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脚下也觉坦然无阻,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音极是清亮。他伸手再摸,原来是寻常人家装在大门上的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段誉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他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若是住得有人,那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是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钢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边并未闩上,段誉手劲使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段誉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他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于是举步跨了进去。   这时他虽身入门内,但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是看不见任何物事,只是闻到的气息,已不如水边那么潮湿。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角又撞上了什么东西。   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并不如何疼痛,他伸手一摸,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段誉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里面仍是黑漆一团。话休絮烦,段誉一连推开了六道门户,有的一推便开,有的却被泥沙塞住,使上了老大的劲力方能推开尺许空隙,侧著身子,方能挨得进去。一走进第六道门,眼前陡然一亮,段誉心中突的一跳,暗叫:“终于逃出了生天!”睁眼看时,原来所处之地是一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了过来,只是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段誉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他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段誉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一共有三块水晶,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段誉双眼贴著水晶向外瞧去,只见晶绿的水流不住晃动,鱼虾之属,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段誉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不在湖底,便在江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三块大水晶便是极难得的宝物。他回过身来,再看这石室中时,只见室中放著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著一面铜镜,镜旁放著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居所。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段誉瞧著这等情景,一时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一定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是远离人间,退隐于斯。”他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段誉更是奇怪,心想:“看来这位女子定是绝世丽质,每日作顾影自怜,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他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啊哟不好,我只顾得替古人难过,忘了替自身打算。这里更无出路,却如何出去?”他细看石室周遭,实无门户,百无聊赖之际,坐在石凳之上,自言自语的道:“我段誉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外边地道中才是。唉,临死之前,让我瞧瞧自己的容貌也好。”当下伸出衣袖,用力擦去面前这铜镜上铜绿。擦了一阵,镜上微现光亮,但他坐在凳上。这镜子放得太远,照不到他脸孔,于是伸手想将镜子移近。不料这镜子竟是牢生在石桌上的,他用力一扳,突觉身下的石凳晃了一晃。段誉大喜,站了起来,再加上几分力扳动铜镜,只听得轧轧声响,石凳移开,露出一个洞来,他向洞内一望,见有一快石级通了下去。   段誉叫道:“谢天谢地,果然另有出路。”他顺著石级走下,哪知这石级向下数十级后,折而向上,盘旋曲折,越走越高,连转几个弯后,段誉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只见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一瞥间,只觉这美女子清雅绝俗,秀丽无伦,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等绝色,他一惊之下,想要说什么话,只是为那女子艳世容光所慑,竟是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段誉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千,却似并非活人,再一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只是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穿的丝质白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晶然有光,神采飞扬。段誉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眸子乃是用黑宝石雕成,他定睛望著玉像的眼珠,只觉越看越深,里面隐隐有光彩流转像所以极似活人,主要便因眼光灵动所致。   那美人玉像脸上白玉,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著他转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段誉吃了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著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是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轻愁,似薄怒,似是含情脉脉,又似黯然神伤。段誉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姐姐,小生段誉今日得观芳容,死而无憾。姐姐在此离世独居,不亦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一个人竟如著魔中邪,一双眼睛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姐姐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当下四周打量,但只看得几眼,忍不住又回头过去看那玉像,这时发现玉像头上的头发乃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著一髻,发边插著一只玉钏,上面镶著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赫然有八个大字,乃是用细粒钻石镶嵌而成。那八个字写道:“无量秘奥,解衣乃见。”段誉吃了一惊,心道:“解开神仙姐姐的衣衫,那如何使得?”这玉像虽非活人,但她一见之下,已是倾倒倍至,不敢有半点褒渎,心想:“我本来不想知道什么秘奥,但即使一心一意的企盼想望,也决不能唐突了神仙姐姐。幸好在我之前,无人来此,否则如此绝世佳人,岂不受了俗子冒犯?嗯,我该当将八个字铲去,以免日后有人闯入,褒渎玉像。”只见石室墙脚之下,也是放满了铜镜,重重叠叠,无虑数百面,于是拾起一面铜镜,敲打壁上钻石,将这八个字都铲了下来,生恐壁上仍有字迹遗留,细心将镶嵌钻石的每一个小孔都铲得面目全非,这才罢手。   做毕这件事后,似是替玉像已稍效微劳,心中说不出的快慰,回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著,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馥郁的声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大声说道:“神仙姐姐,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是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脆倒,拜了下去。他这一跪下,这才发觉,原来玉像前原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所跪的是一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段誉一个头磕下去,只兄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段誉凝神看去,认出左足鞋上绣的是“叩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右足鞋上绣的是“必遭奇祸,身败名裂”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那玉像所穿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用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若非磕下头去,决不会见到。纵然见到了,常人看到“叩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已是老大不愿意,性子高傲,脾气暴躁的,说不定已是一脚向玉像踢了过去,那“必遭奇祸,身败名裂”这八字,更是任何人所不愿见。但段誉已为这玉像的艳世容光所迷,只觉叩首千遍,原是出于本性,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为这美人而遭逢奇祸,身败名裂,亦是极所甘愿,百死无悔。倘若换作一个老成持重,多见世面之人,即使不忌讳这种不祥字句,也不过一笑了之,决不会认真,不料段誉神魂颠倒之下,竟是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叩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骨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到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到一千个头才罢。待磕到八百余了,那个小蒲团竟慢慢低陷下去,每磕一个头,小蒲团便陷下少许……。   又磕了几十个头,忽见地下陷入之处,露出三个小箭头,斜斜向上,对准了他的额角,箭头上隐隐闪著蓝光,箭杆上一圈圈的都是钢丝弹簧。段誉微一沉吟,已明其理,暗道:“好险,好险,原来这里装著毒箭,幸亏我是恭恭敬敬的磕头,这蒲团慢慢陷下,毒箭才不发射。倘若我用力在蒲圃上踹得几脚,带动机括,毒箭便射入我小腹了。我磕足一千个头,且看有如何变故。”当下又磕了数十个头,那蒲团越陷越深,露出一块铜片,上面刻的有字。段誉也不去看,直至足足一千个头磕完,这才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拿起铜片,倒也并无其他机括。只见这铜片也是铜绿斑斓,上面用细针刻的有几行字道:“汝即磕足千头,便已为我弟子,此后遭遇,惨不堪言,汝其无悔。本门盖世武功,尽在各处石室之中,望静心参悟。”   段誉一看之下,好生失望,他为心不肯学武,这才离家出走,怎肯再来参悟什么盖世武功?当下将铜片小心放归原处,站起身来,双腿麻的几乎摔倒,自知三日不食,体力已是疲惫之极,心想:“我须得急觅出路,免误性命。”但对这玉像终是恋恋不舍,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看便罢了,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的颠倒起来,又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姐姐,我不做你弟子,你的盖世武功我也是不学的。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姐姐相聚。”狠一狠心,大踏步走出石室,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段誉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花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走到一百多级时,己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是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段誉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他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原来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边两岸山石壁立,嶙峋峨嵯。段誉一看这等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从洞中爬了出来,见容身之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上到平地,却也得攀过几处断涧危崖。段誉靠著青灵子之助,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他将四下里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   这两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段誉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的桃树,树上结实累累,他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余里,才发现小径。沿著这小径行去,将近黄昏,方觅到一条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著“善人渡”三个大字。   段誉一见“善人渡”三字,心下又是一喜,原来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的铁索桥。当下扶著铁索,从桥上走了过去,那桥共是四条铁索构成,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这扶手,段誉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是一晃一晃,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是历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未必能够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向前,战战兢兢,一步步的挨到了桥头。   他坐在桥边歇了一阵,这才依著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钟灵所居的山谷,据她所说叫做“万劫谷”,入口处乃是一个坟墓。段誉弯弯曲曲的行走,绕山坳,穿森林,到得那墓地时天色已是昏黑。他从左数起,数到第七座大坟,只见坟前一块墓碑,上写“万仇段之墓”五个大字,段誉心中一怔,寻思:“这名好生奇怪,怎么叫做‘仇段’?”   那日钟灵和他分手之时,说的是从左首数起的第七座大坟,没提到墓碑上所刻死者的名字,此刻段誉见到“万仇段”三字,心下不免暗自嘀咕,但眼见四下里暮霭阵阵,树影摇动,放眼所至,尽是高高低低的坟墓,不敢多所耽搁,便照著钟灵的指点,将坟碑用力往左一扳,跟著又往右连扳两下,再左扳一次,右扳两次,然后在碑上五字的中间一个字用力踢了三脚。这中间一个字正是“段”字,段誉性子向来倜傥潇洒,三脚踢过,心下暗笑:“倘若是我爹爹,他一定不肯在这‘段’字上连踢三脚。”   正转念间,只见坟旁两块大石忽然翻倒,露出一个入口之处,段誉向内一张,黑越越地什么也瞧不见,当下大著胆子,走进坟去,摸索著转了个弯,只见数丈外一灯如豆,发出淡淡黄光。他向灯走近,心中突的一跳,原来灯旁放著一口棺材。他依著钟灵吩咐,一口吹熄了灯,四下登时黑漆一团,过了好一会,但听得呀呀声响,那棺材盖开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是小姐回来了么?”段誉道:“在下段誉,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女子“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道:“钟姑娘遭遇凶险,在下赶来报讯。”那女子道:“你等一会,待我禀报夫人知道。”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叫我先见母亲,看来此事甚有指望。”   他在黑暗中站了约有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脚步之声走近,先前那女子说道:“夫人有请。”段誉道:“我瞧不见。”黑暗中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他的左手,引导他跨入棺材之中,沿著石级向前走去。行出数百步,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一片种满了花草之地。领路的女子放开他手,道:“尊客请随我来。”月光之下,段誉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衣饰作丫鬟打扮,想是服侍钟灵的婢女了,问道:“姐姐如何称呼?”那丫鬟回头摇了摇手,示意要他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著他穿过一座树林,沿著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那门缓缓打开,她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同小厅,桌上点著一枝巨烛,桌椅精致,壁间悬有书画,长几上陈设著鼎彝玉器之属,厅虽不大,布置却极高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到。”   段誉喝了两口茶,听得环佩叮咚,内堂走了一个妇人出来,身穿绿色绸衫,约摸四十岁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钟夫人微微一怔,裣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一抬头看到他的容貌,不禁脸上变色,身子一晃,踉跄著退了两步,喘息道:“你……你……”段誉惊道:“伯母!”钟夫人道:“你……你也姓段?”段誉记起钟灵曾叫他最好不要自称姓段,但他想天下姓段之人甚多,云南一地,更不知有几千万个段姓男子,未必姓段的便都会一阳指,因此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这时见钟夫人神色惊惶,才知钟灵之话虽有深意,但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心神稍定,道:“公子请坐。”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于他,段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   第五章  黑衣女子   钟夫人一惊,从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过来,忙问:“小女怎么了?”段誉背过身去,撩起长袍,从腰里解下那条青灵子来,双手呈给钟夫人,道:“伯母请看,这是令爱命晚生带来的信物。”钟夫人一见青灵子,双眉微蹙,脸有厌憎之色,上身向后让了开去,道:“公子居然也不怕这等毒物,请你放在这边屋角落里吧。”段誉见她怕蛇,暗暗惊奇,当下将青灵子圈成一团,放在屋角落里,随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用金灵子咬伤多人,如何钟灵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等情况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湖底玉像一节。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著,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是人至中年,娇羞之态,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一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脸上红得更历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难办。”   段誉见她神态不安,心想:“她女儿倒比她大方得多。”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冷冷的道:“我这万劫谷里的规矩,你没听说过么?”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另一手拉著他手臂,将他一把便拖到了东边厢房之中,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莫看钟夫人娇怯怯的模样,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下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躲躲闪闪的,不像个小偷公?”   隔著板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的师姐为毒蛇所噬,命在旦夕,万望老前辈高抬贵手……”说话之间,三个人走进厅中。段誉将右眼凑到板壁缝中,向外一张,只见一个青衫女子,背插长剑,手中横抱著另一个女子,不住口的哀求。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厅外,瞧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形状甚是特异。钟夫人道:“这两位是谁?怎能到咱们这谷里来?”那青衫女子将手中抱著的女子轻轻放下,一面问道:“这位是钟夫人吧?”钟夫人点了点头,那女子道:“小女子范霞,是陕西华山派门下,拜见钟夫人。”说著磕下头去,执礼甚是恭敬。钟夫人忙道:“不敢当。范姑娘请起。”一面还礼,一面伸手扶起。段誉见这范霞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有若男子,一脸英悍之气。听她说道:“小女和师姐施云,奉师命因事来滇,路过无量山,师姐不慎,为一条小金蛇所伤……”段誉听到“一条小小的金蛇”,心念一动:“莫非便是钟姑娘的金灵子么?”   钟夫人道:“不知如何为金蛇所伤?”范霞道:“咱二人走得累了,在路旁休息,一条小金蛇从草中游了出来,师姐见它遍身金光灿烂,甚是奇特,便拔剑去撩它一下,不料小蛇一窜上来,便在师姐手腕上咬了一口。师姐登时昏倒……”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你把金蛇杀了,将蛇胆给你师姐服下,便可救得她性命。”范霞道:“这金蛇来去如电,一窜便钻入草中不见了,小女子急于救助师姐,没想到杀蛇。”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金灵子来去如电,你知道就好了,比你们再强十倍的高手,也制它不住,好没来由的用剑去撩它干么?送了性命,也是活该。”钟夫人道:“人家伤也伤了,远道前来求救,你也不用说这些讥刺的话了。”段誉听她的口气,才知这人便是钟灵之父、万劫谷的谷主了。只听这人又是哈哈一笑,转过头来,段誉一见脸,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的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是如此丑陋。钟谷主本来满脸嘲弄之色,一转过来对著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使他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笑道:“好吧,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段誉又是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又是对她既爱且敬。”   范霞也瞧出了这一点,当即又跪了下去,说道:“求钟谷主,钟夫人救救我师姊此命,我师姊妹固是终身戴德,家师亦感盛情。”钟谷主道:“你师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吧?他是晚辈,我要他感我什么情?当年我死的时候,他干么不来吊丧?我在棺材中可知道得明明白白。”他这几句话段誉固是听得发怔,范霞也是莫名其妙,心想:“你好端端活在这里,什么又是吊丧,又是棺材的?”钟谷主突然提高声音问道:“我逝世多年,外间无人知道我尚在人世,是谁指点你到来寻我?你怎地知道进入万劫谷的门户?”这几句话问得十分来历,双眉下垂,嘴观歪斜,神色更是极为可怕。   范霞道:“小女子无法救得师姊,十分惶急,只得抱了师姐急奔,想到市镇上找位大夫相救,正奔之间,忽然见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伸手去捉一条小蛇,这小蛇全身金光闪闪,便是那条金蛇。小女手急忙出声警告,说这条蛇奇毒无比,叫她快快躲开。不料这姑娘并不睬我,一伸手便将金蛇捉了,揣入怀中。小女子大喜,心想她既会制服这条金蛇,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领,当即苦苦哀求。她说她不会疗毒,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于是指点我前来求恳谷主。小女子拜问她姓名,她却不肯说。”   钟谷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果然是她,这人不怀好意,非将我逼了出去不可。都是灵儿惹的事,无端端将金灵子带出谷去,伤人闯祸。”他转头问范霞道:“那女子又说了什么没有?”范霞道:“没有了。”钟谷主冷冷的道:“当真没有了?”范霞嗫嚅道:“那位姑娘好像又说:‘路是有这么一条,只是你进去之后,未必能够全身出来,还得好好想一想。’”钟谷主道:“是了。你想过没有?”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道:“谷主慈悲,夫人慈悲。”钟谷主道:“你起来!两条路你任择一条。第一条路,你和你师姊终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第二条路,你二人斩断双手,割了舌头,以免出去泄露我这谷中秘密。”范霞颤声道:“小女子奉师父之命,来云南办一件要事,此事未办,若在谷中服侍夫人,那是有违师命……”钟谷主道:“那你是选第二条路了?”   范霞走上两步,抱住钟夫人的腿,道:“夫人见怜,小女子出谷之后,决计不敢多说一言半句,若是多口多舌,身受千刀万剐之惨。”钟谷主嘿嘿冷笑,道:“我钟万仇若不是信了旁人的誓言,今日也不会躲在这死谷里扮死、做缩头乌龟了。”突然间左手一探,将范霞的后颈提了起来。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但被钟万仇一提起,双足离地三尺有余,惊惶失措尖声呼叫起来,同时右足飞出,直踢钟万仇胸膛。   钟万仇更不躲闪,坦胸受了她这一脚,只听喀喇一声晌,范霞足踝已断。钟万仇右手挥出,隐隐乌光闪动,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类的短兵刃,嗤嗤两声轻响过去,范霞双手齐腕而断。钟夫人哼了一声,钟万仇双指探出,范霞一声闷哼,口中解血涔涔而下,想必舌头也被割了。段誉只看得心惊肉跳,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如何敢有半点声响发出,心中却想:“你虽断了她双手,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有一只脚在沙上划字,终于也能泄漏你这万劫谷中的秘密。”   只见钟万仇抛下痛得晕了过去的范霞,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云,照样施为,断了她双手和舌头。段誉只看得心头火起,也不想自己身处险地,大声喝道:“卑鄙无耻的胆小鬼,太不要脸了。”他此声一出,钟万仇愕然失惊,钟夫人也是吓得脸无人色。段誉大踏步从板壁后走了出来,指著钟万仇道:“钟先生,你胆子太小,非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钟万仇一见他的容貌,脸上神色大为惊异,道:“你是段……啊,不是的……”段誉:“在下段誉,身无半点武功,你要杀要剐,任你所为。但你若放了我出去,你这种滥杀无辜的残暴之行,我必宣扬于江湖,好让人人得知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钟万仇不怒反笑,仰天“哈哈”两声,说道:“钟万仇是何等样人,难道江湖上还不知道么?你这小子有没有听见过我当年在江湖上的外号?”段誉道:“不知。”钟万仇道:“在下钟万仇,外号人称‘见人就杀’!”说著这几个字时,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   段誉微微一惊,随即胸中升起一团正气,朗声道:“原来滥杀无辜,原是你的本性,不过好杀之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有似你这等畏首畏尾,怕前怕后。”钟万仇面色一变,这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心事,一时却不发作。段誉此时早己不顾生死,又道:“我瞧你武功高强,只道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若是打不过人家,索性舍了性命不要,跟他拼个同归于尽,偏偏躲躲闪闪,唯恐旁人泄漏了你藏身之所,折磨几个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这……这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行径吗?”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一张桌子打得塌了半边,跟著一腿踢出,墙壁上露出一个大洞。他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向外奔出。   在这当儿,钟夫人吓得全身摇摇欲倒,手扶墙壁,没想到丈夫这次竟没出手杀了段誉。他转过身来,问道:“段公子,你……你当真不会武功?”说著轻轻在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拍。这所拍之处,乃是人身要害,只要她内劲稍吐,段誉不死即伤,但段誉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丝毫不知危险,坦然道:“晚生没练过武功,这等伤人害人的功夫,实是不屑学得。”钟夫人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是和他……和他一模一样。”段誉道:“和谁一模一样?”钟夫人又是脸上一红,不答他的话,拍了两下手,招呼那丫鬟进来,道:“给这两位姑娘敷上了金创药,莫让她们失血过多。”那丫鬟答应,抱著施云、范霞进了厢房之中,瞧她神色竟是丝毫不以为异,看来这等杀人残肢之事,她是司空见惯的了。   钟夫人一手支颐,暗自凝思,脸上神色不定,显是心中有一件极大的疑难无法决断。段誉适才激于一时义愤,出言向钟万仇冲撞,原是拼了一死,但这时看到地下几滩殷红的血迹,心下却又不禁怕了起来,暗道:“我得快快设法逃走,否则不但性命难保,而且死得惨不堪言。”   他几步跨到门边,向钟夫人一揖,道:“晚生讯已带到,便请钟夫人急速设法,相救令爱。”钟夫人道:“公子且慢。”段誉停住了步。钟夫人道:“公子有所不知,外子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出此谷一步。小女为人所擒,外子是决许不能去搭救于她,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又惊又喜,道:“钟夫人能和我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他忽然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夫人能治得金灵子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道:“那么……那么……”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转身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段誉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灵子,盘在腰间。   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夫人既不会治疗蛇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钟夫人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钟万仇那种凶神恶煞的行径,但她一表斯文腼腆,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   两人说话之间,已奔出里许,忽听得一人历声喊道:“夫人,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正是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是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都是如同星驰电掣,一息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的轻功比之丈夫尚高出一筹,但她终究是多带了个人,被钟万仇渐渐追了上来。段誉心下焦急,知道只须一出谷口,钟万仇信守毒誓,便不会追出谷来,心中转过个念头:“武功虽是害人之物,但我若学会轻功,却是有益无害。”这时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几步。   眼见离谷口已不过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段誉背上一凉,后心衣服被钟万仇扯去了一块。钟夫人左手运动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巳抽出长剑,向后刺去,要阻止钟万仇追阻。若凭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更是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丈夫胸口。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甘受妻子这一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当下不敢拔剑,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殷红一滩,道:“婉清,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钟夫人见自己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钟夫人怒道:“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既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不料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跟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问钟夫人道:“你是骗我的,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著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历害了。他突然记起一事,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是身受重伤,未必便怕了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小小的尖石,狼狈万状的爬了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在下江南段誉,实不会什么一阳指、二阳指。”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算?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著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现出喜色,道:“娘子,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虽在重伤之下,但见妻子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是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   钟夫人察看他的伤口,但见鲜血兀自汩汩涌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婉清,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她见丈夫神情渐渐委顿,脸色渐白,心下也怕了起来,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自己听天由命吧。”扶起了丈夫,问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已经……已经死了。他若是胆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香药叉木婉清’的辣手。”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是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凭著“香药叉木婉清”这六个字,是否能吓倒司空玄,实在是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的了。他一怔之下,心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既是如此,晚生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木婉清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这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了一件物事出来,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段正明……”段誉听到“段正明”三字,脸上忍不住变色。木婉清心细如发。说到“段正明”这三字时,原是在注视段誉的脸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吗?盼你能及时赶到,救得灵儿和你自己的性命。”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一看钟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只镶嵌得极精致的黄金钿盒,他揭开盒盖,见盒中一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著几滴血迹,上写“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时”十字,笔致娟秀,似是出于女子之手,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哪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这生辰八字,如何能救得钟姑娘和我的性命?钟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儿子,这钟万仇口口声声骂我,看来也认出咱父子容貌相似,难道他和爹爹有仇么?”正沉吟间,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段公子慢走。”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布衣短衫的老人快步走来。那老人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钟福,奉夫人之命,恭送公子出谷。”段誉点了点头,道:“甚好。”当下钟福在前领路,出了谷口,又从那棺材及墓中出来。他领著段誉走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地,来到一所大屋之前。钟福道:“公子请在此稍候。”他并不打门,一纵身便跃进墙去。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段誉望著天下淡淡星光,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了出来。马蹄著地甚轻,似是一匹小马,但瞧那马的身材,却是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亦甚娟秀。钟福跟随其后,说道:“段公子,夫人怕你未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此间主人借得骏马,以供公子乘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欲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小姐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绳交给了段誉,道:“此马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段誉道:“是!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著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骑马倒是从小骑惯了的,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笑道:“你小心自己的性命要紧,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呢,谁希罕吃你的蜜饯果子。”钟福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小人不远送了。”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段誉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便能赶到大理。但爹爹未必肯理这种江湖上的闲事,难道又去求大伯不成?唉,事到如今,只好向大伯和爹爹低头了。”   不到一顿饭时分,已驰出十余里远近,一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原是人生一乐。”突然前面一人喝道:“贼贱人,给我站住!”黑暗中刀光一闪,一柄单刀劈了过来。但那黑马奔驰实在太快,这一刀砍落,一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时,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长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口中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那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那两条大汉虽是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段誉心道:“这两个莽夫口口声声的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想必是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武功大是不弱,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只怕遭了人家的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她知道,叫她谨加提防,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急催之下,果然奔行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口中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快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一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屋门之前,黑暗中同时四五人长身而立,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被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段誉心下暗暗叫苦:“糟糕之极,这屋子都已被人围住了,不知这里的主人是否已遭人家毒手。”但觉右臂被人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说不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但事已如此,要逃走也不能,只有走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走进门去。   进门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都种满了玫瑰,香气甚郁,那石道曲曲折折,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著石道走去,但见两道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是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一人轻声咳嗽,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著七八个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令人瞧著不由的暗暗心惊,寻思:“这间屋子又不甚大,未必能住得多少人,怎么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干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只见石道尽处是一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段誉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主人。”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段誉心下有气,用力推开窗子,跨了进去,不禁又是一惊,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又是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了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甚是苗条,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作少女装束。此外疏疏落落的十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僧人,三名道士。除了东边坐在太师椅中的一个老翁、一个老妪和两个僧人是空手外,其余众人都是手执兵刃。那老妪身前地下横著一人,颈中被砍了一刀,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钟福。段誉和他虽只初识,但觉此人对自己甚是恭谨有礼,此刻见他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那老翁满头白发,颏下却是光秃秃地没一根胡须,嘶哑著嗓子喝道:“你来干什么?”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己身履险地,能够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凶神恶煞的模样,纵是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一进厅后见钟福尸横就地,反激起了他胸中的英雄之气,昂首说道:“在下姓段名誉,老丈也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那老翁双眉倒竖,眼中神光湛湛,气度极是威严,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子喝道:“贼小子,这等不识好歹!这那老爷子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那老爷子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段誉见这老翁气度不同寻常,心中倒生出几分钦敬之心,说道:“我也知这位老丈大有来头。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翁不答,旁边的汉子道:“好教你死得瞑目,这位老爷子便是怒江王、三掌绝命秦老爷子。”段誉道:“三掌绝命?好好一位老人家,何必用这个难听的外号?秦老爷子,怎么又是怒江王了?”那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不但名震天南,是云南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英雄好汉,也可说人人仰望他的威风,不料段誉听了,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第六章  横拖倒曳   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见段誉听到自己的名子,神色仍是淡淡的,绝无震惊之意,这种事情倒是生平少见。自他成名以来,本就罕逢敌手,但既使是比他武功更强的高手,听到他的名字时也不免耸然动容,丝毫不敢看轻,他哪知段誉从来未曾涉足江湖,于武功中任何事情都是一概不知,别说是他三掌绝命秦元尊,就是武功中被尊为泰山北斗的“三善四恶”,他听了也是无动于衷。武林中人不论武功高下,于“名”之一字都是看得极重,秦元尊只道段誉有意轻视于已,心下自是极怒,但见他从容自若,若不是在武功上有恃无恐,决不敢如此大胆,常言道“真人不露相”,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下右手微摆,止住两名欲上前难为段誉的汉子,问道:“足下何门何派?尊师何人?”   段誉道:“为学岂可有囿于门户之见!在下无门无派!我师父专研公羊之学,他的名字说来你也未必知道。”秦元尊武功极高,但什么公羊、谷梁、春秋、左传,他却也是毕生从未听过,听段誉侃侃而言,心想:“我果然没有莽撞,什么公羊之学,这种旁门左道的武功,却是没见识过。”他盛名之下,不肯稍有挫折,行事加倍谨慎,又问:“足下来此有何贵干?”厅上众人见秦元尊对段誉越是客气,也都猜他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段誉道:“在下来向此间主人报一个讯。”秦元尊道:“报什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秦元尊道:“报什么讯,快快说来。”语气逐渐严峻。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什么用?”秦元尊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面告,那就快说吧。稍待了一会,你二位便得去阴世中去叙会了。”段誉道:“主人是哪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个黑衣少女。段誉一怔:“难道这位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吗?她一个娇弱女子,被这许多强敌围住了,看来性命已是难保。”只听那女子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著人家的面子,何谢之有?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什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那女郎道:“报什么讯?”她语音极是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入耳中,令人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这女子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她自己生在世上,已是行尸走肉一般,又似乎她对人人都怀有极大的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失常,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当下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马快,得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因此才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那女郎冷笑道:“你这般假惺惺的来讨好我,到底是何用意?”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有袖手之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那女郎道:“我听钟福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在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可谓不小。现下卷入这是非圈中,意欲如何?”段誉怔了一怔,道:“我本想来报了这个讯,即便赶回家中。”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是不免,我段誉也是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和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道:“人家私事,我原是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子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吧?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含有讥嘲之意,便朗声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当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子道:“秦老先生,这位段爷的话你可听见了?各位行事,不见得如何光明磊落吧?”   坐在秦元尊身旁的老妪突然发话道:“贼贱人,尽拖延时候么?起身动手吧……”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在这一刻。青松道人,你来找我晦气,万劫谷中的人知不知道?”一个须发苍然的道人脸色微变,道:“我是为徒儿报仇,跟万劫谷中有什么相干?”黑衣女子道:“我问你,你事先有没有去求香药叉相助?”青松道人怒道:“咱们这里这许多高手在此,难道还收拾不了你?”那黑衣女子道:“你两次没敢正面答我,定是去求过香药叉了。你居然能从万劫谷中出来,倒是造化不小。”青松道人道:“我又没进万劫谷去。谁说我进去了?”黑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你是派了个替死鬼带信进去。”青松道人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大声道:“咱们兵刃上见高下吧,罗唆些什么?”段誉在旁听著黑衣女子和这几人斗口说话,瞧这神气,秦元尊等一干人尚未占到上风,胜败之数,尚须打过方知,而青松道人的语气之中,对那黑衣女子更是怕得厉害,不由得心下暗暗称奇。这些人连声挑战,却没一个径自上去动手。   只听黑衣女子又道:“姓段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人,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它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黑衣女子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肯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什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段誉心下一阵难过,道:“有一位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以便设法救人。倘若……倘若……能脱身,最好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著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盒递了过去。   这时他离那黑衣女子的背后不过两尺,鼻中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一闻之下,头脑微感晕眩,身子晃了一晃。黑衣女郎并不接他盒子,问道:“听说这钟姑娘相貌极美,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漫,我哪有……哪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他手中将金钿盒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黑衣女子缓缓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青松道人,你给我滚出去!”青松道人颤声道:“你说什么?”黑衣女子道:“你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杀你。”青松道人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什么?”声音发抖,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害怕。黑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冲著你师妹的面子,这才饶你,给我滚出去。”青松道人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段誉听那黑衣女子言语极是无礼,喝令青松道人滚出厅去,料想青松道人必定勃然大怒,哪知他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门,坐在秦元尊下首的老妪右手一挥,一柄飞刀疾飞出去,正中青松道人后心。青松道人一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段誉怒道:“喂,老太太,这位道人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那老妪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子,对段誉的说话竟是听而不闻。厅上余人也均刀枪在手,作势要扑了上去,只须有人一声令下,那黑衣女子立时便遭乱刀分尸之祸。   段誉一见这等情势,不由得激动心中义愤之情,大喝:“你们这许多汉子,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这世界还有天理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子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是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秦元尊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件事了?”段誉道:“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秦元尊道:“阁下跟这不要脸的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群相欺侮一个孤身少女,算是什么英雄。”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黑衣女子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子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黑衣女子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便在此时,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之光耀眼,跟著眼前一黑,几枝烛火同时被人打熄,自己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段誉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纷纷有人吆喝:“莫让贱人逃了!”“别怕她的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著叮叮当当一阵响,许多暗箭落地,他身子又是一荡,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却弹不得。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浓幽香,正是那黑衣女子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之声,已在身后渐渐消失。黑玫瑰是黑的,黑衣女子全身是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只是浓香阵阵,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一口气便奔出数里,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吧。”黑衣女子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段誉手脚被带子紧紧缚住了,那马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了一收,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有如倒悬,头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突然间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冷冰冰的道:“别啰唆,姑娘没问你,你就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啪啪两下,又连续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打得比第一下更重得多,只打得他右耳中嗡嗡作响,几乎耳朵也被她打聋了。   段誉性子极是执拗,大声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愿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已被黑衣女子从马背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子手中,段誉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横拖而行。那女子口中低喝,命黑玫瑰缓缓而行,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他身子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高起的土丘,连续被抛了两抛,两句“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怕什么’?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著走。”那女子“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左手运劲一送,又将段誉抛在地下,著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人家口口声声的骂她小贱人,倒是有三分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破口骂人了。”那女子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被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两句话中,隐隐含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那女子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段誉道:“我是听你说得可怜,是不忍骂,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那女子一声忽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子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黑衣女子道:“我本来便是个泼辣女子,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我有什么不分好歹了?”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在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著口中汩汩进水,段誉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黑衣女子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浅水小溪,令他全身被清水一浸,立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都是伤,真是说不出的难受。那女子道:“你服了么?”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既落在她的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子连问几声:“你服了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有听见。那女子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的话?”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只见段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著她。   那女子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著一跃下马,身子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唰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原来那女子脸上蒙了一张厚厚的黑色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明如点漆,如电般射了过来。段誉微微一笑,心道:“你要叫我回答你的说话,只怕是难于登天。”那女子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什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咧嘴又笑了笑。那女子扬手啪啪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扬头不理。只是这女子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段誉感觉最敏锐的处所,他好几次忍不住想叫出声来,但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子见他如此倔强,微一沉吟,道:“好!你假装聋子,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著他走近两步。   那女子提起匕首,对准段誉的左耳,喝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双眼露出凶光,正要匕首一落,便往他左耳中刺将下去,忽听得十余丈外一人喝道:“小贱人,又想行凶害人么?”声音中充满了威严。那女子一提彩带,已将带子一端甩上了身后的一根树枝,登时将段誉的身子高高悬起,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快步走来,双手空空,腰间挂著一柄单刀。这汉子并非奔跑,但两人相距十余丈,倏忽之间,那人已走到那女子的跟前。   段誉见这人淡金面皮,一身黄布短衣,一张四方国字脸,两腿两臂都较常人长得甚多,约摸三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稳稳的站在当地。那女子道:“你便是金大鹏么?人家说你轻功了得,哼,我若不是拷问这小子,一路缓行,你也未必追得我上。”那汉子道:“我若不是道上有事,迟到了一个时辰,也不能让你逃走了。”那女子道:“现下你追上啦,金大鹏,你要怎样?”金大鹏道:“成都城中的卖药王老汉,可是你杀的?”那女子道:“是便怎样?”金大鹏道:“王老汉是我好朋友,他济贫救人,一生做的都是好事,犯上了你什么事,你要加害于他?”那女子道:“哼,有人中了我的药箭,王老汉强行出头,给他治好了,你知不知道?”金大鹏道:“卖药治病,原是他本份。”   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跟著当的一声响,一枝短箭已插在金大鹏的脚边,这箭长不过三寸,箭身已没入土中,只余黑色箭羽在外,只见金大鹏唰的一声,将手中单刀还入了腰鞘中。原来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之间,那女子已向金大鹏射了一箭,而金大鹏拔刀格箭,还刀入鞘,双方都是不动声色的在一瞬间动过了手。那女子道:“你手脚很快啊。”金大鹏道:“你也不慢!香药叉木婉清名不虚传。”段誉一听“香药叉木婉清”六字,心道:“啊哟,你认错人了。”大声说道:“金兄,她不是香药叉木婉清。”金大鹏道:“尊兄何以得知?”段誉道:“我认得木婉清,木婉清便是钟夫人,这恶女子却是个姑娘。”   金大鹏脸上掠过一阵迷惘之色,道:“香药叉嫁了人么?嫁给哪一个倒霉家伙姓钟的?”只听得嗤嗤两响,铮的一声,两件暗器一齐落在段誉悬身的树下,一件是枝黑色短箭,另一件暗器是枚金钱,钱上的小孔刚好套中短箭。原来那女子反手向段誉射了一箭,金大鹏发出金钱,将短箭击落,救了段誉一命。段誉看到两件暗箭,才知自己适才在死里逃生,已从鬼门关里打了一个转,重回人世。只听那女子怒道:“谁说我木婉清嫁了人?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人,有谁配做我丈夫。”金大鹏道:“这位尊兄多半是弄错了。”段誉听这女子自认是“香药叉木婉清”,心想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这姑娘虽是泼辣恶毒,谅来也不会去冒认做人家的妻子,便道:“金兄说得是,我只道‘见人就杀钟万仇’的妻子叫做木婉清。”那姑娘“呸”,的一声,道:“原来这婆娘冒我姓名,她说她叫做香药叉木婉清,是不是?”段誉道:“金兄,那钟万仇滥杀无辜,和这个黑衣姑娘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对”两字刚出口,眼前青光闪动,什么兵刃已砍向他的面门,段誉手足被缚,身在半空,自是无法抗御,但纵然他好好站在地下,双手各有兵器,也决计挡不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他双眼一闭,只听得当当几下响声过去,那姑娘的兵刃居然没砍到他身上。他睁开眼来,只见一团黑影,一片黄雾,在眼前迅速无论的滚来滚去,黑影和黄雾之中两道白光来回闪动,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直是密似联珠。   段誉心道:“谢天谢地,要让这位金兄得胜才好。”只听得木婉清一声呼叱,两人托地跳开,但见金大鹏单刀已然入鞘,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木婉清手中执著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凝视敌人。金大鹏道:“胜败未分,木姑娘怎地不斗了?”木婉清道:“‘一飞冲天’金大鹏,这几年来江湖上好响的名头,哼哼!”金大鹏道:“怎样?”木婉清道:“五百招之内,未必便胜得了姑娘。”金大鹏道:“不错!五百招之后呢?”木婉清道:“咱们便试试。”声音甫毕,长剑剑尖已指到金大鹏的咽喉。   当当一声响,金大鹏抽刀格剑,还刀入鞘,喝道:“我金大鹏堂堂男子汉,岂能与你这小妖女斗到五百招以外?成都卖药王老的血债,暂且寄下了。只是你不得有伤这位尊兄的性命。”木婉清道:“咱们的帐几时了结?”金大鹏道:“待我五百招内收拾得了你这小妖女之日,自来找你。我吩咐的话,你可听见了?”木婉清昂然道:“你几曾听见香药叉受过谁的吩咐?”金大鹏道:“好,我敬你武功非凡,这位尊兄的平安无恙,算是我金大鹏求你的。”木婉清道:“是你求我了?”金大鹏沉声道:“是我求你了。”   木婉清哈哈一笑,得意非凡,段誉自与她相见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笑声中充满衷心的欢愉,不但高兴之极,笑声中甚至带著几分少女的天真。只听她道:“一飞冲天金大鹏居然出口求我木婉清来啦,这个人情不能不卖。我只答应你不杀此人,殴打折辱,斩手断脚,姑娘可没担保。”也不等金大鹏再说什么,忽哨一声,招呼黑玫瑰过来,飞身上了马鞍,手中长剑掷出,嗤的一声,割断了悬挂段誉在树的彩带。带子一断,段誉的身子和长剑同时落下。便在此时,黑玫瑰已奔到树底,木婉清右手抄住长剑,左手抓住段誉后领,将他往马鞍桥上一放。黑玫瑰四蹄翻飞,绝尘而去。金大鹏见她临去时露了这一手绝艺,不禁长叹一声:“好妖女,当真了得。”   木婉清将长剑插回剑鞘,说道:“名满天下的一飞冲天,今日也奈何不了我。哼哼,他再去钻研武功,难道我天天睡觉,功夫便不长进了?姓段的小子,你服了我没有?”段誉不声不响,仍是跟她来个装聋作哑。木婉清心情十分舒畅,又道:“江湖上都说一飞冲天金大鹏,乃是武功中后起之秀,除了上一辈的‘三善四恶’之外,数他最为了得。可是他却出言相求于我。”段誉心道:“他是好男不与女斗,这才饶你,你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但他适才眼见金大鹏的神情,知道“一飞冲天”虽是名满天下,却也绝不敢小觑木婉清,心想这个妖女泼辣狠毒,武功倒确也厉害。正想到此处,木婉清突然将他肩头一扳,把他的脸孔转了过来,一见到他面上钦佩之色未去,哈哈笑道:“倔强小子,你口中不说,心里却服了我,是不是?”   她心里这一喜欢,路上便不再折磨段誉,片刻间便骑入了一堆坟墓之中。段誉一看,那正是万劫谷的入口处,只见她翻身下了马背,走过去扳动墓碑,所使手法,正与钟灵所说一模一样。墓门一开,她提了段誉,跨步而入。段誉身子比她高出半个头,说到重量,少说也比她重了三四十斤,但她提在手中,竟是轻若无物。她跨进棺材,仍是由那小婢接了进去。三人一到光亮之处,那小婢失声惊道:“木姑娘,怎……怎么你带了段公子来?咱……咱们小姐呢?”木婉清冷冰冰的道:“叫你夫人出来。”那小婢道:“老爷受了伤,夫人离开不开她,请姑娘进去叙话。”木婉清厉声道:“你叫她出来。你老爷便是这当儿要死,也叫她出来。”   那小婢吓得不敢说甚么,应了声:“是!”便即快步前去通报。过不多时,钟夫人匆匆出来,说道:“木姑娘,怎不到厅里坐地说话?”木婉清抬头望天,理也不理。钟夫人似乎见了她甚是忌惮,忍气说道:“木姑娘,我什么地方得罪你啦?”木婉清道:“你叫谁‘木姑娘’?”钟夫人道:“我自是叫你啊。”木婉清冷笑道:“我还道你自言自语呢。听说你近来改名换姓,也叫上了‘木婉清’啦,没想到‘木婉清’这三个字,居然还让人家觉得挺美呢。‘香药叉’这外号,可不是什么好名头,你当真想要,我双手奉送,也无不可。   钟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柔声道:“木姑娘,我冒用你的名字,确是不该。我是心切爱女,只盼能仗你的威名,将神农帮一干人镇慑住了,好将灵儿放了出来。”木婉清语气稍和,道:“我的名头,真能有这么大的威风么?”钟夫人知她性喜奉承,忙道:“姑娘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何人不惧?料想姑娘的名字一到,神农帮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伤害灵儿分毫。”木婉清道:“好吧,冒名之事,我不追究了,钟夫人,你下次再用我的名字胡说八道,我可不能善罢干休。你是钟万仇的妻子,难道……呸!”说著左足在地下重重一顿。钟夫人忙陪笑道:“该死,该死!我想到灵儿落入了歹人之手,一时心慌意乱,计儿想得左了,没顾到姑娘冰清玉洁的名头。”   木婉清哼了一声,又问:“青松道人来找我的晦气,你早知道了的,是不是?”钟夫人脸色一变,颤声道:“他……他曾来求我夫妇,联手围攻姑娘,你想,咱们怎能做这等事?”木婉清道:“你丈夫武功高强得很,若是参与围攻,只怕我的性命便保不住。”钟夫人道:“咱们跟姑娘渊源很深,怎能做这种事?”她见木婉清一双从面幕中透出来的眼色如箭如电,甚是可怖,灵机一动,又道:“不瞒姑娘说,外子也曾和我计议过这件事,他想来想去,便是和怒江王秦元尊、一飞冲天金大鹏、少林寺慧禅大师等人联手,也未必斗得过姑娘,自此青松道人虽然苦求,外子始终没有答应。”木婉清道:“话是你编造的,还是钟先生亲口说的?”钟夫人道:“这是外子亲口对青松道人所说,姑娘不信,可找青松对质。”木婉清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钟先生自料不是我的敌手?”钟夫人道:“外子言道:木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何况机变无双,咱夫妻世外隐居,何苦无端端的树这个强仇。”木婉清冷笑道:“钟先生明明是怕了我,却又说这些遮掩颜面的言语。”钟夫人脸有惭色,道:“外子年纪大了,若是年轻二十岁,或许还能和姑娘周旋得一二百招。”   木婉清嘿嘿两声冷笑,心下颇是得意。段誉被她摔在地下,二人的对答,一一听在耳里,心道:“这钟夫人拚命在送高帽给她戴,却又不露丝毫痕迹,显然也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这个泼辣女子就是爱听奉承之言,我偏偏要讥刺她几句。”突然插口,郎声说道:“木姑娘连金大鹏一人也斗不过,胡吹什么大气?适才二人相斗,明明是金大鹏胜了,打得她跪地磕头,叫了十声‘金爷爷’,这才饶她……”他还待再说下去,木婉清飞身在他腰里狠狠的连踢两脚,喝道:“谁说我输了给他?谁向谁磕头了?”段誉道:“钟夫人,我是跟你说话。木姑娘连放了十八枝短箭,给金大鹏用十八枚金钱一一套了去。金大鹏打得她服输,答应不得杀我……”木婉清怒极,右手抬起,一箭便想将他射死。钟夫人眼见事急,叫道:“木姑娘,这位段公子,大有来历,千万害他不得。”一边说,一边纵身过去,挡在段誉的身前,目不转瞬的凝视著木婉清的右手。   第七章  异想天开   木婉清道:“哼!一个半点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有什么来头?最多不过是‘见人就杀’钟万仇未过门的女婿。”钟夫人脸上一红,道:“咱们是江湖草莽的人家,哪能高攀段公子了?决无此事。”木婉清道:“幸亏他不是江湖中人,倘若他会一点武功,我早就将他一剑杀了。”说话间记起自己曾答应过金大鹏不杀段誉,又道:“总算这小子也有一点儿好处,他得知有人要想加害于我,快马加鞭的来向我报讯。秦元尊等人围住了我,他居然妄图护我出险。嘿嘿,只可惜空有侠义之心,却无侠义之能。”她说到这里,言语稍和,又道:“钟夫人,这小子的良心比你好得多,你得知青松道人他们围攻我的阴谋,居然命钟福来借了我的黑玫瑰去,好教我失了良驹,脱身不得,好毒计,好毒计!”   钟夫人道:“我只不过一念之私,心悬爱女,绝无相害姑娘之意。秦元尊、青松一干人决计动不了姑娘一根毫毛,咱夫妇早就瞧得一清二楚。我看青松死气已透华盖,也曾劝他千万不可自寻死路,只怕这时候他早已命丧姑娘剑底了。”其实她是事后的推测之辞,木婉清既是安然无恙,青松的武功又远不及秦元尊、金大鹏、彗禅等人,想必是最先遭殃之列。木婉清冷笑道:“你眼光倒准。”身形一晃,欺到段誉身边,抓起缚著手足的带子,提起了他身子便走。   钟夫人叫道:“木姑娘,我有一事相求,请听我一言。”木婉清转头冷冷的道:“你凭什么来求我?你求什么,我不答应什么。乘早还是不出口的为妙。”钟夫人一怔之下,木婉清已提了段誉,扬长而去。   她从坟墓的入口处回了出来,推好墓碑,呼来黑玫瑰,将段誉放上马鞍,便即跃上马背。一路上木婉清几次跟段誉说话,他始终不理不睬,想起这女子昨夜虐待自己手段的厉害,兀自心有余悸,却也不敢触动她的怒气。那马跑驰了半天,两人总算相安无事。   到得中午时分,段誉内急起来,想要木婉清放他解手,但双手被缚,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纵然双手自由,这手势实在也不便打,只得说道:“我要解手,请姑娘放了我。”木婉清道:“好啊,现下你不是哑巴了?怎地跟我说话了?”段誉道:“事出无奈,不敢亵渎姑娘,姑娘是‘香药叉’,我倘若成了‘臭小子’,岂不大煞风景?”木婉清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于是拔剑割断了缚住他手足的带子,自行走开。   段誉给她缚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动弹不得,在地下滚动了一会,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见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驯顺,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跨上马背,黑玫瑰也并不抗拒。段誉一提马缰,纵马向北奔驰。木婉清听到马蹄之声,追了过来,但黑玫瑰奔行神速无比,木婉清轻功再高,也追他不上。段誉拱手道:“木姑娘,后会有期。”只说得这几个字,黑玫瑰已窜出二十余丈之外。回过头来,只见木婉清的身子已被树木挡住,段誉得脱这女魔头的毒手,心下快慰无比,口中连连催促:“好马儿,乖马儿!快跑,快跑!”心想这时木婉清便发射暗器,也打不到自己了。   黑玫瑰奔出里许,段誉心想:“耽搁了这么一天,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钟姑娘?我这当儿是去大理呢,还是径赴无量山?”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啸。曼长激越,声振林木。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转马头,从来路奔了回去。段誉大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儿,不能回去。”用力拉强要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被马缰拉得偏了,它身子还是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段誉的指挥。   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木婉清身前,直立不动。段誉哭笑不得,神色极是尴尬。木婉清道:“我曾答应过金大鹏,不伤你的性命。现下你意图叛我,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去,我答应过金大鹏的话,可从此不算数了。”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便杀,我段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不著领谁的情。”木婉清将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冷冷的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倚仗谁的势头,一再顶撞于我?”段誉道:“我对姑娘事事无愧于心,要倚仗谁的势头来了?”   木婉清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凝视半晌,唰的一声,木婉清还剑入鞘,喝道:“你去吧!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几时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拼著必死之心,没料到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之下,一句也不多说,径自一跛一拐的去了。木婉清瞧著他的背逐渐远去,心想:“如此倔强的男子,当真是天下少见。多少武功高强的人物,在我面前吓得魂不附体,这小子竟是半点也不害怕。”   段誉走出数十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一望,只见木婉清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么歹毒主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哪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到木婉清骑马追来,他连走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他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自言自语道:“唉,这位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父母双亡,一生遭逢过无数不幸之事。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心下寻思:“我如徒步而往,只怕没到大理,就已毒发而死了。钟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如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相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好歹我得赶到无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块,好教她知道我不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干燥处乱睡了一觉。第二日午后,重渡澜沧江,将近黄昏,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湖中漩涡内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十分饥饿,想起帽上所镶的一块碧玉,乃是极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有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概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只是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三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三两银子,到饭铺中吃了个饱,想去买套衣巾,这小镇上却无沽衣之肆。正为难间,忽见饭铺旁的一块空地之上晒著两腚黑布。   突然之间,段誉心念一动,记起钟夫人要冒充“香药叉木婉清”的名字去救女儿的事来,寻思:“我何不扮泼辣婆娘,去吓司空玄一吓?最多不成功,左右仍是个死。倘若能吓倒司空玄岂不妙哉!”他是少年人的心性,想到干便干,当下使八钱银子买了一腚布,借了剪刀针线,在饭铺的后院中裁剪缝缀起来,他生平只会读书写字,手中拿了这枚针,当真是沉重之极,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缝什么衣服,只将黑布裹在身上,密密层层的全身遮没,哪里多了,便剪去一块,哪里露出空隙,便缝上几针。如此忙得满头大汗,饭铺中人也不理他,天色一黑,自行去睡了,段誉仍在院子中缝个不休。   缝到初更时分,段誉自觉大功告成,将这件布袋套在身上,居然也没露出半点肌肤,一对黑布手套也是粗具规模,总算十根手指能各自分开。他心下十分得意,将这套黑衣套在身上,回忆木婉清那冷冰冰的声响语调,逼尖了嗓子试说几句,自知决计不像,但想司空玄未必听见过木婉清亲口说话,反正是大胆妄为,像不像也顾不得了。又想木婉清身上尚有一柄长剑,但自己不会使兵刃,少一件东西便少一分破绽。当下一切就绪,盘算了几遍对付司空玄的方策,离开饭铺,便往无量山中走去。   这市镇已在无量山山脚之下,段誉乘著月色,觅路而行。走了约摸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著一堆堆火头,知道是神农帮驻扎之所,于是对著火光迈步而前。离中央火堆尚有数十丈时,黑暗中一人突然跃出,手中链子枪一举,喝道:“来者何人,干什么的?”段誉冷笑一声,尖著嗓子冷冷的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那人在月光下见段誉全身裹在黑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不禁一呆,想起了近来轰传江湖的一个女魔头的形状,颤声道:“你……你是香药……”段誉怒道:“我名字是你叫得的么?”那人为“香药叉”的威名所慑,竟是不敢还嘴,战战兢兢的道:“司空帮主受了点伤,不便行动,请……请姑娘移步。”段誉手中捏了把汗,心下暗暗好笑:“我今日竟成了什么姑娘啦。”鼻中哼了一声,学的全是木婉清的神气,道:“也罢!”跟著那人身后慢慢走去。他知道脚下走得越慢,越是不易露出马脚。   到得火堆之前,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均是被金灵子咬伤了的神农帮中人。钟灵手脚都被反缚在背后,一见段誉,心下大喜,呼道:“婉姊姊,你来救我啦!”司空玄这几天来苦受折磨,神智本已有些迷迷糊糊,见到段誉的模样,原已猜到是名震江湖的“香药叉”到了,听得手下人禀报,再加钟灵这一声呼叫,更无怀疑,当下支撑著站了起来,双手扶著两名帮众的肩头,说道:“在下误受蛇毒,不便行礼,姑……姑娘恕罪。”段誉尖声道:“钟姑娘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道:“在下确实不知,多有冒犯。”段誉道:“快将她放了。”   司空玄虽是震于香药叉的威名,料想自己纵然完好无恙,也不是她的敌手,但钟灵一放,若无解救金灵子蛇毒的解药,自己和帮中兄弟转眼间便得毙命,在这生死关头,便天大的事也顾不得了,说道:“姑娘可有解救这蛇毒之药?”段誉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钿盒子来,那原是钟夫人交给他之物,他在饭铺中时,已将盒中的纸片取出,拿些鱼肉饭粒捣烂了,再加些烂泥调匀,满满的装了一盒,说道:“这是‘见人就杀’钟万仇的独门解药,他肯施舍给你,真是你的造化。”说著将盒子掷在地下。   司空玄本已猜到钟灵之父便是“见人就杀”钟万仇,虽听说他逝世已久,但想来他是装死归隐,这时段誉如此说,更无疑心,忙道:“多谢姑娘,多谢钟大侠。”早有手下帮众拾起盒子,交在司空玄手中。司空玄打开盒子,闻了闻解药,但觉有些鱼腥,更有些土气,他神农帮人人是采药制药的行家,司空玄更是熟识药性,任何丸散膏丹,只须他一嗅之下,便知其中所含各种药物的品种份量。这解药是他性命之所系,如何能不加详察?一嗅之下,只觉其中并无半点药味,不由得疑心大起,问道:“请问姑娘,这解药如何用法?”段誉道:“每人服小指头儿这么一点,十二个时辰后便即去尽金灵子的毒性。你快将钟姑娘放了!”司空玄道:“是!”俯身拾起一根燃著的树枝,往段誉身上照去。   这一照之下,照见段誉身上那黑套子东拉西扯,不但缝工拙劣,简直就不成其为衣衫模样,司空玄心疑更甚,踏上一步,鼻子使劲嗅了两嗅,丝毫闻不到什么香气,心想:“江湖上传言,这香药叉身上有一股浓冽的香气,老远便能闻到,‘香药叉’的外号便由此而来。难道这人是假冒的不成?”段誉见了他的举止,知他已起疑心,心下暗自惊惶,只有硬著头皮喝道:“我叫你放了钟姑娘,你没听见么?”司空玄虽然生疑,还是不敢顶撞,低声下气的道:“木姑娘明鉴,敝帮这许多人身中蛇毒,命在旦夕,倘若钟大侠赐给的解药并无灵效,咱们岂不是人人束手待毙?非是在下不遵木姑娘的号令,不过请钟姑娘再屈驾数日,待大伙儿的蛇毒解了,咱们便即恭送钟姑娘回府,并来向木姑娘叩谢再生之德。”   段誉怒道:“那有这么啰啰嗦嗦的!我说放人,你便放人。”一转头向在钟灵身旁的一名老者喝道:“解开她的绑缚!”他心中一急,说话快了,语声中露出男子的低沉之音。那老者是个十分机灵之人,火光下看到帮主的眼色,心想:“这人不知是真是假,帮主不便开罪于她,我是帮主的下属,鲁莽一些,并无大害。倘若他是真的‘香药叉’,仍可由帮主出面道歉谢罪,总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大声道:“木姑娘,要放人那也不难,姑娘先得让咱们见一见庐山真面。”段誉道:“你要见姑娘颜面,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老者心想:“这女子本领再大,说什么也只孤身一人。咱们这里人多势众,难道还斗不过她一个单身女子?只是‘香药叉’的声名实在太大,近来武林中说得神乎其神,如若跟她说得僵了,只怕真有不测之祸,便陪笑道:“小老儿便有十条老命,也不敢得罪姑娘,咱们一直听到姑娘大名,心下仰慕得紧,甚盼姑娘露一手绝技,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段誉暗叫:“糟糕,糟糕!”说道:“姑娘所会的,尽是杀人的本事,这儿似乎无人可杀。”神农帮中一名贵州司舵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道:“你要咱们放人,总得露一手本事才成。”说著大踏步走了出来。司空玄这时疑心已到了九成,说道:“黄兄弟,你不妨向木姑娘领教领教。”这黄司舵得了帮主这句话,胆子更是大了,从背上拔下一柄大环刀,拿在手中轻轻一抖,刀上五个铁环呛啷上一阵响亮,只见他站在段誉身前躯体魁伟,一张脸上肌肉虬结甚是雄壮威风。   段誉心中暗道:“这一下出丑不打紧,只怕累得钟姑娘更早死两日。”眼见这黄司舵一脸煞气,不自禁的倒退了两步。黄司航见他脚下虚浮不隐,简直是不会武功的模样,心想她就算会一点武功,一个女子也不会强到哪里去,跟著又上前两步,大环刀在两人之间虚砍一刀,刀环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段誉只听得惊心动魄,又退了三步,背心已靠在一枝大槐树上。   这时神农帮中上下百余对眼睛,都是凝集在他身上,段誉这几步一退,男子的模样虽然不显,不会武功的底子已是暴露无遗。诸帮众许多人都窃窃私议:“这娘儿似乎武功不强。”“你知道什么!人家是真人不露相,故意装的。”“她可像是怕了黄司舵。”“咱们给她来个一拥齐上,她是双拳难敌百手。”   司空玄道:“木姑娘,你教训咱们这个黄兄弟,只不过请姑娘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别伤了他的性命。”段誉道:“我不会什么点到为止。一动手便杀人,姓黄的,你乖乖的走开吧!”他这几句虽仍然说得傲慢非凡,语音却已发颤,泄露了他心中恐惧之情,黄司舵喝道:“随你的便,姓黄的性命原是从刀枪上捡来的。”说著竖刀一立。   段誉道:“我只须手一扬,你就没命了,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儿的好。”那黄司舵道:“姑娘请赐招。”他见段誉双足微微发抖,大环刀一招“开门见山”,向段誉前胸劈了过去,只是“香药叉”的威名实在太大,这一招乃是虚招,刀锋距段誉胸口将及五寸,右腕一抖,那刀斜斜劈去,嗤的一声,将段誉左肩黑衣削去了一片。段誉大吃一惊,他这时后心靠在槐树之上,已是再无可退,心道:“我命休矣!”叫道:“钟姑娘,你……快逃命吧!”   钟灵和木婉清相识已久,一见段誉身材、形状、言语、举止,无一与木婉清不是大异,早知他冒牌,只是没认出是谁,听他临危时一这声呼叫,失声道:“你……你是段……”只见黄司舵的一刀,又将段誉右臂的衣衫劈去了一块。他哈哈大笑道:“香药叉,姓黄的今日得罪,要瞧瞧你的花容月貌,到底是美若西施,还是丑如药叉。”旁边一名帮众笑道:“她名叫药叉,定是个药叉婆了,否则老是蒙住了脸干什么?”众人见黄司舵两刀得手,段誉手忙脚乱,不禁顾忌尽去,说话刻薄起来。众人嘲笑声中,黄司舵一招“玉龙斜飞”大环刀往段誉脸上的面幕削去。段誉急忙向后一仰,双手顺势举起,突听得砰的一声,黄司舵一个庞大的身躯往后便倒,跟著当的一声,大环刀脱手飞出数丈之外,刀上铁环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不休,看黄司舵时,只见他仰天躺在地下,额头上钉著一枝黑色短箭,一动也不动了。   神农帮中诸人大骇之下,早有两人抢将过去,一探他的鼻息,竟然已是气绝身亡。这两人素来和黄司舵情若兄弟,惊怒交集,各挺兵刃向段誉扑了过去,身子尚在半空,嗤的两声轻响,那二人从空中摔将下来,滚成一团,扭曲了几下,随即不动了。神农帮一阵大乱,有人大声叫道:“众兄弟,咱们四面围攻,大伙儿齐上,瞧这妖女的暗器杀得光咱们么。”众人敌忾同仇之下,胆子大增,二十余人围著段誉,前后左右的欺了过来。段誉四下一看,只见前面是人,后面是人,左右均是敌人,各人面目狰狞可怖,手中兵刃闪闪生光,吓得早已呆了。不料这二十余人没走到段誉身边一丈之内,但听得嗤嗤嗤暗器横空,砰砰砰身体落地,瞬息之间,二十余人一齐倒毙。这二十余人乃是神农帮中的精锐,转眼间尽数就歼,司空玄如何不大为震惊?何况先前已有近二十人为金灵子咬伤,余下的均是不过三四流脚色了。   司空玄咬牙切齿的道:“香……香药叉,你名不虚传,果然是好辣的手段。”段誉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来攻的敌人,竟会突然倒毙,显是暗中有人做了手脚,相助自己,但四下里空荡荡地,如何能有人隐伏相助?他见这许多人刹时惨死,心中颇为不忍,说道:“司空帮主,这……这是你逼著我……我干的,我……我实在……实在很是过意不去。”司空玄怒道:“老夫性命一条在此,你要杀要剐,悉从尊便。神农帮在司空玄手里全军覆没,老夫原也不想活了。”段誉歉然道:“我决计不想伤你,你……你快将钟姑娘放了吧。”他心中一动恻隐之情,语气温和,和木婉清那冷冰冰的语调更是不相同,但司空玄急怒之下,眼见他将自己手下众好手大加屠戮,杀得一个不留,哪里还留神他是男是女,是真是假,当下大声说道:“左右是个死,赵司舵,将这个姓钟的女娃儿杀了!”   那姓赵的司舵应声而前,举刀往钟灵颈后劈去,嗤的一声,短箭到处,赵司舵仰后便倒,一刀砍在自己的脸上。他刀劈钟灵之时,原已料到“香药叉”要发箭阻拦,刀子虽向钟灵砍去,双眼却是目不转睛的望著段誉,只待他右手一动,便即伏地闪避,哪知这短箭之来,竟是事先无半点征兆……   适才诸帮众向段誉围攻,混乱中短箭飞来,各人都没看清。这时那赵司舵突然毙命,更如电射雷劈一般,谁都无法知道毒箭从何处射来。诸帮众无不吓得呆了,有几个特别胆小的,双膝酸软,或跪或坐,竟是无法直立。   段誉指著那个中年汉子,道:“你去把钟姑娘放了。”那汉子知道若不听命,转眼便如赵司舵一般惨遭横死,神农帮帮规虽严,总是先顾眼前性命要紧,当下颤巍巍的走将过去,拔出短刀,将钟灵手足绑著的绳索割断了。他自始至终,不敢向司空玄望上一眼。钟灵得脱束缚,走到司空玄面前,说道:“取出盒中解药,将金盒还我。”司空玄虽对解药的效用大起疑心,还是将“药物”挖了出来,盛在手里之中,将金盒还了给她,心下不住盘算,如何应付那香药叉的毒箭。钟灵接过金盒,伸出手掌,说道:“拿来!”司空玄道:“拿什么?”钟灵道:“段公子去给你求得解药,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呢?”司空玄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取药!满江红,空工!江城子,卧目!念怒娇,缺丑!发星星,皂底!”接连念了七八种药物,他手下两名帮众从药箱中取出药物。段誉和钟灵均不知他念的是什么咒语,段誉还听到其中有好几个词牌名字,钟灵却是半点也不懂了,原来那都是神农帮中药名的隐语,至于空工乃是二字,因“工”字空了中间一直,便是“二”分,“卧目”是“四”,“缺丑”乃“五”,“皂底”为“七”,都是药物份量。这些药物有的是膏,有的是散,一名帮众将几种药物混和后,用牛皮纸包好。司空玄道:“交给钟姑娘。”钟灵接了过去,说道:“此药若无效用,杀得神农帮鸡犬不留。”   司空玄冷笑道:“此药当然不能解得断肠散之毒。”钟灵一惊,道:“什么?”司空玄道:“此药能延缓断肠散七日不发,七日之后,老夫若是不死,你再来取真正解药。”钟灵大怒,回头向段誉道:“这老儿说话不算数,你……你一箭将他杀了。”司空玄道:“这世上唯有老夫一人,知道解药的配制之法。”段誉一听大是焦急,心想:“我给他的解药乃是鱼肉饭泥捣烂而成,服了自是毫无效用,他金灵子的毒性一发,一两日内便即死了,这便如何是好?”钟灵向段灵望望,心下毫无主意,心头一急,少女的性儿突然发了出来,跨上两步,挽住了他的手臂,说道:“司空帮主,你陪我去瞧瞧段公子。”   司空玄怒道:“小姑娘,你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钟灵道:“段公子这当儿多半是在我家中,我带你去瞧他。若是金灵子的蛇毒有什变故,家父也可给你用心治疗。”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冷冷的道:“咱们一起去吧,你死不了!”司空玄向他望一眼,心想倘若不依其言,当真惹恼了“她”,毒箭射将过来,那是死得更快,只是自己身为一帮之主,帮众死伤狼藉,自己被人挟持而去,以后如何善处?不由得心下大是踌躇。钟灵手上一使劲,说道:“司空帮主,快走吧。你自己服了解药,把余下的留给他们。”司空玄仍是心意未决,先将解药服了一口,生恐药力不够,几乎将全部解药服了三成,然后递给身旁的下属。钟灵更不和他多言,拉著他便走。司空玄虽在重伤之余,若要甩脱她的挟持,却也轻而易举,只是一来害怕“香药叉”,二来又怕蛇毒解药无效,留在当地也是等死,不如跟随她去,尚有生机,便道:“我正要见令尊,请他评一评这个道理。”说了两句掩饰门面之言,举步便行。神农帮中众好手非死即伤,余的有谁敢多言一句?钟灵挽了他走到段誉身边,伸左臂又挽住了段誉手臂。   司空玄在钟灵挟持下走出数十步,听到背后帮众窃窃私议之声,心中好生惭愧,低下了头,跟著钟灵亦步亦趋。钟灵默不作声的走著,心下暗自盘算:“倘若我揭破了段兄的机关,这司空老儿势必翻脸,我二人可不是他的敌手。不过木姊姊定是隐伏在侧,适才大歼神农帮众好手,自是她的杰作了。”于是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木姊姊,小妹多承你援救脱险,真是多谢了。”段誉和她并肩而行,听她突然如此大声说话,不禁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阴阳怪气的说道:“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钟灵心中暗笑:“你还在装假。”弯转左手,在他手臂上用力一捏。段誉“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钟灵哈哈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将从司空玄处取来的金盒和一包解药,悄悄塞在段誉手中。   段誉知她已瞧破自己形迹,低声道:“多谢!”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人低声呼啸,跟著东南角上有人啪啪、啪啪连续击了四下手掌。一条人影如飞般迎面奔来,到得与三人相距七八丈处,倏然停定,嘶哑著嗓子喝道:“香药叉,你还逃得到哪里?”听这声音,正是三掌绝命秦元尊。便在此时,背后一人嘿嘿冷笑,段誉回头一看,星月微光之中,依稀正是那个年老婆婆,她左手握著一柄长刀,右手则是一枚钢锥,一闪一闪的发亮。段誉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木姑娘快来救我才好。”一时不知是继续冒充下去的好,还是解开衣套,表露自己的身份。正犹豫间,左边右边又各到了一人,左边是个身披黄布僧衣的老僧,一根方便铲横执手中,右首那人却看不清楚面目,似是个年纪不大的汉子,背插长剑,剑穗在夜风中飘扬得老高。顷刻之间,段誉已陷入了四面的包围之中,他和秦元尊和那老妪、老僧,都是曾参与围攻木婉清之人,一直追到此处,另外那个汉子自亦是他们的同伙了。   钟灵道:“你们要找木姊姊,是不是?”那老僧道:“不错,咱们只找木婉清一人,姑娘和这位前辈是谁?请让在一旁吧。”钟灵未回答,司空玄已接口道:“大师是少林的慧禅大师吧?这位是怒江王秦老爷子,这一位是申四婆婆了。在下神农帮司空玄,请恕眼拙,不知这一位爷台尊姓大名。”那汉子走上两步,踏入月光照射之处,说道:“在下姓史……”司空玄不等他报自己名字,忙接口道:“原来是黑白剑史安史大侠,幸会幸会。”那史安抱拳还礼道:“久闻神农帮司空帮主的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段誉见这史安约摸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不高,却一脸英气逼人,双眉斜飞,眼中神采湛湛,觉得这人甚是正气,和秦元尊、申四婆婆那种强横的神情回然不同,不禁心下暗生亲近之意。司空玄于武林人物所知甚多,只是他久居云南,于中原高手十九仅闻其名,未得相识,这四人中只有秦元尊是见过的,但其余三人从兵刃年貌上一加推测,也即无误。他知秦元尊掌力浑厚,那是不必说了,慧禅大师是少林寺八大护法之一,方便铲的招数是在佛门弟子中称得第一。申四婆婆刀锥并施,武功另成一家。以狠辣阴毒取胜。这黑白剑史安近年来在江南一带扬威立万,颇负侠义之名,虽不知他武功底细,想来也决不是泛泛之辈。妙在这四人同时向香药叉寻仇,正好假手于这四位好手,除去武林中的一个大害。他心下盘算已毕,假装举手还礼,口中说道:“四位侠驾同到无量山中,不知所为何事?”不等四人回答,手臂使劲,震得钟灵和段誉一齐向左边跌了两步,他身形一闪,向右窜开。不料他所受金灵子的毒性甚重,这连续使力,脚下支持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第八章  报主身亡   慧禅等初时还道司空玄与木婉清乃是一路,虽知他武功并非一流,但神农帮是云南的地头蛇,人多势众,善使毒药毒烟,倒也不是易与,待见他一跃之下,脚步踉跄,才知他受伤已然不轻。司空玄一转身,靠在慧禅之旁,惨然道:“香药叉出手大是凶狠,杀了敝帮二十余名兄弟。在下与她此仇不共戴天。”慧禅道:“小姑娘,你快些让在一旁。”钟灵道:“你们斗不过我木姊姊的,还是趁早走路吧。”司空玄低声道:“她是‘见人就杀’钟万仇的女儿,听说她父亲尚在世上,最好能擒住了她。”他是存了私心,只盼慧禅等能擒住钟灵,作为要挟,钟万仇便非替自己治伤不可。   慧禅听得“见人就杀”钟万仇尚在人世,不禁一怔,心想这个魔头十分难斗,给他一缠上身,少林派从此不得安宁,确是不想无谓的结这个仇家,突然间方便铲一起,呼的一铲便向钟灵头上推了过去。钟灵急忙斜身一让,不料那方便铲就势带了回来,铲背勾向她的头颈。这一招叫做“似往实返”,乃是三十六招“伏魔铲法”中最厉害的招数之一,招数固是出人意表,而且来去如风,敌人纵然料到,往往也是不及趋避。钟灵一声惊呼,铲背已及颈项,蓦地里白光一闪,叮的一声响,史安拔剑将射向慧禅背心的一枚短箭击落地下。慧禅倒拖方便铲,将钟灵勾至身旁,左手一伸,已扣住了她右腕脉门,说道:“多谢史大侠相救。”惊定回思,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史安眼明手快的击落暗箭,此刻只怕自己已然魂归极乐了。   史安转身向著短箭来路,喝道:“木姑娘,请出来吧!”秦元尊等心下均是暗自惭愧:“原来这黑衣人并非香药叉,倒是姓史的机警神速。”但向短箭来路瞧去,黑暗中空荡荡的并无人影。突然间左首啪的一声,一块石子落地,众人立即转头,嗤的一声、当的一响,史安又是一剑击开了射向申四娘后脑的一枚短箭,原来发箭之人在暗袭慧禅后,早已躲到右方,引得众人一齐去注视左方,却又向申四娘忽下毒手。申四娘又惊又怒,长刀舞成一团雪花,护住身前,向右边的长草中疾冲而前。只见草叶被她长刀削得四下纷飞,草中却哪里有人?   忽听得史安一声清啸,纵身跃上了西南角上的一株大树,但听得当当当当快响四下,他长剑与敌人兵刃交了四次。慧禅正注目间,猛然间空中扑下一个黑影,罩向他的头顶。慧禅年事虽高,应变倒也极快,右手一抖,方便铲已向黑影撩去。那黑影左足在铲柄上一借力,一剑指向申四娘。申四娘挥长刀用力格去,擦的一声,刀头已被敌人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秦元尊不及救援,呼的一掌向那人后心直击过去。那人似知秦元尊掌力厉害,不敢硬接,长剑平拍,剑刃在申四娘肩头一按,一个身子已轻飘飘的窜了出去。这人若不是急于闪开秦元尊这一掌,长剑是直削而非平拍,申四娘的身子已被劈成两片。   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申四娘的性子勇悍之极,接连两次都是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却是丝毫不惧,向那人直扑过去。那人唰唰唰三剑,噗的一声,已刺中她的肩头。便在此时,秦元尊和慧禅分从左右攻上。段誉这时方始看得清楚,那人全身黑衣,灵动婀娜,正是真的香药叉到了。只见她剑光霍霍,在三人围攻下捷若游鱼的穿插来去。史安轻飘飘的从大树上跃了下来,反而还剑入鞘,远远站著袖手旁观。段誉走近前去,说道:“史兄,你劝他们不要打了呢。”这句话倒是大出史安意料之外。   史安向他斜睨一眼,问道:“兄台何人?”段誉道:“在下段誉。史兄,这位木姑娘和诸位之间的是是非非,在下殊不了然。不过如此性命相拚,未免不是君子之道。谁对谁错,尽可好好分辨。”史安心想:“这番话倒也有理,只是江湖上仇杀争斗,总是凭武功上分强弱,要是都以口舌分辨,谁还去练什么武功?段誉?这人是谁?却没听见过他的名头。”正欲相询,忽听得钟灵在远处连连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兄,快来。”   段誉奔将过去,道:“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段誉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灵道:“木姊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而来,我若如此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书呆子!你留在这里,能帮得木姊姊的忙吗?”这时秦元尊、申四娘、慧禅三人,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秦元尊一双肉掌使得呼呼风响,慧禅的方便铲更是纵横挥舞,声势惊人。木婉清耳听八方,段誉先后与史安、钟灵两人对答,一一都听在耳里,只听段誉又道:“钟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负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也挽回大局。”钟灵怒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什么也不管用。”段誉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我姓段的如果没有义气,我伯父和爹爹也不能饶我。”   钟灵道:“你这呆子,再也跟你缠夹不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便走。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被她拉著,踉跄而行。史安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这人显是丝毫不会武功,难得居然这般重义。素闻‘香药叉’心狠手辣,没有一个朋友,不知这姓段的怎会如此大胆,竟去跟她讲什么义气。”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他。”钟灵吓得心胆俱寒,拉得段誉更快,突然间嗤的一声,她的髻上一颤,一枚短箭已插在她发髻之上。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射你的眼睛了。”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从无一句戏言,平素虽然颇蒙她垂青,但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的手臂。木婉清喝道:“你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快走,快走!”   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说道:“段兄,别做坏事,多多保重。”说著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之中。司空玄大叫道:“钟姑娘,你别忙走,你爹的解药是否真的管用?”钟灵哪去理他。司空玄追出两步,双脚发软,摔倒在地。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始终是稳占上风。史安在一旁瞧著,心下估量:“这女子身法轻灵,远胜于我,只是剑招上的功夫,未必是我敌手。”他自重身份,不愿与秦元尊等联手夹攻一个女子,只待三人落败,这才上前挑战。又瞧了片刻,木婉清剑招忽变,有如飞花落叶般撤将下来,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方向变幻无定。史安吃了一惊,喝道:“好剑法!”喝彩声中,慧禅大叫一声,胁下已中了一剑。只见木婉清唰唰唰三剑,将秦元尊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她剑锋回转,已将申四娘卷入剑光之中。   眼见申四娘立时便要命丧当地,史安再也不能袖手,长剑如白虹横空,掠入木婉清的剑光圈中,当当当当数声响处,双剑又是迅捷无比的碰撞了几下。他虽及时出手救援,申四娘身上还是已受了三处剑伤。她毫不理会身上伤痕,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   这时木婉清一柄长剑,正与史安的剑刃交在一起,她自在树顶和史安对拆四招,已知这是个极厉害的劲敌,剑法之精,决不在自己之下,自史安一加入战团,她即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不料这申四娘使的是不要性命的泼悍打法,一滚近木婉清身畔,右手钢锥便在她小腿上戳去。木婉清一腿将她踢了个跟斗,但是这么一分心,史安的长剑递到眉心。木婉清在间不容发的一瞬之间回转长剑,叮的一声将长剑格开,料知敌人后著定是狠辣无伦,自己已处劣势,接连而来的三四招绝难招架,当下长剑抖处,向史安分心便刺。   这已是两败俱伤的剑法,乃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史安斜身闪过,横剑自保。木婉清见他长剑一横,轻吁一口气,心下微宽,正待变招,突听得噗的一声,左肩上一阵剧痛,已被申四娘的钢锥乘虚插入。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申四娘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这时秦元尊和慧禅又已上前夹击,复成以三斗一的局面。   段誉大声叫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打一个姑娘要不要脸?”史安本来已有住手之意,听段誉这么叫,登时跃开丈余,叫道:“木姑娘,你弃剑投降吧。”木婉清无暇拔去左肩上的钢锥,忍住疼痛向秦元尊急攻两剑,向慧禅刺出一剑。这三剑奥妙无方,秦元尊右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慧禅头颈边被剑锋一掠而过。两人受伤虽极轻微,但中剑的部位却是要害之处,稍有偏斜,便即送了性命。两人大惊之下,同时向两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吸一口气,一声呼啸,但听得蹄声得得,黑玫瑰从山后转了出来。木婉清一跃而上,那马奔过段誉身边时,木婉清伸手拉住他的后颈,将他提上马背。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数十个人窜出来横在当路。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喝道:“臭药叉,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一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木婉清右手微扬,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从一干人头顶跃了过去。它这一展蹄奔驰,众人哪里赶得上?拦路的一群人中不乏好手,可是谁都忌惮木婉清的短箭厉害,虽均发足追来,却是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越距越远了。段誉但听那干人纷纷怒骂:“贼丫头,伏牛寨群雄决不与你干休!”“任你逃到天边,也要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捉到她千刀万剐,跟曹大哥报仇。”   这些怒骂之声渐渐隐去,可是其中怨毒仇恨之意,仍在段誉耳际缠绕不去。这几日来他出死入生,经历了无数凶险,然而所听到的切齿痛恨,却以这次为最,不由得暗自心惊。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觅出路。这无量山中山路迂回盘旋,绕来绕去,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贼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重伤之下,无力再与人相斗,急忙拉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山路,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飞。又驰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段誉心中焦急,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你一个人容易脱身。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紧。”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你若落入伏牛寨的手中,哪会有什么好结果。”段誉道:“这些人跟姑娘怨仇极深,姑娘还是先走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可是段誉还是罗唆个不住,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说。”段誉笑道:“大前天我不肯说话,你偏要我开口。现下我跟你说话,你又不许我说,你这位姑娘,当真是难以侍候。”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一手抓住段誉的肩头,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段誉的肩骨咯咯直响,再使上些劲,只怕当场便得碎裂。他忙道:“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突然之间,黑玫瑰走上了一条上山的大道,这道一平坦,它登时便走得快了。其时天色已然微明,没奔出里许,段誉已认出道路,说道:“啊哟,这是上无量剑派的剑湖宫去的。姑娘跟‘无量剑’有仇么?”他只觉木婉清处处跟人结仇,她跟“无量剑”最多是没有仇怨,想来决不是朋友。木婉清“哼”了一声,道:“还没有结仇,要结也来得及,杀几个‘无量剑’派的人不就成了么?”说话之间,远远已望见剑湖宫宏伟的屋宇。   “无量剑”近日来时时提防神农帮来攻,等候了数日不见动静,邀来作为比剑评判的高手如马五德等人,不愿卷入漩涡,都已一一借故告辞了,但西宗双清及门下诸弟子,终究与东宗休戚相关。虽然两宗之间的嫌隙著实不浅,却不能眼见同门同派大祸临头之际,就此抽身而去。此刻剑湖宫前前后后,均有东西两宗的门弟子轮流值守,以防神农帮突施袭击。在宫门外仗剑驻守的四名男女弟子,正当睡眼朦胧,甚是倦怠,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大路上奔驰而至。四人立时振起精神,挺剑上前拦住。领头的弟子叫作唐人雄,大声喝道:“来者是谁?是友是敌,先通姓名。”   木婉清见对方排了这么大阵仗,心下大没好气,依著她平时脾气,早就纵马上前,将他冲倒了再说。但此时她身上受伤甚重,背上这枚钢锥不敢拔出,生怕一拔之后,失血过多,即将支持不住,又知“无量剑”的掌门人左子穆剑法了得,也是云南武林中一个首要人物,当下勒住马头,说道:“有人追赶于我,须得到剑湖宫避避,让开了。”唐人雄一听之下,心下大为生气:“你被人追赶,想到本派来避,须当好好相求才是。怎地如此说话没半点礼貌?”当即长剑一横,说道:“尊驾是谁,与敝派是何亲故?”便在此时,大路彼处远远传来呐喊之声,显是秦元尊、史安、以及伏牛寨等一干人追到了。   木婉清一提马缰,一声清叱,黑玫瑰斗然间从平地跃起,飞越唐人雄等人头顶,直冲进了宫门,黑玫瑰虽然前腿受伤。但在主人呼叱之下,仍是英勇无伦。唐人雄等四人大骇,齐声呼叫,随后追来。木婉清骑在马上,横冲直撞的进大门、过院子、穿大厅、闯内堂,剑湖宫中登时大乱,七八名弟子欲待上前阻拦,不是被黑玫瑰一腿踢倒,便是被木婉清长剑刺中。左子穆刚从睡梦中醒来,这几日他衣不解带、足不随履,听得前面喧哗,仗剑赶了出来,突然间迎面一匹黑马扑到,左子穆本来只道神农帮进袭,哪料到厅堂之中竟会有人纵马奔驰,伸手便去牵马。   突然间冷风掠面,剑刃已递到了眉心,敌剑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左子穆算得是久经大敌,急忙一招“凤点头”让过,跟著长剑上掠,当的一响,双剑相交,果然不出所料,敌人剑招绵绵,连环剑法是一招未尽,二招又至。左子穆著地一滚,再架开一剑,突然左腕上一阵剧痛,却是被黑玫瑰后蹄踏上了。他运劲从马腹下斜窜出去,百忙中见到段誉的脸,失声道:“原来是你!”随即见到木婉清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身形,蓦地想起一人,身子不禁一颤。   左子穆颤声叫道:“是香……香药……”黑玫瑰已奔向后花园去。左子穆原有一招脱手掷剑的绝技,长剑出手,定可穿入黑玫瑰的后臀,但他一见到木婉清的形貌,便在长剑正要脱手掷出之际,硬生生的抓住了剑柄。他微一迟疑,木婉清已纵马转过照墙。后园中守著八名弟子,那甘人杰也在其内,斗然见到黑马从前屋奔来,一时大惑不解。木婉清纵马奔近园门,一剑便削断了门锁。甘人杰叫道:“喂,喂!后山是本派禁地,不能擅闯。”黑玫瑰早已驮著二人,直窜了出去。   左子穆虽对木婉清甚是忌惮,可是人家非但横冲直撞的乱闯剑湖宫,更奔向后山禁地,如何可以任之不理?当下急传号令,请西宗诸人留守剑湖宫,以防神农帮乘势来袭,自己率领门下数十名弟子,向后山追去。   段誉一看黑玫瑰所趋的方向,正是数日前自走过的老路,忙道:“木姑娘,前面有深涧阻路,咱们得绕道而行。”木婉清一怔,道:“你怎知道?”段誉道:“这条路我走过的。”这话倒不由得木婉清不信,她勒马微一迟疑,挥马往左手小路上足去。不料这条路一直通向一条长岭,越走越高,越来越是崎岖,好容易到了一个山岗之上,木婉清回身向后一望,只见三批人分从左右及后面攀山追来。左首一批都持长剑,是无量剑中左子穆和门下弟子;后面黑压压一大堆人,是伏牛寨的群雄;右首只有三人,却是史安、秦元尊和慧禅。但见史安奔跃如飞,从这块岩石跃到那一块岩石,身法轻捷无伦,木婉清一瞥之下,不禁的暗暗心惊,不暇多想,纵马便向前面冲了下去。行不到数十丈,突然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却是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黑玫瑰一声惊嘶,急奔中陡地收步,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心念动得好快,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还是留了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若是少了自己,黑玫瑰便容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木婉清一回头,只见史安已远远追到,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一跃,直窜了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于是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下堕去。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段誉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了她,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已坠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再也不能活了。   木婉清心中难过,一甩手挣开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史安赶到涧边,正好及时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饶是他胆气粗豪,却也咋舌不止。木婉清见追兵无法过来,心下略宽,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贼子!”段誉一抬头,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若是当真射箭过来,自己有什么法子抵挡?当下俯身抱起木婉清,向后急奔,幸好木婉清身重不到百斤,段誉将她横抱在手,倒还奔跑得动,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段誉跌跌撞撞的前冲了几步,蹲低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嗖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一块大岩石,当即扑了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许多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的一块石头投出数十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在地上拾起七八根枯枝,堆在自己背上,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又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站起身来,躲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著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绿色的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若是先到深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自己不会武功,终究是无法抵御。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   于是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是昏倒未醒,段誉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左肩背上赫然插著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大吃一惊,适才仓惶逃命,一直没发觉她身上受伤,这时脑中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当即毛手毛脚的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他心想:“须得先给她拔去钢锥,止住流血。”眼见钢锥入肉甚深,倘是损及心肺,一拔出来立时便送了她的性命,但当此处境,别无他途可循。他心中暗暗祷祝:“木姑娘啊木姑娘,我只盼救你性命,但如不幸害死了你,那也是无可奈何,反正我若不救你,你也是非死不可。”伸手抓住锥柄之柄,咬紧牙关,待要使劲去拔,全身却吓得发起抖来,上下牙齿相击,咯咯作响,只听得对面崖上敌人的喝骂之声隐隐传来,段誉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著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哪里按的住?段誉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在她伤口之上,但鲜血一冲,立时将草泥冲开,段誉心想:“她整日动刀弄枪,说不定带有金创之药。”伸手便到她怀中去掏,突然间碰到一件冷冰冰、滑溜溜的物事,他吃了一惊,急忙缩手。只见金光一闪,窜出一条小蛇,竟然便是那条金灵子。段誉叫道:“喂,金灵子,你莫咬我。”那金灵子居然并不伤他,其实金灵子并不懂他的说话,只是段誉身上藏有钟灵所赠的一只玉匣,其中所盛的物事,正是金灵子和青灵子的克星,万般毒蛇毒虫一闻到它的气息,无不帖然降服。   段誉战战兢兢的再伸手到木婉清怀中,这次没再碰到活物。他将她怀中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金梳、一面小小的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三只盒子。段誉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乃是一位姑娘,自己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难以联在一起。   段誉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则是黄色粉末,他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他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些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于是伸指用力去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只见她微微睁开眼来。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她便不再回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在她伤口之上。   于是将她伤口左近的衣衫撕破一些,挑些胭脂,轻轻给她敷上。段誉的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昏迷中仍是觉痛,身子缩了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在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模一样,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教人捉摸不定。”   他累了半天,这时候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于是从低洼处爬到崖边一张,心中不禁怦怦乱跳,果是不出所料,只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在慢慢向谷底攀跌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段誉心想:“敌人一上得崖来,木姑娘和我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便如何是好?”   他虽是丝毫不会武功,但身处绝境,正所谓困兽犹斗,当下相度四周地势,先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然后弓著身子,搬集石块,聚在那低洼之处。好在这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之后,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稍一合眼,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著,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浓香,非兰非麝,心想:“木姑娘的外号叫作‘香药叉’,药叉是说她凶如恶鬼,这个‘香’字,自是说她有异香。这三个字难联在一起,可是终究在她身上联了起来。他适才试探木婉清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的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的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极白,至少不会是狰狞可怖。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段誉若是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原是决计不会知道,可是段誉又想看,又不敢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我好没来由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要是直到送命之时,还不曾见过她一面,那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长相真似药叉一般,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当年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何况她外号叫作‘香药叉’,这个‘香’字是确实的,那‘药叉’二字,想来未必会假。这位姑娘行事凶恶无比,料想也和‘清秀美丽’这四个字无缘,我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终于体力不支,竟尔朦朦胧胧的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一惊而醒,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灰衣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是山崖极为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第九章  南海鳄神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喊声,均各停步,但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将上来。段誉将五六块石块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堕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段誉自幼从高僧研习佛理,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唬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然连杀两人,虽是明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是心中难过之极。其余汉子见势头危急,纷纷回头,有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了起来,倚在山石之上。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一双眼睛凝望著他。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孔中射将出来,颇有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著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唬得……唬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恶非小。”他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才知其理,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中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什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著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衣袖中射出来的。”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木婉清恶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便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说话声音仍是十分严峻。段誉道:“我何必骗你?”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突然想到一事,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笑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一扶我。”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著走过去扶她,不料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啪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木婉清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段誉被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横斜在地。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了她起来。   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原来适才她掌掴段誉,用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段誉心中一怔:“她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是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当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给她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双妙目,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她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她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衰弱得说不出话来。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过去—看,见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吧!”木婉清微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实是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山顶上阳光明亮,段誉见她下额尖尖,宛然是一张瓜子形的脸蛋,肤色白腻,一如其背,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在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呆了一呆,不敢多看,转头向著别处。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木婉清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著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弓箭,监视著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寻攻山之策,突然间心念动处,寻思:“我服了断肠散后七日必死。后来虽服了解药,那司空玄言道,也不过延得数日之命,何况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我就算毒性不发,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有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木婉清道:“这些废话,多说何用?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为什么这么大胆狂妄,假冒了我去救她?”段誉脸现惭愧之色,道:“我乔装你的模样,确是不该。只是事出无奈,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万望你勿怪才好。”木婉清鼻中哼了一声,既不说见怪,也不说不怪。于是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如何自己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从头至尾听完,冷笑道:“你既不会武功,无端端多管江湖上的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事情既做下了,懊悔也已无用,只是连累姑娘,我心中好生不安。”木婉清道:“你连累我什么?这些人的仇怨都是我自己结的,世界上便是没有你这个人,他们还是一般的来围攻于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到“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自己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姑娘。”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单是那黑白剑史安,我便最多跟他打个平手,何况我又受了伤……”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   木婉清一听到这凄厉的啸声,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他……他来了!”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那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段誉耳中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时虽是天光白日,他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只觉得木婉清的手掌不住发抖,想是心中也已害怕之极。他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虽在强仇环伺之下,仍是镇定如恒,视敌人有如无物,但这啸声一作,居然连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人家怕她,决无她怕人家的香药叉木婉清,也是心惊胆寒,然则来人厉害可怖,自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良久,那啸声才渐渐止歇。段誉轻声问道:“那人是谁?”木婉清道:“此人既来,我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难道姓段的是这等人吗?”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你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么用?你不知道人的狠毒厉害。”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体贴,但觉得这啸声一起,香药叉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心下不惧反喜,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一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木婉清哼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知道我美貌?你见过了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的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天姿国色,当世无双的美人。”   木婉清虽是凶狠,究是女孩儿家,听到人家称赞自己,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向来只听到人家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有赞美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出来。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扑上山来。这山坡极其陡峭,但那人登山如行平地,此之猿猴犹更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可要用石头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数丈,想起木婉清对这人怕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那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的一声,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倘若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笑道:“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对我如此无礼!”他话声也不甚响,但一字一语,清清楚楚的传入段誉耳中。段誉又见他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头,往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一闭,不敢瞧他堕崖而亡的惨状。   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一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开眼来,却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是丝毫无恙。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那人掷去。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袍袖一卷,石头的势头一歪,便从他身旁滚了开去,有时他只是轻轻一跃,便跳过了石头。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那人不但毫发无损,甚至连上跃之势也是绝未阻迟了半分。段誉一见不妙,急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说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害,咱们快快逃走吧。”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段誉还待再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在后一推,腾云驾雾般向前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段誉一跤摔入树从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处都长满了矮矮的树木,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著爬了起来,只见那身穿黄袍的来客已站在木婉清之前。他生怕那人伤害了木婉清,快步奔到两人之间,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走,别在这里。”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大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额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的年纪。一件黄袍,长仅及膝。一双手上的手指却是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段誉初见到他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至是衣著打扮,无一不是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的一击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却也不禁感动。段誉一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不要惹怒了他才是,于是站到了木婉清身畔,说道:“尊驾外号叫作‘南海鳄神’么?在下这几天里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看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你不著。”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南海鳄神性情凶残,但一听段誉赞他武功厉害,心下也不禁得意,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吧,老子饶了你的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吧!”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突然踏上一步,袍袖拂处,一股劲风,将段誉拂得噔噔噔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再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是站著不动为妙。”只听南海鳄神向木婉清道:“你就是香药叉木婉清了,是不是?”木婉清道:“正是。久听南海鳄神岳老爷子的威名,果然是名不虚传。小女子身受重伤,不能向你老人家行礼了。”段誉心想:“你对我凶神恶煞一般,原来也是个欺善怕恶之辈,见到人家一狠,你便老爷子长、老爷子短的,叫个不停。”   南海鳄神哼了一声,道:“听说你很有几下玩艺儿啊,怎么会身受重伤了?”木婉清道:“史安、秦元尊、申四娘、慧禅他们几个因攻我一人,我双拳难敌八手,中了申四娘的一记钢锥。”南海鳄神怒道:“不要脸,这许多人打一个姑娘儿。”段誉忙接口道:“是啊,你老人家明鉴,别说以多打少是大大的不该,只要是男人,就不该和娘儿相争。常言道:好男不与女斗。男子汉大丈夫,出手欺侮一个女娘们,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传播开去,岂不是惹人耻笑么?”   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点了点头。段誉心下暗喜:“我把言语套上了他,再拚命送高帽子给他戴,且躲过了眼前这个难关再说。”却听得南海鳄神又问:“孙霞客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誉心中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这事就不易善罢了。”只听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这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著谁的势头了?”   本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老人家的势。”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什么势了?”木婉清道:“你老名列武林七尊,威名盖世,岂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几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鳔神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脸一沉,道:“今日便不杀你。我且问你:我听人言道,你长年戴了面幕,不许别人见你容貌,若是有人见到了,你不杀他,便得嫁他,比言可真?”段誉大吃了一惊,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不由得心下惊疑更甚。   南海鳄神道:“你何以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稀奇古怪,不近人情。”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人家。你出言不逊,辱我师父,却是不该。”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纷飞,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竟然甚是疼痛。段誉暗想:“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一掌碎石成粉,若是击上血肉之躯,别人还有命么?”但见木婉清的眼光如一泓寒水,居然丝毫不为南海鳄神的绝世武功所动。   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那么我要请教,尊师名讳如何称呼?”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无名客’。”南海鳄神沉吟道:“‘无名客’?没听见过。”木婉清道:“当然,谅你也没听见过。”南海鳄神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我徒儿孙霞客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致死?”木婉清冷冷的道:“知徒莫若师,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南海鳄神素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是好色之徒,因此丧命,原亦不奇。只是他“南海派”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霞客一死,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越想越恼,大喝一声:“喂!”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甚是可怖,没想到一个人的脸皮颜色竟能如此迅速转变,均是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走上一步,但随即想起他不许自己上前,于是又倒退一步,说道:“岳老前辈,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南海鳄神那去睬他,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霞客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自己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杀他不得,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三善四恶’中的‘四恶’之一,恶名素著,天下皆闻,还怕什么?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真是非看不可?”南海鳄神道:“你再有啰哩啰唆,就不但要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个清光。老子去年在开封府,一夜之间奸杀九个官家小姐,你听见过这事没有?”   木婉清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向段誉使个眼色,促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来抓她的面幕。木婉清一掀机括,噗噗噗,三技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中在南海鳄神的小腹之上。哪知跟著啪啪啪三声响,三枝箭都落在地下。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   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铁板,反弹出来,落在地下,所不同的是,如果他农衫内暗披铁甲,那么毒箭射上去应当发出铮铮之声,不会如此噗噗作响。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要知木婉清这毒箭神技,发出时迅如电闪,无数好手都是未见短箭影子,便已丧命,纵然眼明手快之人,也不过是纵跃避开。南海鳄神倘若身披宝甲,短箭无法射入,那也不奇,所奇者他居然能在如次迅速的一瞬之间,伸指将短箭弹开,木婉清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不由得更是唬得心胆欲裂,急忙叫道:“且慢,你不可动蛮!”   南海鳄神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枝毒箭,那是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老前辈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既是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有谁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鳄神怒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无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袭、无力还手。你若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若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须知段誉幼读经书,于文义中的少些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什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钻研得—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有如焦雷突作,身形一晃,又抓住了他一双手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右掌伸起,便要往他头顶拍落。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木婉清见他生死悬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是“乌龟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定必狂性大发,一掌击落,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若一掌取他性命,那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当真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著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咯咯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但他性子倔强之极,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吧!”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作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向木婉清喝道:“快取下面幕来。”木婉清觉得两滴泪水沿著两颊流下,心念一动:“我当年自己说过。这一生决不嫁人,除非我是为哪一个男子哭了。”这时事在危急,顾不得多想,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道:“怎么?”木婉清转头向他,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一掀面幕,段誉登时全身为之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一生用面幕蒙住了脸,从来不见日光之故。   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一见之下,只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药叉?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南海神鳄神奇道:“你已有丈夫了么?你丈夫是谁?”木婉清指著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哪一个男子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个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南海鳄神一呆,转头打量段誉。   段誉见她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被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一掌打死了自己。忽听南海鳄神口中“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说道:“妙极,妙极!你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便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很像我!”段誉和木婉清听了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均感奇怪,心想:你武功盖世、丑陋无比,段誉有哪一个地方像你了?南海鳄神一跳便跳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誉摸不著半点头脑,道:“老前辈叫我去哪里?”南海鳄神道:“去南海万鳄岛鳄神宫啊,我收了你做弟子,你快快叩头!”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我瞧你悟性极高、年纪不大,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著转过身来。段誉一看,果见他后脑骨和自己生得极是相像,哪料到他说是“真像我,真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过身来,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孙霞客,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二成本事,死了倒好,死了倒是干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天性如此凉薄,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他坚决不肯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种人为师。但知自己若是当场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一声:“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了七个人来,史安、慧禅、秦元尊都在其内,跟著左首又出来二人,却是“无量剑”的左子穆和双清两人。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其余四人,都是伏牛寨中的寨主,乃是打家劫舍的黑道高手。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是屏息不动,却哪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左子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伏牛寨的二寨主楚天阔说道:“咱们是来捉拿香药叉这贱人,替咱兄长报仇。”   南海鳄神道:“不许,不许!香药叉是我徒儿的老婆,你们都给我滚开!”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段誉大著胆子说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恐,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公羊传》的义理,你懂吗?那钟鼎甲骨之学,你会么?”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什么公羊传、什么钟鼎甲骨,果然是连听也没听见过。   第十章  自述身世   段誉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心想此人武功虽高,头脑却颇不聪明,又道:“所以啊,老前辈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下次我请家师来和老前辈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老前辈胜过了家师,那么我再拜你为师不迟。”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段誉所说的原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声若龙吟的啸声,越过数个山峰,浩浩而至。段誉先前听到南海鳄神的啸声,声音极是惨厉,此刻这啸声却是正大平和,然中气充沛,声塞群山,和南海鳄神也是不相上下。   南海鳄神一听之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叫道:“啊哟,这家伙来了,我没空跟你多讲。你师父什么时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老人家一走,这些人便将咱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去告知家师?”说著向慧禅等人一指。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伸,已扣住了伏牛寨二寨主楚天阔的手腕,右手的五根手指噗的一声,插入了他胸堂之中,只听楚天阔长声惨呼,南海鳄神一只血淋淋的手已缩了回来,手中赫然抓著他的心脏。   这两下动作快极,楚天阔空有一身本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将这颗心放到口边,喀喇一口,咬了一块下来,跟著咀嚼有声,吃得极有滋味。伏牛寨中其余三名寨主又是悲痛,又是惊怒,三个人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并不放下口中美食,右足连踢三脚。只见这三个人身子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去了。那惨呼之声从谷中传将上来,段誉只听得毛发悚然。慧禅、左子穆等见这人如此凶横,而武功又是这等厉害,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口中咀嚼人心,含含糊糊的喝道:“老子吃了一个不够……还要……还要吃第二个,哪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吃了他的。”   左子穆、双清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各自攀援而下,只有黑白剑史安怒目按剑,说道:“天下竟有如此凶残之人,当真禽兽不如。我黑白剑史安若是怕死逃生,有何脸目再在江湖上行走?”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嗡嗡作响,反而踏上两步,喝道:“看到!”一剑便往南海鳄神胸口刺去。   日光照耀之下,剑刃闪闪发光,岂知南海鳄神恍如未见,自管自的咀嚼。眼见剑尖已及胸口,史安手上一使劲,剑尖便要穿胸而入,却听得喀喇一声,长剑从中断为两截,这南海鳄神的身子居然是刀剑不入。史安这剑虽非宝剑,却也是纯钢打就的上品,一惊之下,托地跳开,急忙又拔出背上另一柄剑来。这剑通体纯黑,绝无半点光芒。南海鳄神忽道:“你是黑白剑史安,是不是?”史安沉声道:“正是。姓史的今日命丧你这凶徒手下,自有人找你报仇。”这时他自知和南海鳄神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决非他的敌手。当下仗剑横胸,退了两步,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倘若三招不敌,便即跃崖自尽,以免落在他的手中,被他开膛挖心,死得太没有光采。   南海鳄神将最后一块人心塞入口中,说道:“黑白剑史安,老子听过你的名头。南海鳄神最爱吃的是英雄好汉的心,这比胆怯无用之徒的心,可要好吃得多了,哈哈,哈哈,吃史安的心倒也不错。”突然间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史安一剑刺向他的咽喉,南海鳄神头一偏,已抓住他的肩头。史安只觉半身酸麻,竭尽平生之力,将剑柄往他后脑上撞去,当的一声,虎口震破,黑剑脱手飞出,南海鳄神却是丝毫无恙。   史安大惊之下,使劲一挣,便欲往崖下跳去,但他手臂被南海鳄神抓住了,如何挣扎得脱?正危急间,忽听得半空中又是传来一声龙吟般的呼啸,跟著一个圆润的声音说道:“凶神恶煞岳老三,你怕事么?不敢来了么?”这声音远远送来,但听在耳里,说话之人便如近在身畔一般。南海鳄神大声说道:“岳老三这一生怕过谁来?我便来了。”说著手爪一起,便要往史按胸口抓落。史安心中一酸,闭目待死。   段誉忙道:“老前辈,这个人的心有毒,吃不得的。”南海鳄神一怔,道:“你怎知道?”段誉信口胡诌,说道:“这人前天得罪了神农帮,司空玄帮主逼他服了断肠散和腐心丹。昨天他又得罪了木姑娘,木姑娘射了他一枝毒箭,此刻只怕已然毒气攻心。今天上午,他又给一条金色小毒蛇咬了一口……”南海鳄神道:“是金灵子?”段誉道:“不错,是金灵子。”将腰间缠著的青灵子一抖,道:“你瞧,金灵子老是跟青灵子在一起的。这家伙的心中混和了七八种毒物,就算老前辈内力深厚,不怕中毒,但他这生心啊,早就又腐又臭,苦涩难吃,没的坏了胃口。”   南海鳄神一想倒是不错,顺手一抖,将史安抛在一旁,向段誉道:“你这小子虽未拜师,对师父倒已有点良心。”突然间半空中异声大作,除了那龙吟般的啸声之外,另有刀刮铁板的吱吱声、豺狼狂嗥的哇哇声、金属相击的铮铮声,四种声音一齐呼啸,直欲震破耳鼓,令人听著说不出的难受。南海鳄神提气作啸,往崖下落夫。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忙奔到崖边看时,只见南海鳄神正—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身子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心想:“这人的功夫,当真是匪夷所思。”转过身来,只见史安拾起黑剑,插入鞘中,满脸羞惭的抱拳说道:“今日得蒙段兄相救,史安不敢忘了大恩。”段誉抱拳还礼,道:“在下胡言乱语,史兄莫怪。”史安道:“这南海鳄神岳苍龙,素在南海万鳄岛居住,此次忽然来到中原,决非独自一人,虾兵蟹将,想必带得不少。闻此人言出必践,既是垂青段兄,定是不能轻易放过。在下受朋友之托,来和尊夫人理论,此事自是一笑而罢。在下这就护送贤夫妇下山,及早回避,以免鳄神手下的喽罗,再来向两位罗唣。”   段誉听他又是“尊夫人”、又是“贤夫妇”的说著,不禁满脸通红,双手乱摇,道:“不……不是……不……”木婉清冷冷的道:“史安!你自己请便吧,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史安一听之下,满脸铁青,当下一言不发,回身便走。段誉忙道:“史兄且慢!”史安哪肯停留,奔到崖边,攀藤附石的溜了下去。段誉一瞥眼间,只见对面山坡上一件黄色物事在极迅速的移动,定睛一看,正是南海鳄神。原来他在这顷刻之间,已越过深谷,爬到了对面山上。   段誉回到木婉清身边,说道:“这位史兄之言,也非没有道理,你何必将他气走?”木婉清怒道:“你一做我丈夫,便想管我了么?我杀了你,最多自刎殉你,又有什么大不了!”段誉一呆,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南海鳄神的,如当得真?我怎么能做姑娘的丈夫?”木婉清扶著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嫌弃我,是不是?”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种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段誉一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跤摔在他的怀中。段誉急忙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双臂抱住,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了三分,说道:“快放开我。”段誉扶著她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著她些,她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反正……反正……”他屈指一算,断肠散毒性发作之期已届,料想纵使毒性不发,自己也是万难从这崖上活著下去,便柔声安慰她道:“你别生气,咱们找些什么吃的是正经。”木婉清道:“这山岩之上,四下都是光秃秃地,有什么可吃的。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我背你下山。”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个是万万不可,你走路也走不动,哪里还能背我?”木蜿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背负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坚决,只是不惯说这些温柔婉转的言语,声调不免大是生硬,与那话中的情意颇不相衬。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呦”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了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那神农帮的司空……司空玄,逼我吃了断肠散……”他想起钟灵曾逼司空玄取出解药,自己也曾服了,但那司空玄后来言道,这解药只能暂时阻毒性不发,岂知竟是假的,想来自己用饭团烂泥假充蛇毒解药,这司空玄竟也下了这一著棋。木婉清吃惊更甚,心思:“素闻神农帮善于用药,既是他们帮主亲手下的毒,只怕是无法可救。”眼见段痛得死去活来,心下不忍,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在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木婉清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伸手拉下脸上的面幕,将自己的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著,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何况木婉清容色秀丽,难言难画。他脸上贴的是一张温腻的面颊,耳中听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段誉不舍得离开她的身子,说道:“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若是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将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本是个志诚君子,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他不知这断肠散的毒性发作起来,初时是相隔良久才疼痛一次,以后越发越密,终于连续不断而痛死,还道是木婉清这么柔情蜜意的安慰一阵,自己颠颠倒倒的心不在焉,这才忘了疼痛。木婉清却颇知毒药的性子,若是他一痛不止,倒还有救,如此痛了一阵便即止歇,往往是中了最歹狠的剧毒,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比毒发即死更为惨苦。她见段誉大是羞惭,心中一酸,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   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我来不来扫墓,于你有什么好处?”段誉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是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这么俏丽,若是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倘使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开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那就没有这么好看了。”木婉清听他这般称赞自己,心下不禁得意,但转念想到,今日刚得了一个如意郎君,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低下头去,印在她唇上,突觉一缕幽香,钻进鼻中。他不敢多吻,忙仰头向后,说道:“人家叫你‘香药叉’,香是香的,但阴世间要是真有这般美丽的香药叉,只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自杀,宁可变鬼了。”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芳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娇艳,说道:“你是这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割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几句话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立这样一个毒誓?”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将我养大,传授我一身武功。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若见了我的容貌,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上从小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直到十六岁止,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有见过。两年之前,师父命我下山来办一件事……”段誉插口道:“那你今年是十八岁了?小我两岁。”木婉清点点头,道:“我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是有人见了我的面貌,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如是不肯娶我为妻,或是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个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帅父此命,师父一经得知,便在我面前自刎而死。”   段誉身子一颤,心想:“天下任何毒誓,总是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为胁,此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只听木婉清又道:“我师父身似父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言语?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这两年中,师父命我做的事,我没能办到,却结下了无数仇家。其实死在我剑底箭下之人,都是他们自己不好,都是他们先来惹我,想除下我的面幕。”段誉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居然在江湖上有这许多仇人。木婉清道:“你为什么叹气?”段誉道:“他们见你孤身独行,形体窈窕,偏偏长年戴著面幕,好奇心起,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丑,也未必人人安著歹心。哪知这一念之差,便惹下杀身大祸。”   木婉清道:“我是非杀不可的,否则的话,难道我去嫁这些可厌的家伙吗?也真料不到,这些人不是有父母师长,便是有亲戚朋友。杀了一个,便引出两三个来寻我晦气,到得后来,连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在万劫谷中耽了几个月,钟氏夫妇对我倒也敬重,不料这钟夫人居然冒我名头,你说气不气人?”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会赶著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   木婉清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一双妙目中露出了脉脉柔情,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刚才是事势所迫,你是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哪里能够更改。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你快说,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中本已扣了毒箭,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笑吟吟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未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心念一动,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楚天阔尸体上的肉。   段誉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刚才那南海鳄神不是挖了他的心来吃了么?”段誉道:“这南海鳄神凶狠残暴,禽兽不如,咱们……咱们如何能学他的样?”木婉清道:“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也吃、豹子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楚天阔也是人。人是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跟师父形影相随,从未和第三个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颇为诧异。段誉道:“你胡乱杀人,那也是不对的。别人有什么危难苦楚,你须去帮他助他,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木婉清道:“那么我有了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助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们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你师父怎么放心让你下山?”木婉清道:“师父说她那两件事非办不可,不能再等了。”段誉道:“那是两件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自然能给你说,别人可不能。师父叫我下山来杀两个人。”段誉双手掩耳道:“你别说了。说来说去,不是杀人,便是吃人,啊哟,哎唷……”肚中阵阵绞痛,禁不住又叫了出来。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隔著衣衫给他推拿了一会,突然间碰到他怀中一件物事,触手温暖,其中似乎有物蠕动,说道:“那是什么?”顺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玉盒,她将玉盒放在耳边,只听得里面瑟瑟有声。她待要揭开盒盖看个究竟,段誉忙道:“钟姑娘说开不得的。青灵子怕这个东西,你一开它就逃走了。”   木婉清道:“钟灵说开不得,我偏要打开来瞧瞧。”当即将玉盒的盖子揭开了一条小缝,凑到阳光下一看,只见盒里是一对通体血红色的小蛤蟆。   这对血红色的小蛤一见阳光,突然间“江、江、江”的大叫起来,声如牛鸣,震耳欲聋。段誉和木婉清都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双手一颤,险险将玉盒摔在地下,她万料不到这一对两寸来长的小蛤蟆,居然会发出如此洪大的鸣声,忙将盒盖掩上。盒盖一关,蛤蟆的叫声随即止歇。木婉清忽道:“是了,是了。我听师父说过的,这叫做……叫做……”她侧头想了一下,道:“叫做什么朱蛤?对啦,这是‘莽牯朱蛤’,乃是天下万蛇的克星。对了,我师父说过的,不知怎会落在钟灵的手中……”段誉忽然插口道:“咦,你瞧!”只见他腰中缠的青灵子落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本已钻入草丛中的金灵子也游了出来,伏在木婉清的脚边,跟著岩石后又游了三条小蛇出来,也都伏著不动,便如向玉盒朝拜一般。   木婉清喜道:“这对小蛤蟆居然还能召蛇,这倒好玩,咱们再试试。”段誉忙摇手道:“弄了许多毒蛇来,岂不讨厌?还是别试吧。”木婉清道:“咱们有朱蛤在手,再多的毒蛇也不用怕。”说著又将玉盒的盖子推开一线,那对“莽牯朱蛤”立刻又“江、江、江”的大叫起来。段誉笑道:“这名字起得倒好,当真便如大牯牛鸣叫一般。”木婉清道:“你说什么?”原来段誉的说话被朱蛤鸣声所掩,木婉清虽在近旁,却也听不清楚。段誉笑著摇了摇手,但听得那对朱蛤越叫越响,细听起来,在“江、江、江”的叫声之中,又夹著一些丝丝之音。木婉清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左方,阳光下粲然斑斓,十几条五色花蛇蜿蜒而至,游得极是迅速,这朱蛤之声能召蛇,段誉虽在意中,但陡然间这许多毒蛇,仍是不见吃惊,急忙地抓起两块石头,以备自卫。   又过片时,右边群蛇大至,青蛇、黄蛇、白蛇、黑蛇、花蛇,最大的长达丈余,最小的只不过数寸。云南气候湿热,草木繁茂,蛇虫之类原是极多,但段誉一生之中所曾经见过的蛇加将起来,也不及今日所见的十一。千百条蛇儿游到两人之前,便即伏地不动,蛇头向下,极是驯善,绝无昂首欲噬之态。木婉清心中也不禁有些害怕,眼见众蛇越来越多,挤满了山崖,鼻中闻到的尽是腥秽之气,寻思:“朱蛤叫声不止,不知将有多少毒蛇涌到,只怕召蛇容易驱蛇难。”当即掩上玉盒的盖子。朱蛤叫声虽停,群蛇仍是不动,说也奇怪,蛇儿虽多,却没一条游近两人身周五六尺的圆圈之内。   木婉清扶著段誉,道:“走出去试试。”两人向前迈了一步,身前的数百条蛇完全立即向旁让开,虽是形相狰狞可怖的大蛇,亦现畏缩之意。两人再前走了几步,群蛇又纷纷让道。木婉清大乐,说道:“我师父言道:莽牯朱蛤乃是天地间的异宝,她也只听过这朱蛤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么贵重的宝物,钟灵这小妞儿怎地舍得赠送于你?”段誉见她目光有异,忙道:“她……她是借给我的。只说拿了这玉盒,青灵子便听我的话。”刚说了这句话,肚子又大痛起来,抛下手中石块,身子发抖,站立不定。   木婉清忙扶他回到崖边坐下,段誉只痛得口唇都咬出了血,右手抓住木婉清的手腕,将她肌肤也抓成青紫。木婉清大是怜惜,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郎君,你肚痛越来越频,情形不妙。我瞧只怕凶多吉少。”段誉呻吟道:“我实在……实在抵……抵不住了。你……你一刀杀了我吧。”木婉清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有些极厉害的毒药,无法救治,若用以毒攻毒之法,反有灵效。你有没有胆子吞几个毒蛇的头?”段誉此刻只求速死,说道:“什么都好,快给我吃。”木婉清取出一柄小刀,往身前一条毒蛇的颈中割下去。   木婉清这一刀斩下去,那蛇竟是动也不动,听由宰割。她一刀便割下了那毒蛇三角形的头来,送到段誉口边,道:“你吞了下去吧!”段誉闭了眼睛,连吞了三个蛇头。木婉清选的这三条蛇,都是花纹斑斓,剧毒无比。段誉片刻之间,只觉腹中剧痛加甚,再也无法抵受,在地下大了几个滚,气息奄奄,动弹不得。木婉清大惊,一搭他的脉搏,只觉跳得越来越是微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加速的害了丈夫性命。她珠泪滚滚而下,抱住他的头颈,说道:“郎君,我一定要随你同去。”段誉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木婉清手起刀落,唰唰唰接连三下,又割了三个毒蛇的蛇头下来,待要吞食,自己口唇太小,放不进嘴中,心想:“毒蛇之毒,全在口中毒液。”于是凑著蛇嘴,吮吸毒液,只吸得一条,便已头晕眼花,昏了过去。   段誉见木婉清居然为自己殉情身亡,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对自己竟是一往情深若斯,奋著力气,将她抱在怀中,但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也即昏晕,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誉知觉渐复,慢慢睁开眼来,只觉阳光刺眼,复又闭拢,但觉怀中抱著一个温软的身体。他凝一凝神,再睁眼低头看时,只见木婉清一张苍白的俏脸,兀自靠在自己胸前。他心想:“我二人到了阴世,居然仍在一起,可见幽冥之说,倒非虚假。”却听得有人在远处说道:“既是长虫阻路,咱们便用暗器。”另一人喝道:“神君命咱们生擒活捉,你若伤了他,不怕神君怪责么?”段誉抬头向语声来处瞧去,只见四个黄衣汉子站在崖边,手中各执树枝,向自己指指点点,对遍地毒蛇极是害怕,不敢走近。段誉游目四顾,只是群蛇围绕,蠕蠕而动,满山阳光灿烂,宛然便是自己死去时的情景,他心念一动:“莫非我竟没有死?”只觉怀中木婉清的身子温暖柔软、吹气如兰,幽香扑鼻,竟也是好端端地。   段誉大喜之下,叫道:“我没死,我没死!”那四个黄衣汉子已等了良久,一直碍于群蛇阻隔,不敢近前,突然听他出声呼叫,倒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嘤咛一声,睁开眼来,低声道:“郎君,咱们到了阴世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你没有死,我也没死,这不是妙得紧么?”一名黄装汉子喝道:“眼下没死,待会再死也不迟,岳神君叫你去,快过来吧!”段誉死里逃生,心中欢悦无限,哪去理睬这些不相干之人的说话?又向木婉清道:“咱们居然没死,实是奇哉怪也了。我肚子也不痛啦,你这以毒攻毒的法儿,当真灵验。你的伤好了没有?”木婉清身子微一挪动,只觉背上伤处又痛了起来,她心中也是大喜若狂,笑道:“我不是中毒,蛇毒可不能治疗外伤。这蛇毒竟是害不死咱二人,想来咱夫妻两人,比毒蛇还毒得厉害。”原来一般蛇毒若是碰到伤口,进入血中,当即伤人性命,但若吃入肚中,只须口舌肠胃并无伤处,那便无害,是以若被毒蛇咬伤,用口吮吸毒液吐出,不致因此中毒。段誉和木婉清二人均是见识不多,不知其中道理,而段誉所服的断肠散剧毒,当真是以毒攻毒,被这三枚蛇头治好了。只是两人已昏睡了一夜,此刻已是第二日早晨了。   一名身材最高的黄衣汉子大声喝道:“喂,两个小子,快快过来。”木婉清从段誉怀中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未失,突然伸手向地,抓在一条毒蛇七寸之中,向著那汉子掷了过去。那汉子吃了一惊,急忙避开,不料木婉清连抓连掷,一条条毒蛇便如连珠箭价飞到。四条汉子惊恐叫骂,一面闪避,一面挥动手中树枝拍打。      第十一章  三善四恶   那些毒蛇一脱“莽牯朱蛤”的克制,登时活跃异常,两条蛇尾一卷,都已缠上拍打过来的树枝,跟著窜前咬啮。一名黄衣汉子脸上当即被毒蛇咬住不放。木婉清手不停挥,虽然臂上无劲,剑出去的准头却是不差分毫,只听得那身材最高的汉子大叫一声,一脚踏空,向崖下直摔下去。另一名汉子吃了一惊,又被毒蛇咬中了头颈。这条蛇禀性奇毒,咬中的又是颈中大血管上,那汉子立时毙命。余下一人身形矮小,窜上跃低,极是灵便,木婉清数十条毒蛇掷将过去,都被他一一避开,但那些蛇儿落在地下,纷纷往他腿上缠去。那人当真了得,居然上闪飞击,下避地攻,只是情势越来越是危急。段誉叫道:“你快爬下崖去,那就饶你一命。”   术婉清叱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四条飞蛇同时掷出,眼见那人为了躲开地下毒蛇的袭击,脚下接连两个踉跄,这四条蛇掷将过去,万万躲避不开,突然间一阵劲风卷到,他身前的数十条蛇儿同时被这股劲风荡开,只见一道黄影从岸下扑将上来,一掌将那汉子送到群蛇荡开后留出来的空地之上。一人哇哇哇的冷笑三声,站在当地,正是南海鳄神。   那黄衣汉子在半空中一个回旋,轻飘飘的落下地来,一见南海鳄神到了,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一声:“神君!”双膝发软,待要跪倒求饶,却是吓得太过厉害,连跪也跪不成了,全身软瘫,缩成一团。段誉和木婉清见南海鳄神忽又回来,不禁脸上同时变色。南海鳄神道:“我叫你擒这姓段的小子,怎地久去不归?你是想叛我么?”那人牙齿上下相击,说道:“小人……小人不……不……”这底下那个“敢”字,竟是始终说不出口。南海鳄神身形微摆,也不见他如何上前,已伸左手将那人胸口抓住,提了起来,嘿嘿狞笑,右手一把按住他的天灵盖,手掌一紧,抓住他的头发,忽然间用劲扭了两下,噗的一声,竟是硬生生将他的脑袋扭得身首异处。那汉子颈腔中鲜血直喷,南海鳄神却不闪避,躺鲜血喷得自己衣衫上血污淋漓。他似是十分得意,向首级骂了一声:“狗头!”双手向后一掷,那两截尸体都掷到了崖下。   他又是一掌推出,掌风荡开地下蛇群,大踏步走将过来,木婉清拉著段誉待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南海鳄神左手向前一探,那条手臂竟似徒然间长了一截,抓住木蜿清后心衣领,已将她提在半空,段誉只道他又将木婉清的首级拧下,大叫:“不可,不可,你杀我好了!”南海鳄神对遍地蛇群也是颇为顾忌,右掌凌空一击,泥沙飞扬,已击死了七八条蛇儿,提著木婉清反身一跳,已到了崖边,左足高高翘起,右足使个“金鸡独立”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后一晃一晃,便似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了木婉清性命,叫道:“小心,小心摔将下去!”   木婉清身子被两海鳄神抓住,半点挣扎不得,眼见段誉身在蛇群之中,群蛇蠢蠢欲动,忙将手中玉盒向他掷去,叫道:“接住了!”段誉双手一捧,居然将玉盒抓在手中。这“莽牯朱蛤”一到他身边,气息有异,群蛇又伏地。段誉求道:“前辈,你……你将她放下吧。”南山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只是咱们南海派只有徒儿苦苦哀求师父收录,从没师父来求徒儿的。我在那边山头上等你……”说著向远外最高一个积雪的山峰上一指,又道:“你须求我收录,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一跃,右掌贴住山壁,带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抓住了背心,迅速无比的向下溜去,只见他一只手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在空中微微一顿,想是他的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任意挣扎。到得后来,木婉清索性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见,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著地。南海鳄神丝毫没有耽搁,著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而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若是并肩而立,原是差不多齐头,可是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是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蒙蒙的谷底一纵一跃的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这一边的山坡较斜,上去便容易得多。南海鳄神踏著一条山涧上,水花四溅。木婉清寻思:“我袖里还有百枝毒箭,此时若施暗算,或能跟他同归于尽。但昨日我几枝箭明明是射中了他胸膛小腹,却一一都弹了出来。不知他真全身刀枪不入,还是衣内披著宝甲。”伸手轻轻在他背上一按,只觉衣内软软的并无铁甲,可是比之常人肌肤,却又坚硬得多,心道:“看来这人天赋异相,武功又是怪异之极。我若是轻举妄动,惹起他的狂性,那便不堪设想。”只听南海鳄神道:“嘿嘿,你想刺我一刀,射我一箭,是不是?我是杀不死、打不伤的。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他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半点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等上佳的良才美质,你又在哪里找去?”南海鳄神立时住足,说道:“此言不错。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反啸一声,东边山上,立时有人长声应和,南海鳄神说道:“到那边高崖顶上背那小子来见我,不可伤他性命。”那边山上之人又是长声应和。木婉清心下骇然:“这南海鳄神随口说话,声音便送过几个山头,这等功力,连我师父也是有所不及。那边山上的狐群狗党,除了大声叫嚷之外,话声便传送不远了。”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在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位郎君性子执拗无比,若是逼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淫恶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想:“他对我似乎只有侠义心肠,却无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甘心作此恶人的门徒,唉,好歹我总还能见他一面,只要他平安无恙,不从崖上摔下来那便好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经:“何以我对他关注如斯,倾心如许?木婉清啊木婉清,你一生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这人中气也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这才到了那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南海鳄神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就地小便起来。本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真如牛马畜生无异,急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心想自己容貌娇美,若是给他多瞧上几眼,只怕他兽性大发,什么师父门徒,全都不顾了。   南海鳄神拉好裤子,说道:“你罩住脸孔,那很好。待会有几个恶人到来,都是极横蛮的凶徒,若是见到你如此美貌,那就大大的不妥。”木婉清冷冷的道:“我是你高足之妻,别人胆敢对我无礼么?”南海鳄神摇头皱眉说道:“这几个狗贼太凶,太横!”   木婉清微笑道:“天下还有恶得过你,横得过你的么?”南海鳄神一拍大腿,气淘淘的道:“天下四恶之中,老子排名第三。不公道,不公道!老子总须争他个第一。”木婉清寻思:“‘三善四恶’之名,我确是听师父说起过的。那日我杀孙霞客之先,曾详细盘问过他师父的形貌行为,知道厉啸一起,南海鳄神跟著便至,却不知他排名第三。世上居然尚有恶过他的人,当真是匪夷所思了。”便问:“排行第一和第二的是谁?”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喝道:“你问来干么?存心羞辱于我么?你若嫌我不够恶,老子这便先宰了你,说不定就先挣个第二,也未可知。”说著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株松树之上。喀喇一声,那树登时断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哗啦啦的掉将下来。这松树虽不甚巨,树身也有茶碗口粗细,居然被他一掌击断,木婉清暗暗咋舌,心想,“天下第一恶人的名头,便算挣到,又有什么光采?但这人想到‘第三’两字,竟当作是奇耻大辱,我还是不去揭他这个疮疤,以免眼前吃亏。”当下更不言语,倚在岩上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道:“你怎么不说话?心中在瞧我不起,是不是?”木婉清摇头道:“我想‘天下第一恶人’这名头,该当属你才合道理。别人纵然凶横野蛮犹胜于你,但武功定是不及你了。”南海鳄神“呸”的一声,愤愤的道:“咱们须得好好再比上一比,将这排名改上一改。”木婉清心下琢磨:看来这四个恶人已经比试过了,分了高下,再定名次。此事我不能跟他多谈。说道:“岳老前辈,你大名叫作什么啊?日后我丈夫做了你门徒,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木婉清险险扑哧一笑,笑了出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这种人连自己父亲也骂,真是枉称为人了。”   只见他向东走几步,又向西走几步,没片刻安静,木婉清只瞧得心烦意乱,虽是闭上了眼,但脚步声仍是响个不停,说道:“岳老前辈,你不累么?干么不坐下来歇歇?”南海鳄神喝道:“不许你多管我闲事!老子就是不爱坐。”木婉清只好不去理他,心中又想起了段誉:“不知他是否已平安下山?倘若毒蛇阻路,那人不知是否能驱开蛇群?”悬念间,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极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木婉清只听得两声,便觉心旌摇摇,似乎神不守舍。南海恶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来啦!”跟著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声音仍是若有若无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木婉清只听得心烦意乱,问道:“这是第四恶么?”   南海鳄神怒道:“这婆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一下。”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的‘恶’字排在第二,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南海鳄神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我不知道。”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说道:“咱们老四叫‘穷凶极恶’,老大叫‘恶贯满盈’。”木婉清没料得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的长袍,满头长发,约摸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本是颇为娟秀,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被人用手爪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一个两岁大的男孩,粉装玉琢,甚是可爱。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是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定必是个狰狞可怖之极的人物,哪知一见之下,居然还颇有几分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隐藏著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急忙转过了头不敢再去看她。   南海鳄神道:“三妹,大哥四弟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道:“你要打架,总有日子,还怕少了你的么?木婉清,你说是不是?”木婉清被地一叫到自己名字,全身又是一颤,迷迷糊糊的似也神不守舍。她一惊之下,登时省悟,原来这叶二娘在使一种邪门的“摄魂大法”。她曾听师父说过,这种邪术最是厉害不过,只要与她日光相对,甚至只听到她的呼唤之声,只要定力稍有不足,便会身不由主的听使术之人差遣号令,他叫你向东便东,向西便西,成为他的奴仆,当下抱神守一,暗运内力,一面拉低面幕,连眼睛也蒙上了。   叶二娘笑道:“木婉清,近年来你恶名播于天下,跟咱们一起结拜,做我的五妹,那可也不差啊。三弟,你说好不好?”南海鳄神大声道:“不好!”叶二娘温温柔柔的问道:“干么不好啊?”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怎能再做我五妹?我有了你一个三妹,已经够了!”他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滚过来!那姓段的小手呢,怎么不带他来?”一人在十数丈外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见有人。到处……到处都找不到。”木婉清大吃一惊:“难道他……他竟然摔死了。”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人不敢走近,仍是结结巴巴的道:“小子在山……山谷中仔细寻过,没见到他尸首,也不见什么血迹。”南海鳄神喝道:“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胆敢骗我?”那人身前突然发出砰砰砰之声,原来是在跪下大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件重物飞了过去,噗的一响,那人再无声息了。木婉清听声猜测,知道南海鳄神扔了一块大石过去,将他砸死。   木婉清自己本已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人找不著段誉,她心中已是恨极在他误事,南海鳄神纵不取他性命,她也不能饶他。霎时之间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无尸首,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被大毒蛇吞了?不会,不会,他有‘莽牯朱蛤’在手,万蛇不侵。定是摔在隐僻之处,那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人明明见到尸首,却不敢直说?”想来想去,总是段誉十九已然死去。她与段誉分手之际,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有一线生机,却也肯就不胡里胡涂的死去。   正自心乱意烦,忽听得叶二娘抱著的那个小儿哭叫起来:“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啊。”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二娘轻轻摇晃他的身子,唱起歌儿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那小儿竟不受哄。南海鳄神不停的走来走去,他因段誉失踪,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吸他血,及早吸了吧。”叶二娘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   她初时见这个号称天下第二恶人的叶二娘,手中竟是抱著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儿,本已甚感奇异,听南海鳄神之言,叶二娘竟是要吸这小儿之血,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心想:“如何救这小儿一救才好。”但随即转念:“段郎生死未知,我自己也是性命难保,却去关怀别人,岂非好没来由?”可是听著叶二娘万分慈爱的哄那小儿,越听越是恶心难受。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要害一婴儿,却这般装腔作势,真是无耻之人。”叶二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惊了我的乖孩儿。”南海鳄神猛地伸手,一把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意。哪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他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娘嗲声嗲气的说道:“啊呦,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他。”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叔叔,他想害死你,可是他斗不过你妈。”   两人动手斗口,全教木婉清听在耳里,她心想:“叶二娘确应提名在南海鳄神之上,这南海鳄神一辈子也别想爬过她的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乎也知再动手也是无用,口中喃喃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子到这时候还不来,我可不耐烦再等。”叶二娘道:“三弟,你知不如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对头,可吃了点亏。”南海鳄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对头,是谁?”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神色不正,你先宰了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踌躇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宰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师了。”叶儿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吧,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见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却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点了它昏睡穴,让她睡这他*的一天两晚。”更不得叶二娘答话,伸指在木婉清腰头和臂下连点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阵昏眩,登时不省人事。   昏迷中不知时日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身上极是寒冷,耳中听到一阵桀桀笑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却无半分笑意,很像是一把利刀在钢板上来回刮动,一种金属磨擦之声,令人牙根也觉酸软。木婉清甚是机灵,知道只要自己一动,对方立时发觉,说不定又有什么暴虐的手段对付自己,虽感四肢麻木异常,却不敢运气活血,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人家的亏,你还赖什么?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个声如金属相擦的人说道:“二姊知道什么?一共七个敌人围攻我,个个都是一流高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个人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穷凶极恶’也到了。”她很想瞧瞧这“穷凶极恶”到底是怎么样一号的人物,却哪敢抬手揭动面幕?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有两人,另外从哪里钻出五个高手来?天下高手真有这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是亲眼瞧见的么?”叶二娘轻轻一笑,道:“若不是我亲眼得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个人一个使一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一把铁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来的那五个人,可又使什么兵刃?”老四腾地站起,大声说道:“当时你既在旁,怎地不助我一臂之力?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你才开心,是不是?”叶二娘仍是好整以暇的笑道:“‘穷凶极恶’,云中一鹤,谁不知你轻功当世无双?斗不过人家,难道还跑不过人家么?”   原来这老四“穷凶极恶”姓云,名叫中鹤,他听了叶二娘的话,更是恼怒了,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老四折在人家手里,你又有什么光彩?咱们‘四恶’这次聚会,所为何来?不是去找大理皇府的晦气么?这才叫做出师不利呢!”叶二娘轻轻一笑,道:“四弟,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佳妙的轻功,云中一鹤,当真是名不虚传。逝如轻烟,鸿飞冥冥,那两个家伙望尘莫及。”南海鳄神插口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鹤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内,此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叶二娘道:“你们老说什么大闹皇府,定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会儿可信了我吧。”云中鹤忽道:“二姊,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朝已过了三天,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莫非……”叶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呸!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难道他跟你一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跑,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担心他真的受到七人、八人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真应了他的外号,来个‘恶贯满盈’。”南海鳄神连吐口水,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怕过谁来?他在中原称王称霸十余年,岂能来到这小小的大理国,反而失手?他*的,肚子又饿了!”他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讯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的发出咕咕之声。叶二娘笑道:“小妹妹,你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装腔作势的睡著不动?你想不想瞧瞧咱们这‘穷凶极恶’云老四?”南海鳄神知道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木婉清的姿客,便是性命不要,也图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热的牛腿,掷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边去吃,去的远远的,别偷听咱们说话。”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的,我亲自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寻过,丝毫不见这小子的踪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谁救去了,我在这儿已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内这小子若是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木婉清芳心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既去寻过,认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当即捡起地下的牛腿,慢慢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疲乏,只是一动不动的静卧了三天,背上的伤口却已愈合。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这等爱才?”南海鳄神哈哈笑道:“这小子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恶之中,我岳老……岳老二虽争不到首位,说到门徒传人,那是我的徒弟第一无人可比。”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间少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呆子一个,会什么武功?除了胆子大之外,什么也不会。南海鳄神收了这样一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霉不可。”她在一块大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坐下来撕著牛腿便吃,虽是饿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一大块牛腿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饱了。她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幸,不来寻我,我便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心中一酸:“我便是逃得性命,还做什么人?”   如此心神不定,一恍又是数日。渡日如年的滋味,木婉清在几日中当真是尝得遍了。她日日夜夜,只盼山下传上来一点声音,纵使不是真的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日、漫漫长夜。每过一个时辰,她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他若真是有心来寻我,第一天、第二天中也必定来了,直到今日再不来,决无更来之理。他虽不会武功,却是侠义心肠,一团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他对我真是没一丝一毫情义么?”   最初一两日中,她心中总还存著几分期待,但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幸”之言,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虽说“段郎未必如此”,却也已知只不过自己欺骗自己而已。总算这几日中,南海鳄神、云中鹤、和叶二娘并没向她聒噪。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焦急,虽然不及上她,可也是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但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时时隐约传来。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心汉决计是不来的了。今晚乘著天黑,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则一到天明,那就再也难以脱身。别说这‘云中一鹤’号称轻功天下第一,就是南海鳄神自己,他只须决意追我,我定是无法脱出他的手掌。”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将养了六日六晚之后,虽是精神委顿,伤处却是好了七八成,寻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百丈,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这三人定是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决不会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一追远,我再逃走。”不料她一切设想得甚是用到,几次三番拔足欲行,心中总是牵挂著段誉:“说不定这负心汉明天真的来找我呢?明天若是不能和他相见,只怕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他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师,因而被南海鳄神杀死,那不是我对他不起么?”她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是下不了决心。   天色一明,反正她决断不了这个难题,反正要逃是逃不走的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木婉清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啪的一声,数十丈外的草丛中从空落下一物。木婉清心中一动:“那是什么?”当即伏下,听草丛中再无声响发出,于是悄悄爬将过去,要瞧个究竟。待得爬到草丛边上,鼻中已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她拨开长草,向前一看,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只见草丛中丢著六个婴儿的尸身,有的仰天,有的侧卧,日前所见叶二娘手中所抱的男婴也在其内。   木婉清呆了半晌,走近那男婴一看,只见他颈边两排牙印,咬了一个小洞,正在颈边的血管之上,想起南海鳄神的言语,登时了然于胸:“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真每天要吮吸一个婴儿的鲜血。她在峰上六天,已杀了六个婴儿。”瞧那六个婴尸,除了第一个身上衣著颇为光鲜,其余五人都是穿的农家粗布衣衫,想必她便是在无量山中的农家盗来。六个婴尸中有一个身上犹有暖气,但皮肉干枯,血已吸尽,那便是叶二娘适才投掷过来的了,木婉清杀人虽多,但所杀者无一不是先向她侵犯寻衅的江湖豪客,这等残害婴儿的行为,教她亲眼得见,又怒又惊,不由得全身发抖。   忽然间眼前青影一闪,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但见这人影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木婉清见了这等飞行神速的轻功,纵是师父到来,也是远远不及,突然间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霎时间百感丛生,千愁并至。   第十二章  望穿秋水   木婉清呆了一阵,将六具童尸并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盖在尸首之上。正掩埋间,突觉背后微有一阵凉气,她应变也是奇速,左足一点,已向前窜出。只听一阵金属相擦般的笑声自身后发出,一人笑道:“小姑娘,你丈夫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啪的一声,斜刺里一掌拍到,架开了他这一掌,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不容你染指。”云中鹤一抓不中,几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她便不是南海派门下。”   木婉清见这云中鹤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张脸也是长得吓人,笑起来时,一根血红的舌头一伸一缩,却宛然便是一条蟒蛇。只听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收了起来,逼著要据为己有。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这人也真是横蛮到了极处,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将过去。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收了起来?”他一面说话,一面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句话,觉得有理,猛得使个“千斤坠”,从半空中直摔下来,右足落在一块岩石之上,喝道:“那么我徒儿哪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七日来已是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敢讥笑于我?”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拨这两个恶人斗个两败俱伤,实有莫大的好处。”当即大声说道:“不错,段郎定是给这云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如何能够下来?这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段郎携到隐僻之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个厉害人物。”南海鳄神伸手拍拍自己的脑门,大声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会冤枉你么?”木婉清哭道:“师父,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真是三生有幸,一定要用心习艺,以光大南海派的门楣,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著你老人家眼巴巴的喝醋。哪知道云中鹤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儿,从此你老人家再也找不到这般像你的人。”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头。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模一样的聪明,像这样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替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向云中鹤扑了过去。云中鹤自知武功较他稍逊,又不如他这般笨拙易欺,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一时也说不明白,不愿跟他真个动手,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的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明得多,只见他一个竹竿般的瘦长身子在空中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与他相差一大截,追赶不上。两人刚到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还过来,云中鹤猛地一个长身,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吃一惊,右手一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了过去。云中鹤身在半空,凭空向左挪移半尺,避开了这枝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竟是长臂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但终是慢了一步,只觉脸上一凉,一张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云中鹤见到木婉清清丽绝俗的面容,呆了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娘儿好标致。只是不够风骚,尚未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双足牢牢钉在地下,运气反击一掌,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著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是如此。”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右手连挥,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声叫道:“还我夫君的命来。”云中鹤听著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唰唰两剑,向他刺了过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停,南海鳄神双掌左右拍到,掌风将云中鹤全身圈住。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乃是为了免伤咱天下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伸手在腰间一掏,双手中各已多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仍是只守不攻之势。   南海鳄神喜道:“妙极,十年不见,你又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木婉清情知自己若是加入战团,徒劳无益,当即向后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所携,乃是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银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著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若是给这“鳄嘴剪”剪上一口,或是给“鳄尾鞭”鞭上一记,休想保得性命。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一起,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了过去。南海鳄神左手的鳄尾鞭翻起,啪的一声,将钢抓荡开。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的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纯钢打就,本是坚牢无比,但那鳄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铸成,竟是将五根手指中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的三根手指,但他所练的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有作用,少了两根,威力登时减弱。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斜向外一推,云中鹤已乘机向外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什么事动起家伙来啦?”她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时变了。她第一是容不得天下有美过她的女子,而木婉清容貌之美,任何人一望而知。   木婉清见她手中又是抱著一个男婴,约莫三四岁左右,才知她适才下山,原来去寻觅婴儿,以便吮吸鲜血。   叶二娘这一回到峰顶,显然南海鳄神和云中鹤的架是打不成了。木婉清见到她眼中发出异样光芒,急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只听得那婴儿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你,山山要你。”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想到草丛中那六具童尸的可怖情状,再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抚慰言语,更是毛骨悚然。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实在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是难以抵挡。这十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他竟是丝毫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的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言语,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叶二娘上峰之时,看到二人的神情全是性命相捕,决非练武拆招,当下淡淡一笑,说道:“这十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南海鳄神和云中鹤都是一惊,均想:“她素来以绵软小巧的劲力见长,内功却是平平。这十年中她居然勤修武功,难道是遭逢明师,还是得到了什么内功秘笈之类的经典么?”要知武学之中,内功远较外门功夫为厉害,内功若是修到深湛之境,再猛恶的外功往往也为之所制。   南海鳄神正待说话,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贱妖妇,你抢了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窜到峰上,身法甚是干净利落。木婉清一看,只见这人身穿一件古铜色缎袍,手中倒提长剑,却是“无量剑”的掌门人左子穆,微微一怔,便已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活泼可爱,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著急。”说著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一亲,轻抚他的头发。左山山见到父亲到来,大声便叫:“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的,请还我吧。”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决计不还。”左子穆身子一颤,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久闻叶二娘每日要吮吸一名婴儿的鲜血,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属,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叶二娘咯咯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哪里有什么叶三娘了。”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是“天下四恶”中排名第二的叶二娘,几句话塞在咽喉之中,竟是说不出口来。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名门子弟,与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著太阳,察看他的血色,口中啧啧称赞,便似常人在菜市中购买鸡鸭鱼羊,拣精拣肥一般。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转眼便要将自己的亲生孩儿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当下长剑一送,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喉上直刺过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剑若是刺将过去,首先便将爱儿刺个透明窟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已换了一招“天马行空”,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仍是将山山的身子一移,挡在自己身前。   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了五剑,叶二娘却是以逸待劳,只是将山山的身子略加移动,将左子穆的剑招都挡了回去。云中鹤被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一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左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一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个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正要乘势将剑锋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那钢抓的手指一合,竟将剑刃抓住。原来云中鹤这对钢抓上装有极灵巧的机括,一按弹簧,钢指便即合拢,随心所欲,与大人的手指相差无几。   左子穆是一派宗师,剑法上有极深的造诣,虽然武功未能及得上云中鹤,但也决不致这么两招便即落败。他一惊之下,不肯就此撒剑,急运内力相夺,噗的一下,云中鹤右手的钢抓已插入他肩头。总算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鳄神削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的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无丝毫招架余地。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到咱们老大没有?”左子穆的右肩肩骨被钢爪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强忍痛楚,道:“你老大是谁?我没有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有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我今天早晨已经用过了早餐,左大掌门,你去吧,咱们不要你的性命。”左子穆道:“既是如此。叶……叶二娘,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我左子穆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咱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云中鹤松了机括,钢指张开,放脱了左子穆。他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左子穆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著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著肩头伤处,转头便走。木婉清将这一切情景都瞧在眼里,心想左子穆定是命门人弟子去劫夺附近农家的婴儿,前来以八换一,虽说父子情深,无可奈何,终究是太过自私,这么一来,转眼间便有八个小儿无辜丧命。她一时不及多想,纵身而出,拦在左子穆身前,喝道:“姓左的,你去抢夺人家儿子,来换自己儿子,羞也不羞?你日后还有脸做一派掌门么?”左子穆低下头来道:“姑娘问得是,左子穆再无颜面在武林中现世,从此封剑洗手隐居不出。”木婉清横剑说道:“我不许你下山。”   突然间数峰外传来一阵龙吟般的清啸之声。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呼呼相应,一溜烟般向啸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山岩之后。叶二娘却是漫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倒有三分侠义之心哪。”木婉清与她发著邪光的眼色一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剑柄,手心中渗出冷汗。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你这对眼珠子很美啊,我真想跟你换上一对。你过来,我先将你眼珠子挖了出来。”木婉清道:“要掉么?那也成。你先挖了自己的出来。”叶二娘道:“还是先挖你的好。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一个忙,去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左子穆原也不想和木婉清为难,但自己儿子在人家掌握之中,不得不听她的话,当下一挺长剑,喝道:“木姑娘,你还是依从叶二娘吩咐的好,也免得多吃苦头。”说著一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当当两声,双剑相交,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她攻左子穆乃是掩饰,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这三箭去得极是阴毒,只盼攻其不备,能够得手。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固是万分迅捷,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下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木婉清后心掷了过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一挡,那只鞋子顺著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木婉清右腰。叶二娘在这只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重伤之余,急运内力相抗。只觉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木婉清的后心。她眼前一花,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的胸口,左手便去挖她的右眼。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了过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折辱之惨。   突然间白光微微一闪,左子穆的长剑脱手向上空飞去,这股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三步。峰上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向长剑瞧去。原来这剑被一条钓鱼的鱼丝卷住,鱼丝尽头是一根竹杆,拿在一个蓑衣斗篷的渔人手中。这渔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乃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功夫大是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自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与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否也到了,斜目一瞧,果见一个短衣草鞋的汉子站在左首,这汉子腰间束著一条粗草绳,插著一把短柄铁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她倏地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著一人。东南角上是个儒生打扮的文士,右手持折扇,左手握著一卷书。西南角上的则是个粗眉大眼的赤足汉,肩头托著一柄五齿钉耙。四个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叶二娘心下嘀咕:“这四人若是武功差相仿佛,我一人怕难敌,好在老大他们都在附近,闻声即至,先料理这四人,日后攻打大理皇宫,也好少费一番手脚。”忽听得左子穆失声说道:“皇宫中的‘渔樵耕读’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著向四人团团一揖,只有那书生恭恭敬敬的作揖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那渔人抖动钓竿,只见长剑在空中一晃一晃,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国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哪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本已喜出望见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关心。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但是和这位……这位姑娘在一起。”那渔人瞧著木婉清,眼光中满是询问之意。木婉清道:“段公子本在那边崖上,这几天却不知去向,至今存亡未卜。”那渔人向她打量了几眼,喝道:“你……你便是那恶命远播的香药叉木婉清了?咱们公子爷在哪儿?快说!”   木婉清初时听那渔人关怀段誉,心中对他颇有亲切之意,但他对自己一出口便是恶声盘诘,倒似是自己害了段誉一般。她性子原本十分高傲,怎能忍受旁人如此无礼,当即冷笑:“你是谁?也配这么问我?”那渔人怒道:“你到大理境内横行,杀人无算,咱兄弟早就便要找你。你说出段公子的下落便罢,否则的话,哼哼!”木婉清道:“段誉已被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她一面说,一面指著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什么‘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样……”那渔人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   那执著五齿钉耙的农夫性如烈火,一听段誉已死,登时放声大哭,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一耙便向叶二娘当头砸了下去。叶二娘身形一晃避开,笑道:“你便是‘渔樵耕读’中的点苍山农了,是不是?”那农夫道:“不错,吃我一耙!”那钉耙拦腰横扫过去。叶二娘数日前曾见过那渔人和云中鹤相斗的身手,此刻见那点苍山农两招一过,每一招都是沉雄狠辣的劲敌,当即咯咯笑了起来,只笑得几下,那笑声突转哭声,叫道:“啊哟,大理国‘渔樵耕读’我的四个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这“渔樵耕读”四人,每一个年纪都和她差相仿佛,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心肝啊”这么叫将起来。点苍山农既悲且怒,将一柄钉耙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   叶二娘双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儿山山,竟是一招也不还手,只在他钉耙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点苍山农的钉耙越舞越急,始终是连她衣角也带不到半点。叶二娘的悲啼声仍是哀怨漫长,声音却渐渐响了起来。木婉清心念一动,叫道:“她是在招呼同伴。若是‘天下四恶’齐到,你们只怕抵敌不过。”便在此时,山峰之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这笛声清亮激越,调和了叶二娘的悲苦,若合符节。她哭声高扬,笛声也翻了上去,哭声倘是若断若续的有如游丝,那笛声也是飘忽无定的和她相配。木婉清暗暗惊讶:“莫非天下第一恶人到了。”   只见那樵子从腰间抽出短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是名不虚传,侍我‘采薪客’领教高招。”人随声到,著地攻将过去。采薪客一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的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将过去。采薪客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的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是略一踉跄,并未受伤。但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点苍山农和采薪客兵刃递将出去之时,反而大受牵制。左子穆大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   正混乱间,只听得笛声渐近,山后转出一个宽袍缓带的人来,双手持著一枝玉笛,兀自凑在嘴边吹著。木婉清见这人三绺长须,相貌甚是俊雅,尤其肤色如玉,脸孔和十根手指放在玉笛之旁,竟是一般的晶莹洁白。那书生快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神态甚是恭谨。那人口不离笛,眼光却向木婉清飘来。木婉清心道:“原来这人和渔樵耕读乃是一路。”那人一面吹笛,一面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采薪客短斧挥舞,点苍山农钉耙砸打,那人恍若未见,猛地里笛声高入云端,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一吹,玉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玉笛头前已指向她的咽喉。   这两下动作兔起鹘落,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纤腰微翘,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避开了玉笛指向咽喉中的那一点。那宽袍客右手使劲,玉笛脱身飞出,射向叶二娘的心口。到此地步,叶二娘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不用双手,将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玉笛抓去。宽袍客大袖一挥,卷起婴儿,说道:“拿来!”伸出了左掌。叶二娘刚抓到玉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热气几欲烧破她的掌心。这一下大出她意料之外,心头一动:“莫非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宽袍客左手五指前探,抓住玉笛,顺势将笛向她肩头击了过去,同时右手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他夺孩攻敌,每一招都是有如行云,潇洒自如,略无阻碍,神姿好看到了极处,似乎全不著力,但木婉清瞧在眼里,知道每一招也都是难到了极处,其间不但绝无厘毫之差,更是处处蕴蓄深厚内力。叶二娘当他接笛之时,一瞥眼间,看到他左掌掌心殷红如血,不禁一惊:“难道他已练成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朱砂手?如此说来,玉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的上乘内力,烫得玉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足下交差后退,轻飘飘的走上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不意大理境内,竟有如许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未得远迎,望乞恕罪。大理虽是国小民贫,亦当一尽地主之谊。”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蓦地里想起了一人,然转念又想:“虽与传闻中那人形貌相似,可是他如何会涉足江湖?”但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候么?”那宽袍客既不说是,亦不说否,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安危如何,还盼见告。”叶二娘咬著下唇,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间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突然眼前金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嗤嗤破空,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玉笛,一一击落,只震得他虎口隐隐生疼,暗道:“这婆娘当真了得。”只见她一飘一晃,有如鬼魅,再也追她不上了。再瞧那些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宽袍客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那渔人一挥钓杆,钓丝上卷著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剑柄,满脸羞惭,无言可说。那渔人转向木婉清,厉声喝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木婉清心想:“这些人个个武功卓绝,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然听得半山里一人大声叫道:“木姑娘……木姑娘……你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别害木姑娘!”宽袍客等一听,脸上都现出大喜若狂之色,一齐声道:“是公子爷!”木婉清苦候了他七日七夜,已是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著肩背,登时便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段誉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十三章  深怀厚恩   她虽打了段誉一记耳光,身子却仍是躺在他的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段誉抚著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这般横蛮的女子?”他脸色突转阴沉,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大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迫我拜他为师,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为难于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头一甜,又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手,立即赶来。木姑娘,你伤处痊好了么?那恶人没……没欺侮你么?”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长、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誉见她一发娇嗔,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道:“婉清,婉清!我这样叫你好不好?”说著低下头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渔樵耕读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婉清,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奇怪,怎么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石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执书的那个书生。段誉喜叫:“朱兄!”那书生将书扇放入怀中,抢前两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的这几句话,真唬得咱们魂不附体。”段誉还了—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那书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地大胆,孤身闯荡江湖。咱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咱们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那书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咱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脾气是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到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的讯息,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皱眉道:“什么四大恶人?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人呢?”那书生道:“适才咱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候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是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那书生道:“适才我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的一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著从怀中取出那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是了。王昌龄虽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但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   段誉随即高吟道:“映门准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那书生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原来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那书生尽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表示为主人者对蜀吏深情诚厚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说道:“朱四哥,难得你这般和气,适才那几位可就凶狠得紧。”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长听到公子爷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无状,姑娘恕罪则个。”心中却想:“近年来颇闻‘香药叉’的恶名,没想到竟是如此艳丽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他城府甚深,对木婉清虽是暗中戒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誉听得邀她同归,想必乐意。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又道:“在下听说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是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著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在下早就钦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若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棉薄的为是。”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处,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看五匹骏马,原来是采薪客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著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那可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不是富贵人家的弟子,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辈。我一个姑娘儿家,虽是与他订下了婚姻,这般没来由的跟著到他家里,好不尴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若是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发出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到他深夜来到房外,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语声甚是干涩。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高强武艺,但这时居然怕起这个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著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担心见著段誉的父母,自己事事应付不来,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著手,径向东行,走出了数里,并未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关著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他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迈开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说这七日七夜中到哪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只见前面柳荫下系著三匹马,一个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看见了,吃了一惊,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见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笑道:“大清早在这儿读书,兴致好得紧。”   朱丹臣笑著点了点头,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在读什么诗?”跟著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鹙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懂得他引述这首诗的用意,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只不过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而已。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的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咱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行。朱丹臣怕他著恼,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歌赋,段誉谈得兴高采烈,木婉清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   这高瘦汉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听他说话声音有如金铁相擦,支支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云中鹤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伸指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拉段誉的衣袖,两人便走向内堂。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寻人,但他极是机灵,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柜壁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面汤,叫声:“啊呦!”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了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加之云中鹤全没想到这酸秀才模样的人竟会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施余地,总算他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快速之极的半转身子,一碗热汤避开了半碗,余下的半碗仍是泼到了他脸上,登时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不料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盘,一齐向云中鹤飞了过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属,随著一股劲风直击过来。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云内劲布满全身,那些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全未损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狠费周章。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一物点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气,胸口徒然向后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一抓,两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折扇。朱丹臣这柄折扇的扇骨以纯钢打就,乃是他自幼习练的兵刃,进退如风,虽见云中鹤身手矫捷,但乘著他仓皇失措之际,或能一击而中。不料云中鹤非但避开了这一击,反以两根手指夹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惊,急忙运劲还夺。以内力而论,朱丹臣还差著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非落入敌人手中不可,幸好云中鹤满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汤汁油腻,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紧,竟被朱丹臣将扇子夺了回去。   这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不但应变灵活,武功更是厉害,大叫:“使钩杆的,使斧头的,决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抚仙钩徒”和“采薪客”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钩杆和斧头的那两个小子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条竹篙般冉冉而来。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绝尘而去,瞬时间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拉慢,让它透过一口气来,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是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然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怕,但这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蹄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了上去,不等段誉著地,已将他后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掀,带著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对她本来颇有恶感,但段誉这一堕马,自己为了阻挡著敌人而遥遥在后,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声飒然,一件兵器袭了上来,朱丹臣回扇挡架,嗤的一声响,将云中鹤的铜抓格开。云中鹤乘势向下一拖,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无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婉清,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就是我联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计,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不起来,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够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手,左手勾住了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又已遥遥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段誉回头眺望,一斜眼间,只见木婉清柳眉深锁,忧色甚深,不由得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低呼,只见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自己却已跃下马来,张开折扇,拦在道中。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间斜刺里冲向道旁的田野之中,绕过了朱丹臣,向段木二人追来。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叹道:“婉清,倘若咱们此刻骑的是你那匹黑玫瑰,料那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   那马转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并无躲避之处,只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一纵缰绳,便向绿柳丛中奔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一抬头,见那黄墙原来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清华观”三字。但这只是一瞥之间,心下飞快的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那便如何是好?我且躲在暗处,射这云中鹤一箭。”转身之间,坐骑已奔到了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突然间身子一顿,那马纵声长嘶,前蹄人立起来,再也无法前进。木婉清背上只感一凉,一回头间,只见云中鹤双手拉住了马尾。此人神力真当惊人,居然一拉住马尾,一匹全力驰骋中的快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动弹不得。   只听得段誉大声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啊!”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住口!”云中鹤哈哈大笑,说道:“这当儿叫奶奶爷爷也不中用。”木婉清右臂一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的肩头。木婉清当真机灵,一缩,已钻到了马腹之下,云中鹤手松马尾,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忽然道观中走出一个面貌秀丽的中年道姑来,右手拿著一柄拂尘,满脸笑容。   那道姑上前伸臂揽住了段誉,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木婉清见这容貌秀雅的道姑对段誉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圈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的喜欢之状,不由得心中醋意大生,顾不得强敌在后,一纵身便是一掌向那道姑迎面劈了过去,喝道:“你……你是他的什么人?”段誉叫道:“婉清,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心中气恼更甚,身子尚未著地,手掌上更增了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一举,尘尾在半空中圈了一个小圈,已卷住木婉清的手腕。木婉清只觉她拂尘上一股力量大得出奇,却又是柔和绵软,不带丝毫霸道,她被拂尘这么一扯,身不由己的往旁边一挨,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居然不知羞耻。”   云巾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暗想:“今日我云中鹤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娘儿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一出手,便将那木婉清攻势十分凌厉的一掌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他见识甚高,只看了一招,便知这道姑的武功甚是了得,一纵身上了马鞍,却不动手,只听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木婉清:“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开他。”那道姑呆了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著段誉的耳朵,笑道:“此言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真,也可说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的功夫,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怎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清,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著伸手护住了那道姑的颈子。木婉清再也忍不住,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便往那道姑射去。那道姑本来一脸笑容,看到毒箭射来,陡然间脸上变色,拂尘一挥,每一根银丝上似乎都生出吸力,将两枝小箭裹在其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摇头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妈,你别生气。”这五个字钻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她是你妈妈?”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他转头向那道姑道:“妈,这位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倏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的性命。”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瑶瑞仙子!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当著闯进一个人来,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瑶瑞仙子,你……和他动过手了么?”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在马鞍之上。他身形本高,这一站上马背,一个脑袋更如悬在半天,突然身子向前一伸,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向那道姑抓了下来。那道姑微一斜身,欺到马匹左首,拂尘一卷,击向云中鹤的左足,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抓一抓勾向他的背心,那道姑一矮身,已从马腹之下钻过,拂尘指出,千丝万缕的劲风射向他的右腿。云中鹤向前迈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朱丹臣喝道:“给我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手成拳击在他左腰,右手中的钢扇向他腿上点去。朱丹臣兵刃甚短,这近身肉搏,最占便宜。   云中鹤左手钢抓一挡,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瑶端仙子拂尘抖处,又袭向他的下盘,那云中鹤当真了得,以二敌一,双手钢抓飞舞,竟是不落下风。木婉清见他站在马背,胸腹不必守护,形势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从那马的左眼穿入。她这短箭剧毒无比,那马身子一颤,便即倒了下来。瑶端仙子拂尘圈转,已缠住了钢抓的五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瑶瑞仙子和云中鹤同时奋力一夺。云中鹤内力虽较对方为强,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钢扇,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尘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瑶瑞仙子左手一扬,腰间一条绸带夭矫飞出,又向敌人卷去。云中鹤骂道:“大理国中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双足在马鞍上一登,身子如箭飞出,左手钢抓勾住道观的围墙墙头,一个翻身,已至墙外。木婉清一箭射去,这飞箭竟还不及他身法快捷,拍的一声,短箭钉在墙上,云中鹤却是鸿飞冥冥,已然不知所踪。跟著当啷啷一声响亮,拂尘和钢抓同时落在地下。庭下四个人相顾骇然,均觉此人身法之快,实是从未所见。   过了半晌,朱丹臣才道:“瑶瑞仙子,若不是你出手,丹臣今日非死在他手下不可。”瑶瑞仙子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是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瑶瑞仙子,你还是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这四个恶人之后再说。”瑶瑞仙子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到王府中去干什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对她甚是恭谨,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道:“妈,这四个恶人实是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瑶瑞仙子摇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他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大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咱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瑶瑞仙子笑了出来,道:“亏你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被段誉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下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拭了拭眼泪。木婉清瞧得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被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可是她坚执不肯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著恼出家。”这么一想,对瑶瑞仙子大起同情之意,道:“瑶瑞仙子,我帮你御敌。”   瑶瑞仙子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我全不知情。”瑶瑞仙子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到‘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势,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也是名门之女子了。”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瑶瑞仙子道:“那么尊师是哪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无名客’。”瑶瑞仙子沉吟道:“无名客?无名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第十四章  夜袭王府   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无名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他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无名客”的名字。说话之间,忽听得门外马蹄声响,远远有人呼道:“四弟,公子爷无恙么?”朱丹臣叫道,“大哥,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片颗之间,四乘马来到清华观前停住,抚仙钓徒、采薪客、点苍山农三个人走了进来,拜倒在地,向瑶端仙子行礼。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周至,颇为厌烦,心想:“这几个武功都很高明,怎地见人便拜?”   瑶端仙子见这三人情状狼狈,点苍山农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采薪客身上血迹斑斑,抚仙钓徒手中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钓杆只剩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的伤怎样?”那点苍山农名叫董思归,听瑶端仙子问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大声道:“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瑶端仙子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董思归低下了头,道:“是!请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妃”,想是以往叫得惯了,无法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怎么不进来。”抚仙钓徒凌千里道:“侯爷在门外,他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下马。”瑶端仙子轻轻“啊”的一声,满脸惊讶之色,道:“高侯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凌千里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爷无法分手,背心上给她印了一掌。”瑶端仙子微一踌躇,拉著段誉的手,道:“誉儿,咱们瞧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走出观门,渔樵耕读四人跟在后,木婉清也跟著出去。   只见善阐侯高升泰伏在马鞍之上,背心上衣衫破烂,清清楚楚,现出一个掌印。段誉抢上前去,问道:“高叔权,你觉得怎样?”高升泰抬起头来,一见瑶端仙子站在门边,挣扎著要待下马行礼。瑶端仙子道:“高侯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高升泰已然下马,远远摔倒,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瑶端仙子道:“誉儿,你扶住高叔叔。”木婉清满脸疑云:“这姓高的武功非同小可,一枝玉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在武林中定是有极高的声誉名位,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也是如此恭敬?他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么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哪里像什么王子了?”只听瑶端仙子道:“侯爷既是有伤,请即回大理休养。”高升泰道:“是!”站起身来。木婉清见他一张俊脸全无血色,但站在当地,仍是神采飘逸,不由得暗自钦佩,只听高升泰道:“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极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瑶端仙子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一世,是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在清华观外防守。”转头向点苍山农董思归道:“思归,你即速去禀报皇上与王爷知道。”董思归应道:“是!”翻身便跨上了马背。他虽受伤不轻,身手仍是矫捷异常。   瑶端仙子道:“且慢!”低头沉想。几个人目光一齐集中在她脸上,但见她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上,如明珠、如美玉,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少女。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去,总不成为我一人,叫大伙儿冒此奇险。”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的头颈,说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董思归道:“我先去报讯。”纵马向北便行。凌千里牵过马来,让瑶端仙子、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瑶端仙子、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乘马,抚仙钓徒凌千里、采薪客萧笃城,笔墨生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只行出里许,迎面奔来一小队大理国的骑兵。凌千里向那队长招了招手,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心中忽生忧虑:“我还道这是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不定会瞧我不起。师父言道,男人越是富贵,越是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若是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来头呢!”她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勒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数不算?”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之事,不禁颇为尴尬,笑道:“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我……”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他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婉清,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过处,只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两人,不由得耳根子也红了。   傍晚的时分,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数百人的骑兵疾驰而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著“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著“保国”两个黑字,段誉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瑶端仙子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犹豫,也纵马跟了上去。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妈回来啦。”只见两名旗手向旁一让,一个黄袍人骑著一匹神骏高大之极的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胡闹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算你是他的父亲,那也不成。”只见这黄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极是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妈妈的多,像你的少。否则像你这般凶霸霸的神气,我可不喜欢。”只见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黄袍人佯怒道:“好什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爹,就是将功折罪,你别生气吧。”黄袍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放你不过。”双腿一夹,那白马行走如飞,向瑶端仙子奔了过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都是身披锦衣,甲鲜胄明,兵器擦擦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都是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牌上写著“大理国镇南国王段”七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著“保国大将军段”六字。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但见了这等威势排场,心下也是不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吗?”段誉笑著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霎时之间,木婉清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   木婉清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这大道上前后右左虽都是人,但她心中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孤寂,必须靠近段誉,心中才稍觉平安。只见镇南王在瑶端仙子马前丈余之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瑶端仙子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退了敌人后,我便回清华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吗?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瑶端仙子扳住了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段誉道:“很好,我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很生气,爹爹是不肯给我说话的了。你帮儿子去说句好话。”瑶端仙子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狠狠打一顿板子才成。”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瑶端仙子给他逗得一笑,道:“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瑶端仙子僵对无语,本来情势甚是尴尬,但给段誉嬉皮笑脸的一说,父子夫妇间登时充满了融融之乐。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瑶端仙子一纵马,说道:“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段誉纵马追去,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瑶端仙子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来取笑妈这个老太婆么?”   镇南王这时才转头向木婉清看了一眼,问道:“誉儿,这位姑娘是谁?”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的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明眸皓齿,秀雅端丽,不禁暗暗喝彩:“誉儿这孩子眼光倒是不错。”但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一个不知礼教的乡下女孩儿。”心中记挂著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著:“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住他的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损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心和颈中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的腰间。   只见镇南王头顶冒起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这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损耗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若是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手指了。”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他……他却又不会武功?”   抚仙钓徒凌千里骑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誉则与瑶端仙子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拥护之下,向大理驰去,却是将木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看来极得民心。木婉清见大理城内灯火处处,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甚是繁荣,她一生都在深山长大,这两年来虽到了不少城市城镇,但从未见过大理这般众百姓熙来攘往的景象。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的一条石路,大路尽头,耸立著无数黄金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一行人来到一牌坊之前,一齐下马。木婉清一抬头,只见牌坊上写著四个大金字:“聚道广慈”。   木婉清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皇帝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什么王爷、大将军之流了。”一行人走过牌坊,只见宫门上的匾额写著“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瑶端仙子横了他一眼,嗔道:“妙什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大监道:“娘娘吩咐下来,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瑶端仙子低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原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当下牵过母亲的马来,扶著她上马。   一行人折而向东,行了约摸两里,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写的也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肃静无哗的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瑶端仙子踏上第一级石阶,忽然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到了大门,说道:“爹,儿子请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爹有什么奖赏?”镇南王心下甚喜,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我便照赏。”瑶端仙子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升泰等到了厅上,便不进去了。段誉向木婉清道:“木……木姑娘,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木婉清实是不愿他离去,但也无法阻止,只得满肚委曲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高升泰以下诸人,站著直等镇南王父子三人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但凌千里、萧笃诚、朱丹臣等人却仍是垂手站立。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著“邦国柱石”四字,下首署著“辛酉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跟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一膝半跪,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这些人古怪真多。”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在山峰上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是恭谨肃立,大气不敢透一口,哪里像什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不出来?”大厅上虽是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半句声也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唬了一跳。高升泰笑道:“姑娘少安母躁,小王爷这就出来。”木婉清奇道:“什么小王爷?”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镇南王的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木婉清自言自语:“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什么王爷?”   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著善阐候、木婉清进见。”高升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亲却仍是大刺刺的坐著,听那太监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声道:“站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发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那太监报道:“善阐候、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其先为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身上,已历一百五十余年。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纪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夏绥安,是我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王,史称“女中尧舜”。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与宋朝向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其时正当天佑年间,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反而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哑然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时光玩过。”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咱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咱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在微笑。保定帝回视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美丽。”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这位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木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扳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恩。”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应不打你,那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她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人赞他“你很好”三字。此刻见木婉清犹如浑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吧。”木婉清接了过来,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   皇后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皇后转向保定帝,笑这:“有人给你送礼物来啦。”一言甫毕,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木婉清心中一惊,知是敌人来袭,但那人轻功好极,落脚处轻如落叶,而且来得好快。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抚仙钓徒凌千里的声音说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但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干笑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出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木婉清心下暗惊,虽知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瑶端仙子,以及渔樵耕读诸人个个均有极高的武功,但南海鳄神实在太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得凌千里道:“阁下高徒是谁?这镇南王府之中,哪有阁下的徒儿?”突然间嗤的一声大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花厅之门上悬著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晃,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他一对豆眼溜溜的一个滚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道:“老四说得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跟我去学功夫。”说著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听得南海鳄神一抓之中隐隐有风雷之声,知道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一掌拍去。两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的徒儿,关你什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人是我儿子,几时拜你为师了?”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帅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会,我就是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你教武功的方法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么?”   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形相像我,乃是天地间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位青年高手。”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了一掌,已知此人极是了得,正待对答,段誉已抢著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去再练二十年,再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懂得什么?”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喜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思?”南海鳄神一呆,怒道:“哪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么意思?”保定帝、镇南王,以及守在屋上的朱丹臣等听到段誉引用《易经》中的话来戏弄南海鳄神,都是不禁好笑。木婉清虽也不懂段誉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见,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错了半步,拦在他与段誉之间。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歌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得。似你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为人师,那不是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师傅不是饱学宿儒,便是有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南海鳄神吼道:“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他这一吼声如雷,镇南王府数百间屋宇中前前后后都听见了,妇孺之辈无不骇然失色。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中的一人,尽可拾掇得下,今日夫妇重会,不妨拿他来戏耍一番,以博夫人一粲,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段誉见父亲对己纵容,更是得意,道:“好,你有胆子便等在这里,我去请师父来,若是英雄好汉,可别逃走。”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三一生纵横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南海鳄神在各人脸上逐一瞧去,虽在高手环伺之下,却也是泰若自然,毫无戒惧之意。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南海鳄神留神倾听,从脚步声中,知道来的两个人都是不会武功之辈,落步涩滞,拖泥带水,只听得段誉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老家伙逃走了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的,这小子就是惹我生气。”说话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只见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的鼠须,瞌著一双红眼睛,缩著头颈,形猫极是猥琐,瑶端仙子等认得乃是镇南王府中管帐老师的手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王府中的仆役赌博。这时带著七分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著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   保定帝不认得霍先生是谁,说道:“罢了!”段誉挽住霍先生的手,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再找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内,我岳老二若不将他摔个稀烂,我拜你为师。”段誉眼光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若是不作数,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哗哗大叫,道:“来,来,来!”   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起来大理镇南王府。他一心只想擒段誉,要他作南海的一派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心中始微微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之中擒走段誉,实在大是不易,这时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那是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那时投鼠忌器,只好眼睁睁的让自己将段誉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力,决不伤你便是。”段誉:“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若打我不过,那便如何?”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我若打你不过,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啰里啰嗦的干什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在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人人都是看著段誉自幼长大,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高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初时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南海鳄神,但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要和他真的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轻易冒险?瑶端仙子爱子心切,首先出言搁阻:“誉儿莫要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皇后也道:“善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善阐侯高升泰道:“臣高升泰接旨。”他转身喝道:“凌千里、董思归、萧笃诚、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抚仙钓徒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老子也不伯。皇帝、皇后,你两个也上罢!”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大出常人意料之外,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性命,有自己两兄弟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领教一下大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凌千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一齐站定。只见保定帝微有笑容,神色宁定,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段誉说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教你的。你答不答应?”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段誉道:“好,那你答应了。拜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有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大犯武林中的公愤。你答不答应?”南海鳄神不怒反笑,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样。”   第十五章  凌波微步   段誉道:“就是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明你的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我才值得拜你为师。”南海鳄神道:“好吧!好吧!你尽说不练,玩什么诡计?”段誉指著他的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后……”南海鳄神不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段誉陡然间斜上一步,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背心的“陶道穴”。这一下出手完全不像练家子弟的姿势,但那“陶道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南海鳄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誉左掌已按住他腰间“意舍穴”,大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但两大要穴受制,冲解这两个穴道的内力相互牵制,他用力一挣,登时全身酸软。段誉已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头下脚上的往下摔去,腾的一声,南海鳄神一个秃秃的脑袋撞在地下。幸好这花厅中铺著地毯,并不受伤,但以他身份名位,被段誉这么一摔,脸上如何下得去?急怒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左手便向段誉抓去。   花厅上众人的武学造诣均是甚高,可是谁也没料到以段誉这么从来没学过武艺的文弱书生,竟会将南海鳄神摔得如此狼狈。众人一怔之下,见南海鳄神出抓凌厉之极,段正淳正要出手阻格,却见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极,只跨出一步,便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一抓避了开去。段正淳喝道:“妙极!”南海鳄神第二掌跟著劈到。段誉并不还手,只是向著他走上两步,又已将他这一掌化开。   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心中又惊又怒,只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突然间一声狂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抓了过去。这是他十年来苦练的绝技之一“毒龙抓”,本是要和叶二娘争夺“第二恶人”的名头之用,这时狂怒之下,已顾不得双爪若是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保定帝、皇后、段正淳、瑶瑞仙子、高升泰五人齐声喝道:“小心了!”但见段誉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惊觉到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顶,暗叫:“我命休矣!”但头皮和他掌心一触,立知段誉这一掌之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背上抓破了五条血痕。段誉一缩手,南海鳄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来,竟将自己额头上抓破了五条血痕。本来段誉连避三招,已然得胜,只是没想到自己不会内功,童心大起的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掌,险险被他擒住,当下脚步连错,躲到了父亲身后,已是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瑶瑞仙子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瞒著我,向伯父与爹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居然丝毫不动声色。”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教人家摔了一跤,快磕头拜师啊。”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著脸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挂脸,道:“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拜师呢,还是愿意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道:“都不愿。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连自己也瞧不出其中的诀窍,低声在段誉耳边道:“你别伸手打他,乘机拿他穴道。”段誉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声道:“不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为之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来说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应拜我为师了。”南海鳄神大吼一声,一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了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将南海鳄神的一掌避开,只听得喀喇一声,南海鳄神这一掌的掌风击烂了一张茶几。段誉凝神一志,口中轻轻念道:“山地剥,火地晋,进无妄,转中孚。水火既济,地火明夷,退损位,斜归大壮。”竟是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进直退。南海鳄神的掌法越出越快,力度越来越强,花厅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子、茶壶、茶杯纷纷随著他掌风而坏,但自始至终,竟是打不到段誉身上半分。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段正明和镇南王段正淳兄弟二人,早已瞧出段誉脚步虚浮,确是不会半点武功,只是不知他得了哪一位高人传授,学会一套神奇之极的步法,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若是真和南海鳄神对敌,一招间便已毙于敌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鳄神掌力再强,始终打他不著,看二人斗到第四十八招时,段氏兄弟相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忧色,心中同时想到:“这南海鳄神若是闭起眼睛,根本不去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那便有打到他的时候。”但见南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大,竟未想到这个法子。他一拳一掌向段誉打去,不论他如何迅速变招,段誉的身子总是转在他掌力决计及不到的方位。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可不受损伤,要想打倒对方,却也是万万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段誉的脑袋左侧划了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倘若这一下偏右一寸,段誉已然尸横就地。段誉耳上疼痛,心中怯意更甚,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错。”瑶端仙子疼惜儿子,插口道:“誉儿已与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心中还嫌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是我的儿子,不用你管,我担保他死不了。”瑶瑞仙子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迟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穴道方位,左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右手抓住了“气户穴”。他全无内力,虽是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是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突袭对方面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之道,一窍不通,南海鳄神手指抓到,他根本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仍是抓住他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著,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在两处穴道上忽遇阻碍,双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不听使唤,再也伸不过去。他吸一口真气,再运内力一冲。段誉双手之上,感到各有一股极强的热流汹涌而上,登时身子摇摇晃晃,立足不定。他知道眼前局势危急,只须双手一离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是说不出的难受,还是勉力支撑。段正淳和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当即伸出一指,抵在他后心的“大椎穴”上。大理段氏的“一阳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的绝技,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去,南海鳄神全身一震,慢慢软倒在地。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加催内力。段誉渐渐回复如常,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暗中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花厅上众人均是了然于心,但即是如此,南海鳄神是折服在段誉手下,实是无可抵赖。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跃起身来,两只眼睛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决计是不肯拜师的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我岳老三是决计不做的。”说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向段誉磕了四个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三给你磕头。”段誉呆了一呆,未及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突然间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著砰的一响,一个人掷进厅来,却是镇南王府中的一名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功虽然不及渔樵耕读四人,却也并非泛泛,竟被他一举手便将心挖土去,段正淳、高升泰虽在近旁,却也不及相救。众人相顾骇然,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好好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笑道:“我是侥幸得胜,全亏爹爹相助。下次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么本事叫他吃苦头。”说话之间,萧笃诚和凌千里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了,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原来那日在山崖之上,南海鳄神将木婉清掳去,段誉迷迷糊糊拔足欲追,只跨出数步,便踏在一条大蟒蛇身上。那蟒蛇身子又圆又粗,长满了黏液,段誉一个立足不定,向后便倒,骨溜溜的从山崖上滚将下去。他在危急中双手乱抓,抓住了一根树枝,其时生死系于一线,既是抓到了物事,那是死命也不放松了。段誉身子一晃,踏上了崖边的一块岩石,耳边只听得轰隆轰隆响声不绝,滚滚江水,如雷鸣般在脚下奔驰而过。他定了定神,细看周身情势,悬崖笔立,向上攀援是无论如何不成的了。若是向下,翻入江中也是死路一条。只有向左爬行,尚有可资落脚之处。当下顾不得爬过去前途如何,手足并用,战战兢兢的一路爬行。   他爬一会,休息一阵,遇到险峻之处,更是鼓足了勇气,这才攀越而过,直爬到黄昏日落,眼见前面仍是千岩万石,丝毫不见坦途,不由得暗暗气沮,又爬了一会,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景物,依稀似是见过。他定了定神,凝视青山浊水,不禁叫了出来:“啊,是了!我从湖底石洞中出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色。”   段誉认明了周遭景物,心下大喜:“从此处过去,再爬过几座危崖断涧,便有山路,只须再行十七八里,便是‘善人渡’了。”但他一念及石洞中那玉像的绝世姿容,心念奔驰,再也抑制不住,只觉但教能再去瞧瞧那座玉像,便是一生一世被困在地底,也是心所甘愿。当下再也不顾及其余,一路爬将过去,只爬得数十丈,便到了地道出口处的小洞。他钻了进去,循著旧道,回到那石室之中。   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但石室四壁镶以明珠,发出柔和光芒。段誉怔怔的望著那尊玉像,心想:“幸好这只是一座玉像,不是活人。要是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少女,我段誉真为她身败名裂,死而无悔。不论她要去干什么,纵是大逆不道、奸恶阴险之事,只怕我也难以拒却。段誉啊段誉,世间无此女子,总算是你不幸中的大幸了。”他站在玉像之前,一直站到骨酸脚软,仍是丝毫不觉疲倦,什么南海鳄神、什么木婉清,全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便在玉像脚下昏昏睡去。   睡梦之中,那玉像果真活转,递了一把利刀给他,要他去杀三十六个无辜男女,段誉接过刀来,顺手乱杀,片刻间便杀了七八十人,满地滚的都是头颅。那玉像微微一笑,甚是嘉许,要他再去刺杀自己的父亲。段誉坚决不肯,那玉像道:“你不听我吩咐,那便快快自杀。”段誉毫不犹豫的举起刀来,往自己心窝中一刺,一惊之下,大叫一声的醒来,满头冷汗,吓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只见石室中阳光斜射,原来已是做了一夜恶梦。   他望著玉像,又是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时辰,忽然想起:“这石室深在地底,这阳光却是从何而来?”顺著阳光的来路寻去,只见石室右上角悬著一面铜镜,那阳光是从镜上折射而至。他向那镜子瞧了一阵,隐隐见到镜上似有图形文字,心念一动:“这石室中到处都放满了铜镜,只怕镜上都有什么古怪。”随手从石室角落里取过一面镜子,擦去镜面上的灰尘铜绿,果见镜上刻著一条条斜线直线,线旁注著“一步”、“两步”、“半步”等等字样,每条线的尽头,又注著“同人”、“大有”、“归妹”、“谦”等等小字。   段誉读过“易经”,知道“同人”、“大有”等等,乃是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名,各有方位。他翻过镜子,只见镜背刻著“凌波微步”四个古篆,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出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他脑海中缓缓流过:“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艳丽的句子形容的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皎若芙蓉出绿波”,但段誉觉得,用之形容眼前这个不言不动的玉美人,却仍是大大的不够。   他手中拿著那面铜镜,呆了半晌,又想起玉像脚下那块铜片上的字来:“汝既磕足千头,便已为我弟子,此后遭遇,惨不堪言,汝其无悔。本门绝世武功,尽在各处石室之中,望静心参悟。”数日前他与玉像相别之时,曾道:“神仙姐姐,我不做你弟子,你的绝世武功我也是不学的。”但此刻向那玉像又多瞧了几个时辰,心中痴痴迷迷,已是全无自主,心想:“各处石室中有什么绝世武功?那定是刻在铜镜上的这些图形文字了。神仙姐姐叫我学武,我是非学不可的。”翻过镜面,想象《易经》中的六十四卦方位,一步步的走将起来。   初时依著铜镜上所刻的方位步数而走,不明其中的奥妙所在,有时镜上所注步数极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后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豁然贯通。更有时须得跃前纵后,方能依循镜上的指示。段誉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直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快乐,实不下于读书。”又想:“我不愿伤人杀人,这才决意不肯学武。这步法不能伤害别人,却能避去恶人的加害,学了有益无害。即是其他武功,学了用以救人自卫,也非坏事。”他一想通此节,学得更加勤了。   如此一日过去,镜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二三成。到得晚间,腹中饥饿不堪,便取出“莽牯朱蛤”,由得它纵声大叫,引来一些蛇儿俯伏在地,段誉选了一条宰杀,到江边拾些枯柴枯草来烤熟吃了。数日之间,除了食蛇睡觉,没一刻不是浸沉在这“凌波微步”之中,有时怠懈起来,一抬头看到玉像,便觉那美人脸上似有愠色,嫌他太不用劲,心中一惊,又孜孜不倦的钻研起来。   第四日午间,已是全部了然于胸,自觉镜上所注,前进后退,亦已演习纯熟。这几日来他心中常想:“木姑娘落入南海鳄神手中,时日已久,我须得快去救她出来。”但每次和玉像的目光相接,一个人便如中邪著魔一般,再也没想到木婉清身处危境。这时下了极大决心:“先救木姑娘,再回此处也是不迟。”于是将那面铜镜放回原处,一瞥眼间,见地下另一面铜镜上花纹斑斓,也是刻满了图样文字。   他知道若再练习这面镜上的功夫,又非数日不可,心道:“段誉啊段誉,那位木姑娘被恶人擒住,度日如年,你若不去救她,如何对得人住?”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另有一个念头:“我在此长对玉人,何等快乐?我又没本领去打败南海鳄神,只有拜他为师,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啦。”他胸中天人交战,踌躇良久,总觉倘若不去救出木婉清,忒也无情无义,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纵然自身必遭苦厄,那也说不得了,当下向那玉像长揖到地说道:“神仙姐蛆,若能凭著你教我的‘凌波微步’,逃脱那南海鳄神之手,日后我每一年中,都来陪你半年。”   当下左足跨出,踏“中孚”,转“既济”,便要用这“凌波微步”,走出洞去,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路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登时瘫痪在地。段誉大惊之下,想伸手撑地,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能听心意使唤,便是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像一个人在梦魇之中,愈是著急,愈是使不出半点力道。   原来这铜镜上的“凌波微步”,乃是一种极上乘的武功,在身负深厚武功之人加以习练,身子的动作和脚步与内力息息相关。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再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身中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熟习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逆转,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段誉惊惶之中,出力挣扎,但越是使力,胸腹间越是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听天由命的不动,说也奇怪,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他这么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直到次早明晨,仍是无法动弹,心想:“神仙姐姐脚下的铜片上明明写著:‘此后遭遇,惨不堪言,汝其无悔?’我在这里生生的饿死,还不能说是‘惨不堪言’。”   这一日早晨阳光斜照,到得辰牌时分,阳光照到一面铜镜之上,反映到段誉眼中,微感眩耀,他想侧头避开,但头颈转动不得,依稀见到铜镜上刻著“未济”、“小过”、“震”、“屯”等字。既是无法避开,索性看看镜上的文字,思考起来。他在第一面镜上所学,只是六十四卦中的三十二卦。恰巧这面镜上记载的,正是余下三十二卦。他脚下不能走幼,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到得傍晚,已想通了十余步,心中烦恶之感亦是大减。   翌日午间,这三十二卦已是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两面铜镜上所刻的六十四卦,从“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圆而至“无妄”时,自知功德圆满,一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著思念浑转,也走了一个大圆,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段誉又惊又喜,生怕忘记,将这六十四卦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数日未曾进食,竟是不感如何饥饿,他向玉像一揖,说声:“多谢!”急从石道中奔出,寻觅旧道,到了“善人渡”,然后回无量山来,终于与木婉清相会。   他向伯父伯母及父母叙述洞中学步的经过,将玉像之事略过不提,只说见到两面铜镜,学到镜上所记的步法。他觉得在这许多人之前,详细讲说自己如何为一座玉雕女像发痴,未免太过不好意思,而木婉清听了,更非大发脾气不可。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伏有一种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内功极其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出了一二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原地。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说说家常话。”转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把!”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牌楼之外。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这一桌除了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哪里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芳心自是不免暗喜。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只是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来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瑶瑞仙子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站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来。瑶瑞仙子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瑶瑞仙子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道:“正该如此。”   瑶瑞仙子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一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做舒白凤吗?”瑶瑞仙子笑声:“你怎知道我名字?”   木婉清颤声问道:“你……你当真便是舒白凤?你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瑶瑞仙子见她神情有异,但仍是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枝毒箭往瑶瑞仙子当胸射去。筵席之间,四人言笑宴会,亲如家人,哪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瑶端仙子武功虽较木婉清为高,但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乃在木婉清背后,一见情势不对,食指点出,正是“一阳指”的神技,但这一指只能控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谈笑间便飞箭杀人,她这毒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抖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脚下使出“凌波微步”,身形一晃,从斜刺里穿了过来,挡在瑶端仙子身前,卜卜两声,两枚毒箭射入他的胸口。木婉清同时觉得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的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提起木婉清的后心,喀的一声,已拘断她右臂的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的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舒白凤,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药,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瑶瑞仙子向她瞪视一眼,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当即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一拔,将两枝短箭拔出,然后在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段誉中箭之后,神智立时迷糊,昏倒在母亲怀中。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著伤口,见流出来的血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瑶瑞仙子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搭他脉息,只觉跳动虽是无力,却甚均匀,于是又回到暖阁中来。段正淳问道:“不碍吧?”瑶瑞仙子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瑶瑞仙子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说:“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要,这等鬼域伎俩,不教人笑歪了嘴么?”木婉清说:“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瑶瑞仙子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舒白凤,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的兵刃乃是拂尘,名字叫作瑶瑞仙子,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瑶端仙子舒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也是个美貌女子,右手缺了三根手指的,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那女人姓康……”舒白凤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微一沉吟,向段正淳道:“正淳,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段正淳道:“白凤,过去的冤孽,你何必放在心上?”舒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舒白凤回手一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一让……   第十六章  两代孽缘   段正淳侧头避开了那一掌,嗤的一声,已将舒白凤的衣袖拉下了半截。舒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白凤,你……”舒白凤双足一登,轻飘飘的跃到了对面屋上,跟著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远远听得凌千里的声音喝道:“是谁?”舒白凤道:“是我。”凌千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眼见她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却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的手臂,喀的一声,接上了她的关节。木婉清心想:“我用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段正淳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双眼望著舒白凤跃出去的窗子,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似这么自斟自饮,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木婉清越来越不耐烦,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说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段正淳并不答话,忽地站起身来,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著右掌又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睛始终向著前面,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功力不够,还不能学。再说,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棺材之中。”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常常习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镇南王,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是我的太师父么?”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练一次,便要发一次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入棺材之中……”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不要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著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无名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道:“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的背后,谁也不见,我从小便是这样。”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被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著头,轻轻咬著左手的小指头儿。段正淳见著这等情景,不禁心中一酸。   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了?多喝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心中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段正淳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不与你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她是从来不见男子的。”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李亚婆去买。有一次李亚婆病了,叫他儿子代买,师父很是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狠狠的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嘿,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他,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木婉清突然间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便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她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么?”段正淳道:“但教我力之所及,一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咱们作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的脸色却越来越青,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道:“你……你不答应么?”段正淳喉音涩滞,语气却极是肯定,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木婉清心中冰冷,颤声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道:“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道:“不能!”木婉清道:“我去问他,为什么不能?”段正淳道:“誉儿也是不知道的。”他见木婉清的神色凄苦,便如是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啊?”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亲生的母亲。我……我是你的父亲。”木婉清脸上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再无半分血色,道:“我不信,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那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著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著三分倔强,三分凶狠。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修罗刀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秦红棉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爸爸。”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爸爸也死了。”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的眼光突然明亮,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此话当真?”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舒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若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跟我就走,永远不许再想起舒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木婉清的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乃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道:“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突然间东边屋顶上啪啪啪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著高升泰和凌千里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本位,不得妄动。”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进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放眼放去,四处屋角上都伏满了人。要知他这镇南王府广延宾客,收罗了四方不少武功高强之士,由善阐侯高升泰及渔樵耕读四人接待统率,一旦有警,自是人人奋起。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够了。你随我去,从此,我对你百依百顺,决不骂你半句,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么?”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姊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浪心头一震,道:“阿宝,是你!你也来了。”木婉清一侧头,只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竟是万劫谷中的钟夫人。她身后站著三人,一是叶二娘,另一是云中鹤,第三个却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赫然却是段誉。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一惊之下,神智反而清醒,却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是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   段誉听木婉清仍是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也是一样。”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是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西纵去。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哪里去?”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迅速。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一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倒栽下屋。她脚下丝毫不停,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被南海鳄神劫走,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一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一勾,叶二娘咯咯娇笑,中指向他手背上弹去。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秦红棉伸出一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儿子的性命,要不要了?”段正淳一惊住手,知道秦红棉生性怪僻,对自己的元配夫人舒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便伤了段誉的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淡了,听他说得如此情急,心中一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应?”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姊姊,这个负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三先生,咱们走吧!”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著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的屋上,跟著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钟夫人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投鼠忌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对面这两个女子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阿宝,你……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的乱叫什么?”段正淳道:“阿宝,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我见了段公子,便知是你的孩儿……”声音也柔和起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又也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舒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咱们或许便还了你的孩儿。”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著段誉,越奔越远。高升泰和凌千里等,四面攻击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升泰道:“小王爷……”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   他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人各归原位。”突然身形一晃,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阿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胸口的“膻中”大穴。钟夫人猝不及防,身子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慌,道:“阿宝,你怎……怎么啦?”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的指风射出,已中她的“肩贞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的搂住,不约而同的向他恨恨的瞪了一眼,心中均想:“又上了他的当。我怎地如此胡涂?这一生中上过他如此大当,事到临头,又是不知提防。”段正淳说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些回房休息。千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升泰和凌千里躬身答应。段正淳挟著二人,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及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两人腿上要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拍开两人之前的要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到今日你还来欺侮我姊妹俩。”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在这里先行陪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见面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阿宝,你越长越秀气啦,怎么一点也不老?”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阿宝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著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叹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没想到腿足麻痹,半点也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左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筱筱而下,放声大哭,哽咽道:“你……你又来说这些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之时,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段正淳口中说了出来,当真是心酸甜蜜,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此人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著段正淳说的。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阿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严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见她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渎,问道:“阿宝,你嫁了怎样的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品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说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是为何?阿宝,你那万劫谷,是在哪里?”   窗外忽然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凌千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跟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段正淳更是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瑶端仙子走了进来,后面跟著一个极丑的汉子,好长的一张马脸……   进来的正是万劫谷谷主钟万仇。钟夫人见丈夫突然到此,且是与段夫人舒白凤偕来,更是倍增诧异。原来秦红棉记挂爱女,来到万劫谷师妹处寻觅,查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秦红棉与叶二娘有旧,师门颇有渊源,虽然向不来往,但一听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之中,当即偕同前来。钟万仇对这个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当下顾不得创伤未愈,自己又是假装已死而在深谷中隐居,半夜中跟踪妻子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遇到舒白凤忿忿而出,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起手来。正斗到酣处,只见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香药叉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钟万仇说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舒白凤道:“你到哪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舒白凤问道:“为何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舒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他风流习性不改,这马脸汉子的话倒是不可不防。”一问他夫妇的姓名来历,知道钟夫人便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心下更是嘀咕,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那镇南王府四下里虽是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谁敢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钟夫人师姊妹俩这番嬉皮笑脸,窗外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舒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礼自防,却是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兴,绕著她转来转去,只说:“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点,转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子被你们掳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肋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道:“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的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公子为南海鳄神等人掳去,拙夫要他们放,他们未必肯放。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你请回吧,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了。”舒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待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说道:“你这人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小王这点穴功夫虽是粗浅,旁人却也解救不得。时候一久,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若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贼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却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的穴道?啊哟!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点上一指。”钟夫人白了他一眼,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什么好笑话的?我就是不能吃亏。”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身穿黄缎长袍,三绺长须,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国皇帝保定帝段正明。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空一指往钟夫人胸腹之间点去,隐隐似有一道白线,便如严冬之时口中呵出的热气一般,激射而出。钟夫人只觉丹田上部一热,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身不由主的站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色,张大了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不信世间居然真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点头,道:“善阐侯已跟我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能扣人为质。”段正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极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说:“你扣人为质,意图交换,岂非自坠大理段氏的名声?咱们堂堂皇室子弟,怎能与几个草莽女子相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位请便吧。三日之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要人。”钟万仇道:“我万劫谷极为隐秘,未必你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他是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询,但如对方问及,自己却偏又不说。哪知保定帝竟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的外号叫作“见人就杀”,性子固是暴躁异常,隐居以前在武林中更有极大的声名,寻常江湖豪客一听到他的踪迹到了百里之内,便即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是以神农帮帮助司空玄一想到钟灵是他女儿,便即惧怕异常。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魔头竟是暗暗震慑,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一听他说“送客”,便道:“好,咱们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可没一个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气冲冲的大踏步出房。钟夫人扯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姊姊,咱们走吧。”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见他木然不语,心中酸苦,眼圈儿登时通红,狠狠的向舒白凤一瞪,低头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纵跃上屋。善阐侯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一个好人!”一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的跃去,眼见镇南王府已然走尽,将到围墙,他提气一跃,左足跨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人,他本拟落足之处的墙头上竟然站得有人,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抢在钟万仇之前,而且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拿捏之准,实是妙到了颠毫。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后固是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让开!”双掌齐出,向高升泰击了过去。他心想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头,就算对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在他身旁墙上。眼见双掌便要击到对方胸口,只见高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铁板桥”,双足仍是牢牢钉在墙上,全身如一条飞桥相似,让开了钟万仇双掌之一击。   第十七章  归去来兮   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高手过招,实是半分相差不得,钟万仇在武功修为未必便较高升泰输得多少,但这一著失了先机,胸腹下肢,门户大开,变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并不出手袭击,钟万仇真气一沉,双足已然落地,跟著钟夫人和秦红棉双双越墙而出。高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大袖飘动,洒脱出尘,说道:“恕不远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坠,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有出丑,一摸之下,方知裤带已断,原来他从高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不是高升泰手下留情,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   且说香药叉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遇到段王妃舒白凤和钟万仇喝问,她听而不闻,迳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她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只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树之上,喃喃说道:“我宁可死了!”她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的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够怪她?镇南王段正淳却是我的父亲,虽然他对母亲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若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偏偏这个心愿他决计无能为力。母亲不能和父亲成为夫妻,大概是舒白凤从中作梗,所以母亲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何况舒白凤出家作了道姑,想来父亲也很对她不起,令她甚是伤心。我射她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竟不跟我为难,看来她也不是凶狠恶毒的女子……”   她左思右想,越想越是难过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只要有片刻不去想他,也是无法做到,每当段誉英俊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她又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父亲也有了,母亲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伤什么心?”然而一个人陷入了情网之中,那柔丝是愈缠愈紧,她既在无量山峰上苦候了七日七夜,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由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我若是涌身一跳,心中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慢慢沿著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升,照得江面上如万道金蛇乱舞,只觉眼前景色壮丽无比,倘是一跳而死,这般景色就再也看不见了。   正悄立江边,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的一块岩石之上,坐得有人。只是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是穿著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到了江边良久,一直没有发觉。木婉清看了他几眼,心中一惊:“这多半是个死尸。”她杀人如麻,自是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便快步走将过去。只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身文风不动,连眼皮也毫不闪映,显然又不是活人,便道:“原来是个死尸!”   但仔细又看了一会,见那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他脸颊,却是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跳似停,木婉清不禁大奇,说道:“这人真怪,说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吧,却又像是死人。”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却不见背后有人。这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一望无际,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大声说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她退后两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除了这怪人之外,再无半个人影,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却是确在说话。她大声喝道:“谁在说话?”那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那声音道:“没有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极迅速的连转三个身子,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当真没半点异状。   她知道定是眼前这个青袍客作怪,大著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我说话么?”那声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得有何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什么说没有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界上没有我了。”木婉清陡然之间,只觉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道:“你……你是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要去变鬼,又为什么这样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么也不怕。”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一个法子,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事,变不……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用理他。我有法子,叫你哥哥变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一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忙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音道:“我给你办成此事,你用什么谢我?”木婉清凄然道:“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那声音道:“现下你没有,将来或许会有。”木婉清道:“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那声音道:“只怕到了那时,你又抵赖不肯。”木婉清道:“我决不会抵赖得!”心想:“世上又有什么物事,能及得上段郎成为我的丈夫?就算我做了皇帝,将帝位让给这个怪物也不打紧。”那声音道:“女子的说话很靠不住。要是你将来不肯给我,我便如何?”木婉清道:“你这般神通广大,你杀了我好啦!”那声音道:“我不杀你。如果你不肯,我便杀了你丈夫。”   木婉清心想:“除了段郎,我决不改嫁他人。若过段郎变成不是我哥哥,做了我丈夫,我什么事物也舍得,决不会不肯给这鬼怪神道。”便道:“我答应你就是。”那声音道:“到了那时,我不许你哭哭啼啼的求我,我最讨厌的,便是看见女人哭泣。”木婉清道:“我决不求你便是。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成不成?”   那声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自始至终,这声音总是平平板板,并无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这个你么?”那声音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最后这声长叹,才泄露了他心中一股闷郁之情。木婉清更无怀疑,知道这声音便是眼前这青袍老者所发出,问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年纪尚小,童心未脱,刚才还是满腹哀愁,这时听他说居然可以口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用肚子也会说话,那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果觉掌心之下,他肚子随著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原来这青袍客所练的,乃是一种腹语术,今日玩木偶戏的艺人,会者甚多,只是要说得如青袍客那么清楚明白,那就颇为不易,非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著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看他,问道:“你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撑住,右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嘟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样。”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什么滋味都辨不出来么?”这时发觉他面色肌肉全部僵硬,眼皮无法闭上,脸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都有极大的困难,无法消解,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道:“我要去了。”青袍客道:“到哪里去?”木婉清道:“我不知道。”青袍客道:“我要叫段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回来!”伸出左手,凌空一抓。说也奇怪,木婉清只觉有一股无可抗御的大力,将她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的冲上几步,又站到了青袍客的身前。   这一下她是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这一种功夫,可是叫做‘擒龙纵鹤功’么?”青袍客道:“小娃儿见闻倒也广博。不过这不是‘擒龙纵鹤功’,我这功夫跟‘擒龙纵鹤功’效用一般,练法却是不同。”木婉清道:“那叫作什么?”青袍客道:“这叫做‘归去来兮’。”木婉清笑道:“归去来兮!这名字比‘擒龙纵鹤’更好,要是段郎听到,他……他……”想到段誉,不禁一阵心酸。   青袍客双手一探,从衣袖中伸出两根黑黑的竹杖,说道:“走吧!”左手竹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他双足凌空,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虽只一根细细的竹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你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问一句。”木婉清道:“我再问呢?”这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原来那青袍客快逾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竹杖在她膝弯连点两下,跟著一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竹杖连点,解了她的穴道。木婉清一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打你十记。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大,看来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那怪人说得出做得到,真的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那青袍客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她口中这样说,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的机括。青袍客两根竹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两根细细的竹杖,坚逾钢铁,支撑著他的身子,竟无半分弯曲。每跟竹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施展轻功,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   这青袍客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棘,竹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摆被树枝都撕成一片一片。她性子倔强,竟是毫不抱怨示弱。   两人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堆堆的坟墓。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果见那青袍客来到“万仇段之墓”的石砖之前,提杖便往那“段”字击去。木婉清出入万劫谷数次,每次进谷,都依著开门的诀窍,向石碑上的“段”字猛踢数下,这一次再看到那“段”字,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异样之感,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一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记,说道:“你再罗唆不罗唆?”木婉清性子本极暴躁,依著她向来的性儿,虽然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或许有过人的本领,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青袍客道:“走吧!”木婉清先行进去,青袍客跟著走进坟墓,到了万劫谷中。   青袍客对谷中途径竟是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只怕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他左转右转,直向谷里走去。木婉清离开师父后,即到万劫谷来找师叔钟夫人,虽是两人话不投机,第一天便狠狠吵了一架,但在谷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著她所到之处,却是她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当日虽是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面一株株古树互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那青袍客将竹杖往地下一刺,撑在腋下,双掌向前探出,刺入了两株大树之间,运劲向左右一分,两株大树竟然慢慢分开,让出了尺许空隙。他喝道:“快进去!”木婉清不及细想,身子一矮,便已穿过。   只见眼前是圆圆的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建造得极是奇怪,都是一块块重达数千斤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著什么怪物,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自己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飞入了石屋之中。   她一掌护身,使一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被什么重物封住。木婉清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著手处粗糙异常,原来是一块花岗巨岩。   木婉清运劲双臂,尽力向外推去,但那巨岩纹丝不动,连晃也不晃半分。木婉清又推了一次,当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哪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什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这声音从巨岩的洞孔中透进来,倒是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那巨岩堵住屋门,边上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是一线,有的可容一拳,但身子钻将出去,却是万万不能。木婉清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只听得屋外树木枝叶相击,簌簌乱响,显是那青袍客穿过树墙,迳自去了。   木婉清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除了树叶自空纷纷而坠,什么也瞧不见了。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放有一床,床上坐得有人,她又是一惊,问道:“你……你……”那人道:“婉妹,你也来了?”声音充满著惊喜之情,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段誉,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的怀中。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想起:“咱俩乃是兄妹,焉可有此乱伦之行?”当即放开缠接著的双臂,各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对视。木婉清首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段誉柔声慰道:“清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甚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没有良心。”段誉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好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父亲成为我的父亲,我不要,我通通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清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她刚才还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当下不再说话。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段誉不理,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段誉道:“你要我说什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里干什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道:“你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笑道:“不错,是南海鳄神,他捉了你来,关在这里?”段誉说道:“正是。”木婉清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清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   木婉清于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哥哥变成丈夫”这一节,却是省了不提。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不住口的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外进一只碗来,有人说道:“吃饭吧!”段誉伸手接了过来,只见碗中是烧得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著又递进一碗云南火腿,一碗青菜,七八个馒头。段誉将菜肴馒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饭里有无毒药?”木婉清道:“他们要杀咱俩,只是一举手之劳,也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清妹,吃吧!”将红烧肉夹在馒头之中,吃了起来。外间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人收取。”那人说完,迳自去了。木婉清侧耳倾听,只听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彼侧跳下,心想:“这送饭的身手寻常。”接过段誉递来的馒头和火腿,慢慢吃了起来。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清妹,你不用担心,伯父和爹爹一定会来相救咱们。南海鳄神、叶二娘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敌手。我伯父倘若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叶,定然杀得他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虽在大理得国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大理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爷,却不肯失了江湖好汉的身份。”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叫做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声,道:“呸!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你爹爹既有了你妈妈,为什么又……又对我师父不起?”   段誉一怔,道:“咦!你怎可骂起我爹爹来?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紧啊。”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宋国、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为大理,中土分为五国。这五国的王公大人,确是人人多立王妃夫人,习俗相延已久,视为当然,倘若哪一位公卿贵族只有妻而无妾,反是十分罕有。木婉清一听,心中却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怒火,一耳光打了过去,拍的一声,清脆响亮,只打得段誉目瞪口呆,手中的半个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   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可以多娶妻室,女子为什么不能?一个人三心两意,那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著肿起的面颊,苦笑道:“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仍是我这般无礼。”木婉清怒愤难宣,提起手掌又是一掌打去。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的妙技,已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这石室只不过丈许见方,但那“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木婉清的掌势尽管越来越快,始终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心生一计,“哎哟”一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了他脖子,突然间手臂一紧,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颊上打了一掌。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木婉清外号叫作“香药叉”,身上原有一股浓郁动人的香气,这时段誉将她搂在怀里,但觉她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去解开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拍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木婉清见他双目殷红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一张一缩,惊道:“啊哟!段郎,食物中果然有毒,咱俩著了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烫,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的本性,致想对清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之书,突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但身上实是热得难以忍耐,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只剩一身单衣单裤,灵台兀自清醒,便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外裳。段誉叫道:“清妹,你不可再脱,背脊靠著石壁,当可清凉些。”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但毒药的药性逐步发作,背心虽然凉了,胸腹四肢、头脸项颈,没一处不是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不出的娇艳美丽,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只想扑到自己的怀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抗,但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做出乱伦的行径来,当真是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世不足以赎此罪。”说道:“清妹,你丢一枝毒箭给我。”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我若是抵挡不住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段誉道:“清妹,你答应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应。”段誉道:“清妹,我求求你。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清誉,不能在我手里毁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位祖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有什么了不起?口中仁义道德,安的心肠却如狼心狗肺。有什么清誉可言?”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应了你,叫你哥哥变作你的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了的人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妇,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至得第八天上,凭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段誉怒道:“我是和你无怨无仇,何必使这等毒计来害我?你是要我段誉此去再无面目在世为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可死一百次,也不上你这个当。”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姓段的祖宗却是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好不过,妙极,妙极!”只因他嘴巴不能移动,是以心中虽是欢喜之极,却笑不出声来。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他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自己也听见了,脑海里一阵胡涂,便想:“清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约,倘若不是咱们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什么相干?”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是慢慢站起,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是一念之差,你今日若是失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他大声喝道:“清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之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什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艰深,你好好听著。”   第十八章  御驾亲征   木婉清道:“我学来干什么?”段誉道:“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原来段誉自觉欲念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如是木婉清扑过来一加引诱,那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教她易经。一个教,一个学,只盼望二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那男女情欲之事,于是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要用心记住。干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巽上缺,兑下断。”木婉清甚是聪明,依声念了一遍,说道:“水盂饭碗的,干什么?”段誉道:“这说的是八卦的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就一家人来说吧,干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段誉听她言语滞涩,不由怦然心动,惊道:“清妹,你别胡思乱想,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关头,我自会在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若是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奸通,被人撞见,以致羞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淹了,到汴梁、洛阳、杭州、广州到处去示众。”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恶毒的报复?”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小子听?”说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似乎已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清妹美丽十倍,我若要娶妻,能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头来,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便在此时,外边有人说道:“吃晚饭啦!”递进一根点燃了的红烛来。那人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没有花烛?”   段誉一惊站起,烛光照耀之下,只见木婉清媚眼流波,娇美不可方物。他一口将烛火吹熄,喝道:“饭中有毒,快拿走,咱们不吃。”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将饭菜递了进来。段誉茫然接过,放在桌上。寻思:“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身后是非,如何能管得?”转念又想:“我父母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段誉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吃小儿的叶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鳄神还要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   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说得不错,老夫位居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便是我!”   且说镇南王府暖阁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南王妃舒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兄,那万劫谷的所在,皇兄可知道么?”保定帝段正明道:“万劫谷这名字,今日还是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远。”舒白凤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是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若是在敌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的险恶,让他多经历一此艰难,磨练磨练,也是好的。”舒白凤心下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间又是满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他虽是帝室至尊,但只教不是在朝廷庙堂之中,一向不喜众人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将到天明,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禀皇上,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谷口是在一座大坟墓之中。”舒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哪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原来这黑汉子巴天石虽是形貌猥崽,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替保定帝立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这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廷中极为尊荣,巴天石武功卓绝,尤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暗中跟踪,果然查到了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知皇上的心意,平素不喜人对他跪拜,他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君臣之份守得过严,他反要著恼,当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便吃,他滴酒不饮,饭食量却是大得惊人,片刻之间,风卷残云般连吃了八大碗饭。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油腻,说道:“小臣巴天石引路。”当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只见渔樵耕读四隐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十余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后。须知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虽是富贵无极,仍是常微服出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寻仇或是探访,也总是按武林规矩对待,从不依势欺人。是以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从人那也是司空见惯,毫不惊忧。   舒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七八名拉著铁扒铁撬,笑问:“巴司空,咱们去发掘宝藏吗?”巴天石道:“去掘坟。”   一行人所乘的都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坟场。巴天石指著左起第七座大坟,道:“到了!”各从人均是膂力极强的汉子,登时撬扒齐施,保定帝指著那块书名‘万仇段之墓’的石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采薪客萧笃诚提起钢斧,乒乒乓乓一阵砍,将那石碑砍得粉碎,只留下一个“段”字完好无损。   这时众人已将那座大坟铲去大半,露出地道的入口,萧笃诚当先而入,举起铁斧,更将坟中棺材看得稀烂,然后渔樵耕读四隐先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但见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著江湖规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大理国段氏兄弟,来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窜出一条长长的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应变亦是奇速,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了过去。巴天石见他轻功异常了得,有心考较考较他的真正造诣,又是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著追了三步。一个矮,一个高,霎时之间在屋外连绕了三个圈子。云中鹤步幅虽是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有如一粒跳虱相似,两人之间竟是始终相距数尺。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向都是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陡然间遇上劲敌,心下均是暗暗惊异。两人越走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是七八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也不知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   只听得“呀”一声,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足下并不停步,暗运内劲,右手一托,那张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要知那名贴极轻极软,要如此四平八稳的掷出,已是大为不易,何况两人追奔之际,激起一股疾风,那名贴要冲破这疾风圈子向外飞出,更是非有极强的内劲莫办。钟万仇伸手接住名贴,怒道:“姓段的,你既是按著江湖规矩前来探谷拜山,为何毁我谷门机关?”舒白凤一直在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哪里?”钟万仇身后忽然钻一个女子,尖声道:“你来得迟了一步。这姓段的小子,咱们将他开膛破肚,喂了狗啦!”只见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江湖人士见之惊心动魄的修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舒白凤明知秦红棉所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一齐迸发,冷冷的道:“我自问钟谷主,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没的辱了自己身份。”蓦地里当当两声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乃是秦红棉成名的绝技,不知有多少好汉曾丧在她修罗双刀之下。舒白凤抽出拂尘,及时格开,身形转处,尘尾点向她的后心。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眼前妻子,一个是昔日情侣,只见这两人一动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数,不论是谁受伤,自己都是终生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将两人兵刃格开。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是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段正淳砍了过去。凌千里道“不劳王爷亲自动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钓杆挥出,戮向钟万仇的头颈。钟万仇笑道:“我早知姓段的都是浪得虚名之辈,就是仗的人多势众。”段正淳笑道:“千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一挺,已将凌千里的钓杆弹开,顺势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了下去,直削他的手指。这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直无半分变招痕。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登时收起怒火,横刀守住门户。他性子虽然暴躁,但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   保定帝向凌千里道:“你们进去搜搜!”凌千里道:“是!”渔樵耕读四人便向屋门中奔去。萧笃诚左足刚跨进门槛,突觉头顶风冷飒烈。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足跟一点,身子已然倒退飞出,只见一柄极薄极阔的薄刀,从面前直削了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慢得顷刻,若不是脑袋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去。萧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一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柄薄刀形状极是古怪,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加挥舞,便卷成一卷圆光。萧笃诚起初这一惊著实厉害,但略一定神,大喝一声,挥起钢斧,便往她薄刀上砍了过去。   叶二娘的薄刀只是不住旋转,却不敢和钢斧这沉重的兵刃相碰。萧笃诚使出三十六开山斧法,直上直下的砍将过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笑之言。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刀法却是诡异莫测,生怕时候一长,萧笃诚便著了她的暗算,当即猱身而上,挥折扇上前夹击。其时巴天石子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道非一时三刻能分胜败,这时所较量者已是谁的内力充沛。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下盘功夫飘逸有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若是陡然停住,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意以拳脚功夫取胜,是以一股劲儿的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觉,是哪儿来的兔崽子呵?”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点苍山农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什么我师父的爹爹?”点苍山农指著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南海鳄神虽是恶事多为,却有一椿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作数,一闻此言,气得脸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什么相干?”点苍山农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什么叫我龟儿子?”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绕著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哇大叫,鳄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夹去。   此人头脑虽是迟钝,武功著实了得,那鳄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点苍山农一柄铁锄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麻。抚仙钓徒凌千里钓杆一扬,鱼丝荡出,一支尖利的鱼钩向他眼中钩去。南海鳄神道:“你懂个屁,鳄鱼怎能钓,一口便将你的钓钩咬断了。”凌千里道:“好,那你便试试?”鱼丝荡处,鱼钩指向他的嘴巴。南海鳄神于过招动手之际,丝毫也不含糊,哪能上他这当,鳄尾鞭倏的挥出,往鱼丝上缠了过去。鞭粗丝细,抚仙钓徒不敢蛮缠,手指弹处,那鱼丝在空中倏忽忽的荡了个圈子,鱼钩钩向他的后脑。   保定帝纵观大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只是秦红棉的一双修罗刀灵动变幻,刀上又喂有剧毒,舒白凤的武功决不稍逊,但若被刀锋带上半点,却是大有可虑,便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若情势险恶,可将这位夫人的双刀夺去一把。”高升泰道:“是!”宽袍大袖,潇洒出尘的站在一旁。他双手负在背后,闲观天上白云,身周刀剑交击,铮铮乱响,这位善阐侯竟如不闻不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蓦地青影闪动,一条长鞭飞向他的咽喉。   这青影凌空袭至,竟是一件活物,保定帝微微一惊,看清楚是一条极长的青蛇,张口吐信,往咽喉处咬来,当即伸出中指一弹,正好弹在那青蛇的七寸之中。保定帝这指力岂同小可,这小蛇虽是皮肉坚厚,但一弹之下,登时骨骼断为两截,跌在地下蠕蠕而动,扭曲了几下,便即毙命。只听一个小女娇嫩的声音惊叫道:“啊哟,你弄死了我的青灵子”   保定帝一瞥眼,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脸带惊慌之色。保定帝问道:“段公子在哪里?”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什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来!”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那少女摇头道:“不成!我若是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了我的。”保定帝问:“你爹爹是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啊。”原来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中逃了出来,回归万劫谷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付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是以武力胁逼,均是有失自己身份,段誉既在此谷中,总是不难寻到,当下从屋中回了出来,要另行觅人带路。   且说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自不免更增惊慌,心中一乱,定力更弱,也不知如何,竟是忽然相倚在一起。段誉低声道:“清妹,咱们落在他的手中,只怕无幸。”木婉清“唔”的一声,自觉双颊如火,当即将头钻在他的怀中。段誉摸摸她的头发。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是刚从水中爬起来的一般。两人的气体一蒸,闻在对方鼻中,更增几分诱惑之意。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女,就算没受毒药的激动,也已是把持不定,何况那“阴阳和合散”的力量霸道异常,能令端士成为淫徒,使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为禽兽。此时全仗段誉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全德,勉强与体内的兽性相抗相争。   青袍客“恶贯满盈”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了!”此话说完,只听得树木的枝叶簌簌乱响,已然远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三!你师父有难,快来救我。”叫了半天,哪里有人答应?他想:“这危急之际,便是拜他为师,那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乃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和爹爹。”于是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甘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你南海派的传人,快来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后,你没有徒弟了。”乱叫乱喊了一阵,鬼影也没一个出现。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喂,段公子,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喜道:“是我啊。我偷听到了这青袍恶人的话,我一定要想法子救你。”段誉大喜,道:“那好极了,你快去偷这毒药的解药给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出来的好。”段誉道:“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什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钟灵又问:“那你是头痛么?”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段誉心中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设法去盗取解药便了。”钟灵皱眉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道要寻什么解药。我爹爹什么毒药都会解,但得知道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道:“你知道了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她匆匆跃过树顶,便去缠著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解药。   不料她向钟万仇一提“阴阳和合散”的名字,还没说下去,钟万仇就是马脸一沉,斥道:“小女娃娃,东问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钟灵急道:“不是胡说八道……”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于出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在房内。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甚是厉害,当下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东翻西找。钟万仇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药性,和使用之法,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合散”的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有敌人破门而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放了青灵子出去,哪知青灵子钢筋铁骨一般的身子,在保定帝一弹之下,便即毙命。   段誉久候钟灵不来,欲焰熊熊,几次三番想伸手将木婉清抱在怀里,到后来实在难以抵御,嘶哑著嗓子,道:“清妹,我不想活了,你将毒箭给我。”木婉清低声道:“我不给。”一伸手,便握住了他手腕,段誉伸手力捶自己胸膛肚腹,叫道:“走开,走开!滚开!”捶得几拳,突然一拳打在一件硬物之上,正是怀中那只玉盒。他信念一动:“我用蟒牯朱蛤招来毒蛇,让毒蛇咬死我便了。”取出玉盒,揭开了盒盖,那对蟒牯朱蛤果然便江、江、江的叫将起来。   但这万劫谷中,因钟灵玩弄金灵子、青灵子,其余毒蛇早就远避。远处毒蛇一时却又听不到朱蛤的叫声。段誉等了良久,竟无毒蛇到来,他唇焦舌干,全身大汗淋漓,心想:“这对朱蛤能克毒蛇,想来比最凶猛的毒蛇还要毒性厉害。”他决意自杀,昏昏沉沉中不及多想,拿起一只朱蛤,一口便咬了下去。   只觉得口中一阵清亮,甚是舒服,原来朱蛤的血是冷的。他几口便将一只天地间的异宝蟒牯朱蛤吞了下肚,意犹未足,一阵乱咬,又将第二只朱蛤吃下肚去,木婉清见他披头散发,满口吃得都是鲜血,不由得心下害怕。段誉吃了两头朱蛤后,呼呼喘气,只盼望毒性快些发作,免受此无穷无尽的熬煎。   且说保定帝到处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后面脚步声响,他回头一看,见是钟灵追了上来,当即停步等候。钟灵一面奔近,一面说道:“我找不到解药,带你去吧!不知你是不是推得开那块大石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什么解药?大石头?”钟灵道:“你跟我来一看便知道了。”万劫谷中道路虽是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钟灵的手臂,不见他如何纵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起,平平稳稳的越过了那堵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你好像会飞!啊哟,不好!”   但见瓦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等这人走了再回来。”保定帝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是极感诧异,安慰钟灵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便是在这石屋之中,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的身后。保定帝缓步上前,说道:“尊驾请让一步!”青袍客便如不闻不见,凝坐不动。   保定帝道:“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一侧身,从青袍客左侧飘身而过,右掌斜起,已按住巨石,正要运劲推动,只见青袍客从腋下伸出一根竹枝,点向自己的“缺盆穴”。这竹枝不住颤动,并不点实,但保定帝只须劲力一发,竹枝点将过来,那便无可闪避。保定帝心中一凛:“这人点穴功夫高明之极,当世之际,有哪一位高人有如此能耐?”右掌微扬,劈向竹枝,左掌从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竹枝移位,指向他的“天池穴”。保定帝掌势如风,连变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竹枝每一次均是虚点穴道,制住形势。   高手交手,并不须每一招当真打实,这两人接连变招,青袍客每一次均使保定帝无法运劲推石,认穴功夫之准,保定帝自觉与己不相伯仲,犹在乃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间变掌为指,嗤的一声,使出一阳指的指力,疾点竹枝,这一指若是点实了,别说是竹枝,纵然那细枝是纯钢铸成,也非弯曲不可。不料那竹枝也是嗤的一声点来,两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晃。保定帝脸上红光一闪,那青袍客脸上则隐隐透出一层青气,均是一现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与我显是颇有渊源。他这竹枝的杖法,明明跟一阳指有关。”当即拱手问道:“前辈尊姓大名,盼能见示。”只听一个声音响道:“你是段正明呢,还是段正淳?”保定帝见他口唇不动,居然能够说话,更是诧异,说道:“我是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国当今的皇帝保定帝,是不是?”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较,谁高谁下?”保定帝沉吟半晌,说道:“武功是你稍胜半筹,但若当真动手,我能胜你。”青袍客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身子残废的亏。唉,想不到你做了皇帝,竟然丝毫没搁下半点武功。”他从腹中发出的声音虽是古古怪怪,但仍是听得出语音中充满了惆怅、惋惜、失望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来历,脑海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疑问。忽听得石屋传出一声声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誉的声音,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不必惊慌,我就来救你。”原来段誉生吞了那两只蟒牯朱蛤,初时清凉了一阵,不料这蟒牯朱蛤乃是天地间的异物,禀著纯阳之气而生。若是木婉清吃了,阴阳交泰,登时便消了她体内的毒性,段誉本已阳气旺盛,待得朱蛤中的纯阳之性发作,那更是火上加油一般,到得后来,只有张口大呼,叫得一声,体内的郁积才略有松散。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外边的对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惊慌的言语,他都已听而不闻,不知其义。   青袍客道:“这小子定力不错,服了我的‘阴阳和合散’,居然还能支撑到这时候。”保定帝吃了一惊,道:“你……你给他服了这等淫毒的药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这石屋之中,另有他的胞妹在内。”保定帝一听之下,登时明白了此人的阴谋毒计,他虽修养极好,这时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长袖挥处,嗤的一指向他点了过去。青袍客还了一杖挡开,保定帝第二指又已点至。这一指直趋他胸口的“膻中”要穴,那是致命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击。   哪知青袍客“嘿嘿”两声,竟是坦胸受戳,既不闪避,也不招架。保定帝手指已触及他的衣衫,心中大疑,立时收力不发,问道:“你为何甘愿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过,大理段家的罪孽,又深一层。”保定帝问道:“你到底是谁?”青袍客低声说了一句话。   第十九章  延庆太子   保定帝一听这句话,脸色立变,道:“我不相信。”青袍客将右竹枝交于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声,向保定帝点去,保定帝斜身闪开,还了一指。青袍客第二指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脸色凝重,也以中指相还。青袍客第三指以无名指横扫,第四指以小指轻挑,保定帝脸上如罩了一片寒云,一一还报。到得第五指时,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将过来,五根手指之中,以大拇指最是笨拙迟钝,他虽然能以大拇指使出一阳指的手法,保定帝何敢怠慢?大拇指一翘,也捺了过去。   钟灵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童心渐起,忘了对青袍客的畏惧之意,笑道:“你们两个在猜拳么?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到底是谁赢了?”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蓦地里一股劲风无影无踪的袭到,钟灵一怔之际,胸口似有一把利刃猛然插入。保定帝反手一掌,将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后纵跃,脸色铁青,将她接住了,说道:“你不要性命了么?”钟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怔怔的道:“是他……他要杀我?”保定帝摇摇头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试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轻抚数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没有?”保定帝抢上数步,躬身拜倒,说道:“正明参见前辈。”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辈,是不肯认我呢,还是意下犹有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为一国之主,负社稷之重,举措自是不能贸然。正明无子,那段誉是我段家唯一的男丁,请前辈赦罪释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绝孙。我好容易等到今日,岂能轻易放手?”   保定帝厉声道:“段正明万万不许。”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称是大理国皇帝,我却只当你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有胆子,尽管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好了。我跟你说,我势力是远不如你,可是先杀段誉这小贼,却是易如反掌。”保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这话确是不假,别说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只须自己再多一个帮手,这青袍客抵敌不住,便会立时加害段誉,何况他是自己前辈,不能以下犯上,乱了辈份,说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了段誉?”青袍客道:“不难,不难!你出家为僧,将皇位让我,我便放了段誉。”保定帝道:“祖宗基业,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那你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誉和他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还是乘早杀了他的好。”青袍客道:“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路。”保定帝道:“什么?”青袍客道:“第一条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将我杀了,那你自可放他出来。”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于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够成功。第二条路,你教段誉自己用一阳指功夫跟我较量,只须胜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吗?嘿嘿,嘿嘿!”保定帝勃然大怒,便要发作,但终于强自抑制,说道:“段誉不会武功,更没学过一阳指功夫。”青袍客道:“段家的男儿不会一阳指,有谁能信?”保定帝道:“段誉幼读诗书佛经,心地慈悲,坚决不肯学武。”青袍客道:“又是一个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种人若做大理国君,实非苍生之福,早一日杀了倒好。”   保定帝厉声道:“前辈,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当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如此田地。旁人不给我路走,为什么我要给你路走?”保定帝低头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刚毅之色,叫道:“誉儿,我便设法来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孙!”   只听段誉叫道:“伯父,你进来一指……一指将我处死了吧。”保定帝厉声道:“什么?你做了败坏我段氏门风的行迳么?”段誉道:“不!不是,侄儿……侄儿燥热难当,活……活不成了!”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的手臂,跃过了树墙,说道:“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报答。”循著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相斗的诸人已然胜败渐分,抚仙钓徒凌千里和点苍山农董思归双战南海鳄神,稳稳占到上风。笔墨生朱丹臣和采薪客萧笃诚那一对,却给叶二娘的薄刀逼得险象环生。舒白凤的拂尘使得与匹练相似,围住秦红棉修罗双刀,令她舒展为难。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是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有若疲牛,巴天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善阐侯高升泰仍是负著双手踱来踱去,他显是胜算在握,对身旁的激斗似是漠不关心,其实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副精神笼盖了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那就用不著他出手相援。   保定帝不见乃弟,问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镇南王追逐了钟谷主,找寻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将出去。云中鹤双掌一挡,只感胸中气血翻涌,险险喷出血来。他强自忍住,但觉双眼望出来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对手掌势的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清笑,说道:“领教了。”只见段正淳左首树丛中出来,问道:“皇兄,救出……找到誉儿了么?”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一见儿子不在,再将“救出”改成了“找到”。保定帝点头道:“找到了,咱们回宫再行细说。”   凌千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二娘、南海鳄神、秦红棉等打得兴起,一时哪肯罢手,缠住了仍是恶战不休。保定帝眉头微蹙,说道:“咱们走吧!”高升泰国道:“是!”怀中取出铁笛,一笛指向秦红棉后心。秦红棉骂道:“不要脸,倚多为胜么?”只听得叮叮两声,玉笛笛端点在她修罗双刀之上,双刀向下一沉,舒白凤已乘势向后跃出。高升泰大袖挥起,一股劲风阻住秦红棉追击,跟著一笛指向南海鳄神咽喉,扬臂反手,一笛指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和叶二娘同时一惊,向后连退三步。原来高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三人强得了多少,只是他旁观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对付这三人的绝招。只需这招一出,那三人霎时之间,势非手忙脚乱不可。看来他似是轻描淡写,随意挥洒,实则这三招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已是出尽了全力。何况这三招已在他心中已千回百转,盘算了无数遍,凌厉辛辣之极,对方除了后跃相避,绝无还招余地。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说:“瞧你不出居然这等厉害,看来老子还不是你这小子的对手。”   舒白凤问保定帝道:“皇兄,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甚是担忧,但脸上不动声色,道:“没什么。眼前是个让他磨练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一切回宫再说。”说著转身便走。司空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众从人、凌千里等四隐,最后是高升泰殿后。他适才这凌厉绝伦的三招镇慑了敌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竟是不敢上前挑战。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来,秦红棉正也怔怔的正瞧著他的背影,四目相对,不由得都是痴了。   南海鳄神大声喝道:“妈巴羔子的,你还不走,要跟老子再打上一架吗?”段正淳一惊,急忙回头,只见妻子正在冷冷的瞧著自己,当即加快脚步,走出万劫谷去。   一行人乘马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伙齐到宫中商议。”来到皇宫南书房中,保定帝坐在中间一张铺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升泰等一干人均是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内侍取过凳子,命各人坐下,这才挥退内侍,将段誉如何落入敌人的情形说了。众人均知这关键是在那青袍客的身上,但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会一阳指的神功,而且功力犹在他之上,谁都不敢多口。须知一阳指功夫段家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女,这青袍老者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   众人各自低头沉吟,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清平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逝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定帝叹道:“名字可以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如何偷法?此人是延庆太子,决无可疑。”段正淳沉思半晌,道:“大哥既已辨明此人身份,然则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他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誉?”保定帝道:“此人周身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的皇座,既由我居之,他自必是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而后快。”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只是延庆太子出世,就是上德帝死而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高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否则咱们也不能认他是什么太子不太子,只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了。他武功虽高,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四年前,正是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是为上德五年,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杀,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做了一年皇帝,便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段廉义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但奸臣杨义贞谋朝篡位之际,延庆太子不知所终,大家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十余年,他竟又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这个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是复出,我这皇位,该当还他。”他转过头来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来也有此意。”原来高升泰是功臣高智升之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奉诏。”凌千里也伏地奏道:“适才千里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什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之成理。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什么法子能让誉儿归来?”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急,为臣子的才当舍身赴难。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誉儿纵然脱险,那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著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良久,说道:“这位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怪誉儿不得。”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转头向高升泰道:“升泰,你的女儿,今年几岁了?”高升泰道:“小女今年一十八岁。”保定帝道:“很好。淳弟,咱们聘了善阐侯的千金为媳。巴司空,你即去和礼部办理纳采问名、论种下聘的仪节。此事要办得越热闹越好,令大理国中到处皆知。”段正淳夫妇、高升泰、巴天石听了此言,都觉得十分突兀,但随即领会,保定帝这个举措,为的是要保全段氏一门和段誉的声名,只要天下皆知段誉的妻子乃是善阐侯高升泰之女,纵然延庆太子到处去说段誉和他胞妹如何如何,旁人便当他是散布谣言,最多也不过将信将疑。   段正淳道:“皇兄此策,确是极妙。久闻善阐侯的千金端庄高雅,才德非凡,的是良配。只是誉儿的性子有些古怪,最好是待他脱险之后,跟他说过了再行下聘,较为妥善。”保定帝叹道:“我何尝不知誉儿性子甚是执拗,咱兄弟要教他一阳指的功夫,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学,当真是不识好歹之极。但自来婚姻大事,都从父母之命,难道他竟敢不听你夫妇的吩咐不成?此事是为了保全我段氏的声誉,也是为了他一生之计,他是万万不能抗命的。”段正淳道:“听说高贤弟令爱的身子较为瘦弱,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保定帝脸有不豫之色,道:“身子瘦弱,那有什么打紧?高贤弟武功如此高明,传他女儿一些呼吸吐纳之术,一二年内立时转弱为强。”段正淳道:“不过……”保定帝拦住他话头道:“淳弟,你推三阻四,到底有何用意?难道心下对高贤弟有何不快么?”   段正淳忙道:“不是,不是。高贤弟跟我情若兄弟,交好无间。咱二人若再结成儿女亲家,那是再好不过。嗯,嗯……听说巴司空有一位千金,范司马有两位千金,咱们都可以商议商议。”巴天石笑道:“天石的小女儿是去年生的,还没满周岁。范司马的两个千金,一个就是天石的儿媳,另一位已对了亲家,许的是华司徒的长子。”保定帝颇为不悦,道:“淳弟,难为你与天石他们同朝为官,这些事情真的不知道么?”段正淳见皇兄发怒,不敢再说。高升泰道:“镇南王爷,升泰和你自幼相交,咱二人什么事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可是听到小女有什么失德之事,觉得不配做你的儿媳,是也不是?你尽管当众明言,升泰决不介意。”   段正淳踌躇半晌,道:“既是如此,正淳坦诚相告,高贤弟请勿见怪。”高升泰道:“王爷但请直言无忌。”段正淳道:“令爱幼失慈母,贤弟不免宠爱过度,闻说令爱的性子极是娇憨,任性得紧。又听说令爱学得了贤弟的一身武功,几乎可以青出于蓝。他日令爱做了我儿媳,只怕……只怕,嘿嘿,誉儿一生要受尽她的欺压。誉儿不会半点武功,只学了这几下‘凌波微步’逃来逃去,躲避令爱的拳打足踢,那也无味之极了。”   保定帝哈哈大笑,说道:“淳弟,你吞吞吐吐的,原来单是为此。”段正淳向舒白凤看了一眼,笑道:“大哥,你弟妇与小弟意见往往相作,时起争吵,倘若不是小弟的武功跟她难分高下,这罪可就变得大了。”众人听了,尽皆微笑。   镇南王妃舒白凤冷冷的道:“誉儿只需学得段家的一阳指,天下无敌,便连娶十个八个悍泼恶妇,那也不怕。”她这话中显是有讥嘲“一阳指”之意。段正淳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高升泰道:“小女虽是少受闺训,却也不致大胆妄为,只是升泰受恩已重,不敢再蒙皇上与镇南王另赐恩典。”保定帝笑道:“令爱能好好管教一下咱们这个胡闹孩子,咱兄弟同感大德,那是令爱给咱们孙儿的恩典。升泰,你这位闺女叫什么名字?当真……当真有些儿任性么?”高升泰道:“臣女单名一个‘湄’字,她自幼不出府门,脾气向来甚好。想是有人与升泰过不去,胡言乱语,以致传入了王爷的耳中。”他听段正淳说他女儿任性不好,不由得颇为不快。段正淳过去拉住他手,笑道:“高贤弟,是小兄说错了话,你不必介意。”   保定帝笑道:“好,就是这么办。天石,委你为采纳使,好重重敲诈两家一笔谢媒金。”皇家的采纳使,与平民家的媒人差相仿佛,男家女家必送厚礼为敬。巴天石笑著躬身道谢。保定帝又道:“传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连忙跪下,说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保定帝伸手扶起,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纷纷上前道贺。要知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巴天石向高升泰微微一笑,伸出左掌,意思是说:“将来段誉接位为帝,你的千金便是皇后娘娘,我这份谢媒钱,非特别从丰不可。”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庆太子之事,不可泄露。”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睡梦中醒来时,但听得乐声悠扬,宫内宫外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镇南王世子采纳,聘了善阐侯的小姐为妃,宫门外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要知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对皇帝及镇南王、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听到段高两家结亲的讯息,大理全城腾欢。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谁也认不得他。一路上只听得众百姓拍手讴歌,沿途都有人载歌载舞。须知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视若无人,谁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我段正明纵然无儿无女,亦无所憾。”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是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个小小的古庙,庙门上写著“拈花寺”三字。   保定帝站在寺前,静心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叽叽叽的推开,一名小沙弥走了出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刚走得一步,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保定帝只感遍体一阵清凉,意静神闲。   保定帝踏著僧院中的落叶,走向后院。那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眼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的飘将下来。保定帝一生之中,极少有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他登基为皇帝之后,更是只有别人站著等他,决无他站著等人之理。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长眉,眉尾下垂,眉毛是焦黄之色,正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的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只见六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和尚,一齐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一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微笑道:“此子颇有有悟性,好孩儿,好孩儿!”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囚在石室之中,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说了一遍。黄眉和尚微笑倾听,不插一句,六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是连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待保定帝说完,黄眉缓缓说道:“这位延庆太子既然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是不妥,是不是?”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身形都是晃了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双眉深锁,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不能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胜。”黄眉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十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国内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等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黄眉和尚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与华司徒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两人齐声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们去商议,瞧有什么地方好省的。”两人答应了,辞出宫去。   段誉被掳一节,保定帝虽是吩咐不得泄露,但华司徒与范司马是保定帝最亲信之人,自是不必相瞒,巴天石早已跟二人说了。这时范司马在家中等讯,巴华二人齐到范府,告知废除盐税。这范司马单名一个骅字,向来为人诙谐,滑稽多智,但这时却是脸色郑重,说道:“华大哥,巴贤弟,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范二兄有何妙计,可以救得殿下?”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小弟倒有一条计策,只是要偏劳华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   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武功较皇上尤高。咱们若是去硬碰硬的救人,自是不能。华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一张紫膛色的国字脸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原来这位华司徒本来名叫阿根,现在虽在大理国位列三公,却是贫穷出身,未发迹时,干的是盗坟掘墓的勾当。他最擅长的本领,乃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要知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的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花的工程自是极大,挖掘一个坟墓,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稀奇,但这样掘法,却极少为人知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得到了一本武功秘诀,依法习练,学到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这才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之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的嗜好,二十年来虽是不干此事,偶尔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那是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范骅笑道:“华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著实有些难题。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当真是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才能令他不知?”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这地道须从石屋的后面通将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范骅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慢慢挖掘地道,来得及么?”华赫艮道:“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两位,跟我学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是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当,自是义不容辞。”三人一齐拊掌大笑,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欢天喜地拟订地道的入口和出口,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绕过坚岩等等,那原是他的无双绝技。   且说段誉服食了那对蟒牯朱蛤之后,全身阳气旺盛,热到极处,竟然昏迷了过去,这一昏晕不醒,竟助他渡过了一晚的难关,免得苦受那情欲的煎熬,他哪知这一日一晚之间,外面已起了极大的变化,他父亲已被册封为皇太弟,他自己则由父母之命,聘下高升泰的女儿高湄为妻。大理城中锣鼓宣天,众百姓欢庆这两件喜事和废除盐税,他却倚在石壁之上,发著高热,神智迷糊。次日午间,稍感清醒,那是阴阳和合散和蟒牯朱蛤两种剧烈的药性,发作的间歇恰好凑在一起,这段间歇的时候一过,下次发作时一次猛烈过一次。段誉不知危机潜伏,虽是全身乏力,还道药性渐退,正想张口和木婉清说话,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孔,向外张望,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俯身伸指,在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直划,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画了一条笔直的直线。段誉心中一惊,他虽不会武功,但家学渊源,伯父和父亲练一阳指的情形却瞧得多了。心想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指力竟是这等厉害。居然划石成痕。这种指力纯是刚硬之极的外门功夫,似乎跟伯父与父亲所练的一阳指颇不相同。   第二十章  朱蛤神功   只听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只见一根竹杖伸了过出,在青石板上整整齐齐划了一条横线,恰好和黄眉僧所划的直线相交。段誉从洞穴中看不到青袍客的脸色,但想这竹杖自是比手指坚硬,不免占了便宜,但指短杖长,要以这样长的一根竹杖在青石板上划出深痕,使的力气却比手指更多。只听黄眉僧笑道:“段施主肯予赐教,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又用手指在青石上划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著划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划一道,我划一道,两人伸指出杖时越来越慢,各自凝聚功力,不愿自己在石上所划的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要知高手较艺,胜负之数,只差毫厘之间,但教一道线划将下去不够平整,那便是输。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划就。黄眉僧心道:“保定帝的话实在不错,这位延庆太子的内力当真是非同小可。”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是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什么地方钻了这样一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倘若段正明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相让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我虽不知你的来历,但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和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既是要决胜败,自是平手的了。”黄眉僧道:“那四子是一定要让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是自承棋艺不及在下,那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让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子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那不妨我让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平手相下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深:“此人不骄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应。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只须延庆太子在他棋局上稍占便宜,那么在这场拚斗中就能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一言不动,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看来非猜枚不可,你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还是偶数?”   这一个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倘若当真如此,我极易想到是奇数,看来便如兵法所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   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道:“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但见他缓缓除下右足的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第一子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脸上虽因残疾而木然僵硬,一似无动于衷,但内心却在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皇眉僧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右章伸起,像一把刀般斩了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已将他自己右足的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六名弟子,虽是修习佛法有年,个个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地步,但突然见到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十分惊讶关注。年纪最少的一名弟子破慢和尚,更是轻轻的“噫”了一声。四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立即给师父敷上。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哪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法,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只怕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伸指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都捺了一捺。青石板经他两捺之后,现出两处低凹,便似是下了两枚黑子。青袍客伸出竹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路上各画一圈,便如是下了两枚白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下两子,称为“势子”,乃是我国古围棋法的规矩,今时已废弃不用。到得第五子时,黄眉僧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五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站住以一根小趾换来的先手不失。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子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的指力均是损耗甚巨,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下得越来越是慢了。   黄眉僧带来的六名弟子之中,三弟子破嗔也是此道的好手,他见师父与青袍客一上手便是妙著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十四著时,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若是不应,右上角隐伏极大危险,若是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著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说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我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随手也在“去位”画了个圆圈。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想不出拆解之法,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著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想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这一路棋先后共有七著,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那就不灵了,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手掌之将这七步棋子一一写明,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极高,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将一双手罩得不露半点肌肤,青袍客自是瞧不见他在写些什么。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青袍客哼了一声,道:“这是旁人所教,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   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乾坤。”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必有古怪,只是他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著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在这六步之中,他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劲,是以手指在石板上所捺的六个小凹洞,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用竹杖在石板上划的圆圈,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凝思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心下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一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要知青袍客的棋力实在较黄眉僧为高,一见情势不利,立即求变,竟是不进入段誉所布下的陷阱之中。   破嗔和尚见情势大变,师父凝思难决,立即走向石屋,低声将棋局中的情形向段誉说了,段誉想了一阵,已有计较1,伸出手指,便在破嗔的掌中写去,只写得“可下”两个字,猛觉全身一震,丹田中一股烈火冲将上来,霎时间唇干舌燥,眼前火星乱迸,随手一抓,便抓住了破嗔的手掌。破嗔的掌心和他掌心相接,立时察觉不对,但觉体内真气源源不绝的被段誉掌心吸了过去。他大吃一惊,喝道:“段公子,你干什么?”要知修习内家武功之人,全身真气和性命息息相关,真气越是浑厚则内功越高,真气一去,就算不死,也是武功尽失,成了废人。破嗔是童子之身,四十余年勤修内功,真气充盈之极,但和段誉手掌一接,全身真气如江河决堤,一泻如注,竟是不可收拾。他接连喝问两声,段誉已神智昏迷,全不知情。破嗔待要挣脱他手,说也奇怪,两只手掌竟似生了一起,再也挣之不脱,体内真气,却仍是毫不止歇的奔流而去。   原来段誉所服食的“蟒牯朱蛤”,天生有一种吸食毒蛇毒虫的异能,乃是机缘巧合,数种蛇虫几代交配而生。钟万仇夫妇和钟灵但知道这对朱蛤一叫,万蛇便闻声而来,却不知食在体内,竟会生出这种怪象。要知这对朱蛤本身已是千年难见的奇物,若不是段誉甘心求死,又有谁敢去吞吃这种能制毒蛇的恶虫?段誉将这对蟒牯朱蛤吃在肚里,和那“阴阳和合散”的毒性起了生克变化,不但阳气之胜,沛然莫可或御,并且生出一种吸取别人真气的特性来。其时破嗔和尚的真气源源输入段誉体内,段誉就算神智清醒,他不会运用内力,也是摔脱不了破嗔的手掌,无法阻挡真气进来,何况昏迷不醒,根本是全然不知。   破嗔但觉真气急泻,只得大声叫道:“师父救我!”黄眉僧其余的五名弟子早已闻声赶到他身旁,只是瞧不见石屋中的情景,有的大叫“师弟”,有的连称“师兄”,急问:“什么事?什么事?”破嗔道:“我……我的手……”用力挣扎,想要将手从洞孔中拔出来,但这时真气已失十之八九,连说话也是虚弱无力。六弟子破慢和尚抓住他的手臂想帮助他拔出手来,不料手掌和他手臂一接触,全身便如遇到雷电般的大震了一震,体内真气也是滚滚泻出,只吓得大叫:“啊哟,啊哟!”原来段誉体内因误打误撞而生成的“朱蛤神功”,吸力无限,碰到甲,便吸甲,碰到乙,便吸乙,甚至第三者触到了被吸的身上,真气也连带被吸。   且说大理国的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混入了万劫谷中,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万劫谷的入口处本来有人把守,但自给保定帝带人铲平坟墓之后,已变得往来无阻。三个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的地道。华赫艮固是此道能手,而范骅与巴天石两人功力深厚,也是极好的助手,一铲过去,便铲去数尺泥土,三个人轮流休息,携著干粮、清水,在地底一往无前,进展甚速。第二日又挖了整整一天,到得傍晚,算来与石屋相距已是不远。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要知内功深厚之人,纵在睡梦之中,四周略有异声,便即惊觉。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   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在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拼功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原来破慢和尚一与破嗔和尚的手臂相触,便觉真气内力绵绵不绝的离身而去,不禁大声叫嚷起来。黄眉僧见六名弟子一齐围在石屋之前,情状大是有异,还道延庆太子在石屋前安排了什么陷阱机关,以致六名弟子中伏遇险,便道:“尊驾古怪多端,老僧要过去瞧瞧。”说著,便站起身来。青袍客左手竹杖伸出,往他左肩点去,说道:“此局胜败未分,大师若是认输,便请起去。”黄眉僧一翻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的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对方杖长,那是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眼见竹杖又是点将过来,一指倏出,对准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竹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相拼。黄眉僧这才明白,原来他这竹杖之中,暗藏钢条,无怪如此坚硬,两大高手虽在竹枝的两端各以深厚内力相催,那竹杖竟是绝不弯曲。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字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那也未必。”右手手指在青石板上捺了一个凹陷,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上拼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紧追,亦是处处针锋相对。黄眉僧情知此刻若是分心去想弟子的危难,非但无济于事,而且大敌乘虚而入,非送了自己的性命不可。他在十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始答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是以对破嗔、破慢等人的呼声听而不闻,只是调运内息,凝想棋局。   大凡各门各派的武功,修习内功之时,必须脑海中绝无丝毫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步步争先,每一路都须想到,当真是辎铢必较,务必计算得十分精密。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径庭。黄眉僧明知今日的局势已是凶险异常,以棋力内力而论,对方似是均较他胜了半筹,幸好他抱了必死之心,决意鞠躬尽瘁,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的安危为念,是以尚能支持得下去。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言“必胜”是未必见得,一时却也不致落败。   段誉以“朱蛤神功”中的吸力,将破嗔和尚体内真气吸了十之八九,以他一个从来不练武功之人,登时变成了有数十年的内力修为。朱蛤神功加上破嗔的真气之后,吸力更强,一撞上破慢,又吸他的真气。黄眉的大弟子破贪、二弟子破爱见情势不对,一个去拉破嗔,一个去拉破慢,那朱蛤神功遇上了体内有内力之人,便如磁石吸铁,再也不肯放松,霎时之间,将破贪和破爱又吸上了。   破贪和破爱二僧是黄眉六弟子中功力最深之人,一觉体内真气不绝外泻,立即坚凝守御,虽然一时之间,总算能勉强自保,不再被段誉夺去,但只须心神略一分散,立时便有丝丝真气渗了出去。段誉此时仍是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之中,体内真气大盛。四僧身上的真气多一分进入他的体内,朱蛤神功的吸力便增强了一分,总算他并非有意的内吸,破贪与破爱尚能支持,但此消彼长,由点点滴滴而涓涓成流,真气的流动终于不免越来越快。   四弟子破痴和五弟子破欲在一旁看得呆了,待得要请师父来设法解救,却见师父和对手比拼内力,也已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头。两人奔来奔去,仓惶已极,最后终于同门情重,咬一咬牙,伸手去拉破贪、破爱。其时朱蛤神功之上,已附有破贪、破爱、破嗔、破慢四人的内力真气,力度之强,岂是破痴和破欲两人所能相拒?二僧的手掌一搭上去,登时被吸。这六僧今日遇上了千载难逢的朱蛤毒魔,也算是劫运使然,数十年修为一旦而尽。师兄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破痴和破欲二人竟是同时怔怔的流下泪来。   且说华赫艮掘到酉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坐著看守之所,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他练成的“虎爪功”极是凌厉,一运功力,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泥土虽坚,还是被他一大块一大块的抓将下来。范骅和巴天石二人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所掘的方向不再向前,而是自下而上。范巴两人知道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自下而上的挖土,那是容易得多,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行动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住手倾听一会,留神上面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一枝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他心下略感诧异:“这石屋地下居然不铺石板,而铺木板。”但这么一来,行事更增几分方便。   他凝力于指,轻轻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方的正方形,刚可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俯身向范巴二人做个手势,托住木板的手一松,这块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放眼一看,一惊大是不小。这哪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都放满了装药的瓶瓶罐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满脸都是惊慌之色,退缩在一角。华赫艮一见之下,便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要知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自己不敢亲眼去勘查,这么辗转传告,终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来他所到之处,乃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一直想到父亲的药室中来盗取解药,去给段誉解毒,殊不知要解“阴阳和合散”的毒性,非寻常解药所能奏功,钟万仇的藏药之所,自也并无这种解药,其时钟万仇夫妇正在厅上陪外客饮宴,她偷偷前来再寻,哪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是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若是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掘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之中,旁人若是寻她,一定反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张声,转过身来,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间向后一跃,左掌已反手按在钟灵的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华赫艮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的嘴里,随即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的声息。这几下行动来得快极,钟灵满心惊慌,不知贼人掳劫自己去有何用意,口中全是泥土,更是难受无比。   只听得两个人走到室中,一个脚步沉重,另一个落脚甚轻,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是对他的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的声誉,你又何必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情。”那男子道:“如此最好不过。”语声中甚是喜欢。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亲生女儿,虽然性情乖张,对咱们夫妻无礼,算来总是自己人,我却总觉不安。”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乃是钟谷主夫妇。听他们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是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暗中想去放走段誉,跟咱们已然翻脸成仇,你何必再去管她的女儿?阿宝,厅上这些客人,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丝毫不假辞色,自己走了进来,未免太也不够礼貌。”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人来干什么?怒江王秦元尊、一飞冲天金大鹏、点苍派大弟子柳之虚,还有无量剑东宗的左子穆,西宗的双清道姑,什么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这些人敢得罪大理国的当今皇上么?”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左近,我就邀了来参与其盛,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伦。今日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少林寺的慧禅和尚、大觉寺的迦叶禅师、黑白剑史安,这些人都是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将石屋之门打开,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著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是卑鄙无耻,用不著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你为何冷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道:“自己斗不过段家的人,一生在谷中隐居不出。假装已死,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你……你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只怕不是他,而是你!”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嫁的丈夫,是……是这么一号人物。”钟万仇原本是爱极他这位夫人,所以憎恨段正淳,他正是由妒生恨而起,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一瞥眼,看见后房药室中瓶罐零乱,便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从何处听来,又到这里来乱搅一起。”说著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一块切割下来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哪里去了?这几天谷中坏人甚多,要灵儿千万不要胡乱行走。我瞧云中鹤这家伙一对贼眼,常常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哪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钟夫人啐了一口,大声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极是惶急。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冷的道:“你外号本来叫作‘见人就杀’,怎么年纪一老,便‘见人就怕’起来?”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什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笑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是恚怒,却也不敢反唇相讥,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厅而去。   且说保定帝下旨免了盐税,大理国中万民感恩。要知云南产盐不多,通国产盐者只有白井、黑井、云龙井等九井,每年须向蜀中买盐,盐税甚重,边远贫民,一年中往往有数月淡食。保定帝知道盐税一免,黄眉僧定要设法去救段誉,以报此德,他素来佩服黄眉僧的机智武功,又知他六名弟子也是内功深厚,师徒七人齐出,定能成功。哪知等了一日一夜,竟然全无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听动静,不料连巴天石以及华司徒、范司马三人都不见了。保定帝知道这事情不对,心想:“莫非延庆太子当真如此厉害,黄眉师兄师徒七人,连我朝中三公,尽数失陷在万劫谷中?”当即宣召太弟段正淳、善阐侯高升泰、以及凌千里等渔樵耕读四隐,连同镇南王妃舒白凤,再往万劫谷而去。舒白凤爱子心切,求保定帝带同御林军,索性一举将万劫谷扫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后关头,咱们总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段氏数百年来的祖训,不可自我手中坠毁。”   一行人来到万劫谷谷口,只见云中鹤笑吟吟的迎了上来,深深一揖,说道:“钟谷主料到大驾今日定又莅临,吩咐在下在此相候。若是阁下带得有铁甲军马,咱们便逃之夭夭,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规矩,以武会友,那便请进大厅奉茶。”保定帝见对方十分镇定,显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像前日一上来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战一场,反而更为心惊,当下还了一揖,说道:“如此甚好。”云中鹤当先领路,一行人来到大厅之中。保定帝一进大厅,但见满厅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江湖豪杰,心下又是暗暗戒备。云中鹤大声道:“天南段家掌门人段老师到。”他不说“大理国皇帝陛下”,却以武林中名号相称,点明一切要以江湖规矩行事了。段正明别说是一国之尊,单以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而论,那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师,群雄一听,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鳄神却仍是大剌剌的坐著,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帝老儿,你好啊?”钟万仇抢上数步,说道:“钟万仇未克远迎,还请恕罪。”保定帝道:“好说,好说!”   当下各人分宾主就坐。既是一切按江湖规矩行事,段正淳夫妇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礼,便坐在保定帝下首,凌千里等四人却站在保定帝身后。谷中侍仆献上茶来,保定帝见黄眉僧师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厅上,心下盘算如何出言相询。只听钟万仇道:“段掌门再次屈驾,在下极感荣宠。难得许多位好朋友同时在此,我给段掌门引见引见。”于是说了左子穆、马五德、慧禅和尚诸人的名头。保定帝大半不曾见过,却也均闻其名。   第二十一章  地道换人   这些江湖群雄与保定帝一一见礼,马五德、左子穆等是加倍的恭谨,柳恭虚、秦元尊等是故意的特别傲慢。金大鹏、史安等则以武林后辈的身份相见,倒是不亢不卑。钟万仇道:“段兄难得来此,不妨多盘桓几日,也好令众兄弟多多请益。”保定帝道:“舍侄段誉得罪了钟谷主,被扣贵处,在下今日一来求情,二来请罪。还望钟谷主瞧在下薄面,恕过小儿无知,在下感激不尽。”群豪一听,心下都是不由得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向来以武林规矩接待同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此处是大理国的治下,他只须派遣数百兵马,立时可以拿人,但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钟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话,黑白剑史安已抢著道:“原来段誉公子得罪了钟谷主,段公子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也要求一份情。”南海鳄神突然大声喝道;“我徒儿的事,谁要你来啰里罗嗦?”高升泰冷冷的道:“段公子是你师父,你磕过头,拜过师的,难道又想赖帐了?”南海鳄神满脸通红;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赖。老子今天就杀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老子拜过这个小子为师,丑也丑死了。”众人不明就里,无不大感诧异。   舒白凤道:“钟谷主,放与不放,但凭阁下一言。”钟万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干什么?”云中鹤忽然插口道:“段公子风流英俊,钟谷主夫人又是个美貌佳人,将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养虎贻患?钟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听,无不愕然,想这“穷兄极恶”云中鹤说话肆无惮忌,竟是丝毫不将钟万仇放在眼里,“穷凶极恶”之名,端的不假。钟万仇大怒,转头说道:“云兄,此间事了之后,在下还要领教阁下的高招。”云中鹤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   群豪尽皆失色,“一飞冲天”金大鹏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并未死绝,你‘天下四恶’身手再高,终究要难逃公道。”叶二娘忽然哈哈的道:“金相公,我二娘可没冒犯你啊,怎地把我牵扯在一起了?”金大鹏听到她摄人心魄的娇音,忍不住心头一震。左子穆想起她抢劫自己幼儿的事来,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叶二娘吃吃而笑,道:“左掌门,你公子长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左子穆不敢不答,低声道:“上次他受了风寒,迄今疾病未愈。”叶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头我瞧瞧山山这乖孙儿去。”左子穆大惊,忙道:“不敢劳动大驾。”   保定帝见了这等情景,寻思:“‘四恶’为非作歹,结怨极多,待救出誉儿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恶’之首的延庆太子虽为段门中人,我不便亲自下手,但他终究有当真‘恶贯满盈’之日。”舒白凤听众人言语杂乱,将话题岔了开去,霍地站起,说道:“钟谷主既是答允归还小儿,便请唤他出来,好让我母子相见。”钟万仇也站了起来,道:“是!”突然转头,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叹道:“段正淳,你有此贤妻佳儿,怎地兀自贪心不足?今日贻羞天下,乃是你自作自受,须怪我钟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钟万仇答允归还儿子,早在猜想事情决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对方定然安排下阴谋诡计,此时听他如此说,当即站起,走到他的身前,说道:“钟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教你痛悔一世。”钟万仇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清贵高华,自己实是远远不如,这一自渐形秽,登时妒火填心,大声道:“事已如此,钟万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是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儿子,跟我来吧!”说著大踏步走出厅门。   一行人随著钟万仇来到树墙之前,云中鹤显示轻功,首先一跃而过。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无善罢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对方知难而退,说道:“笃诚,砍下几株树来,好让大伙行走。”采薪客萧笃诚应道:“是!”举起钢斧,一斧砍将下去,有如薄刀切豆腐,钢斧在一株大树的树根处横截而过。点苍山农董思归一掌拍出,那断树飞了起来,横架在树墙之上,登时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门户。但见钢斧白光闪耀,接连挥动,大树一株株的飞起,霎时之间,砍倒了五株大树。   钟万仇这树墙栽植不易,当年著实费了一番心血,被萧笃诚连挥五斧,砍倒了五株大树,不禁勃然大怒,但转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这些小事,我也不来跟你计较。”当即从空缺处走了进去。   但见树墙之后,黄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竹杖,头顶白气蒸腾,正在比拼内力。黄眉僧忽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的青竹板上用力捺了一捺,捺出一个凹孔。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竹杖在石板上画了一圈。保定帝凝目一看,登时明白:“原来黄眉僧师兄一面跟延庆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拼内力,既斗智,复斗力。这等别开生面的比赛,实是凶险不过。他一日一夜没有回音,看来这场比赛,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兀自不分胜败。”他在棋局上略略一看,只见两人正在打一个“生死劫”,胜负之数,全是系于此劫,不过黄眉僧落的是后手,乃是苦苦求活,保定帝抬起头来,再往石屋前瞧去,只见黄眉僧的六名弟子盘膝坐在屋前,每个人脸上均呈气色灰败,简直便要断气身亡的模样。   保定帝暗暗吃惊,寻思:“难道这六弟子先行和延庆太子动手,一齐受了重伤?”当即抢上前去,伸手在破贪和尚的脉门上一搭,只觉脉搏微弱之极,若有若无,若断若续,随时便会虚脱。保定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六枚殷红如血的小丸,逐一纳在六僧的口中。这六枚“琥珀丸”乃是治伤的灵药,护心培元,最具灵效。殊不知破贪等六僧并非受伤,乃是全身真气被段誉的“朱蛤神功”吸取干净,琥珀丸药不对症,毫无用处。   段正淳喝道:“千里,你们四位去将这块大石推开,放段誉出来。”凌千里等四人齐声答应,并肩上前。钟万仇喝道:“且慢!你们可知这石屋之中,尚有何人在内?”   段正淳、凌千里等均不知木婉清已被延庆太子擒来,与段誉囚于一处,更不如两人已服了“阴阳和合散”的烈性毒药,否则怎肯与旁人齐来,当众观看段誉乱伦犯淫的恶行?段正淳听钟万仇如此相问,便道:“钟谷主,你若是伤残我儿肢体,须知你自己也是有妻有女。”他这时心中怦怦乱跳,但所担心的,却是段誉已受苦刑,甚或被断去手足,挖去眼珠。   钟万仇冷笑道:“嘿嘿,不错,我钟万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更不会和我亲生女儿干那乱伦的兽行。”段正淳脸色铁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钟万仇道:“香药叉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钟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么闲事。大理段氏,天南为皇,独霸一方,江湖上更是响当当的声名。各位英雄好汉,大家睁开眼睛瞧瞧,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却是倒凤颠鸾,结成夫妻啦!”   段正淳听了他的言语,心中大疑:“难道清儿也在这石屋之中?难道她和誉儿兄妹俩……”再将钟万仇的话前后一加印证,更无可疑,登时全身使如堕入冰窟之中,心中一叠连声的叫苦:“好毒计,好毒计!”   钟万仇向南海鳄神打个手势,两人伸手便去推那挡在石屋之前的大石。段正淳道:“且慢!”欲待伸手去拦。叶二娘和云中鹤各出一掌,分从左右袭来。段正淳竖掌一挡,高升泰侧身斜上,去格云中鹤的一掌。不料叶云二人这两掌都是虚招,右掌一晃之际,左掌反手推出也都击在那块大石之上。这大石虽有数千斤之重,但在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云中鹤四人合力推击之下,登时便向右滚开。云中鹤等和钟万仇固有心病,然这一著却是事先早巳计议定当了的,虚虚实实,段正淳竟是无法拦阻。   其实段正淳也是急于想早见爱子,并没有真的如何出力拦阻。但见大石一经推开,露出一道门户,望进去黑越越的,瞧不清屋内情景。钟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同处暗室之中,哪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   他刚说了这句话,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上身赤裸著走将出来,正是段誉。他手中横抱著一个女子,昏昏沉沉的似乎饮醉了酒一般。保定帝满脸羞惭。段正淳低下了头不敢抬起。段夫人舒白凤双目含泪,喃喃的道:“怨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长袍,要去给段誉披在身上。黑白剑史安怀念段誉救命之恩,见他当众出丑,心下不忍,一闪身,遮在段誉身前。南海鳄神大声叫道:“王八羔子,滚开!”钟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间他的笑声变为极惨痛的一声大叫:“灵儿,是你么?”   群豪听到他的大叫,无不心中一凛,一齐凝目看时,只见钟万仇扑向段誉身前,夹手去夺他手中横抱著的女子。这时,群豪已然看清这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上未脱童稚之态,哪里是木婉清了。却是钟万仇的亲生女儿钟灵。   钟万仇惊怒交迸之下,抱住女儿身子,但双手和钟灵的手臂一碰,猛地里全身一震,体内真气似欲飞走。段誉神智尚未清醒,迷惘中见到许多人围在身前,认出伯父和父母都是在此,忙将钟灵的身子放开,叫道:“妈,伯父,爹爹!”他这一放开钟灵的身子,那朱蛤神功才不去吸取钟万仇的真气内力。他久处暗室,这时阳光刺眼,一时睁不开来,但觉全身精神充沛,四肢百骸都是飘飘然的,便欲离地高飞一般。舒白风抢上前来,将他搂在怀里,问道:“誉儿,你……你怎么了?”段誉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我在什么地方?”   钟万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哪想得到段誉从石屋中抱将出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儿。他呆了一呆,放下女儿,钟灵见自己只穿著贴身的短衣衫裤,只羞得满脸飞红。钟万仇解下身上长袍,将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击得她左颊红肿了起来,骂道:“不要脸!谁叫你跟这小畜生在一起。”   钟灵满腹含冤,哭道:“我……我……”一时哪里能够分辩?钟万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是关在石屋之中,谅她推不开这块大石,看来还在屋内,我叫她出来,让她分担灵儿一半的羞辱。”大声叫道:“木姑娘,快出来吧!”   他连叫三声,石屋内绝无半点应声。钟万仇大踏步走将进去,这石屋不过丈许见方,一目了然,哪里有半个人影。钟万仇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来,一掌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毙了你这臭丫头!”蓦地里旁边伸过一只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拂向他的手腕。钟万仇急忙缩手相避,看清楚出手偷袭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的不肖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钟谷主,你对我孩儿可优待得很啊,怕他独自一个儿寂寞,竟命你令爱千金相陪。在下实是感激之至。事已如此,令爱已是我段家的人,在下可不能不管了。”   钟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爱在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数日数夜,孤男寡女,兼之赤身裸体,又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已文定善阐侯高贤弟的千金为室,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钟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将过来,呼呼呼连击三掌。段正淳笑声不绝,一一化解了开去。群豪均想:“大理段氏的势力果是不可轻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钟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   原来这件事正是华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脚。华赫艮将钟灵擒入地道之中,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的秘密,但后来听到钟万仇夫妇对话,才知钟万仇和延庆太子安排了极毒棘的诡计,一意要败坏段氏的声名。三人在地道中低声商议,均觉此事牵连重大,且是甚为紧急。待钟夫人离去后,巴天石悄悄从地道中钻将出来,施展极顶轻功,暗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华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线。三个人加紧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挖到了石屋之下。华赫艮掘入石屋,钻了进去,只见段誉牢牢握住屋外人的手掌,脸上神色极是怪异。华赫艮哪想得到伸进屋来这只手掌乃是破贪和尚所有,只道便是延庆太子,不敢开口和段誉说话,伸手轻轻拍拍他的左手手背。   不料手指和他手背一碰,自己全身便是一震,有如碰到一块热炭相似,但见段誉眼中似欲喷火,不由得暗暗担心,当下用力相拉,只盼将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哪知一握上段誉的手掌,华赫艮体内真气向外急泄,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巴天石和范骅都是十分机智之人,两人迅即从地道中出来,拉著华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脱去了朱蛤神功吸引真气之厄。要知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破贪等人是高得多了,又是见机极快,应变神速,饶是如此,三人已是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均道:“延庆太子的邪法当真厉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誉身子。便在此时,屋外人声喧扰,听得保定帝镇南王等都已到来,钟万仇在大声相嘲。范骅滑稽多智,灵机一动:“这钟万仇好生可恶,咱们给他大大的开个玩笑。”当即除下钟灵的外衫,给木婉清穿上,打了几个手势,拉著木婉清进了地道,合上石板,哪里有半点踪迹可寻。   段誉吸得了破贪等六僧的真气内力,不会纳入丹田,随著运用,但觉六股真气在体内此来彼往,五脏六腑给冲得翻翻滚滚,难受无比,身子也是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保定帝见状,只道他身中剧毒,当即伸指虚点他“人中”、“太阳”、“灵台”三穴,那六股真气无法冲入脑海,段誉身上仍是烦恶难当,脑中却已清明,说道:“伯父,我是中了阴阳和合散的毒。”保定帝见侄儿性命无恙,当即宽心,但想黄眉僧和延庆太子的比拼,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不论棋局或是内力的拼斗上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顾不得替段誉解毒,回身去看两人的角逐。只见黄眉僧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庆太子却仍是神色不变,若无共事,显然胜败已判,黄眉僧的生死已是悬于一线。段誉神智一清,也即关心棋局的成败,走到两人身侧,观看棋局,只见黄眉僧劫材已尽,延庆太子再打一个劫,黄眉僧便无棋可下,势非认输不可。只见延庆太子竹杖伸出,便往棋局中点了下去,所指之处,正是当前的关键,这一子下定,黄眉僧便无可救药,段誉大急,心想:“我且给他混赖一下。”伸手便去拨延庆太子的竹杖。   延庆太子看准了棋局中一处关键之著,这一手一落,黄眉僧再也无法对抗,他竹杖刚要点到“上位”中的六七路上,突然之间,只觉掌心中一震,手臂上运足的真力如飞般向外奔泻而出。延庆太子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见段誉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竹杖之上,段誉并不知自己吞食朱蛤之后,便有吸取旁人体内具气内力的怪异情状,只是手指搭上竹杖之后,延庆太子便落不下去,心想拖得一刻好一刻,若能扰乱他的心情,黄眉僧或有转机,也未可知,是以手指始终不松。   延庆太子心中飞快的转过了几个念头:“前日咱们擒获他之后,这小子显是不会半点武功,最多不过是走几步奔逃闪避的古怪步法,怎地数日之间,突然使出这种吸人功力的邪术来?难道他从前故意深藏不露?要待强援到来之后,这才出手么?”除此之外,实在也无其他想得明白的原由,当下丹田中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劲贯手臂,竹杖登时生出一股强悍绝伦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将段誉的手指震脱了竹杖。   要知延庆太子的功力深厚无此,当世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段誉体内虽是积贮了破贪等六僧的内力,但他不会运用,十成内力,一成也使不出来,自是一震即脱。他只觉半身酸麻,几乎便欲晕倒,身子晃了几晃,伸手扶住那块青石岩,这才稳住。殊不知廷庆太子所发出的内劲,竟然也因此而有一小半收不回来,他心中这一惊,实在比段誉更甚,那竹杖垂了下来,点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誉这么阻得一阻,他内力收发不能自如,竹杖一偏之下,自然而然的落石成圆。延庆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竹杖,但七八路的交义线上,已画了大半个圆圈。   高手下棋,自是讲究落子无悔,何况刻石为枰,陷石为子,功力所到之处,石为之碎,如何能够下了不算?但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两眼是活,一眼如死。延庆太子这一大块棋早就已做成两眼,以此为攻逼黄眉僧的基地,决无自己去塞死一个活眼之理,然而既是落了此子,虽是弈理上决无此事,总是功力内劲上有所不足。   延庆太子心知棋差一著,满盘皆输,他是极有身分之人,决不肯为此而与黄眉僧有所争执,当即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那块青石岩上,注视棋局,良久不动。群豪大半未曾见过此人,见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见他瞧了半响。突然间一言不发的撑著竹杖,杖头点地,犹如踩高跷一般,步子奇大,远远的去了。便在此时,一阵西风吹来,那青石岩晃了几晃,蓦地里喀喀声响,裂成十余块散石,崩裂在地,这震烁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慌出声,相顾骇然,均想: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股的青袍客,其武功之高,实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黄眉僧侥幸胜了这一局棋,他双手据膝,怔怔的出神,回思适才种种惊险的情景,心中始终不能宁定,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延庆太子何以在稳操胜券之际,突然将自己一块棋中的两只眼填塞了一只。这显然是故意相让,然而当此情势之下,他决无故意相让之理。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对这变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誉已然救出,段氏的清名丝毫无损,延庆太子败棋退走,这一役可说是大获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细节,那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钟万仇笑道:“钟谷主,我儿决非薄情之人,令爱既成我儿姬妾,日内便即派人前来迎娶。愚夫妇自当爱护善待,有若亲女,你尽管放心好了。”   钟万仇是个莽撞之人,心胸既窄,又是极易发火,听得段正淳加此出言讥刺,也不再问钟灵是否已失身于段誉,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钟灵头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我先杀了这贱人再说。”蓦地里一条长长的人影飘将过来,迅捷无比的抱住钟灵,便如一阵风倏然而过,已是飘开在数丈之外。嗒的一声响,钟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钟灵那人时,却是“穷凶极恶”云中鹤。钟万仇道:“你……你干什么?”云中鹤道:“你这个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经砍死了,那就送给我吧。”他一面说,一面身子又飘出数丈。他自知论到武功之强,别说保定帝和黄眉僧胜于自己,便是段正淳和高升泰,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了主意,一见情势不对,抱著钟灵便溜,眼见巴天石并不在场,那么只要自己施展绝顶轻功,这些人中便无一人追赶得上。   钟万仇也知他轻功了得,只急得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保定帝等日前见过他和巴天石绕圈追逐的身手,这时更见他抱著钟灵,仍是一飘一晃的轻如无物,倒也都是奈何不得。段誉灵机一动,叫道:“岳老三,你师父有命,快将这钟小姑娘夺下来。”   南海鳄神一怔,怒道:“妈巴羔子的,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拜了我为师,头也磕过了,难道想赖么?你说过的话,难道是放屁么?”南海鳄神此人凶悍之极,但生平有一样好处,却是言出必践。说过的话,决计不会不算数。他拜段誉为师,虽是万分不愿,倒也不赖,横眉怒目的喝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是我师父便怎样?老手恼将起来,连你这师父也一刀杀了。”段誉道:“你认了便好。这个姓钟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师娘,你去给我夺回来。这云中鹤侮辱她,就是辱你师娘,你太也丢脸了,太不是英雄好汉了。”   南海鳄神怔了怔,想想倒是不错,但忽然想起木婉清自认是他妻子,怎么这姓钟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问道:“究竟我有几个师娘?”段誉道:“你别多问。总而言之,倘若你夺不回你这个师娘,你就无脸面再见天下英雄,这里许多好汉,个个亲眼得见,你连第四恶人的云中鹤也斗不过,那不就降为第五恶人,说不定是第六恶人了。”南海鳄神这口气如何肯下?要他排名在云中鹤之下,那是比杀了他的头还要难过,只听得他一声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鹤赶去,叫道:“快放下我师娘来!”   云中鹤纵身向前飘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最爱自认了不起,云中鹤当著这许多人的面,说他上了人家的当,更令他怒火冲天,当下足不停步的急追。两人一前一后,霎时之间已转过了山坳。钟万仇虽在盛怒中,一刀向女儿砍去,但这时见女儿为恶徒所擒,究竟父女情殷,又想到妻子问起时不知如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见正主已去,拱手向慧禅和尚、金大鹏、史安等人道:“难得各位光临大理,请到舍下去同饮一杯水酒,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如何?”慧禅等都有意结识这位武林中号称“天南第一人”的保定皇帝段正明,见他如此谦冲好客,都笑著道谢答应,只叶二娘微微一笑,说道:“老娘怕你们宰了我分著吃了,还是乘早溜之大吉。”笑吟吟的转过身来,自行去了。   当下保定帝等一行离了万劫谷,迳回大理,破贪等六僧全身虚脱,站都站不起来,由凌千里等扶著上马,同看群豪一齐来到镇南王府。家丁传入去,只见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三人从府中迎将出来,身旁一个少女衣饰华丽,明媚照人,正是香药叉木婉清。   段誉自服“阴阳和合散”的毒药后,体内毒性一直未曾解除,此时突然见到木婉清,身不由主的奔上两步,张臂欲向她腰间抱去,然而灵台中始终留存一线清明,猛然省悟不对,立时驻足。那“阴阳和合散”毒性的厉害处,不但在于猛烈持久,更兼男女双方服食后相互激引。双方若是不在一处,那也罢了,这一陡然重逢,两人均感神智迷糊,难以自持。保定帝一见两人神色不对,双颊如火,显是中毒已深,当即出指虚点,嗤嗤两声过去,段誉和木婉清当即昏倒。朱丹臣扶了段誉、舒白凤扶了木婉清,分别送入卧房休息。当下镇南王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各路英豪。宾位上众人推慧禅和尚坐了首席。盖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人敬仰,慧禅本人武功虽不甚高,众人却敬重他的出身名门。席间范骅说起华赫艮挖掘地道,将钟灵送入石屋之事,但救出木婉清一节略过不说。群豪才知钟万仇所以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来竟因如此,尽皆拍掌大笑。   段正淳因爱子中毒难解,向众人探询解法。群豪相顾茫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在此时,家丁送了一封书信来,交给段正淳,说道信使是个婢女,内有消散世子毒性的药方。段正淳又惊又喜,拆开信来,只见一张白笺上只写著六个簪花小楷:“多服人乳可解。”段正淳认得笔迹,这六个字乃钟夫人所书,心中一动,衣袖拂处,将身前的酒杯带翻了,热酒流了一身,竟自未觉。保定帝道:“淳弟,那是什么药方?”段正淳一怔,问道:“嗯?”保定帝又问了一遍:“那是什么药方?”段正淳这才惊觉,道:“说道多服人乳可解。”保定帝点头道:“不妨便试试,多服人乳,纵然无效,那也决计无害。”舒白凤站起身来,差遣家丁分向民间乳母多购人乳。   王府中办事何等快捷,何况这人乳又是十分易得之物,筵席未终,段誉与木婉清已解了毒性,出来会见众人。段誉向黄眉僧及华赫艮等深致谢意,对破贪等身受重伤,更是极感歉疚,这时破贪等尚未能够开口说话,如何失功虚脱,连黄眉僧也未知内情,段誉更是万万料不到竟是自己所闯的大祸。段正淳向群豪宣称,木婉清乃是自己义女。秦元尊、慧禅等虽是与她有仇,这时已不便当场翻脸生事。何况在保定帝、黄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大高手的镇慑之下,又有谁敢贸然生事。   席间群豪除了纵谈江湖逸事,更向段正淳夫妇、高升泰、及段誉恭贺两家联姻,你敬一杯,我敬一杯,极是热闹。木婉清偷眼向段誉一瞥,见他低下了头,意兴索然,不由得想起这几天两人石屋共处的情景,更是黯然神伤,明知自己与他此生休想再成夫妇,但听到他已聘下高家小姐,如何不柔肠百转,哀痛欲绝?瞧著高升泰越想越恨,只想射他一枝毒箭,当场送了他的性命,惩他为何生下一个女儿来嫁给自己的情郎。只是知他武功了得,这一箭万万射他不中,这才袖中扣弦,凝视不发。眼见众人杯觥交错,豪兴勃发,生怕当著众人忍不住放声大哭,太也示弱,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我头痛,不吃了。”不向保定帝与段正淳告辞,快步便走进内堂,段正淳微笑道:“这野丫头少了管教,全没半分礼貌,大哥与众位朋友莫怪。”只见一名家将匆匆进来,双手捧著一张名帖,走到段正淳身前,躬身说道:“虎卒关过彦之过少爷求见王爷。”段正淳大出意料之外,心想这过彦之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大弟子,江湖上向有“大侠”之名,外号叫作“追魂手”,据说武功著实了得,只是跟段家素无往来,不知万里迢迢的找我何事,当即站起身来,道:“是追瑰手过大侠,该当远迎才是。”   第二十二章  姑苏慕容   群豪也都听过追魂手过彦之的名头,其中慧禅和尚与金大鹏更和他曾有数面之识,当下纷纷离座,随著段正淳迎了出去。只有保定帝、黄眉僧、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劲。须知过彦之虽然名震江湖,远来是客,但以武林中的辈份而论,保定帝和黄眉僧原是不须出门相迎,至于左子穆和秦元尊,则是自重身份,以一派宗师自居,认为过彦之名气再大,说什么上面还有个师父柯百岁。左、秦二人都以为和他师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辈。段正淳出得门来,只见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中年汉子,左手牵著一匹甚为神骏的白马,站在门前。那汉子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更是又红又肿,显是有丧事,死了亲人。金大鹏抢将上去,说道:“过大哥,你好!”原来这服丧的汉子便是过彦之了。过彦之道:“金贤弟,久违了。”段正淳道:“过大侠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说著深深一揖。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人,果然名不虚传。”当即还礼,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敢劳王爷出门相迎?”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大侠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当下让了进去,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见。   段正淳心想这些江湖好汉,豁达豪迈者固多,胸襟狭窄者亦复不少,往往得了一句言语不当或是礼貌稍有欠缺,便即结成深仇,这过彦之坐位高低,倒是不易安排,便道:“过兄居丧,不知可用荤酒?来人啊,给过太侠另开一席。”过彦之摇了摇头,说道:“多谢盛情,在下有急事在身,只敢拜饮清茶一杯。”说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在下有事相禀。”   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王府中哪里有什么嵩山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帅叔叔名换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的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著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到底是谁?高升泰却向身旁的家丁道:“你到帐房中去请霍先生,说道追魂手过大侠到了,有要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那家丁应了声:“是!”刚要转身,忽听得后堂跟踢蹋塌,一个人拖泥带水走来:说道:“你这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群豪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这七个字,有的茫然不知,有的却是脸色一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计’这魔头竟是隐迹于此?”正寻思间,但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了出来。段家上下都认得他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乡之中,便是与下人赌钱,最是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还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计?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哪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群豪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知晓,段正淳倒没失了面子。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一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了登时吃了一惊,问道:“我……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霍先生神色立变,一张浑潭噩噩的面容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缓的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侄儿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的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那霍先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意,但这恐惧瞬时即过。他形容庄严,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迫魂手过彦之万里报讯,引了个“金算盘”崔百计出来,说到柯百岁的凶讯,又提起慕容一家。这崔百计和过彦之的名头,厅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崔百计虽是师叔,只因近年来潜居不出,声名非但不及他师兄嵩山派掌门人柯百岁的响亮,甚至连师侄过彦之也是有所不及,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什么厉害之处,众人均是茫然不知。只有保定帝和黄眉僧对视了一眼,黄眉僧轻轻叹息了一声。   崔百计心细如发,黄眉僧这一下叹息,竟没逃过他的耳朵。他恭恭敬敖的走到黄眉僧眼前,深深一揖,说道:“江湖间浩劫将临,大师慈悲,指点明路。”黄眉僧避席还礼,说道:“善哉善哉,老衲僻处荒山,于中原武林间的龙争虎斗,实是孤陋寡闻,似崔施主这等英雄人物,竟然在镇南王府一居数年,老衲毫不知情,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   崔百计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经过事由,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计鉴貌辨色,已知他是嫌大厅上耳目众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他心下盘算已定:“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哪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爷深致歉意,便算是得罪了段家。何况找慕容氏为家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派人相助,力量强弱,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突然间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计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劲。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好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计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了起来,刚站直了身子,只感周身百骸,竟是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名字叫崔百计,果真是富于计谋,心想我若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是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惑图谋,顺著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跤坐倒,叫出声来:“哎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手臂,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的烦恶。崔百计道:“镇南王爷,崔百计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计未曾向王爷吐露真相,实是罪该万死。”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让真,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份来历,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爷也不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的拳战,不是拉著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   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计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琐,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计听来,却确是深信不疑。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论崔兄于我大理国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就料理了你。崔百计道:“话是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棍。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计斗胆请借一步说话。”段正淳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酒筵过后,慢慢商议不迟。”群豪都是久历江湖之人,尽皆识趣,草草用毕酒饭,便即纷纷告辞。   镇南王府对江湖朋友向来极尽礼敬,众宾客一起身,便有家丁捧上礼物,段正淳亲手赠送,对金大鹏、史安等远道而来的客人,更赠以盘缠。这些人豪迈者坦然而受,拘谨者连连逊谢。正论话间,忽听门外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虽不甚响,但入耳清晰之极、便似是相距不过三尺。厅上群豪都是一惊,要知镇南王府府宇宽宏,自大门至厅,相距十余丈之遥,中间又隔著照壁门户,门外那人的千里传音功夫,实已练到了极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听出这千里传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哪一位少林高僧驾临大理?段正淳有失远迎。”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他脚下迅捷之极,一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外,只见一个和尚形貌干枯,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合什说道:“贫滑少林慧真,参见段王爷。”段正淳还礼间,慧禅和尚已跟著出来,奇道:“师兄,你也到大理来了。”慧真双眼一红,凄然说道:“师弟,师父已圆寂西去。”慧禅虽是佛门子弟,性子却是暴躁冲动,一听之下,登时抢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颤声道:“真……真的?”没待慧真回答,眼中泪水已是滴滴而下。   慧真向段正淳道:“贫僧兄弟师门不幸,在王爷驾前失礼,倒教王爷见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禅和尚的师父是玄悲大师,素闻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说来,少林高手又少一个了。”慧禅哽咽道:“师父生的是什么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来清健的。”慧真见门口群豪来去,品流甚杂,说道:“王爷,贫僧奉掌门师伯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王爷。”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在下便与大师引见。”当下引著慧真、慧禅入内。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见到慧真进来,都站了起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正,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武林面临劫运,务恳勿予袖手,详情盼询敝师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禅寺掌门方丈衲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读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禅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慧真双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头来,跟著便痛哭失声。慧禅见师兄如此,虽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却不磕头。保定帝见他行此大礼,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云,人才众多,有什么大事办不了,此僧却如此隆重求我。”当即伸手扶起,说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礼。”慧真哭道:“家师命丧姑苏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独力难报此仇,请皇爷出马,主持大局。”   保定帝听到又是“姑苏慕容氏”五字,脸上微微变色,慧神却大声哭叫起来:“原来师父是给仇人害死的,师哥,咱们跟他拼啊!”慧真脸一沉,说道:“皇爷跟前,不可失了礼数。”慧真身形干枯瘦小,慧禅却是魁梧奇伟,可是他也真怕这个师哥,听他轻轻两句指斥,当即收声,只是仍然呜呜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两位坐下慢慢说话。我在二十余年前,曾听到苏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么?”慧真咬牙切齿的道:“小僧只知对头是姓慕容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可不清楚。”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间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师玄悲大师内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怎地竟为旁人所害?”慧真垂泪道:“这一日,小僧正在云房静坐,方丈师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见到家师的遗体放在一旁。师伯言道,是嵩山脚下的乡人见到家师遗体,知是寺中师傅,急速送进寺来,是以家师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凶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金刚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久闻少林玄悲大师的‘金刚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种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非我佛门子弟所宜仗以扬名。”段誉不禁插嘴道:“是啊,这种功夫太过辣了。”慧真、慧禅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终究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又怎知玄悲大师是中了‘金刚杵’而身死?”黄眉僧叹道:“少林方丈玄悲大是一见师弟的遗体,便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段二弟,姑苏慕容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摇了摇头。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欤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狠狈周章,神色还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惧之情,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了。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响,黄眉僧缓缓说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哪里学得周全?”黄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错,学如渊海,如何能够穷窥?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个人都身中飞锥而死。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鸣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保定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上大有不满之色。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侠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杀敌时往往以软鞭绕上对方头颈,令对方窒息而死,难道他……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侠到这里,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侍仆膳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了。”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片到间崔百计和过彦之已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大侠,在下有一事相询,请勿见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   保定帝、段正淳、段誉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慧真走到崔百计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那是大有可虑,一咬牙,说道:“贫僧是决意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了。”过彦之虎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于是慧真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简单说了。   保定帝等见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那崔百计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将师兄杀身之恨完全没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禅和尚的性子最为直率,冲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苏慕客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须知柯百岁既是逝世,崔百计便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山派邻近少林,当年嵩山派的创派师祖能在少林寺的卧榻之旁,另建门户,开宗立派,那自是有独树一帜的非凡艺业。何况柯百岁和过彦之师徒都是名震中原,这崔百计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不料崔百计听了慧禅的话后,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禅见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计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也就不加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他刚说了“这事”两字,崔百计全身一抖,跳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著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这崔百计原来是个没半点胆子之人。”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著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沬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著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著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亲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随口乱谈,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孩子似乎对母亲极是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少妇语气之中,这孩童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方始练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多半是胡吹大气了,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那少妇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是双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小孩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那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这一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来,将我这条马鞭断为两截。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自忖论到指力的凌厉,我是万万不及。只听那少妇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来。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骑在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这一指的招式事实不错,的的确确是金刚指的手法。我一纵身也下了马背,丝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刚指接战。   “这一交上手,我越斗越是害怕。这小孩的指法不算纯熟,偶然还使错几处,但指力所到之处,嗤嗤声响,我实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众人一看,都是骇然失色。只见他左胸口对准心脏之处,有一个一寸来深的洞孔。这洞孔虽已结疤,但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   黄眉僧指著自己右边的胸口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小孩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向后跃开一步,神色间极是讶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汨汨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那小孩纵身上前,又想一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抖那少妇挥出手中马鞭,轻轻一带,卷住了那孩童腰间,一提之下,直将他身子提回花驴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隐隐似听得那少妇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的金刚指既没学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金算盘崔百计忽然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孩童,已有如此造诣,我便是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永远赶他不上。胸口的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是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觉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对崔百计鄙视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计之吓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谅。崔百计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情,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亦是毫不隐瞒,我姓崔的是何等样人,又怕什么出丑了?在下本想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禀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师侄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望。   他定了定神,才道:“无鸟军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师哥有一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崔百计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只是你师父是个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计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一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是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那小楼上是一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图书,一对青年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阅一本书。   “那男子约摸二十八岁年纪,风度翩翩,潇洒出尘。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著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著淡绿轻衫,烛光掩映之下,神态清雅绝俗,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计并没知觉,说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但见了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俊俏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上的张生和崔莺莺么?我呆了一呆,一时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第二十三章  震惊群雄   段誉听到这里,心下暗自计算:黄眉僧遇到那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之时,乃是在四十三年之前。崔百计遇到那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是在十八年之前。如此算来,这青年男子和那孩童年纪不对,并非一人。只听崔百计续道:“当时我一呆之际,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归妹到无妄,不该是这么排列?’”段誉一听到“归妹”与“无妄”的字句,心知那男子所说的乃是“易经”,听崔百计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北角上斜行明夷,再转巽位,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吃了一惊:“这女子所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并未全对。难道这个女子,和那山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竟有什么关联不成?”   崔百计自是全然不知段誉心中的念头,继续说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的都是书本上的劳什子,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给我滚了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全没听到我的话,仍是目不转睛的瞧著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的道:‘从这里到巽位,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阴间去,见你们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阴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九二十八,该转坤位。这一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样,三颗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觉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是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书本上之事,我是一点儿也不懂,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要知我的绰号叫作‘金算盘’,随身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那七十七枚算珠,随时可以脱手伤人。只不过我的算盘中装有机括,安有强力弹簧。这人用的那个算盘,却是平平无奇的红木所制。我凝视那算盘时,只见中间,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球射出,这等功夫直是匪夷所思了。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是高兴,我却越听越是害怕,心想我在这屋中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这么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那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才笑了笑,道:‘娘子,这几步今天是想不出来了,咱们走吧!’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该当酬谢他什么才是?’我又惊又喜,心想原来他们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是如此,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两人收起了书籍,手携著手,飘飘的从窗口中跃了出去,那女子的相貌我始终没见著,只是她临去时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我的穴道。我一低头,只见胸口衣衫破了三个洞孔,两颗算盘珠钉在我双乳之上,第三颗恰在其间正中,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班厘毫不差,喏喏喏,诸位请瞧我这副德行。”说著解开了衣衫,众人一看,都是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颗,事隔多年,难得他竟然并不设法起出。崔百计摇摇头,重又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算珠嵌在我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挖了出来,但微一用力,搅动自己穴道,立时便晕了过去,非得十二个时辰不能醒转。慢慢用挫刀或沙纸来挫它擦它吗?还是痛得我爷爷奶奶的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的好不难熬,真是比乌龟壳儿还灵。”众人见了这等神情,听了他加此言语,都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崔百计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命是不能让他取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于是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混到大理国镇南王爷的府上来。我心中是想,大理国僻处天南,中原的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门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凌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捞什子嵌在我身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拼命喝酒,胡里糊涂的抵挡一阵。什么雄心壮志,名位声望,全是他*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想:“此人的遭际,和黄眉僧其实是大同小异,只不过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姓埋名。”段誉忽问:“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氏的?”他叫惯了霍先生,一时改不过口来。崔百计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这三颗算珠后,便去和师哥商量,他以为武林中只有姑苏慕容氏一家,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咱们自忖不是这一家妖魔鬼怪人物的对手,只有避之趋吉,做他*的缩头乌龟。”他转头向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说明白了,我这可要上姑苏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苏去?”崔百计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股。杀兄之仇,岂能不报,彦之,咱们去吧!”说著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便出,过彦之也是拱手为礼,跟了出去。这一著倒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此厉害,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明知此去必死,却也毫不畏惧。各人心下暗暗起敬,都觉不便阻拦。   慧真和尚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敝派掌门师伯言道,保定皇帝位望至尊,自是不敢劳动大驾,倘得镇南王爷莅临敝寺,指点对付姑苏慕容氏的方策,实是武林之福。掌门师伯又道:他本该亲来领教段皇爷的高见,只是寺中已派出使者,遍邀各门各派的高手硕德,齐集少林会商。我师伯身为主人,不敢离寺,以免怠慢了天下英雄。”段正淳心道:“原来少林寺中有英雄大会,这是百年难逢的良机,去会会中原的武林人物,倒也是一件快事。”眼望兄长,瞧他如何发落。   保定帝神色庄严,说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数百年来不敢忘本。凡是中原的武林朋友来到大理,咱们务当礼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有一条遗训,叮嘱子孙不得参与武林间的仇杀私斗。段正明对玄悲大师的武功为人,向来仰慕,但所嘱之事,有违我祖宗家规,难以遵命,只好请玄悲大师见谅了。”慧真好生失望,正不知如何措词,慧禅突然双膝跪倒,大声道:“慧禅为报师仇,苦求陛下恩准镇南王爷一行。”慧真又道:“镇南王爷去得少林,并非去和慕容氐动手较量。王爷是金枝玉叶的身体,如何可以轻易犯险?只不过姑苏慕容氏的武功太过渊博奇妙,家师怕邀请天下英雄,也不是要倚多为胜,只盼集思广益,博采各家所长,与慕容氏比个高下。大理段氏是天南武学正宗,一阳神指,海内英雄闻而生敬。少林寺这英雄大会中若无大理段氏的传人到来,那是大大的残缺不全,只怕非慕容氏的敌手了。”   保定帝袍袖一拂,袖子角带著慧禅的肩头。慧禅只觉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大力在他肩上一提,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心下更是钦佩,大声道:“皇爷,你这,这……这功夫就了不起……”保定帝道:“大师远来辛苦,请厅上用饭休息。在下听到尊师噩耗,甚是惋惜。我段氏不得置身武林恩怨之中,祖有明训,违命之处,幸勿见怪。”   保定帝这几句话虽是说得谦冲温和,但自有一种帝皇之尊,慧真、慧禅料知他心意已决,多求也是无用,只得告辞而出。这时暖阁中留下来的,均是大理国的自己人。段正淳道:“皇兄,姑苏慕容氏倘真如此神乎其技,该当名震天下才是,怎地武林中却是向来少有知闻?”保定帝道:“想是他这一家人出手不多,有时便与人争斗,也未必吐露了真实姓名。以少林与嵩山两派而言,就没知对头到底是谁。”黄眉僧道:“正明兄不允参与这场纠葛,大是高见。这件事闹将起来,只怕武林中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民安,正淳兄若是一去少林,今后中原武人到大理来寻衅生事的,可就源源不绝了。”   正说话间,一名卫士在暖阁门外禀道:“禀告王爷,大门外有一位道长求见,说是天台山故人来访旧友。”段正淳大喜,说道:“皇兄,是石清子道兄来了。”当即快步迎了出去。保定帝与黄眉僧对望了一眼,黄眉僧站起身来,说道:“老僧回避则个。”保定帝微笑道:“师兄昔日嗔念,尚自不能尽去吗?”黄眉僧微微一笑,道:“佛法精妙,正果难成,老僧若能勘破‘嗔’字这一关,便是和段兄告别之时了。”说著出了暖阁,自去察看破贪等弟子的伤势。过不多时,暖阁外传来几声清朗的长笑,保定帝站起身来,便见段正淳和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携手而入。那道人黄冠黄袍,皓肤如玉,清雅似仙,向保定帝稽首行礼,笑道:“正明兄,这几年富贵尊荣,可享足太平清福了。”保定帝拱手还礼,微笑道:“牛鼻子奔波江湖,还没厌倦风尘么。”石清子哈哈一笑,道:“没厌,没厌。升泰兄,你好。盗墓贼,近来可发财么?范兄气色不错,又添了几位公子?天石越来越瘦,靠著这身子轻得几斤而称轻功天下第一,也不算光荣啊。钓鱼的,有没钓到一只大乌龟?”他和暖阁中每一个人招呼,都如多年老友,熟不拘礼。   段誉知道伯父向来性子随和,但从没听他和人开过玩笑,这道人一到,登时满堂生春,连伯父也出口叫他“牛鼻子”,想来这石清子性格诙谐,极有人缘。段正淳道:“誉儿,快上前磕头,这位道长便是我日常所说的‘东方第一剑’石清子,剑法之精,当世无双。”段誉心想:“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什么‘东方第一剑’。”这时自不便细问,当即遵命,上前拜倒。   石清子笑嘻嘻的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也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大理段氏的子弟,家学渊源,武功定是了得。”说著伸手相扶。他有心试试段誉的武功,微发内劲。段正淳忙道:“牛鼻子手下留情,我这孩儿没学过功夫。”一言未毕,石清子双手己碰到段誉的手掌,突然心头一震,适才所发的内劲便如泥牛入海,霎时间化得无影无踪,更觉段誉手上有一股极强的吸力,要将自己体内的内力硬生生的吸出。   石清子足迹遍天下,生平见多识广,一惊之下,想道:“这是昆仑山星宿海一派的化功大法,大理段氏是名门正派,如何练会了这种为天下武林所深痛绝患的邪术。”当下内劲一疑,双掌翻转,啪一的声响,击在段誉手背之上,摆脱了四掌的胶黏。   段誉只觉手背上剧痛,似乎手骨也断折了,心下微怒:“我好意拜你,如何使出手打我?”他不知石清子误以为他所施的乃是“化功大法”,练武之人一世辛苦,倘若为这种邪功所中,毕生所练的内功外功尽数化为乌有。只不过“化功大法”是消融对方的功力,使之成为不会武功的常人,乃是损人而不利己。段誉无意中所得的“朱蛤神功”,却是取对方功力为己有,每施一次,自己的内功便强了几分,其间颇有不同,适才两人四掌相接,石清子的若干内力,便已被搬运到了段誉体内。   保定帝等一见石清子神情有异,都是颇为惊讶。段正淳更恐爱子遭他毒手,当即欺近身去。笑道:“牛鼻子多年不见,有什么见面礼给我孩儿?”双手却是蓄劲待发。须知这石清子剑术固是四海扬名,拳脚内功,无不精绝,段誉若是中了他的一招,非死亦必重伤。石清子冷笑道:“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已足扬名天下,何必再去学星宿海老魔的邪术?”段正淳奇道:“星宿海老魔的邪术?你说是‘化功大法’?谁学了?”石清子冷笑道:“令郎身入旁门左道,不怕沾污了大理段氏的清名么?”   段正淳更是奇怪,还道他说的是南海鳄神之事,笑道:“南海老鳄确是瞧中了我孩儿,想收他做个徒儿。殊不知反而拜了我孩儿为师。那是闹著玩的,当不得真。”石清子摇头道:“南海一派武功固有专长,却不见得会这‘化功大法’。”段正淳道:“牛鼻子左一句化功大法,右一句化功大法,到底在捣什么鬼?”石清子哪想得到段誉身怀“朱蛤神功”之事,不但他伯父与父母不知,连他自己也是全无所悉,只道段正淳欺瞒于他,霍地站起身来,说道:“两位段爷,我姓石的虽是闲云野鹤,浪荡江湖,可是这双脚底板也不是铁做的,巴巴的从江南赶到大理来,难道为的就是讨这口清茶?你们既不当我是朋友,这就告辞。”说著跨步便行。保定帝微笑道:“赫艮、天石,拦住牛鼻子,要他说个明白。朋友们来到大理,不吃个酒醉饭饱,轻易便能走路么?”华赫艮和巴天石和石清子都是极熟的朋友,哈哈大笑,纵身拦在门口。华赫艮笑道:“石老道,你来到大理,身不带剑,足见盛情,那是给咱们皇爷的脸面。可是你手无长剑,要想闯过这个关去,却是大大的不易了。”石清子见来人神色,都是毫无敌意,心念一转:“以大理段氏这等身份名望,决不容许子孙去学星宿海老魔这种污秽的邪术。难道这段誉暗中学会了,连他伯父和父亲都不知道?我若是出言挑破,那是结下了段誉这个怨家,可是我和他伯父、父亲的交情大非泛泛,总不能知情不举。”当即回过身来,正色向段举道:“段公子,石清子虽然不肖,说什么也是你的长辈,今日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那是瞧在令伯和令尊的脸上,这才直言相告,请勿相怪。”段誉忙道:“石道长训示,段誉恭聆教诲。”石清子心道:“这小子还在装蒜,可装得真像。”说道:“段公子学得‘化功大法’,学了几年了?令师是星宿海老魔座下的哪一个真人?”   段誉摸不著半点头脑,道:“什么化功大法,星宿海老魔?晚辈乃是今日首次听闻。”石清子又想:“说不定传授他这门功夫之人,隐瞒了师承来历和功夫名称,也末可知。”便道:“那么传授你这套功夫之人,相貌如何?”段誉道:“晚辈没学过半点武功。”便在此时,内堂抢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段誉的右掌,正是黄眉僧。他和段誉手掌一碰,身子便是徽微一震,但觉体内内力止不住的泻出,飞起一足,便将段誉踢了个跟斗。众人都是大惊失色,一齐站了起来,问道:“怎么?怎么?”黄眉僧道:“两位段兄,这小子你们自己毙了,还是由老僧下手?”他说话时声音发颤,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原来破贪等六僧已先后醒转,将全身功力被段誉吸尽之情向师父说了。黄眉僧和石青子的推想全然相同,只道他是学会了星宿海老魔的化功大法,以怨报德坏了座下六弟子的功力,而与他手掌一接之间,功力便即损耗,更是深信不疑。   保定帝等先听石清子之言,只是觉得奇怪,还当他向来滑稽,故意开个大大的玩笑,但见黄眉僧如此,才知事情确是十分严重。   保定帝左手抓住段誉手掌,将他身子拉起,双掌相触之际,也是心中一凛,内力向外泄出。他当即劲力一收,袍袖拂处,将段誉的身子推开三步,厉声道:“你几时学了这种邪门功夫?”段誉自幼至长,极少见到伯父如此疾言厉色的跟自己说话,心下惊慌,当即双膝跪倒,说道:“孩儿除了那‘凌波微步’外,从未学过什么武功。难道那路步法,竟是恶毒的邪术么?那么……那么孩儿从此不再使用,竭力将之忘去便是。”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脾气倔强,从不说谎话,兼之对自己十分敬爱,决无以邪术加害之理,其中必有蹊跷,便道:“你使法术化去我的功力,是你故意如此呢,还是受了旁人的约束,以致不由自主?”段誉更是惊讶,道:“侄儿……侄儿半点也不知道啊,怎敢作法化去伯父的功力?侄儿根本不会什么法术。”当慧真、慧禅等进见之时,舒白风以王妃之尊,不便轻易与外人相见,避在内室,后来得报说爱儿被黄眉僧踢倒,又受保定帝质诘,心中一急,快步来到暖阁。只见段誉跪在地下,满俭都是惊骇惶惑之色,心中爱惜,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臂,说道:“誉儿,别著急,什么事都跟伯父说明白好了……啊唷……”一只手掌和儿子的手臂一碰到,但觉内力源源泻出,难以抑止。保定帝事先已有堤防,但伯父与弟妇间授受不亲,不便伸手拉她,长袖一振,那袖子挟著一股劲风,霎时之间便如薄薄的一片铁片,从母子俩的手掌和手臂间剖了进去,硬生生将两股力道隔而为二。舒白风一缩手,惊道:“你……你……”段誉见母亲踉跄退开,兀自不明所以,急忙站起,伸手去扶。段正淳道:“誉儿,站住了!”挡在妻子和儿子之间。   这么一来,人人均知段誉身上大有古怪,却也不再疑心他是学会了“化功大法”,故意用来害人。众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段誉的神情举止之中,丝毫没有狡猾作伪,那是谁都可以瞧出来的。就算他真的大奸大恶,也决无去加害亲生母亲之理。   高升泰忽道:“黄眉大师、石道长,那是什么缘故?瞧是谁先说得出。”黄眉僧和石清子相互怒目瞪视一眼,各自苦苦思索。原来黄眉僧和石清子本是极好的好友,某一次偶尔论辩佛道两家的教义,互不相下,竟闹到以武功相拼,却也是各有所长,难分高低,接连缠斗数次,最后一次险险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幸得保定帝以上乘内功拆解,但三人都受了极大的损耗。自此之后,一僧一道发誓不再见面,不料今日又在镇南王府中相会。高升泰有心要化解僧道问这场无谓的争斗,只盼两人只比见闻,不比武功,因而分了高下,就此了事。高升泰和石清子是莫逆之交,出这个题目,不免对他颇有偏袒,要知石清子足迹遍于天下,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天清闲静居,比之僻处荒山的黄眉僧,见闻之丰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可是黄眉僧固是不知其理,石清子除了猜想这是星宿海老魔所传的“化功大法”之外,也说不出另外一个所以然来。段正淳怒道:“誉儿被囚在石室中之时,一定是给延……给那青袍怪人下了什么古怪的蛊毒,以致邪术附身而不自知。”保定帝点头道:“淳弟这个推测最是近似。誉儿身上定是给他做了什么手脚。誉儿,你在石屋中时,有无昏晕?”段誉道:“有的,我昏迷不醒,少说也有四五次。”段正淳拍手道:“是了,这青袍客乘著誉儿昏迷之时,将化消功力的邪法度入他的体内,那是要假手于誉儿,来害苦他所有的亲人,想使咱们各人的功力,都毁在誉儿手下。这等阴毒奸险的恶计,当真是天人共愤。大哥,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赶紧设法,给誉儿驱除邪术。”   舒白凤极是焦急,忙问:“誉儿,你觉得身上有什么难熬的苦楚?”段誉皱眉道:“我全身到处是气,什么地方都胀得要命,可是偏偏吐它不出。这些气在全身钻来钻去,只怕撞得我五脏六腑都是乱七八糟了。”舒白凤道:“我的可怜孩儿。”一伸手要去搂他。段正淳斜刺里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手掌,道:“誉儿身上有毒,碰他不得。”   这“身上有毒”四个字,正是道出了暖阁中每个人心头的说话,人人瞧著段誉,都是又同情又怜惜。舒白凤道:“大伯,咱们怎生想个法,给誉儿除毒才好。”保定帝道:“弟妹且请宽心,眼前的一僧一道,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个骂了誉儿一顿,一个踢了他一个跟斗,自是著落在他们身上,要给誉儿治病解毒。”黄眉僧与石清子却都是在潜心思索,推想段誉身上所中的,到底是何种邪术还是蛊毒,对保定帝这句话都没听进耳去。突然间黄眉僧叫道:“嗯,是了。”众人大喜,一齐瞧著他,不料黄眉僧摇了摇手,歉然道:“不对,不对。这种毒药消蚀的是自己功力,不会消蚀旁人的内劲。”跟著石清手一拍大腿,说道:“定是如此!”高升泰喜道:“是什么?”石清子喜溢眉梢,道:“辽东长白山的海外,有一个蛇岛……”他脸上喜色越来越淡,终于变成沮丧之色,摇头道:“我想错了,这一节想不通。”   一时之间,暖阁中众人都是寂然无语。沉默中只听得步声橐橐,有人走到暖阁门外,一个尖锐的嗓子说道:“启禀万岁,有两个装聋作哑的奸细,身系大逆不道的言辞,在宫门口被擒。”原来是宫中的奏事太监。保定帝听到“装聋作哑”四宇,心念一动,道:“是真的哑巴,还是割去舌头的?”那太监道:“万岁爷明见万里,两个奸细是被割去了舌头的。”保定帝向黄眉僧、石清子、段正淳等望望,心中均想:“聋哑老人也出手了,麻烦越来越多。”保定帝道:“天石,你去请这两客人进来。”巴天石躬身答应,走了出去。   过不多时,巴天石带著两名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走进暖阁,说道:“聪辩先生座下使者朝见陛下。”原来那聋哑老人又聋又哑,偏生起个外号,叫作“聪辩先生”,意思说我耳朵虽聋,却比旁人听得更清楚,嘴巴虽哑,说起话来其实比旁人雄辩滔滔。此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为人半邪半正,若是与人结上了怨,那是一生一世的缠斗不休,非狠狠报复,决计不甘罢休,是以即使武功和他不相上下,甚或更高之人,见了他也是恭而敬之,免惹麻烦。   众人见两个青年气概轩昂,面貌清秀,都穿了一身白布长袍,胸口用黑墨写了两行字:“聪辩先生使者,有事告知大理段正明先生。”在大理国境之内,“正明”字两是提也不许提的,更不能笔之于书,这般公然的直书“段正明先生”,一般朝臣太监自是认为大逆不道。保定帝徽微一笑,说道:“聪辩先生居然称我一声先生,那也算是很看得起我了。”两个青年走到保定帝面前,深深作揖,却不跪下磕头。   巴天石从桌上取过纸笔 写道:“聪辩先生有何言辞,可即禀明皇上。”耍知聋哑艺人的性子最是古怪不过,他座下的弟子从人,每一个都被他割去舌头,刺破耳鼓,变得跟他一般的又聋又哑,既不会听人谈话,自己也不会论话,这规矩江湖上众所知闻。   左首那青年解下背上包袱,打了开来,取出一套淡红的女衫披在身上,又取些胭脂花粉,胡乱搽在自己险上。另一个青年助他拆散头髻、打了两个辫子,缠以红色丝线,改成少女的装束。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俱都猜想不透聋哑老人派这两名使者,来捣什么鬼。   那扮成少女的青年乔装完毕,便即扭扭捏捏的走了几步,又跳跳蹦蹦的手舞足蹈一番,装作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之状。众人虽觉好笑,但料想聋哑老人此举,必有深意,谁都没笑出声来,只有段誉不理聋哑老人是谁,拍手笑道:“你是个小姑娘,那个人又是谁?”   另一个青年并不改装,却抬起了头,高视阔步,似乎横行天下,惟我独尊的模样。他在暖阁中绕了一个圈子,走到那假少女的面前,侧过了头、笑眯眯的瞧了他一阵,伸手捏捏他的脸颊。那假少女向他微徽一笑,嘴巴动了几动,表示说了几句话。那青年忽然伸过嘴去,在假少女脸颊上香了一下。假少女反手一记巴掌,正中他左颊,声音清脆晌亮。那青手突然伸出食指,一指向假少女胁下点去。   他这手指一出手,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黄眉僧、石清子,以及华赫艮等大理三公,都是不约而同的惊噫一声,段正淳和石清子更是离座站起。原来那青年所点的这一指,手法方位,正是段氏“一阳指”的家数。那“一阳指”的手法,看来似乎不难,其实中间蕴藏著无数奇奥的变化,随随便便的一指,方向距离,以及全身手足躯体,没一处能有丝毫错误,否则所有威力便发挥不出来。黄眉僧、石清子、高升泰等虽没学过这门功夫,但与段家渊源极深,这手法使得对与不对,却是一望便知。各人均知聋哑老人武功自成一家,属于阴柔一路,与一阳指纯以阳刚见长的家数截然不同,怎么仙座下弟子竟也学会了这门指法?   众人的惊异只是一霎间的事,眼前变化又生:那假少女见他一指点来,忽然伸出手掌,抓住那青年的食指,喀喇一声,登时将他指骨拗断。这一拗的招式诡异之极,众人虽是看得清清楚楚,却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用出这么一招来。那青年踏上一步,左手跟著一指点向假少女的胸前,用的仍是一阳指的家数。假少女双掌一合,喀的一声,又将他手指拗断了。   那青年断了两根手指,便似毫不疼痛,仍是著著进攻,片刻间又连使六种一阳指的指法。那假少女或弹或压,或扳或击,或勾或按,又以六种不同手法折断了他六根手指,那青年八根手指齐被折断,只剩下两根拇指,转过身来,向左逃了开去。假少女拍手嘻笑,显得甚是欢喜,跟著取过笔来,写道:“大理段氏,不及姑苏慕容。”掷下笔杆,拉了断指的青年便去。   巴天石道:“且慢!”伸手待要拦阻,保定帝摇了摇头,道:“让他们去吧。”   那两个青年走后,各人心头均是极为沉重,默不作声,都明白聋哑老人所以派遣这两名使者前来,乃是向保定帝和段正淳表明,姑苏慕容氏拥有破克段氏一阳指的法门。譬如那一阳指如由保定帝或段正淳使来,威力自是大大的不同,但对方慕容氏只不过是个少女,如由大人出手,当然也有更高明的招数。难得的是,那聋哑青年居然将八路一阳指的手法学得似模似样,虽然手劲的错误之处尚多,姿式却是丝毫不爽,而那假少女八种克制的手法,也是神奇无方,变化莫测。   不料保定帝却不谈此事,向石青子微笑道:“石道兄,你巴巴的从江南赶到大理来,可与姑苏慕容氏也有什么关联么?”石清子摇头道:“跟姑苏慕容氏无关,跟大理段氏却是大大的有关。你段家的子弟在扬州城里闹得太不成话,大宋皇帝瞧在你的面上,不来追究,中原武林人士可就动了公愤。”保定帝吃了一惊,道:“我段氏子弟就只誉儿一人,他从未离过大理国境一步,怎地会到扬州捣乱?”   石清子道:“杨州三雄的夏侯肃、金中、王叔干三家男丁二十八口,一夜之间,全都死于一阳指之下。段皇帝,扬州三雄到底怎生得罪你了?”   第二十四章  六脉神剑   保定帝道:“嗯,石道兄,那二十八个人,都是死在一阳指之下,确然没错么?”石青子道:“一阳指杀人的手法极为王道,对方中指后全身舒服异常,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因此死者都是脸带笑容,身上又没半点伤痕,是也不是?”段正淳笑道:“牛鼻子说得半点不错,倒像是尝过一阳指的滋味。”这一次石清子却不再笑,正色道:“扬州三雄家中这二十八口男子,个个是如此含笑而死,身上亦无其他伤痕。”段正淳道:“可是体软如绵,尸身不僵?”石清子道:“正是。咱们知道有些毒药害死人后,也是令死者脸带微笑,但尸软如绵一节,却是除一阳措外,普天下更无第二种功夫能够办到。”段正淳道:“我段家人丁不旺,眼下子弟中唯有誉儿一人,他迄今尚术学过一阳指。”保定帝道:“石道兄,你说扬州三雄家中死的都是男丁,那么妇女是没死了,想必有人见到凶手的形貌?”石清子道:“夏侯夫人和王夫人都道,凶手以青布蒙脸,不见面貌,但瞧他身形举止,显然年纪不大。”   保定帝叹了口气,向段正淳瞧了一眼。段正淳道:“石道兄,我这孩儿为剧毒邪术所沾,害他的那个人,便是我段门中人,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于是将延庆太子如何掳去段誉,黄眉僧如何出力相救等情,简略说了一遍。这一场此拼,黄眉僧其实是输了,段正淳却说延庆太子下错了一手,以致满盘全输。黄眉僧道:“段二兄不必为我遮羞,老僧明明是斗不过他。反正若是换作牛鼻子,他也非输不可。”石清子道:“那也未必。”黄眉僧道:“咱们不妨较量一局。”石清子道:“正要领教。”   黄眉僧冷笑道:“可笑啊可笑。”石清子道:“你是笑我么?”黄眉僧道:“我笑人毫无见识,明明是段延庆门下子弟干的恶事,却算到段皇爷的名下。”石清子脸上一红,道:“难道是段延庆门下子弟,难道段延庆不姓段么?他的子弟不是段氏子弟么?”黄眉僧冷笑道:“强词夺理。”石清子冷笑道:“胡说八道。”   保定帝见惯了两人的争吵,微微一笑,道:“聪辩先生见到慕容氏的少女破解一阳指,那个去调戏少女的青年,说不定就是屠杀扬州三雄的那人。”他说到这里,神色极为郑重,道:“淳弟!中原武林的恩怨仇杀,咱们碍有明训,那是决计不能参与的。但眼下有人以一阳指功夫在外为非作歹,大概段氏可不能不管。”段正淳道:“正是。”兄弟二人心中另有一件事可没说出口来,姑苏慕容氏居然能以凌厉之极的手法,拗断段氏子弟的手指,若是置之不理,于大理段氏的威名可大大的有损。   保定帝道:“你带同三公四隐,到少林寺去见见玄悲大师,观摩一下姑苏慕容氏的举世武功,也是好的。延庆太子是先皇嫡裔,遇上了不得对他无礼。他门下子弟如有失德败行之事,须得查访明白,擒交延庆太子管教,咱们不得擅行杀伤。”段正淳和三公四隐一齐躬身领旨。保定帝见高升泰颇有跃跃欲动之意,微笑道:“我朝中好手倾巢而出,善阐侯留著辅佐寡人吧。”高升泰应道:“是。”   段誉忽道:“伯父,我随著爹爹去,增长些见闻阅历。”保定帝摇头道:“你身上中邪未愈,我得费数日之功为你驱邪除毒,何况你又不会武艺,一到中原,徒然为我大理段氏出丑。”段誉脸上一红,此时始有悔意,想当时若是学了武功,跟爹爹去中原玩玩,那是何等的美事。当时镇南王府大张筵席,为石清子接风。段誉坐在席上,谁都不敢碰他一碰,生怕沾染了他身上邪毒,就是和他说话时对饮,一干人也是离得远远地,段誉的心下好生没趣,而体内蕴积了各种各样的真气内力,没法归聚,更是郁闷烦恶。   段誉在席上越坐越是难过,只喝了两三杯酒,便即与众人告辞离席,回到房中,想起这数日来的离奇经历,又想到木婉清和钟灵,这两位新识得的姑娘不知眼下是如何郁郁不乐,再想到父母替自己订下了高叔叔的女儿高湄为室,这位姑娘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不知性情是否相投,容貌是否丑陋。他躺在床上,不住的胡思乱想,体内真气流转,有如野马乱驰,山猿跳掷,虽不如当日服了阴阳和合散后那么欲火难禁,却也是难过之极的了。良久,这才朦胧入梦。睡至中夜,突然间觉得双手手掌心一紧,同时被人握住,段誉一惊醒转,“啊”的一声叫出,立时便有一块布帕塞在口中,声音便即闷住。段誉侧头一看,其时桌上残烛兀自尚未烧尽,淡淡黄光下见到一张俊朗的脸孔,微微含笑,正是石清子。段誉急忙转头,去看右侧时,一眼便见到两条长长的黄眉,却是黄眉僧,他枯瘦的脸上也是带著慈祥的笑容,缓缓点头,叫他不必惊惶,眼著伸手便取开了盖在段誉嘴上的布帕。段誉见是一僧一道两位老人家,当即宽心,爬起身来便要行礼,石青子低声道:“贤侄不必多礼,你只管安安静静的躺著,咱们给你驱除体内的邪毒。”段誉谢道:“劳动两位前辈,晚辈感激无已。”黄眉僧道:“咱二人跟你伯父都是过命的交情,区区微劳,何足挂齿?”石清子冷笑道:“和尚别先吹大气,能不能给他驱邪除毒,还得走著瞧呢。”   段誉正待说话,实觉双手掌心中同时震动,两股气流不约而同的分从左右涌到,他身子一震,颜面发红,便如饮醉了酒一般。这两股真气通入他的经脉,先是到处游走,随即渐行渐弱,终于消失,眼著手掌心又有真气进入。过得约摸一顿饭时分,段誉只觉右半边身子越来越热,左半边身子,却是越来越冷,右侧如入熔炉,左侧似堕冰窖。说也奇怪,虽然是剧寒酷热,心中却觉得十分舒畅,情知这两个高手正在以上乘内功逐步将自己体内的邪毒驱除出去。其实段誉所猜想的只是对了一半,黄眉僧和石青子文比、武比、比拳脚、比兵刃、比内功、比见闻,数十年来不知已比了多少场,但始终是各擅胜场,难分高下。两人筵席之间又是冷嘲热讽,唇枪舌剑的争吵一场。到半夜,两人悄悄的出来,在花园中商量著又要比武,一说到题目,两人居然情投意合,都说去消解段誉体内的邪术剧毒。要如先前两次比武,耗力过巨,全赖保定帝救援,才得不死。两人都想替他代劳一番,驱除段誉体内的邪毒。论到以内功治病疗伤,天下原无第二种功夫更胜得过一阳指法,只不过消耗内力甚大而已。两人约好各治半边身子,先成功者为胜。因此驱毒虽是一片好心,却也是借著段誉的身子,作为两人比赛的题目。   一僧一道都经历过段誉体内邪毒的厉害,知道一沾上身上,内功便即消融,是以一上来便全力施为,丝毫不敢轻忽,心想合二大高手之力,最多是除毒不净,决无损害。哪知道段誉体内所蓄的,根本不是邪毒,乃是吸取真气的神功,系天地间至宝异物蟒牯朱蛤所化。这朱蛤被吞入段誉腹内后,已融入全身,再也分割不开,驱除不出。朱蛤的吸力本强,再加上破贪、破嗔等六僧的真气内力,段誉此时身上所具的内力,实则已不弱于黄眉僧或石清子,只是他不会运使,发挥不出效用而已。一僧一道浑厚的真气一送入段誉体内,便即为朱蛤神功所吸去。那也是事缘凑巧,段誉命中该当有这番遇合,想黄眉僧和石清子都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倘若不是如此自愿将真气送入他的体中,朱蛤神功的吸力再强,两人至少也有脱身自保之能。   黄眉僧所练的内功纯是阳刚一路,石清子则走的全是阴柔一路,两人佛道不同派,阴阳不同流,是以始终难以调和,这时两人均感真气送入段誉体内之后,鼓荡一阵,便如石沉大海,再也不能收归。这是从来未遇过的情景,两人越是发挥真力,内劲去得越决,初时逞强争胜之心均强,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同时感到心跳气促内力不继。黄眉僧知道事情不对,再耗下去,全身功力势必去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说道:“石道兄,此事甚为蹊跷,咱们暂且罢手,参详一下到底是何道理。”石清子心中本来也有此意,但一念好胜,心想:“你总是先开口求饶了。”便道:“大师既是真力不够,要先行退出,贫道自亦不便强人所难。”黄眉僧大怒,道:“牛鼻子,你功力的深浅,难道我尚还不知道么?逞什么英雄好汉?”   石清子情知彼此之间,功力实是无多差别,但想他日前和天下第一恶人延庆太子苦拼,内功耗损必巨,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正可一举而胜过了他,一偿平生心愿,若是错过了这次机缘,只怕两人一直到死都是分不出胜败,因此只盼勉力支撑,能逼得他先行退出。哪知道黄眉僧对什么事都是胸襟宽大,气象冲和,就是一见到石清子便心中有气,无论如何不肯退让半分。两人再支持得片刻,段誉体内的真力越盛,吸力越强,两人只感残存的真气滚滚而出,急以定力收缩,却是再也无法凝聚,危急之下,这比拼高下的心情只好暂行收拾,同时放开手掌,想要离开段誉的身子,但此消彼长,两人数十年来积聚的功力,极大部分已输入段誉体内,自身所余者已是寥寥无几,手掌被段誉吸住了,竟是无法脱开,便和当年破贪、破嗔等六僧一股无异。   黄眉僧和石清子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今日所以处此困境,全因好胜之心未能去尽之故。若是相机便即放手,何至无法脱身?”又过得一会,一僧一道都已神情萎顿,气息微弱。段誉若知其中情由,一起始便不会接受二人真气,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为的。但他始终以为两人乃是在替自己驱治邪毒,体内异气如潮水般翻涌,越来越盛,只觉醉熏熏地,已是半昏半睡,对二人陷入危境,全然不知。   这等情境只要再过得大半个时辰,黄眉僧和石清子便成了废人。便在此时,房门开处,闪进一个人来,向三人脸上一瞧,惊道:“不好!”拉著黄眉僧的袖子,向后一扯,扯脱了段誉手掌的束缚,跟著又将石青子拉开,说道:“你二人一碰头,定是不妙,我到处找遍了,哪知道两个人躲在这里瞎闹。”原来正是保定帝。他见两人神情不对,叹道:“两个儿年纪都活到了这么一大把,还有什么瞧不开的?今儿这么一拼,又是大损功力。”一搭黄眉僧的手腕,只觉脉搏极是微弱,再去按石清子的脉搏时,也是如此。他连连摇头,只道二人重蹈覆辙,又拼了个两败惧伤,哪料得到这两大高手的内力,都是被侄儿吸取了去。他又见段誉昏睡不醒,只道两个老友比武,誉儿受了池鱼之殃,一搭他的脉息时,只感他内力充沛之极,阴阳交泰,刚柔调和,更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前来撼动自己内劲。保定帝惊疑不定,似此情形,倒像是僧道二人的内力都输入了侄儿的体内,当下沉吟半响,宣召镇南王府中的内侍进来,将黄眉僧和石清子,分别送到静室中休息,吩咐将两人隔得愈远愈好,以防会面后又生祸端。次日清晨,段正淳率同三公四隐向皇兄及妻子告别,随著慧真、慧禅前赴少林。他虽记挂儿子身上邪毒未除,但想有皇兄照料治疗,必无妨碍,临去时又去看了他一次,见他脸色红润,睡得甚酣,更是放心。   保定帝送别了弟弟与一众英豪后,便去察看黄眉僧和石清子的伤势,只见两人都在静坐用功。黄层僧脸色惨白,身子发颤,石清子则面颊潮红,虚火上升,都是受伤极重,元气大受损耗。保定帝在两人的要穴上各点了一指一阳指,以本身精气稍助二人疗伤。再去看段誉时,刚走到他的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呛啷之声不绝,尽是各种器物碎裂之声。守在室外的王府内待跪下接驾,神色甚是惊惶,禀道:“世子中邪,发了……发了疯啦,两位太医在……在房里诊治。”   保定帝点点头,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放乱摔。两位太医东闪西避,模样狼狈不堪。保定帝跨步进内,叫道:“誉儿,你怎么了?”段誉神智仍是十分清醒,只是体内的真气太过丰足,便似要迸破皮肤,冲将出来一般,若是挥动手足,掷破一些东西,心中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见伯父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双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保定帝道:“你觉得如何?”段誉不住的顿足,道:“我全身肿胀得难受之极。你给我放一些血出来。”保定帝心想那或许管用,向一位太医道:“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下从一只磁盘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来。要知水侄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之口对准了他的血管。那太医不会武功,体内并未练得有真气内力,和段誉的身子相触,反而并无任何感应。可是那水蛭碰到段誉的手臂,不住价的扭动身子,无论如何不肯将口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著水蛭,过得半晌,那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蛭来,仍是如此僵死。另一位太医脸有忧色,道:“启禀皇上,世手身上中有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哪知道段誉吞食了蟒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都是闻到邪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是最厉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是几只小小的水蛭?保定帝心中甚念,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那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另一名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药中和。”原来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纯阳的内力,复有石清子纯阴的内力,两位太医各偏一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保定帝听他二人争论不休,而这二人乃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竟是如此大相径庭,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之极。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扒,衣服都扯得稀烂,保定帝心中不忍,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见几位长辈,我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道:“是!”他越来越是难受,只盼早日治愈,匆匆换过一套农衫,跟著伯父出了府门,各自乘了一匹马,向西北驰去。   那天龙寺是在大理西北的天龙峰上。这天龙峰是天韶山的主峰,那山脉自西北蜿蜒而来,及大理而止,宛然是一条巨龙,段氏的祖先便葬于这山中。那主峰是登山的龙头,天龙寺便建于龙头之上,统领群山,形势极是雄伟。段氏历代祖先,为帝皇者,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所以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是尊崇。虽然佛门子弟力求谦抑节俭,但每一位帝皇出家后,其子孙每逢他的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是以天龙寺建造之宏、构筑之丽,即是中原大寺如五台、普陀、九华、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往往也是有所不及,只是僻处南疆,其名不显而已。段誉随著伯父来到寺前,但见阳光照射在寺顶的琉璃瓦上,金光灿烂,庙貌华严,壮丽之处直是不下于大理国的皇宫。这天龙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他虽是帝皇之尊,但寺中高僧不少是他的长辈,是以知客僧接待时虽是极尽礼敬,却也不至于战战兢兢的惊惶失态。   两人先去谒见寺中的方丈天因大师。那天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乃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定帝言简意赅,将段誉身上如何中了邪毒之事一一说了。天因方丈沉吟良久,道:“且随我去牟尼堂,见见那四位师兄师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师的清修,罪过不小。”天因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以你的识见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那自是大大的疑难了。”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天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叔侄,穿殿过舍的经过十余排房屋,来到一条长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搭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去皮,颇有天然质朴之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截然不同。板壁柱子,也有许多已然朽烂,这几间屋,倒似是山坳僻地的猎舍一般。   天因大师脸色凝重,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天因有一事疑难不决,要打扰三位师兄师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天因伸手缓缓推门。那板门吱吱咯咯的作响,显是平时极少有人启闭。段誉随著方丈和伯父进得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三位师兄弟”,但室中却有四个和尚分坐在四张石凳子上。三个脸孔朝外的和尚中,两个容色枯瘦,另一个却是壮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脸孔朝里壁,一动也不劲,始终不转过身来。保定帝认得那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叫做天观、天相,都是天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叫做天参,则是天因的师弟。他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有一位僧人在此。他躬身为礼,天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面壁的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有丝毫分心,始终对他没加理会。保定帝颇解佛法,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天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下若何?”天参道:“便是稍损内力,未必便练不成这‘六脉神剑’。”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个字,心中不由得大大一震,心想:“幼时曾听爹爹偶然说起,我段氏祖上有一种‘六脉神剑’的武功,威力无穷,伹我爹爹当时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从没听说世上曾有哪一位高人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亦是谁都不晓。这位天参大师既如此说,想来确是有这么一门奇功了。”他转念又想:“看来这三位大师是要以内力替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到他们‘六脉神剑’的进境受阻。但誉儿的邪毒连黄眉、石清两位联手都化解不了,倘若不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治得好他。”他心中虽感歉疚,但他对段誉视如己出,终究没出言推辞。   天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位。天观、天容也分立两处方位。天因方丈道:“善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知此举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叩头。   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全身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像,不必惊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天观和尚竖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脉。跟著天相和尚点他任脉的紫宫穴,天参和尚点他阴维脉中的大横穴,天因方丈点他冲脉和带脉的两处穴道,保定帝点他阴焦脉中的睛明穴。那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个人留下阳维、阳焦两脉不点,盖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耍将他体内所中邪毒,自阳维、阳焦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是在伯仲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震之下,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晒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五大高手手指连劲,段誉所受的内力愈来愈足。保定帝和天因等只感自身的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消融,再也收不回来,觉察到他体内的吸力大得异乎寻常,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身中均是震得嗡嗡作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种极上乘的功夫,叫作“狮子吼”,一声断喝中蕴积深厚内力,大有憾敌警友之效。只听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摇欲堕,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中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白损功力吗?”这几句中充满著威严,令人难以违抗。天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个人同时退后。段誉身上的朱蛤神功虽强,但要同时吸住这五大高手,却也无法办到。保定帝听天因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孽。”原来那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天龙寺诸众之中,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只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还当他早已圆寂。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奇道:“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天因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著手重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竟是用黄金打成一个极薄的封皮,封皮上用白金嵌成几个白色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颇通佛学,识得写的是:“书呈天龙寺方丈”之意,从金套中抽得信笺,见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译文大意是说:“当天在天秦与姑苏慕容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对贵寺之‘六脉神剑经’备致推崇,颇以未得拜读为憾。近闻慕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小王自当以贵重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下面署名的是“大雪山大轮明王”。这笺上的梵文,也均以白金线嵌而成,镶工极尽精细,显是高手匠人化费了无数心血与时日方始制成。单是这一只信封、一张信笺,乃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这位大轮明王乃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都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说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可是这信中他却说与姑苏慕容先生谈论武功,结为知己,显然也是一位武学高手了。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是此道中人,定是非同小可。   只听天因方丈说道:“那‘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能向你泄露。”   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得。”天观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之事,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那姑苏慕容氏却不知如何得知。”天参气愤愤的道:“这位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起主,请了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天因又道:“本寺虽是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咱们无一人能够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谈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想那大轮明王明知本寺藏有此经,仍敢前来强索,想他自必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了。”枯荣冷冷的道:“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看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慕,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天参大声道:“他若是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是婉言谢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最气人的是他要拿去烧化给死人,这不是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天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恼,我瞧那大轮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枝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他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实是难以遣怀。”保定帝道:“天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天相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仰,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天因方丈说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将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咱们对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怕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官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于性命却是无碍,这几天内就让他在这里静养,伤势若是有变,咱们随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咱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伤势,但他究是个极识大体之人,知道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皇室遇危一股无二。他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事之中,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天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如参与佛门子弟的争端,不免令那明王笑我天龙无人。”枯荣忽道:“咱们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都是练不成的。咱们也曾想到一个取巧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临敌之时,由一人出手,其余五人将内力输在他的体内。只要对方不瞧出破绽,便能克敌制胜。这法子虽然太不光明正大,但事到临头,只有从权。可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正明,你就来凑凑数吧。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奇功,正明从未听闻……”   第二十五章  大轮明王   天参和尚抢著道:“若是使这取巧的法门,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愕然不解,道:“请大师指点。”天因方丈道:“你且坐下说话。”当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天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手之六脉是为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他一面说,一面从天观的石凳之后,取出一卷丝绢的卷轴来。那卷轴因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天参接过,悬挂在壁上,卷轴舒开,原来是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著六脉的运走通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而这“六脉神剑经”又以一阳指力为根基,便是他段氏武学的一路,他自是一看即明。天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的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道:“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天因道:“很好,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剃度了,我才传你。”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走上前去,跪在他的身后。段誉躺在地下,一直神智清醒,听著各人的对答,心下寻思:“说来说去,原来这事又与慕容氏有关。”见伯父要改换僧装,不由得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的头上,那只手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手皮之下,包著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口中说谒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善现难思刹。”手掌握处,保定帝颈上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果是大为惊讶,便保定帝、天观、天因等也是衷心钦佩:“枯荣师叔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此高深的境界。”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天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要知佛门中不叙世俗辈份,天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天因的师弟。枯荣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天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他吧。”天因道:“是!”指著壁上的经脉图道:“这六脉之中,你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运至肩臂,由臑会、消泺、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门,积蓄真气,自无名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运动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汹涌迸发。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是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天因道:“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天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天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天相师弟练小指少冲剑,天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个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段誉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是难以忍受。原来保定帝、天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他的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壁间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便在此时,只觉自己左手小臂不住抖动,有什么东西似要突破皮肤而迸将出来。   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会宗穴”,段誉斜眼去看伯父时,只见他正凝神注视面前那张“手少阳三焦经脉图”,右手无名指在微微的抖动。段誉顺著经脉图上的红线一路看去,自会宗而三阳络、四渎、天井,他心中这么一想,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著心意,也沿著手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肩头。真气一顺著经脉运行,段誉全身的烦恶立时舒畅,他专心凝志,将这一股真气纳入了三焦之中。但这真气进入脏腑的法门,乃是极高深的内功,段誉不明其中的诀窍,只运得一盏茶时分,便“啊唷,啊唷”叫了出来。总算他该当不致走火入魔,在这紧要关头正与六位高手同处一室,保定帝一听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誉儿,你觉得怎样?”段誉道:“我身中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心里想著你这图上的红线,那气流便归到了丹田之中,啊唷!嗯,可是丹田中越塞越满,我肚子要爆破了!”   这种内功上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才知道,他自觉肚腹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但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练习内功者的各种幻象,本来丹田鼓胀欲破,至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大成,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想这种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心下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入了内府,以后再要驱出,更是千难万难了。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但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蹉跎,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出癫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鸩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逐一收入脏腑。我国古代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那“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是含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藉著朱蛤神功之助,先是吸得了破贪、破嗔等六僧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黄眉僧和石清子两大高手大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天观、天相、天因、天参等段氏五人高手的一小部分内力,身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可说已是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是舒畅,只觉轻飘飘的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保定帝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虽是始终面壁静坐,但两人的对答没有一句能逃过他的耳中。他听得保定旁传功已毕,便道:“天尘,一切业由前定,休咎祸幅,皆从心生。你不必大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少阳剑吧!”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少阳剑的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是越收越快。僧舍中六人各自行功,不觉夜之渐深、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但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散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可作,只得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瞧,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   段誉眼睛瞧著那张“手少阳三焦经脉图”,心念到处,那股真气便由臑会、消泺、清冷渊诸穴顺著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吧。”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真顺著经脉回归丹田,段誉不知自己在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得天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神门”、“少府”诸穴乃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一加存想,一股真气果然便循著经脉线路运行,快慢洪纤,皆如意旨。语休絮烦,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手经六脉的各处穴道尽都通过。这一练通六脉,精神爽利,倒也不觉如何饥饿,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觉红线、黑线,纵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我如何记得住。”又想:“那两个小沙弥怎地不送素斋面食来?我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时,鼻端忽然即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著一声梵唱,远远飘来,若有若无,不可捉摸。   枯荣大师叹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天参道:“虽不纯熟,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天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话吧。”天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天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自己坐了第一个,天相第二,保定帝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著,留给天因方丈,天参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没有坐位,只得垂手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天观等知道强敌已至,最后再细温一遍剑法的图解,这才将卷绢图卷拢收起,一齐放在枯荣大师的身前。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你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听各人的口气,这个大轮明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处,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   保定帝心中也是一动:“这孩子倒是很有孝心。”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的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根毫毛。”他声音仍是冷冰冰地,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他高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天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极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那脚步之声,共有十来个人。听得天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大明轮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什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表假表空!”段誉心道:“原来这位大轮明王名字叫做鸠摩智。但不知他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是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是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原来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婆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解释:东方双树表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表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表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表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表示正面的意思,有常有乐,有我有净;枯萎凋残之树表示反面的意思,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种境界之间入灭,那是说他非枯非荣,非假非空。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却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他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心中便是一惊,说道:“明王无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天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石凳上坐著一位身穿黄色僧袍的僧人,年纪五十岁不到,布衣芒鞋,绝无半分与众不同之处,但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假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心中便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儿门外站著八九个汉子,高高矮矮,各具异相,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那自是大轮明王从西土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资质愚鲁,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国姑苏人氏,复姓慕容。昔年小僧与彼在天竺国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圆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天因方丈自知他言下之意,说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可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具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确信天龙寺之‘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天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天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亦当体念他的遗志。”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慕容先生既是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著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那箱子的盖子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张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天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哪知鸠摩智轻经揭开金箱的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一翻,天因等一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朱墨手书。鸠摩智凝视著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天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二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众入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五十六门绝技之外,从未有第二人曾练到三十六门以上。这位慕客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已是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都尽皆通晓,那更是不可思议了。”   只听鸠摩智说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赠与,小僧披阅钻研之下,得益良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自是感激不尽。”天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那么本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林并驾齐驱,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的绝技,而本寺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经后,立即固封,决不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寺高艺,决计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无相劫指’、‘多罗叶指’三种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他娓娓道来,说来入情入理。保定帝与段誉初见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的镇寺之宝,未免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此举于天龙寺收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似是他亲身送一份厚礼一般。天相大师性子最是随和慈祥,极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丈,他不便随口说话。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一番。”说著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只是兴之所至,随意涉猎,所习极是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这室中诸了除了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鸠摩智这路指法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他脸上不住微笑,显得深有会心。原来佛经中记载,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给听众观看,众人都是默默不语,只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道迦叶已领悟了自己心法,便道:“吾有正眼法藏,涅槃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可是鸠摩智挥指之间,并不见得具何神通,只见他连弹数十下后,举起右手衣袖,随即张口向袖子一吹,霎时之间,袖子上飘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下拈花指,都是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天因与天观,保定帝等对望了一眼,心下都是暗暗惊异:“以咱们的功力,要用一阳指虚点而破衣,原亦不难,但出指如此轻柔,温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咱们所意料得到。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不同,其阴劲柔力,显然颇有借镜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叶指’,只怕造诣更差。”当下身形转动,绕著放在地下的那只木箱快步而行,十指连点,便如披花散叶一般,但见那木桌上木屑纷飞,不住的跳动,片刻间已成为一团锯粉。保定帝等见他碎箱为屑,倒亦不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铜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惧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不由得暗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的霸道,功夫是浅陋得紧。”一面说,一面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突然之间,那一堆木屑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根无形的细棒去挑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带著温和的笑容,身上僧袍连下摆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的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形迹。天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屑跃动,便是著相。真要名实相符,练至无形无相,那是毕生之功。”天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无相劫指’的法子?”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的法名上著想。”天相沉吟半晌道:“嗯,以天相破无相,高明之极。”   天因、天观、天参三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种指力,都是怦然心动,知道三卷奇书中所载的,确是名闻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与之交换,确是大费踌躇之事。天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若何,请师叔见示。”枯荣大师道:“天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天因方丈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为的是宏法护国。”枯荣大师道:“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诛灭不可,那是用何种功夫?”天因道:“若不得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又问:“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第几品境界?”天因额头出汗,答道:“弟子愚鲁,用功不勤,只修到第五品。”枯荣大师再问:“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寺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种指法相较,孰优孰劣?”天因道:“指法无优劣,功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那便如何?”天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荣道:“若是你再活一百岁,能练到第几品?”天因额上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道:“能修到第一品么?”天因道:“决计不能。”   枯荣大师不再说话。天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经作甚?明王远来辛劳,待敝寺设斋接风。”这么说,那是拒绝大轮明王的所求了。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僧当年多这一句嘴的不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死了,这六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六脉神剑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妙,只怕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若是有人练成,那么这套神剑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设想的精妙。”枯荣大师道:“老衲心中有一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当年未曾详言,据小僧猜想,当与段氏的延庆太子有关。”天因点点头,道:“延庆太子识得慕容先生吗?”鸠摩智道:“慕容先生曾指点过他七八招武功,但不允收他为弟子。”   枯荣大师问道:“为何不收?”鸠摩智道:“此是慕容先生私事,小僧未便多问。”言下之意,那便是请枯荣大师也不必多问了。枯荣大师却道:“延庆太子是我段氏子弟,他的所作所为,天龙寺和段族族长都可管得。”鸠摩智淡然道:“正是。”   天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请。”说著站起身来,示意送客。鸠摩智道:“六脉神剑经既是徒具虚名,贵寺又何必如此重视,以致伤了天龙寺和吐蕃国的的邦交?”天因道:“明王之言是说,咱们若是不允交经,大理、吐蕃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常自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此说,自是全神贯注的倾听。鸠摩智缓缓说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埋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国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僧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有干天和,年来一直竭力劝止。”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说了。   天因等自是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胁之意。鸠摩智是吐蕃国师,吐蕃国和大理国一样,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鸠摩智向得国王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若是为了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那是大大的不值。但如他一出言威吓,天龙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可成何体统?枯荣大师道:“明王既是坚执非此经不可,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换,敝寺不敢拜领。老衲虽是面壁数十载,却也知明王大轮寺的绝技,远胜少林七十二绝技多矣。”   鸠摩智双手合什,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实用,咱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的几手高招。倘若确如明王所云,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王尽管取去便是。”鸠摩智听了这番言语,不禁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先生谈论“六脉神剑”之时,都觉剑法果然极高,但只怕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其余诸僧也会此剑法,天龙寺享名百余年,确是不可小觑了。   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显示神剑绝艺,令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天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吧。”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的汉子。鸠摩智说了几句番语,那汉子点头答应,到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交了给鸠摩智,倒退著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轻捏紧,将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连六枝藏香。并排的插成一列,每枝香间相距约为一尺。   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著五尺左右,突然双掌搓了几搓,向外一撤,六根香头一亮,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觉这人内力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天因和保定帝鼻中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著香头。这事虽亦甚难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办到。   六香齐燃之后,香烟袅袅升起,成为六条笔直的白线,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出,大道白烟慢慢向外弯曲,分别指著枯荣、天观、天相、天因、保定帝、天参六人。原来他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虽是虚无飘渺,不可捉摸,却能杀人于无形,极是厉害不过。这时他只是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以点了六枝线香以展示掌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恐,二来显得慈悲为怀,只是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第二十六章  千载难逢   那六条白线来到天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天因等都是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送白烟,并不为难,可是将这飘荡无定的烟气凝在半空,那可是难上十倍了。天参左手小指一伸,一条气流从少冲穴中激射而出,指向身前的白烟。那条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捷无比的向鸠摩智倒射过去,射到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向前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有‘少冲剑’一路剑法。”两人的内力激荡数招,天参大师已觉若是坐定不动,难以发挥剑法中的威力,当即向左斜行三步,这股内力自左向右的斜攻过去。鸠摩智左掌一拨,登时挡住。天观中指一竖,“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是中冲剑法!”以一敌二,毫不见怯。段誉坐在枯荣大师的身前,斜身侧首,旁观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是不懂武功,但也知道这几位高僧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比之手中真有兵刃,更有胜过。幸好鸠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白烟的飘动来去中,看到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后,他心念一动:“啊,是了!天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从白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看即明,再无难解之处。   段誉只看得心花怒放,再看天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是忽来忽去,变化精微。天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咱们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用尽,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天观、天参二人的剑法,未以全力攻防,当即说道:“天相、天尘二位师弟,咱们都出手吧。”食指伸处,“商阳剑”法展动,跟著天相的“少冲剑”,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三条白烟上击去。段誉初时瞧瞧少冲剑,瞧瞧关冲剑,又瞧瞧“商阳剑”,东看一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下,虽能明白,终究是凌乱无章。正自凝神瞧著“少冲剑”的图谱时,忽见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到图上,写道:“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劲,知道是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谢。哪知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神气极是尴尬,原来他眼前所出现的那张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头突了出来,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过了头不敢再想,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难看,无论如何不能定下心来。   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绢上写道:“良机莫失,凝神观剑。”段誉点了点头,仔细观看伯父的“关冲剑”法,然后又看少冲、商阳两路剑法。一个人的无名指在五指之中,最是笨拙,而食指则最是灵活,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而商阳剑法却是巧妙活泼,难以捉摸。那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左一右,剑法上也便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并非不佳,“缓”也并不减少威力,只是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本来只是一念好奇,从白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的线路,只不过像猜灯谜一般推详一番,但枯荣指点他道“良机莫失”,他才专心一致的看了起来。到得这三路剑法学全,天参与天观二僧的剑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白烟,与心中所记的剑法一一印证,觉得图上所画线路是死的,而这白烟的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那是丰富繁复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天因、天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完。天相小指一弹,使一招“分花拂柳”,那已是这路剑招的第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了点头,跟著天因和保定帝的剑招也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火焰刀”的威势大盛,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将回来。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六脉神剑的招数,再行反击,这一自守转攻,五条白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第六条白烟,却仍是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时候。果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第六条白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白烟也是一寸又一寸的向枯荣大师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大师父,敌人的白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开“少商剑”的图谱,放在段誉面前。段誉知道这是枯荣的一番美意,当下全神贯注的观看图谱。只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力道无穷,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的气势。段誉眼看剑谱,心中却记挂著枯荣后脑的那股力气,一回头间,只见那白烟离他后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道:“小心!”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的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分袭鸠摩智的右胸左肩。原来他竟是不挡敌人的侵袭,另遣两路奇兵,急攻敌人。枯荣大师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得自己,尚有片刻,若是后发先至,当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以防对手中最厉害的枯荣大师忽施奇袭,但他料得到的,只是一著攻势凌厉的“少阳剑”,却没料到枯荣双剑齐出,分袭两处。鸠靡智手掌扬处,发动隐伏的掌力,挡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跟著右足一点,身子向后急退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是不及剑气之快,一声轻响过去,肩头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双指回转,剑气缩了回来,六根藏香齐腰折断。天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剑,各人手中本来都捏著一把汗,这时方才放心。鸠摩智重行跨步,走进室内,说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脉神剑嘛,原来只是徒具虚名而已。”天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所钦仰的乃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剑阵。天龙寺这一座剑阵虽然威力极大,但充其量,也只是和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言下之意自然便是指谪对方六人一齐动手,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天因方丈觉得他所说确是有理,无话可和他辩驳,天参却冷笑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是咱们天龙寺赢了?”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第二仗小僧已有胜算。”天因一惊,道:“明王还要比第二仗?”鸠摩智微微一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是答应过慕容先生,岂能畏难而退?”天因道:“然则明王如何已有胜算?”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是武学渊深的大师,难道还猜想不透。请接招吧!”说著双掌缓缓向外推出。枯荣、天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天因等均觉其势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都是双掌齐出,与这两股掌力一挡,只有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指一捺,以“少阳剑”法接了敌人的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立即收招,道:“得罪!”天因和保定帝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也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用掌,这六脉神剑,显然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时,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条黑烟分为四路,向鸠摩智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是甚为忌惮,这时突见有黑烟来袭,一时猜不透敌人的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当下并不还击,一面防著天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看枯荣大师还有什么厉害的后著。只觉得黑烟愈来愈浓,攻势极其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如何能够持久?枯荣大师是当世高憎,怎么会以这种急躁刚猛的手段应敌?”他料想枯荣大师决计不会这般缺乏见识,必是另有诡计,是以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地,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的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强弩之末,何足道哉?”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双方力道一触,这十六道黑烟忽然四散,室中刹时间烟雾弥漫。鸠摩智毫不畏惧,真力发挥至极强,护住了全身。但见烟雾渐淡渐薄,蒙蒙烟气之中,见到天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极是庄严,而天观与天容的眼色中,更是大显悲愤。鸠摩智一怔之下,登时醒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敌,竟然将六脉神剑的剑谱烧了。”原来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各张图谱焚烧起火,生怕鸠摩智阻止抢夺,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他著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各张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了。天因等均是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其中缘由,一心想师叔宁肯玉碎、不愿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敌人手中,这么一来,天龙寺和大轮明王已是结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罢。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以智计自负,但今日却接连两次败在枯荣大师的手下,六脉神剑的图谱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个强仇,却是亳无收获。他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枯荣大师何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小僧毁了贵寺宝经,心下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毁,原无多大分别,小僧告辞了。”他微一转身,不待天因和枯荣有何对答的言辞,突然间一伸手,扣住了保定帝的右手腕脉,说道:“敝国国主久仰保定帝的风范,渴欲一见,便请陛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生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惊,他忽施突袭,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没有防备,而且他这擒拿手法古怪之极,一被他扣住了穴道腕脉,保定帝在这瞬息之间,急运内力,以真气冲撞穴道,连冲了七次,都是无法挣脱。高手比拼,这么一著之差,旁人就极难相救,要知保定帝的要穴既是被他制住,随时随刻可被他取了性命。天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份,但空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位为僧,法名天尘。天尘,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道枯荣大师的用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的君主,擒住了自是奇货可居,但若自己已然已避位为僧,那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就平平无奇,说不定就会放手。   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那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天下武林之中,到底有哪几位第一流的好手,这是大家相互间都知道的,而大理段氏与天龙寺的僧俗名家,鸠摩智不但对他们的相貌年纪都已打听得清清楚楚,于各人的脾性习气,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分八九。他知道天龙寺中除了枯荣大师外,天字辈的僧人中只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多了一位“天尘”出来,内力之强,丝毫不弱于旁人,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得听枯荣大师说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久闻大理段氏的历代帝皇,年事一高,往往便避位为僧,保定帝忽到天龙寺出家,那也不足为奇。但皇帝出家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当轰然一时,决不致如此默默无闻。”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的君皇。”口中这么说,拉著保定帝便向外去。天因道:“且慢!”身形晃处,和天观两人一齐拦在门口,鸠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定皇上之意,但若众位相逼,那可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天因等适才和他交过手,知道他“火焰刀”的掌力极为惊人,保定帝脉门被扣,那是听由宰割,全无相抗之力。众人若是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无胜得他的把握。鸠摩智道:“小僧徒劳往返,愧对亡友,幸得邀到保定皇爷而归,这才不算白走一遭,请让路吧。”   天因等兀自犹豫,心想保定帝是大理国的一国之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这一件小事上,也是婆婆妈妈,效那儿女之态。”段誉自见伯父被他挟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是不对,那鸠摩智的语气神色之间,傲意大盛,而天因、天观等人的神色却均是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见鸠摩智抓著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门口时,段誉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著从枯荣大师身前走了出来。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那是何人,更不知枯荣大师叫他坐在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身走出,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一伸手,便去扯保定帝的另一只手腕。保定帝一翻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说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命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更何足道?”他手掌和段恩的手掌一接,全身一震,登时便感到了他“朱蛤神功”的吸力。便在同时,鸠摩智也觉察到自身真力源源外泄,他内功修为比保定帝等高强得多,还道保定帝是在使一种奇门功夫,吸取他的内力,当下一凝气,欲和他的真气相夺。保定帝为他所制,乃是一时没防他会突然施此小人伎俩,本身的武功内力,却是丝毫不失,蓦地里觉到自己两只手上,同时各有一段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当即使出“借力打力”的心法,把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一起。双方相抗拒间,处身其中的保定帝轻轻一挣,便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著段誉飘身后退,心中暗叫:“惭愧!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想:“中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只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   鸠摩智听段誉叫保定帝为伯父,心道:“没听说大理段氏小一辈的人物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啊。”他好容易暗施偷袭,扣住了保定帝,万没料功败垂成,斜刺里钻出这么一个青年来,教他如何服气?当下缓援点了点头,说道:“小僧一直只以为大理段氏艺专祖学,不假旁鹜,殊不知后辈英贤,却去结交星宿海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奇怪啊!奇怪!”他虽是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朱蛤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价,不肯出口伤人,因此称星宿海“老魔”为“老人”。武林人士都呼这“化功大法”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察觉段誉的内力修为,决计不在星宿老魔之下,不会是那老魔的弟子传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虽然他与石清子是一般的误认,但吐词遣辞,却是大不相同了。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也口出这种谬论。星宿老魔多行不义,我段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联?”鸠摩智心中一怔,段誉又道:“你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著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面更加横蛮起来。出家人中,哪有你这般不守清规的?”   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是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备,只恐鸠摩智恼羞成怒,突然发难,向段誉加害。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使小僧有所进益。”段誉坦然道:“我不会武功,从来没有学过。”鸠摩智哈哈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辞了!”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段誉全然不明这种最上乘武功的拆解化御,敌人最厉害的招数猝然攻下,他兀自懵然不觉。保定帝和天参双指齐出,将他这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鸠摩智极强内劲的冲击之下,身形都是晃了一晃。天相更是“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段誉见到天相吐血,这才醒悟,原来适才是鸠摩智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著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适,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阳剑”的剑法来。他内劲之强,当世已是无人能及,自从坐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和运使后,一指之出,竟是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股内劲浑厚无比,以一招“金针渡劫”,向鸠摩智刺了过去。鸠摩智没料想他内力竟会如此之强,而这招“金针渡劫”之刺来,巧内含拙,滑中生涩,正合了最上乘剑法的诀要。他一惊之下,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但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天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和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倒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什么这般凝神挡架?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说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著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毫内劲相随,全然是凌空虚点,毫无实效。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之时,已然蓄势相迎,不料对方竟无半点劲力,初是一奇,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著,待见他双点一指时,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能使商阳剑,又能使中冲剑?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我倒给他吓了一跳。”   鸠摩智为人极是自负,凡自负者又必忌刻,这次在无龙寺中连栽了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的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向左向右连劈数掌,先以内劲封住了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著右掌一刀斩出,直劈段誉的右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中的一著精妙之作,满拟一刀便将段誉的右肩给卸了下来。保定帝、天因、天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都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哪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竟是笔直的砍将下来。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之声,知道不妙,左手右手,同时出力的一拍,他心下惊惶,真气自然涌出,右手的少泽剑,左手的少冲剑,双剑同时将这一刀火焰刀一架,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了过去。鸠么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心中已然隐隐感到,须得心中先存意念,然后鼓气出指,内劲真气方能激发,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抄。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明显异常的涌向心头,十指连弹,此去彼来,登时便有手挥五弦、眉送飞鸿之妙。鸠摩智越来越惊异,尽力催动内力,和这六脉神剑的剑法相斗,斗室中剑气纵横,刀锋飞舞,便似有无数道迅雷疾风,相互冲击竞荡。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随地有自创的新意,令人难以捉摸,他心下越来越是惊异懊悔:“谁料得到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我鸠摩智当真是自取其辱了。”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段誉虽是学会了六脉神剑,但真气不能收发随意,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一时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顶指去,同时心中想道:“我不该再发出劲道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那鸠摩智当真是聪明过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同时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一副外行的模样,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一掌向段誉脸上击去,段誉各种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一门最高深的武举,但最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他却是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打来,虽是隐伏无数后著,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术,然而比之“火焰刀”的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却是不可以道里计了。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只有段誉的武功却是大大一个例外。他见鸠摩智一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去格,鸠摩智右手手掌一翻,已抓住了他胸口的“神封穴”。段誉立时全身酸软,手足动弹不得。   鸠摩智虽已瞧出他的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却也万万料想不到如此轻而易举,手到便即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摸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膻中”、“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若非血肉之躯,否则被点了这几处大穴之人,那是决计反抗不得。但便在同时,鸠摩智已察觉自己体内真力,不绝从右手手掌中向外宜泄。他翻过左手,紧紧扣住了自己右腕,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那真图谱已被枯荣大师焚去……”他一张口说话,便阻不住真气外汇,只得匆匆忙忙的道:“小施主便是图谱……在慕容先生墓前,将他活活的烧了,不是一样……”   只怕枯荣大师等察觉自己说话之中流露了弱点,群相来攻,左掌扬处,向前急速砍出五刀,身形晃动,已然退出了牟尼堂门外。保定帝、天因、天观等纵身上前救人,均被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将段誉的身子一抛,掷给了守候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迳自斜斜穿出树林。鸠摩智将段誉一抛出手,真气便无外泄之象,那“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出口砍去。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耳听得马蹄声响,知道那九条汉子已然掳著段誉北去,长笑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柱子劈倒,身形晃处,便如一溜轻烟,刹那间已然不知去向。保定帝和天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咱们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天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一直追赶。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几个起落,身子已被横架在一匹马的背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的向后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那些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数一数马腿,一共是四十条,那么共是十乘行走了。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选的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著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人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又分为两路。段誉知道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的目光,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著他的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条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心中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是派遣铁甲骑兵,不停的追赶,至多不过是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鸠摩智手中虽是提了一人,脚步仍是极为轻便。他越走越高,越奔越快,三个时辰之中,尽是在深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一直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乃是带著自己向北行走。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著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之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著身子,递了几块干粮面饼给他,手指一伸,解开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的剑法伤他,哪知身上大穴被点后,全身真气被封,这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著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一直走了十余天,早已出了大理国的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是避开大路,总是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是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鸠摩智这般提著段誉,自不免惊世骇俗,到得后来,出门必撞见行人,但也无人前来过问。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住,虽是日日捱打,苦头是吃得多,但却不致如此气闷无聊。   又行了十余日,段誉听著行人的口音渐觉绵软,暗想:“这大概已是江南之境了。他带我来活祭慕容先生,看来指日便到。这番僧武功如此厉害,连我伯父等六人联手,也阻他不住。我既落在他手中,只有听由宰割,还有什么指望?”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昂起头来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睡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令人薰薰砍醉。段誉这一个多月来被他提在手里,也已惯了,这时见到风光如画的春日佳景,不由得心中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第二十七章  朱碧双姝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道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亦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最后一个老者说道:“姑苏城里城外,没一个庄子叫参合庄的。你这和尚,定是听错了。”鸠摩智道:“那么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嘛,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没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这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段誉全没听见,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两人是故意说给我听不是?”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全身穿著孝服,另一个却是矮小瘦削,像是个地痞扒手。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猬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计,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了。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替柯百岁报仇,虽然明知慕容氏极是难斗,此仇未必能报。但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姑苏来,事先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同日到达。崔百计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纵身到了鸠摩智的身前,奇道:“小王子,是你啊?喂,大和尚,快快将这位公子爷放下,你知道他是谁?”鸠摩智自是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里只怕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是再好没有了。当下将段誉的身子放下,让他自行站立,又解开了他腿上的穴道,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计江湖上的识见极是广博,但想来想去,猜不透这个和尚的来历,问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为难?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多言无益,到时自知。”崔百计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他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饶是他智计过人,终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崔百计搔了搔头皮,问段誉道:“小王子,你说怎么办?”   这一句话,可也将段誉问得僵了,他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那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是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出言警告,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素不相干,这就指点一条途径,自行回去吧。”   崔百计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客氏的知友,更是震骇。莫看这崔百计形容惫赖,为人却是颇有豪气,心想自己在镇南府中躲了这十几年,未曾报答过半分恩惠,今日小王子有难,自己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是来到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是死在正点儿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都是一样。他手一伸,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子却是我的好朋友,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见状,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   鸠摩智淡淡一笑,道:“真要动手么?”崔百计道:“这场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哎哟!”原来“生死”什么还没说出来,鸠摩智一伸手,已将过彦之手中的软鞭挟手夺过,跟著啪的一声,翻过软鞭,撩著崔百计手中的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宝贵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哪知鸠摩智手上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软鞭的尾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那黄金算盘款款拍著水面,点出一个个涟漪。这过彦之外号叫做“追魂手”,出手极快,那软鞭更是他师门成名的绝技,不料一招之间,就给人将兵刃抢夺脱手,而鸠摩智如何欺近身来、如何伸手夺鞭、如何挥鞭卷著金算盘、如何退回原地,崔过两人都是看也没看明白。鸠摩智双手合什,平心静气的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若是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之强,而神态却又如此谦和,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便在此时,只听得款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划水而来,口中唱著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甚是倾倒,今日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向那少女看去。   只见她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著绿波,更加是透明的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虽是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这时那少女划著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师傅要到参合庄去,不知有何贵干?”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但见这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段誉心道:“江南女子,想不到一美如斯。”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非外人所知,大师傅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特来老友墓前,践昔日之约。”那少女沉吟道:“这可不巧了,慕容公子前天出门,大师傅早来三天,便可遇上公子。”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好不好?”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婢子,叫做阿碧。你别大娘子小娘子的这么客气,叫我阿碧好啦!”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这几位如都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不好?”她每问一句“好不好”,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著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先生既是来到苏州,倘若身无要事,便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糖果。你别瞧这船小,再坐几个人也不会沉呢。”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这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将金算盘上的算珠拨动,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一曲清脆动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他转头向崔百计道:“崔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计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种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对不起,这是先生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美。你家里一定很有钱了,连算盘也是金子做的。霍先生,还给了你。”她左手拿著算盘,伸长手臂。崔百计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到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不生气。   阿碧左手拿起软鞭,右手五指在软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各处棱角,登时发出叮呤咚咙各种清亮的声音来。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杰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著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先生的了?我胡乱拿来玩弄,太也无礼了。先生,你也上船来吧。回头我给你新鲜的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入骨,但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全无机心,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常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珍而重之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那小舟便向西滑去。崔百计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下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虽不是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涉,连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计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是把桨拿在自己手中,这小姑娘便要将船弄翻,也没这么容易,说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这可不敢当。公子爷要是知道,定会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计见她不肯,更起疑心,说道:“实不相瞒,咱们是想听你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阿碧笑道:“那是什么绝技了?阿朱会笑我在生客跟前卖弄,我不来。”   崔百计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的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桨。阿碧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一用。”崔百计心下暗感危机:“她将咱们两件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但事到其间,已是不便却拒,只得将金算盘递了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舟前的船板上,左手拉住软鞭之柄,右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轮指飞转,那软鞭登时便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清亮,但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轻拢慢捻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于是算盘珠的铮铮之声,夹在软鞭的叮叮声中,更增幽趣。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只听得阿碧慢慢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声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到她歌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思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倒教客人见笑了。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崔百计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阿碧指点,谁也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计划了一会,阿碧又道:“从这里划过去。”这边的水面上却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莲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了红菱,先递三枚给过彦之,然后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我剥了给你。”连剥数枚,放在他的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雅韵非凡,笑道:“这水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这红菱,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多谢公子啦!”这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去路,以备回出时之用,可是这些荷叶、菱叶、芦苇、茭白全无特异,一眼望去,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纵是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计、过彦之三人,都想从阿碧的目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来,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经心的采菱泼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垂处,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先生,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她听段誉叫崔百计为“霍先生”,便以为他真的姓霍。崔百计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是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也是不累。”阿碧笑道:“你要听歌吃菱,那还不容易?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动,不就成了?”崔百计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不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著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从他手里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条松树枝架成的梯级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唱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小岛或是半岛之上。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珑,颇为精致。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建给我住的地方,简陋得很,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师傅说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说。”鸠摩智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   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祟?别说在吐蕃国人受国主的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的朝廷之中,各国君皇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是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言笑殷殷,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道:“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想到此节,登时心平气和。崔百计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便是阿朱,她只比我大一个月,自己便摆起姊姊的架子来啦。我叫她姊姊,那是没法子,谁教她大我一个月呢?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你若是叫她姊姊,她越发要得意呢。”她咭咭咯咯的说著,语声清脆,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段誉见那小舍的匾额上写著“琴韵”两字,笔致极是潇洒。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不久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将茶碗一接在手中,扑鼻便是一阵清香,揭开盖子,只见淡绿的水中飘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叶,这些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上面生满了纤细的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张嘴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原来这些球状茶叶,乃是太湖附近的特产,后世叫之为“碧螺春”,只是在北宋之时,还未有这个雅致的名称。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种碧绿有毛的茶叶,自是疑心其中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做得均是十分精致,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样。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却又教人怎么舍得张口去吃?”阿碧道:“段公子只管吃,咱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仍是不敢随便食用。段誉心下暗暗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先生的好友,如何他也是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天是来不及去啦,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小筑’。”崔百计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便是三十六里。”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直接送咱们去听香小筑,岂不爽快?”阿碧笑道:“我这里没人陪著说话,问也闷死了。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可有多妙,好歹也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天。”   过彦之一直沉著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间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谈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著软鞭一晃,咯喇喇一声响亮,将一张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张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她还未说完,忽然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矮小老人来,手中撑著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崔百计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岁也得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的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一夺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仇怨,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一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的后心。他生怕鸠摩智出手干预,见鸠摩智坐在西首,这一鞭却从东边挥击过去,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又交还给了他。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将兵刃拿在手中。”于是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咧嘴一笑,道:“老头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师父是咱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还是大理。”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道:“即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他转过身,颤巍巍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话的道:“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装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骗人,我老头见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别生气,老黄伯伯当真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可是说话尽得罪人。”   崔百计拉了过彦之的农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贤侄,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四人回归旧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著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姓黄的老仆进来之时,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十分蹩扭,显得非常的不对,但到底什么事情不对,却完全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计、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但心中越来越觉得异样。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这人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著颇是讲究,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汉玉的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   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爷墓前去拜祭,咱们感激之至,但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他刚说到这里,段誉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一转念间,立时想到:“难道竟是如此?”   原来当那姓黄的老仆来到这小厅中时,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其中确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是阿碧身上的,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段誉心中大觉蹩扭者,就是在此,怎地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身上,居然会有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的体香?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瘦子走了过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便想:“看来这后堂种植有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了这种令人神魂飘荡的奇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是令段誉大起疑心,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而段誉所以能够辩认,原因是他曾与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湛然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他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没半点破绽可寻,这孙三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腔。他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他喉间瞧去,只见他的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到底有没有喉结,无法瞧见。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的侧面,斜睨他的喉头时,但见毫无突起之状,再瞧他胸部,只见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模样,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现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著呢,且瞧她怎样演将下去。”   只听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天竺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好友,没想到天不假年,似我这等凡夫俗子,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是远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到咱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那是来打抽丰借钱,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惊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连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著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是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姑娘。”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成实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结交俗人,那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的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墓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不是说你。”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著和尚骂贼秃’,当真是一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是半点不动怒,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是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那也是有的。”   第二十八章  假扮老人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老爷的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那不打折我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覆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到来,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的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你太客气,咱们可不敢当。”   “他”回进内堂后,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过不多时,只听得佩环珰琅,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体香已先送入段誉鼻端,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蒙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心底暗暗喝彩:“这小妞子当真了得,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更难得的是她在片刻之间,便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著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她一个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心里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应你。”老夫人偏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磕头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心下暗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老夫人点点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屁么?”一面说,一面伸手在鼻端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便是记挂著你家的公子爷。”阿碧脸上一红,道:“老夫人何尝不是记挂著公子爷。”老夫人道:“你……你说什么?公子爷想吃西瓜?”阿碧抿嘴笑道:“是啊,公子爷想吃西瓜,还想吃你的樱桃呢。”   段誉听她二人说笑,语带双关,更加认定这老夫人定是另一个小丫头所扮。那老夫人向著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可是不能给第二人听见。”老夫人伸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小名叫做阿朱,她说有一句要紧话儿,要跟慕容府上的老太太说。”老夫人连连摇头,说道:“荒唐,荒唐!胡闹,胡闹!”段誉微笑道:“我这侄女儿阿朱,当真是又荒唐又胡闹,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天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我常常捉住了她打屁股。”   这位老夫人,正是慕容氏府中另一个小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妙绝人寰,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声音笑貌,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计之老于江湖,都没起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她的真相。阿朱听他这么说,也是大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弹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是聪明,我还没见过做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是要我不可揭穿她的底细。她主要是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我正要她相助脱险,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听老夫人吩咐便是。”阿朱这人极爱恶作剧,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王世子,焉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阿朱见他神色尴尬,嘿嘿冷笑,说道:“有的人死在临头,还是自高自大。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老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姑娘,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的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什么?阿朱姊姊要是听你这么问,一定要老大生气,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俊秀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你干什么?”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洞中仙子。只耍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谁要你胡说八道的讨好我。”段誉道:“老夫人当年,想必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绝世佳人磕几个头,却是心甘情愿的。”说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阿朱心下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著道:“老太太别忘记就是啦,下次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转向崔百计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地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若是武功高强,我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下领死!倘若不是武休中人,我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的,我瞧你这人有点喝醉了酒。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她转头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掘慕容先生的墓,到底想偷盗什么宝贝啊?”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实则决非老得糊涂了的一个婆婆,心底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是决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便道:“小可与慕容先生是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灵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图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阿朱听到“六脉神剑图谱”六个字,心中一凛,她知道这一门武功非同小可,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听公子说起过的。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图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图谱给他,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琅环水阁’看几天书。”阿朱心中一惊:“这和尚竟然知道‘琅环水阁’的名字,只怕所言非虚,亦未可知。”当下假袭胡涂,道:“什么‘糖糕水饺’?你要吃蜜糖糕、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鸠摩智转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听说中原各门各派的武林高手,正在少林寺聚会,商议对付姑苏慕容氏。小僧念著与慕容先生的旧谊,原想稍效棉薄,相助一臂之力。老夫人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快去做一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不吃荤的。”阿朱伸手轻敲自己的额头,道:“对,对!大师父不吃荤,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阿碧道:“老太大,素鸡是没有血的。”阿朱道:“这我可越来越胡涂了,那怎么办呢?”   她二人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要知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口舌便给,后世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皮说笑惯了的,这等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著,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是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可是这位大轮明王鸠摩智乃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不愿让自己进入“琅环水阁”观书,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开了,日后或是以礼相待,或是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他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的图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到尊府‘琅环水阁’去看看图书。”阿碧道:“慕容先生已然逝世,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图谱,咱们这里也没人看得懂,从从前即令有什么旧约,自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图谱?在哪里?先给我噍瞧是真的还是假的。”鸠摩智指著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著全套六脉神剑的图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图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图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图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就算记得,那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琅环水阁’观书,那也应当请段公子去。与大师父何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是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这惊异只有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怎容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可见全是无中生有。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假若真是会了这路剑法,岂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是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都使不出来。”阿朱不住摇头,道:“更是我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从小撒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琴歌唱,大为心醉,阿碧瞧在眼里,自是欢喜。段誉对阿朱磕了这三侗响头,又得了她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的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就答应,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发觉被封的穴道中血脉流通,微一运气,内息便转动自如。他试行照著中冲剑法中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但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一剑便可刺将出去。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著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极大的树枝无风自折,断口平整,便如用宝刀宝剑所劈削一般。崔百计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早知道这番憎的武功怪异之极,十分难斗,但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已到了罕见罕闻的地步。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众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客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是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那是屈于你的武功,无可奈何。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这两位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阿朱与阿碧见他一副书呆子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而听他言语中又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的功夫,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段誉道:“你本来是在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游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啰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答应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护经剑法,以便称雄天下。鸠摩智,你也不想一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这一点儿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也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不会来胡说八道一番啊。”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的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若是练不成功,这一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是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是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鸠摩智道:“公子若是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鸠摩智道:“公子是否遵从小僧之言?”段誉道:“是啊,可以。”鸠摩智喜道:“如此便请一试神剑功夫。”段誉道:“神剑?你有剑么?借一柄给我瞧瞧。”   鸠摩智心中有气,道:“公子爷是有意损辱小僧了。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袭来。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是远远及不上他,跟他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既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那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是不接不架。鸠摩智心中一惊,他是决意要将段誉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化,实不愿此刻以内劲杀他,急忙手掌向上一抬,唰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崔百计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段誉早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鸠摩智突然一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一闪,犹如惊鸿般避开了这一刀,擦的一声晌,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击得裂成了无数碎片。鸠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一滚,身手虽快,情势已是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来。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她身手虽快,但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和她情同骨肉,当下不暇思索,一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著说话,或是缓步而行,半分儿也不错,确实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拼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噍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一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之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一挡,啪啪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阿碧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当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使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喘嗤声晌,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其实并非要杀阿碧,只不过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中计出手,回掌砍击阿朱记。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衫已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著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这么一来,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双刀全被他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一来卖弄自己本事,二来要让人人瞧见段誉确是会那“六脉神剑”功夫,故意与他的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但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习的剑法,也只是死记一些招数剑路,全然不会变化应用。鸠摩智将他玩弄于掌股之上,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口中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难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称慕。”   崔百计也是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哪知他身怀绝精的神功,大理段氏实是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丝毫没做歹事,否则还不是兜著走么?”他越想越是心惊,不由得额头背心,都是汗水。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其实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的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心下渐去轻视之意,只觉他的剑法实有独到之处,只不过不知怎的,竟是半点也使用不来,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懂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融会贯通,领悟了这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也知此刻自己的生死完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欺侮旁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走吧。”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哪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段誉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著回身归座,向阿朱道:“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这位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的图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应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这“琴韵精舍”之中,无人能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咱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段誉望著她二人的背影,只有苦笑。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著那男仆便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仆指著水中的一所四面是窗的小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计、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便将船划了过去。   到得近处,见这“听雨居”都是由不去皮的松树搭成,精雅中不脱天然的韵致。段誉上得岸来,只见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绿衣衫,脸上薄薄的抹了一些胭脂,她身旁站著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五六岁年纪,向著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却是圆圆的脸,眼球灵动,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艳美。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觉得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目中啊,却将姊姊姊想得和阿碧姊姊差不多,哪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   阿朱抢著道:“原是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说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哪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出来,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是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说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斯斯艾艾的道:“四位驾临敝处山野荒居,无可奉敬,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意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段誉见杯碟都是极精致的细瓷,心中先喝了声彩,一会见男仆端上蔬果点心,跟著便是一道道热菜,什么茭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梅花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是十分别致。   苏州人性喜甜食,菜肴中往往加糖甚多,有时不免过腻,但这时“听雨居”中所端上来的菜肴,在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有一种天然的清香,甜而爽口。段誉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思,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释道:“这樱桃火腿、梅花鸡丁,娇红芳香,想必是姊姊做的。那荷叶冬笋汤、翡翠糟鱼,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的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算你这书呆子猜得到,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叫什么吩咐,咱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咱们做丫头的配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和活泼伶俐,那是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在船中听你在软鞭上弹奏一曲,余音尚自在耳。斗胆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段,那么明日段誉便是被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是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公子不怕污耳,我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著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段誉见这具琴比之平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条弦线颜色各不相同。阿碧端坐锦凳,将这具九弦琴放在身前,向鸠摩智道:“大师父请多多指教。”鸠摩智道:“不敢。”心下生疑:“她为什么点明要我指教?”   只儿阿碧两只手洁白晶莹如玉,左手五根葱管似的手指轻按在琴弦之上,右手一挑一捺,琴声便铮铮的响了起来。段誉武功全然不会,于琴棋书画却是无所不通,只听得几声,便知琴上这九根弦线乃是以九种不同的质料制成,有的是钢丝,有的是铜丝,有的则是丝线,刚者极刚而柔者极柔,阿碧轻奏数音,那琴声便缓缓的沉了下去,越来越是柔和,四个听者都觉眼皮沉重,朦朦胧胧的便欲入睡。   崔百计多知江湖上各种鬼蜮伎俩,一入慕容庄后,便即步步提防,他正要合眼睡著,突然一惊:“不好!这死丫头是在计算咱们。”当即大声说道:“过贤侄,江湖上的奸险手段,当真是无奇不有,你须得小心才好。”过彦之点了点头,含含糊糊的道:“不错,咱们明儿见。”跟著便打了个哈欠。这哈欠却似有感染之力,崔百计和段誉跟著也打了个哈欠,但听琴声柔和之极,周遭静俏俏地,各人全身都觉得困慵软,恨不得放倒身子便睡,突然间琴声中铮的一声轻响,段誉胸口一热,腋旁的“天池穴”登时通了。   段誉又惊又喜,还道鸠摩智这次点穴未出全力,封闭穴道的时间不长,此刻已然自解,哪知阿碧再弹一会,铮的一响,他背上被封闭的“魄户穴”又自通畅。段誉潜运内力,只觉上半身的内息已然来往无阻,这才知阿碧的琴声能与人的内息相互感应,居然有通解穴道之能。过不多时,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随琴音而解。段誉眼望阿碧,心下好生感激。   只见阿碧凝神专志,双手拨弄琴弦,这边厢鼾声大起,崔百计和过彦之双双睡熟。鸠摩智却是叉手而坐,瞧得出正在运动内劲,和阿碧的琴声相抗,段誉再听了一盏茶时分,见阿碧额头微微出汗,发际有淡淡的烟气上升,鸠摩智是脸露微笑,神光湛然。段誉心下暗惊:“阿碧的琴声倘然招不到这和尚,只怕反而为他所伤,那便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只听得阿朱曼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塞,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琴声甚是温雅轻柔,歌中之意,却是慷慨激昂,两者殊不和谐。段誉听著觉得有些古怪。   第二十九章  曼陀山庄   阿朱翻来复去,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唱了三遍,段誉见阿碧鬓边的一朵小花不住颤动,殷红的嘴唇也渐渐苍自,他心中一劲,猛地省悟:“是了,阿朱唱这两句歌词,是叫我行那荆轲刺秦王之事,阿碧内力非那和尚之敌,若再支撑下去,只怕要受极重内伤。”他心中默念六脉神剑的剑法,又试运内息,但觉到处通行无阻,只是他自幼诵读儒家经害,又学佛典,不免带了几分迂腐,心想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若是乘人不备而忽施偷袭,未免卑鄙。心中正自犹豫不决,突然间铮的一声响,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断,阿碧身子晃了一晃,阿朱歌声止歇,手中扣住一双筷子,便要向鸠摩智射出,跟著铮的一声响,又断了一根琴弦,崔百计和过彦之失声惊呼,同时醒转。段誉知道情势紧迫已极,心中念念有辞:“为了救人,我暂且卑鄙一下,那也只好从权了。这是舍己从人也不失为君子之道。”右手一伸,食指中指上两道内劲冲出,疾向鸠摩智刺去,正是“商阳”剑和“中冲”剑中的两招。   鸠摩智若是正在与他斗剑,这两剑去势再急,也必有化解之法,但鸠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后,暂时已成废人,全心全意的以内力与阿碧的琴音相斗。其时鸠摩智已稳占上风,正想转化琴音,要阿碧心神迷乱,以琴音反噬,掉转头来伤害阿朱,万万料不到段誉竟会将六脉神剑刺了过来。他一声长啸,身子纵起,啪的一声高响,阿碧的琴弦同时断了五根。跟著血光迸现,段誉的无形神剑已刺入鸠摩智的右边肩背。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右手拉著段誉,双足一蹬,三个人已从水阁的纸窗中穿了出去,正好落入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舟之中。阿朱伸手按低段誉的头,跟著抢了木桨速速划动,那小船向外直荡开去。段誉只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直抛上来,跟著又沉了下去,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湖水溅将上来,霎时间全身都已湿透。他回头一看,只见鸠摩智站在岸边,正不住将水阁中的石桌石凳抛掷过来,幸好阿朱划得快了一步,而鸠摩智身上中了无形气剑,受伤极重,劲力不大,这些石桌石凳才没打中小船。   阿朱见这和尚如此神力,也是十分吃惊,低声道:“谢天谢地,没给他追上。”再划数十丈,眼见鸠摩智再也追不上来了,阿碧喘息道:“段公子,多亏你救了我性命,不然这当儿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里。”段誉道:“是我要多谢你才是。这和尚说得出做得到,他真是要将我活活烧死。”阿朱道:“大家别这么快的你谢我、我谢你,我们能否逃得出这贼秃的毒手,还难说得很。”便在此时,段誉听得远处有木桨划水之声,正向这边追来,说道:“是啊,那和尚追上来了啦!”阿碧适才累得神疲力竭,一时难以恢复,身子靠在船舷上,道:“阿朱姊姊,我们到陆大爷庄上去暂避一下吧。”阿朱气愤愤的道:“只好如此。”又道:“真是气人,陆大爷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今日一遇上敌人,便逃到他那里去避难。以后一生一世都要给他笑话了。”段誉自内力大增后,耳音极好,听得追来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划近,当下接过一根木桨,帮著阿朱划船。加上一个人的力道后,这小船划得更快了,与追船相距又远了些。   段誉道:“这和尚的本事著实是非同小可,两位姊姊年纪这般小,输在他的手里,那也不打紧,没有什么可耻的。”忽听得水面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阿朱、阿碧,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甚是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觉得难以抗拒,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怔了一怔,道:“他在叫我们回去,说是决不伤害我们。”说著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得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他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来,自会出言气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是一种极厉害的摄人心魄之法。”心念动处,撕下两块衣角,去塞在阿碧的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摄魄大法,我们险些著了他的道儿。”阿朱用力划桨,道:“段公子,快划!快划!”两人划著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声昔止歇了,段誉打著手势,叫二人将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来。   阿朱拍拍心口,吁了一口长气,道:“怎么办?”阿碧道:“阿朱姊姊,我们若是到啸天村去,那和尚追了去,陆大爷不肯服输,定要跟他打个落花流水。”阿朱道:“是啊,那就不妙了。陆大爷武功虽高,看来总是不及这和尚精灵古怪。这样吧,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那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段誉拍手笑道:“这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村去,千港百湾,小河支交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谁也不易找到路径。我们一进那白曲湖中,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段誉兴高采烈,著力扳桨,有时到了岔路上,朱碧两人也要商量一会,方能确定该朝那一个方向划去。这么划了一个多时辰,段誉鼻中渐渐闻到一种特异的花香,初闻到时头脑略感昏晕,但随即分舒畅。那船越是向前,花香越是浓烈芬芳。段誉道:“两位姊姊,这是什么花的香气?我在大理从未闻到过。”阿碧低声道:“你别问,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一段誉听她语气中颇有惊惶之意,心中好生奇怪。阿朱也低声道:“是我弄错了。你说左边那条岔路对,我却说右边的对。阿碧,你明知自己对,为什么仍是听我的。”阿碧道:“当时我也不敢十分确定,心里想,说不定倒是你的对。”这时阿碧精神已复,从阿朱手中接过木划使劲扳动。段誉听了两人对答,猜想花香之中含有什么危险,正待再问,阿朱向他摇了摇手。黑夜之中,段誉看不清两人的脸色神情,但显然局势颇为严重,不下于适才被鸠摩智追逐之时。阿朱将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和阿碧大声说话,你可别接一句口,最好是平卧在船底。”   段誉点了点头,将木划交了给她,平卧船底,只见天空繁星点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感觉。只听阿朱道:“阿碧妹子,这里的路真难认,别弄错啊。”阿碧道:“是啊。这和尚追赶咱们,不怀好意。我们若是找错了路,别人还道我们是有意到这里来,又替公子多惹麻烦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似乎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但段誉从般舷边望出去,只见四周都是菱叶,无穷无尽,除了菱叶和船身相擦的轻声之外,便无半点别的声音,那花香却更加浓了。说是玫瑰,这花香无此甜美,说是桂花,这花香又无这般醇厚,它自有一种难以形容,难以捉摸的气味。忽然间阿碧轻轻的哼起歌来。   听她唱的是一阕“阮郎归”,歌词道:“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白日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阿碧唱了这上半阕,歌声已有些发颤,定了定神,才接著唱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桌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她的歌声虽是越唱越高,却也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惧意。段誉在阿朱的身边道:“是那和尚追上来了吗?”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示意不可说话,侧头听得四下里确无半点声息,才将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咱们走错了路。这里主人比那和尚厉害得多。”   段誉心想:“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转念又想:“这两位小姑娘不知鸠摩智真正的厉害处,世上哪有比他更强的人物?再说,此处是慕容氏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段誉知道阿碧适才所唱那首词,乃是大宋贤相司马光所作,其意本是另有所指,但阿碧在这当儿唱了出来,自是表白此处道路难寻,误闯而至便当匆匆整桌而还,词中又比拟对方为仙子,可说是极尽谦抑了。   阿碧唱罢此词后,不再出声,抬头看天,从星座中辨认方向,与阿朱同时出力扳桨。段誉四顾悄然,无船无屋,无地无人,连鸟儿也没一只,数百丈内目光所至,尽是一片平平的湖水,实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那小船驶了一程,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湾之中,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一面辨认路径,可是在段誉眼中看来,每一处岔路,都是一般无异,真不知她二人凭著什么分辨。两个人划了半日,段誉听到她们喘息声渐渐急促,力气不加,于是从阿朱手中接过桨来,帮她划船。又划了一个多时辰,阿碧忽然叫道:“阿朱……我们……我们又回到原地来啦。”果然段誉鼻中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花香,看来这半夜的出力划船,只是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上了老路。   其时天色渐明,阿碧脸色惨然,忽地抛下手中木浆,掩面哭了起来。阿朱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道:“我们又不是有心来的,待会见了王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可说,你别怕。”她虽是强自慰人,但语声颤抖,自己心中实在也是极感惶恐。便在比时,四边天空中叽叽两声鸟鸣,有一只大鸟飞了过来。只见这鸟全身雪白,似鹤而非鹤,双脚甚长,当是水鸟之一种。那白鸟飞临小舟上空,打了个圈子,便缓缓向西北角飞去。   阿朱拿起木桨,叹了口气道:“不去也不成,我们去吧。”划动小船,跟著那白鸟划去。段誉道:“原来这头鸟儿是个领路的使者。”阿朱道:“段公子,你是外人,不知道咱们的许多规矩,待会到得曼陀山庄,不论有什么事,只好依言而行,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也不能违抗。”段誉道:“那为什么?这里的主人,当真是这般蛮不讲理么?咱们走错了路,自愿出去,又有什么大罪了?”阿碧眼圈儿一红,道:“段公子,这中间有许多道理,一时也说不明白。她们要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原因,都是这恶和尚不好,若不是赶得咱们慌不择路,说什么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阿朱天性活泼,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单只咱姊妹二人来了,自然是糟糕之极,但段公子是个吉人,能带得咱们脱险远祸,也未可知。”阿碧愁道:“我就是为段公子担忧啊。王夫人说过,再有哪一个男子汉踏进曼陀山庄一步,非斩断他双腿,挖了他一双眼珠不可。阿朱姊姊,王夫人言出必行,我们把段公子带到了这里,岂不是累得他……”说到道里,双手掩面,泪水从手指缝中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阿朱道:“说不定人家忽然发了善心,也说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辩,打动了她的铁石心肠,将咱们三个放了出去。”段誉问道:“这位王夫人,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阿朱连打几个手势,又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说道:“这位王夫人哪,武功之高,实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当世武林之中,要算她第一。咱们公子生平不服人,就只佩服王夫人一个。”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做出种种希奇古怪的表情,扁嘴吐舌,耸肩眨眼,总之是表示这些话全不可靠,都是假的。段誉心下大奇:“难道咱们在这四顾无人的船中说话,那王夫人竟有法子听了去?佛家虽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终究是世上所无。”   只见那头白鸟飞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在船顶盘旋一周。鸟快船慢,它这般去了又来,那便是在等候了。小船随著白鸟划了约摸半个时辰,尽是在港湾中穿来穿去,段誉心道:“是了,那鸟儿从天空中望下来,易于辨路。若在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本领再大,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这时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簖之前,那是用竹篾编成的小栅,江南人竖在江湖之中。用以养鱼捉蟹,水可流勋,鱼蟹却不能经过。眼见小船划到近处,便不能过去了,不料船头和竹栅栏轻轻一碰,那些栅拦便沉入水中,让出一条通路来,原来栅上装有机括,如此连经数座竹簖,转过一排垂柳,远远见水边灿若云荼,一丛花树映水而红,段誉“啊”的一声,轻轻低呼了出来。阿朱道:“怎么?”段誉指著那些花树道:“这是咱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在太湖之中,居然也种得有这种滇茶?”要知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   阿朱道:“是么?只怕大理的山茶,不及咱们姑苏的山茶。此处叫做曼陀山庄,曼陀罗花甲于天下,想来你们大理万万比不上。”原来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段誉心下颇不以为然,寻思:“江南风物,原是醉人如酒,山川人物,确有如大理所不及者,但说连咱们大理的国宝山茶花也比下去,我可万万不信。”阿碧阿朱又在挤眉弄眼的招呼,心想这里距曼陀山庄近得很了,还是不要随便说话的为妙。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丝亳不以为异,换作旁人,自要啧啧赞赏,他心中却想:“此处山茶虽多,却无一两本佳品,又何足为贵?”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慢声说道:“燕子坞参合庄慕容家小婢阿朱、阿碧,为逃避敌人追击,误闯贵庄禁地,罪孩万死,请王夫人高抬贵手,原宥不究,小婢感激不尽。”她说完后,花林中并无人声,阿朱又道:“同来的是外客段君,他是生客,与我家公子素不相识,跟今日之事绝无半点关系。”阿碧跟著道:“这姓段的来到姑苏,乃是不怀好意,要寻我家公子晦气,没想到误打误撞的来到贵庄。”段誉心想:“她二人说得我与慕容公子是敌非友,想来此间主人对慕容公子极为厌憎,只要认为我是慕容之敌,就不致对我为难了。”过了片刻,只听得花林中脚步细碎,走出一个青衣小婢来,手中拿著一束花草,年纪比阿朱、阿碧稍大,走到岸边,微笑道:“阿朱妹妹、阿碧妹妹,你们好大胆子,又闯到这儿来啦,夫人说:‘每个丫头的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如玉的容貌。’”阿朱一见她的神色,便放了一大半心,笑道:“幽草姊,夫人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又带了男人到曼陀山庄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都给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是抿著嘴笑了起来。阿碧拍拍自己心口,道:“幽草姊,你还这么吓人,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别受她吓,夫人若是在家,这丫头胆敢如此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夫人到哪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有多大年纪了,也配做我姊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妹,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阿碧道:“我何尝不是想多跟你做一会儿伴。幽草姊姊,几时你能到咱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睡觉的陪你,可好?”只听得花林中落叶声响,又走出一个小婢,笑嘻嘻的道:“阿朱、阿碧两个小蹄子,姑娘请你们去喝一杯茶。”阿朱笑道:“啊,是黄鹂妹子。请你跟姑娘说,公子早出出门去了,这一次咱们确是迷了路误打误撞的,闯到贵府来。姑娘这一杯茶,那就多谢了。”黄鹂道:“好吧!姑娘叫你,你不肯去,那就别想白衣使者领你出去。”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脸上有为难之色。阿碧道:“黄鹂姊姊,你总明白,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我们怎么敢违命?但倘若夫人忽然回来,这……”幽草道:“夫人出的是远门,昨天刚去,哪有这么快回来?你们难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阿朱道:“是。阿碧,咱们就再冒这个险吧。”   两人从小船中跨上了岸。阿碧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稍待片刻,我们去见过主人,马上就回来。”段誉道:“好!”目送这四个丫环手拉手,亲亲热热地走入了花林。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我上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且看有何异种?”当即上得岸去,一路观赏。只见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更无别种花卉,连春天最常见的牵牛花、豌豆花、油菜花之类也是一朵都无。但这些山茶花却均平平无奇,唯一的好处,只是得一个‘多’字。他正看之间,鼻中忽闻到一股花香。这花香似浓似淡,令人难以捉摸,正是昨晚在船中所闻到的那股异香。段誉心想:“此间似乎除了山茶之外,不植别种花卉,难道世间竟有一种山茶,能发出这种古里古怪的香气么?”   他好奇心起,当即循著花香追寻而去,走出数十丈后,只见山茶的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乃是佳品。正行之间,那股香气突然间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段誉东西南北的乱走了一阵,再也寻不到这花香的来路,心想:“我得回去!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忘了记忆路径,这时要回到小船停泊之处,却是有点兄为难。他大致辨不到方向,心想:“走到水边再说。”   哪知越走越觉不对,突然之间,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可一齐回去。”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体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和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客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的说话,还是走远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   这一声叹息钻入他耳中,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自觉双颊烧红如火,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种声音?”只听得那声音幽幽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段誉但听得一声叹息,已是心灵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血液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吕大哥和包先生两位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道:“你们看到公子练打狗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之处?”阿碧道:“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突然“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碧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缠’字诀是越慢越好。‘挑’字诀却又要忽快忽慢。一味抢快,就发挥不出这路棒法的精微奥妙之处。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何处,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很是不妥么?”那女子道:“自然是不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一面说一面顿足,显得又是烦恼,又是关切。段誉听得大为奇怪,心想:“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氏,无不又敬又畏。但听这位姑娘说来,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须由她指点指点。难道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就有这么大的本领么?”   只听得那女子走来走去,似乎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低声道:“那日我要他学那路步法,他又偏偏不肯学,倘若他会了‘凌波微步’……”段誉听到“凌波微步”四字,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那女子喝问:“是谁?”段誉知道掩饰不住,便即咳嗽一声,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伏乞恕罪。”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个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这人是个书呆子,姑娘莫去理他,咱们这便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写封书信,说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诀,你们拿去设法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夫人曾经说过……”哪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吗?”言语之中,已是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夫人得知,咱们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书房中去取信吧。”阿朱道:“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越听越是著迷,听得那女子便要离去,心想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我拼著冒昧,受人责怪,务当见她一面,当下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一面说,一面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但见她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著。段誉望著她的背影,只觉这个女郎真乃是神仙中人,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哪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道:“阿朱,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著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了。阿碧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好大,咱们快些走吧。”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咱们传书递柬不可,咱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被那女子说了几句,心下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之所及。当下三人相偕回到小船之中,阿朱提起木桨,正耍划动,阿碧道:“阿朱姊姊,咱们没白衣使者带路,左右也是走不出去,只好等等姑娘的书信。这是为势所逼,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怪不得咱们。”   阿朱叹了口气,道:“都是这个臭和尚不好……”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声若龙吟,浩浩而来。阿朱和阿碧一听到这啸声,同时脸上变色。段誉却也吃了一惊,心想:“这啸声甚是熟悉,啊哟,不好,是我的徒儿南海鳄神来了。嗯,不对,不是他!”原来段誉初遇南海鳄神之时,便曾听到过这龙吟般的啸声,但后来南海鳄神到了他身边,这啸声一招呼,南海鳄神便匆匆赶去,可见作啸者另有其人。阿碧平时本已有楚楚可怜之态,阿朱却一直天真活泼,但这时连阿朱也手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   阿碧低声道:“段公子,王夫人回来了,大家听天由命就是,你对咱姊妹二人越是凶恶无礼,对你越有好处。”段誉自从私离王府以来,当真是九死一生,经历了无数奇险,心想生死由命,我若是该死,躲也躲不过,怎能对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无理?当下向两人微微一笑,说道:“宁可有礼而死,不可无礼而生。阿朱姊姊,你叫我书呆子,这就是书呆子脾气了。”阿朱白了他一眼,叹道:“唉!”   便在此时,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飞而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那快船船头上雕成龙头之形,张开大口,形状甚是狰狞。那船再驶得近了些时,段誉不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龙角上悬著三个人头,都是新近割下的,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龙头嘴内撩牙上,也涂上了鲜血。阿朱低声道:“王夫人中途遇敌!所以提早归来,咱们运气真是糟极!”   眼见那龙首快船驶近岸边,阿朱、阿碧都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极是尊敬,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了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来示敬。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龙首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道:“哪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闻任何男子来到此处,均须斫断双足吗?”那声音极具威严,可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段誉道:“在下段誉,误入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哼的一声,不再理他。   一会儿快船靠岸,船中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来,一婢纵身一探,已取下龙角上的三颗首级,身手极是矫健。段誉见这两婢背上都插有一柄长剑,心想:“婢女已是如此,主人自是更加了得。反正我也只有一个首级,你要割便割就是。”他一想到“除死无大事”,心下大是坦然。只听舱中女子道:“哼,阿朱、阿碧这两个小蹄子又来了。慕容复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碧道:“启禀夫人,婢子是受敌人所逐,黑夜中迷失路途,无意间来此。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与我家公子的确绝无关系。”别瞧她娇娇怯怯,但事到临头,居然也大著胆子的挺身辩白。   只听得环佩叮咚,船中一对对的走出许多青衣女子来,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却各执一柄长剑,共时间白刃如霜,剑光照映花气,一直出来了八对女子,连先前那二人共是一十八人。那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这才走出一个宫装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便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一身白色丝质长袍,衣服装饰,竟和大理那洞中玉像一般无异。只是这女子乃是个中年美妇,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的相貌时,除了年纪不同,脸上极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之外,越看越像,竟然是那洞中玉像的亲姊姊一般。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实在无礼之极,心中都是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叫他别看,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是盯住在王夫人的脸上。   第三十章  迫做花匠   那女子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领去斩去他双足后,再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长挑身材,肤色微黑的婢女躬身应道:“是!”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这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王夫人上了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丝绛,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来。一个男子面目清秀,似是个富贵子弟,另一个却是外号叫做“怒江王”的秦元尊。这人围攻木婉清之时,大是威风凛凛,但这时双手手腕被丝绛缚住,垂头丧气,犹如肉在俎上,任人宰割。段誉大奇:“此人向在云南,怎么给王夫人擒了来?”只听王夫人向秦元尊问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不认?”秦元尊道:“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可不属于大理国。”王夫人道:“说,你家乡距大理多远?”秦元尊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那就不是外人。去活埋在曼陀罗花下,当做肥料。”秦元尊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我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虽非大理人,但与大理邻近,那就一般的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是冲著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当下大声道:“我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秦元尊便走。秦元尊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毫无半点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百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渐行浙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家父在京中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但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泠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的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惧全。成不成?”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那是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应。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著他的婢女说道:“是!”拖了丝绛便走。那公子吓得混身乱颤道:“我……我答应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著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著那公子,踏进段誉所坐的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地,逼我杀妻另娶?我……我父素来不识得你,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既是给我知道了,自是这么办理,你又不是第-桩,抱怨什么?小翠,你税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办的一些。”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是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是傻了。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这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竟是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著呢。”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江边的石洞之中,见了那座神仙玉像,心中何等仰慕,但眼前这人形貌似极了玉像,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回到船舱中,捧了四大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四号花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号称第一,而镇南王府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数十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热于胸,那是不习而佳,例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数里,未见一本佳品,心中早觉“曼陀山庄”之名未免辜负了曼陀罗花的名字,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   段誉听她这句话未免外行,不禁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也不理他,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到太阳底下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落在你的手中,那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了。”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她突然想起一事,心念一动:“且慢,他自称是大理段氏子弟,说不定真的懂得山茶,也未可知。”可是口中仍是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满山遍野都是曼陀罗花,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是粗生粗长。但你这四盆白茶花,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买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是没有一本名贵的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病死。她常自为此烦恼,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何不同?如何方能种好?”段誉道:“你若是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是威逼拷问,你先欢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何难?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夫人不可,你若是伤了他,这人倔强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   王夫人原本是吓吓他的,左手一举,小诗当即止步。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腿,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王夫人心中原本是这样想,但听他口气,说的全是反话,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何名贵之处,你倒且说来听听。你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满月’,那根本就错了,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自己无意中得的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心下自是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先生。”小诗答应著去了。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而且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真是如在梦中。   王夫人向提著三颗首级的那婢女道:“这三颗首级,去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边。”那婢女应道:“是!”王夫人这才向段誉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个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阿朱和阿碧跟在其后,知道这王夫人喜怒无常,言笑晏晏之际,立时便可翻脸无情,因此心下仍是惴惴。   王夫人陪著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抬头一看,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著“云锦楼”三个金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若是拿到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的货色,和这些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王夫人脸上却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的确是不种的。”王夫人得意洋洋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最无知无识的乡下人,也知种这种贱品有失自己身份。”王夫人脸上立时变色,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贱品?那……那太也欺人了。”段誉道:“你若是不信,也只好由得你。”他指著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杆乃是真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杆,于花朵本身却是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的书法,一味称赞黑色乌黑光亮一般。这一株茶花,花色有红有白、有紫有黄,极是繁复,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心下自是愤恨。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道:“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作五色茶花。”段誉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哪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花上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花上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这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著,不由得悠然神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例如‘八仙过海’,那是八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那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住点头。段誉又道:“就说‘风尘三侠’吧,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哪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那便是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段誉指著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是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所以我们叫他作‘落第秀才’。”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   话说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著他上得云锦楼来。不久开上了酒筵,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却是大大的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平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中的酒席,却是注重华贵珍异,什么熊掌、驼峰,无一不是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有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是远远不如琴韵精舍的了。   阿朱与阿碧自有庄中的婢女相陪,别处用膳。王夫人对段誉极尽礼敬,自行坐在下首相陪。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茅塞顿开。我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据姑苏城中的花儿匠言道,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美人抓破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阅其详。”段誉道:“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了。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丝红条的,叫做‘美人抓破脸’,但如红丝很多,却又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王夫人本来听得甚是专注,突然之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道:“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是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席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说道:“你是说我不端庄么?”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迳,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自有气,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双掌轻击三下,三名婢女奔上楼来,垂手而立。王夫人道:“押著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那三名女婢齐声应道:“是!”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花,若是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是四肢齐断。”段誉笑道:“若是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八仙过海、七仙女、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若是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球。”段誉道:“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比放肆?押了下去!”三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四人一齐下楼,这三名牌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竟是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二名婢女拖拖拉拉,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的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总算你是天大的造化,来到曼陀山庄的男子,有哪一个能活著回去?”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是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三婢郑而重之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是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段誉的身份地位仅次于皇伯保定帝、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自然而然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获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人逼著做起花匠来。虽然段誉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时时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说说,但在这些皇子亲王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幸好段誉生性活泼快乐,不论遇到何种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大半个时辰,不久便高兴起来。他自己开解:“我在大理的石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里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父,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原是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雅事,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尚得多了。而比之给那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还是在这儿种花快活些,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不值得了。”   他口中哼著小曲,便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嗯,这四盆白茶倒是名种,须得找一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才相衬。”他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的风景,突然之间,哈哈哈的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大种茶花,又叫她这庄子做什么曼陀山庄。殊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虽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糟蹋了,可惜,可惜。”他避开阳光,只是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小溪淙淙,左首全是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于是快步奔回原地,将四盆白茶分作两次,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下。他虽从未做过种花之事,但小时候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美人抓破脸”,右首是“杠妆素裹”和“满月”,那株“倚栏娇”则斜斜的种在小溪上旁的一块大石之后,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种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坐在大石之后,对那株“倚栏娇”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段誉一听得她的声息,心头怦的一跳,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个白衣少女。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与听几句她说的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著,这时竟是不敢回正,就是让脑袋这么侧著,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那个少女。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诗,你听到了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一酸,他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指慕容公子了,从王夫人言下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是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心道:“如果这位姑娘这般关切的竟然是我,段誉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他这番心意,确是无半分虚假,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位白衣姑娘的相貌,不知她是美是丑,不知她姓甚名谁,更不知她是善是恶,脾性是好是坏!   可是自从他在水边听到了那白衣少女的几句话声之后,只觉得一往情深,为她百死而无悔,到底此情因何而生,此意自何而起,自己却是半点也说不上来。听得她言语中处处关怀慕容公子,不自禁的又是羡慕,又是自伤。只听小诗嗫嚅半晌,但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是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诗道:“我是怕……怕夫人责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自然不会对夫人说,要是你不说啊,我去问小茶、小翠她们,日后夫人问起,我当然说是你说的。”小诗急道:“小姐,你……你怎么可冤枉我?”那少女笑道:“谁做我的心腹,我自是回护她。谁不听我话,我冤枉她又有什么相干?”小诗沉吟了一会,道:“好,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说从我泄漏了风声。”那少女道:“我得瞧你说得多不多,要是你吞吞吐吐的,我当你是半个心腹;倘若是什么也不瞒我,那么夫人永远也不会怪到你。”   小诗叹了口气,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你说是少林寺?阿朱、阿碧她们说他是去洛阳丐帮的?”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麦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那个……那个……”小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燕子坞的风四爷,说是赶去嵩山少林寺,给表少爷打接应的。”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了?”小诗道:“风四爷说,表少爷传回讯息,这次有许许多多江湖门派,在少林寺开什么英雄大会,为的是对付慕容氏来著。表少爷来不及知会旁人,独自先赶著去了。听说燕子坞另外还有人去打接应。”那少女道:“夫人既是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   小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那少女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很有光彩么?”小诗应道:“是。”那少女怒道:“是什么?”小诗吓了一跳,道:“不是,没……没什么。”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的筹想计策,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二株白茶,又看到新打碎的瓷盆,“咦”的一声,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便从大石后一闪而出,一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是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恐小姐又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错过了见面的良机。他双眼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硬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   原来眼前这位白衣少女的相貌,便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是十分相似了,只是年纪不同,但这白衣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段誉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想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如自己身在何世,是人间还是天上?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你……”段誉站起身来,说道:“那日自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是自庆福缘非浅,不料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那少女向小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了。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向段誉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的说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我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诗姊姊的言语,我是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神仙姊姊与小诗姊姊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能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称你作王仙子吗?似乎太俗气。叫你曼陀公主吧?大宋、大理、辽国、吐蕃,哪一国没有公主?哪一个能跟你相比?”   耶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词,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终究心中也有点喜欢,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和神仙体态不称……”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吧,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咱们有要紧话要说呢。”神态之中,便是将他当作个种花的匠人一般。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么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便道:“天下英雄群集嵩山少林寺,商量大破慕容氏的法子,各门各派的人物当真可到得不少。慕容公子孤身犯脸,那可有点不妥。”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的脸色,心下暗道:“她为慕容复这臭小子关心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白色绸衫的下摆不住轻轻颤动,听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中的情形,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为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全盘倾吐,但转念一想:“我若是一口气说完了,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有多长我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若是寻我不著,那就心痒难搔。”于是咳嗽一声:“我自己是不会武功的,一点都不会,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家里有一个朋友,名叫朱丹臣,外号叫作‘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样,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收摆动,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的肩膀上这么一点,那条大汉便缩成了一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中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凉’,倒转扇柄,斜打肩胛。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的弟子,这一派的武功,用笔比用扇更是厉害。你说正经的吧,不用跟我说武功。”这一番话若是叫朱丹臣听到了,那是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是清清楚楚。假如是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例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等,也是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如此精辟?”但段誉可真的是不会武功,那姑娘这几句话,倘若传将出去,势将轰动江湖,成为武林中的一件头等大事,可是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段誉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听著。   第三十一章  易容神术   他甚至不知这少女听说的招数名称对与不对,一双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那少女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著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著,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嗦的,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若是明日没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轻轻一顿,向小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诗道:“夫人本来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听说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便吩咐转舵回家。”那少女道:“为什么?”她不待小诗回答,自言自语的道:“哼,我妈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还是假装不知道的为妙。”小诗道:“小姐,怕夫人找我,我得去啦!”那少女道:“啊,这件事我是不会跟人说的,你要是爱说,随便跟人说好了。”小诗忙道:“小姐千万别说,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微微一笑,小诗即行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确是令人生怖。”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与名花,当真是相得益彰。段誉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是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少女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也。于男子尚自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的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听也听得厌了。”那少女慢慢摇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寂寞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别人看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说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根本就不许我到琅环阁去看书,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风的。”段誉点头道:“琅环阁?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藏的书很多么?”那少女道:“也不算多,就这么四五间屋子的书。”段誉忽道:“难道他……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那少女听得提到慕容公子,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跟著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会,那少女才幽幽的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淡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幽幽的一声长叹,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心里讨厌武功,还是用心的研习,他有什么地方不会不明白,我好说给他听。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道他是瞎子么?是不识字的人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舅舅,舅母和表哥之外,从来没旁人来。后来舅舅跟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要知道,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她说到后来,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段誉道:“嗯,你妈妈是你舅舅的妹妹,他……他……他是你舅舅的儿子。”那少女居然笑了出来,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引得她笑了,心中甚是高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所以你代他看。”那少女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寺中有哪些门派的人,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段誉见她长长的眉毛上兀自带著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从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是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玫瑰朝露,那才美了。”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给你点了穴道。”那少女睁著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道:“这边手背上是没有穴道的。腋门、中渚、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雪白娇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突觉自己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玉燕”。段誉一怔,心想:“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应当有个极雅致、极文秀的名字才是。王玉燕,那不是挺俗气吗?及不上阿朱、阿碧,也及不上小诗、小茶、小翠这些丫头。”但转念一想,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额头,道:“妙极,妙极,你不像一只洁白无瑕,飞翔轻灵的燕子么?”   王玉燕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王玉燕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著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余,增添了几分稚气。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不料王玉燕只高兴得短短的一会儿,眼光中又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是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撞入段誉脑中,使他陡然之间,将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他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玉燕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王孙,隔了这几百年,何必还是念念不忘的记著祖宗的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识。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要他写鲜卑字,他就大发脾气。”   王玉燕说起了慕容公子,微微抬起头,望著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心中难禁悠悠之思,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学武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练武也是为他练的。倘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王玉燕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是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他心里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心里有什么心事……”她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更是娇艳动人。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她的娇羞,便不敢再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文事武功,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他意思是说,尽可用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词来和慕容公子谈谈说说,只是此言一出,心下立即后悔:“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王玉燕听了这几句话,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让表哥看轻了?”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玉燕这番心事,从来没和谁说道,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是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诗等丫鬟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的忧虑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中到底有哪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这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金刚杵’。”王玉燕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种,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是极为威猛。”段誉道:“这玄悲大师,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金刚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唯姑苏慕容氏才有,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被身’。因此少林派决意要找慕容氏报仇。只是慕容氏的武功太过厉害,大家生怕不敌,是以要商量著对付。”王玉燕道:“说来这话倒是有理。除了少林派,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嵩山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灵蛇缠颈’。”王玉燕道:“嗯,那是嵩山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上乘武学。”段誉道:“这人也死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此外……此外还有许多人,我不懂武功,也记不了这许多。”他心中想:“我大理段氏也参与其事,那还是不说的好。”王玉燕道:“我知道表哥的性儿,他听说有这样多人跟他作对,那自是先寻上门去了。不过他未必能全都懂得这些门派的绝招。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那也很不好办。”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诗和幽草两个丫鬟。幽草脸上神色极是惊惶,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口中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诗接著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都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王玉燕也是甚为焦急,道:“朱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若是伤残了她们的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分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玉燕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是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诗二婢便去。段誉瞧著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一步,褪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   王玉燕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面前点了一炉香,香烟枭枭上升,刚要静坐入定,情如她这一入定,便有大半天不能打扰于她,忙道:“妈,我有件事跟你说。”王夫人慢慢睁开眼睛,脸上神色极是严峻,道:“若是与慕容家有关的,我便不听。”玉燕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玉燕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侄儿,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舅舅对你不起,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著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口冲撞母亲。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著便闭上了眼睛。玉燕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知道舅舅对我不起?他什么地方对我不起?”玉燕听得他声调寒冷如冰,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在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玉燕又气又怕,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舅舅家里,自然是舅舅亏待了你。可是他怎样欺侮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玉燕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这曼陀山庄,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登时放了心,语气也变得和缓些,叹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她突然间想起一事,道:“那个姓段的花匠,嘴上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若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动手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玉燕心想:“什么第二句,只怕连第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王夫人道:“怎么?你下不了手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的女子,这一生一世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双手互击两下,小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割了舌头。”小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玉燕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玉燕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舅舅,为什么恨表哥了。”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是充满了威严。玉燕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著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道:“燕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玉燕咬著下唇,道:“我知道,你是嫌舅舅不争气,恼恨表哥不专心学武,以致不能开创天下无敌的‘慕容宗’。”   王夫人“嘿”的一声冷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早已不姓慕容啦。‘慕容宗’立不立得成功,跟我有什么相干?”玉燕道:“我知道的,你恨自己不是男子,否则早把‘慕容宗’建了起来啦,你怪舅舅和表哥一心一意想‘规复燕国’,没将武功放在心上。”王夫人道:“这是谁跟你说的?”玉燕道:“不用有谁跟我说,我自己也猜得到。”王夫人道:“多半是你表哥说的了,是不是?”玉燕不对母亲说谎,却也不承诺,只是默默不语,王夫人道:“你表哥一个大男人,年纪比你大著十岁,成天不学好,不长进,疯疯癫癫的不知干些什么,身上的功夫连你也及不上,慕容家的脸也给他丢光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百年来是多大的威风,可是你表哥的功夫呢?配不配啊?”玉燕听著母亲的说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觉得母亲的话倒也没有说错了,一时无言可答。王夫人又道:“他这会儿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著来跟你说。哼,他上少林寺去,不让人牙也笑掉了么?谢天谢地,人家决不能相信,这样的脓包会是姑苏慕容家的子弟,说不定几招送了性命,查也无从查起,那是更加妙了。”玉燕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去救他一救。他……他是慕容家的一脉单传。倘若也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是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不顾我,我为什么要顾他们?”但这两句话一出口,登时自知失言,挥手道:“出去,出去!”玉燕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你越来越放肆了!”   玉燕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玉燕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原来段誉见王玉燕去后,迷迷惘惘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的等候,待玉燕从王夫人房中出来,他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玉燕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有答应,道:“就算夫人不答应,咱们也得想个法子。”玉燕道:“妈没答应,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是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武功比你表哥强,为什么自己不去救他?”王玉燕睁著乌溜溜的眼珠,瞪视著他,似乎他这句话真是天下再奇怪不过的言语,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怎么能去,妈妈是更加不答应了。”段誉微笑道:“你妈妈自然不会答应,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也没怎样责骂。”   玉燕听了这几句话,当真是茅塞顿开,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救了表哥,就算回来被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救了表哥。”她想到自己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段誉极力鼓吹,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玉燕摇头道:“外面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是想去帮帮表哥,瞧他是否会遇上什么凶险。不过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不懂,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   玉燕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玉燕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是阿朱、阿碧被斩了手足,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玉燕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她芳心,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伤残了阿朱、阿碧的肢体。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王玉燕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她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的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若是有什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右一顾,道:“你跟我来。”   段誉见她飞快的向西北角上行去,心下怔忡不定,寻思:“倘若我不劝她相救朱碧二婢,慕容公子和她之间,定将有极深芥蒂。但若我怀此恶念,眼睁睁瞧著朱碧二女身受惨祸,可又于心何忍?”要知段誉虽对王玉燕爱慕到了极处,究竟心地良善,不肯害人。片刻之间,王玉燕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平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之极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平妈妈做花肥么?”段誉首次听到幽草与小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经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花肥房”三字,心中蓦地一凛:“什么‘花肥房’,是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此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杀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咱们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手脚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怦怦乱跳,脸上变得全无血色。   王玉燕道:“平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声音道:“平妈妈忙著。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玉燕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她一面说,一面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直挺挺的被绑在两条铁柱之上,口中塞了麻核桃,眼泪汪汪,却是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而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白发如银,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汽。   王玉燕笑道:“平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问她们一个清楚。”平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似要择人而噬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后,再送回来砍手断足。”她喃喃的自言自语:“平妈妈生平最不爱看美貌的女孩儿。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了手脚,那才好看。”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得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根牙齿,这才再放朱碧二女。   平妈妈年纪虽老,耳朵却是极为机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说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心下猛地起疑,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平妈妈,有肥料没有?”平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平妈妈转过头来,向玉燕道:“小姐,慕容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玉燕就是不会说谎,随口道:“是的,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平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入定了,是不是?”玉燕道:“是啊。”   她这两个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心下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幸好平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玉燕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铁条,套住了她的纤腰。   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段誉一惊,也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平妈妈嘿嘿嘿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已入定,怎会叫这两个小妞儿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原来这“花肥房”乃是王夫人用刑杀人之处,石屋中装满了各种机括,以便制住囚徒,任意杀戮。这平妈妈心狠手辣,当年是黑道上出名的独脚女盗,手下不知犯过多少血案,伤过多少人命。王天人将她制服后,喜她精明能干,派她在花肥房中干这刑杀之事,甚是得力。她见玉燕行动言语中犯疑处甚多,又素知王夫人对慕容家颇存怨毒,心想小姐武功极高,自己决计不是对手,倘若不听吩咐,只怕她要强行放人,于是大著胆子,竟开机括将她套住了。   玉燕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平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待我去问过夫人,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玉燕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平妈妈老奸巨猾,更瞧出玉燕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玉燕叫道:“你别去,先放了我再说。”平妈妈哪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是外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平妈妈眯著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些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给她一扣住脉门,全身便觉酸软麻痹,他虽有一身雄厚之极的内力,但一直不会使用,给平妈妈拖到铁柱处,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围住了他腰。   平妈妈的手掌和他手腕相触,便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的外漏,说不出的难受,将钢环围在段誉腰间后,立即放开他的手腕。段誉觉得腕间一松,情急之下,双臂抱住了她的头面,说道:“你别走!”平妈妈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真气外泄更加快了。段誉自在天龙寺中得到伯父传授,懂得了气纳丹田之法,平妈妈体中的内力被他以“朱蛤神功”不住吸将过来,随吸随贮,再无前时的气血翻涌现象。   平妈妈连连挣扎,竟是脱不开段誉双臂的抱持,心下大骇,叫道:“你……你会得‘化功大法’么?快放开我。”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一二寸。他背心有铁柱顶住,脑袋无法后仰,看到她又黄又脏的牙齿,真欲作呕,但知道此刻千钧一发,若是放脱了她,玉燕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平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说话之声已是有气无力。须知段誉体内的内力越强,朱蛤神功的吸力也是越大。他初时取破嗔、破贪两人的内力需时皆甚久,其后更得了黄眉僧、石清子两大高手的全部内力,保定帝、天因、天观等的部份内力,这时再吸平妈妈的内力,那只是片刻之功,平妈妈为人虽是凶悍,内力却不甚强,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是神情委顿,气若游丝,只是道:“放了我,放了我!”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平妈妈道:“是,是!”段誉抓住她左手,让她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那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著玉燕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第三十二章  星夜逃走   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插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小船向著灯火直划。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王玉燕道:“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厉害之极的敌人,他们打你杀你,你怎么办?”段誉道:“那也是无法可施的了。不过我运气极好,往往能逢凶化吉。”他心中却想:“倘若我是为你送了性命,便做鬼也是心甜。”王玉燕左手一拂,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手指点得实了,立时毙命,不论武功多强之人,总是无法封闭太阳穴的穴道。黑暗之中,段誉竟是茫然不觉,不知危机已在顷刻。阿碧惊噫一声,阿朱却知玉燕乃是试探段誉的武功真假,只是凝神察看,并不作声。玉燕的手指离他太阳穴不到一寸,段誉兀自未知,说道:“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这般的遇上了敌人,甚是不妥。”玉燕缓缓缩手道:“你当真没学过武功吗?”段誉微笑道:“那‘太阳熔雪功’倘若不算武功,我就是没学过的了。”阿朱道:“我有个计较。咱们都去换一套衣衫,扮成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道:“那边住著几家打鱼的人家,都认得我的。”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这一带和听香精舍已近。邻居的渔人平时都和她甚是熟稔。阿朱先和玉燕、阿碧走近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玉燕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了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当真精妙绝伦,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的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精舍驶去。段誉、玉燕等相貌虽然改变,但声音举止,却是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是连一成都学不上。玉燕笑道:“阿朱,什么事都由你出头应付,咱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穿便是。”   那渔舟缓缓驶到了精舍之前,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杨柳,一声声粗暴的轰叫之声,从屋中传了出来。这狂乱的声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那是大大的不相称。阿朱叹了一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姊姊,赶走了敌人后,我来帮你收拾。”阿朱捏了捏她的手,表示谢意。她带著段誉等三人,绕道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著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坏人,逼著我烧菜做饭,你瞧!”他一面说,一面醒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口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备,见这个大胖子厨师颇有童心,忍不住好笑。原来来犯的敌人将老顾呼来喝去,老顾心中不忿,只好在菜肴中落足脏料。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敌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全然的不同。”要知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精舍之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等服侍。   阿朱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五六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舌是哪里人?”   老顾骂道:“操他奶奶的……”一句骂人的言语一出口,情知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是该死。那两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却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什么路道。”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和第二批的怪人,都是一进庄来,便问公子爷在哪里。咱们说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子我气不过,他……”本来又要骂人,一句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边眼睛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受了几下厉害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聊以泄愤。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她带了玉燕、段誉、阿碧三人,从厨房的侧门出去,绕过了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个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中自幼富贵,见到听香精舍中的构筑花木,也不以为意,若是换作旁人,心想阿朱只不过是慕容公子的一个婢女,已是如此起居,公子本身岂非胜于王侯?离花厅后的长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喧哗之声,极是烦杂。段誉僻处南疆,王玉燕从来不出闺门户,都不知这些人的说话中有何古怪之处。阿朱专心模仿各种各样的神情口音,一听便觉颇为奇特,那些大声叫囔之人,声音都是甚为重浊,其中有些言语,阿朱虽是多懂各地方言,却也难以明白。本来老顾说讲四川话的人更多,可是这时候一句四川话也听不见。   阿朱悄悄走近长窗,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面一张。但见大厅上灯烛辉煌,可是只照亮了东边的一面,十七八个粗豪大汉正在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人索性坐在桌上,更有的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了鸡腿,牛肉大嚼。有的人手中挥舞长刀,将盘中鱼肉剁成一块一块,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阿朱瞧这一股人的神情举止,显然是塞外的豪杰。她向这群人瞧得几眼,再往西首望去,初时漫不经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原来那边二十余人都是身穿白袍,整整齐齐的坐著,桌上只是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形容枯槁,身形瘦削,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是有若僵尸。阿朱越看越是心惊,但这些人始终是不言不语的坐著,若不是有几人眼皮偶尔而动,还道个个都是死人了。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一只手掌冷冰冰地,同时在微微发颤,当下也桃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腊黄脸皮的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轻轻“啊”的一声叫,叫了出来。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刚好两个是塞外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两个大汉齐声喝问:“是谁?”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头要不要,今天的虾儿也是新鲜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语,那些塞北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夹手从阿朱将鱼儿抢了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便回入厅中。他二人经过阿碧身旁时,阿碧陡然间闻到一股奇臭无此的腐臭,似是烂了十多日的臭鱼一般。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掩住鼻子。一个四川客一瞥之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的手掌,说道:“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是身手极是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这么一来,西洋镜登时拆穿,厅外的四个人大声吆喝,厅中又涌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过去用力一扯段誉的胡子,那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人伸手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一推,跌倒在地。她身后一人一剑横削过来,阿碧低头一躲,忘了自己头顶装有假发,头髻已比平时高了寸许,喇的一声,花白的假发跌落,露出满头都是秀发。   那些汉子更是大声吵嚷起来:“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贩子!”“拿起来拷打!”阿朱怒道:“这是谁的家里?谁是奸细了?”众汉子拥著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禀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玉燕和阿朱、阿碧见厅中乱成一团,她三人虽都身负极高的武艺,但均是年轻识浅,不知该当立即动手呢,还是逼到不得已的时候再打。段誉更是分不清到底谁强谁弱。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看他如何发付。   那老者身材极是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左手中呛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铁胆,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人。”玉燕道:“装做个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著便除去了头上假发,伸手在脸上一擦,用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顿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崔无声。坐在两首的四川白袍客人,也都将目光射了过来。玉燕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吧。”她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前后左右都是虎视眈眈的汉子,但玉燕视而不见,神色自若,似是全没将这干人放在心上。   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听玉燕这般说,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玉燕,又看看阿朱、阿碧,哪想到世间竟会有这般有似粉装玉琢的姑娘。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笑道:“我是这听香精舍的主人,竟然要旁人盘问起我来,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了?”那老者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哪里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了?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跟我说也是一样。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了。”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知道什么?”玉燕道:“云州奏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姚公望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听说现下只有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的是几招?”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的道:“我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如何知道?”玉燕淡淡的道:“书上是这般写的,多半不错吧?缺了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姚伯当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本门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到底是什么招数,却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时听玉燕侃侃而谈,心中又是吃惊,又是起疑,对玉燕这句问话却是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说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威震河朔,多五招少五招不关大体。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玉燕道:“慕容老爷子是我舅舅。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玉燕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但即双手伸出,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约及尺,锤头也没常人的拳头大小。这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制胜,看来著实不便。东首的北方大汉中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当下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大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拿出来丢人现眼啦!”   王玉燕道:“嗯,你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吧?”那中年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玉燕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左右两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响,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是名不虚博。在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十八打,‘城’字真有三十六破?”玉燕道:“你这句话问得甚好。我以为‘青’称作十九打较妥,菩提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大大不同,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的三十六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种招数无甚特异之处,尽可取消,称为三十三破,反而更为精要。”   司马林等都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之中,‘青’字只学会了十一打,什么铁莲子和菩提子的分别,全然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认为是青城派的不传之秘,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慕容家想要折辱于我,故意编了这样一套鬼话来,命一个少女出来大言炎炎。”这司马林城府极深,当下技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一计已生,向他左首的副手说道:“褚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那副手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孝服,于朦胧的灯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这人名叫褚保昆,带艺从师而投入青城派门下。他年纪比司马林大了十岁,但入门较晚,是以屈居师弟。他本来的武功家数到底如何,向来深藏不露,即令是司马林,也是不大了然,几次询问,褚保昆始终含糊其词,司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颇不在自己之下而已。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领教,计策甚高,倘若上玉燕识他不破,那是折了对方的气焰;倘若玉燕果真识破了褚保昆的门派,却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团。   褚保昆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玉燕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这位褚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哪一门哪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王玉燕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了。”   王玉燕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著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那有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没趣之极么?”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自然是没有这么考究了。”那褚保昆满睑都是麻皮,东首的众大汉听寨主如此奚落于他,登时轰声大笑。笑声震得大厅上烛火摇晃不已。   褚保昆性子甚是阴鸷狠毒,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有人无意中向他脸上瞥了一眼,若是神色漠然,视如不见,算是那人的运气,假如现出惊诧之色,或是皱一皱眉头,意示厌憎,褚保昆若不将他弄得半死不活,决不罢休。此刻听得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何况他本人相貌丑陋,在美男美女之前,更是恨人向他多看,当下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的钢锥对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用力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之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射了过去。   姚伯当虽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讥嘲,决无善罢之理,但万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击。当的一声响,那暗器向上射去,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针。别瞧这钢针虽只三寸有余,力道却是十分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那烛台掉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秦家寨众人纷纷拔刀,大声叫嚷起来:“暗器伤人么?”“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不要脸,操你奶奶的熊!”一条大胖子更是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青城派众人却始终是阴阳怪气,默不作声,对秦家寨众豪的叫骂宛似不闻不见。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是没有拿稳,但自己数十年的功力修为,两指之力,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不料竟被对手小小一枚钢针打落了手中的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自己已是输了一招,心想:“对方的武功颇有点邪门,咱们就算跟他们干上了,也得正大光明,真刀真枪的来。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十八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咱们一个不小心,怕要吃亏。”当下挥手止住属下众人的叫闹,笑道:“褚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也是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   褚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他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玉燕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么?”玉燕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便跌破了腿。和人交手时功夫不敌,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好应道:“是。”玉燕又道:“这位褚爷幼时患了恶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是论人品道德,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他又不是去扮女人,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她这番话侃侃说来,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玉燕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她回头向褚保昆摇了摇头,道:“不行的,那没有用。”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同情,便似是一个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个力所不胜的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言语之中,含意极是亲切。   第三十三章  非也非也   王玉燕这一句话,旁人固是惘然,褚保昆也是摸不著头脑。他适才听玉燕出口辩解,说武林中人身上有损伤乃是家常便饭,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先,心中已是十分舒畅,他这一生之中,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如此有理。这时听她又说:“不行的,那没有用。”便问:“姑娘说什么?”心中却想:“她是说我这‘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她不知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若是连珠发射,早就要了这老儿的性命。反正我随时可取他性命,只是在司马林之前,却不愿泄漏了我的机密。”   只听得玉燕道:“你这‘天王补心针’果然是极霸道的暗器……”褚保昆身子一震,“哦”的一声。司马林和另外三位青城派的高手听到“天王补心针”的名字,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道:“什么?”   褚保昆脸色已变,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咱们青城派的暗器,乃是‘青’字第七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   玉燕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天王补心针,所用的器具,手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乃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华山派有华山派的手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是……”   只见褚保昆眼光中闪过一线杀机,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玉燕。他为人虽是狠毒,但见著玉燕如此丽质,毕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的辩解,不愿就此杀她灭口,喝道:“姑娘,你别多嘴,自取其祸。”   玉燕微笑道:“你不下手杀我,多谢你啦。不过你便是出手,也没有用。青城、蓬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前,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阁下之下。”   段誉、阿朱、阿碧以及姚伯当、司马林等见褚保昆将钢锥对准了玉燕胸口,都是栗栗危惧。适才他发针射击姚伯当,去势之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非人力所能,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若是他再向玉燕射出,这样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可是众人眼见危机迫在眉睫,天燕却是不以为意,随口又道出了武林中的一件大秘密。青城派的众高手狠狠瞪著他,无不心下起疑:“难道他竟是咱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毫不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四川青城派虽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百余年前,两派的高手弟子在山西晋阳结下了怨仇,从此辗转报复,仇杀极惨。只是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制,当年两派弟子所以结怨生仇,也就是因谈论武功而起。数十场大争斗,大仇杀,到头来蓬莱固然胜不了青城,青城也是胜不了蓬莱,每每斗到惨烈之处,总是两败惧伤,同归于尽。   玉燕所说的海风子,乃是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细细参究了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之后,知道凭著自己的修为,要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那并不难,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聪明才智之士,那就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他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得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处死。这么一来,双方仇怨结得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弟子,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山东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陕西,那也不收。到得近年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四川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莱派的功夫,褚保昆发的明明是“青蜂钉”,玉燕却称之为“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是大为惊惧。要知蓬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鲁东人为佳,甚至是鲁西、鲁南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是千难万难。一个人乔装改扮,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一千句话中难免泄漏一句。褚保昆出自川西灌县的褚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会是蓬莱派的门下?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   司马林虽是查究他的师承来历,也只是一念好奇,并无敌意。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褚保昆了。   原来他师父叫作都灵道人,年青时曾吃过青城派的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终于想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入灌县褚家,绑住褚家的主人,又欲奸杀褚家的两个女儿。   都灵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钩一发,最危急之时,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盗。褚家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奉若神明。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此次前来打劫的,乃是本地青城派所为,这番受了挫折,难免不卷土重来。”   那褚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眼见家中所聘的护院武师,给来袭的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再来,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勉允所请,他事先早已定下计谋,看中褚家的孩子褚保昆根骨极好,是学武的良材,这时一步步实施出来,过不多时,便引得褚保昆拜之为师。   那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为仇之外,为人著实不坏,武功也极是了得。他嘱咐褚家严守秘密,暗中教导褚保昆练武。十年下来,褚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都灵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褚府定居之后,当即扮作哑巴,自始至终,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语,传授功夫之时,总是用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的乡音。因此他与褚保昆虽是朝朝相处十年之久,褚保昆却是一句山东话也没听见过。   待得褚保昆武功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决,那假扮盗贼一节,自然是隐瞒不提。这十年来,都灵子待他恩泽深厚,全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褚保昆早是感激无已,一听明白师意,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司马卫的门下。这司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褚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三脚猫的花拳绣腿,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褚家是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究在川西生根,不愿与当地豪门失和,再想收一个褚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派声势,就此答应了下来。一经传艺,发觉褚保昆的武功著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褚保昆却是信口胡说一番。   司马卫终究碍著他父亲的面子,也不过份逼迫,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身手,已可算是十分难得了。   褚保昆投入青城之前,曾得都灵子详加指点,哪几种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他逢年过节,送给师父、师兄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什么需求,仗著家财豪富,什么都办得妥妥贴贴。   司马卫心中过意不去,在这武功传授上自是也绝不藏私,因之褚保昆所学,和司马林全无分别,已尽得司马卫之所学。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蓬莱山去表露青城武功,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   但褚保昆在青城门下这数年中,觉得司马卫对待自己情意颇厚,在传授武功之时,对于他与亲子一般无异。想到亲手覆灭青城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心中颇有不忍,暗暗打下主意:“总须待得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我才能出手。司马林师兄待我平平,杀了他也没有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   都灵子曾几次催促,褚保昆总是推说,青城派中的“青”字十八打,似乎不止十八打,而“城”字三十六破,好像另有秘诀。都灵子化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亏一篑。   但到去年秋天,忽然又生意外,司马卫在白帝城附近,给人用“城”字三十二破中的“破月锥”功夫,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然名字中有一个“锥”字,其实并非使用铜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一戳而出,以深厚内力穿破敌人耳鼓。   每个人所以能站立平稳,全仗耳中有一半月形之物,用以平衡身子,若逢伤风流涕,醒鼻过于大力,激动此半月器官,全身登感晕眩。那“破月锥”的内劲,便是旨在震破此半月的器官,其手法既极毒辣,使用时又极灵巧,猝然突袭,敌人武功纵然比自己高出甚多,往往也是无法抗御。   司马卫在白帝城附近受伤身死,司马林和褚保昆在城都得到讯息,连夜赶来,一查伤势,司马卫竟是中了本派的绝技“破月锥”。   两人又惊又悲,商量之下,心想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的,除了司马卫自己之外,只有司马林、褚保昆,以及其他另外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到姑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褚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为蓬莱派下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道:“司马卫武功与我在怕仲之间。我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若是多人围攻,须用本派铁拐阵。”   褚保昆一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就是会得,也无法胜过司马卫的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著司马林到江南寻仇。   都灵子却不加阻拦,只是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阅见闻,不可枉自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姑苏,一行人四下打听,好不容易来到听香精舍,不料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先到了一步。青城派律己甚严,若无掌门人的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到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糟,心中都是好生瞧人们不起。   青城派是志在复仇,于听香精舍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倒是并不吃亏,老顾的满口唾沬,满手污泥,青城派的众人可没尝到。   哪知道王玉燕、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事情的演变,真有大大出人意料之外者。   褚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青蜂钉”,连司马卫生前也是丝毫不起疑心,哪知王玉燕这小姑娘竟尔一口叫破。这一下褚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   “天王补心针”这五个字既被司马林等听了去,纵将玉燕杀了,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   又听得玉燕道:“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前,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已曾试过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阁下之下。”   她说“只怕不在阁下之下”,意思其实是说:“定然是在阁下之上”。她为什么说:“不行的,那没有用?”难道司马师父所教我的,都不是真正的青城绝艺?难道我投入青城之时,早就让司马师父看出了破绽,他只不过一直不揭破我的底细?让我一直在做大傻瓜而不自知?青城派这干人知道我是奸细,将如何对付我?从此我在武林中声名扫地,天下虽大,更无容身之所了。他越想脑中越是混乱,一回头,只见司马林各人都是狠狠的瞪著自己,各人的双手都是笼在衣袖之中。   青城派的掌门人司马林冷冷的道:“褚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称褚保昆师弟,改口称之为褚爷,那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褚保昆承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又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乃是为了学那‘破月锥’的绝招,学会之后,便即在先父身上试用,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   他说了这句话,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兵刃。在他想来,本派的功夫既被褚保昆偷学了去,褚保昆自去转授蓬莱派的高手。他父亲死时,褚保昆虽是确在成都,但这只是他的阴谋,蓬莱派既然学到了这手法,当然随时可以用来加害他父亲司马卫。   褚保昆险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止,自己可真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能够辩白?看来眼前便是一场恶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血溅当场,只怕已难避过。他咬一咬牙,心道:“我虽未做此事,但叛师之心存在胸中已久,就算是给青城派杀了,那也是罪有应得。”当下将心一横,只道:“司马师父决计非我所害……”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可是这功夫是你所传,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别?”他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种叛徒,不必讲究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   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衣袖之中伸出,都是左手拿锥,右手握锤,分从左右围了上来。褚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敌,司马林大叫道:“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一冲,一锤便往楮保昆头顶打去。褚保昆身子一让,左手还了一锥。   那姓姜的老者喝道:“青城叛徒,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秦家寨众人见他将这柄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怪异,均是大起好奇之心。姚伯当等武林高手,都是暗暗点头,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实非幸至。”   此时三人围攻一人,褚保昆左支右绌,顷刻间便是险象环生。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褚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却一意运用青城派中“稳、狠、阴、毒”的四大秘诀,锥刺锤击,每一出手,招招都是往他要害处招呼。   他三人所使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褚保昆都烂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著变化。全仗于此,这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林师兄和姜孟两位师叔所用的招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将最要紧的功夫不显露出来,此刻却是生死搏斗,他们三人自然是竭尽全力,可见青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威激师恩,忍不住大叫:“司马师父,决计不是我害的……”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其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近身,如若对手是别派的人物,他可说已胜了八成,只是褚保昆的武功与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灯光之下,众人霎时间眼光缭乱,只见司马林和褚保昆二人身形都是极快,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一眯的时间之内,两人已拆了七八招。钢锥戳来戳去,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是发了狂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到来,自然而然的格挡还招。武学中形容手脚明快,往往说“一气呵成”,岂知褚保昆和司马林两人相斗,数十招的戳刺扫打,竟然也是绝无阻滞,一气呵成。   司马林和褚保昆这一近身肉搏,青城派的特长登时便显现了出来。两人是一师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壮,褚保昆则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两人如何进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来。   姜孟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间口中一声忽哨,著地滚去,齐攻褚保昆的下盘。   凡是使用短兵刃的,除了使峨帽刺的女子,一般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滚动跳跃,使敌人无所措手。褚保昆于这“雷公著地轰”的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锤之后,再无余裕去对付姜孟二老,只有窜跳而避。姜老者一锤自左向右击去,孟老者的一锥却自右方戳来。   褚保昆飞起一足,迳踢孟老者的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拼命么?”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势直上,一锤扫去,便在此时,司马林的小锤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褚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轻重,举锤将司马林的小锥一挡,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击。   莫瞧那锤子虽小,一击之力著实厉害,褚保昆但觉痛入骨髓,一时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经折断,将全身之力都放在右腿之上。姜老者得理不让人,第二锤跟著又到。褚保昆以锤对锤,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火星爆了开来,但听得他“啊”的一声大叫,原来左腿上又中了孟老者的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只是心想若是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轰”便可组成“地母雷网”,那时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正自己料不定这左腿是否已断,素性再抵受钢锥的一戳。这一下钢锥深入二寸,登时鲜血急涌,纵跃比拼之际,鲜血四面飞溅出来,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玉燕见阿朱皱住了眉头,嘟起了小嘴,知她厌僧这一干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雅洁的房舍,微微一笑声说道:“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何以这般蛮不讲理?”司马林等三人是一心要将褚保昆毙于当场,褚保昆虽是有心罢手,却哪里能够?玉燕见四人只顾恶斗,不理自己的说话,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王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褚相公的门户机密。司马掌门,你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啰嗦什么?”玉燕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极是厉害,倘若她武功也是甚高,这一帮对方,可有点儿不妙。”但他随即转念:“咱们青城派好手尽出,最多是一拥而上,难道还怕了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不再去理会玉燕。玉燕道:“褚相公,你使‘李存孝打虎’,再使‘张果老倒骑驴’!”褚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两个招数全然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联使用?”只是这时情势已然紧急,哪里更有细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者击来的两柄小锤,眼看转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姜老者的一著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用,连环三击,极是阴毒狠辣。   秦家寨的姚伯当等高手在旁瞧著,早已为褚保昆捏一把汗,都想这一招三击,定难避过。哪知褚保昆挡开司马林和姜老者的两锤后,转身这一退,竟然是脚步歪斜,连退三步。这三步刚好闪过了孟老者的连环三击。每一步似乎都是醉汉的乱步,不成章法,但总是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恰恰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变戏法一般。   姜老者这三下伏击,原已十分精巧,伹褚保昆的闪避更是妙到颠毫。旁观的秦家寨群豪,只瞧得心旷神怡,每避过一击,便喝一声彩,褚保昆连避三击,众人便是三个连环大彩。   青城派的人本来脸色极为阴沉,这时神气更加难看。段誉叫道:“妙啊,妙啊!褚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会吃亏。”   褚保昆适才避过这三下险招,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心中全没想到后果,脑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觉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水火相克,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连接在一起运使,他心中的惊骇,更比秦家寨、青城派诸人是大得多了。   只听玉燕又道:“你使‘韩湘子雪拥蓝关’,再使‘曲径通幽’!”褚保昆一听,这次是先使蓬莱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当下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时,孟老者和司马林双锥一齐戳了过去。三人的行动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似是褚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林和孟老者二人,却是明知对方封住门户,无隙可攻,仍旧化了极大力气,使一著废招,将两柄钢锥戳到他的锤头之上,当的一击,两柄钢锥同时弹了出去,褚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一锥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哪想得到他这一锥竟会从这方位,在这时候刺到。要知“曲径道幽”这一招,虽是青城派的功夫,而且也无特别深奥之处,但所运用的方位时候,决不能如此的大违武学常理,可是就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是自己要自杀一股,快步奔前,将身子凑到他的钢锥维尖之上,明知不妙,却如何能够避过?噗的一声响,钢锥插入他的腰间,立时血如泉涌。   他身形一晃,终于支持不住,俯身倒了下来,青城派中抢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司马林骂道:“褚保昆称这龟儿子,你亲手伤害姜师叔,总不再是假的了吧?”玉燕道:“这位姜先生是我叫他伤的。你们快住手吧!”司马林怒道:“你有本领,便叫他杀了我!”   玉燕微笑道:“这有何难?褚相公,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庭’,再使一招叫‘铁拐李玉洞论道’。”褚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吕纯阳月下过洞庭’,只有‘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必是她于本派的武功所知究属有限,随口说错了。”   但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口发问、仔细参详,只得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过洞庭”。这一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前,姿式飘逸,有如凌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接连受了两处创伤后,大步跨出时一跛一拐,哪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是个铁拐李。   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有一跛一拐的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锤,尽数都落了空。跟著“汉钟离玉洞论道”这一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斜,右手中小锤当作蒲扇,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凑将上来。啪的一声,这一锤刚巧打在他的嘴上,满口牙齿,登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叫乱跳,抛去兵刃,双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心下骇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斗将下去,还是暂行罢手,日后再定复仇之计。要知王玉燕刚才教的这两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后,一定会扑向褚保昆右侧,而褚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提出去,正好会击中他的嘴巴。偏偏褚保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论道”,小锤斜著出去,否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中。这其中计算之精,料敌之准,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常人即使懂得双方的武功,算计得到后著和方位,那也得屈指计算半天,再排演方位半天,然后想得到该用何招。可是王玉燕随口说来,似乎真有未卜先知的奇能,三人如何拆招,早已全部了然于胸。   第三十四章  包三先生   司马林虽是心急父仇,但却不是一味蛮来的一勇之夫,他寻思道:“要杀褚保昆这龟儿,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玉燕,忽听她说道:“褚相公,你是蓬莱派的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那可是大大不该。司马卫老师父多半不是你害的,可是偷学武功,总是你的不是,快向司马掌门赔个不是,也就是了。”   褚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适才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教了这几招,方得脱险。她此刻如此吩咐,自是不能违拗,当即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兄,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说道:“你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兄?”玉燕叫道:“快,‘遨游东海’!”   褚保昆心中一凛,身子一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青锋针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是一瞬眼的时间。若不是玉燕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是凝神注视敌人,哪知道司马林居然将青锋针从袖中发射,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姜孟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褚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是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扳动袖中“青蜂针”的机括,玉燕却已叫破,还指点了唯一可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有成功,如遇鬼魅,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被小锤敲落,十余枚落在地下,有三枚在忙乱剧痛中吞入了肚内。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北宋年间,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哪里有什么假牙可装?孟老者自是十分疼痛,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马林,待他一声令下,便即向玉燕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玉燕道:“我是从书上看来的。青城派武功以诡变阴险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那是很容易记的。”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   玉燕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十八打’一部是‘城字三十六破’,你是青城派的掌门,自然都看过了。”司马林暗叫一声“惭愧”。   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与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若是有谁能设法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是一举手之劳,就是雄霸天下,也是不足为奇。”   这时听玉燕说起看过此书,不由得大是惊奇,说道:“此书可能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玉燕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的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七打八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七八破。他是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和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姚伯当哈哈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是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如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是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姜孟二老听了,都是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的造诣,真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自己动手取胜,当然是不能的,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极多,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是将她请到青城派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十八打、城字三十六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了不轨之心,今日是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姑娘,咱们本来是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玉燕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句话,心中又羞又喜,红晕满脸,轻轻啐了一口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姚伯当哈哈一笑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万两金子、一千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玉燕一愕,道:“哪有这种事?我舅舅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债没讨到,他人却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儿子讨。哪知慕容复见债主临门,竟然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东西。”   玉燕道:“我表哥慷慨豪爽,若是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要向他拿些金钱使用,那也是决不拒却的。岂有见你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道:“这样吧,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亳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是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啦。”说到这里,咧开了嘴,又是哈哈大笑。   他这番言语说得极是粗鲁,但玉燕越听到后来,越是心中甜甜的觉得十分受用。她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近年来识解情意,更是满怀相思,都缠在这表哥身上,可是慕容复也不知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忙于大事,无心及此,对这位小表妹只是当她小妹妹一般,除了谈论文事武功之外,从来不涉半句男女之情。近来两家交恶,玉燕的母亲王夫人不许慕容家人踏入曼陀山庄一步,玉燕眼见困难重重,早就愁肠百结。她从来没听见有人这么直截了当的提到她与表哥的婚事,母亲固是万万不许,而众丫鬟虽然明知她的心事,但慑于王夫人之威,谁也不敢明提一言半语。   姚伯当这几句话,本不过是随口调侃,但在这满腔柔情蜜意的少女听来,却是大有知己之感。姚伯当这人品格原不甚佳,行事也是莽撞之极,殊不知无意中说说这几句取笑的言语,得到玉燕的好感,后来竟然免去数次杀身之祸,倒非始料之所及了。此是后话不提。   玉燕心下欢喜,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舅舅家真的欠了你钱,多半是年深月久,他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玉燕,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一千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玉燕说得天真,居然对自己的胡诌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咱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立刻便会赶来和你相会。就算他不还我钱,我也可让你和他同回姑苏,你说好不好?”这几句话,可真的将玉燕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这人颇深世故,见玉燕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若是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顺了。”当下不等玉燕接口,便道:“这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是如此娇滴滴的姑娘,岂能挨此苦楚?不似我成都府号称‘锦官之城’所产锦绣固然甲于天下,而草木风华,亦是不殊江南。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著,那当真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了。慕容公子既是才貌双全,自亦喜欢美女华服。”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个狗臭屁。姑苏难道还少得了绸缎锦缎?你睁大狗眼噍瞧,眼前这三位姑娘,哪一位不会穿著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道:“很臭,果然很臭。”   姚伯当怒道:“你是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这狗臭屁果然很臭。”姚伯当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若秦家寨和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吧?”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亲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褚保昆这奸贼来偷学了本派武功,若是秦家寨再和咱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当下淡淡的道:“你待如何?”   姚伯当见他双手拢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姚伯当这人的说话行事,与所学武功截然不同,为人粗鲁而临敌之际却是绝不莽撞,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要请王姑娘到云州去小住数日,待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是不答应,是不是?”   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小住。”   姚伯当道:“好吧,咱们便在这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便是这样。反正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他说这话,言下之意这场比拼,并非较武功高低,乃是判生死、决存亡的大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道:“我姚某人一生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我,姚某倒也不怕。”   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由谁作公证?用兵刃还是使拳脚?”姚伯当道:“自然用兵刃,谁耐烦用拳脚了……”一言未毕,只听得嗤嗤三声轻晌。   姚伯当和他说话之际,目光没片刻离开他的全身,又素知青城派“袖里乾坤”的暗器功夫,往往杀人于无形,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当双方正在谈论比拼规矩之时,突施暗袭。   司马林突向左瞧,似乎左方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其实那是旨在引开姚伯当的目光。待得姚伯当猛地警觉,这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及半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黑越越、白晃晃的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针尽数打落。那些毒针本已极快,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来得快了数倍,后发先到,格开了毒针。可是这物事倒底是什么古怪,到底是黑是白,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看见。玉燕却欢声叫了起来,说道:“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这声音忽轻忽响,忽高忽低,似乎说得很模糊,但大家又听得清清楚整。   玉燕笑道:“你难道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这‘非也非也’已经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你包叔叔。”玉燕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声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   玉燕听明白了他言语中的含意,心内一喜,晕生双颊,道:“那……那我叫你什么?”那声音道:“哈哈,这个我可不教你了。你自己叫好了,叫得对,我做你好朋友,叫得不对,我跟你捣蛋到底,叫你做不成我慕容兄弟的夫人。”玉燕啐了一口,道:“你还不出来?”   那声音却不答话。过了一会,玉燕见丝毫没有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帮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赶走了。”   可是四下里再也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玉燕脸上微有失望之色道:“他这人便是这般,总是叫人捉摸不定。”   阿朱微笑道:“包三先生自来是这般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出来的,听了你这句话,偏偏跟你闹个别扭。这会见只怕已在数里之外,今日是再也不来了。”   玉燕想和包三先生见面,商量著去少林寺为慕容公子赴援之事,既是自己一句话说错了,激得他不再现身,心下不免不快。司马林和姚伯当却都是暗暗高兴,适才包三先生说话之时,他二人竭力要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那声音的来处忽远忽近,或东或西,始终无法确定他是在何处说话。听这人言语中的语气,称慕容复为兄弟,和玉燕又极友善,若是这么一位高手出头作梗,只怕不易对付,此刻飘然远去,自然是上上大吉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多承那包三爷出手相救,自不免有感激之心。他和青城派本来并无多大仇恨,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你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跟著一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   司马林双手一分,一手铜锥,一手小锤,展开青城派武功,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   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极是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门人和秦家寨中的好手从未动过手,今日第一次较量,而且双方都是由首脑人物亲自应战,胜败之数不但关系双方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是以姚伯当和司马林两人,谁也不敢有丝毫怠忽。拆到七十余招后,玉燕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却不像玉燕那般,懂得普天下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中,蓦地听到了这几句话,又是大吃一惊:“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五十九招,那原是不错的。可是到了我先父手上,因他资质和悟性较差,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了。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了这五十九招之数,不料居然给她瞧了出来。”   姚伯当给她说破此事,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群盗之中维持威严。   可是,这武功较量,半分也大意不得,本来姚伯当若是稳扎稳打,到四百招左右,便可凭长力取胜,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燥。他连使武招险著,都给司马林一一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一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跳起时,蓦地一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无法再避,他应变极快,左手钢锥便向对方脚背上戮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削足。姚怕常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是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姚怕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怕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只是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一成,司马林虽被踢中,除了感觉隐痛,丝毫没有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却是头痛欲裂,脚下踉跄,站立不绝。   司马林这一招实是胜得有点侥幸,知道若是留下对方这条性命,以后祸患无穷,当下一咬牙,起了赶尽杀绝之心,右手小锤一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的副寨主见情势不对,口中一声胡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了过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   原来秦家赛的武功之中,竟有这一路单刀脱手作暗器投掷的绝技。那刀每柄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这一用力掷出,势道极是沉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攻至,司马林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眼见他就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两只鸡爪般又瘦又大的手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这十余柄单刀尽数接在手中,哈哈一声长笑中,厅中的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看一人。跟著呛啷一声响亮,那十余柄单刀尽数投掷在他足边。众人骇然相视,但见那是个容貌甚是瘦削的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著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实已出神入化,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有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玉燕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心下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   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啰哩啰嗦的?”   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   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司马林忽然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拔刀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跟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是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岂不污了这听香精舍的地皮?快滚快谈!”   司马林但见他一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一个跟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如此说,实是尴尬万分,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是翻脸成仇,动手一决生死,那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甘愿受此羞辱而没一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敢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当酬,受辱必报,请了请了!”他明知这一生再练二十年、三十年,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当酬,受辱必报”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全没听他说什么话,只管跟玉燕道:“你叫我包三哥,这就对了,最好嘛,我说不如更亲热些,干脆便叫我作三哥。”   玉燕笑道:“我叫你作三哥,那也成,可是你得依我一件事。”包三先生很是喜欢,满脸尸气的面皮上露出了几丝笑意,说道:“依你什么事?”玉燕道:“你跟别人闹别扭,我不管,可是你别跟我表哥闹别扭,成不成?”   包三先生嘿嘿一笑,道:“全然不闹,那不成。瞧在我好妹子的面上,少闹几次,那可有得商量。”玉燕嫣然一笑,道:“三哥,我谢谢你啦!”   段誉见玉燕这一笑中娇嫞无限,只觉得自己脑中微感晕眩,跟著胸中又是一酸,暗道:“只为包三先生答应少向慕容公子闹几次别扭,她便对他如此亲切。慕容复啊慕容复,你前生到底积了什么大功德,竟有这么一位美佳人待你这般的情义深重?”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自顾和王玉燕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右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听我盼咐。”司马林回过身,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姑苏来,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   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怎么知道?”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你这句话可也真个横蛮。”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是武艺低微,纵然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闲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冲著我来吧!”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是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侮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拼命,却终究是不敢,站在当地,不进不退,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又道:“凭那司马卫这一点微末功夫,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亲自费心?慕容公子的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司马林尚未答话,褚保昆抽出兵刃,说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   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褚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我褚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决不道歉,明知是自己错了,也要硬撑到底。司马卫生前没什么好声名,死后声名更糟。这种人早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褚保昆叫道:“你出兵刃吧!”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一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是不会。”   楮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了过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褚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避他这股劲风,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褚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这一脚乘势踢出,正中他的臀部,将他直踢出厅门。   褚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重行奔进厅来,又是举锥向包三先生胸前戳到。   包三先生忽然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手腕,也不知怎么一甩,将他身子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梁间,显然是撞得他十分疼痛。褚保昆身子一跌下地,翻身又即站起,第三次向包三先生扑来。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褚保昆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包三先生双臂一探,抓住他的双手,突然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褚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著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左肩鲜血淋漓,右肩肩骨粉碎,便和他青城派绝技“左右逢源”那一招所伤一般无异。褚保昆受伤极重,虽然仍想继续拼命,却已有心无力。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救护,又见他所受之伤,明明是出于本派的“左右逢源”,不知包三先生如何也会这一路绝技。   第三十五章  订下约会   王玉燕向褚保昆道:“褚爷,我先前说不管用,你现下信了吧?”褚保昆长叹一声,道:“姑娘料事如神,楮某佩服之至。”他转头向司马林道:“掌门师兄,幸我两派的武功相互克制,谁也胜不了谁,小弟虽是学会了贵派的功夫,却不能就此来抵挡青城绝技,这位包三先生露了这一手,那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唉,我师父枉费心机,枉费心机。”   司马林等对他这几句话并不十分明白,但均已猜到,包三先生用青城派这一招“左右逢源”来对付他的蓬莱派武功,褚保昆虽已学过青城武功,仍是折臂伤肩,无法抗御。可见他混入本派,偷师学艺,尚不足成为青城派的致命之伤。想到此处,众人心下均是大慰。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褚大爷,各位亲眼目睹,这位包三先生能使青城派的绝技,那么世上会此绝技的,未必就只我家公子一人。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的,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欲待再说什么,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们兀自不识好歹?”褚保昆道:“今日多承教益,后会有期。”他双臂已断,不能行礼,微一点头,向外便走了出去。司马林等知道若再逗留,定然也讨不了好去,当下纷纷告辞。   姚伯当见包三先生武功高强,行事诡怪,颇想结识这位江湖奇人,兼之对王玉燕胸中包罗万有的武学,有觊觎之心,也是未肯便休,见青城派众人转眼间都出了厅门,当下站起身来,正要向包三先生出言接纳,包三先生忽道:“姚伯当,我不许你说一句话,快快给我滚了出去。”姚伯当一愕之下,脸色铁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这点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我叫你快滚,你便快滚,哪还有第二句说话的余地?”   秦家寨的群豪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边,这时手里都没了兵刃。眼见包三先生对姚伯当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拼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均是有所顾忌,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乱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那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寨群豪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显是不欲伤人。群豪随手接了过来,刀一入手,随即便是一怔,想起接这柄单刀实在方便之至,显然是包三先生故意将单刀踢到自己面前,劲力方位,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各人不能不跟著想到,包三先生既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到单刀,自也能让自己在接刀时异常困难,甚至是根本无法接到,刀势转向,一刀插入了自己身体,也是毫不为奇。秦家寨每个人都是这么想,当下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却是极为尴尬。   包三先生道:“姚伯当,你滚不滚出去?”姚伯当苦笑道:“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之恩,我这条性命是阁下所赐,阁下有命,自当遵从,告辞了。”说著躬身行礼,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滚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当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滚便是滚,你到底滚不滚?”   姚怕当心想此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不可用常理和他应对,当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厅门走去。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总之不是滚。”身形一晃,已欺到了也的身后,左手探出,抓住了他的后颈。姚伯当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当身子离地,右肘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著抓住他的后臀一提,大声喝道:“我阿朱妹子的庄子,岂由得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有这么容易?滚你妈的吧!”   双手一送,姚伯当一个庞大的身子便直滚了出去。   想是姚伯当被他拿住了穴道,竟然无法直立,就像是一根巨大的木柱,一直滚到门边。幸好那所门甚宽,不曾撞到头脚,姚伯当骨碌碌的便滚了出去。泰家寨众人发一声喊,纷纷追出,将他抱了起来。姚伯当道:“快走,快走!”众一窝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誉横看竖看,捉摸不透他是什么路数,向王玉燕道:“小妹,叫他滚蛋呢,还是让他留著?”   玉燕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让平妈妈给捉住了,处境十分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少林寺中的情状,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三先生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著了?”   玉燕道:“不错。”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那慕容兄弟喝醋么?”玉燕睁著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三先生指著段誉道:“这人油头粉脸,能言善辩,你可别上了他的当。”   玉燕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寺中的讯息么?料他也不敢。”   包三先生听她言语中一副天真栏漫,丝毫不懂得这些男女之情,倒也不便多说,当下向著段誉嘿嘿的冷笑三声,道:“我那慕容兄弟到了少林寺中,情形如何,快快照实说来。”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若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世上胆敢如此向包三先生挺撞的,可也当真不多,包三先生一怔,不怒反笑,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声叫道:“喂,你干什么?”   包三先生道:“我这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是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咯咯作晌,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道:“包三哥,这位段公手的脾气高傲得紧,他是咱们救命恩人,你别伤他。”包三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著缓缓放开了段誉的手臂。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咱们也都饿了。老顾,老顾!”   她提高嗓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经不在,当下欢天喜地的走了出来。阿朱道:“你先去唰两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咱们弄点精致的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给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称是,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当下听香精舍中的婢仆出来,重排桌椅,再整杯盘,阿朱请包三先生坐了上席,段誉坐了次席,玉燕坐第三席,她自己和阿碧在下首相陪。玉燕心急,问道:“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道:“风四弟听到讯息,说慕容兄弟去了少林寺,连夜便赶去接应,我却觉得此事之中,颇有蹊跷。大伙儿须得好好商议商议。”   玉燕急道:“救兵如救火,少林寺中高手如云,表哥孤身犯险,自然是寡不敌众,三哥,咱们须得立时赶去瞧礁,却又有什么蹊跷?又有什么可商议的?”   包三先生道:“非也非也!小妹,你年纪轻轻,不知世事多诈,慕容贤弟这次孤身去少林寺,和他平素行事大不相同。我去找邓大哥商议,他不在青云庄,我赶到赤霞庄,公冶二哥夫妇又都不在。你瞧,这不是有点古怪么?”   玉燕道:“邓大叔,恩……邓大哥、公冶二哥夫妇……”包三先生听她改口,微笑点头,但笑容之中,却也掩饰不住忧虑之情。   玉燕续道:“他们三人常常出外,不在庄上,那也没什么奇怪啊。”   包三先生摇头道:“非也非也!青云庄、赤霞庄上的总管都说,大哥和二哥夫妇离庄之时,都是去得十分匆忙,也没留下什么话给我。这岂非奇哉怪也?”   段誉听他说到什么邓大哥和公冶二哥,又有青云庄和赤霞庄,似乎有许多庄子相互结盟,声势甚大,都是慕容公乎的羽翼。只见两名男仆端了木盘,送上菜来。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叮呤、叮呤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包三先生和阿朱、阿碧齐道:“二哥有讯息捎来。”三个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的手中。   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小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三先生夹手抢过看了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快去!”他向玉燕道:“喂,你去不去?”玉燕道:“去哪里?有什么事?”   包三先生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慕容兄弟已和冀晋鲁豫的七门派订下约会,三月二十四日在济南城中比武论剑。今日是三月十二日,还有十二日的时间,你不去济南?”玉燕晕生双颊,喜上眉梢,忙道:“我自然去。信上还说什么?”   包三先生道:“嗯,信上叫阿朱设法找到邓大哥、风四弟和我,要咱们一齐赶去,看来对方的力道大是不弱,倒不大容易斗呢。”   包三先生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是眉飞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玉燕走近身去,要瞧瞧那信上还写些什么。   包三先生微微一笑,将信递了给她。玉燕只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精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倒像是读天书一股。她博古通今,读过的书著实不少,但像这般的文字,却是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阿朱微笑道:“王姑娘,这是咱们二嫂想出来的古怪玩意,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咱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她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不是外人,你若是要知道,待会我说与你知便是了。”玉燕性子天真,听阿碧说愿意教她,登时现出喜色。   阿朱道:“三哥、二哥、二嫂向来自负得紧,遇上再强的劲敌,也不会写信来讨救兵。这次却要咱们倾巢而出,只怕对方的确是十分厉害。”   包三先生笑道:“老二的脾气自然是这样,但我想这次他要讨救兵,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慕容兄弟。”   玉燕听他提到慕容公子,忙问:“怎么?为什么是他?”包三先生道:“老二的武功自然算不得天下第一,可是他若打不过人家,要想脱身而走,我看当今之世,也没有哪一个高人能留得住了他。他夫妇二人联手,行走江湖,那是谁也不用忌惮的了。多半是为了顾到慕容兄弟,才出此万全之策。”   玉燕又问:“冀晋鲁豫的七个门派,不知是哪七个门派?”她对各门各派的武功家数,无不烂熟于胸,知道了是哪七个门派,就料得到对方的底细。包三先生又看了看信,道:“二哥信上没说起,想来他亦不知,否则二哥做事极是周到仔细,定会在信中详细说明。”他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喂,姓段的,那你这就请便吧!咱们谈论自己的私事,似乎不必要你参预。咱们去和人家比试武功,也不必要你观战喝彩。”段誉在一旁听他们如何去替慕容公子打接应,本已感到没趣,这时包三先生更是公然逐客,知道在这精舍中再待下去,已是索然无味,虽对玉燕恋恋不舍,但总不能老著脸皮硬留下来,当下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玉燕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里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王玉燕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已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段誉清清楚楚的体会到了她的心情,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没趣。   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自从行走江湖以来,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心下更是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是天上凤凰一般,得到他的讯息,个个都恨不得立时去和他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需借我一船一桨,由得我在湖中飘荡便了。”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中水道,这个恐怕不大好吧。”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既已得到慕容公子的音讯,还是赶紧商量去赴援为是。我既没约下什么冀晋鲁豫的七大门派,又不是你们的表兄表弟,何劳关怀?”说著大踏步便走出厅门。   阿朱和阿碧送了出去,阿碧说道:“段公子,将来你和咱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   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是高攀不上。”阿碧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心下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咱们相待太过简慢么?”阿朱道:“咱们包三哥向来是这般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赔罪啦。”说著笑嘻嘻的行礼,阿碧跟著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一跃跳入船中,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得胸中郁闷难当,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一时却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依稀只听得阿碧说道:“阿朱姊姊,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今晚咱二人赶著一人缝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细心想得周到。”   段誉受无量剑和神农帮的欺辱、受南海鳄神的折磨、被廷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万里迢迢的从云南一直带到姑苏,这中间所受的苦楚艰难著实不小,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精舍中并没哪一个令他十分难堪,包三先生虽说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既不是对付褚保昆那么断臂伤肩,也不是对付姚伯当那么要他滚出去。王玉燕开言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股勤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便是说不出的郁结不消。   湖上晓风阵阵送来,带著菱叶的清香,段誉用力扳桨,不知要恨谁才好。甚至,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气恼。当日南海鳄神、廷庆太子、鸠摩智给他的折辱,那是厉害的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心中并无多大波荡。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那是因为他深慕玉燕,而玉燕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地位,甚至阿朱、阿碧,也全没当他是一回事。段誉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像南海鳄神那样厉害的人物,也是一心想要收他为徒。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少女,往往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他内心,隐隐感到慕容公子是比他自己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周围便人人耸动,无人不是大加注意。   玉燕、阿朱、阿碧、王夫人、包三先生,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公冶夫人、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段誉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一人泛舟湖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客公子在出声讥笑:“段誉啊段誉,你这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么?你自己不觉得可耻么?”   他心中气闷,扳桨时使的力气便特别来得大,划得一个多时辰,他充沛的内力缓缓发挥力道,竟是越划越觉精神奕奕。这么精神一振,心中烦闷燥恶之气也渐渐消减,又划了一个多时辰,东方现出黎明,只见北方云雾迷漾,有一座山高耸而起。段誉粗略计算一下方位,听香精舍和琴韵小筑都在东方,自己只须向北划,便不会重回旧地。   可是他每划一桨,心中总是生出一丝恋恋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驶出一尺,那便是离远玉燕一尺。中午时分,已划到了那座小山脚下,上岸一问土人,原来这山叫做马迹山,已离无锡甚近。   段誉在大理之时,也曾在书上看到过无锡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时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左右无事,不如便去游玩一番。当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划,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无锡城畔。   段誉进得绒去,只见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他顺步而行,突然间鼻中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和著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划这几个时辰的船,早已十分饥饿。一闻到这食物香气,心中大喜,当下循著香气寻出,只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著“松鹤楼”三个大字。这招牌年深月久,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但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肉之气,从酒楼中不断喷出来,但听得厨子的刀勺声和跑堂的吆喝声,响成一片。他上得楼去,自有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下酒菜,倚著酒楼边的栏干自斟自欧、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一声长叹尚未止歇,西首座上一个汉子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向他射至,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也向他瞧去,只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约摸三十一二岁年纪,身穿一件灰色布袍,服饰极是朴素,浓眉大眼,一张四方的国字脸,相貌并不俊美,但自有一股飒飒英气。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超悲歌慷慨之士了。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   只见那汉子的桌上放看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一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豪迈自在。   那汉子向他瞧了两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也便不再理会,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使向跑堂招手,命他过来,指著那大汉的背心说道:“这位爷台的酒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却不说什么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一解客中寂寞,竟是不得其便。   段誉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行走仍是极迅速,第二人则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这两人也都是穿著灰布长袍,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行礼。   那跛足汉子恭恭敬敬的低声说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今晚三更,在惠山凉亭中相会。”   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是今晚么?未免迫促了一点。”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若是不敢赴约,今晚不去也成。”   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初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恭身答应,转身下楼去了。   这三人说话声昔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没有听见,但段誉身有极深内功,耳目聪明,便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事,却自然而然的将每一句话郡听见了。   那大汉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然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眼中神光暴长,段誉吃了一惊,左手一颤,当的一响,一只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酒杯,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突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那就没有余味了。”   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那大汉微笑道:“你这人倒也爽气,不像是酸溜溜的儒生,你的酒杯太小。”他提高嗓子,说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梁。”   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是吓了一跳,那酒保赔笑道:“爷台,十斤高梁喝得完么?”那大汉指著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那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太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以助诗兴,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们对饮十碗,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小厅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和人家约了在惠山上比武拼斗,对头必是什么晋冀鲁豫七大门派中的人物。哼,慕容公子是什么东西,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不过是醉死,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即胸膛一挺,说道:“我是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著端起一碗酒来,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玉燕虽是不在身边,在他心中,却与喝给王玉燕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之意,别说只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鸠酒毒药,他也是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喝得这般豪爽,倒是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气。”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著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一斤。   段誉两斤烈酒下肚,小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是记得:“慕容复是什么东西?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心下暗暗好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段誉来喝第三碗酒时,胸口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一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   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当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   不料他喝入的烈酒太多,真气带著酒水上行,不能在大椎穴中安居。他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真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大理段氏的绝技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那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质无形的剑气,但这时他小指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第三十六章  塞外英雄   那烈酒从他小指的穴道中流了出来,初时段誉尚未察觉,跟著无名指的“关冲穴”中,也有酒水流出,片刻之间,他头脑中便感清醒。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霎时之间,脸上又是神采奕奕,不禁颇为奇怪,笑道:“兄台文质彬彬,酒量倒是不弱。”又斟了两大碗酒。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杯光景,一千杯须得装上五十大碗才成。兄弟恐怕是喝不了五十大碗啦。”一面说,一面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干之上,从小指中流出来的酒水,顺著拦干流到了下面墙脚边,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过不多时,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全从穴道中逼了出来,身体内没留下半分酒性。   那大汉本来自以为酒量天下无敌,这时见段誉如此一个身材瘦弱的书生,居然连尽四碗烈酒而殊不经意,心下暗暗称奇,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酒,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卖弄酒量,轻描淡写,谈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是比喝水喝茶还更潇洒。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头上上下下的酒客,连灶上的厨子,灶下的火夫,都围在他二人的桌旁观看。那大汉道:“酒保,再取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起了观看好奇之心,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话休絮烦,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不到一顿饭时分,各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这酒量可说是无穷无尽,伹那大汉却是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也是好生钦佩。   他见大汉举止豪迈,英气勃勃,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一碗一碗烈酒喝入肚中,不由得对他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拼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伤身。”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们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的脑子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兄弟身边的酒钱却是不够了。”   他伸手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要知段誉被鸠摩智从大理擒将出来,身边原没携带财物。他是镇南王世子,在大理之时,若要用钱,自有旁人替他支付。这只绣花荷包虽是精致,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向身旁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富商道:“张大爷,这里的酒帐,你给咱们结了吧。”   那富商笑道:“当得,当得,难得乔大哥赏面,让兄弟作这个小东。”说著便从囊中取出一大锭银子上来。   那大汉拱拱手,道:“多谢!”携了段誉的手,道:“好朋友,咱们走吧!”段誉心中喜欢,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贵族,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那大汉拉著他手,到了楼下,越走越快,片刻间便出了城。那大汉迈开大步,顺著城外的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是不会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竟是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朋友,咱们比比脚力。”   段誉暗吃一惊,自忖从未学过轻身功夫,如何能与人比拼?但那大汉说了这句话后,不等段誉答复是否同意比试,携著他的手,足不点地般便向前快奔。段誉跨到第三步时,险险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步,却是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   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只是走这路步子之时,全神贯注,不能分心,他本来和那大汉手携著手,按著保定帝所授的法门要诀,收敛内力,那朱蛤神功才不致去吸大汉的真气。这时足下一踏“凌波微步”,那大汉只感全身一震,段誉乘机轻轻摔脱了他的手。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倒退而过。   段誉学那“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没有,他只是按照洞中所学的步法,加上浑厚无比的内力,一步步的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是否已将他抛得老远,他是全然的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的前面,但只要稍稍缓得一口气,段誉便即追了上来,斜眼相睨,但见他身形潇洒,犹如庭中闲步一般,步伐中没半分霸气。   那大汉越看越是奇怪,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这么试了几次,已知段誉的长力充沛之极,要在数里内胜过他是并不为难,若是比试到数十里之遥,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一比到百里之外,自己是非输不可。他哈哈一笑,在一株大树下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是名不虚传。”   段誉立即收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不由得大是奇怪,说道:“小弟姓段名誉,乃大理国人氏,兄台是认错人了。”那大汉脸上露诧异之极的神色,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自江南,每日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实是仰慕得紧,只是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看来并非有意的装模作样。如此说来,他自不是慕容复的一伙人了。”想到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   段誉也坐到那青石岩上,说道:“小弟初来江南,结交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声道:“嗯,你是大理段家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当下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的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是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事,并不设法文饰。乔峰听后,又惊又喜,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你意下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二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今晚订下了约会。小弟虽是不会武功,却也想去凑凑热闹。大哥能允可么?”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然是真的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今晚的会斗,也无不可,只是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峰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那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左手小指一伸,嗤的一声响,小指的“少泽穴”中冲出一股气流,激得地下尘土飞扬。乔峰大吃一惊,道:“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响,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的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只是这门奇功失传已久,当世无人会用,没想到贤弟居然会此神功,愚兄是大大的失眼了。”   段誉神色歉然,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无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究其实际,未免有些夸大。大哥,酒能伤身,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今晚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重回无钖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拼脚力,并肩缓步而行。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极是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玉燕两人,却仍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忍不住便问乔峰:“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些相似之处不成?”   乔峰道:“我闻姑苏慕容的大名,几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儒雅英俊,本来比贤弟是要大著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甚觉惭愧。”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深,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来寻他,是要和他做朋友呢,还是做敌人?”   乔峰叹了口气,脸上神色黯然,道:“我本来盼望得能交一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段誉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两个多月前死于无锡惠山之上,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道:“不错。我这位朋友以‘锁喉擒拿手’称雄大江南北,但他尸身喉骨碎裂,正是丧命于‘锁喉擒拿手’之下。”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极是酸楚。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所以要亲来查明真相,便是为此。”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朋友成名已久,向来行事极为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受人暗算,实是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其实内心颇为精细,比之霍先生、司马林他们不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处事更合情合理。”又问:“今晚与大哥约定相会的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只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而来。   两人郡是全力施展轻功,一晃眼间便到了乔段二人之前。两名汉子奔到离乔蜂身前五六丈处,当即闪身避在道路之外,躬身说道:“启票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竟然称呼乔峰为“帮主”,而神态之恭谨,更是无以复加,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帮主。”   只见乔峰点点头,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的横蛮无礼。”   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仔细,对方只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个女子也很厉害的。”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   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的身后。乔峰道:“你们还是仍去‘大仁分舵’,请辛舵主率人来援。”那年纪较轻的汉子道:“蒋舵主不知帮主大驾便在左近,才命属下去请辛舵主,帮主既是亲自驾临,区区几名点子,自然是手到擒来。”   乔峰脸一沉,道:“什么事都是稳重些的好。”两名汉子齐声应道:“是,是!”躬身行了一礼,快步顺看大道而去。乔峰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乔峰带著他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极肥沃的良田,到处河港交叉,乔峰东绕西转,段誉跟著他走不上片刻,已然认不清方向,行得数里,刚绕过一片杏子林,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杏花丛中传了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不打紧,岂不是害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岂有比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不知王姑娘是否跟他一起来了?”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下了约会么?”包三先生道:“订不订约会都是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去,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摸一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三先先生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慕容公子,你这句话问得太也没有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乔峰听得心头火起,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对面而立。段誉的目光只看到包三先生身后一个身材苗条、容貌娇美的少女,他的眼光一碰到她的脸,再也移不开了。邢少女正是玉燕,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就此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看她。   王玉燕双顿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潜有喜悦之意,倒也不去恼他。   乔峰见到王玉燕这般绝世的美色,心头也是一震,但随即去察看其余三人。另外那两个少女,阿朱伶俐而阿碧温柔,乔峰倒是不以为意,但见包三先生气焰嚣张,竟是没将眼前的丐帮高手蒋芝东蒋舵主瞧在眼里。   蒋芝东一见乔峰到来,脸有喜色,立刻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包三先生丝毫不动声色,眼见乔峰到来,浑若无事,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包三先生包不同道:“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专门惹事生非,恶事多为。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那丐帮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极为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不问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是责备之言,无不大为感慨。蒋芝东身后六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试。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倒要请包三先生指教。”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个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上洛阳来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若是事先得知讯息,确应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著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对发脾气,那是失却自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混著一个人的话声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屁,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只有丐帮四老的狗屁又响又臭,果然是名不虚传。”杏树后那声音道:“包三先生既知道丐帮四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啰唣不清?”话声甫歇,东南西北,四方的树丛后,各自走出一名老者出来,有的满头白须白发,有的面红齿白,精神健旺。这四个人分占四角,将包三先生、王玉燕一干人围在核心。   四名老者手中各持兵刃,有的气度凝重,有的嘻皮笑脸,神态各自不同。包三先生并非不知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而丐帮四老更是望重武林,每一个都是身具绝艺,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气。这时见丐帮四老同时现身,隐然合围,暗叫道:“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但他脸上丝毫不现惧色,说道:“四个老兄有什么见教?想要一齐上来,跟包三先生来打上一架么?很好,很好,包三先生最爱的就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错了,错了!是风波恶风四义。”   段誉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著一人,那树枝一晃一晃,那人便随著树枝上下起伏,妙在树枝虽动,杏花竟是一朵也不落下。那人身形瘦小,约摸三十二、三岁年纪,面颊凹陷,留著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简直是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阿碧喜道:“风四哥,你听到公子的讯息么?”原来这个身形瘦削的丑汉,叫做“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的得力助手之一。风波恶大声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便在半空中一个倒栽跟斗翻了下来,转向北方那矮胖的老者。   那老者手持一条铜杖,陡然向前一推,点向风波恶的胸口。这条铜杖有鹅蛋粗细,比他的头还高出两尺,别看那老者肥肥矮矮,手上竟是著实了得,钢杖推出,势挟劲风。风波恶当真大胆,揉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钢杖翻了起来,点向他的胸口。   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矮胖老者钢杖已打在外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出一褪,直踢他小腹。   风波恶斜身一闪,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只见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砍而至。那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一见风波恶一刀削来,鬼头刀一立,以刀砸刀,便往他刀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那白须老者用的是一根铁锏,锏上却生满倒齿,乃是一件锁拿敌人的外门兵刃。他一见风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俯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击之形。   他丐帮四老个个自重身份,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分开,让了他一招。不料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是打得热闹,越是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的种种规矩,更是从来不守。   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是有意相让,不料风波恶全不理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一见有隙可乘,唰唰唰唰,连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当真是迅捷无比。   那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这般无理到了极处,挥锏招架,一面连退四步,方始稳定了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他一凝异气,呼的一锏打去,这是他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   哪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然退了开去,单刀舞成圈子,向丐帮四者中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而至。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己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连吹气,白须也扬了起来。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比常人长了尺许,左手中提著一件软软的乓刃,一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将那兵刃抖了开来,旁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寻常装米的麻袋。这布袋受风一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了下来,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要知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只要他从未与之交过手的,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的人见到奇山大川、讲究食谱之人尝到新颖美味一般。   他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武器,他非但从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更是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直不知如何拆解麻袋的招数才好。他小心翼翼,以刀尖轻向麻袋一戳,要试试这麻袋是否能用刀割破,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一拳往他面门上击了过去。   风波恶将头向后一仰,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哪知道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深的“通臂拳”功夫,这一举似乎拳力已尽,偏偏是力尽处又是新力生出,他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   幸得风波恶一生好斗,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咬,便往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哪料得到拳头将到他的口边,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了一步,“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手指上已被他咬了一口。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却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黄狗、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为造诣。”   其实风波恶这一下用齿咬人,乃是迫不得已的撒泼,若是换作别个稍能自重身份之人,宁可受人重重一击,也决不肯使出这种下流打法来。只是他向来但求打架,什么方式都不顾忌,偏生包不同在旁大吹大擂,将他的张口咬人说成是极高深的“修为造诣”,而从来只有“狗咬吕洞宾”,他却又说成是“吕洞宾咬狗。”   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是属于何门何派?”   王玉燕微微一笑,道:“这是风四哥的独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闻。‘吕洞宾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变化,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变。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   段誉见玉燕喜欢,一时忘情,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著说笑几句,猛然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忙住口。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丝毫不现败象。   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到底如何,尚未见底,而通臂拳的厉害,他适才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究竟只能侥幸得逞,乃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第三十七章  丐帮之众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这位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是暗暗稀奇,对慕容公子的身份,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站得远远的替长臂叟掠阵,但显然不论长臂叟是胜是败,都不会上前相助,各人对自己的声誉都是看得极重,决不肯落个数人围攻一人的恶名。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心中担起忧来,向玉燕道:“王姑娘,那长臂人的麻袋,是什么招数?”王玉燕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伏牛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味道,也夹著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伏牛山回打软鞭十三式”和“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这两句话,听在长臂叟的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自己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传的功夫,但后来犯了大罪,改换姓名,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再也没人得知他的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然竭力摒弃,到了性命相搏的恶斗之际,不加思索的会自然流露出来,心中一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   她不知王玉燕腹中渊博无比,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然有抵挡不住之势。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又是一刀砍到,当即飞起左足,往他握刀的手腕上踢去。风波恶焉能被他踢中?单刀一挥,迳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恶见他一大把年纪,身手仍是如此矫健,竟是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声:“好!”呼的一举击出,直打他的膝盖关节。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尚未变招,心下正自暗喜,蓦觉风声劲急,那只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击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就算立即扯脱,终究不雅之至,当下一拳直击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的拳头。这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虽是容易套中,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缩,便从麻袋中缩了出来。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垂目一看,却吓了一跳,见一只小小的蝎子,钉在自己手背之上。这只蝎子比常蝎为小,却是全身五色斑烂,模样极为可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了几甩,哪知蝎子牢牢咬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他变招迅速已极,刀交左手,右手的手背便往刀背上拍了下去,擦的一声轻响,那五色蝎子立时烂成一团。但他行走江湖,何等的见多识广,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使的毒物已然十分厉害,何况是四大长老中的一老?他脸色一变,顿时跳出圈子,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药丸,抛入口中吞下。长臂叟也不追击,收起了麻袋,只是向王玉燕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右手挥了两下,只觉并无异状,心中大是不解:“这麻袋中暗藏著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没有什么……”刚只说得这四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整个身子俯伏著直摔下去,包不同一伸手,急忙将他扶起。连问:“怎么?怎么?”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伸手点了他手腕、肘节和肩头三处关节上的六个穴道,要止住毒气上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最是快速不过,虽然不是“见血封喉”,却也是如响斯应,比一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此时心中十分朋白,但全身肌肉已硬,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同眼见毒性厉害,只怕已然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便向长臂老者墣了过去。那手持铜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瓜来会会姑苏的英豪。”钢杖唰的一声递出,点向包不同。他的兵刃本来极为沉重,但拿在他的手中,不但举重若轻,而且是变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不同虽是气愤悲苦,但见对手大是劲敌,却也不敢怠慢,一心只想擒住对方一名重要人物,逼长臂叟取出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龙手”的手法,从钢杖的空隙中著著进袭。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的两侧,泪眼盈盈,只是叫:“四哥,四哥!”王玉燕于文事武功,所知极多,但对于这使毒、治毒的法门,却是一窍不通,心下大悔不已:“当日我翻到的武经与医书之中,讲到治毒法门的著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若是看上几眼,此刻多多少少必能记得一些,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问与矮长老越斗越酣,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取解药出来,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吧!”长臂叟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偏又不弱,救活了,后患大是不小。”乔峰点了点头堂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和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依我说呢,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长臂叟气愤愤的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长臂叟心中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帮主之命究是不敢违拗,当即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瓶出来,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奉上解毒的解药,你们来拿去吧!”阿碧大喜,忙走近身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长臂叟福了一福,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长臂叟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一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长臂叟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么?”长臂叟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长臂叟道:“这蝎毒乃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毒性更增。”阿碧、阿朱、王玉燕三人都是将信将疑,虽觉这话颇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一边剩下只有包不同是男人,但他与那矮老者半得正剧,但见杖影点点,掌势飘飘,一时之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哥再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乃在伯仲之间,既是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能够办到。须知高手比武,每一招均是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那便是能随便收了对方性命,所以说到“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说之容易,要做到却著实为难。包不问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的伤势有变,心下十分焦急,抢攻数招,一意要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那矮老者与包不同斗了这百余招,虽是平手之局,但一个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一个却是空手,胜败虽然未分,强弱却已分明。矮老者施展钢杖上的绝技,十余招连环进击,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下去,白己是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转盛,还道他想一招击败自己,当下使出全力,苦苦撑持。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的造诣,比之一般门派中最强的高手,都要胜出甚多。青城派的褚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都被包不同在谈话之间轻易打发,但这个矮老者却是著实不易对付。包不同抢攻之下,虽已占到了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却还须看对方的功力如何,而这矮老者的长力,显然甚强。   乔峰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个少女脸色甚是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的毒性极为厉害,他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自己属下的帮众弟子人数不少,但这种吸毒之事,乃是危及本人性命之事,可不能发下号令,叫本帮帮众代敌人吸毒。他若命属下去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是无人敢生怨心,但要属下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种号令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来的。他秉性侠义,说道:“我是男子,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著便走向风波恶的身旁。   段誉见到玉燕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乔峰是自己的结义兄弟,自己若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著实有亏,虽然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无法得知他这几句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除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的五根手指一搭上他的手腕,朱蛤神功的威力自然而然的显了出来。段誉的嘴巴离他的创口尚有半尺,只见伤口突然泊泊的流出黑水班。段誉一怔,心想:“让这黑水流去后再吸较妥。”哪知他所服食的朱蛤正是天下任何毒物的克星,两人肌肤相触,段誉只要不是制住内力不发,风波恶的内力真气便会给段誉吸了过去。只是他身上有伤,中毒甚深,先流出来的均是毒血。   众人正惊疑不定之际,突然风波恶的身子动了一动,说道:“多谢。”王玉燕等大喜,阿朱道:“四哥,你会说话了。”只见那黑血渐淡,慢慢的变成了紫色,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待得血水颜色与常人无异,风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而他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当即向段誉深深一揖,道:“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眼中是小事,在我自己心中,却是大事。”从阿碧手中接过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说道:“乔帮主仁义过人,风波恶十分佩服。帮主果然不愧为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乔峰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风波恶谢过两人,拾起单刀,左手指著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下次撞到,咱们再打过,今天是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惊,齐道:“四哥不可,你体力尚未复元。”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已砍向持锏长老。那长老见他片刻之前还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是少见。   那使锏的老者白眉白须,丐帮四老中年纪数他最大,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有见过,然而如风波恶这般的不顾死活,却也是罕见罕闻,不禁心下骇然。常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常人尚且如此,何况以风波恶这种极强的高手?那白须长老手中的铁锏变化本来极是繁复,钢鞭的击打扫刺之外,更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斗?”那陈长老(本来姓阮,不过冒充姓陈之后,当世谁也不知他原来的姓氏)手提麻袋,瞧瞧玉燕,又瞧瞧段誉,心下只想:“这两个青年男女不知什么来历,看来于我是大大的不利。”   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是渐占上风,但这两对却也非转眼即能分出胜败,要知高手比武,瞬息万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低手立时便能平反败局。局中四人固是丝毫不敢怠忽,旁观的各人也是凝神观看。段誉耳音最灵,忽听得东首有许多人的脚步之声,正向自己这边快步走来,跟著北方也有一批人走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这时也已听见,点了点头,心想来的多半是敌非友,大概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到了,心中暗生悔意:“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乃是来缠住咱们,好让咱们陷入重围,难以脱身。”他神色极是镇定,正要暗暗传下号令,命手下武功较低的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步杂沓之声。原来,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帮众兄弟向南退走。”蒋舵主道:“是!”便在此时,东方的杏子树后奔出三十余人出来,个个都是衣衫褴缕,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杖,却均是丐帮中的帮众。跟著北方也有数十名的丐帮弟子走了出来,众人神色严重,见了乔峰也不行礼,反而隐隐含有敌意。包不同和风波恶陡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不免暗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而最是惊讶的却是乔峰。他认得这许多都是本帮的中级弟子,或负五袋,或负七袋,平素对自己都是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心中正大是疑惑,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敷十名帮众。那些丐帮人众来的络绎不绝,东南西北,源源而至,只一顿饭功夫,将杏林丛中这片空地全都挤满了。乔峰一看人数,来到无锡的丐帮帮众已到了九成有余,只是大仁、大智、大勇三个分舵的舵主却没有到,另有几名总帮中管理传功、执法的长老也不见现身。乔峰心中越来越惊,手掌心中冷汗暗生,他遇到最强最凶恶的敌人之时,也从来不似今日这般惊惶,一个念头越来越盛:“丐帮发生内乱,诸弟子乱背叛了我?”   他身为一帮之主,将丐帮的兴衰成败,瞧得比自己的声名地位,安危生死更重要得多。这时数百名帮众默默无言的围在四周,显然帮内已发生了巨大之极的变故。只是包不同和风波恶兀自和二长老激战不休,王玉燕等又在一旁,当著外人之面,倒不便出言询问。那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不同兵器,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包不同见众寡相去太远,诸丐帮习练有素,只要这一合围,自己和风波恶非被乱刀分尸不可!   他眼观八方,但见丐帮的诸帮众顷刻间已布成了极严密的阵法,自己若要和风波恶冲出阵去,纵然自己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气大耗,那是非受重伤不可,而要相救玉燕等三人,更是难上加难。此时最好的对策便是罢手认输,须知在丐帮全力进击之下,两个人因寡不敌众而认输,于声名绝无半点损伤。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却又是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会,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场中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是大呼酣战,丝毫不屈。玉燕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我虽知道破法,但功力不逮,奈何他们不得。世上只有‘六脉神剑’和‘降龙十八掌’两种功夫,方能砠碍,两位及早住手吧。”段誉听了玉燕之言,自己的“六脉神剑”居然可以破得这打狗阵的阵法,心中一凛,不由得大是踌躇:“乔大哥的手下人若是要擒捉王姑娘,我助哪一面才是?”一转念间,便即打定了主意:“丐帮人众对付包不同,我是袖手旁观,他们若是得罪王姑娘,我却是非出手不可。”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真的不成时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响,肩头被白须长老扫了一锏,锏上的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这一招倒很厉害。”唰唰唰连进三招,简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白须老者心下骇然:“我和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拼命?”当下守住门户,不再进攻。陈长老长声喝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只见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丐帮帮众各将手中兵刃举起,只等陈长老这一句歌词的歌声一落,立时便一涌而前。   乔峰知道本帮这打狗阵的厉害,阵势一发动,四角的帮众便此上彼下,再无止歇,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他在见到慕客公子而查明真相之前,不愿突然和他结下滦仇,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身形一晃,已欺到风波恶的身子侧,左掌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一避,乔峰右手顺势而下,已抓住他的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玉燕叫道:“乔帮主,好一招‘龙爪手’的‘抢珠三式’。包三哥,留神!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住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口中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的动作和她口中所述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他胸口,待得玉燕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的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练不到这般合拍。王玉燕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一把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包不同只感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成雨’,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玉燕歉然道:“他武功太强,出手时事先没有征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著。原来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实是难以想像,不由得心下都是十分佩服。乔峰将抓在包不同“气户穴”上的手放开,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轻拍了几拍,解开了他被封住的穴道,说道:“两位请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是没什么“打狗阵”,没什么四老联手,那也是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一言不发,退到了玉燕身边。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似乎自行跃入了他的手中。乔峰五指一拨,那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玉燕射去,要想知道这位精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惊世骇俗的功夫有什么品评。不料玉燕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了。”这风波恶形貌虽然丑陋猥琐,性子倒是豁达得很,打了败仗,竟是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可打,打得紧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是全不萦怀,可说是深得“斗道”之三昧了。他举手和乔峰别过,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到了少林寺去,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瞧瞧去。你们慢慢再来吧。”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当即忽奔而去。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又输精光;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玉燕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哪里去?”阿朱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且回无锡城去再说。”她向乔峰道:“乔帮主,咱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自便。”玉燕等正要转身,东首丐帮中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来,说道:“乔帮主,马副帮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你怎可随随便便的就放走敌人?”他这几句话听来似乎相当客气,但神色之间,咄咄逼人,丝毫没有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从洛阳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我多方查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那中年丐者名叫“十方秀才”全冠清,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乃是丐帮中地位仅次四大长老的八袋舵主。他掌管“大智分舵”,在帮中位份甚尊。但不管他如何位高望重,总之是盖不过帮主去。众人虽多事先听他详细解释分明,但在乔峰威严的目光之下,谁都不自禁的低下头来,而见他居然胆气过人,首先发难,掌心中都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十方秀才”全冠清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玉燕等本待要走,却听得丐帮中人说姓马的副帮主为人所害,大家疑心是慕容复,而乔峰则说凶手或许另有其人。玉燕等三人对慕容复都是极为关怀,当下退在一旁,静听双方争辩。只听乔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自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全冠清道:“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明白。”乔峰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想起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来,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客氏一家人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我一到江南,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   全冠清道:“帮主说其中另有原委曲折,众兄弟都是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乔峰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其间定是发生自己还不曾知际的重大变故,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没见到这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仁、大信、大勇三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七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乔峰素知这个大智分舵主全冠清极工心计,向来行事不动声色,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有愧色,说话既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当即喝道:“张全祥,你是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著:“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并不甚响,却是充满了威严,他在丐帮中恩威并施,帮众向来对他十分敬畏爱戴。张全祥突然听他如此厉声相询,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乔峰心中决断极快,知道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已处于极重大的劫险之下,时机稍纵即逝,当下长叹一声,转身向四大长老说道:“四位长老,到底本帮发生了什么事?”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知道四大长老也参与此事,微微一笑,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说到这里,霍地向后连退两步,每一步是纵出寻丈,旁人便是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无这等阔大。他这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还不转身,左手反手一扣,右手虚抓,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全冠清武功之强,在丐帮中实属一流人物,略不输于四大长老,殊不知一招也无法还手,便被扣住,乔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这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著血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地。诸帮众一见全冠清跪倒,无不大惊失色,人人骇惶,不知所为。原来乔峰察言辨色,得知此次叛乱,全冠清是最首要的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终归势所不免,丐帮强敌当前,如何能自伤元气,倘若自己叫明了和他动手,四周帮众除了大义分舵的若干人外,其余的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若是四大长老等一齐和全冠清联手,自己便寡不敌众,因此故意转身与四长老答话,乘看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纽脉。这几下兔起鹘落,行若无事,犹如一气呵成,其实乃是竭尽他生平武学的精华。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击他膝关节中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然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说道:“跪是不必,你既然知错,生事犯上之罪,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暗中轻轻一撞,已封住了他的哑穴,要知全冠清能言善辩,若是给他有说话之机蛊惑帮众,祸患正是方兴未艾。这倒不是乔峰行奸使诈,须知其时危机四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跟著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舵主的人去请传功、执法等诸泣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第三十八章  非我族类   大义分舵的蒋舵主并没参与叛乱的密谋,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心下极是气恼,一时之间心中甚为激动,直到乔峰吩咐他随著张全祥去提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的二十余名帮众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是生怕四大长老又起发难,帮主一人孤掌难鸣,虽然大义分舵的人众与诸叛徒相比仍是少数,但总是声势盛得多了。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你本舵的兄弟一齐带去,救人乃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当下蒋舵主顿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真却实在甚为激荡,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誉、王玉燕、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只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那可是十分的难以应付。他四顾群豪,只见各人的脸色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定,有的却是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百余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是变乱立生。乔峰心想:“此刻唯有静以待变,最好是转移各人的心事,等得传功长老等人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欢,新交了一位好朋友,咱二人意气相投,和这位段誉段兄弟已结成了金兰之交。段兄弟,我给你引见咱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誉的手,走到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身前,说道:“这位宋长老,年高望重,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段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著抱拳行礼,那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峰又替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奚长老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常向他讨教武功。奚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意甚为深重。”段誉道:“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是异常了得,佩服佩服。”这奚长老性子直率,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又是放心,又是惭愧,知道乔峰不至向自己严厉追究此次的叛乱,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暗暗自责。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哪里?”有的说:“上了他们的当,给关得真是气闷。”乱成了一团。乔峰一听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芥蒂,仍是替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份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丐帮中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分舵的舵主,一时齐到。各人心中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要知丐帮为武林中第一大帮,帮中人才固多,帮规也是极为严峻。乔峰见来人齐到,便道:“各位请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滕应:“是!”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各按职分、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众乞丐似乎是乱七八糟,四散而坐,其实哪一人在前,哪一人在后,各有分别,半分也混乱不得。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是称得上‘第一’两字,人多势众,大伙儿见解不能齐一,那也是难免之事,只要解释明白,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脸上神色极是慈和,须知他最不愿见到的,乃是丐帮内部自相残杀,是以他盘算良久,决意宁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   诸帮众听他这么说,原来紧张之极的气势果然稍稍松弛。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腊黄的老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宋奚陈吴四长老,你们命人将咱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姓白,名叫世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刑条,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丐帮所以帮规严格,在武林中地位崇高,白世镜实有极大的功劳。   四长老中,以宋长老年纪最大,因此俨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他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道:“这个……那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共患难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那也不必介意。”众人一听,都觉这位宋长老未免老得太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白世镜道:“宋长老说并无恶意,事实并非如此。我和方舵主他们一起被囚于一艘船上,这小船泊在湖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咱们若想出船逃走,立时便发火焚烧。宋长老,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宋长老道:“这个……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不是很难为情么?”他后来这几句话,已是向著陈长老而说。白世镜指著一条汉子道:“你骗咱们上那小船,说是帮主有请,假传帮主号令,该当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颤声道:“弟子职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是说:“本舵全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只是他向在全冠清属下,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白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白世镜冷笑道:“李三春,你向来是条敢作敢为的硬汉子,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了?”李三春胸膛一挺,已是将性命豁了出去,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三春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你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三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谁都没有异言。”白世镜厉声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缘故?”   李三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非属下敢道。”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时便即断气毙命。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是就坐原地,谁也没有移动。白世镜脸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明知号令是假,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死。”他转头向传功长老道:“项兄,骗你上船囚禁的,却又是谁?”突然之间,人众中一人跃起身来,转身便奔。   这人背上负著五只布袋,乃是丐帮中的五袋弟子。他奔逃得极是急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令,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一晃,一个人身法快极,已拦在那五袋弟子的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他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   那五袋弟子刘竹庄一见吴长老拦在身前,更是吓得脚也软了,道:“我……我……”连说了七八个“我”字,却是说不出第二个字来。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邦弟子,务须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他转过身来,向乔峰道:“帮主,咱们有个密谋,要废去你的帮主之职。这个密谋,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曾参与其事。咱们怕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著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被你占了上风,咱们由你任意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著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除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大家心中都知,就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胆敢第一直言无隐,各人不禁都佩服他的胆识。   执法长老白世镜道:“宋奚陈吴四长老密谋背叛帮主,违犯本帮第一条帮规。执法弟子,将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的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了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说得不错,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暴起发难,乔峰无论如何难以抵挡,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信、大勇四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坐失,一个个的束手就缚。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缚之后,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也已孤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下了手中的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执法长老道:“刘竹庄,你这等行径,还配做丐帮的弟子吗?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仍须旁人代你动手?”刘竹庄道:“我……我……”底下仍是说不出来,但见他抽出身边单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是无法向自己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抓住他的右臂,借力一挥,割断了他的喉头。刘竹庄道:“我……谢谢……”随即断气。原来丐帮中的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以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若是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得洗脱。适才那执法弟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心,只是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玉燕、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丐帮这场内部的大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之人,窥人隐私,极是不该,但在这时退了开去,却也易引起丐帮中诸人的疑忌,只有坐得远远地,装得漠不关心。然而李三春和刘竹庄接连血溅当场,尸横在地,不久之前还是成风凛凛的宋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只怕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还会继续发生。他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处境甚是尴尬。但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而风波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玉燕和朱碧双姝都对他心有感激,这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服,自是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帮中叛徒一一就缚,他自己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的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湖上威名显赫,自己实是有功无过,何以突然之间,帮中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以这连宋长老、奚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的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确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也不知道么?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众位兄弟,我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乔帮主以本身武功,连创外敌八人,这里许许多多人都是众眼亲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乔帮主主持有方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公允,咱们大伙儿爱戴之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起了叛乱之心?全冠清,你自己当众说来!”   全冠清被乔峰拍了哑穴,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解开他的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全冠清一跃站起,大声道:“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在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执法长老白世镜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也不会做。”乔峰温言道:“白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白。连宋长老、奚长老他们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的地方。”奚长老叫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是均感沉痛,谁都不露丝毫笑容。   白世镜道:“帮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说罢。”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仗是输得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他此言一出,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只因他吃惊过度,这句话声音嘶哑,极是难听。全冠清道:“你心中一直厌憎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乔峰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的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是不甚投机,但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致我身败名裂,受千刀万剐而为天下好汉所笑。”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慨,谁都不再对他有丝毫惶疑。   全冠清却又道:“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公子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他指著玉燕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著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兄弟……”段誉连连摇手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慕容复是何等样人,在下半点也不知道。”他听包不同说话多了,居然随口便用出“非也非也”四个字来。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白云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手下的赤霞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峰解围,早就一个中毒毙命,一个乱刀分尸,此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百余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乃是因为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百余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宋奚陈吴四长老四位,哪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名声,你不爱惜,旁人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个个都觉极是有理,倘若大伙和王玉燕等这三个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有损丐帮的名声。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他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大体之人,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乔峰道:“据我推想,全舵主所以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乔峰事无不可对人言,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肚直肠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吧。”乔峰心下大是疑惑,问道:“吴长老,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吴长风摇了摇头,道:“此事说起来牵连太多,咱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摸不著半点头脑,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抬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此事是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是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全冠清道:“何以见得?”这一句话全冠清本来曾经问过一次,但中间发生许多变故,以致打断了话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杀马二哥。”   王玉燕听得乔峰说慕容复是“大英雄,奸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峰帮主果然是个好人。”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慕容复未必是什么英雄。”只听全冠清道:“这两个月来,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实不少,个个都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若不是姑苏慕容氏所做的手脚,实是令人难信。”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奸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也和人家赌酒来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心中喜欢,说人家是好汉子,其实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力江南第一。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章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就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力雄浑,江南第一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一,天下第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天下第五、第六,定可排上。’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降龙十八掌名下无虚,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干’字,这不是乾坤之干,而是干杯之干,别号叫做‘难醉’。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玄霜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性子最是直爽,大拇指一竖,道:“这公冶干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己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奸汉,不禁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却是暗暗叹息:“吴长老豪迈痛快,不意被牵连入了这场逆谋之中。白长老铁面无私,执法时如何能够容情?”想起这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不命丧于与敌人斗争之时,却死于本帮帮规之下,不由得深感痛惜。宋长老道:“帮主,后来怎样?”乔峰道:“我和公冶干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自是觉得十分奇怪,上前一看,只见那条小桥乃是一条独木桥,一端站著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看来挑著一担大粪,原来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那黑衣汉子说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著。’黑衣汉子道:‘你肩头压著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趣味?听他二人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多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著,只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的吴侬软语,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是说自己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玉燕,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是笑眯眯的听著,极感兴味,心道:“我这大哥的脾气可也有点特别,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种小事。这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犹存?”不料丐帮中数百位好手,人人也都是肃静无哗的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需伸出一个小指头,就将这乡下人连著粪担一齐推到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照理应当修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那是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只听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先出口为强,立时大骂起来。那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什么匪夷所思,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堪堪又骂了一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沛,仍是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形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中了。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夹头夹脸的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向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玉燕听乔峰说到这里,樱口微张,极是关注,阿朱和阿碧却相顾一笑。只听乔峰继续说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乃是站在数十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在势也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是不肯承认,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给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著,且看谁输谁赢了?’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上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那乡下人虽是不会武功,力气却大,但见他只手平托粪担,手臂毫不垂下,不由得呆了,道:‘你,你……’那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著,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粪。’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一伸右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众位兄弟,这黑衣汉子受那乡下人的欺辱,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他,只不过是一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意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丝毫不肯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然而求之武林之中,实在难得。   “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听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造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一齐声说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有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三兄交过手,手背被陈三兄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良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玉燕关心而朱碧双姝相视以嘻,自然因为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只听乔峰说道:“陈三兄,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会,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份名声,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但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中的高手,岂能被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我声名身份著想。陈不平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三兄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伤人啊!”陈长老低头点道:“陈不平知错了。”   乔峰见自己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桀傲不驯的陈不平,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干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便是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上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徒么?”   第三十九章  丐帮耆老   丐帮中这些高手,大都是重意气、爱朋友的江湖汉子,听了乔峰这番话后,个个觉得有理,好多人都出声附和。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乔峰道:“我不敢断定说慕容复一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咱们须当详加访查,倘若凭了自己想当然耳的推测,竟然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这不是冤枉之至么?”传功长老项保华一直没有出声,这时伸出瘦削的右手,摸著颏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很是有理,很是有理。当年我错杀过一个无辜的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是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是太过胡涂。执法白长老,请你取过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他属下的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个人从背后的布袋之中,取出一个极其陈旧的黄布包袱来。九个包袱凑在一起,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九个人各自打开包袱,段誉眼前只觉刀光闪动,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那九柄短刀一样的长短大小,刀刃上闪出蓝森森的光彩,一望而知,那是锋锐异常的兵刃。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宋奚陈吴四位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谣惑众,鼓动内乱,罪当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子,各个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大家都是默不作声。须知江湖上任何帮会,凡是有叛本帮,谋杀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当时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吴长风大踏步走到人群之中,对著乔峰躬下身去,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勿再怪责。”说著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请执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正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忽然大声道:“且慢!”吴长风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原来丐帮中有这么一项规矩,犯了帮规的人若是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他的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若是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的好汉谁都将自己的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是以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大为惶惑。乔峰不答,走到执法刀前,说道:“十五年之前,契丹国胡骑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自己也累得口吐鲜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虽然大家不如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罪。”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似觉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遗法。”宋长老惨然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执法长老之言半点不错。咱们身居长老之位的,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见宋长老举手之间便将牛筋崩断,不禁骇然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来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却视若无物,可见他的外功内劲,两臻佳妙,实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放在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阻住了他的身形,使他无法上前,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是抓之不到,正是乔峰不令他上前取刀。   来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第一柄法刀拔了下来。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那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之中。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玉燕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声,脱口叫了声:“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一条如此说:‘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欲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乔峰道:“只要不坏了祖宗遗法,那就好了。”他转过身来,对著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的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黑凰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奚长老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著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著回手一刀,又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向来心地偏狭,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心中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的疮疤,是以和乔峰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说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的缚著。原来他的“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乔峰反掌一拿,“擒龙功”的手法巧妙无比,轻轻巧巧的便将这柄短刀抢了过来,朗声说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做事谨慎、处处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大笑之人,这是各人性格使然,说不上是好是坏。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大家知道我这个脾性,我改也改不来,但若你以为我因此而欲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不喝酒、不吃荤,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第三柄法刀也插入了自己肩头,说道:“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不知道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阵低语之声,混著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年前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师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不平名扬天下,死且不朽。”须知丐帮一直暗助大宋国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不令敌人注目,引得全力攻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陈不平一向倨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历史比乔峰久,对乔峰平时并不如何谦敬。这情形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乔峰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心下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四兄,常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国强敌,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吴四兄,单是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你取出来便可免了自己的罪行。你取出来给大家瞧噍吧!”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四兄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不瞒帮主说,是……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著手一伸,拿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著一刀插入了自己左肩。   吴长风是条胸无城府的爽直汉子,说道:“帮主,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乔峰拍拍他的眉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著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群丐听了,都是轰笑起来。须知讨酒而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四太长老的罪责,人人身上都是如释重负。各人目光一齐望著全冠清,心想他是发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只见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更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帮主,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国的江山,更为了丐帮百代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会相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腹疑云,大声说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我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好一个丐帮已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一个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请你明言。”   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拼著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迈步上前,取过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的凝视著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   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真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到这里,将这柄法刀还入包袱之中,包了起来,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卖好示惠之辈,若是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   所谓“解下背上布袋”,那便是驱除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了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须知江湖上帮会中人若是被逐出帮,那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往是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乔峰冷冷的瞧著他,看他这一刀是否真的戳了下去。   全冠清持法刀那只手极是坚稳,竟不颤抖,他转头向著乔峰,两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这:“知道什么?”全冠清口唇动了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的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的八只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段誉明知此人极是阴毒厉害,但见到他自解布袋时这等痛苦的神情,也不禁为他难受。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有马匹自外急奔而来,跟著传来一两声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越奔越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间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不清它驰向何方。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只见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除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即明其理:原来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入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予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豪的模样,但里面必是仍服鸠衣,以示不敢忘本。   那人恭恭敬敬走到大信分舵的舵主眼前,呈上小小一个包裹,说道:“紧急军情……”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然是脱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摇晃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的扑向地下。显而易见,一人一马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契丹刺探消息的弟子,位属五袋,职司已然不低。契丹国是大宋当前的大敌,时时兴兵犯境,占土扰民,为害不小,丐帮常有谍使来往两国,暗助大宋。他见这五袋弟子如此奋不顾身,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著那个小包,呈到乔峰手里,说道:“契丹国军情。”   乔了接过包裹,打了开来,只见里面裹著一枚小小的蜡丸。他将蜡丸捏碎,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向林中。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飞身而下,喝道:“乔峰,这契丹国的军情,你不能看。”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著一身补丁累累的鸠衣,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是耸然动容。原来这徐长老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有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去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契丹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著摊开手掌,将那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的一帮之主,虽说辈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是徐长老,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非得遵从不可。不料徐长老不许他观看来自契丹国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连徐是老也是一愕。徐长老知道此事极关重大,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将纸团取了过来,握在左手之中,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众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乔峰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咱们便在这里等她不妨。”徐长老道:“此事关连重大。”说了这六个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段誉心下嘀咕,乘机又想找些话题和玉燕说说,便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玉燕皱著眉头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兄杀的,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的伶仃可怜。”玉燕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是也这样说吗?”正说到此处,马蹄之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原来丐帮人众在道路旁留下了本帮特用的记号,本帮帮众便能循著记认,来到聚会之所。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之妻,哪知马上乘客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极为矮小,而女的极是高大,两人相映成趣。乔峰一见,急忙站起相迎,说道:“华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行礼。段誉见了这等情状,知道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极大的人物。只听那谭婆说道:“乔帮主,你肩头上插了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的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实是快到了极处。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去瓷塞,倒出药粉,敷在乔峰的肩头。这金创药一敷上,创口中如喷泉一般的鲜血立时便即止住。   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已是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种武功,然谭公取瓶、换塞、倒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虽是快得异常,却是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乔峰早知谭公、谭婆这对夫妻乃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这时他二人平白无端的出手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微嫌鲁莽,心下却也不禁好生感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竟是疼痛大减。谭婆又问:“乔帮主,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伤你?”乔峰笑道:“我是自己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心想:“我帮中内叛之事,不能向外人明言,损了本帮和众位长老的脸面。”便道:“我自己刺著玩儿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暗暗自愧。谭婆哈哈一笑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冰蚕和白玉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是以试试来了。”乔峰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只是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却有谁这么空闲,自己在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谭婆问道:“马寡妇呢,她巴巴的请咱们来,自己怎么还不到。”乔峰愕然之际,忽然间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勃然大怒,暍道:“赵钱孙,见了谭家婆婆也是这般无礼,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出大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是微微一惊。谭公却是脸有不豫之色,道:“李兄,你又来开什么玩笑?我见了你就心里不痛快!”那人说是年纪很老,却又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不像,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不去理睬谭公,向谭婆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这谭婆人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全不相衬,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心中正想著这件事,又听得马蹄声响,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却奔跑并不急骤。乔峰却在打量那名叫“赵钱孙”之人,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等样人物。只想他和谭公、谭婆相识,而在驴背上所露的这手缩骨功又是如此出神入化,自是非同寻常的高手,然而既是一流高手,自己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不免奇怪。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人,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吴长风大叫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吹来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是忘年之交,他抢著说道:“吴四哥你好,我爹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做了违犯帮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须知“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极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一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三分。跟著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薄绸长袍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也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早该远迎才是。”那倒骑驴子的人忽然怪声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   “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侮辱自己的父亲,五人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规极严,单正自己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强行出头。   那单正修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说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林子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仆抬著,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只见轿中缓步走出一位全身缟素的少妇来。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温氏,参见帮主。”乔峰和马大元除了帮中事务之外,平时甚少见面,这位马夫人不出家门,更是没有见过。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清她的容貌。乔峰鉴貌辨色,情知马夫人必已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去寻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   乔峰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白世镜的眼光却也正在此时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均是充满了惊疑。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的帮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华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著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铁面判官单正修养再好,这时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著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口胡说,这人是个癫子,当不得真。”   乔峰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只好随意坐下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会见众位前辈高人,真是不胜荣幸。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赵钱孙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两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赞的一模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和单正挑眼,不知真意如何,自己总之是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著说了句:“不敢!”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是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若是再跟著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是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而给赵钱孙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赵钱孙自言自语:“他*的,这种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说到这个地步,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单正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我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说吧!”赵钱孙又学著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我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咱们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他说到这里,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学“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竟然也是一句一句的照说,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咱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那明明占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是眉头深皱,觉得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单正道:“阁下一味跟我过不去,但在下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倒要请阁下明白示知。若是在下的不是,即行向阁下陪礼请罪便是。”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了得,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之辈。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经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第四十章  机密书信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著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了。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又好气,又好笑,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相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   单正道:“在下虽是久仰华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是无缘识荆,在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了,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侠,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又是什么人?难道咱们说话之时,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他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下暗暗好笑,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   赵钱孙道:“什么事?我若是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要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只有阁下一个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是的,如若不信,我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的打上一架?”单正道:“我自然是不敢叫,却难道谭公也不敢叫么?”   赵钱孙铁青著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赵钱孙问倒了,教他难以回答。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哭得极是悲哀。这一著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想到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这么轻轻易易一句话,却使得他号淘大哭,难以自休。单正见他哭得悲伤,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蓄著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在下的不是了……”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   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这时杏子林中的众高手都猜到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若是不说,旁人自是不便多问。   只见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的哭之不休,谭婆沉著脸道:“你又发癫了,在这众人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中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十分简单。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不知如何,谭婆另行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只是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一往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鸡皮鹤发,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有什么动人之处,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只见谭婆神色忸怩,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著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有笑,旁观的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著,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这般情景瞧在段誉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情深如此,将世人全是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落到这个结果么?不,不!这位谭婆对她师哥显是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赵钱孙和谭公、谭婆闹的是陈年恩怨,乔峰听在耳里,却暗自琢磨:“那赵钱孙其实并不姓赵,乃是谭婆的师兄。我素闻华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华山嫡派绝技闻名于天下,从这三人的语意中听来,三个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华山派呢?还是谭婆是华山派?”   他心下正自疑惑,只听赵钱孙又道:“老子好几年没到江南,不知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身上?”他刚说完这几句话,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   众人听了,不禁都是一愕,只听那人跟著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心里牵肚挂肠,记著的就是我那小姐师妹。想我师父在世之日,待我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实是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自他的亲口。各人循著声音来处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玉燕知道阿朱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大怒,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朱此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是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早是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马夫人之邀,到这里来商量你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   单正道:“然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已是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心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成他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是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很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心想这三个宝贝当真是为老不尊,三个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辈耆宿,却在大庭广众之间争执这些男女间情史,实在好笑。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谭氏夫妇和这位兄台驾临敝帮,咱们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吧。”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失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是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听著说不出的舒服动听。她说到这里,语声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是令人心酸。只听她继续说道:“小女子葬殓先夫之后,检点他的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密密封固的遗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火葬,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人人想听她的下文。她顿了一顿,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解开包来,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便是先夫的遗书。我发见了这封遗书之后,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言“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正在等待著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摆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任何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大丈夫光阴磊落,我乔某生平不作亏心之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之事,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极是苍凉,其时天色渐黑,杏林边际升起一层浓雾,众人心头也都有阴森森之感。他伸手过去,从马夫人手中将信接过,说道:“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泰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徐老隐居之处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右手的两根手指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我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   “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原来是他!’”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不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挨不上,怎么不请自来,去偷窥人家的隐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是在情在理。单正老险微赭,说道:“我是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人家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既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我,便尽找我岔子尽挑眼,其非跟我有什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是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见谭婆出口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致谢亲切的眼光,分从左右瞧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头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快极,阿朱待要闪避已不及,旁人更是无法救援。啪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在欲哭未哭之间,谭公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一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颊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   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罗嗦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一片清凉,十分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的物事。她举掌一看,只见手掌中握著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这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沉著而苍凉的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我徐某人在本帮七十余年,在世上已为日无多,徐某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浪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看谁不信?”   徐长老向著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此信之后,心下疑惑难明,悲愤不已,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须知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知道他的为人经历。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偷钱,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徐长老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假。”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笔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众人听他说到此事,不自禁的将目光射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面过来,立即将眼光垂了下来。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华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主人颇有渊源,于是上得华山,来到冲霄洞内,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他说到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谭氏伉俪和单正所以先后来到丐帮,都是承徐长老之邀,叫来作证。   徐长老义道:“谭婆当时言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著我偷偷摸摸。”   谭婆怒道:“什么瞒著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嗦,宁可不跟你说。”   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是不该!”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著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著,无不好笑。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谭婆幽幽的道:“你给我打一掌,总是非还打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娇小玲珑,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   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中痛悔,难以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用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的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的颠三倒四,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追念,想兄两鬓虽霜,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也是怔怔的脸上一红,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事吧。”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个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王玉燕听到“偷龙转凤”的名称,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悟。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中那一场血战,你是亲眼见来,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谷石中……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哪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两鬓已霜,风采美貌,更不如昔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说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道:“谁自惭形秽?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过我了?”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衣的僧人来,方面大耳,形貌甚是威严。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是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年轻一辈的人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全冠清,却立时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患疟百姓。他自己因此而大病两场,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得益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致敬。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苦是武功胜过对方,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智光大师又道:“没想到群英在此聚会,冒昧,冒昧,这就告辞了。”徐长老忙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咱们今日有一件疑难大事待决,大师适逢其会,实是丐帮之福,当真是请也请不到的。无论如何,要请大师少驻佛驾。”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中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中”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了一片奇异的神色,似乎又是兴奋,又是恐惧,又是惨不忍睹,最后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戮太重,杀戮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中的屠杀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涉及了此人的一对书信。”说著便将那封信递了过去。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马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副帮主固是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其时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道:“好,老衲做错了的事,也不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   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何必自欺欺人。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二百余名武士,要来抢劫少林寺,企图将寺中珍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劫去。”   众人都是轻声惊叹,心想:“这些契丹武士野心当真不小。”要知少林寺的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果将少林寺的武功抢夺了去,一加传布,军中人人习练,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狗的长矛利刀之下。咱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划,听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伏击辽狗,尽数将之歼灭。”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均是忍不住眉飞色舞,要知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战场上屡吃败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铁蹄之下的著实不少。   第四十一章  雁门关外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著乔峰,说道:“乔帮主,倘若是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智光大师,我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赴援。”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咱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乔帮主看来是没有错?”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对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前辈说的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咱们得知了讯息之后,一面派人赴少林寺报信,大伙儿分成数起,赶向雁门关外邀击胡虏。我和这位仁兄……”说著向赵钱孙指了指,又道:“都是在前一批,咱们这批一共是二十一人,带头的大哥武功超绝,那是不用说了,此外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香林王老英雄、地绝剑黄山观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是十二分的配不上,只不过爱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气,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说著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此,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向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的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咱们行出离关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眼见天色一阵阵的黑将下来,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一片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奔跑的气势极是壮盛,带头的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沉重,没一人说一句话。欢喜的是,来报的消息果然不假,幸好咱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到。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术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国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败的多而胜的少,今日之战是否能够得胜,实是难说之极。   “领头的大哥手势一挥,咱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来。这山谷左侧是一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著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粗野,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掌心中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的裤子上擦干了汗,不久又已湿了。带头的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一笑,心下便定得多。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土身上都披重裘,有的手中拿著长矛,有的提著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著一头头巨大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隐伏。片刻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是短发浓髯,神情极是凶悍。眼见他们越奔越近,我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加厉害,竟似要从口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智光说到这里,虽然明知那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而咱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咱们该当如何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父老兄弟姊妹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咱们当时所想的一模一样。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大石后面的暗器便纷纷发射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每一件暗器上都是喂了毒的。只听得啊、啊的几声呼叫,众辽狗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下马来。”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彩,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八骑,咱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一人,余下的只不过七人。咱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全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选、万中挑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便都给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道:“咱们一举而将一十八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太也脓包,人人不堪一击,绝非一流好手。难道听得的讯息,竟是不确么?—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咱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咱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八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著一个婴儿,两人并辔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咱们,险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八名武士死在地上,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咱们大声喝问起来,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举起一条熟铜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一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咱们带头的大哥心下有疑,喝道:‘方兄弟,休得鲁莽,别伤了他性命,抓住他查问个清楚。’“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一伸,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熟铜棍,向外一搭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臼骨已断。他提起铜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咱们大声呼喊,上前抢救不及,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幸,不料他熟铜棍一挑,将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咱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在中土实是罕见罕闻,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咱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去。   “不料那少妇却是全然不会武功的,有人一剑削去,便削去了她一条手臂,她怀抱著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著另一人一刀横砍,斩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他的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用奇异手法夺去咱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之中,总是带著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但这两句话,却是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余年,但这三十多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的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一不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咱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不到一顿饭时分,咱们二十一人之中,倒有九人已丧在他的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的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斗。殊不知他的武功实在太过奇特,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著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上一劈而下,自己知道这一劈若是不中,我的性命也便交给他了。眼见大刀的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手中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的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这一刀劈实,岂不是送了他性命?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将大刀向里一带,喀的一声,劈在我的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住了他这一掌,否则我筋骨齐断,哪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更是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眼看见这位仁兄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道:“这种丑事虽是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了两片,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会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那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我瞧见一勾冷月在山顶上斜斜挂著,就像是现在这么样。”   他说到这里,向山顶上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的大哥自知无幸,终于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将江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踢中,跟著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胁下的穴道。点穴、打穴、撞穴、拂穴各种功夫,我都见过,但这人竟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彩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是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一般、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显。”   赵钱孙道:“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类,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   群丐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比毒蛇猛兽,尚有不如,和我汉人大不相同。”   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又抱起他儿子的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的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伸出手指,在山峰的石壁上写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自是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写的是契丹文字,你便是瞧见了,也不识得。”智光道:“不错,我便是瞧见了,也不识得。他写了一会,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这一著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本来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咱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可论是大获全胜,想必就此乘胜而进,殊不知他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这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著黑越越一件物品,从谷中飞上,啪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的身上。我听得婴儿啼哭之声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这时我恐怖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去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   “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   “那辽人的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于是将婴儿抛了上来,记忆方位距离,恰恰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还掷,心思固是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是不差毫厘。这样的武功,实是令人思之生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摔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哭了一声,我向他的脸瞧了一瞧,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我心中说道:‘欺悔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忽有人说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在是不能再向这婴儿下手。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胆怯也好,我终究是将这婴儿留了下来。我终不能杀这婴儿,便设法去解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是我本事太过低微,同时那辽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宫过血、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   智光续道:“我无法可施,生怕辽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扶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到雁门关中,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位的穴道自行解了。   “带头的大哥和汪帮主心中只是记挂著辽国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开,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的血肉尸骸,仍和昨日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上向下张望,始终瞧不见甚么端倪。当下咱三人将殉难的众兄弟的尸骸埋葬,查点人数时,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具尸骸活了下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意,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   “咱们埋葬了殉难的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辽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乱石谷中。   “带头的大哥忽向汪帮主道:‘剑髯,那辽人若要杀了咱二人,当真是易如反掌,何以他只踢了咱们的穴道,留下了咱二人的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是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人物,杀了他妻子爱儿,按理说他须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才是。’“三个人商量不出一个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写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咱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了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的凝血,涂在石壁之上,然后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字拓了下来。   “咱三人见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几及一寸,而他乃是以手指随意书写而成,单是这指力,我看便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个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前一晚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他常往辽国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白布拓片给他看了,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咱三人看了那汉字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在是难以相信。咱们另行又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是一样。唉,倘若事实真相确是如此,那么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辽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辽人夫妇,咱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那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已开口询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   智光道:“众位英雄兄弟,非是我故作神秘,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须知咱们若信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大错特错,可说是无颜对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贸然损及他二人的声名,请恕我暂时不能明言。”   那汪帮主是丐帮前任帮主,威名素重,于帮主和诸长老子弟皆有恩义,群丐虽是好奇心切,但所说这事有害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见众人默然,继续说道:“咱三人计议一番,心中都是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咱们若是不敌,那时再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须知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的聚会,这里年纪较长的诸位英雄,颇有参与,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殷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雄越到越多,守备的也越加缜密。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是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是再也找他不到了。咱们这才料定这音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不免有些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的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是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咱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咱们死仇,咱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那四个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他们养育这个婴儿,要那对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等那婴儿长成之后,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原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咱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须知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著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隐瞒也是无益,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捏造一篇鬼话,诬陷于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你再胡说八道,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他双臂一分,抢到智光身前,已抓住了他的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著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向他身后扑到。乔峰心情愤激之下,抓起单叔山远远一摔,跟著又抓起单仲山远远一摔,第三次一把抓住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的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无半分抗拒余地,旁观众人都是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血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单季山的脑袋被他踏在足底,料知他神功无敌,只须腿上稍加劲力,单季山的颈盖骨非给他踩得稀烂不可。一时投鼠忌器,都在半途停住了足步。   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不可动蛮,我单家与你无冤无仇,你放了我孩儿。”   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那等于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番言语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心中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咯咯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   第四十二章  身世大白   杏树林中除了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抖动之声,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谁都不敢作声。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人,却要硬冒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肯认,还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著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是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   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假和狡猾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更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须知那少林僧人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曾和少林寺有过一段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咱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生,不要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咱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我自是拗不过他。到得十四岁上,你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固然你自己天资卓绝、奋力上进,非常人之所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么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险,都是逢凶化吉,从来不曾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吉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岂难道暗中真有一位大英雄在力加扶持,而自己竟是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若智光之言是真非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之仇了。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不是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敔,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还十分的提防于你,但后来见你学武的进境既快,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对他恭谨尊崇,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这个主意,那便是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法相传。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的强敌八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在下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位帮主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年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他心中已有八成相信智光之言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言尽于此。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咱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虑,便成杞人之忧了。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何好处。”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临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扬手中书信,续道:“是那位带头的大侠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著便将书信递将过去。智光道:“先让我瞧瞧,是不是原信。”说著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的署名撕了下来,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其时天色早已全黑,杏林中唯有星月微光,智光和尚撕信之时,先将书信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猾伎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的穴道,右手将信抢过。但终于是慢了一步,那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之中。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他的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杀母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是不用论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姓名,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与攻打令尊令堂之事,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脸含微笑,却有慈悲庄严之容,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著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道:“不错,我也在内,这账要算我一份,你几时喜欢,随时劲手便了。”   谭婆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汉夷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老弟:数夕长谈,吾弟传位之意始终不改,小兄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佼佼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少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老弟职位,他日丐帮风云腾达,自意料中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这位前辈对自己极是推许,心下好生感激,继续读了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小兄无日不萦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一旦得悉一己身世,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更将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智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自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即行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一算时日,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哪里更有什么怀疑,回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己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他却暗中写下了这张字条。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那手谕登时湿了。   徐长老缓缓的道:“帮主休怪咱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丐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压汉人的情事,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著。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著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已危及本帮……”乔峰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同为塞外胡虏戎狄。”   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了。”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舵主,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   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   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   全冠清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无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是再隐秘主事,终究会天下知闻。”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那明明不是假的。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铁面判官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极有名声的前辈,这赵钱孙虽然疯疯癫癫,却也不是泛泛之徒,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哪里还有假的?”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是十分纷乱。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哪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越结越深,丐帮子弟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已是不计其数,由一个辽国人来做丐帮帮主,那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但说要公然将他逐出丐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一时间杏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是难加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讷于言语,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如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漫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是不是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这几句话的用意非常明自,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掩没他是契丹子孙的种种证据。   乔峰缓绫转头,瞧著这个全身缟素、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著地面,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彩,乔峰心头一震。又听她说道:“妾身是个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著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说著跪了下去,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起头来。   乔峰一生最是服软不服硬,对于马夫人这一手柔功,竟是无法招架。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是指向他的头上。   乔峰见她向自己拜倒,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说:“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绿衫的少女,正是王玉燕。马夫人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于我?”   玉燕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夫人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时,漆印仍属完好。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是谁也没看过信中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   玉燕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之外,谁都不知。漫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的大事?”   玉燕道:“贵帮事务,我自然管不著,但你们要诬陷我表哥,我可不答应。”马夫人又问:“姑娘的令表兄是谁?是乔帮主么?”玉燕摇头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王玉燕,转头向执法长老迈:“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若是长老你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禀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得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都熏倒了,翻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这几句话已是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是昭然若揭了。   玉燕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是寻常之事,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   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毛贼匆忙来去中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物事?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包袱之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登时扑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折扇。徐长老沉著声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诗道:“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折扁时,但见到扇面的反面绣著一幅壮士出塞杀敌国,这把扇子乃是自己之物。那首诗是恩帅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更是出于徐长老的手笔,笔法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著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他向来珍视此扇,妥为收藏,怎么会失落在马大元的家中?   徐长老反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咽了一口长气,喃喃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事可大大的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这十多年来,他每日里便是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是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他的折扇出现,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折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折扇是我的。”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是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良久,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作心腹,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忽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道:“什么?”   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的望将过去。众人均是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也不敢妄自否认。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说著伸手到右腿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哪一位英贤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要知丐帮中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旧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只有旧帮主先此逝世。那才是例外。   乔峰方当英年,武功方略,丐帮中再无第二人能够企及,自他出任帮主以来,帮中虽不免亦有心怀叵测之徒,但谁也没想过要继任帮主。群丐见他手特竹杖,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伸手便欲来接竹棒。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   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   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咱们反他,他却甘愿为咱们受刀流血,赦那背叛之罪。契丹人哪会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江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咱们帮主,有何不妥?我瞧本帮之中,再也没哪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实是大有人在。要知乔峰威望极重,单凭几个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的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这一领头说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七张八嘴的呼叫起来:“只怕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   “几十年前的旧事,有谁亲眼见来?”“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换!”“我是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别人当帮主,我也不服。”   奚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著宋长老、右手拉了吴长老,走到了东首。跟著大仁分舵、大勇分舵、大义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帮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传功长老、以及大智、大信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行事向来斩钉截铁,说一不二,这时却是好生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是危险。”奚长老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的模样,倒有七分像是契丹人。”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的丐众骂的骂、拉的拉,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朗声道:“众兄弟一齐停手,听我一言。”他语声威严,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著他。   乔峰道:“这帮主之位,我是决计不当的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莫灰心……”   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   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若是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若是有谁以一拳一脚加在本帮兄弟身上,便是本帮莫大的罪人。”群丐本来均以义为首,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暗自惭愧。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倘若是杀了本帮的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朗声道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乔峰道:“乔某光明磊落,生平无不可对人言讲之事。马副帮主到底是谁谋害,是谁偷了我这折扇去陷害于我,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谅来不致空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之物。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是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言,有如此刀。”说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那单刀被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向外一弹,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在他的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抛下刀柄,迳自扬长去了。   第四十三章  围攻丐帮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著便有人大呼起来:“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了下来,正是乔峰反手将这打狗棒飞送而至。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手掌刚拿到竹捧,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轰击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齐声惊呼,瞧著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万千。段誉言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玉燕,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走脱身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接著他转身走回到玉燕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哪里去?”玉燕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明不白,我得去告诉他才是。”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吧。”他又加上一句,自行解嘲:“久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一见他。”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哪一位来继任,乃是急不容缓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便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还念一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宋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拼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是打他不过,十个人怎样?十个人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彩来。   彩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说道:“丐帮与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是鬼鬼祟巢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段誉此时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今晚三更,与人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己方人手不足,力量太过单薄,但还是答应了约会。   眼看此刻月过中天,三更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是潜心于本帮帮内人事,都把这个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执法长老低声向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的,不过适才乔帮主已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七日。”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轻说了这两句话,他虽在杏子林外,竟尔也听见了,说道:“既是定了约会,哪有什么押后七日、押后八日的?押后一个时辰也不成。”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的帮会,岂来惧你西夏的胡虏?只是本帮帮内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啰嗦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白世镜等一看,只见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披割断,早已气绝多时,认得是本帮大信分舵的副舵主。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这位谢兄弟,便是乔帮主派去改期的信使。”   执法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肯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若不是自己出头,再无第二个适当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便朗声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不杀何待?”众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著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那人哈哈大笑,道:“将军,这就出去吧!”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著隐隐听得人声马蹄自数里外传来。原来对头的大队人马,相距尚远。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遍,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一个讲武馆,叫做什么‘一品堂’,据说是该国国王所立,当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传授西夏国军官的武艺。”徐长老点了点头,道:“西夏国整军经武,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说是武功天下一品。主理一品堂的堂主,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做什么赫连铁树,最近他带领馆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朝聘是假,窥探虚实是真。那赫连铁树在京师耀武扬威,说要手下的随从,和我大宋御林军中的军官比试武艺。咱们御林军的军官之中,哪有什么好手?眼看便要出丑,幸得苏学士想出了一条计策。”徐长老道:“苏学士?大苏学士还是小苏学士?”白世镜道:“是大苏学士苏轼苏东坡了,他向太后奏道:我大宋偃武修文,尚文治而不重武功,和邻国敦睦邦交,不愿比试武功。但如西夏人好勇斗狠,唯力是视,轻看我大宋无人,那么明年春季,在东京汴梁观摩我大宋的武学便了。”   徐长老点头道:“这是个缓兵之计。这一年中咱们可招聘天下高手,精选能干,来年与之相敌。”白世镜道:“这些西夏人来大宋之前,于我国武学倒也不是全然无知。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然后来年再大获全胜。等到我大宋臣民一听到西夏人便吓得心惊胆战,那时再引兵犯界,疆场之上,自可是驱直进了。”徐长老听得暗暗心惊,低声道:“这条计策果然毒辣得紧。”白世镜道:“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恰好其时乔帮主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是赶到了江南来,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破华山、摧东海,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来年之会便有九成把握了。”白世镜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真是如此了得么?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登时住口。   这时马蹄之声已来得甚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树林中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是手执长矛,矛头上纬著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那些小旗左首四面都是绣著“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著“赫连”两个白字。跟著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群丐都是暗皱眉头:“这阵仗是行军交兵,却哪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八人之中,倒有六人是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形也大都龙钟干瘦,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的走进了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一个鹰钩鼻,显得十分的精明干练。他身后紧跟著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这大鼻汉子一进来便说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见驾。”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国将军以客礼相见,咱们是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大宋的王公官长,不用来见咱们要饭的叫化。若是以武林同道身份相会,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来,一叙宾主之礼。”他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了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长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丐帮帮主既是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他一斜眼看到那根打狗棒插在地上,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那打狗棒卷去,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的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个人从斜刺里飞跃而至,一伸手臂,刚好挡在打狗棒之前,让那马鞭卷在他的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无法再坐稳马鞍,纵身一跃,站在地上。两人同时使劲,啪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捧,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说话,却在帮中重器遭逢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加以维护,刚才这一招,那大鼻汉子身子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马鞭又被拉断,可说是输了。这大鼻汉子城府极深,虽受小挫,竟是丝毫不动声色,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的约会,为了何事?”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想要见识见识。”群丐一听,无不勃然大恐,听他故意把打狗棒法说成打猫棒法,将降龙十八掌说成降蛇十八掌,那显是极意侮辱,今日之会,一场判生死、争存亡的恶斗是在所难免了。   群丐喝骂声中,徐长老、传功长老飞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是暗晴著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是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有些不易对付。”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是一点也不难。只要有暖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方是龙,咱们才降龙;对方是蛇,叫化子捉蛇的本事,那是再拿手不过了。”那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在寻思在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突然粗声粗气的道:“降龙也好、降蛇也好,来来来。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他一面说,一面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的一站。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正惊疑间,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么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都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都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在大理国镇南王府中拜段誉为师,倒是不曾抵赖,当下说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著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一站直身子,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的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大概只有徐长老、传功长老等二三人,方能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那可奇怪之极了。   只见西夏国众武土中,一人一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这窜纵之势,却是迅捷无比,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乃是一只五指钢抓,在月光下发出蓝汪汪的光芒。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怎地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国人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看,只是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延庆太子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四恶,丐帮想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都投入了一品堂中。这四人的武功何等高强,稍显身手,立受赫连的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将这四人带在身边,倚若左右手一般。   云中鹤跃出人丛,大声叫道:“我家将军要见见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旗,还是胡吹大气、浪得虚名,请出来见个真章吧!”奚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了得,奚兄弟须当小心。”奚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之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哪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声,向云中鹤左肩斜击下来。奚长老的身材又矮又胖,与云中鹤高瘦的身形恰好截然相反,偏是他这根铜杖长达丈余,一加舞动,虽是对付云中鹤这等身材极高之人,仍能居高临下,凌空下击。要知奚长老的师父教他使这一门长大兵器,本意原是补他身材上的不足,令他发挥膂力浑厚的长处,反矮为高。云中鹤侧身一避,只听得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奚长老一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力道著实惊人。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当下东一飘、西一晃,展开上乘轻功,与他游斗。奚长老的钢杖舞得幻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一点衣衫。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得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段大哥,咱们帮谁的好?”段誉微一回头,见说话的正是玉燕,不禁心神荡漾,说:“什么帮谁的好?”玉燕道:“这个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个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越斗越凶,咱们该当帮谁?还是劝架?”段誉道:“我徒儿是个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玉燕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她接著说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汉子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谬而不然。”   她说话声音虽轻,但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已一一听得明白。识得奚长老武功家数的虽是不乏其人,然而一眼便能瞧出他招数中的缺陷所在,却实是寥寥无几,不过一经玉燕指明,众人果觉不错,奚长老使到“泰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大有弱点。云中鹤向玉燕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好漂亮,更难得是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奚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被他钢抓割了长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登时鲜血淋漓。玉燕性格天真,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是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险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玉燕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占便宜,丐帮中吴长老一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臂四刀、右臂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其凶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的路子,东闪四步,西躲四步,一时十分狼狈。玉燕笑道:“吴长老这四象六合刀法,中含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识不得了。不知道瘦长个儿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那是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心中都感愤怒。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玉燕将嘴凑到段誉身边,低声笑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被削了下来。”   段誉奇道:“是么?”不等玉燕回答,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来越慢,突然间快手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锋带中,左手中的铜抓把捏不定,当的一声掉在地下。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著进击的三刀。吴长老走到玉燕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玉燕微笑道:“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山’!”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玉燕识得吴长老的刀法,却故意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的招数之中,看破他一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被削掉。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之人,名叫努儿海,虽是其貌不扬,却是足智多谋,识见甚高,见玉燕几句话相助云中鹤打伤奚长老,又是几句话使吴长老伤了云中鹤,便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个汉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中,令她尽吐所知,大概极有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个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众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之事,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向前走出三步,说道:“徐长老,咱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捧法和降龙十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咱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出来的高手,原来也不过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徐长老道:“须得将咱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化子头子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熬间大声咳嗽起来,跟著双眼剧痛,睁不开眼睛,泪水不绝流涌而出。徐长老大吃一惊,一跃而起。   徐长老江湖上的见闻何等广博,一觉目中有异,便知敌人已在玩弄鬼蜮伎俩,跃身半空,左掌前、右掌后,闭住呼吸,右足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自己急忙闪避,但只避得开胸口的要害,肩头却已被踢中,身子晃得两晃,借势后跃。丐帮中众人齐声呼唤:“不好,鞑子搞鬼!”“眼睛中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目刺痛,泪水长流。王玉燕、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来,原来西夏人所撒布的,乃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雾,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毒虫谷中的毒雾制炼而成,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先服食解药,拔开瓶塞,毒雾缓缓冒出,任你何等机灵之人,都是无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泪如雨下,毒气早已冲入头脑。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邪不侵,这毒雾丝毫奈他不得。但他见群丐、玉燕和朱碧双姝都是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只见徐长老闭住眼睛,拳腿护身,但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的摔将下来。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手下众武士捆缚群丐,他自己便欺到玉燕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一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毫不理会,仍是去抓玉燕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软垂挂著,要知这六脉神剑的一击,实非平常人的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努儿海大叫停步,段誉俯身抱住玉燕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轻轻的越走越远。叶二娘手指一挥,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高手一齐下马,大呼追到。段誉反而欺到一人的马旁,先将玉燕横著放了上鞍,随即飞身上了马背,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康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只见段誉一骑马蓦地急窜出来,各人不住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黑暗之中,段誉大叫:“乖马啊乖马,跑得越快越好,回头给你吃鸡吃肉、吃鱼吃羊。”至于马儿不吃荤腥,他哪里还会想起?这马儿奔跑一阵,便已将一干人远远抛在后面。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玉燕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两字,吓了一跳,忙道:“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玉燕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方始平安?”玉燕道:“到太湖里去。”   段誉辨别方向,太湖是在西边,当下纵马向西北角上快跑,一面远离敌人,一面渐渐靠向太湖。那马行不到一个时辰,已是大为疲累,跟著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总是答道:“没事。”段誉有美同行,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喜欢,可是又怕她所中毒性子猛烈,当真要了她的性命,因此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黑夜中无人能见到他脸上神情,否则定要诧异不止。   那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自己长袍,盖在玉燕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都是里里外外的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玉燕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玉燕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一个地方躲一躲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了一个书呆子的念头:“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复,我段誉的一番痴念,自是终生无望,今日与她同遭凶险,我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若是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他想得出神,不禁得自己的眼眶也自红了。   玉燕见他呆头呆脑的抬头望天,并不找寻躲雨之地,问道:“怎么啦?没地方躲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玉燕奇道:“什么我女儿?”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角上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躲雨。”当即纵马前行,来到碾坊之前。   他跃下马来,见玉燕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玉燕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这解药就好了。”玉燕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多胡涂。”玉燕嫣然一笑,心道:“你本来十分胡涂。”段誉瞧看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玉燕下马,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玉燕的娇靥,没料到碾坊门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沟中。玉燕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在泥泞之中,挣扎著爬了起来,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说道:“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玉燕道:“唉,你自己没事么?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那真是无比欢喜,说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出手去要扶玉燕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玉燕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一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终于还是在溪水中洗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玉燕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椿米的石杆提上落下,一下一下的打著米臼中的白米,却不见有人。段誉道:“这儿有人么?”忽听得屋角稻草中两人齐声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神色十分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是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玉燕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咱们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咱们。”玉燕心道:“你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著咱们,怎样亲热?”她一个女孩儿家,乍然见到两人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段誉却是全心全意都贯注在玉燕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   他扶著玉燕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玉燕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支镶著两颗大珠的金钏,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支金钏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无比,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有些不信,道:“我去拿衣衫给你换,这……这金钏儿我不要。”说著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西夏武士   玉燕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玉燕身前。玉燕将那支金钏塞在她的手中,说道:“这金钏值得一百多两银子,真的送了给你。姊姊,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那农女心地甚好,见玉燕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钏,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著玉燕,到碾坊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只是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玉燕之用。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不敢开口,段誉笑道:“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不是的,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哥哥。”段誉道:“嘿,是金二哥。”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之声,十余骑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   玉燕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拭抹,那马蹄之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惑,没做理会处,但听得这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玉燕和段誉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心中均想:“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个西夏武士闯了进来。段誉一心保护玉燕,飞步上楼。玉燕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段誉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玉燕急道:“怎么办啊?”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姐儿是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么?”那武士砰的一举,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强,破口大骂。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一看,见这对农家青年男女霎时间死于非命,十分难受,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奔将上来,忙将木梯向外一推。木梯本是虚架在楼板之上,被段誉一推之下,向外倒去。那武士轻轻一纵,抢先跃在地下,伸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暗器,扑的一声,那袖箭钉入了他的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手按肩头,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玉燕坐在段誉身后的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左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段誉在大理学那一阳指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听玉燕呼叫,已见那武士的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哪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的“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他大叫一声,向后直摔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立时便即毙命。段誉没想到自己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也自呆了,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著一柄大砍刀护住全身,又蹬著木梯抢了上来。段誉急问:“点他哪里?点他哪里?”玉燕惊道:“啊哟,不好!”   段誉道:“怎么不好?”玉燕道:“他舞刀护住全身穴道,你若出手点他胸口的‘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其间情势何等紧急,玉燕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到了楼头,段誉一心只想维护玉燕周全,也不及多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被砍,右手一伸,运出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之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玉燕和段誉都是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是如此厉害。要知段誉内功深湛,举世已罕有其匹,而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所欠者只是他不会运用而已,得玉燕这么一指点,所发出来的威力,比之枯荣大师、鸠摩智、延庆太子等一流高手,或者尚有过之。   顷刻之间,他以指力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大家聚在楼下商议。玉燕道:“段公子,你将肩头的袖箭拔了去。”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一拔,将袖箭起了出来。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了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著玉燕,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对不起。”玉燕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农,灵机一劲,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将谷子一直堆到头边,只露出了一个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吧。”段誉慢慢侧身,心下暗自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便立即转头相避。正转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鞍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里有敌。”玉燕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袖箭投他。”段誉依言扬手,将那枝袖箭掷了出去。他于发射暗箭一道,那是全然的外行,这枝袖箭掷出去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闪避。只是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太强,将一技小小的袖箭掷得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了一团。   玉燕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相扑的名手,你不用理会,让他扭住你,使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就赢了。”段誉道:“这个容易。”慢慢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涌身一跃,撞破窗格,冲了进来。段誉叫道:“你上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誉胸口。这人身手也真快捷,这一扭之后,跟著便是一举,将段誉的身子举在半空。段誉反手一掌,啪的一声,击在他的脑门之上。那武士本想将段誉往楼板上重重一摔,摔他个半死不活,不料段誉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段誉从来没杀过人,今日为了保护玉燕,举手之间连毙三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是害怕,大声叫道:“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将这个摔角名家的尸身抛了下去。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死了三个之后,尚余一十二人。这十二人中有四个是一品堂的高手,其余八人则是力强身壮的寻常战士。那四名高手两个是汉人,一个是西域人,另一个是西夏人。四个人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是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这四人武功既高,便都不肯轻举妄动,四人聚在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那八个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拨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玉燕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那碾坊的大水轮被溪水推动,不停的转将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环回不休。只听得一个汉人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学识渊博,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的性命,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那个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咱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玉燕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熠,点燃了一把稻秸,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说著将火种一扬一扬,作势要投到稻草堆中。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那水轮硕大无朋,直径几达两丈,段誉一踏上水轮,双手抓住轮上木片,随著轮子的转动,慢慢下降。那汉人正在大呼小叫,命段誉和玉燕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出手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用的是六脉神剑中少阳剑的剑法,原应一袭得手,哪知道他向人偷袭,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须知他内力虽强,只因不懂武功,收发之际,往往要碰一个凑巧,这一次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见是段誉正在向自己指手划脚。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什么邪术,心中也是颇为忌惮,急忙向左跃开一步。段誉又出一招,仍是无声无息,丝毫不见威力。那人喝道:“好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了过来。段誉身子一缩,攀住水轮,便被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发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在水轮的叶子上抓了一个大缺口。玉燕道:“你若再和他相斗,只须绕到他的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他的功夫练不到至阳穴。”段誉喜道:“那好极了!”攀著水轮,又降到碾坊大堂。这一次众人都有了提防,不等段誉双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擒他。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说著斜身侧进,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闪得几闪,已欺到那汉人高手的身后,喝一声:“著!”一指点出,嗤嗤声响,正中他的“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杀了一人,想要再从水轮升到玉燕身旁,却已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执刀拦住了他的退路,从后一刀劈来。段誉叫道:“啊哟,糟糕,鞑子断了我的后路。四面受敌,我命休矣。”向左斜跨,敌人的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个人登时将他团团围住,各人刀剑齐施,其中三名高手更是了得,随便击中他一拳一掌,段誉都是难以活命。他口中大叫:“王姑娘,我跟你来生再见了。段誉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口中大呼小叫,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是巧妙无比。玉燕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要看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石穴铜镜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走了起来。那十一个人飞拳踢脚,挥刀舞剑,竟是没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个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玉燕虽然聪明,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这时段誉不顾自己生死,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玉燕观看,他哪知痴情人也正有痴情之福,他若是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难测,他如存心闪避,定然是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八名西夏武士已是极难抵挡,何况另有三名武学高手?躲得了一个,躲不开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于敌人的行止全不理睬,变成十一个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的步子,每一步都是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见他左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倒是在自己人打自己人,其余十分之一,则是落了空。   要知阿甲、阿乙见到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都是向他招呼,而阿丙、阿丁、阿戊、阿己,兵刃的招数自也是递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乒乒乓乓,叮当呛琅,阿甲、阿乙、阿丙、阿丁……许多人的兵刃都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玉燕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甚是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玉燕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碍,只是咱们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无衣,真是羞也羞死了。我中毒后半点力气也无,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那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细细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那八名西夏武士的功夫分作两派,都源自中原外门的武功,那汉人和西夏好手的家数也瞧了出来,只是那西域人忽尔呆若木鸡、忽尔动如脱兔,倒是捉摸他不定。她正瞧著这西域人的脚法,想从他步伐之中探寻来源,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   原来十一人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玉燕擒住了再说。玉燕吃了一惊,叫声:“啊哟!”段誉抬起头来,见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楼,忙问:“打他哪里?”玉燕道:“抓‘志堂穴’最妙!”段誉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的“志堂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便是一掷,说也凑巧,这一掷之下,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老大一个石杵被水轮带动著一直不停,一杵一杵的击入石臼,臼中的壳粒早已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是如常下击。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击将下来,砰的一声,早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另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往梯上爬去。玉燕叫道:“一般办理。”段誉伸手一抓,便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堂穴”,使劲一掷,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来是有意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的恰到好处,石杵落下时,打在那人的脚上,惨呼之声动人心魄,竟是一时不得便死。段誉呆得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梯级爬了上去。段誉惊道:“使不得,快退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不料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发了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的背心,登时从空中摔下。   那三个高手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种功夫实是闻所未闻。他三人不知段誉这门功夫未曾练到从心所欲的地步,真要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三人越想越怕,都是颇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是心有不甘。三人都是一品堂中的高手,众人联手,竟被一个雏儿莫名其妙的吓退,以后如何做人?   玉燕居高临下,对大堂中的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剩下的虽只七人,然其中三人却是极为了得,尤其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便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头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的‘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段誉道:“很好。”向他冲了过去。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的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见段誉冲到,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不但无法走到他的身后,险险反被他单刀所伤,叫道:“王姑娘,这人好生厉害,我走不到他的背后。”玉燕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咽喉的‘人迎穴’。那个穿青衫之人,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段誉道:“很好!”伸指向他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劲力全无,但那穿青衫的西域人如何知道?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一跃,忽如一头苍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雄浑,已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闭著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西域人身中六洞,但来势不消,啪的一响,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鼓荡,这一掌来势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是伤他不得半分。   玉燕却不知他不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段誉睁眼一看,见那西域高手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情狰狞,一对跟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著他,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找上我来的。”他脚下仍是踏著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却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个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吧。我……我……实在是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教我心中如何过得去?实在是太过残忍。你们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誉输了,求你们高抬贵手。”突然间一转身,忽见门边站著一个西夏武士,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的西夏武士一般无异,只是脸色腊黄、木无表情,就如是一个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个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现?”   他想到这里,心中更是害怕,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的“志堂穴”,向那怪人掷了过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声,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余下的三名西夏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意,一个人走向门边,便去推门。那西夏高手喝道:“干什么?”唰唰唰三刀,向段誉砍去。段誉已无斗志,眼前青光霍霍,那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晃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狠蛮,我可要打你的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你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一咬牙,刀招越来越紧,刀刀不离段誉的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是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那汉人高手最是狡猾,初时见到凶险,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一劲,走到石臼之旁,抓起两把打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双眼掷了过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汉人两把掷出,跟著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声叫道:“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玉燕也知情势十分凶脸,须知段誉在数大高手间安然无损,全仗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厘毫之差,现下大堂中米粉和糠屑飞得烟雾隐腾,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那便极可能打中在段誉身上,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如果众高手一上来便闭起眼睛,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已将段誉砍成十七八块了。   段誉双目被米粉蒙住了,睁不开来,狠命一跃,纵到水轮边上,攀著水轮的叶子,向上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高手乱刀误砍而死。跟著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高手和汉人高手刀剑相交,交手了两个回合,接著“啊”的一声曼长惨叫,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谁一脚踢中要害,身子向门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听著不由得毛骨竦然,全身发抖。他颤声说道:“喂喂,你们只剩下了三个人,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求饶,也就是了。”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一挥,一枚钢镖向他射来。他辨认的方向所在本来甚是准确,但那水轮不停的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著段誉下降,啪的一响,铜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的叶子板上。段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暗青子,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乏力,腾的一声便摔了下来。那汉人高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将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玉燕说过要点他“人迎穴”,但一来是在慌乱之中,二来他虽会辨认穴道,平时却素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出手指去点他“人迎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了他的“气户穴”。这汉人所练的武功与众不同,“气户穴”乃是笑穴,真气一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来,口中却是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那西夏高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无法答话,只是大笑不已。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道:“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呵……”向前一剑,直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夏高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是擒拿的名宿,一撞到段誉身子,反应快极,左手一翻,已扭住了段誉的胸口。他知道段誉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住,正是取胜的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的左腕。段誉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的手劲何等厉害,便如两只铁箍一般,抓住他的左腕和胸肌,却哪里挣扎得脱?那汉人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那便连我也刺死了。”当即拖著段誉,向后退了一步。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在他的后脑,将他打得晕了过去。他人虽晕去,呼吸未绝,仍是哈哈哈的笑个不止,但有气无力,那笑声便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的笑声又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那“哈哈,哈哈”之声,便如是梦中打鼾一般。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左手不住的加劲,要将他扭得呼吸艰难,然后或杀或擒,段誉左手向前乱戳,都是戳在空处。   玉燕见段誉被那西夏高手以擒拿法扭住,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想要上前救援,却是中毒后全身肢体不再听自己使唤,复是举手抬足也十分艰难,更不用说想救人了。又想这大门之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时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性命,我……我跟你们去便是。”   这时段誉心中也是十分的害怕,拼命伸指乱点,其实他若是镇定从事,全身放松,他体内的朱蛤神功自会吸取那西夏高手的内力,时间稍久,便能使敌人功力自散,偏生他在惊恐之中将内力都聚集到右手的五根手指上去,而每一指却又都点到了空处。他只感胸口的压力越来越重,渐渐的喘不过气来,正危急间,忽听嗤嗤数声,那西夏高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慢慢垂了下来,倚著墙壁而死。段誉大奇,板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泊泊流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那西夏高手的后脑背心。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反击在对方背后各处的力道不关痛痒,盖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这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可说损伤不到他分毫,但那“玉枕”、“天柱”两穴却是他的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一撞,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尸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他却忘了门边尚有一人。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怔之下,回过身来,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的“志堂穴”便能杀你,便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决计不能杀你。”那人道:“你有杀我的本领么?”语气之间,十分傲漫。段誉实在不愿再多杀伤。抱拳说道:“在下未必是阁下对手,请你手下留情,饶过我吧。”   那西夏武土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绝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名驰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那还不是当世第一高手么?在下领教你的高招。”他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之别,亦无抑扬顿挫之分,听来十分的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氏,既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那声调就显得十分的别扭了。段誉心道:“听这人的谈吐,倒不是寻常的武人,我还是不要动手的好。”要知他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是逼得他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见是能免则免,于是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指责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茍全性命,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扬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天下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遍,但见大堂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心中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么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段誉垂泪道:“这些人家中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都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派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   第四十五章  力抗强敌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玉燕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敌人又再来玫,咱们及早远离的为是。”段誉道:“是,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那位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的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要说“凌波微步”并非玉燕所授,但转念一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说,只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段誉道:“我不要杀你。”那人道:“你不要杀我,我便杀你。”说著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劲,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只踏出一步,便给刀背在肩头上重重敲上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西夏武士立时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的颈中,段誉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一动不动。   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的师父,瞧他用什么法子来杀我。”说著一收刀,飞起一脚,砰的一下,便将段誉踢出一个跟斗,一头撞在一只木桶上,额角上登时鲜血长流。   玉燕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这么一股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是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逃走。”玉燕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你去拿了这件衫子过来。”段誉道:“是!”伸手取过一件那农家女留下的旧衣。玉燕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个志诚君子,对玉燕又是当地天神一般崇敬,自是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玉燕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是紧紧闭著双眼,连半点光芒也没瞧见,听她讲“扶我起来”,便伸出手去,不料右手伸将出去,一下子便碰到玉燕的脸蛋,只觉手掌中柔腻滑嫩,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玉燕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已羞得双颊通红,这时给他伸掌在自己脸上抚摸,更是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是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哪里的好,生怕碰到她的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玉燕心中紧张。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道:“你怎么不睁眼?”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大堂中嘿嘿冷笑,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段誉一睁眼,见到玉燕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著她,对西夏武士的那几句话,全没听在耳里。玉燕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惶诚恐的扶著她身子,让她坐在一张板凳上。玉燕双手拉著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良久,说道:“他故意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败他。”段誉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玉燕道:“适才他跟你动手,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玉燕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涧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他连使一十四刀,共是一十四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朝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最后飞脚踢了你一个跟斗,那是西夏人摔角的法门。”玉燕一招一招的道来,当真是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著却是一窍不通,瞪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玉燕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是斗他不过的,自己认输了吧。”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是无论如何打你不过的,你肯不肯就此罢休?”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濉,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道:“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咚咚咚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脆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曲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你见了我是否要跪下磕头?”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玉燕听那西夏武士说什么“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不禁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种话?”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个条款你是不答应的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吧,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玉燕瞧了一眼,心下很是难过,道:“你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中曼陀山庄她的家里。”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才女,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吧,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侯也是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这:“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知他不信,一时无法可施,道:“这……这个怎么办?我一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此处,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万死莫赎了。”玉燕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心中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是待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搞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玉燕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见过。‘以彼之这,还施彼身’,你待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待你不客气。”   那人嘿嘿冷笑,道:“姑苏慕容公子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浪得虚名,有什么真实本领?他便是不来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他较量较量。”玉燕摇头道:“你万万不是我表哥的对手,劝你还是及早回归本国的好。再说你要是伤了这位段公子的性命,我也会请我表哥找你报仇。须知段公子本来早可自行脱身,完全是为了助我,这才陷身此处。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晓。”   那西夏武士道:“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玉燕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西除吐蕃、南并大理。”段誉道:“哈,哈,你志向倒是不小。李延宗啊李延宗,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那倒不是难事,但要统一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玉燕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要请姑娘指教。”玉燕道:“当今之世,单是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哪二人?”玉燕泛:“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位昵?”玉燕道:“第二位便是我的表兄,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于慕容复之前,是为公为私?”玉燕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那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是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玉燕沉吟半晌,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是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冷笑道:“眼前虽还不能,但将来你表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玉燕叹了一口气,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大概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会了一门‘凌波微步’,一时之间茍全性命则可,难道靠著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得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么?”玉燕本想说道:“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当然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说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武功天下第一的境界或许未必能够达到,要胜过阁下,却是易如反掌。”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吧,我要杀你了。”玉燕大吃一惊,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胜过了你。”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你之当?要我饶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玉燕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羞耻之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低声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道:“我不知道。”玉燕道:“你最好奋力一试,有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长剑,然后紧紧抱住他,跟他拼个同归于尽。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平妈妈救我之时,便是用这法门。”   原来玉燕见这李延宗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要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教段誉一套武功用来克敌制胜,那是万万不能,但想起那日段誉制服平妈妈,全仗体内有一股吸人真气的劲力,只要能和李延宗肢体相接,这套本事或能奏效,也未可知。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只是这法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笑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深惭愧。他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玉燕听到他说起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之恩,王玉燕决不敢忘。”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的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亲,那时候我妒忌发狂,内心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当下回头向玉燕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上走了下去。玉燕瞧著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好生奇怪,在这当口,居然还笑得出?”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瞧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这就动手吧!”说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李延宗单刀舞动,唰唰唰三刀砍去,用的更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天下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他使的是单刀,倘若真的博学,便是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将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是变幻精奇。李延宗要采用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入圈中,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似魅的跨出了圈外。玉燕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支持下去,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指出去,但那真气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须知他以绝顶难得的奇遇,体内积蓄了当世数大高手的内力,若说要运用自如,他从未学过武功,如何能这般容易?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宗延的刀法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古古怪怪的指力击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这是行使邪术之前的一种法门,心想他各种法门做齐,符咒念完,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心中也不禁暗暗发毛,寻恩:“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只是邪术厉害,我须当在他使邪术之前杀了他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他心思十分机灵,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间回手一掌,击在水轮之上,将木叶子拍下一大片来,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一片木板自是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将大堂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得乱成一团,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大堂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的家生,段誉哪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现在每一步跨出去,总是有物件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哪里还做得到?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是凶险无比,只要慢得一慢,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仍是按照脚法,如平时一般的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了。玉燕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出了大门,自行逃命吧,在这地方跟他相斗,立时有性命之忧。”段誉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居然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么义?她瞧得起我,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如此痴心的妄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蛤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极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蛤蟆与众不同”,实是忍俊不禁,更是纵声大笑,所奇的是,尽管他笑得十分厉害,但脸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感如何诧异,说道:“要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可还差得太远,跟他做徒弟也还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从来没听见过。”段誉道:“他是大理国的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段誉于旁人武功的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的手里,不妨口头上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干生生气,也是好的。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著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段誉一起始就不看他的刀法,便是看了,也不知是好是坏,但王玉燕越看越是心惊:“这人腹中的渊博,几乎可和我并驾齐驱了,更难得是他手上劲力浑厚,内力也足十分充沛,西夏国中居然有这等奇材异能之士,自己偏偏又撞到了他。而身旁又无表哥保护,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跟他瞎缠,运气可算坏极。”眼见段誉身影歪斜,情势甚是狼狈,又不禁生了些怜惜之念,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缠住他,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能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是不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心中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   玉燕叹了口气,心道:“你这人真是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之间便要丧命。”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的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仅是亳发之间。他吓得身子索索发抖,心中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吧。”但心中虽如此想,终究是说不出口来。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然而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不了我,我可不能奉陪了。”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种无聊之人,没的辱没一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自左向右连劈下去。段誉脚步加快,口中也是数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尚自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岂非脸皮甚厚,不识羞耻?”李宗延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和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当真是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终于何时?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的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他是个十分机灵之人,知道段誉对玉燕十分关心,突然间抬起头来,向著阁楼大声喝道:“很好,很好,你们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吃一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玉燕,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横扫一腿,已将他踢倒在地,左足踏住他的胸膛,钢刀架在他的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了他颈中内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你的脑袋。”   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他心中一宽,笑道:“原来你是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跟著又叹道:“可惜,可惜。”李延宗问道:“可惜什么?”段誉道:“你武功了得,本来算得是一条英雄好汉,我段誉死在你的手中,也还值得。哪知道你不能用武功胜我,便行奸使诈,学那卑鄙小人的行迳,段誉岂非死得冤枉?”李延宗道:“我向来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抂,心中不服,到阎罗王面前去告状吧!”   玉燕叫道:“李将军,且慢。”李延宗道:“什么?”玉燕道:“你若是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你表哥杀我么?”玉燕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玉燕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但未必便及得上我的一半,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还不如我。”李延宗心想:“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是出于同一门派,她如何知道我所知道不如她?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他这句话还没问出口,玉燕便说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那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是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仙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名门的刀法?”玉燕道:“正是。我猜你只知道家擅剑、擅用拂尘,殊不如道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李延宗道:“你极自负,如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是一往情深之至了?”   玉燕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什么‘情’字。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突然间唰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著蹄声得得,竞尔骑著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模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是如在梦中。玉燕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欢,又是诧异。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玉燕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玉燕道:“那也未必,他只须杀你之后,跟著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你?”玉燕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神仙,这种西夏心狠手辣的武人,却哪会将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段誉见她脸上忽有娇羞之意,不禁心花怒放,说道:“我拼著性命不要,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是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从他身上掉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段誉拾起一看,只见瓶上写著八个篆字:“红花香雾,嗅之即解。”段誉大喜,道:“是解药,是解药!”拔开瓶塞一闻,一股奇臭难当的臭气,直冲脸际。他头眩欲晕,晃了一晃,这才站定。急忙盖上瓶塞,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玉燕道:“你拿来给我瞧瞧,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是!”拿著瓷瓶走到玉燕身前,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一试么?”玉燕点了点头。段誉手持瓶塞,却不拔开。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倘若这解药当真管用,解了她身上所中之毒,那么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武功之强,胜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随,她去找她的意中人慕容复,我站在一旁,难道眼睁睁的听著他们谈情说爱,看著他们亲热缠绵?难道我段誉真有如此修为,能够心平气和、不动声色?能够脸无不悦之容、口无不平之言?”玉燕见他怔怔不语,笑道:“你在想什么了?拿来给我闻啊,我不怕臭的。”段誉忙道:“是,是!”拔开瓶塞,送到她的鼻边。玉燕用力嗅了两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玉燕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的鼻端,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玉燕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手足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是将手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是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费力,十分艰难。   她欣喜之下,便将瓷瓶从段誉手中接了过来,用力的吸气。她既知这臭气极是灵验,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吸,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她向段誉道:“你走下梯去,我要换衣。”段誉道:“是,是!”快步下楼,瞧著满堂中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他的手下,心下万分的抱歉,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著他,当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道:“我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候躺在这里的,不是老兄而是我了。在下心中实是歉疚之至,将来回到大理,一定请高僧多念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了。”他瞧著那对农家青年男女,又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却何苦多伤无辜?”   王玉燕换罢了衣衫,轻轻走下梯来,虽然兀自脚软,却已行动自如,见段誉对看一干死尸,喃喃自语,笑问:“你在说些什么?”段誉道:“我只觉杀伤了这许多人,心下良深歉疚。”玉燕吟沉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遗解药给我?”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著说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夏武士,居然对玉燕也起爱慕之心,岂不是唐突佳人?这位王姑娘美丽绝伦,爱美之心,尽人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尊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他接口又道:“我……我不知道。”   玉燕道:“公子,此处乃是险地,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哪里去呢?”她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可是处世应变的见识却是半点也无。她甚想去找表哥,但要她亲口这么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段誉虽是书呆子一名,对她的心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到哪里去呢?”他问这句话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头皮说:“我陪你同去。”玉燕玩弄著手中的瓷瓶,险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什么‘红花香雾’之毒,若是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人之手,咱们……咱们……”她本想接下去道:“咱们先去找到我表哥,设法搭救。”哪知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咱们须当即速前去设法相救。”   第四十六章  人中龙凤   王玉燕听他不提即刻去寻慕容复,而要自行去救朱碧双姝,微感失望,但转念又想:“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待得寻到表哥再来相救,只怕已经迟了。”便道:“甚好,咱们去吧。”段誉指著满堂尸首,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的坟上立一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依凭。”玉燕咯的一笑,道:“好吧,你在这里替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来寻你吧。”   段誉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玉燕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是太简慢些了吧?”可是他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上马按缰观看。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段誉下得马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高僧圆寂,火化遗蜕之事,原属寻常。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只盼魂归极乐、永脱烦恼,莫怪莫怪。”噜里噜嗦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上马和王玉燕并骑而去,隐隐听得锣声堂堂、人声喧哗,四邻的众农民都赶著救火来了。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玉燕道:“你这人婆婆妈妈,哪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为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放火,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玉燕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杀人放火之事,再也休提。”   玉燕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看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玉燕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玉燕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玉燕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已成患难之交,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究竟不能随便宣之于口,说道:“这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了。”段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心想:“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道:“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玉燕脸上又是一红,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喜欢,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玉燕的一番情意,全都系在慕容公子身上,段誉虽是不顾性命的救她,她可始终未想到那是出于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意,还道他忠厚老实,天生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慢慢的低下了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暗道:“我爹爹是皇大弟,我是镇南王世子,大理国的皇位,一定是传给我的。我连皇位也不希罕,却希望什么学士宰相?”过了一会,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股,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玉燕并骑而行。玉燕不喜欢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玉燕永不敢忘。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这几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了过去。玉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明白:“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番话说得毫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受。他偷眼暗看玉燕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有一阵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入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玉燕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倘若这一次我向他道歉,以后他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若是传入了表哥的耳中,表哥一定会不高兴的。”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是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玉燕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是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两人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岔路,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两人都是少年人的心情,这两句话一出口,均觉十分有趣,登时便纵声大笑起来,适才阴霾,一扫而空。只是两人于江湖间的习俗,全然的一窍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是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玉燕道:“回到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还在那边,咱们岂不是又去自投罗网?”段誉道:“我想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是走了。这样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要是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了。”玉燕道:“不,不能老是由你身涉险地,咱二人一齐去看,若有凶险,一齐逃走。”   段誉听她愿意和自己有难同当,大是兴奋,笑道:“要打是打不赢,要逃还逃不了吗?”当下两人商量如何相救阿朱,阿碧,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才设法救将出来。说话之间,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段誉和玉燕一齐卞马,将马匹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将那只瓷瓶拿在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足的并肩入林。   杏林中满地泥泞,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与玉燕进得林中,放眼空荡荡地竟无一个人影。玉燕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吧。”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玉燕并肩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玉燕奇道:“是我说错了么?”段誉忙道:“没有。咱们这就到无锡城里去。”玉燕道:“那你为什么好笑?”段誉转开了头,不敢向她正视,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玉燕想想好笑,咯的一声,也笑了出来。这么一来,段誉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一株松树的树干上,悬著一具尸体,乃是一个西夏武士。两人大感诧异,不知那是谁下的手。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有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正是死去不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玉燕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只见大道上两乘马也是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玉燕喜道:“阿朱、阿碧,你们脱险啦!”四个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玉燕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是不是?”玉燕道:“什么乔帮主?你们是蒙乔帮主相救的?”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著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个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一个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都慌了手脚,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玉燕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好手尸体身上,搜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婢子多说。”玉燕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十分焦急,说要去救他们出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对你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是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救他们,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是宁可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姑娘,咱们现下去哪里?”玉燕道:“我和段公子本是商量著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是平平安安,那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玉燕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道:“你们这位公子我是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当下四个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玉燕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咯咯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是呆头呆脑,终于还是保护玉燕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但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只恐更无容身之地,想想又觉索然无味。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在大声号哭,极是悲切。四人纵马上前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最是慈心,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把师父给杀了,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哪里?都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咱们兄弟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著手指东北角处,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给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著桑林后袅袅伸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是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出言再加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那是扑了个空。”阿朱忽然异想天开,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玉燕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玉燕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玉燕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玉燕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见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玉燕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暗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超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是要我扮你表哥?”玉燕粉脸一红,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享得片刻间的温柔滋味,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玉燕道:“我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到这句话,一股凉气,从顶门下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是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是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又有何妨?咱们志在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著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刻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的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佳誉?”   玉燕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玉燕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哪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当下四个人勒转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租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衣买鞋,在船中改装,要知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较北方之牲口尤多。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了一柄折扇,一身长袍都是青色,左手手指上戴上一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只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咱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替他改装已毕,笑对玉燕道:“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玉燕不答,只是痴痴的瞧著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摧神驰,只当是见到了慕容复一般。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加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但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是慕容复,可不是我段誉。”心中一会儿喜欢、一会见著恼,当真是哭笑不得。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和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段兄弟,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既是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去斗斗酒,喝它个十大碗。”段誉道:“大哥,丐帮群豪大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的好。”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著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无奈,道:“好,我先陪你去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乔峰突然间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一揖到地,说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难得的是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又向玉燕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著携著段誉之手,大踏步上了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之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玉燕眼望著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是想:“如果他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著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们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便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之中,步行而前。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著答应。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都是手执长刀,貌相极是威武。阿朱和段誉一看之下,心中打鼓,不由得畏缩起来。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著我,急速逃了出来,否则他们找我此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个字说来声音颤抖,实在也是极为害怕。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急速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那为首的武士虽未听过慕容复之名,却知道乔峰乃是丐帮的帮主,一听之下便吃了一惊,忙抱拳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要知乔峰的威名甚响,连西夏武士也是十分敬仰。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其中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只听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著向段誉抱拳行礼。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诲隅,在下早就企盼见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绉绉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说丝毫没有破绽。赫连铁树又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二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著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著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举心中大跳,心道:“糟糕,糟糕,给他认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著双手叉腰,神态极是倨傲。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癫癫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接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想:“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拜大理段公子为师,还没学到什么拿手本事,那现下最得意的武功,不过是鳄尾鞭和鳄嘴剪而已。”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是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须知这两件兵刃乃是南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是在大理与云中鹤动手,这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哪里料得到木婉清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段誉知道,而眼前这慕容公子却是段誉乔装改扮。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是凶残狠忍,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咱们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他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若是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尊师是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授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的脚法,相信当场无人能会。”   段誉假意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亲眼得见,他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不知如何,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也已学到了尊师的绝技?”南海鳄神将一个脑袋摇得波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既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学得几招。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著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大都没见识过“凌波微步”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武功,只是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是企盼见识见识,各人纷纷聚在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了过来。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晌,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都是不禁骇然,本当齐声喝彩,但大众惊骇之下,竟是连喝彩也忘记了。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全身纵起,犹如一头大鹰般,从空中搏击而下。段誉对他亳不理会,自管自的踏著从石穴中听学到的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斗到狠处,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相似。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窒了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的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扑去,但总是差著这么一点,旁人只瞧得栗栗危惧,手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但段誉却是安如泰山。只要南海鳄神是对准他身子攻去,那便永远碰他不著,但如他也蒙上双眼,乱抓乱捉,段誉可就危险万分了。这道理说来甚浅,但著实不易猜想得透。   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妙极!你能蒙眼快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甫海鳄神是服了你啦。”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前前后后,彩声如春雷般轰响起来。   第四十七章  身世之谜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茶道:“请喝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阿朱道:“在下的属下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一一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一一擒来此间”的话,特别著重,讽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赫连铁树微微一笑,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是名下无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咱们心悦诚服,这才好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形貌举止,还可勉强对付,要我冒充他的身手,这不是立露马脚么?”正要饰词推委,忽觉手脚酸软,想要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雾时的感觉一般无异,不禁大惊:“糟了,我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子之上,知她又已中了毒雾,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的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闻,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一个个都软瘫在椅子之上,动也不动,眼球骨溜溜地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这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香雾,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香雾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是谁?是谁?但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是,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他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的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给咱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阿朱笑道:“我是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一个小瓶,烦你取将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是要的,却不给你用。”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厢房的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中被擒的人众。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劲,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那些西夏人身遍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相同的解药。”吴长老道:“是!”快步到大殿上去搜药。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啪声大作,显然吴长老一面在搜药,一面在打人出气。过不多时,手中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饰华贵的胡虏身上去搜,果然品级高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这些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个人都给他们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我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多谢你相救的大德。”段誉道:“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曲片时,得罪得罪。”丐帮众人听到他自称“复姓慕容”,知道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全冠清尚未闻过解药,身上兀自未能行动,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要知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看来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间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著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了出来。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香雾来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在骂哪一个西夏人啊?”赫连铁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著讥刺咱们么?”段誉和阿朱抬头一看,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著四行字,每一行都是四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害人毒雾,原璧归君。”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但见墨渍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阿朱低声道:“你别忘了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无法辨认这几个字是否出于他的手笔。”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几个字是谁写的?”努兄海不答,只道:“嘿嘿,好厉害的本事,今日咱们见识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他心下暗自担心,不如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当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时,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段誉低声道:“用这毒雾来整治西夏人,正似你家公子平素为人,他却到了何处?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他对慕容公子本来只有一片妒念,这时猜想将西夏众高手一网打尽的手段是慕容复所为,不由得暗生敬意。阿朱见丐帮中群豪一个个的恢复活动,纷纷到大殿上来叙话,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说道:“我另有要事,须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著快步走出殿门,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哪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毒雾。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干的。”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人,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插口,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段誉本来疑心在墙上写字的是慕容复本人,想到他既在邻近,自会即与玉燕相会,心下好生纳闷,这时忽然想到了是李延宗,登时心情舒畅,有说有笑起来。   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一人疾驰而来,段誉眼目明亮,远远便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急忙一拉他的农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自己转过了身子。片刻间乔峰已纵马奔到身前,向段誉和阿朱瞧了一眼。   段誉给阿朱这么一拉,这才醒悟:“咱二人都已改了装,阿朱更是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当乔峰驰近身前时,便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之时,真相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均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此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极是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一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从寺中押将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人物果然是英雄了得,竞尔反败为胜。”丐帮众人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恶贼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得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吴长老最是心直,快嘴说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著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手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的头,那是不成的。”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是什么难事?我相信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手携手的进来替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说出不识慕容公子的话来?”吴长老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忽然有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插口逍:“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口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了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如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他有什么办法,一时却说不上来。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好乔峰,好乔峰,枉你是丐帮的一帮之主,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各位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齐声说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彩,说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是假的?”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给他说得啼笑皆非,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个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也说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是不快,又感不安。   乔峰虽是精明能干,却哪能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一转念间,心想这中间定是隐伏著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奚长老等都是直性之人,决计不会做什么卑鄙事情,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是大为惊诧。有人猜他是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至神智错乱;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认识慕容其人;复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各各不同,脸上便有惋惜、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不同的神气。乔峰长叹一声,道:“各位既是安然无恙,乔峰就此别过。”说著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捧?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极是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那马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抚爱有加,及后入少林寺学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是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之中却是天地间掀起风波,以往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成为一个卖国害民,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任由那马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手下杀了不少契丹高手,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要是我父母确实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害父杀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他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须得查个明白才是。”   他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能够担当大事之人,如何行事既是盘算已定,心下便不再烦恼。只是他从前以丐帮之主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他被逐出丐帮,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得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化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迳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色,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若上少林,便成轰动武林的大事,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是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之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是不禁惴惴。   他的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的那棵大枣树底下,放著一顶草笠,一把茶壶。那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心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忠厚,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是不舍得丢掉。”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乔三槐总是携看他的小手,一共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我幼时这番养育之恩,自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到底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起来:“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但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伸手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是他离家时的模样,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是不听见答应,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的道:“都到哪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是横卧在地,动也不动。乔峰一纵入内,先将母亲扶起,但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情形也是一般无异。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著父亲的尸体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他母亲尸首,也是这般。   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乃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之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显然下手之人心思周密,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是悲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数声,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僧人。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的家中,授艺之事,连他父母也是不知,因此对少林寺中的僧人均不相识。   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是难以收泪。但见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十余年中的养育之恩,那也是非同小可,如何竟敢如此毒辣,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亲手杀了你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著这么一大截。”说著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劲,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身子轻飘飘的飞出丈许,果见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空。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的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再强,却又怎地?你要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之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也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槐夫妇,哼哼,这丑事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悲痛之下,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却也发作不出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中的高僧么?”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看三槐夫妇一生忠厚,却落此渗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乔峰心想:“他们既是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适才听得那高身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似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那高身材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举,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咱们。”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的爹娘,实是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想为了得知真相,若不展露一手将他们制住,那就永远弄不明白,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著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乔峰练过少林派的武功,与这四名僧人虽不相识,但他们武功的基本家法,却是娴熟于胸,接连拍出四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   他说道:“得罪了,请问这位大师,你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师父?”那僧人怒道:“嘿嘿,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想去施毒手加害。咱们少林弟子是何等样人,岂受你这契丹贱狗逼供?你再使厉害十倍的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一个字来。”乔峰心下暗叹:“这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会当是盘问口供。”于是伸出手去,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人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高高矮矮的站著十余名少林寺的僧人,各人手中或持禅杖、或持戒刀,没一个人不是手有兵器。他一瞥之下,但见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的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的四道目光都如电光般炯炯射入,一见便知是内功极其深湛。乔峰虽是不惧,但知道这十多名僧人的武功比之适才四僧,那是高得太多,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应变决疑,极是迅速,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人齐声惊呼,有五六人同时抢了上去,刚到门边,只觉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一挡,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五六人均被门内拍出的掌力逼得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几个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各人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隔了好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一招“双龙入涧”,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哪里有乔峰的人影?   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监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的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而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竟会走得不知去向,已是极为难能,而他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不信他在这一刹那间便能去远,认定他是躲在什么地方,当下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处处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提气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哪里有什么踪迹可寻?殊不知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暗祷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一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心活祭。”想起此次归家,只是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纬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乔峰想到此处,忍不住又是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他自幼硬气,极少哭泣,成人后更是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这才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灾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什么凶险。”在坟前哭拜之时,脑海中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间如此凑巧,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中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是了,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手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的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年僧人,更是各有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奔跑虽快,却尽拣荒僻的小径,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听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乔峰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的敌人并非单只武功高强,心计之深,自己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但并未防备有这凶手要来加害玄苦大师,若是有人要出手偷袭,极易遭其暗算。乔峰何尝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境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人毒手,并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现,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那当真是百词莫辩了。他此刻若是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他担心玄苦大师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甘冒大险,那是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到底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高高低低散在山坟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无执掌职司,也不是达摩堂的前辈高僧,“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   第四十八章  人生奇变   乔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去寻玄苦大师是要不利于他,只怕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此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他一时彷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到窗外听听,盼望能得到什么线索。仗看身手矫捷,他身子虽是长大魁伟,但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一路如此听去,待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本寺方丈集人商议要事,我师父想来也一定要去!我跟著此人上‘证道院’去,便能见到我师父了。”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乔峰心想方丈既要请到这老年僧人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家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著他的影子,远远跟随。眼见他越走越西,直走到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了门,才绕著圈子走到那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他心中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但随即转念又想:“唉,想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是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的羞耻侮辱?”   只听得前面门外脚步声响,先后又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一共有十余人,都群集一间堂中。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的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入耳,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别要听人私秘的为是。师父若在堂中,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著,待会儿集议已毕,一一散出,我便可设法私下和他相见,禀明一切。”正想跟步走开,忽听得堂中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只是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个人的声音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禅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一侧耳细听,果然在众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著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听到“玄苦师弟”这四个字,心下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玄苦。想那佛家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小弟勉力脱此八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义,小弟力求解脱,愿师兄和众位师弟、师侄助我。”乔峰听他说话声音十分平静,中气充沛,显然这十余年中师父的内力修为也是大有精进,不禁暗暗为他欢喜。只是他听说的这一番话,都是佛家的言语,到底是何意义,乔峰一时也弄不明白。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说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广德……”   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事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却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乔峰心道:“这事又牵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颇闻道路传言,少林派玄悲大师之圆寂乃是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多增罪孽,让师兄和众位师弟、师侄为我操心。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他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著,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此刻想静坐片刻,默想忏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这十八位僧人都是身披大红袈裟,双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极是庄严。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听如此,竟似有‘天耳通’的神通。”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之中,充满了喜悦之意。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著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间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极大的怜悯惋惜。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也是惊讶之极,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宇,便不说话了。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哪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只见他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的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时,但觉一片冰冷,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自是吓得目瞪口呆,脑海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可是却又不敢去检视他的身子。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迳?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他中气充沛,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是雄浑,却是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的居室,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合十问道:“施主何人?”他关心玄苦安危,不等乔峰回答,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进来,垂首低头,诵念经文。乔峰最后进屋,双膝跪地,暗暗祷祝:“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终于还是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深仇,又深一层。”玄慈念经已毕,打量乔峰,又间:“施主是谁?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乔峰道:“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到乔峰的名字,吃了一惊,道:“施主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么?”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我不是丐帮的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由。”说道:“正是。”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明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授业恩师,弟子得知……”第二句话还没接下去,玄慈方丈便拦住话头,道:“什么?玄苦师弟是你的授业师父?施主难道是少林弟子,那……那太奇怪了。”要知乔峰名满天下,武林中谁都知道他是汪帮主的嫡传弟子,他的武功与少林派绝不相干,这时他自称为少林弟子,玄慈大师几乎要斥为“荒唐”,只是尊重他的身份,这才将“荒唐”二字,改为“奇怪”。乔峰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著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咱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他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八苦,‘怨憎会’乃是其中一苦,既是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计不说。”乔峰恍然而悟:“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虎目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人,千刀万剐,替师父报仇,想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子极矮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传来见,多有失礼,还恳请诸位师父见谅。弟子与少林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要知他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看见,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是大有关连。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双手捧著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匆匆进来,向著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原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本寺灵效之极的疗伤圣药“九转金刚汤”,送来给师父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然身死。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在地下,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师父的便是他!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是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是这般穿著灰布直缀,方的脸,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师父,你打他,你打他。”乔峰突然之间,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意图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股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   乔峰再想到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是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不知敌人是谁,待见到我时,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是不会细想:倘若当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呆呆的瞪目而视,不如他何以竟在此处。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说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突然间对著玄苦拜伏在地,说道:“师父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拜祝已毕,突然闻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的两盏油灯应声而灭,堂中登时漆黑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早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一掌拍出,击在守律僧的背心,这一掌全是阳刚之力,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   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到底害死玄苦大师所为何来,中间蕴藏著什么大阴谋。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中第一流的好手。是少林寺的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   各人的擒拿手法并不相间,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爪功、金握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的身上。   这些高僧的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认穴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便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各处要穴上著了各种各样的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竟不落地。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身在本寺,又均是大有身份职司之人,身边自不会携带火种。然这些人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甚是了得,一察觉情势不对,当即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处,别说乔峰是一条长大汉子,他便是化身为一只麻雀,只怕也难以逃脱。   不多时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须知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说不定乘乱另有图谋,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则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   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青蛇、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著没将土地挖翻,哪里找得著乔峰?各人都是暗暗称奇。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殿”去用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   少林寺高手群集,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个人在江湖上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擒拿,连他如何逃走也是摸不著半点头脑。   到底乔峰躲在何处?说穿了却是毫不稀奇,原来乔峰料到群僧不见自己,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著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将身子紧贴于床板之下。   虽然也有人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于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从床底悄悄钻将出来,轻推板门,一闪便到了树后,那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   乔峰外貌豪迈,内心却甚是精细,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是何等样人物,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   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处山径。本来他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再想拦截,那是大大的不易,但他极不欲与少林僧众劲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   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至于自己失败,那更是不堪设想了。他略一盘算,心想最稳妥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著身子,在树木遮掩下闪跃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著两僧。   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劲,黑暗中绝难发觉,只是乔峰眼光尖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戎刀上的闪光。   他心道:“好险!我刚若是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他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一个“守抹侍兔”之策倒是十分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便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伸指弹出。他这弹指的劲道使得甚是巧妙,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却是破空之声甚厉,击在一株树的树干上,啪的一响,发出异声。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树扑去。   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身形飞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内,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著“菩提院”三字。   他知道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的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真是罕见。   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突,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一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风,屏风上装著一面极大的铜镜,擦得晶光铮亮,镜中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著一首禅偈道:“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乔峰一笑回首,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重力的东西撞了一下,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但到底是什么事,却又难以明白。他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看到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没见过这般大的铜镜,怎能如此清晰的见到我的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   乔峰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著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那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在一个蒲团之上。   乔峰从佛像后窥看,见那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只听左首第一人说道:“师父有命,看守检点菩提院经书,以防敌人偷盗。”   那僧人说了这句话,其余的僧人寂然无语。   乔峰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若是武功平平,那便不致发见,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我且静候片刻再说。”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叫咱们来看守什么?”   左首的僧人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   左首的僧人受激,道:“我怎么不知道?‘身如拂尘’……”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不言。   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身如拂尘’?”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智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问你自己师父吧。”   那名叫智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著便站起身来。他自右首走向左边的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的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右脚一起,便踢中了那僧人后心的“悬枢穴”。   那悬枢穴是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人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被智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   这智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息,踢了那人穴道后,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时之间,连踢了三僧。   乔峰在佛像之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自起内阋。只见那智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踢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咯咯有声。   左首那僧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一瞥眼见到智清一足将他身右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智清,你干什么?”   智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张望,智清飞起一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脚出足极快,本来非踢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的方位时刻,照得清清楚楚,那僧闪起斜身一避,反手还了一掌,叫道:“你反了么?”智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上中了一拳,跟著又给踩了一脚。乔峰见智清的招数以阴柔险狠见长,殊非少林派的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智清跨步上前,一拳举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智清打倒了五僧,即行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铜镜旁那二十个偈文中的第一个“身”字上揿了一揿。乔峰从铜镜之中,见他脸有喜色,跟著又在第七个“如”字上揿了一下。   乔峰心想:“那僧人说什么秘密是‘身如拂尘’,那么他跟著要掀‘拂’字和‘尘’字了。”   果然智清伸出手指,先在“拂”字上一揿,又在“尘”字上一揿。他手指未离“尘”字,只听得轧轧声响,那面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左首第一僧被智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那时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寺东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这许多和尚赶来,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智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急于逃走。只见智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了菩提院的院门。   智清脸现失望之色,正想离开,忽然想起一事,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叫道:“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的包裹,揣在怀里,便想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   第四十九章  著著争先   智清四面一望,当即从菩提院的前门中奔了出去。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敌人的左腕脉门,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内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全然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再凝目瞧他面貌。这时殿上只点著几盏油灯,并不十分明亮。但乔峰目光锐利,一瞥间,见到此人就是智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是这位菩萨身形最是肥大之故。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著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那就不合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他心中寻思,手上仍是拿住智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智清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了七八个和尚进来,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   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智光、智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乔峰只觉得智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心中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智光、智渊他们未醒。这智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无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他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智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以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原来是方丈玄慈和各院的首座到了。龙树院首座玄寂伸出手掌,将智光、智渊等五僧拍醒,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智光道:“不是乔峰,是……”正要说是智清,突然间扑向玄慈方丈身旁一僧,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僧衣,骂道:“好,好!你为什么忽下毒手?”乔峰想从佛像后窥看他在骂谁,却无法看到,又不敢太过伸头出去,殿上有这许多人,稍不小心便会给人发见。   只听得一人惊叫起来:“智光师兄,你拉我干什么?”智光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智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只听玄寂大师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智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脸上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智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智清僧全然一样,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中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著,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智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是无人对他起疑。”只听得智光将智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智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   智光讲述之时,智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玄慈方丈脸上一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待智光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智清无疑?”智光和智渊等齐声说道:“禀告方丈,咱们和智清无冤无仇,怎敢诬陷于他?”玄慈叹了口气,道:“此事中间定有别情。这两个时辰之中,智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玄难道:“我也瞧见智清陪著方丈师兄,怎会又到菩提院来盗经?”玄寂问道:“智光,那智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智光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智清和我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但见智光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智光道:“他……他的功夫阴险得紧,弟子几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的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对手,玩弄玄虚,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实是难以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加紧搜查,一面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加难以收拾。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阐宏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佛典,倘是佛门弟子得了去,能够念诵钻研,自然颇有禆益。若是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那是罪过难过。各位师弟师侄,请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群僧听方丈如此吩咐,一一散去,只有智光、智渊等,还是对著智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智光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智清并肩而出。   群僧一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三个师兄弟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之上,玄慈突然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个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从三个不同方位一齐向乔峰出掌拍来。乔峰全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发见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位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这少林寺三位高僧的合击,确是非同小可,百忙中一察掌力来路,只觉上边、后面、下边以及左右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若是硬闯,非用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一掌向身前拍出,喀喇喇声音大响,那尊佛像已被他连座推倒。乔峰更不怠慢,顺手提著智清,纵身而前,只觉背上掌风凌厉,有人以少林绝技金刚掌拍来,这一掌只要中得实了,那是非五脏齐碎不可。乔峰是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一手向身前的那面大铜镜抓去。他神力惊人,一抓之下,那铜镜应手而起,回臂转腕,将钢镜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金刚掌,打在铜镜之上,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   他借著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这吸气之声大不寻常。乔峰见识既高,江朋上阅历又是极富,一听这怪异的吸气之声,知道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的武功,自己虽是不惧,却也无谓和他以功力相拼,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而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斜斜而来,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神举不是击向他的背心,却是对准了智清的后心而发。乔峰和智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照顾的念头,铜镜一推,已护住了智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有若破锣,原来已被那老僧一记劈空拳打碎。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著智清跃向屋顶,只觉智清身子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下暗自庆幸,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毁佛,且请吃我一掌。”他不疾不徐的说了这几句话,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慈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乔峰抛去破碎的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虽是声音极为轻微,但玄慈和乔峰均后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间只觉全身乏力,脱手将智清放下。但他内力精深,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慈第二掌又再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智清,飞身上屋而去。只听得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极是惊异。要知玄慈方丈适才所出那一掌,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层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根本用不著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及。不料乔峰接了这招“一拍两散”,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玄难和玄寂自是大为讶异不止。玄慈叹道:“此人武功,决不在你我之下,为祸江湖,今后武林中隐忧非小。”玄寂道:“现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的出神。   乔峰临去回头向三僧一瞥,只见地下那面铜镜已披玄寂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每一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心头又是没来由的一怔,自己也是不胜之奇:“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但其时急于逃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是熟悉,几乎闭了眼睛也找得到每一条小径山路。他窜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将智清放下地来,喝道:“你自己走吧!可趁早别安逃走的念头。”不料那智清双足一著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倒是一怔,伸手去一探他的鼻息,只觉呼吸极是微弱,若有若无,再去搭他脉搏时,也是跳动得极慢极慢,看来立刻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著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探他心跳如何,突然大吃一惊,只觉著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越来越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从怀中取出火折一晃,去照智清的脸时,只见他腮边一点点的都是青色须根,喉头也有喉结,显然是个男人。这一来乔峰可更加胡涂了,伸手一摸他的光头,那也是全无虚假。他是个豪迈豁达之人,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著智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道:“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检验了?”智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当即伸出右掌,抵在智清的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智清体内,原来适才乔峰和玄慈方丈对了一掌,玄慈那“一拍两散”的掌力实是非同小可,乔峰其时左手之中提著智清,这掌力传到智清身上,竟令他身受重伤。乔峰以真气输入他的体内,初时只盼暂时保住他的性命,然后徐寻解药解毒。不料他这浑厚充沛的内力,恰正是智清所受重伤的对症良药,真气源源灌入,智清便如一盏油尽的枯灯中添上了新油,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当下双手将智清横抱在臂弯之中,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这时又觉智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是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右足的僧鞋,一捏他的脚板,只觉著手极是坚硬,显然不是生人的肌肤。他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脚,再去摸智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直奔出一个多时辰,估量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东方也现出白色,天已黎明,乔峰抱著智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林之中,见一条清溪缓缓绕著花树流过,于是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智清的脸上,再用他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他脸上的肌肉一块块的落将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肌肤烂成这般模样?”再凝目细看时,只见他脸上的烂肉之后,露出如象牙、如美玉般光滑晶莹的肌肤来。智清被乔峰抱著疾走,本已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激,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实在身子太过衰弱,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乔峰见他脸上花纹斑烂,凹凹凸凸,瞧不清他的真貌,于是将他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他脸上用力擦洗几下,只见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少女的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原来乔装智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浆糊堆肿了面颊,竟连与智清日常见面的智光、智渊等人也认不出来。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更想解释何以混入少林寺中,但身上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心中一急,又晕了过去。   乔峰初时抱著智清行走之时,心中怀著极大敌意,认定此人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所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乃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种种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倘若智清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于他。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然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未,当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刚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但并不知阿朱精于易容、阿碧擅于音律,倘若换作段誉,那便早就猜到了。   他见阿朱复又昏晕,忙再以真力助她疗伤,这时已看清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不由得暗自歉疚:“她所以被玄慈方丈的掌力所伤,是因被我擒在手中之故,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不免也是青眼有加。   乔峰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是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冒犯勿怪。”说著伸手抄起她的身子,快步向北而行。不久天便大亮,他将阿朱僧袍的衣袖拉将过来,遮住她脸,以免行人见到他怀抱少女而行,大惊小怪。   又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早市买卖,甚是热闹。乔峰一问途人,知道这镇叫做许家集,是附近粮食、棉麻、牛皮等物的集收之地。他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将阿朱安顿好了。客店的店伴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形迹颇为可疑,但见乔峰凛然生威,却又不敢多问。乔峰身边并无银两,皱起了眉头发愁,阿朱有气没力的道:“我怀里有金钏金锁片……”乔峰道:“很好,你取出来,我去兑换。”阿朱右手动了一劲,却无力气。乔峰以事在紧急,便伸手在她怀中取了出来。只见那金钏和金锁片打造得都是十分精致。锁片上还镌著十个字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乔峰微微一笑,心想:“这多半是她十周岁时父母或者伯叔给她的饰物,兑掉了可惜。”于是将那锁片放在她枕头之下,拿了那金钏上街去兑了十八两五钱银子,请了位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她的脉膊,不住摇头,沉思半晌,药方不肯开,医金也不肯收,连称:“可惜,可惜!对不住,对不住。”夺门而走。原来他察觉阿朱脉息似断线,不但病入膏肓,而且转眼便死,生怕自己迟走得一步,她当场咽气,那便受她连累。   乔峰吃了一惊,又去另行请了一个医生。这一次那医生药方倒是开了,但说明“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是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那药方,上面写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连寻常肚痛也治不好的温和药物。他也不去买药,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的体内。顷刻之间,阿朱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亏你救我,若是落在那些贼秃手中,那可要了我的命啦。”乔峰听她说话的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说王姑娘的事。哪知道我好好的进寺去,守山门的和尚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偏要进去,瞧他有什么法子?”乔峰微微一笑,道:“诗儿满十岁,越来越顽皮。这是谁给你的?”阿朱道:“是我爹给的。”提到她爹爹,脸上便现出难过的神色。乔峰心想大概她爹爹已经过世了,当下便不再问此事,说道:“你改装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可并不知道你是女子。最好你进来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阿朱从床上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大好了,我便男装进去,再大摇大摆的女装出来,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突然之间,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的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探一探,似觉呼吸全然停了。   乔峰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的“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的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著了,乔大爷,真是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口中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他酒量之宏,可说天下无双,但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乔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才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的身体,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阿朱见她沉吟不语,脸有忧色,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已猜到了实情,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医生说难以医治,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有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一点力气也无。”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感觉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著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是个年纪幼小的少女,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说:“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我在这里不理我。”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一位身遭危难的朋友,见死不救?”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变鬼不会?”乔峰知道自己适才“见死不救”这四个字说错了,柔声说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的。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心中早已料到,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笑道:“很好,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怀。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行啊,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著,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儿,我便睡熟啦。”乔峰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那可不容易。”阿朱道:“我妈妈早死啦。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一个大男子汉,开口唱什么歌儿的,那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可是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那倒好像是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了口气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有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应。”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想头。他是个极精明之人,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就不答应。”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小白兔也好,狼外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很是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中,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之间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蛮夷?是汉人?身世未明,却又负上了叛逆弑上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厅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之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赌钱、喧哗叫嚷,酒酣耳熟之余,便纵论军国大事,月旦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小白兔狼外婆的,那不是太笑话了么?   然而一瞥眼间,只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到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胡谄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只不过恐怕你会觉得不好听。”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口中是答应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是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的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被人家缚在了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是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乔峰沉吟道:“嗯,要不是书上写著的,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爸爸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经很高大,能帮著爸爸到山中去砍柴。有一天,爸爸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爸爸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四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市集上去出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八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答应。妈妈跪下地来,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那妈妈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那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撕破了一条长缝。   “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三两银子。”   第五十章  当世神医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是太可恶了。”乔峰仰头瞧著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他妈妈受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向大门之外。那妈妈生怕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忙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那孩子的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那妈妈是怕事之人,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看见摊子上放著好几把宰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头、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到得家中,那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丈夫听,生怕丈夫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八钱银子取出来交给丈夫,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那妈妈又心惊又奇怪,出去找儿子来问,只见那孩子拿看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著,妈妈问他:‘这把刀是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厚背薄刃的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四五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那妈妈叹了口气,道:‘孩子,爹爹妈妈很穷,平日没钱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是委屈了你。你既然买了把刀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著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八钱银子,是你拿去买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他爹爹妈妈从来不动手打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天下的父母亲对待儿子,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是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而客气。”他心中这样想,口里自言自语的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奇怪?”阿朱道:“什么奇怪啊?”她说到最后那两个字时,已是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下又伸掌抵在她的背心,以内力送入她的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灭一次,武学中人那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东西。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知她意思是要说:“总不能永远守在我的身边,这般助我茍延残喘。”便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乔峰道:“嗯,我是说溜了嘴。那妈妈见他不认,也不再说话,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他爹爹说话,说他偷偷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说道:‘这孩子跟著咱们,从来没有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是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他爹爹和颜悦色的摸著他头,道:‘一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八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他爹爹一句话也不提,甚至于,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乔峰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经很懂事,心中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他爹爹道:‘爹爹,我没有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他爹爹道:‘你妈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要辩白,却是无从辩起。那孩子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可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说什么也睡不著,又听得他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丈夫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那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市集上去,到了那大夫的门外。那大夫的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那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那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那小孩推开了房门……”阿朱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严重,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是谁?’小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那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居然一刀将那大夫刺死了?”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那孩子惨了。   “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后门都紧紧闭著,谁也想不出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疑心这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大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那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阿朱道:“你说是许家集?那大夫………便是在这镇上的么?”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阿朱叹了口气,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此。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当真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的孩子,怎么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又轻轻叹息一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说道:“乔……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心中已猜到乔峰所说故事中的孩子,便是他自己,乔峰道:“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是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乱八道,你不必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概,杀了他也不稀奇。”乔峰双手抱头,道:“那也不单单是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为,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八钱银子,一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人家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椿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他还无法肯定,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堆在他的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乔峰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去,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著他们是委屈了我?如果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那么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此说来,我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了。想必交托寄养主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一直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个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是汪帮主了。他与父母之间的情形与常人大异,他生性精明,早该察觉,只是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的性子特别温和慈祥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在证实自己乃是契丹夷种。   阿朱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一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猪狗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加何能够相比?”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听他这般问起,怔了一怔,道:“你别胡思乱想,那是决计不会的。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伙儿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乔峰嘿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种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所,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便盘膝坐在阿朱塌畔的椅上,缓缓的吐纳运气,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良久,乔峰运功已毕,生怕阿朱的内息又接不上来,正想伸手去探她脉搏,忽听得西北角上的高处传来咯咯两声轻响。乔峰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听便知有武林中人从一间屋顶跃到了另一间屋顶。跟著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只是那两下响声更加轻微,显然来者的轻功更高。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看来多半是冲著自己而为。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那房门本是半掩,他呼一口气,偏著身子从房门里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他刚站定,忽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那两人先后跃下,走进了房中。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的向望天,早就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著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正想回房,忽听得向望天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撤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盛大哥,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心下又惊又喜,“怎么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是远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星了。”原来薛神医是当世诸名医中第一圣手,“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下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很了得,他最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他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惠,自然传授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那快刀祁六的声音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暗暗点头,心道:“怪道这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贫,颇具侠名,当年我出任丐帮帮主的典礼,他也曾参与。”他既知向望天、祁六、鲍千灵三人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朋友,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便去拜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他正要回房,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天心境很是不好,提不起做买卖的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父的恶行,更是气愤。”说著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父”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了。”向望天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里想得到竟会干出这种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的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初时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说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极为隐秘,本来连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也不知道。后来乔峰自己这么说,丐帮中人又传话出来,大家才知道这前因后果。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得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乔峰站在窗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侠盗鲍千灵跟我算得交情不差,他为人又是慷慨磊落。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沸沸扬扬,说得不堪之极了。唉,我乔某遭此不白奇冤,那又何必费神去力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一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天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就是为了对付乔峰。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只要听到江湖上有何不平之事,他是非伸手管个明白不可。何况他和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殊非泛泛。”鲍千灵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某行恶之外,并无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而谈。”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上一晚话,也不过是将自己加油添酱的臭骂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她心下担忧,怕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并没受伤,是不是?”乔峰自从踏入江湖以来,只有受朋友敬重、受敌人惧怕,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的受人轻贱卑视,他听得阿朱问他是否受伤,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侮辱我乔某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能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阿朱瞧著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不禁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个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是这么的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是那么的温文潇洒,像一头凤凰那样。乔峰心意已决,反而放心安睡。阿朱瞧著黯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只听得他发出轻轻的鼾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著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心中忽地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取出银子,命店伙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著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说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鲍千灵和向望天、祁六三人还没起身,听得乔峰的叫声,都是一惊,一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摸剑的摸剑。三人将兵刃拿在手中,登时一齐呆了,只见兵刃之上都贴著—张小小的白纸,上面写著“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对望了一眼,心下骇然,知道在睡梦之中,不知不觉的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是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作“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深夜中著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的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种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九死一生,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便真的无法逃生,只好将一条性命交在他的手中了。   乔峰抱拳说道:“当日洞庭湖中一别,匆匆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道:“茍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撤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齐同往如何?”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撤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不敢忘了大德。”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究是寡不敌众。”虽是心下惴惴,但想毕竟还是将他引到英雄宴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在此去东北七十里处的聚贤庄上。乔兄肯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乔峰淡淡一笑,道:“乔某拜领鲍兄盛情。英雄之宴既是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那聚贤庄的路径,小弟倒还识得。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要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天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在下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的大驾。”   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三人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恐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而祁六和向望天也均是阅历既富、见闻亦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东推西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独闯英雄宴是为了何事。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望天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的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装满了人,装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越来越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临时所邀,但接到请帖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传一个,一日一夜之间,帖子竟也已传得极远。   只是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主要都是河南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内。少林寺本已发出帖子,邀请天下英雄,一共商讨对付慕容复的法子,但约定的会期尚有二十余日,大部份英雄尚在途中。即如段誉之父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所率领的一起英杰,便尚未到达少林寺,但终究已有不少的英雄好汉,性子急些,提早来到河南,或拜会朋友,或游赏山水,这些人便收到了聚贤庄游氏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邀请的帖子。游氏二雄游骥、游驹二人名头虽响,终究是退隐已久,近年来少与武林人士来往,但那薛神医可实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须知武林之士尽管自负武功了得,却也很少有人自信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天下无敌,那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果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那就是自己多长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旁人收到帖子,还不过是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录。人人心中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万一有何三长两短,他决不能袖手不理。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何得没有三长两短?鲍千灵、祁六、向望天三人到得聚贤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是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有些是在后厅用饭,有些在后面园中闲游谈话,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大都总是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著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便算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钉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游驹引著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那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贤兄,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道:“薛老爷子见招,鲍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那更是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鲍千灵道:“吃点心慢慢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发的英雄帖中,有没乔峰在内?”薛神医等听到乔峰两字,均是脸上微微变色,游骥便问:“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更是群相耸动,大厅上数十个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十分的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是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都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薛神医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筋斗。”向望天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为人机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写著“乔峰拜上”四字的纸条,仍是贴在鞭上,他将鞭子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著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不漏、一字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天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却是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灭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巨。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至此处这英雄大宴中来?”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是不可不防。常言道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金大鹏和黑白剑史安、怒江王秦元尊等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其中有些并未接到薛神医的请帖,自恃颇有赴英雄宴的资望,也就不请自至。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是大为愤怒。忽然知客的管家匆匆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众人都是一凛。向望天道:“丐帮人众大举前来,果然是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反脸成仇。”向望天道:“故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的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若是去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却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是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的。”薛神医和游氏双雄亲自迎出庄去。只见丐帮的首脑人物共有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甚事?”游老二游骥为人仔细,低声嘱咐得力门徒,在聚贤庄四周查察,且看丐帮是否尚有大批后援窥伺在外。群雄与徐长老等略行寒喧,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是脸有忧色,显是担著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说道:“薛兄、游家的两位老弟,今日聚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群雄听他将乔峰称之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均是大为宽心。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的大幸。咱们扑杀此獠,务须得到贵帮诸位长老的首肯,否则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按理说,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乔峰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小恩小惠,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丐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忘公义。古人大义灭亲,何况他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彩。游骥接著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之事,诸长老都是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若是真的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向望天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自己却高飞远走,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一拍桌子,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天给他骂得满脸通红,道:“你是要为乔峰来出头,是不是?我向某第一个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吴长老在途中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他生平对乔峰最是佩服,这时满肚子怨气怒火不如向谁发作才好……   第五十一章  登门求治   吴长老的兄长为契丹人所杀,生平恨契丹入骨,忽然间听说自己最敬爱的乔帮主居然是契丹人,懊丧之情,自是难以形容。这时这向望天还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可说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便纵到了大厅前的庭院之中,大声说道:“乔峰是契丹的狗种,还是我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拼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哩啰嗦,来来来,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向望天险上铁青,唰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刃锋便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心中不禁一怔。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宾客,冲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是好得很啊,真要好好的顾全一下才是啊!”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将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谁。丐帮群豪给人冷言冷语的讥刺了几句,都是十分恼怒,只是找不到认头之人,实在是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豪客做惯了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喝叫,有的更是连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薛神医眉头一皱,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人丛中忽然又有那冷冷的声音发出:“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人来卧底,待会是有一场好戏瞧了。”吴长老等一听这几句话,更加恼怒,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呼喝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之声,只有更添厅上的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神色甚是惊骇和诧异。游骥在薛神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脸色也登时转色。这样一个传一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了点头,又向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二僧对望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群豪心中都是怦怦而跳,虽然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乔峰若有什么异动,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将他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是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的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之前。那骡车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实在忒也无礼。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的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的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有谁。群豪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看那赶车的大汉,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一跃下车,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著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是礼貌周全,薛神医等越是防他安排有什么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挥,他门下的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增强大门前后的守御,一来防备乔峰的帮手冲入,二来可以阻挡乔峰逃走,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要在下效劳?”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位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看什么古怪,待见车中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都是大为诧异。又听得乔峰说相求治伤,更是惊讶。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天人共愤之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薛神医上上下下的打量阿朱,见她形貌虽是清秀,却也不是特异的美丽,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计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是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薛神医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一个壮健粗犷、一个清秀纤小,身上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自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阿朱,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单名一个‘诗’。只因我性喜穿红色衣衫,所以公子叫我阿朱。”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初知。”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她不是深交了?”乔峰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丫鬟,多少有些瓜葛。”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的推爱?”乔峰摇头道:“那位朋友也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看来他又是借此为由,行使什么阴谋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作下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未必肯公然撒谎骗人。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真气鼓荡,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说道:“若不是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这位姑娘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金刚掌力之下了。”   他一说了这两句话,大厅上众英摊又都是群相耸动,其中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心想:“方丈师兄几时以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金刚掌,只怕不是出于敝师兄之手。”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师兄弟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般若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撼,须知这门掌法,少林派之中,往往要隔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够练成。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圣寺数百僧众,竟无一僧能够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般若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是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玄难却道:“这中间定有什么古怪,想我师兄乃有德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群雄齐声称是,都道:“这中间定有什么玄虚。”大多数人均是向乔峰怒目而视,意思很是明白,倘若有人从中捣鬼,那自然是出于乔峰的手笔。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了。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他顺水推舟,说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为怀、大德有道,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幼女。薛神医和少林派交情素笃,是少林派出手伤了的人,薛神医谅来也不肯医治。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不免坏了少林派的名头。”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是大奸大恶,这几句话倒也说得有理。”阿朱却是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只不过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智清。”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般若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掌力之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当世再无第三人能够及得上。”乔峰心下暗自钦佩:“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了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也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心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般若金刚掌的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著又是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是在何处?”他顾念到少林派的声名,又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般若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阿朱是个天性极为顽皮的少女,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一句说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至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薛神医忍不住拈须微笑。乔峰却是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只听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生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学武也不用学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这位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不是白累么?’”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是重伤之余,说来咭咭咯咯,还是令人驰而忘倦。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咱二人说话,这时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著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了一惊……”   玄寂道:“是他伸手挡架么?”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是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我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一样,半分力气也无。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般若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个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原来阿朱明知慕容公子要来找少林寺的晦气,是以胡吹一番,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如谎话中露出破绽,于是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乔峰说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浪,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著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动先生的恻隐之心。”薛神医道:“世上不论是谁带这位姑娘来,我都替她医治。哼,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对付乔某,我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大爷,既是如此,你不该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是乔某一人,和这位姑娘丝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咱们正要追拿于你,将你乱刀分尸,祭你父母师父。既是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罢!”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的各种各样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著又听得高处一声呐喊,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是手执兵刃,把守著各处要津。   乔峰虽是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已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次一般孤身陷入重围,还携著一个身受重伤的小女子,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实也不禁惴惴。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们跟我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   这些武学高手,有的是名闻四海,有的是艺盖当时,自己倒有一大半相识。乔峰一见到这许多高手,登时激发了雄心壮气,怯意尽去,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他哈哈一笑,说道:“薛神医,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只听得人丛中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不知自己是什么种。”这个人的声音,便是先前讥刺丐帮的那人,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发声,说得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是谁,几次三番,群雄向声音发出之处注目而视,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一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晌,点了点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干罢休?如果我果是契丹,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的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毫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算不了是什么胁迫。”人丛中那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不羞?你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浆,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便在此时,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鸣,心跳加剧,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尾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   乔峰见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身形极是魁梧,都不认得他是谁。黑白剑史安忽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延庆太子的弟子。”这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有极大的痛楚,一双手不住在自己胸口乱抓,从他身上发出说话之音道:“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何故破我法术?”这声音仍是这么细声细气,只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他口唇却是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两三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此他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他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忽听得远处高树上传来一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时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奇瘦,行动却是快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抢了过去。大厅上不少人认识,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这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晃处,已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有不少高手,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哪知道云中鹤早已算定,使这以进为退、声东击西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须知这英雄会中好手著实不少,要凭真实功夫,胜过云中鹤的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只是被他占了先著,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高得异乎寻常,一上了墙头,谁都难以追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乔峰说道:“留下吧!”凌空一掌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的摔将下来。   云中鹤一摔下地,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而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是谁也不觉有好笑之意,反觉眼前的神情甚是可怖,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惧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救他性命了。他想到乔峰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居然有如此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他得住。   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虽是十分气恼,可是找不到认头之人,气了也只是白气,这时见乔峰一到,便将此人治死,心中均感痛快。吴长老、宋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要出声喝彩,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是无复昔日的威风了。”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间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众人听他仍要喝酒,都是大感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要玩弄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出酒来。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来。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海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的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心中均想:“我上前喝酒!莫要中了他的暗算。他这劈空神举击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来,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端起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著将大半碗都泼在地下。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马夫人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杏林中天色昏暗,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生著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满。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著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过来喝后,跟著执法长老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洒,乔峰道:“且慢!”执法长老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的语气竟是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执法长老眼中泪珠滚动,说道:“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徽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位姑娘平安周全。”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著便是大战一场,在天下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大厅上这些英雄大都是慷慨侠烈之士,虽然恨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豪气所动。   白世镜武功甚高,成名已久,身为丐帮的执法长老,也是个大有担当的好汉子。他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了他这几句言语,等于是临终的遗言一般,便道:“乔兄放心,白世镜定当求恳薛神医赐予医治。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是没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武林中的成名英雄说得出做得出,何况他是在这许多的英雄之前许下诺言,决无食言之理。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著举起大碗,将碗中酒浆一饮而尽。乔峰也将一碗酒喝干了。其次是丐帮宋长老、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举,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们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但见乔峰神色自若,除了肚腹略见鼓起,此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是增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加之他连日来多遭冤屈,心下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大斗一场。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天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乔拳酒意上涌,斜眼瞧著他,说道:“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的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向望天重重的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乔峰跃到了院子之中,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他神威凛凛,一时倒是无人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掌倒地。他随势向前一冲,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了数人。游骥叫道:“大伙儿靠著墙壁,莫要乱斗!”须知大厅上聚集著三百余人,若是一拥而上,乔峰武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地小人多,大家拥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也只五六人而已,但见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厅中心登时让了许多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让我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用掌力将这只酒坛拍开,不料乔峰跟著右掌一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片碎片,碎瓦片极是锋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之下,便如干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圈。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了起来。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其中显是蕴有极浑厚的内力。乔峰知道这一掌是一位大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挡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猬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倒是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你不要命了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   第五十二章  怒发如狂   赵钱孙被人拉开了,他身后的三人立时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三响,三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石灰、泥土大片大片的掉将下来。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多谢你救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的人形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莫瞧这谭公身形矮小,内力却著实浑厚,左掌拍出,右掌跟著随后而至,左掌微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的掌力,却要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一脚向他踢出。可是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故旧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然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一柄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他身子高飞,手中这一刀仍是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中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游氏兄弟这聚贤庄造得极是讲究。大凡正厅的横梁,乃是一屋之主,起屋时“上梁”,非拣正黄道吉日不可。这聚贤庄的横梁更是采自百年老树,木质坚密。快刀祁六膂力不弱,这一刀砍将下去,深入横梁尺许,竟将他的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身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抓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了。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更有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放荡,酒意更是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都是无法近身。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的人物。须知武功和医道相似,真要练到十分精湛,那便得专心致志,半点分心不得。薛神医于医道一门,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学武也学得极早,本来原可医道武术并臻佳妙,哪晓得与武林中人治病之后,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在这“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第一流的境界。往日他行道大江南北,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他几句,谁也不会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搏斗,出手之快、著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厉害,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他靠墙而立,心中的害怕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是说不过来,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大师父,适才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著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第二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这可奇了!’”   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薛神医回答,缓步而前,大袖飘勃,袖底呼呼呼的拳力便向乔峰发了出去。他这门功夫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将起来,拳劲却在袖底发出。这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的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中,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如果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迳以袖力伤人。乔峰一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一般,威势非同小可,他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击出,拍向他的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转眼向他身上看去时,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的内劲冲激之下,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那“袖里乾坤”的功夫自是施展不出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如此破他仗以成名的绝技,当真是比杀他还要难受,双臂直上直下,呼呼风响,猛攻而前,众人瞧出这是一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   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锦绣江山。“杯酒释兵权”后,大将无统兵之权,宋朝自此积弱,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却都仰慕宋太祖的神勇,那一套“太祖长举”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这时群雄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平平无奇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华山睹棋’,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谁也不觉古怪,他每出一招,各人还是一声喝彩。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与他决战。   乔峰一见旁人退开,心念一劲,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正也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式既是极为潇洒大方,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尽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极高,但既有这等名望,见识也必丰富。那“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声大彩!   喝彩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乔峰乃是各人欲得之而甘心的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喝彩已然喝过了。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更是精极妙极,比之他的第一招,实是难以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是有不少人大声喝彩,只是有些恍然惊觉,自知收敛,彩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但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顿悟到他武功中的过人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著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而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七十二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刚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这“后发先至”四个字,却是武术中异常深奥的功夫。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乔峰笑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如何说得上‘卑鄙’二字?”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祖宗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拉扯不上别的名目。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著极轻微的嗤嗤声响,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本朝?”   玄寂一听,倒是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本来是天竺胡人。今日大家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干系,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牵连。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识见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不是只要是胡人,就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差异分别,而一般有识之士,脑海中虽是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缩手缩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乔峰冷笑道:“那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冲了上去。跟著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口中说道:“你们称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敢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是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秦元尊、掌击鲍千灵,说话之间,竟然连续打倒了四人。他心中明知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稍留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参与这英雄大会的豪杰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逃走的为是。”他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赵钱孙倒在地下,断了一条手臂,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说他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狗杂种”,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玄难和玄寂同时叫道:“不好!”两个人双掌齐出,运起掌力,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所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是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候已是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这柄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坠,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从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难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激斗之下,他血液中的蛮性发作起来,陡然间令他变成了一头猛兽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乔峰夹手夺下他的单刀,右掌一起,一记拍下,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怒发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红了眼睛,见人便杀。传功长老和奚长老竟都死于他的刀下。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是亲手杀过人,须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但如今日这般惊心劲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困兽、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服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疯虎一般人物的冲击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大厅,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游氏双雄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忽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狂打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头脑丝毫不乱,这才保持得身不受伤。他见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数都是十分怪异,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著向游骥攻了过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原来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纵是宝刀宝剑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以圆盾一挡,右手短枪犹如毒蛇出洞,电也似的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乔峰只见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竟向他腰间划来。他目光敏锐,只见这圆盾的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若是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是厉害无比。乔峰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举,当的一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绝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手中的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的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四人死在钢盾之下。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道:“兄弟,师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来相救。   乔峰也是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著那两块钢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他弯著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乔峰机警之极,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的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是亲身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其是粉身难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乔峰便有天下无敌的本倾,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后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甫有半尺,乔峰已然纵身赶上,一把抓住谭婆的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了出去,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未受到谭婆掌击,却已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给她接气?”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声音说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若是她断了这口气,我可无法救活的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的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著她断气而死不成?   乔峰冒著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来,若是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是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那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换她一命,这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思于我,须当报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可说是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让薛神医去救她一命。”   他心意已决,双手圆盾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来,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迳向厅门口冲出。群雄虽是人多,但一来他招数狠恶,二来这一对圆盾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乔峰几步冲到大厅门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说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说话的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一刀向阿朱头上劈了下去。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团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个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利无比,喀喇一声响,连人带刀,将单伯山铡为两截。那断盾余势不衰,斩入大厅的柱子之中。单伯山死得太惨,这一来动了公愤,不但单正、单季山父子等都向阿朱扑去,此外尚有六七人的兵刃都向阿朱身上招呼。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将阿朱抱了起来,以圆盾护住她的身子。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这一番血战,激发了乔峰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一翻,又夺了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手中抱了一人,不但行动不便,而且少了一只手使用,圆盾虽坚,却也无法护住阿朱全身。乔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乱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右眉头被玄难重重打了一拳,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一把抓去,将玄寂胸口的“膻中穴”抓住,随即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玄寂“膻中穴”被抓,饶是有一身武功,却是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那圆盾的刀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轻轻向左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五指一松,将玄寂放下地来,说道:“你们动手吧!”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铁面制官单正两子为他所杀,已然伤心得疯疯癫癫,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乔峰知道今日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劲。一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身死群雄之手,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   眼见单正这一刀离乔峰的身子已不到一尺,而乔峰已无抵御之意,丐帮中吴长老、白世镜等都阖上了眼睛,不忍观看,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跃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正的钢刀之上。单正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一沉。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跃下一个人来。这一次此人乃是头下脚上,仍是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正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跃下的两人,乃是守在屋顶防备乔峰逃走之人,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一阵大乱之际,屋顶角上,一条长绳甩下,劲道极是凶猛,横扫众人的头颅,群雄纷纷举起兵刃挡格,那条长绳绳头转处,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身子被长绳卷起,阿朱当即滚在地下。众人但见长绳彼端是一个黑衣大汉,身形魁梧,脸上却蒙著一块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他左手将乔峰挟在胁下,长绳甩出,已卷住了大门外聚贤庄高高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之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的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汉子一拉长绳,身子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斗中一落。只听得腾腾、啪啪、嚓嚓,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打在旗斗之外。只见那条长绳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那大汉挟著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三十丈处落地。他跟著又甩长绳,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起,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绳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乔峰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是感他救命之德,又想:“这甩绳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绳当作兵刃,同时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迳向北行。便在马背之上,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给乔峰三处伤口都敷上了药。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但每次他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到后来更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马匹是不能走了,那大汉将乔峰横抱手中,下马向一座峰上攀去,越走越高。乔峰身子甚重,但那大汉抱了他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是纵跃如飞。到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是无路可走,那大汉便用长绳飞过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乔峰心下颇感骇异:“这般飞峡越谷,我若是空手,那也罢了,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便无十分把握。”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将乔峰放下。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公让乔峰一见庐山真面目。”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乔峰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半月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人无法到来。”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不是年轻之人。”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一起,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出手殴打自己,二来对方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是以竟然被他打中。那大汉打了一记,第二记跟著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是电光般的一闪,但乔峰有了这个余裕,焉能再让他打中?只是想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愿真的跟他动手,左手手指一立,指著他的掌心。   第五十三章  石壁遗文   乔峰手指所指的,正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一掌拍将过来,正好是将自己手掌上最关紧要的穴道,向乔峰手指上凑去。这大汉武功奇高,变招自是极速,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手掌一翻,用手背向他击去。乔峰跟著也是极迅速的移动手指,看准了他手背击来的方位,将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在离乔峰指尖不到三寸处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豁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仍能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种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总是将手指指著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第二下便再也打他不著,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是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我原是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言。”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白己练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这女娃娃才非出众、貌非绝美,天下哪有你这种大傻瓜。”乔峰叹了口气,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傻劲发作,遂没细思后果。”那大汉仰天长笑!乔峰听来,只觉他笑声中颇有悲凉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只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是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是摇摇欲倒,急忙手扶山壁。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一个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著不少熟肉、炒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的干粮,更妙的是另有一大坛酒。乔峰打开酒坛,登时闻到酒香扑鼻。他伸手入坛,掬了一手上来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只是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个大酒坛不是太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见灵效,过得几个时辰,血便止了。乔峰内功深厚,这等外伤虽是极重,复原起来却是甚快。他在山洞中住得六七天,三处伤口都已好了大半。这六七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是甚为了得,看来都不在他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著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那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质朴无华,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掌招中并不泄漏身份来历。乔峰性子豪迈,这两件虽是大事,但猜想不透,也就罢了,却也不再放在心上。那一坛酒在头二天之中,便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第十五天时,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养伤的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他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是早已死了,若是能活,也不用我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更是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看一看那石壁上的遗文。”他盘算已定,径向西北而行,到得镇上,先喝他个二三十碗烈酒。   只喝得一天酒,乔峰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子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是时大宋抚有中土,分天下为十五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边银两已尽,当晚便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数十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那也不必细表。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那雁门关是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上。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洒,便出城向北。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他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皆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从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遗种,那么乔某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酸。   那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之地,是以关上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是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的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高岭绕道而行,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耸其东,宁武诸山带其西,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坡,茫然无际,塞林漠上,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祖宗了。他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会在此设伏。”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切难受。只见该处山侧有一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投掷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了。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被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   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那契丹武士所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一阵,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不是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若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他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是毫无结果。他性子越来越是暴躁,大声叫道:“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胡虏,我是契丹胡虏!”提起手来,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听得四下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不是汉人,不是汉人……契丹胡虏,契丹胡虏!”山壁上石屑四溅,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他伤势早愈,内力浑厚,一掌比一掌更沉重,似要将这一个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的一株花树之下,倚树站著一个少女,嘴边带著微笑,正是阿朱。乔峰那日出手相救阿朱,只不过激于一时气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为人所救,于阿朱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脑后了。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喜欢,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有点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的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是安好无恙。”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已是不胜关怀,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道我会到这里来?”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的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色奇异,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道:“没有。”乔峰轻轻扳著她肩头,将她的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是甚为憔悴,但白中泛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说道:“薛神医妙手回春,果真是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亏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用尖刀抵在薛神医胸膛上,他迫不得已才给我治伤。”乔峰道:“你伤愈之后,他们居然肯放你出来。”阿朱笑道:“他们哪有这般大方?我伤势稍稍好了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那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便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编得最是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那最是有趣不过了。”她说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证明我说得不对,阿朱的故事就越编越是稀奇古怪,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亦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是这样的。”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如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是枉自为人了。”阿朱见他心中难受,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挥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那便是听由宰割了。”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子,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那位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了。”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一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遗文,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经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原。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著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哪想到这小鬼头有诈。”阿朱道:“我点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杉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伯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缺一把胡子。那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都剃了下来,根根都粘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中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说道:“我既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著。”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己的背形,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阿朱说了改装骗人之事,又突然起了这不安之感,而且这种不安比以前更是强烈。他道:“阿朱,你转回身来,给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的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沉吟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缠绵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乔峰见她披上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你曾经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原来这时他恍然想起,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的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无异。   乔峰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先行脱险,人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种解释。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夕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心下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天下除她之外,更有谁有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   阿朱却是毫不惊惶,咯咯一笑,说道:“好吧,我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乔峰放开了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是何用意?”阿朱脸上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道:“我只是开开玩笑,有什么用意?我见他们待你这样不好,心想乔装了你去解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她叹了口气道:“哪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是对称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旧日的恩义。”乔峰脸色越来越是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何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何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阿朱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有十个阿朱,也是登时毙了。阿朱见到他的神气,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向后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乔峰厉声道:“站看,别动!”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么杀得了他?”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是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的肩头,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你杀的。”要知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被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这般深厚的内力?若是她内力能杀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般若金刚掌,也决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助你大杀那些坏蛋么?”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莫怪。”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可就不跟你说话了。”乔峰呆呆出神,忽然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否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学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越是扮得像,这哪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乔峰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是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这个人来,拷打逼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只是茫茫人海中去找这个人,实是艰难之极。”他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阿朱姑娘,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这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我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阿朱道:“只怕他不肯跟你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但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我才罢休。”   阿朱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很不怕死,硬逼救逼,只怕都不管用。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对付他我倒有法子。”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瞧瞧,道:“阿朱,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望了一眼,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尸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亲生父亲,我便得将他尸骨拣上来,好好安葬。”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肆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阿朱大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不要下去!”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聚贤庄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么?”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头,道:“如果有怪物,那最好不过了,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奔跃而去,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所站的所在,正是从塞外进雁门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所以择定此处来伏击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乔峰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于是回到原处,拉著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的官兵!”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向岭上驰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在此埋伏袭敌,想必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如此瞧著他们驰上岭来。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著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他伸首外张,看清楚那些大宋官兵,每个人马上都还掳掠了一两个妇女孩童,所有妇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多大宋官兵,都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加以抵抗,便被官兵殴击。乔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   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阿朱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种官兵就像盗贼一般。”说话之间,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官兵,驱赶著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说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是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之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擒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旱就逃得精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乔峰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径,比之最凶恶的盗贼更有不如。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著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求。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个孩儿,摔在地上,跟著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只是他为人沉稳,当时并不发作,却要瞧个究竟。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是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骑在马上,手中高举长矛,每个矛头上都刺著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著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收人,有两个年纪极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一看之下,心中已是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鞑子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赵,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老赵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一个契丹老人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乔峰虽是不懂他的言语,却听得出他叫声中悲愤已极,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著他的小卒用力扯绳,催他快走。契丹汉子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汉子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扯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便咬,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深入其背,跟著一脚将他踢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之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号叫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   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出惊惧之色。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想要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自知将死,但想大声呼叫,只是觉得如此野兽股的狂叫,有失英雄身份,这才勉力忍住。但若不是那黑衣大汉及时来救,自己真要毙命之际,只怕这几下如狼嗥一般的呼声,还是会从自己喉头吐出。乔峰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这些官兵歼杀平民是手段了得,遇上乔峰,如何是他对手?顷刻之间,个个都跌入深谷。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是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汉子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的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声惊呼,向往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摇摆摆,似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嚓嚓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著花纹,乃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个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是刺著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竟然一模一样,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再校   第五十四章  立誓报仇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著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问过父母,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北宋之时,人身绣花极为寻常,甚至有全身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之祖郭威,胸口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怀疑之心。但他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一模一样,自是不胜惊异,那四个契丹汉子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了许多契丹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一个汉子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著这么一个狼头。其余三人也是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要他自认是禽兽一股的契丹人,心中实是苦恼之极。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她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乔峰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辽人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也是痛恨契丹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愿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得对他加意温柔慰贴。”便笑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想来契丹人中也有好人坏人。乔大爷,你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阿朱这条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也好,对阿朱全无分别。”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说道:“乔大爷,你若是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这山谷之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鬟贱人,我还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虏,世人自是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仍是一股无异,不禁伸手位住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会瞧不起你?”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著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不像,眼光中满是顽皮的神色。乔峰哈哈大笑,他失意之际,得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自是烦恼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不是卖身给他的。只因我家中有难,有个极厉害的对头来找我爹爹寻仇。我爹爹自忖对付不了,便将我寄托给慕容公子的父亲,虽说做他丫鬟,实则是去姑苏燕子坞避难。以后我服侍你,做你的丫鬟,慕容公子决计不会见怪。”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什么丫鬟,你在江南富贵人家住得惯了,跟著我漂流吃苦,有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种粗野汉子,我配受你服侍么?”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吧,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不开心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   乔峰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道:“当然你只是轻轻的打,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道:“轻轻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你奴隶,有何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乔峰默然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极尽阴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不久,乔峰慢慢的说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得见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为耻,也不以大宋人为荣。”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心中解开了这个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乔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是非报不可。”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乔峰轻描淡写的说“报仇”两字,阿朱知道这两个字中,将包含著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著深谷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乔峰道:“这父母的血海大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尔认敌为友,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的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步步推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上称汪帮主为‘剑髯老弟’,年纪至少也在六十开外,说不定已有七十多岁。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恩,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是谁。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道:“你杀了那老恶人一个,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是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与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稀奇,听得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著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口中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那也不见得。只是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逃,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是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这四个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杉,本就不想穿了。阿朱,你说我改装作什么人的好?”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是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无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了。”乔峰拍手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装吧。”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毛笔、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消失。阿朱再替他加上淡淡—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装,扮成一个中年汉子。阿朱笑道:“你外形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是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乔峰和阿朱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说道:“徐长老死得很惨,多半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微微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咱们丐帮的长老、兄弟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既和中原豪侠为敌,来势定是十分厉害,不可随便说话,真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总得到卫辉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的旧部,你的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第二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今日戒律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昔日自己多年心血,总是不免可惜。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冈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镯纸钱、猪头三牲,随著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他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只听得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在灵位旁守灵的郁是帮中首脑人物,不愿多耽,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了出来,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又少了一个。”忽然间见小巷尽头人影一闪,乃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著又是一个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和谭公、谭婆都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若是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说不定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   阿朱点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但见他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藏,行踪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现,遥见他奔到洛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乌篷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便已赶到船旁,轻轻一纵,跃上船篷,将耳朵贴在篷上倾听。只听得谭婆道:“师哥,你我都是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为你毁了。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我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儿。”赵钱孙道:“妙极,妙极。”只听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被人推开,闯进一条汉子来,正是乔峰。只是他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一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乔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说道:“一个是轻薄淫浪,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是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了上去。乔峰身形一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著手肘一撞,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满拟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掇了下来,哪知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极是狭窄,半点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上被乔峰拍了一掌,委顿在地。   乔峰道:“你二位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有人犯了女色之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咱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是老身知晓,自当奉告。”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身上之事,这个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赵钱孙大声道:“小娟,说不得,说不得。”乔峰瞪视著他,道:“你是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个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计不肯将他出卖,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喜乐,保全了谭公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突然尖声叫道:“小娟,你千万不可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个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个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若是不说,后患无穷。”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你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生平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小娟想起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自己负他实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的身份姓名,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了他的义举,便道:“乔峰,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枝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之后,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是以乔峰一问便知,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只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端?”说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他只说了“是乔峰”三字,谭公已无半分疑惑。既是乔峰出手,那么妻子为他所擒就一点也不稀奇了,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颇为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直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阁下若是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合葬。”谭公再也无可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拍去。乔峰斜身略退,谭公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加奔雷,实是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掌力横击而出。乔峰见客店房中地位狭窄,这一掌无可闪避,当即手臂一竖。硬接了他这一掌。拍的一声,这一掌打在乔峰手臂之上。乔峰身形不晃,手臂顺势反出,压将下来,搁在谭公的肩头。霎时之间,谭公肩上犹如顶了一座数千斤重的小山一般,压得他脊骨几欲折断,似乎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无论怎样不肯示弱,但一口气没吸进肚,双膝一软,噗的跪下。这并非他为势所屈因而求饶,那是体力不济、身不由主,膝关节处既是软的,这千斤万斤重的力道压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乔峰是有意挫折他的锐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弯腰曲背,便要磕下头来。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的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他全身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将头顶撞在屋子的横梁之上,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谭公身材矮小,乔峰却是手臂极长,谭公不论攀打脚踢,都是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乔峰道:“自然是我!”谭公怒道:“你……你……他*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是和谁在一起说佳话、唱情歌?”谭公听了他这几句话,自是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却是何事?”乔峰道:“那日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著,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是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岂能贪生怕死,出卖友人?”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是佩服,若是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追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八个字?”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怒目瞪著乔峰。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片刻之间,两人已到了那艘乌篷船旁。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吧!”谭公跟著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两人相偎相倚,挤在船舱的一角。谭公怒不可遏,一掌便向赵钱孙头上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著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却哪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著手冰冷。谭公悲愤不已,回过身来,狠狠的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是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乎,竟尔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他拉著赵钱孙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一下重手掌,竟像是自己的手掌。   乔峰侧头沉吟,谭公抱著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竟是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残毒若此!”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脑海中盘过了无数念头:“是谁使这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能知道这二人是在这乌篷船中?”谭公心伤爱妻惨死,力运双臂,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了谭公肩头,说道:“谭公,你妻子决不是我杀的,你相不相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   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乔峰的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奋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不禁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自下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自己跃上岸去,那船自会沉入江底。但乔峰心想:“我掩藏了这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是全无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正,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并无什么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三个人。”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道:“赵钱孙参与害你父母之仇,杀了也没有什么。”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他屈指数了数,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只剩下两人了。阿朱,咱们做事得赶快,别给敌人著著争先,咱们始终落了下风。”阿朱道:“不错。那位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咱们明日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吧!”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账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两人在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只见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害死了他的性命。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乔峰和阿朱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三日路,阿朱虽是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乔峰见她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喜喜欢欢的说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的姓名,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占了先著,这一次“铁面判官”单正若再给他杀了灭口,只怕冤沉海底,自己一生一世都要做个不明不白的不孝之人了。   第五十五章  吐露机密   铁面判官单正家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一入泰安境内,随便向途人一打听,那是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的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么地方失了火,跟著锣跋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火啦,快救火。”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同时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单家人丁众多,屋子烧了,未必连人也烧在内。”乔峰叹道:“早知如此,那日在聚贤庄中不该杀了单伯山和单仲山。”他自杀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心中虽无再次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孙兄弟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备了大战一场来的。不料未到庄前,对方正遭大难,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当真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赶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极深的壕沟,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山东民风纯朴,乡邻有难,人人出力相助,何况单家行侠仗义,对贫穷的邻家一向尽力救济,是以众邻居一听到单家失火,无不踊跃出力。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牵缰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屋子烧了不说,怎么全家三十余口,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单家连三岁小孩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在河南给一个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阿朱和乔峰说话之时,提到那个对头时,总是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提到“大恶人”,不禁相互瞧了一眼。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老爷死得惨过百倍。”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著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一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背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口中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著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在火场中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道:‘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书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眼见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那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之极的辱骂,怒气难以抑制,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乔峰脸上显现的,却是一副奇怪之极的神色,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最大的神气,还是怜悯。好像他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得一杀。乔峰叹了口长气,道:“天台山去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天台山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近二十年来,智光大发心愿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也不想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是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著浩浩江水,向东而去,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有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阿朱道:“乔大爷,我还想到,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说往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的身侧。乔峰道:“我还有一件事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只怕也不弱于我,他若要取我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他何以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阿朱觉得他说得入情入理,拉著他的手臂,说道:“乔大爷,我想那大恶人自从害了你爹娘之后,对你心中有愧,不肯再加害于你,当然,也不愿你去报仇,以致命送你手。”乔峰点了点头,道:“多半如此。”向她微微一笑,道:“他既不愿害我,自然更加不会害你了,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绝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县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伙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的帐房忽然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诳称自己姓关,便道:“你何以叫我乔大爷?”那帐房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极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   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那账房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苦茶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   乔峰说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苦茶和尚说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何处?”原来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苦茶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乔峰又问:“咱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苦茶还未回答,那帐房先生抢著说道:“止观禅寺的智光大师是有道高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天后大的事算得出,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无所不知呢。”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咱二人先去止观寺吧。”苦茶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帐房说道:“阁下既是止观寺老神僧的客人,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乔峰道:“叨扰了。”心下暗想:“智光大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我是一笔勾销,决计不报的了。只盼他能将那大恶人的身份向我透露,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著苦茶,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只是山径盘旋曲折,甚难辨认,当年刘阮误入天台而遇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不易行走。乔峰跟在苦茶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素知人心险诈,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智光大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但见山道愈行愈险,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敌人随时来袭。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视寺外。这止观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庙,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苦茶引来,如果乔峰和阿朱亲自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苦茶来到寺外,也没什么通报、接见等等规矩,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嘉客远来,快去烹茶。”说著便迎了出来,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忍人又先行了一步,赶在头里将智光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执礼甚恭。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听智光第一次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一点点的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智光点了点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木椅上坐定,苦茶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是变怍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咱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乔峰泪如雨下,站立起来,说道:“在下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乔峰转头向阿朱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帝所娶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外戚萧家威势更重。萧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早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影子也没留下。”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了,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说著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张极大的黄纸来,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萧峰全身一震,将黄纸接过,展了开来,只见纸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的白字,弯弯曲曲,形如蝌蚪,却是一字不识,知道这便是契丹文字了,但见这些字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所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所书,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纸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咱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释,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儿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爱妻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拓片收起,泣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原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母亲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智光道:“咱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然投崖自尽,决无写些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咱们详加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个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智光道:“老衲听说所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打死,又将泰安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刘,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著站起身来,走向后堂。过了一会,苦茶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著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苦茶推开板门,道:“请!”萧峰走了进去,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笑了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畜生圣贤,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萧峰瞧著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萧峰定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却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躬身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道:“咱们走吧!”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本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么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索性先行自尽。”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无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那几句偈语,倒是十分有理。什么‘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你也过得厌了,不如到雁门关外去打猎牧羊,中原武林中的恩怨荣辱,再也不理。”萧峰叹了口气,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生涯,我确是过得厌了,塞外大漠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那当真是太平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羊’么?你打猎,我便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阿朱这几句话中所含的用意,却也是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大漠中厮守,再也不回中原。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感于和慕容复一点英雄相惜的神交之意,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泰安、天台,万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无隐的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小手,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一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叫,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得一知己,足以无憾。阿朱,你以后跟著我打猎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道:“便跟著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不后悔。跟著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萧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叫我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萧峰哈哈大笑,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贱鄙视的胡虏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不由得两行泪水,从腮边滚了下来。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的天台山前赴信阳,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处处,尽是醉人如酒。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但为了助萧峰之兴。总是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激愤,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倒是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北上中州,比之当日雁门关外疾趋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那日在杏子林中,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当时虽是不快,但事后想来,她失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反常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恫吓威胁于她,那是大大的失了自己豪侠身份,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倒是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眼她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人,只怕她一见我之面,大起怨恨,什么事情都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是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道:“什么计较?”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萧峰喜道:“能够哄她吐露了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朌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哼,我今日陷入身败名裂之境,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中原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都是这个大恶人害的。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怎能和你同到大漠中打猎牧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是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你的心事我怎不知?这大恶人如此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之名。”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已杀了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犬羊为伍,再也不要见这些英雄好汉了。”阿朱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的事。”她微微一笑,道:“大哥,我想易容改装,假扮一个人,去哄骗马夫人说了那个大恶人的姓名出来。”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么人?”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与谁最是交好?我若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自是不会有丝毫隐瞒。”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个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极是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就怕,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口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好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你养伤期间,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替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声名,也就是了。”当下在一间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一名丐帮的六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而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且说话举止,更活活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说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有什么重大破绽露出,她也不会在意了。   马大元居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的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著时刻,直至傍晚才到,须知白天诸物看得分明,阿朱的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什么都朦朦胧胧,便易混过了。萧峰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著三间小小的瓦屋,屋旁两株垂扬,门前是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知马大元的武功家数,一见到这四个深坑,便知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酸。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呀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夫人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著一丝幽怨,和她满身缟素衣裳甚是相衬。这时太阳正要下山,返照在她脸上,萧峰见她眉梢眼角,隐隐起了皱纹,约摸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容微尖,相貌却是甚美。当下两人随著马夫人走进屋去,见一间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这才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绉了一个。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夫人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咱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眼看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乔峰下一步,定是来和夫人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夫人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恶人的加害。”她口口声声,指责乔峰,但盼马夫人深信不疑。   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是多余,这姓乔的要加害于我,我正是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阿朱道:“夫人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夫人身上还挑著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著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毕恭毕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动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第五十六章  一阳指功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珠泪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孝堂中挂著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孝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整日与一个老婢为伍,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夫人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白世镜来说好了,我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柍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妮子学得倒像。丐帮正帮主被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剩下来自以白长老地位最是尊崇。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很是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等女子性格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马夫人又将二人让到客堂,不久便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那是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气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没酒给你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茹素,山居没有荤酒,极是不敬,请两位恕罪。”阿朱叹道:“足见夫人深情。”萧峰见她对马大元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已罢,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在下此来是劝夫人离家避祸,不知夫人到底作何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没有怕的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夫人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又叹了口气,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夫人。虽说白某决计不是萧峰那厮的对手,但多有一个帮手,缓急之际总多一个臂助,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好奇心总是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贡密,虽是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动心之事了。萧峰心道:“读书人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夫人说。”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心赞阿朱聪明。须知要想别人吐露机密,你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对你有信任之心,大凡人之常情,心中若是得知了什轻重要秘密,往往不吐不快,只须能设法令之确信你是可靠之人,十之八九便不隐瞒。阿朱遣开萧峰,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我的亲信心腹也不会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萧峰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寂寂地并无一人,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矮身蹲在客堂窗外,要听马夫人是否肯说出仇人的姓名来。   萧峰日思夜想,一直在企盼查知那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此刻马夫人是否能被阿朱套出口风,固是未知之数,但她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却极可能会透露若干蛛丝马迹。那便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未必会对之守口如瓶。   萧峰蹲在窗下,看不到客堂中的情景,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你又来做什么?”萧峰很是奇怪:“她这么问是什么用意?”只听阿朱答道;“我确是听到讯息,那乔峰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千里前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一番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音,道:“马夫人,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到要帮去担任一位长老之职。”她说得极是郑重,萧峰却听得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不管马夫人是否答允,至少也暂时讨得她的欢喜。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的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分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宋长老、吴长老他们都是极力推荐,看来此事要成为事实。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正凶。”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著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著几分惊惶之意。阿朱一本正经的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敢随口向夫人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跟我说,他知道害死马大元兄弟的正凶。”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见鬼么?”只听得两人似乎纠缠了一下,跟著嗤的一声,扯破了衣衫,萧峰吃了一惊,只怕阿朱的衣衫被撕,露出了马脚,伸头往窗里一探,只见马夫人一手掩在胸前,原来是她的衣衫扯破了。萧峰暗叫:“阿朱这小妮子真是荒唐!怎么好端端地,会将人家寡妇的衣裳也撕破了?”   阿朱道:“真的啊,马夫人,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中秋……’”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呼,跟著便晕了过去。阿朱忙道:“马夫人,马夫人!”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道:“你……你何必吓我?”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中秋,乔峰、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阿朱道:“是啊。我听了先还不信,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原来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阿朱道:“那不是很容易查了吗?去年中秋,和乔峰、谭公、谭婆三人一起在‘带头大哥’家中的,总是有限的这几个。可惜谭公、谭婆是死了,乔峰是咱们对头,那是决计不肯说的,我只好去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马夫人也不用跟我说,不妨我自己去查明了,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萧峰明知阿朱这是以退为进,故意显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的疑心,但心下却不自禁的十分焦急。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萧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萧峰屏住呼吸,暗暗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经不虚此行了。马夫人便是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这几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份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的帮主,嗯,少林弟子遍于天下,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伸出手指,啪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正在萧峰的头顶,吓得他连忙缩头,只听马夫人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手指点穴的功夫么?少杯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段家的一阳指也忘记了?”她话中颇有讥嘲之意,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国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么关系牵连,那定是传闻之误。”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姓段名正淳,官封镇南王、保国大将军便是。”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何止千千万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均没想到他是帝皇之裔。但段正明、段正淳兄弟在武林中声名极为响亮,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来,不由得全身都是一震,数月来寻访的名字,终于是寻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这位带头大哥自然是不好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存亡绝续,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插手的了。”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若是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幽手里。”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的。”马夫人道:“徐长老又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这位带头大哥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到雁门关外去拦截了,他此举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武功固然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只要有人向他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领头,却又有谁?”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和笫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一泄漏出去,为祸非小。”   阿朱道:“我自是不会泄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期之以十年八载,段正淳也是不易对付。”马夫人道:“不错,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白世镜若将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之事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万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是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干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也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并不相干。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满意,道:“这样就好了。”阿朱道:“我遇到大理这位镇南王后,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   马夫人泣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如,定然铭感。”阿朱道:“夫人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夫人不必客气。”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侯,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一钩新月,斜照在信阳古道,萧峰和阿朱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有担心、焦虑、疑忌等等的心事,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萧峰道:“啊,你是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决计不会鲁莽从事,正如马夫人所云,我在暗里,他在明里,三年五载报不了仇,那就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分喂恶狗。”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须得小心在意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著她手,道:“我若是死在段正淳手中,谁陪你在雁门关外打猎放羊呢?”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那马夫人,这样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心中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然不免害怕。”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一坛酒来,开怀畅饮。信阳是豫南大城,城中耳目众多,他绝口不提适才之事,心中却不住在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位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著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有什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到喉咙,突然气阻,竟是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量洪如海,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非常特异的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一事,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武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萧峰自己便有所不及。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是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   他自然不知段誉巧得朱蛤神功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别”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细微曲折之处,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也不忙在—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来个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氏夫妇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阿朱道:“你从前跟少林寺的高僧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汲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谈论天下武功,我站立旁边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那也平平无奇,我不但会使,也都会破,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萧峰赞叹道:“前辈风范,恨不一识其人。”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的姑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是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根基一好,内力一强,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的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是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这位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奇人。”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她“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是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他目光中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道:“慕容老爷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奄忽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了。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长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抓了他来,救活慕容老爷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生出钦慕之心,当日他所以出手相救阿朱,主要也是如此。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细细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乃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虽然各有各的独到之外,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宗,却还是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诉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子弟。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道:“慕容先生之言,确是极有见地。”阿朱道:“老爷逝世之后,公子偶尔提到老爷的遗言,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经,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老爷言谈之中,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从少林易筋经著手。如果事先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阴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原来……”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以完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在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萧峰手里。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智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中被群豪所拘,众英雄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来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虽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的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既是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都是在所不辞,怎么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一番话说得萧峰凛然心惊,向阿朱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宜拘泥小节?”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子弟,以少林派的武功去替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头了?”萧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欢,当下便将那油纸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横写著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萧峰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字也不识得。阿朱“啊哟”一声,道:“原来是梵文所书,这就糟糕了。我在少林寺中冒充智清,和人闲谈,打听得明明白白,这易筋经的原本是藏在菩提院的一处机关之中。现下原本确是原本,早知如此,我还是偷译本好了。唉,无怪这些和尚给人盗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这是部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著唉声叹气,神气极是沮丧。萧峰满满的喝了一大碗酒,道:“贤妹,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他一言未毕,阿朱突然跳了起来,说道:“有了!有了!我猜想有一个人能识得梵文,这是个番僧,他自己本事也是极大。”于是将吐蕃国国师鸠摩智如何擒了段誉、如何到姑苏来寻慕容公子之事说了一遍。这件事萧峰是首次听到,听说这鸠摩智如此了得,心下也是暗暗讶异,只是阿朱本身武功不高,形容别人的本事,未必真合方寸,何况鸠摩智也未曾在阿朱面前和真正第一流的高手动过手,萧峰听过,也就没放在心上,心想这鸠摩智来到姑苏,既是所求不遂,想来也回到吐蕃国去了。他将那部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萧峰一笑,随即将那油纸包收入了身边。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一柄大斧,向著空中乱砍乱劈。   只见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颇为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癫狂,显是个疯子。萧峰见他手中这柄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但他使动之时,开阖攻守不但极有法度,而且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是不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有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那汉子的大斧越使越决,口中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人,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一柄开山大斧横砍竖砍,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忽,想必是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惊恐,看他斧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还是奋力支持,口中叫道:“朱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人要紧。”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所受内伤必重。”当下走出酒店,到了那条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一杯酒如何?”那大汉怒目瞪视他,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著一斧便向萧峰砍来。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是“哗”的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却也是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也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常下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不料这汉子神智虽然昏迷,武功仍是十分精强,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的小腹。萧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这一下险些被他击中,当即左手闪电探出,抓住斧柄,用力一夺。这一夺之中附有极浑厚的内力,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向萧峰和身扑了过来。他竟然是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   萧峰手臂甚长,右臂环了过来,将那汉子抱住了,微一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这时街头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到酒店之中,按著他在座头坐下,说道:“兄弟,先喝碗酒再说!”说著斟了一大碗酒,送到他的面前。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   这一句话问出口来,萧峰倒是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一看,似乎是相信,又似不信,隔了一会,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猛地里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人,叫他急速想法躲避。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著站起身来,抢过了斧头。萧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兄弟,大恶人还没来,你主人是谁?他在哪里?”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拼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人!”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都是无计可施。   阿朱忽然大声说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人报讯。主人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叫大恶人找到才好。”那大汉道:“对,对,快去报讯,主人是到小镜湖方竹林阮家去了,你快到方竹林阮家去,去啊,去啊!”说著连声催促,甚是焦急。箫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酒店中的酒保说道:“是到小镜湖去吧?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一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地方的人,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第五十七章  小镜湖畔   萧峰瞧那酒保啰哩啰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小镜湖在这里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见到四株大柳树一排,四株一排的四排,一共有十六株树,那你就得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有一座青石板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的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是跟著那条石板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明镜也似的一片大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著性子听他说完,阿朱笑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应当是三十八文半。”她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轻响,将这枚钱拗成两半,给了半枚给那酒保。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童心犹存,遇到什么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只见那大汉双目直视,仍是不住口的说道:“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人……我主人……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萧。”萧峰一怔,道:“你怎么也姓萧?”那大汉道:“我姓萧,我不姓萧。”乔峰心中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让我上小镜湖去?他说他又姓萧又不姓,那不是明明在讥嘲我么?”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去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何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彼处,想来总能找到。”那酒保插口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是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府人家……”萧峰挥手道:“去吧,去吧!”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了,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那大汉道:“多谢,多谢!萧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著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那斧头,岂知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大斧。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了店门,便依那酒保所云,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嗦,却也有啰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噢,那是什么?”她伸手指著第十五株柳树,只见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田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著的一柄锄头更是形状特异,刃口锋利,一看便知是一件很厉害的兵刃。   萧峰走到他的身前,只听得他喘息之声甚是粗重,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斧头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道:“使斧头的朋友是死是活?”萧掌道:“他损耗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平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斧头的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董。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我竟是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诳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少。”只见这姓董的汉子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董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一根竹棒。”萧峰又是一凛:“竹棒,难道是我惯使的打狗棒么?”见鲜血源源不绝的从他胸口渗出,揭开他衣服一看,只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如果真是用竹棒所戳,那么这竹棒比那打狗棒细得多了。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挑了些油膏出来,给他涂上伤口,脸向箫峰,说道:“这是那晚谭公送给我的,说是用冰蚕和白玉蟾蜍所合,治伤灵验无比。你在……在……嗯,给人伤了后,我想用这伤药给你治伤,却找你不到,好生担心。”那姓董的汉子道:“两位大恩,董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早到小镜湖去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贵主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那人道:“阁下到了小镜湖畔,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捍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董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下暗奇,但知江湖上隐秘之事甚多,往往不能令外人知晓,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说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著爬起,脆了下来。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董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白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乡下人一般的粗笨大汉。既是有心和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阿朱道:“好吧,我也恢复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了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耸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著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的白纸,纸旁有一块大砚,磨满了一砚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得奇怪,哪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树、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是见得甚多,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的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忽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真的是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笑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洁不贪。正人君子,不看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   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阿朱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萧峰前往小镜湖,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著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上一点,便这么一借势,有如一头大鹰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萧峰听得他笑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著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著她飘出十余丈去,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是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气飘行,虽是带著阿朱,仍是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极是狭窄,往往还不到一尺阔,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途也还真的十分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他正要找小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一丛花中有人咯咯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著这石子的去势掠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晌,鱼丝断为两截,那尾青鱼又落入了湖中。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他料到投掷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极高,但邪气逼人,全然是旁门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小是那大恶人的弟子或是下属。听那笑声,却似是个少女。”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凌某,便请现身。”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著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萧峰一眼瞧去,况和阿朱有三分相似。那少女一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嘣,叮叮当当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婶婶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她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个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阿朱见她活泼天真,每只手腕脚踝上各戴金镯银镯一只,一共是八只镯子,一动身子,八只镯子互相撞击,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是诡异,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恐,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著从渔人手中接回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劲,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著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一刺,右手先向左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观,但用以临敌攻敌,总之是慢了一步,实在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见她如此刺鱼,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钩杆是以又轻又韧的金属所铸而成,那少女竟拗之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怎忙转过头来,已是迟了一步,只见他用作兵刃、寸步不离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头颈抓来。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看不清楚。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著身子便变成了一团。原来那少女子中所持的,乃是一张以细如头发的细线所结戍的渔网。这些丝线虽是极细,质地又是透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但坚韧异常,而且遇物即缩,那渔人一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紫,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萧峰暗暗惊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什么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确是颇有些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是成名的英雄,听她这般说,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给这女娃娃打上一顿屁股,以后如何做人?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凌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之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约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那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一个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浑如没事一般,细细看那渔网,伸手便拉。岂知这丝网质素甚是怪异,他越是拉,那渔网越是收紧,说什么也解不开来。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那中年人伸出丰来,搭向她的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拔足想逃,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中年人这只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时一股炽热难当的热气,自他掌心传入她的体内。那少女娇斥道:“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那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将凌兄弟身上的渔网解开,我就放你。”那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笑道:“不要脸,学人家的说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连说了三遍,她说“先生”的“先”字咬舌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的肩膊,说道:“你快解开他身上的渔网。”那少女笑道:“这是再容易不过了。”走到那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阿朱“啊”的一声惊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种极歹毒的暗器,这少女发射这些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是内力十分深厚,这些小小暗器自也难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抽一拂,一股内劲发将出来,将那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的泥里。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的剧毒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个娃娃,右袖跟著挥出,袖力中挟著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的身子带了起来,噗通一声,掉入了湖中。那中年人足尖一点,跃入柳荫下的一条小舟,操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一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什么都没有了。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起。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是于心不忍。本来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畔道:“阿星,阿星,快出来!”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萧峰听了这声音,心想:“这女子声音矫媚,却带有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你快出来救救。”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午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只听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是女子,我决计不救。”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这女子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水靠,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极是灵活,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却是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萧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么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   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腋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那中年人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那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口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喜欢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著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于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那美妇侧著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她已钻入水底。跟著听得哗啦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心道:“她就是爱和我闹别扭。我心急要救,她就推三阻四。等我说不用救了,她即刻便将人救了上来。”忙将小船划回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著那少女跃入船中,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原来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是不用说了。只是她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心下歉然,抱著她身子一跃上岸,道:“快,快,咱们想法子救救她!”抱著那个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有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的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江湖上无人不知,他自从知道本姓之后,便自称萧峰,往往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固是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却也丝毫不以为异,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是使斧头的,一位是个乡下人模样,使一柄锄头,自称姓董,两人都受了伤……”那中年人听说两人都受了伤,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看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主公,有人来生事么?”萧峰一看,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心想:“我还道他是阻挡我们前来报讯,却原来和那使斧头的、使锄头的都是一路。他们口中所说的‘主人’,便是这中年汉子了。”这时那书生也已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更是又惊又怒,道:“怎……怎么了?”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是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轻轻跨出一步,却是疾逾奔马。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他本不想邀萧峰进入竹林屋中,待见他武功奇高,不禁起了爱惜英雄之意,虽是不明他的来意,但既起心结纳,也就不将他当作外人。萧峰和阿朱却不知等闲之人实不能轻易走进这片竹林,只是听那美妇叫得惊惶异常,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便也随著这人赶去。这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得甚是精致。那美妇听得脚步声,抢了出来,叫道:“你……你快来看,那是什么?”手里拿著一个黄金锁片。萧峰知道这种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便曾从自己颈中除下一只差不多模样的锁片,又有一只金镯,要他去兑换银子,后来他兑了一只金钏,银子已经够用,那锁片仍是还给了阿朱,这时她就带在颈中。岂知那中年人一见了这只平平无奇的锁片,看了几眼,不由得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手臂上划下记号,你……你自己瞧去……”说看已是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进屋内,阿朱身子一闪,也抢了进去,比那美妇还早了一步,萧峰跟在那女子身后,直进内堂,一瞥眼间,但见那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布置得甚是清雅,但雅洁之中,却令人感到有一股诡异的气息,萧峰也无暇细看,但见卧榻之上,横放著那个少女,僵直不动,早已死了。那中年人拉高她衣袖,察看她的手臂,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的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臂上到底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那美妇扭住了那中午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女儿,你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手臂上什么记号都是她的父母留下的记识。”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倒卧榻。萧峰吃了一惊,忙去扶她,一弯腰间,只见那死了的少女子眼珠动了一劲。她眼睛已闭,但眼球转动,却隔看眼皮仍是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萧峰伸手一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潜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看一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她是在运内力防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般顽皮的姑娘,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出去,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第五十八章  三公四隐   萧峰这一指点去,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人麻痒难当。那少女禁受不起,从床上一跃而起,咯咯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那少女死而复活,室中诸人无不大为惊奇。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正要向她抱去,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冷笑道:“小小年纪,如此歹毒!”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萧峰“救活”这少女份上,登时便要动手。萧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过来,说道:“请看。”众人向那少女的手掌瞧去时,只见她手指缝中挟著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的身体,幸好萧峰眼明手快,才不上当。这少女给萧峰一掌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肩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萧峰扣住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欺侮我,你欺侮我。”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腐骨散、极乐刺、穿心钉?”那少女止住了哭声,奇道:“你怎么知道?”萧峰道:“我知道你师父星宿海老魔,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星宿海老魔”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不分是非、无恶不作,偏生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事。那中年人道:“阿紫,你怎地拜了星宿老人为师?”那少女瞪著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有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星宿老人的‘龟缩功’。”少女阿紫又瞪著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美妇拉著阿紫,细细打量她,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萧峰知道她二人乃是母女,阿紫却并不知道。那中年人道:“你为什么装死?吓得我们大吃一惊。”阿紫很是得意,道:“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你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脸有尴尬之色,苦笑道:“顽皮,顽皮。”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全身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但觉她心跳加速,显是大为激幼。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两人在竹林中欣赏了一会方竹,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个人急步向这边奔来,其中一人,轻功尤其好得出奇,萧峰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当下走出竹林,远远只见三个人沿著湖畔小径奔来,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加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只是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一等后面来的同伴。三个人行到近处,萧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到的使斧疯子,和那个用锄头的乡下人。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速速走吧!”他叫得两声,那中年人一手携著美妇,一手拉著阿紫,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三人脸上都有泪痕。   那中年人放开手中拉著的两个女子,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虞,登时脸有喜色,道:“二位辛苦,萧董弟兄两人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礼,神态极是恭谨。萧峰暗暗纳罕:“瞧这些人的武功气度,都是非凡的人物,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便是一门一派的首领,但见了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实是令人难解。”那身材矮小的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即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   一个浓眉大眼汉子说道:“御敌除恶之事,臣子们分所当为,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主公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是大理段家的么?”他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正好落在我的手里?”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吟,浩浩传来,跟著有个金属相击磨擦般的声音说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一发善心,说不定会饶你的性命。”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的性命,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个人勉力远迸话声,但显是中气不足,例似是大病初愈,有伤未痊一般。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觉得一只小手伸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阿朱,你身子怎样?”阿朱道:“大哥,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嘴唇微微抖动。   新来三人中那中等身材之人说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刚勇,主公若有些微闪失,咱们有何面目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年轻时相貌俊雅,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古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源出中原武林,虽是大理称皇,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过份豪奢,兼之段正淳的元配夫人舒白凤,文武双全,出身大理当地的贵族世家,偏偏是妒念极盛,不许段正淳去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出家做了道姑,法名瑶瑞仙子。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阿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再来中原,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中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不想两人所生的幼女竟会突然寻上门来,骨肉团圆,正自惊喜交集,却又有对头找到。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隐便散在四周护卫,殊不知对头甚是厉害,采薪客萧笃诚、点苍山农董思归先后受伤。笔砚生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抚仙钓徒凌千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而救护萧董二人前来的,便是大理国司空巴天石、司马范骅、司徒华赫艮了。段正淳向阿紫道:“你快放开凌叔权,大敌之前,不可再顽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   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你妈打你手心。你冒犯凌叔波,还不快快陪罪!”阿紫道:“那么你将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都是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府的郡主,倘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凌兄弟给她这般绑著,岂不是难堪之极?”段正淳心想:“敌人已到,见了凌兄弟这股模样,那是尚未交战,咱们已先折了锐气。”正寻思间,阮星竹道:“阿紫乖宝,爹爹不给奖赏,妈有好东西给你,你抉放了凌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萧峰站在旁边,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著恼,他敬重凌千里是条好汉,心想:“你是他家的臣子,不敢发作,我可不用买这个帐。”一俯身,提起凌千里身子,说道:“凌兄,柔丝网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阿紫大怒,道:“又要你来多事!”只是她被萧峰重重打过一个耳光,对他不免有些害怕,却也不敢动手阻拦。萧峰提起凌千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凌千里低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童甚是难缠,总算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替凌兄出气。”凌千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提成一团,还不到一个拳头大小,的确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不料萧峰只是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原来他料想眼前那中年人便是自己对头,阿紫既是他的女儿,这柔丝网乃是一件利器,自是不能还她。阿紫过去拉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的行径有些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既有如此武功,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   忽听得巴天石说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炼越差?下来吧!”说著挥掌向树上一击,喀嚓一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跟著树枝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身形既瘦且高,和那树枝也相差无几。却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力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只在伯仲之间,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看两根黑黑的竹杖,脸如僵尸,正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这四恶少到中原,段延庆更是绝不露面,是以萧峰并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均在大理和他会过面,知道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总还对付得了,这段延庆却实在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两派之所长,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保定帝段正明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范骅低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   原来段延庆的父亲段廉义本是大理国的皇帝,是为上德帝。上德五年,段廉义为奸臣杨义贞所杀,混乱中延庆太子不知所终,帝位辗转传到了段正明手中。不料段延庆此时复出,又来争夺大理的皇位。   那日在大理万劫谷中段延庆与黄眉僧以内力比试围棋,段延庆于武功、棋力两者俱占优势,却在最后关头因段誉搅局而至失误,铩羽而去。此时来到中原,探知段正淳便在附近,段延庆登时起了杀人之意。他要夺大理国的皇位,而段正淳是皇太弟,乃是继承皇位之人,若先将段正淳除去,正是去了一大障碍,是以一路追寻至小镜湖畔而来,萧笃诚和董思归途中阻拦不果,反而身受重伤,萧笃诚是中了段延庆的摄魂大法,以致心智失常,董思归却是胸口中了一杖,给戳了一个深孔。   司马范骅颇富计谋,眼见段延庆到来,大理君臣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他请段正淳去天龙寺见诸高僧,天龙寺在大理,便是请他即速逃归大理的意思,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心下有所忌惮。须知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是深知天龙寺中僧众的厉害。段正淳明知今日情势极是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是舍众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待老子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辞,果然和自己料想不错,转头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是愤怒,又是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师父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是满腔怨毒,犹如斩钉截铁一般。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份,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各人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劫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了过去。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凌兄弟对付那个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凌千里也是双双跃前,凌千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钓杆,却给阿紫投入了湖中,这时他提起董思归的锄头,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一见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手中的婴儿往地下一抛,反手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扳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凌千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范骅大惊,叫道:“凌兄弟,凌兄弟,到这边来!”凌千里似乎并未听见,提起锄头,直向段延庆横扫过去。段延庆微微冷笑,竞不躲闪,左手竹杖向他面门点了过去。高手一出手,果然是大不相同,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间部位却是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凌千里的锄头击到时快了片刻,后发先至,当真凌厉之极。这一杖连消带打,凌千里原是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哪知凌千里对段延庆这一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锄头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凌千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锄,势必也是受伤不轻,急忙右杖点地,向上纵跃。   凌千里见段延庆上跃,一锄头便向他小腹上扒去。武林中以锄头为兵器的,原非罕见,但不是“药锄式”的以轻便小巧为主,便是“钉耙式”的由沉猛长大取胜。董思归这把锄头却得一个“拙”字,形状笨重,质朴厚实。使这种兵刃原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凌千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用这锄头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是直取段延庆的要害,于自己生死却是全然的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了这疯子的拼命打法,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众人只见小镜湖畔的草地之上,瞬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还招,每一杖都戳在凌千里的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凌千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那锄头使得更加急了。段正淳叫道:“凌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凌千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哪里肯听,一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凌千里的锄头,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的眉心。段正淳却不像凌千里的蛮打,斜斜的退开一步。凌千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间回手一锄,向段正淳打来,段正淳哪想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凌兄弟突会反噬,一惊之下,急忙向后跃开数步,险险额角上被他锄头碰中。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凌兄弟,凌大哥,快下来休息。”凌千里荷荷大叫,又转向段延庆急攻。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等见凌千里行径古怪,各自罢斗,凝目观看段凌二人相斗的情形。朱丹臣叫道:“凌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被他反手一拳,打得鼻青眼肿。   遇到如此的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凌千里已拆了二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凌千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均觉此事大异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凌千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前去相助,刚跨出一步,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凌千里将锄头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竹杖点出,正好点在锄头柄的腰间,只轻轻一挑,那锄头便向脑后飞出。这是“四两拨千斤”的神技,旁观众人,心底不自禁都喝一声彩。那锄头尚未落地,凌千里已向段延庆扑了过去。段延庆微微冷笑,当胸一杖刺到。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叫:“不好!”同时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声响,直插入凌千里胸口,自前胸直插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凌千里前胸和后背的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知再也无能为力,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凌千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段正淳垂泪道:“凌兄弟,是我养女不淑,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凌千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就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是不倒。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和段延庆如此不顾性命的蛮打,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此志。原来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尚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原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仇的日子。但凌千里是段氏家臣,这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拼了。朱丹臣放声大哭,董思归和萧笃诚重伤未愈,都欲和段延庆拼命。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个大傻瓜么?”   说这几句话的,正是阿紫。段正淳等正在悲伤,忽听得阿紫这些凉薄之言,心下都不禁恼怒。范骅等都向她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却也不好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便向她脸上打去。阮星竹举手一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与之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人家是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阿紫小嘴一扁:“人家都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宋朝之时,君臣分际甚严,所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凌千里等在大理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范骅、凌千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等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凌千里跟著他出生入死,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说了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要知范骅等身为三公,只要不在庙堂之中,便保定帝段正明,称呼上也常带“兄弟”两字,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儿?   段正淳既伤凌千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著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你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间也不久长。”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段延庆竹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是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皆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道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这“祸”字一出口,一杖便向段正淳额头点到。   段正淳曾听兄长正明和黄眉僧详说过段延庆的武功,知他正派功夫全是本门家数,邪派功夫便奇诡极怪,不明来历,心想:“我段正淳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他飘行向左,向凌千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凌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他转过身来,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凌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君臣之分。”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已递了出去,这一招“其利断金”,乃是“段家剑”中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的变化,当下便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的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剑”的功夫杀死段正淳。须知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认为他是异端。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使的全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一剑剑的使得极是稳妥。旁观众人都是行家,见他脚步端重,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不失法度,无不赞叹。   段延庆手中所持的那两根墨竹也当真特异,坚如钢铁,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全无损伤。两人使的都是本门正宗的“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疑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萧峰心想:“今日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难得段正淳这贼子有个极强的对手找上门来,到底‘六脉神剑’的威力如何,转眼便可见分晓了。”他细看二人的剑法,只看了十余招,便知二人所使的兵刃均和“段家剑”的剑路不合。那“段家剑”招数古朴,须以六尺长剑劈削挥击而出,方能尽展所长,但段延庆的墨竹固是轻飘飘地似乎全无份量,段正淳的长剑也是太短太轻。眼见两人又斗十余招,段延庆手中的墨竹渐渐沉重起来,使劲时略比先前滞涩,但每次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长剑震回去的辐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是使打狗棒的大行家,看得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慢慢使出来了,将这极轻飘飘的竹棒,使得犹如一根八十余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须知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做到“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竹杖如运钢杖,而且是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看得大是佩服。   段正淳奋力接招,但觉敌人每一招剑招之至,都如一座小丘压将过来一般,逼得池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内息不畅,那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并不惊慌,已将一切置之度外,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著,便死也做个风流鬼。原来段正淳到处留情,他对阮星竹的爱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舒白凤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是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转面后忘得干干净净,那又另作别论了。段延庆杖上内力不绝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湛拆完,凝目察看段正淳的神情,见他鼻尖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仍是曼长均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仍是如此悠长,倒是不可小觑于他。”这时他杖上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一杖击出时陪附著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二三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别说二人都是嫡系的段家子弟,便是范骅、巴天石等人,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拼。范骅等看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涌而上。忽然间一个少女的声音咯咯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可是这等一涌而上,盼望倚多为胜,那不是变成无耻小人么?”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明明是出于阿紫之口,各人均是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难的乃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会出言讥嘲?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除暴讨逆是应有之责,怎么是倚多为胜了?”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迭遇凶险,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家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讲什么江湖规矩?”阿紫笑道:“妈妈你的话太也好笑,我爹爹若是个英雄好汉,我便认他。他倘是个无耻之徒,我认这种爹爹作甚?”这几句清清脆脆,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面相觑,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却也不成。   第五十九章  血海深仇   段正淳为人虽然风流,对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声名却甚是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姫,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但卑鄙怯懦之事,那是决不屑为。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说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论是谁上来相助,都是和我段正淳过不去。”他开口说话,内力自是较损,但段延庆非但不乘机进逼,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好了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瞧这情势,段延庆固然是风流闲雅,决不乘机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著袖风递出。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的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抬这个僵尸,那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口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是害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是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招,段延庆杖上内力再盛,一一将他逼了回去。段正淳第四剑“金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竹杖一招“碧鸡报晓”,点了过去。杖剑相交,霎时间黏在一起,难以分离。段延庆内力连催,要将对手的长剑震开,哪知竟然无法如愿,他喉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杖在地卞一点,身子腾空而起,左手竹杖的杖头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之上。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技随风,飘荡无定。旁观众人都是“哦”的一声,知道两人已是比拼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能够借力,原是占了些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的长剑之上。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渐弯曲,慢慢成为弧形,那本质柔软的竹杖反而仍旧其直如夭,这么一来,两人的内力显然已分高下。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曲,再弯得一些,只怕啪的一声,便要断为两截,心想:“到此时为止,两人都未使出最高深的‘六脉神剑’功夫来。难道段正淳自知在六脉神剑上的功夫不如对方,反而藏拙不露么?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渐尽,并不是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殊不知大理段氏诸高手中,段正淳只是个二流角色。他儿子段誉会使“六脉神剑”,他自己可连一脉神剑也不会,别说六脉了。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弯得将成圆圈,随时都会折断,深深吸一口气,右指点了出去,正是一阳指上的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指力难以及到三尺之外。他和段延庆杖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一阳指自是伤不到对手,是以这一指点出,并非指向段延庆,却是射向他的竹杖。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之我那个姓段的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那又有什么稀奇?”但见他手指处,段延庆的竹杖一晃,段正淳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那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她说道:“妈妈,爹爹又使手指又用长剑,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竹杖打成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竹杖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能有三只手来对付吗?”阮星竹已瞧得忧心忡忡,偏偏这女儿在旁说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答,只见段延庆右手竹杖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杖点来,使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一般无异,只不过以杖代指,取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杖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备调运内劲,第二指跟著点出,哪知眼前黑杖闪动,段延庆第二杖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如意到即至,这—阳指上的造诣,可比我更强得多了。”当即一指还出,只是他慢了一步,身子便晃了一晃。段延庆见和他比拼已久,深恐夜长梦多,若是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是多费手脚,当下运杖如风,顷刻间连点九杖。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杖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响,墨竹杖头插入他的左肩肩头。他身子一晃,啪的一声响,右手中的长剑跟著折断。段延庆喉间发出一声稀奇古怪的声音,右手竹杖快如闪电般直点段正淳的脑门。这一杖他是决意立取段正淳性命,手下是使了全部劲力,竹杖出去时响声大作。眼见段正淳立时要死于非命,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的身侧,这大理三公都是武学高手,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救段正淳已是万万不及,均是使那“围魏救赵”的法子,直攻段延庆的三处要害。殊不知段延庆早料到大理群臣定会一拥而上,左手竹杖看似呆滞不动,其实早已运足内劲,护住了周身各处要害。当范、华、巴三人的兵刃攻上之时,段延庆毫不退避,左手竹杖一横,封住了三股兵刃的来路,右手竹杖仍是直取段正淳的脑门。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来,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庆这一杖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边飞了出去,他这一杖竟然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竹杖逼了回来。巴天石行动敏捷,反手一拿,抓住了阮星竹的手腕,以免她平白无端的在段延庆手中送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段延庆这一杖没点中对方,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定神一看,却是一条大汉伸手抓住了段正淳的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扯了开去。这手神功真是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是难以办到。他脸上肌肉僵硬,虽然惊诧非小,仍是不动声色,只是鼻孔中哼了一声。出手相助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钉,段延庆这一杖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不论如何都是非报此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的手里?是以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段延庆心思极为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双手竹杖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杖又一杖,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是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杖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使二十七杖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点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对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谭青,便是死在这恶徒的手下。”云中鹤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段正淳通名时自称萧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时云中鹤一说此话,人人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当真是名不虚传。”段延庆早听云中鹅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被乔峰所杀的经过,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疑惧。伸出竹杖,在地下青石板上写著:“阁下和我有何仇怨?既杀吾徒,又来搅我大事?”这十八个字写得每一笔深入石里,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原来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种邪术纯以心力克制对方,若是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了。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却也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走上前去伸脚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十八个字都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竹杖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一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上的功夫比之杖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一个擦,竟将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当作是沙滩一般。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是显一显身手,二来是表示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家罢休。段延庆为人极是机警,自忖不是萧峰的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亏为妙,当下右手竹杖从上而下的划了下来,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左手一杖一点,身子已跃出数丈之外。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的不服气,骂道:“他*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原来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是提著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了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南海鳄神竟是半招也没抵抗。他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跳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搞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了湖中。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飞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燥之极,竟是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跌了下去。阿紫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做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龟。”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南海鳄神钻入湖底,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了起来,他竟是毫不畏惧,愣头愣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也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是不会。”叶二娘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丢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阿紫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捉龟功’。”南海鳄神叫道:“嗯,原来叫‘捉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自己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著快步而去,这时叶二娘和云中鹤早已走得远了。   萧峰将段正淳放在地下,阮星竹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这会儿又救了他……他……我真不知道该当如何谢你才好。”范骅、朱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谢我。段先生,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曾在雁门关外,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脸上一片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为此事耿耿于心,甚是不安。大错铸成,难以挽回。”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在小镜湖畔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做坏事的卑鄙小人,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此种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是个极为精细之人,行事绝不莽撞,当下又举引雁门关外之事,问他一遍,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又说大错已经铸成,难以挽回,心中耿耿不安,这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阮星竹忽道:“你……你怎么也知道此事?”萧峰向她瞧去,只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忸怩,森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其为。”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言谢,只是远来辛苦,何不到那边竹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看来伤势如何?是否须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去吧。”他走出两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了。”段正淳只觉得这人行事古怪,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原来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是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他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顿饭,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萧峰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阿朱微微一笑,说:“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笑得很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见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杀他全家,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风度翩翩,不若料想中那么卑鄙无耻,心想一人作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萧峰纵声长笑,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   他见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果觉她心跳时缓时速,脉象浮燥,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是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道:“我冷,我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的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一件心事,我本该陪你去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大哥,我是没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萧峰听她说来柔情如水,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打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著她头上的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到中原来了。若是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到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你大哥一人未必能胜。非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为难处。”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到大理去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仍是这么怍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就宝贵得很啦。”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心中一片温暖,心道:“得妻如此,这一生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漠北、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自己和阿朱在大草原中并骑驰马、放牧牛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之恩未曾得报,心中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报,只好欠他这番恩情了。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出来,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了帐子,自己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小睡了一个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半天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怕会有大雷大雨。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月亮旁都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但闪电过去,反而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萧峰越走快速,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他瞧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是二更时分,心下暗笑:“为了要报大仇,我竟是这么的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其实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著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萧峰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洞中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道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拼斗胜负倒是不须挂怀,眼见约会的时到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道:“乔帮主见召,不如有何见教?”   萧峰略微侧头,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先生,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段正淳叹了口气,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挑弄,伤了令尊令堂的性命,实是大错。”萧峰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段正淳缓缓摇头,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于难以自拔。”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萧峰听段正淳说得豪迈,不由得心中一动,他素来喜爱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段正淳苦笑道:“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某这降龙十八掌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亢龙有悔”。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露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直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干上,软软的垂著,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是如此不济?”纵身上前,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将他身手提起,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重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著手是一堆散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萧峰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抱著阿朱的双腿。他自己知道,适才这一掌“亢龙有悔”用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是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在旁即行施救,只怕也是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阿朱的身子倚在桥栏杆上,慢慢松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她低声道:“大哥,是我对你不起,你恨我吗?”萧峰大声道:“我不恨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著举起手来,啪啪啪的连击自己脑袋。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的衣服,看一著我的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我左肩,那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阿朱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之念,当下以左掌抵在她的背心,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的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的衣杉,露山她的左臂左肩。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拉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著一个殷红炽血的红字:“段”。箫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楼在怀里,问:“你肩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他日相认。”   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个阿紫姑娘的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个记认吗?”萧峰道:“我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正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萧峰登时大悟,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上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著十个字:‘阿诗满十岁,越来越顽皮。’阿诗,阿诗,我从前以为是我自己的名字,却原来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竹林小屋中的那个阮……阮星竹。这个锁片,是我外公在我妈妈小时候给她铸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上。”   萧峰道:“阿朱,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你受伤不轻,我抱你去躲雨,慢慢设法给你医治,这些事情,慢慢再说不迟。”阿朱道:“不!不!我得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会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的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精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著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他们的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我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顿,爹爹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法子,只好分别。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送了给人家,但盼望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一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又因为我带的金锁片上有个‘诗”字,就叫我作‘阮诗’。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你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妈妈见了面也不认识。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实在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这时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著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闪电打中,喀喇喇的侧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倘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了我爹爹的名字出来。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你说,能不能相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一丝光亮也没了,一条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萧峰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妹痛哭,述说遣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哪里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份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第六十章  种种疑团   萧峰掌心中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他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这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心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也想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能答允吗?”她声音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萧峰揪著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摊好汉,不肯失约,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之中铸成的大错。”萧峰低头看著她的眼睛,天空乌云偶尔移开,露出了几颗星星。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   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觉察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无限,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单单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只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双手抱著她身子,站起身来。一条条雨丝击打在他头上、脸上。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深意,却也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萧峰道:“你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著便直洒了下来。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应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应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她的精灵古怪,只怕还及不上你,你自己管教她好了。”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等我大好……大哥,我和你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么?”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可觉察到桥底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哪知道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儿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么拉扯到了我的身上?”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阿紫咯咯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萧峰正想抱了阿朱找个地方去躲雨,蓦地里觉得阿朱的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的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的脉搏,已是停止了跳动。   萧峰这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再探她的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是再也不能答应他了。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是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我姊姊!”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当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体,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他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的胸膛,那就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孪,神情可怖,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萧峰跟著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了我。”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不由得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萧峰呆立在石桥之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拦干上,只击得石层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巨响,一片石栏杆扑通掉入了河中。萧峰自己的心似乎也随著那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是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是留在她的眉梢嘴角,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著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萧峰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见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雷声渐止,大雨却仍是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的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的陪著阿朱。农田中有穿了蓑农、负了锄头的农人出来,见到萧峰的神情,都是现出讶异之色。他漫无目标的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步,向小镜湖畔奔去。不多时,便到湖畔,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萧峰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一脚踢开板门,踏步进屋,叫道:“段正淳,你来杀我!”只见屋中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的那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急促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萧峰心道:“是了,阿紫带来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走,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带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听到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无一人,萧峰却似觉得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有片刻放下她的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的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次她受了少林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一次是萧峰受了少林方丈的掌力,阿朱只不过受到一些波及震荡,这一次萧峰这一掌“亢龙有悔”,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的胸口,如何还能活命?再过一刻,萧峰便增一分沮丧。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萧峰当在聚贤庄上受中原群雄围攻之时,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他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活在世上,太也没有乐趣。“阿朱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年青时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我的关怀。”他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著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著阿朱吧?”他左手仍是抱著阿朱的身子,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他心想:“她父母回来,不知究竟,说不定要开坟看过端的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他伸手折断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回到厨房之中,用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的厢房。这厢房的桌上放著纸墨笔砚,靠墙放著一个书架,想是阮星竹闲来起坐观书之所。萧峰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拿起另一块竹片,待要落笔书写,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著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萧峰顺著读了下去,见那条幅上写著一阙词道:   漆点填眶,凤梢侵鬓,天然俊生。   记隔花瞥见,疏星炯炯;倚栏疑注,止水盈盈。   端正窥帘,梦腾并枕,睥睨檀郎长是青。   端相久,待嫣然一笑,密意将成。   困酣曾被莺惊,强临镜,婆娑犹未醒。   忆帐中亲见,似嫌罗密;奠前相顾,翻怕灯明。   醉后看承,歌阑斗弄,几度孜孜频送情。   难忘处,是鲛绡揾透,别泪双零。   萧峰一个字一个半的读了下去,他读书有限,文理并不甚通,一阙词中倒有七八个字不识得,但也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描写女子眼睛之美,上片说男女两人定情,下片说到分别。萧峰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著两行字道:“书沁园春付竹妹补壁。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复狂涂。”萧峰喃喃的道:“哼,他倒快活,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的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爹爹妈妈的风流故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竹林中罕有人至,平时便只她妈妈一个人。也说不定是段正淳重游旧地,又拣了这个条幅挂了起来。纸质黄旧,那是写于十几年前的了。”他生性向来精细,虽然死意已决,要陪伴阿朱同死,但见到什么事物,仍是一眼便见到其中的特异之处。“我在阿朱的墓牌上怎样写?怎样写?”他想不到妥当的称呼,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他放下了笔,站出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的身子,又向壁上的条幅瞧了一眼,蓦地里全身跳了起来,“啊哟”一声大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他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一阙词,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大有富贵之气。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的说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萧峰虽只粗识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写得老练纯熟,那封信上的字却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萧峰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著的秘密和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使用诡计,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使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是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那是决无可疑。但是否这信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萧峰略一思索,便知亦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儒雅的条幅,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了,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重大的事情,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条幅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他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话来骗我。”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来早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但这时陡然间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了上来:“如果那封书信不是段正淳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捏造虚言,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了我,为了爹爹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一些见到这个条幅?”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萧峰原是不易见到,倘若是始终不见,那么他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偏偏是早不见,晚不见,在他死前片刻见到了,却又生出无穷的波折来。   这时太阳渐淡,最后的一片阳光正要离开他的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著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但萧峰耳音敏锐,微有声息便即知觉,凝神一听,辩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一问段夫人,这张条幅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一定恨我杀了阿朱,她要杀找,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个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我的爱妻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比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两个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辣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若是给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是护著你爹爹。”接著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著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这口昔,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的女子,嗯,多半是杀阮星竹来的,听来那少女的父亲不赞成此事。”他于外事全不萦怀,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过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著黑鞋的纤脚走到他的身前,离他约有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边的窗门被人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萧峰身旁。萧峰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那人武功也不如何高强。他早已万念惧灰,仍不抬头,自管自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的言语中有何古怪?徐长老有何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是不是有什么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噢,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说话声音冷冷的,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萧峰也不加理会,自行想自己的心思。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何瓜葛?这死了的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是气恼,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听了咱们的话一声不响?”萧峰仍是不理,身子便如石像般呆呆坐著。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呛呛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萧峰的性命。她想:“你再装傻,我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殊不知萧峰于身外的凶险,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种种推解不开的疑难。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一剑往萧峰颈边刺去,她意在探问阮星竹的讯息,倒也不想真的伤了他,是以这一剑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尖的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这一来,那两个女子都是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年老的女子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如何能被她砍中?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一闪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这一柄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了。萧峰手指运力向前一送,刀柄正好撞在那女子肩下的要穴之中,登时令她动弹不得。萧峰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这柄刀断为两截,他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女子。那年轻女子见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母亲,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萧峰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的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顿被定住。那年长女子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很痛,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那妇人既已受制,便不敢再凶,口气放软,说道:“尊驾和咱母女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咱们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萧峰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说话,只知道母亲在求饶,女儿却是十分倔强,但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话,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脑去。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是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就算一时之间无法查知事情真相,最多是搁置一旁,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他失手打死了阿朱,心中悲悔已达极点,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那妇人低声道:“你试行运气,再冲冲‘环跳’和‘风市’穴看,说不定牵动筋脉,冲开了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少妇忽道:“嘘!有人来了!”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石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劲,自不免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叮叮两声,都掉在地上。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后来进屋来的那个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却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是姓阮,两位是谁?”那中年女子身子无法动弹,但不肯将姓名说与她听,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祥,但见她体态风流,形貌俊俏,心下怒火更炽。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著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之上。萧峰是呆呆的坐著,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一刀将我杀了。”阮星竹道:“便是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阿朱啊……我在雁门关外,将你送了给人,总盼望天可怜见……”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在雁门关外?”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是我的私生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在雁门关外送了给人。”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在雁门关外做了亏心之事,他直认不讳。你却满脸通红,问我怎地知道。这雁门关外的亏心事,便是将阿朱……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恶女人,专门做亏心事?”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一味的以言语责骂。萧峰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倒是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拿了那幅字……”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不住手的击打自己,不由得惊得呆了。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著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著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墙上所悬著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那啪啪之声,她大声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一跃上桌,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她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这几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这条幅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便不是段正淳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的隐情。我当先解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止了自杀之念,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他抱著阿朱的尸身站了起来,还未开言,阿紫已见到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正是多情得很哪!”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这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没眉目,我这便去查。”说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道:“你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萧峰一呆,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萧峰心想抱著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的行动,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的瞧著阿朱,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著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真是血泪斑斑。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经踌成,那已是无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劝她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么你要去拆散了他们?”阮星竹抬起头来,向著那少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你是谁?”那少女道;“你是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阿紫听那少女出言侮辱自己母亲,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她向那中年妇人又看了两眼,恍然大悟,道:“是了,你手持双刀,你……你是修罗刀秦……秦红棉……姊姊。”原来这中年妇人,正是给段正淳遗弃了的修罗刀秦红棉,那个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了。秦红棉的想法甚是特别,她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怪旁的女子狐媚媚谗,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她等木婉清武艺学成,便遣她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舒白凤。待得知悉段正淳另有一个相好叫做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赶来杀人。木婉清自从发觉段誉是她同父的兄长、好事难谐之后,愤而出走,在江湖上又干了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秦红棉听到讯息,寻去和女儿会合,一齐到小镜湖畔来,不料先行遇到萧峰,被制得缚手缚脚,半分不能动弹。   秦红棉听阮星竹认出了自己,更是恼怒,喝道:“不错,我是秦红棉,谁要你这贱人叫我姊姊?”阮星竹的性子却是甚为狡猾,不似秦红棉那么急躁莽撞,她一时难以猜到秦红棉到此何事,又怕这个情敌和段正淳相见后旧情复燃,便笑道:“是啊,我说错了,你年纪比我轻得多,容貌又这样美丽,难怪段郎这么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牵肚挂肠的,我真羡慕你的好福份呢。”   常言道得好:“干穿万穿,马屁不穿。”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那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啧啧啧,生得这样俊俏,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说那些风月之事,早便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之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的身上,但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萧峰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他知道,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他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说话之声,说要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著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但从今而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萧峰脆在坑边,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的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阿朱的身上脸上。他回转身来,走入厢房之中。   第六十一章  风流冤孽   萧峰回到厢房,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十分欢喜,两个女人间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吧。”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阿紫道:“我不要你叫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还是将那轴卷起了的条幅交了给他。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细看一遍。阮星竹满脸通红,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道:“不……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阮星竹哪里肯信,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萧峰料知她是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那条轴卷了起来,交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看顾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若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阮星竹大喜,心道:“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有力靠山,这一生那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和他的关系拉近些。阿紫却扁了扁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口齿伶俐,咭咭咯咯的说来,甚是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用眼色制止,阿紫只是假装不见。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不要介意。”萧峰道:“在下萧峰,不是姓乔。”阿紫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萧峰举手一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强过你的对手,你自己反受其害。”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哪还能有什么害处?”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吹到,将木婉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在地的七枝短箭同时卷了起来,向阿紫射出,这七枚箭去势快加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哪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枝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同时钉在她身后的墙上,直没至羽。阮星竹抢了上去,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木婉清急速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瑰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著墙上的七枚短箭,无不心下骇然,相顾失色。原来萧峰记得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这时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负我?’知道星宿海一派歹毒暗器极多,生怕她有恃无恐,将来大吃苦头,因此用袖风拂箭,来吓她一跳,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小觑了天下英雄好汉,用意也是为了她好。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一纵便上了树。原来萧峰要找到段正淳,问他一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意不说,只有暗中跟随。过不多时,见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走了出来,瞧这模样是阮星竹送客出来。   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了却我心头一椿恨事,现下要找的对头,只剩下姓康的那个贱婢啦。你可知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么?”秦红棉微微一笑,道:“我和段郎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多是贱婢使那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不知道到了何处。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只是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好啦,再见了!嗯,你若是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替我狠狠的打他两个耳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账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账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生了女儿不照看,该不该打呢?”   萧峰躲在树上,这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极为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听秦红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心道:“她势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是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是在前面不远之处等她,我且在这里守候。”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点悄俏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说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容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一双男人鞋子,鞋帮里用黄线绣著两个字,左脚鞋上绣的是个‘山’字,右脚鞋上绣的是个‘河’字,那是你爹爹的鞋子了。这双鞋子很新,鞋底湿泥未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的,她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是老了,你妈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这两个字却是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这番苦情,比之母亲可说是犹有过之了。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著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树后,淡淡的星光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著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随即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便听见有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传来,萧峰一听,心想:“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乃是笔砚书生朱丹臣。阮星竹也已听到了脚步之声,她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殷郎,段郎!”快步迎出。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来。”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来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每次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凌千里一事,心头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缀著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跟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妈有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著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著小径走去。阮星竹一走远,泰红棉母女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过了。”他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萧峰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个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仍是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日来到河南境内,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大雪来。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那酒店中却没酒了,萧峰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是到了信阳。这一路上他只是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风景,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其实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赶上不可。只是自从阿朱死后,心底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寻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紧追。   他一进信阳城后,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记号,只见城墙脚下用石灰画看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萧峰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驾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中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只行出有六里,北风更紧,雪更下得大了。   萧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剥去了树皮而画上去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干。萧峰越看越奇,这些记号指向的正是马大元的家中,寻思:“其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是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们怎知道就是这个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霎时间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走了进去,掩下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二更时分,这才依时醒来。他离开大道,抄著小路向马夫人家中行去,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夫人屋子的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再看一会,又见到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时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屋子的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黄光,却是寂寞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的窗下。   其时天寒地凉,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守在窗外,只听得片刻,便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这掌风和真风配得丝丝入扣,竟然也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中拿著一只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孀妇马夫人。   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将这情景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每次会见,总是见她冰清玉洁,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萧峰也是从未一见,哪里料想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绵绵,酒酣香浓,斗室春暖,哪里有什么仇怨?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马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著你这个冤家,你……你……早将人置之脑后,哪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说到这里,却是眼圈儿红了。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   只听段正淳陪笑道:“你和马副帮主成婚之后,我若是再来探你,不免惹人闲话。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哈哈,哈哈!”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股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不知可有多难。”她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萧峰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爽郎干脆,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段正淳听了她这番话,心头一荡,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再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著积雪,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罐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苦受熬煎。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全身便似没了骨头,自己难以支撑,只听她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我一瞧。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段正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我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这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   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说道:“我若不想你,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么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上,媚眼如丝,将脸颊挨在段正淳的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著将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来。马夫人道:“那你是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嗯,你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著接过了两杯,一饮而尽。萧峰在窗外听著二人尽说些风言言语,心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忍不住的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段正淳却道:“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娘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张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浚,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是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要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八岁上呢?”马夫人脸上泛出晕红,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思病了。”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喝酒得多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几岁上,才穿了花衣花鞋?”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是头上扎—根新的红头绳,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一年上,快过年了,爹爹赶了咱们家养的几口猪,到市集上去卖,答应我买块花布,回家来给我做套新衣服。你想想我可有多高兴,爹爹出门没一个时辰,我就在大路上老远的望,进屋来坐不到一忽儿,又出门去。好容易盼到太阳快要下山了,见到我爹爹慢慢从大路上走来,我飞奔过去接他。走到近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少了一只衣袖,脸上肿起了一大瑰,肩头又不住流血,显然是给人打了一顿。我问:‘爹爹,我的花布呢?’”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凉薄,他爹爹给人殴打成伤,她不加慰问,只是记著自己的花衣,虽然当时年幼,却也不该。”   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摇了摇头,流下泪来。我又问:‘爹爹,我的花布买了么?’爹爹拉著我手,道:‘卖了猪的钱,给祝家的财主抢去了。我欠他钱,他说什么利上加利……’我好生失望,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我天天喂猪,从小喂它到大,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萧峰自幼跟著乔三槐夫妇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艰苦,义父乔三槐给财主逼债,惨受殴打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这时听马夫人说到她儿时的事情,不由得想起了义父义母来,心中又是一酸。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说道:‘小妹,爹爹赶明儿再喂口猪,这次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一个月便过年了,隔壁张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禄色青花的裤子。我瞧得真是眼红,妈妈做的年糕,我也生气不吃。”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著,我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张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我见张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她的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著,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棉衣棉裤拿了起来。”段正淳又道:“偷新衣服?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这些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子上针线篮里的一把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更加痛快。”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吧!”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们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多说这个故事?我是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要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用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   段正谆连连摇头,道:“别说啦,我不爱听这些煞风景的话。”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散了头发,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在她背上微微颤动。她拿了一只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长发,忽然回眸一笑,媚态横生,说道:“段郎,你来抱我!”声音娇柔之极。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虽是看不见室中情景,但听了马夫人这句话,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段正淳哈哈一笑,撑著炕床,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来,笑道:“也只喝了这四五杯酒儿,竟有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萧峰一听,心中吃了一惊:“只喝了四五杯酒,如何会醉。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无是理,这中间大有跷蹊。”   只听马夫人咯咯娇笑,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你……你……你快来抱我。”段正淳又试了一次,仍是站不起身,笑道:“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了,我一见到你,那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酸软,服服贴贴。”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酒,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肚腹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著。他连提三口真气,哪知道培养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而去。这一来段正淳可就慌了,知道事态严重。但他究是个久历江湖风险之人,脸上竟是丝毫不动声色,笑道:“只剩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听他说这句话,心道:“这段正淳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道身陷危境,说什么‘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然是在虚声恫吓。”只听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这酒浆之中,给谁下了手脚?”段正淳本来疑心马夫人在酒中下药,但听她自己先行说了出来,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向她招了招手,说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段正淳身边,但却似移动不了身子,伏在桌上面泛桃花,只是喘气,说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你为什么害我?”   段正淳摇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静。”口中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口中却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来害我?”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心中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了当?   只见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当真内力全失,无力御敌么?”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只管坐著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我正嫌寂寞得紧,有人愿来给咱们消遣,作个乐子,那真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是内力未失,你用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一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哪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吹给敌人听的,你怎地全不会意?”马夫人却连连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洞,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段正淳心中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伶俐,何以此刻故意装傻?”   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如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马夫人笑道:“我给你斟酒时,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了。”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有什么。”这时他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股,竭力镇定心神,应付危局,又想:“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应永不回家,和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白头偕老的长久夫妻?”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炉火攻心,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应我,却答应了她。”只听马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潮湿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下是被迫答应,并非出于本心。”   第六十二章  蛇蝎美人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我哥哥没有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将皇位传了给我。我在中原只不过一介武夫,回到大理,那更不能胡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我既带你去大理,自是决无反悔的了。以我身份,在大理国中岂能对谁食言而肥?”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你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么?”   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理头发,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懂了我的意思吧?”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虽是乱抓乱摸,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只听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这几句话,都是感到一阵莫明的恐惧。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没在身边带著。”马夫人脸现腼腆之态,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拿来说?你取出来给我看看。”段正淳身边倒真是带著那块旧手帕,他这人所以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这才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伸手将这块手巾掏出来,令她顾念情爱,以解脱眼前的大难。哪知道他只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手掌以上已是全然麻木,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他竟无法去取这块手巾。   马夫人道:“你拿给我看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了,你给我取了出来吧。”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吧。你是要骗我过来,用一阳指致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像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脸上划一道指甲痕。”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的双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么会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这般牵肚挂肠。”一面说,一而拉开炕床旁的抽屉,取出一根缠著牛筋的丝绳来。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善,我却如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若是换作别个,不是拼了一死,破口大骂,那便苦苦哀求,动之以旧日的情谊,但段正淳深知马夫人的阴沉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的性格更为坚毅,辱骂不能使他气恼,哀恳不能使她回心,当下只好和她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机会能转危为安,脱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你过来,给我闻闻你头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原来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子一软,羞答答的倒在他的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   她伸手抚摸段正淳的脸,腻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你便如何?”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心的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八成乃是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说话,但这时听来,却不禁令人不寒而栗。   马夫人媚笑道:“我才真不舍得咬你呢。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你的欢心。”段正淳到了这步田地,知道她是决计不能放过自己的了,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行想出古怪法子来,于是苦笑道:“你要绑,那就绑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的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萧峰在窗外听看,不禁暗暗佩服段正淳的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的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调笑的话来。   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的绑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先,就是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脚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段正淳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脚带著我来的,这双脚儿罪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著拿起另一条牛筋丝绳,将他双脚又绑住了。她取过一把剪刀来,慢慢剪破了他右肩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段正淳已四十来岁,但以皇室亲王,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肩头肌肤仍是极为光滑。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顿,渐渐从头颈而吻到眉上。   突然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的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都是鲜血,竟是将段正淳肩头的一块肉咬了下来,但见鲜血不住从伤口涌出。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段郎,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是变了心,让我把你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来。”段正淳哈哈一笑,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来怎样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那是太平庸;在战场上为国家而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英勇而不风流,未免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的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到这里,均已吓得六神无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是蹲在窗下观看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若不是给他点倒,早已冲了进去相救。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若何,不知她是真要加害段正淳,还是不过是吓他一吓,教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是以仍然沉住了气,静以观变。   只听马夫人笑道:“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恐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吧,我将这把小刀插在你的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份,若是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头了。”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割开了段正淳胸前衣服,将匕首的刀尖对准他的心口,纤纤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的手,若见她用力过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那便立即一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是轻轻一插,当下仍是不加理会。只听得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来跟她相好。”   段正淳这句话,原不过是吓她一吓,想叫她出手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道:“你背后那个人是谁?”马夫人吃了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这是个男人,咧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身子高高的,眼中却在流泪……”马夫人急速转身,哪里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这事中间,恐怕有什么蹊跷。他知道马大元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人喉头很痛、眼中有泪,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已猜到了三分,心想今日若要免祸,看来多半要从这件事中设法,当下说道:“咦,奇怪,怎么这个男子一晃眼又不见了,他是你什么人?”马夫人心中惊惶,但片刻间便已镇定,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也知道是非应咒不可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吧。”说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知道已到了千钩一发的境地,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叫道:“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她!”马夫人见到他脸上可怖异常的神色,已是吃了一惊,待听他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段正淳抓住这一瞬即逝的良机,低头向她下颚撞了过去,砰的一声,马夫人登时被他撞晕。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是昏迷了一阵,立即便醒,款款的站了起来,抚著自己的下颚,笑道:“段郎,你便是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生疼痛。你编些说话吓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心中暗暗换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的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谁来帮你?”马夫人嘻嘻一笑,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啦。”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段郎,我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想你爱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毁了你,这是我的脾气,那也没有法子。”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个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马夫人道:“不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这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只听得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吧,我再喜欢也没有了。”萧峰心想不能再行延搁,当下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他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被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入他的各处经脉。   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道外面来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手指,嗤的一声轻响,一阳指神功已然发出。马夫人胁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榻上。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段正淳正想开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只听那人说道:“小康,你对他旧情未断吗?怎地费了这么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但片刻之间,脑海中存著的许许多多疑团,霎时之间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出来,诬陷他是赴马家偷盗书信因而失落,这柄折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果是有人盗去的,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此人是谁?自己是契丹人这件秘密,隐瞒了三十余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本是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够识破机关?原来,走出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的穴道。”白世镜听了这句话,一跃而前,抓住段正淳双手,喀喇两响,扭断了他的腕骨。要知萧峰输入段正淳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潮如涌,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腕已断。他心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些苦头,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只听得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是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倒还剩下三成。”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助他真气的人是谁,但料想定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是多了个强敌,但大援在后,心中并不惊慌,听白世镜口气,显是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道:“尊驾是丐帮中的长老么?在下和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但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是神妙,白世镜武功虽然大是不弱,却是无法解开她的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极是关切。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吧。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段正谆突然间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啪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她?”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著么?她是我的人儿,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道:“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儿,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快乐才是啊。”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对我,你又怎样对我?你也不怕羞。”白世镜骂道:“你这小淫妇,瞧我不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欢心,怎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说著踏上一步,伸手便要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萧峰见情势危急,右掌又从土墙洞口中伸了进去,只要白世镜再走近半步,掌风立发。便在此时!突然房门帘子给一股疾风吹了起来,呼的一声,劲风到处,油灯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知道来了敌人,无暇杀死段正淳,迎敌要紧,喝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过身来。   吹熄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物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并无其他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萧峰四人一凝神间,隐隐约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叫了起来:“有人,有人!”只见这人当门而立,双手下垂,面目却瞧不清焚,一动不动的站著。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动,恍若未闻。白世镜喝道:“再不答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他分不清来者是友是敌,只是从他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道来者武功极强,实不愿贸然跟他动手。但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黑暗之中,尤其显得鬼气森森。屋外的段正淳和屋内的萧峰见了来人模样,心下也是起疑:“这人武功大是不弱,却想不起武林之中有这一号人物。”他二人均是久历江湖,见闻极为广博,一时却猜想不到是谁。   马夫人尖声叫道:“你点了灯火。我怕,我怕!”白世镜心道:“这淫妇胡说八道,这当口我一点烟火,那不是叫敌人乘虚袭击么?”他双掌护胸,要待敌人先动,好歹也要瞧出来人的几分虚实,再作打算,不料那人始终是一动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茶时分。萧峰当然不会发出什么声息,段正淳也决计不愿开口说话,使白世镜有机会摸到对方底细,四下里万籁无声,连雪花飘下来的声音几乎也听得见了。   时间越是拖得久,白世镜越是担心,寻思:“这人当然是敌非友,但他迟迟不出手,那是什么缘故?是了,他是在等帮手,只怕一个人对付不了我,要等帮手到来,一同相救段正淳。”他一想到此节,当下不敢再行延缓,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见对方仍是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破甲铜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闪动,那钢锥的锥尖直向那人胸口疾刺过去,这一招“光射斗牛”,正是他生平得意的绝技之一。那人斜身一闪,让了开去。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的手指抓向自己的喉头,这一招来得极快,自己的铜锥尚未收回,敌人的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是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向后一跃,避开了他的抓拿,颤声道:“你……你……”原来他真正害怕的倒还不是对方武功奇高,而是适才那人所出的招数,竟是“锁喉擒拿手”。须知“锁喉擒拿手”是马夫人亡夫马大元的家传绝技,武林中除了马家子弟之外,无人会使。自马大元一死之后,这门武功就真是失传了。白世镜和马大元数十年的交情,自是知道他的武功家数,这招一交,白世镜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和马大元一模一样,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可是姓马?”那人便如是个聋子,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康,你把蜡烛点亮了。”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实是不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心中又想:“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为高,若是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来相帮,他为何一招之后,不再追击?”这般又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无声,白世镜突然之间觉察到一件怪事,这房中虽是谁都不言不动,呼吸的声音却是有的,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对面站著的那人却没有发出呼吸之声。白世镜屏住自己的呼吸,侧耳静听,以他的内力修为,应当听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气声,可是对面那人便没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没有呼吸。若是生人,焉有不透气之理?白世镜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扑,扑,扑……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自己胸口在剧烈颤动,这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向那人扑了过去,破甲锥连连晃动,刺向那人面门。那人左手一撩,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的咽喉。白世镜已防到他会再施“锁喉擒拿功”,头一低,从他腋下闪了开去。那人却不追击,就此呆呆的站在门口。白世镜一锥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蹬避开。   马夫人见这人身形僵直,上跃时膝盖不弯,不禁脱口而呼:“僵尸,僵尸!”只听得腾的一声,那人重重的落了下来。白世镜心中更是发毛:“这人若是武学高手,纵上落下的身手怎会如此笨拙?难道世间真有僵尸么?”但他究是帮中第一流的人物,岂能就此为这眼前的怪象所吓倒?微一犹豫,又是猱身而上,嗤嗤嗤三声,破甲维三招都是向那人下盘。那人的膝盖果真是不会弯曲。只是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闪避,看来他连迈步也不会。白世镜刺向左,他便右跃闪开,刺向右,他就躲向左边。白世镜发觉了对手的弱点,心中惧意略去,可是越来越觉得对手不是生人。   白世镜又刺数锥,对方看似笨拙,但自己几下变化精妙的锥法,始终没能伤到他的身子。突然之间,后颈上一阵冰凉,一只冰凉的大手摸在他的头颈之中。白世镜大吃一惊,一锥向后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却重重的压了下来。白世镜急运真力与之相抗,但自己越是使力,下压的力道越重。他先是弯下了头,跟著弯腰,头颈中便似放了一块干斤巨石一般,几乎要将他身子压得折为两截。白世镜喘气之声极重,萧峰和段正淳听了,也觉怪异。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被背上这沉重之极的压力一丝丝的挤将出来。突然之间,一只冰凉如铁的大手摸到了他的脸上,这只手当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气也无。白世镜也忍不住叫道:“僵尸!僵尸!”声音凄厉可怖。那只大手动作缓慢,从他额头渐渐摸将下来,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来滑去。白世镜吓得几欲晕去,对方的手指只须略一使劲,自己的一对眼球立时便给他挖了出来。幸好这只冷手又向下移,摸到了他的鼻子,再摸向他的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终于叉住了他的喉咙。这人的食中两根手指挟住了白世镜的喉结,慢慢的挟紧,白世镜惊怖无已,叫道:“大元兄弟,饶命,饶命!”马夫人尖声大叫:“你……你说什么?”白世镜叫道:“大元兄弟,都是她出的主意,跟我可不相干。”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样?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个脓包,死了又能作什么怪?老娘可不怕你。”白世镜觉得自己刚才出言推诿罪责之时,那人的手指便松了一些,这时自己一住口,那人又慢慢收紧,心中慌乱,听得马夫人叫他“马大元”,更是认定这怪物便是马大元的僵尸,叫道:“饶命!你夫人再三劝你揭露乔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这才起意害你……”   萧峰心头一凛,他可不信世间有什么鬼神,料定来人是个武学名家,故意装神弄鬼,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忙,乘机逼问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镜心力交瘁吐露了出来,从他言语中听来,马大元乃是给二人害死,马夫人更是主谋。马夫人所以要谋杀亲夫,起因在于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马大元不允,“她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非推倒我的帮主之位不可?”只听马夫人尖叫道:“你来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脓包样子!胆小鬼!”   只听得喀喇一声轻响,白世镜的喉头软骨已被捏碎了一块。白世镜拼命挣扎,说什么也逃不脱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声响,喉管碎裂,他大声呼了几口气,口中吸的气息再也吸不进胸中,手足一阵痉挛,便即气绝。那人一捏死白世镜,一转身,已是无影无踪。萧峰心念一动:“此人是谁?须得追他一追。”当下飘身来到前门,白雪映照之下,只见淡淡一个人影正向东北角上渐渐隐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还真没法见到。萧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一提气,便向他追了下去,一阵疾冲之下,和他相距已不过十来丈,这时瞧得清楚,那人显然是个武功奇佳的高手,这时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而是脚步轻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萧峰的轻功源出少林,又经丐帮汪帮主陶冶,纯属阳刚一派,一大步迈出,便是丈许,身子跃在空中,又是一大步迈出。以姿式而论,远不如前面那人的潇洒优雅,但长程赶路,却是更为实用。又追一程,跟那人的距离又接近了丈许。   约摸奔得一柱香时间,前面那人已然察觉有人跟踪,从萧峰脚步踏雪声中,显是得知跟随者武功极高,只见他身子行动突然加快,也不见如何急速奔跑,却如一艘吃饱了风的帆船,顺流激驶,霎时之间,和萧峰之间相距又拉长了一段。萧峰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若非是这等人物,原也不有举手投足之际,便杀死了白世镜。”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授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虽高,还算不得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萧峰却是青出于蓝,远远胜过了授他武功的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的手中,自然而然会发出巨大无此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种武学天才实是有生俱来,非靠功夫学力所能达到。萧峰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即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各种巧妙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什么读书、手艺,却也只是平平而已,算不得怎样特别聪明。   他武功上既具人所难及的异才,生平便罕逢敌手,许许多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差而败了下来,而且是输得心服口服,极少有人第二次再去找他寻仇雪耻。此刻遇上了一个轻功比他高的对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脚步,又抢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向东北疾驰,萧峰始终无法追得和他并肩徐行,但那人却也无法抛脱萧峰。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两人已奔出八十余里,仍是这般的不即不离。又过得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明亮,大雪已止,眼见便要从黑夜转到白天。萧峰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个市镇,房屋鳞次栉比,人烟著实不少,只听见报晓鸡声“喔喔喔”的此起彼落。萧峰酒瘾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请你喝二十碗酒,咱们再比赛脚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劲儿急奔。萧峰笑道:“你手诛白世镜这种奸徒,自是一位英雄好汉,萧峰甘拜下风,轻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奔跑,脚下竟是丝毫不缓。   前面那人突然止步,说道:“北乔峰、南慕容,果然名不虚传,你口中说话,体内真气仍是运使自如,真英雄,真豪杰!”萧峰听他话声略显苍老,似乎年纪比自己大得多,说道:“前辈过奖了,晚辈高攀,想和前辈交个朋友,不知会嫌弃么?”那人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别追来,再跑一个时辰,我便输给你啦!”说著缓缓向前行去。萧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说话,但只追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别追。”   第六十三章  坏了大事   萧峰虽是企盼和此人结交,但想起他叫自己不可再追,又想起自己为中原群豪所不齿,只怕这人也是个鄙视仇恨契丹之人,当下目送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没入树林之径,心下却是不胜感叹:“此人轻功佳妙,内力悠长,可惜不能和他见上一面!”   他凝思半晌,这才进了小镇,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饮,每喝一碗,便拍桌说道:“好男儿,好汉子,唉,可惜,可惜!”他说“好男儿,好汉子”,是称赞那人武功了得,杀死白世镜一事又是处置得十分妥当;连称“可惜”,那是感叹没能交上这个朋友。要知萧峰本是个爱朋友如性命之人,这一次披逐出丐帮,更与中原群豪结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是都断了,心下自是十分郁闷,今日无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与自己并驾齐驱的英雄,偏偏又是无缘结识,只得以酒浇愁。他一连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资,扬长出门,心想:“段正淳尚未脱险,阮星竹、秦红棉她们被我点了穴道,须得回去解救。”于是迈开大步,又回马家。回去时未曾施展全力,脚程是慢得多了,回到马家,时己过午,只见屋外雪地中一人也无,阮星竹、阿紫、秦红棉、木婉清四个女人一个也不见了。萧峰微微一惊:“是谁解开了我所点的穴道,救了她们?”推门进屋,只见白世镜的尸身仍是倒在门边,段正淳人已不在,坑边伏著一个女人,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她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十年一般,变得十分丑陋,便问:“段正淳呢?”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这……这些恶人!啊!”突然之间,她一声尖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你行行好,快,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自有人来料理你。”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她身子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瞧她这么说,便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只见马夫人的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成一条条伤口,而这些伤口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被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   最奇怪的是,何以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只听马夫人跟著说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我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舀了一盆水来,泼在她身上,令她免去蚂蚁啮体之苦。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事,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是那个小贱人,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是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我听得那个贱女人这么叫她,叫她快将我杀了,可是这阿紫,这阿紫,偏要慢条慢条斯理的整治我,说要给她父亲报仇,要我受这种无穷之苦……”   萧峰皱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虽然你要杀他,但他见到女儿如此残酷的折磨于你,难道竟不阻止?”马夫人道:“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萧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想他也是个明辨是非的好汉,岂能纵容女儿如此胡作非为。嗯,这几个女人被人点了穴道,是谁来解救的?”马夫人呻吟道:“你别问了,别问了,快杀了我吧。”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是狠心肠恶毒的……”萧峰道:“你谋害大元兄弟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马夫人道:“好吧,什么都跟你说。是一个麻衣麻冠的大头汉子,先解开阿紫的穴道,我听得阿紫叫他三师哥,后来阿紫请他解开了她妈妈阮星竹这贱人的穴道,阮星竹又求他解救另外两个贱人。”   萧峰心中微微一凛,他知道阿紫出于星宿海老魔的门下,所学武功,最为邪恶歹毒。中原的豪杰之士,一听到“星宿海老魔”的名字,若不掩耳疾走,那也必皱起了眉头。幸好这老魔自知他这一派武功犯了众怒,极少离开星宿海老巢,萧峰便不知他到底是否到过中原。这时听说阿紫是他三师哥救的,如此说来,星宿海老魔的门人弟子纷纷东来,一场腥风血雨、龙争虎斗,那是势难避免了。   萧峰又问:“那人多大年纪?携带什么兵刃?”马夫人道:“三十岁不到,比你年轻几岁,没见他携带什么兵刃。”萧峰道:“这就是了。他们到哪里去啦?”马夫人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你快杀了我。”萧峰道:“问明白了,再杀不迟。要死,还不容易么?要活就难了。你为什么要害死马兄弟?”马夫人双目中露出凶光,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就是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旁人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底下,天天让恶鬼折磨你。你用蜜糖水来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是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萧峰自幼和群丐混在一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却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他一声不响,待马夫人骂了个畅快,只见她一张惨白的脸,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挣得满脸通红,双目中射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瞧你日后有什么下场。”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和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大元兄弟已被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么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和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道:“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不错,就算是皇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刚才……刚才有个人,他的武功就比我高。”马夫人也不去理会他说的是谁,口中只是喃喃咒骂,又过一会,说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一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中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见过马夫人,便道:“那一次大元兄弟是去的,他可没带你来见我啊。”马夫人又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丐帮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盆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瞧著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一下,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花盆旁边确是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著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花花草草、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前拜见。可是你是我的弟妇,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马夫人道:“你难道眼晴中没有生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萧峰叹了口气,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是没功夫去看女人,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直到后来,可是又太迟了……”马夫人尖声道:“什么?你说比我更美貌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   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的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毒辣手段。”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关节都是咯咯作响。她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乔大帮主是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丐帮的帮主,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萧峰双膝一软,坐在一张倚小,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马夫人冷笑道:“为什么?你想要地,凭你道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马夫人笑声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两人都不说话,静了片刻,萧峰站了起来,道:“你的伤是救不好的了,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我就是能找到薛神医,也不会请他来救你,你还有什么说话?”马夫人一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死我。”萧峰道:“好,本来不用我动手。”迈步便要出去。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杀你。马大元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是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撒这种漫天的大谎,有谁能信?”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我便要弄得你身败名裂,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在大元的铁箱中发现汪帮主的遗书,得知了其中过节,便要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的帮主,连中原也无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萧峰听她说得如此狠毒,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无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是不寒而栗,哼了一声,说道:“大元兄弟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将他杀了?”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听我话,反而狠狠的骂了我一顿。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哪里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他得罪了我,我自有苦头给他吃的。刚好第二日白世镜来作客,瞧了我一眼又一眼,哼哼,这种色鬼男人,我叫他干什么便干什么,哪里还有倔强的。”   萧峰吁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活活毁在你手中了。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给马兄弟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的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销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也不是?”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用我解说了吧?”萧峰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镜盗来的?”马夫人道:“哈哈,正是。”萧峰道:“段家站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来我低声说了两句风情言语,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那就给我瞧出了破绽,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乔峰,你的装扮可低劣得很了,我一瞧出那小贱人是假扮的,再留神看看你,嘿嘿,什么马脚都露了出来。”   萧峰咬著牙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账都要算在你身上。”马夫人道:“是她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让白世镜当上了丐帮的帮主,丐帮人众自会和大理段氏结上怨家,这段正淳,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萧峰道:“你好狠毒,跟你有过情谊的男人你要杀,没心情来瞧瞧你容貌如何的男人,你也要杀。”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世上哪有你这种假道学的伪君子。”她说著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信,见过信上的署名。”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毕竟是你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华山的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的智光大师死了。世上就只我和这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此人是谁。”萧峰心跳加剧,道:“不错,最后是我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马夫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无有不遵。”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萧峰,我恼恨你不曾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萧峰眉头徽蹙,心中实是老大的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来的几个宇,别说此事并不十分为难,就算当真是为难尴尬之极的事,也只有勉强照办,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   乔毕心想:“倘若我执意不允,马夫人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的杀父杀母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不会知道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抱著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于是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看她的脸顿。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著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强,瞧著她这副神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看著我很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他的违心之论,平时此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马夫人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大元兄弟的妻子,萧峰是个守礼君子,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道:“嘿嘿,你规矩守礼,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好不要脸,害死了我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外室亲嘴偷情,你害不害羞?”正是阿紫的声音。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马夫人腻声道:“我叫你瞧著我的,你转开了头,干什么啊?”声音之中,竟是不减娇媚。   这时阿紫已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哪一个男人肯来瞧你?”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声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阿紫却顺手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马夫人往镜中一看,只见一张满脸是血污尘土,面上惶急、恐惧、凶狠、恶毒、怨恨,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阿紫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萧峰道:“你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是一动也不劲了,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是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声喊叫,真如大祸临头一般。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心中当真很喜欢她,是不是?这种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扰,她已经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萧峰叹了口气,心起人死不能复生,阿紫这小丫头娇纵成性,连她父母也是管她不住,何况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吧!”四处一看,屋中无人,那老婢已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料想过不了两个时辰,便连人带屋,烧成灰烬。萧峰道:“你还不回到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是胡闹,偏偏不答应。”萧峰心想:“你害死了凌千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哪里?是不是回到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的一部书,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要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是练武功的书吧?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赐给你瞧瞧,他总不会不答应。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是没有用的。”萧峰对这个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说道:“好吧,你爱怎么便怎样,我不来管你。”阿紫道:“你到哪里去?”萧峰瞧著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也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真好玩。乔帮主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萧峰斜眼瞧著她,只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哪想得到这天真烂漫的脸蛋之下,隐藏著无穷无尽的恶意。   萧峰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的,便是要他照料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妹,心想:“阿朱叫我尽力照料于她,我岂可违背阿朱的遗言?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只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打紧?”   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到哪里去?”萧峰道:“中原已非我可居之地,我要到塞北之地,从此再也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我先去雁门关。”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到晋阳去,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哈,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海来到此处,那不是更加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的姑娘,晓行夜宿,诸多不便。”阿紫道:“那真是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萧峰低沉著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哟,真瞧不出,我姊姊倒是挺规矩的,哪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不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萧峰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吧。”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下来,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的地方,将那本书上的功夫练成了,回到师父那里去。到晋阳去有什么好玩?”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萧峰摇摇头道,道:“我不带你去。”说著迈开大步,向前疾奔。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萧峰不去理她,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又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无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行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处镇上,乃是信阳北边要冲的长台关。萧峰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先要了十斤白酒、五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要斟入碗中,忽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阿紫。萧峰一见到是她,心道:“这小姑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将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要加上一个‘小’字?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打十斤白酒,另外预备五斤,给侍候著,来五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那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吃得了这许多?”他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中道:“人家可是冲著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阿紫道:“你怕我吃了没钱给是不是?”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担什么心?”那酒保赔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著弯儿骂人哪。”   一会见酒肉送了上来,那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的面前,笑道:“姑娘,我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那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是喝干了这碗酒,不醉在地下打滚才怪。”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小嘴边舐了一舐,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界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怎么卖得掉?”那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是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那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会是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那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上臭咧。小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爷们。”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她一边说,一边双筷挟了一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啃,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黑店呐黑店!”   那酒保给她这么一嚷,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你行行好,别尽捣乱啊。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么说是人肉?人肉哪有这么粗的肌理?哪有这么红艳龅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道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那酒保笑道:“这位小姐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咱们是四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杀人卖人肉的道理?”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那也是臭东西,傻瓜才吃的。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著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她左脚的小靴擦去。靴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那酒保见她如此暴殄天物,用厨房中大师父著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不由得大是心痛,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      第六十四章  星宿门人   阿紫道:“你叹什么气?”那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原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无不知名,姑娘拿来擦皮靴,这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那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了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么?牛肉是牛身上来的,皮靴也是牛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那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贵些。”阿紫从怀中又取出一绽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子上,道:“这够了么?”   酒保见这绽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糖醋鲤鱼、白切羊羔、炸鸡、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三盆。”那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一盆也够了……”阿紫沉著脸说:“我说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著么?”那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便叫道:“糖醋鲤鱼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明和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插嘴,自己可偏偏给她来个不理不睬,自顾自的喝酒赏雪。过了一会,阿紫要的白切羊羔先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那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那酒保伸了伸舌头,笑道:“要割我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个小魔头说这种话?”   那酒保将白切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糖醋鲤鱼等菜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盘,一盘给萧峰,一盘自留,一盘放在另一张桌上,萧峰来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却是每盘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烂的,只配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鱼,都去擦她那双靴子,那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个小魔头极是讨厌,若是惹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叫我照料于她,这人是个鬼精灵,她要照料自己是绰绰有余,根本就用不著我操心。我是避之则吉,眼不见为净。”   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直挺挺的走来。这人身法极是怪异,行路膝盖不曲,两条腿便似是两根木头一般,在雪地中行走,便如滑雪一般。这人的衣服更是奇怪,隆冬腊月的天时,他却穿一身黄麻葛布的单衫,丝毫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萧峰看得清楚,这人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著一只圆圆的黄金大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显然不是中土人物。   这人来到酒店之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即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著坐在桌旁,从怀中取出一柄黄金小刀,一边割,一边用手抓起来便吃,最奇的是他吃鲤鱼不吐骨头,也不怕刺,叽叽咯咯的咀嚼一顿,将鱼骨咬烂,都吞入肚中。吃几块肉,吃一碗酒,洒量倒也不弱。   萧峰心道:“原来这人是阿紫的师兄,那么是星宿海老怪的徒儿了。”他本来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洒量颇佳,便觉此人倒也并不十分讨厌。阿紫见他喝干了一壶酒,对酒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著双手伸到酒碗之中,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这一大碗酒向前一推。那酒保心想:“这洒还能喝么?”   阿紫见那酒保神情犹豫,不肯端那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著喝酒。”那酒保笑道:“姑娘你又来啦,这碗洒怎么还能喝?”阿紫扳起了脸,道:“怎么?你嫌我手脏么?这么著,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著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上。那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是一两银子,那太好了。别说你不过洗洗手,就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说著端起酒碗,便呷了一口。   不料那酒水一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熟铁去炙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那酒保“哇”的一声,口一张,将酒吐了出来,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萧峰见他这等神情倒也是一惊,只听得那酒保的叫声越来越模糊不清,显是舌头肿了起来。酒店中掌柜的、大师傅、烧火的、管酒的诸人听得叫声,都涌了出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著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那舌头肿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体乌青。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之象,这小魔头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浸,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众人见他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了什么毒物?”“是给蝎子螯上了么?”“哎唷,这可了不得,快,快去请大夫!”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间走到她的面前,双膝下跪,咚咚咚的磕头。阿紫笑道:“哎唷,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那酒保仰起头来,指指自己的舌头,又是不绝磕头。阿紫笑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那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抓乱捏,又是磕头,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柄黄金小刀,那小刀的模样,和那狮鼻异人所持的全然一样,她左手一探,抓住了那酒保的后颈,右手金力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已将他的舌尖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先是大吃一惊,哪知这鲜血一流出,毒性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刻之间,肿也退了。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用小指的指甲挑了一些黄色药末,弹在伤处。说也奇怪,药到伤口血流立止。   那酒保怒也不是,谢也不是,神情极是尴尬,只是道:“你……你……”他的舌头给割去了一截,当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一小绽龈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喝一口酒就拿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那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说道:“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著?你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也不是?这会,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姑娘有没有这本事?”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全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心中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著一个魁梧雄壮的男人,显是和她一路,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那酒保怒道:“老……老子不……”只说了这几个字,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儿,心中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招呼客人。   众人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出来招呼客人。这酒保见了适才这一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萧峰心中忍不住大是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一句玩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无法清楚。你小小年纪,行事可就忒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爷台喝。”说著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人喝,更是惊惧。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将酒拿去给客人喝,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你这就自己喝吧。”那酒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的捧著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人桌上,唯恐一个不小心溅了一滴出来。那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只听得嗒嗒的直响,却是他双手发抖之故。   那狮鼻人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砚,瞧著碗中的酒水,离他嘴唇约有一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萧峰心想:“这碗酒剧毒无比,这人当然不会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内功再强之人,也未必能抵挡酒中的剧毒。”哪知狮鼻人又凝思半晌,举碗就唇,骨嘟骨嘟的直喝下肚。   萧峰吃了一惊,心道:“这人难道竟有深厚无比的内力,能化去这等剧毒?”正疑惧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酒碗放回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他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性格豪迈,处事却很精细,微一沉思,便知其理:“是了,多半他是练就了星宿海老魔所传的‘化毒大法’,喝洒之前两只大拇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饮,便是使化毒大法,以内力化去酒中剧毒。就算化不干净,些许毒酒,饮入腹中也无大碍。”   阿紫见他喝干一碗毒酒,登时现出惊惶之色,强笑道:“二师哥,你功力大进,可喜可贺。”那狮鼻人并不理睬,狠吞虎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的茶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来,道:“走吧。”阿紫道:“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狮鼻人瞪著左大右小的一对怪眼,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不去。”她走到萧峰身边,道:“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狮鼻人向萧峰瞪了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咱二人是至亲。”狮鼻人道:“你出下题来,我做了文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抗本门的门规不成。”萧峰心道:“原来阿紫叫他喝这毒酒,乃是出一个难题,却不料这人居然接下了。”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的传人,却去喝一个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种题目?”她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是易事。   那狮鼻人心有不忿,强忍怒气,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说我道上遇见了姊夫,一同到江南玩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这就回去。”狮鼻人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毕相睨,似乎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你明知师父在大发雷霆,还要逼我回去,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起来,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一句话,似令狮鼻人颇为心动,想是阿紫恃著自己年纪幼小,星宿老魔对她宠爱,在师父面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吟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就将这两件东西给我。我带回去缴还给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两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狮鼻人脸一沉,道:“师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自己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这我回去师父那里,那便是歹。”狮鼻人道:“到底怎样?你不交出那两件物事,便得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同去。也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要我身上的事物?好吧……”她一面说,一面从头发上拔下一枚珠钗,道:“你要拿个记认,好向师父交代,就拿这珠钗去吧。”狮鼻人道:“你真是迫得我非动手不可了,是不是?”说著向阿紫走上一步。   阿紫知道这位二师哥已得师父所学的六七成,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万万不是他的敌手。何况星宿派武功极是阴毒狠辣,三十六套拳脚器械之中,没一招是留有余地的,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受尽荼毒,而死时也必惨酷异常,是以他们这一派同门师兄弟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要知一拆招必分高下,而一分高下立时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魔传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对敌,这才显出强弱来。阿紫亲眼见这位二师哥在川藏边境连杀七名大盗,手法之辣实是令人惊心动魄,她虽胆大,却也心中隐隐感到寒意。本来照她门中规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狮鼻人倘若认输,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是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按理阿紫就不该有任何反抗之举。阿紫知道情势紧急,伸手拉著萧峰衣袖,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你救救我。”   萧峰给她左一声“姊夫”,右一声“姊夫”,叫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遗言,便想出手将双狮鼻人打发了去。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滩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保的辣手,让她吃些苦头,惩戒她一下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那狮鼻人不愿就此对阿紫动手,想要显一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当下右手一伸,便已抓住了萧峰的左腕。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之际,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掌心一碰到,立时便觉炙热异常,知道对方掌心蕴有剧毒。萧峰生平最恨这一类歹毒功夫,当下不动声色,将一股真气运到手腕之上,笑道:“怎么样?阁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酒,说道:“请!”   那狮鼻人连运功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手上便如没有知觉一般,心中暗道:“你别得意,待会就要你知道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拿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不料酒到咽喉,胸口突然间一股内息的逆流莫名奇妙的涌将上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半碗酒都喷了出来,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声咳嗽,半晌方止。这一来,不由他心下不惊,这股内息逆流,自然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是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放开萧峰的手腕。殊不知他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在他手腕上,无法摆脱,狮鼻人大惊,用力一摔。萧峰一动也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石柱一般。萧峰又斟了碗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意思是说,你须得干了这碗酒我才放你。狮鼻人又是用力一挣,仍旧难以摆脱,当下左掌呼的一声,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那狮鼻人这一掌使足了全力,那道掌力来到中途,竟然歪了。   那狮鼻人不由自主,一掌猛力击了出去,明知掌力已披对方拨歪,还是啪的一声响,重重打在自己肩头,喀喇一声,连肩骨关节也打脱了。阿紫笑道:“二师哥,你也不用客气,怎么弄到自己打自己起来?那不是教我太不好意思么?”狮鼻人心中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掌黏在萧峰手腕之上,无法得脱,左手的第二掌也不敢再打出去了,第三次挣之不脱,当下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著的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道这股内力,一碰到萧峰手腕,立时便给撤了回来;并不止于手掌,却不住向上倒退,狮鼻人大惊,忙运内力相抗,可是他和萧峰的功力相差太远,这股挟著剧毒的内力,便如海潮倒卷入江一般,涌过了手肘关节,跟著涌向腋下,慢慢涌向胸口。狮鼻人自是知道自己毒掌中毒性的厉害,只要一侵入心脏,立时便即毙命。此时这股内力在敌人催动下势如破竹的攻来,自己的内力绝无阻挡之方,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阿紫又道:“二师哥,你内功真是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是大汗淋漓,小妹当真是佩服得紧。”狮鼻人哪有心绪去听她这种嘲笑,明知已然无幸,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能够多撑持一刻,便好一刻。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冤无仇,虽然一上手便下毒手,大大不该,但我何必杀他?”突然间内力一收。狮鼻人陡然间觉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自行疾冲出去,惊喜之下,急忙倒退两步,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是全然不知,怕他生气,走过去给他斟酒。狮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的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狮鼻人冲出大门,向西南方疾驰而去,只听得极尖极细的哨子声远远的传了出去。萧峰著那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已然毙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将出去。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阿紫若是叫他“喂”,或是“乔帮主”、“萧大哥”什么的,萧峰一定不予理睬,但这两声“姊夫”一叫,他登时便想起阿朱来,心中一酸,便问:“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一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那是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这一种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击马,打死一头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说道:“要散毒,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吗?怎地无缘无故的杀人?”   阿紫笑道:“这种蠢人跟牛马有什么分别,杀了这个人,还不是跟杀一头牲口一样?”她随口而出,说得便如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实无半分内疚之意。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生性狠毒,和禽兽无异,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出,不愿多惹麻烦,一闪身便出店门,径向北行。   他耳听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阿紫抛得老远,令她再也追赶不上。忽听得阿紫娇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你啦。”她这几声一叫,萧峰当即止步,他先此一直和她相对说话,眼中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听到她说话时并不觉得如何,这时她在背后相呼,竟是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十分相像。萧峰心头大震,回过身来,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一个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到和阿朱从雁门关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么不等我?”萧峰一惊,从出神之中醒觉过来,伸手将阿紫轻轻推开,道:“你跟著我干什么?”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二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的手里。”说著转身又行。   阿紫伸出双手,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赖,一扑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摔死人啦。”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模样,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温馨,当即转身,一伸手,抓住她的后领,拉了起来,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么不遵照她的话?我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她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知她八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著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我陪著你解闷儿,你心境岂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给你斟酒,你替换下来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我,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从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眼眶儿竟是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妹二人都有做戏天才,说到骗人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知道她是个歹毒的姑娘,决不上她的当。她一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何阴谋诡计?是她师父派她来向我卧底,要谋害于我吗?”他想到此处,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魔有所牵连?甚至是他本人?”想到此处,登时生了个主意:“难道萧峰堂堂男子,会惧怕这个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计施将出来,说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报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既然如此,你眼我同行便了。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伸舌头,道:“倘若是人家先来害找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萧峰心想:“道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人,会得花言巧语,说作是人家先向她动手,对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便道:“是好是坏,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和人家动手。”阿紫叹道:“唉,你不过是我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若是不死而嫁了你,还不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中闪烁看一丝狡猾的神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突然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拔步径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恐怕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要和她为难,是以骗得我来保驾。我说‘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那是答允保护她了,其实不论她是对是错,我就算没说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决不会让她吃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唱首曲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总是说不好,对付这小姑娘,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这人真是专横得紧。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阿紫道:“那么我出个谜语请你猜上一猜,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她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想,都是一口回绝。阿紫又道:“那么我不吹笛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他这“不好”两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阿紫的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儿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也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是难以服侍,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说著从怀中取了一枝玉笛出来。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过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她放到口边,轻轻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出去。   萧峰心中一动,适才那狮鼻人离去之时,也曾听到这般尖锐的啃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甚是动听,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十分的凌厉,全非乐调。萧峰心念微动之际,已知其理,心下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某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只是他知星宿老魔门下弟子的武功极是阴毒,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自是不怕,但若施展什么毒计,莫要一个疏神,中了他们的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叫,难听无比。这样一个天真美貌的小姑娘,拿著这样一枝晶莹美丽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噪耳,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可过,萧峰心道:“敌人若要伏击于找,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过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著四人,那四人都是一色的黄麻葛布,服饰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狮鼻人一模一样,四人不能并列,却是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长长的钢杖。阿紫一见到这道四人,笛声陡止,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萧峰也停了脚步,倚著山壁,伸了伸腰,心想:“且看一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那四个人中当先一人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妹,你好啊,你怎么把二师哥给伤了?”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得重不重?”四人中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假惺惺什么?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人是个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脸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就瞧不见他的模样,只是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甚急,这人手中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是膂力不弱,只因身子矮了,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么可以下这毒手?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会狠狠的责罚你,你难道不怕么?”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好啊,你自己当众承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自己说是他害死二师哥的,是了,他一定是使‘三阴蜈蚣爪’害了二师哥。”那矮子怒道:“谁说二师哥已经死了?他没有死,他所受的伤也不是‘三阴蜈蚣爪’……” 阿紫抢著道:“不是‘三阴蜈蚣爪’么?那么一定是‘抽髓掌’了,这是你的拿手本事,二师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太厉害了。”      第六十五章  碧玉王鼎   那矮子道:“三师哥,快动手啊,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请师父发落,她……她……她胡说八道的,不知说些什么。”他口音本已难听,这一著急,说得奇快,更是不知所云。那胖子道:“动手倒又不必,小师妹是向来好乖、好听话的,小师妹,你随了咱们去吧。”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极是随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师哥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那胖子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哇哇叫了起来:“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咱们一起去。”阿紫笑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你跟咱们一块儿走。”阿紫道:“好是好的,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著向萧峰一指。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戏做得差不多了。”他仍是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圈在胸前,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生得太高,他也看不见你。”这矮子性格本已暴躁之极,旁人若是笑到他的身材,他更是非和人家拼命不可,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他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飞了起来,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的头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咱们回去。”说著便向阿紫肩头抓去。萧峰见这人身材虽矮,却是腰粗膀阔,横著看去,倒是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闪,任由他抓,不料那矮手一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是碧玉王鼎了……”这“碧玉王鼎”四个字一出口,另外三弟子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十分严肃,那矮子脸上登时便现惶惑之色。   萧峰虽然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但这四个人和阿紫的一言一动,却全不能逃过他的耳目,他心下寻思:“碧玉王鼎是什么东西?瞧这四个人的神气,确是十分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里向我袭击,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担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只见那矮子伸出手来,说道:“拿来!”阿紫道:“你要什么?”那矮子道:“就是碧……碧……那个东西。”阿紫向萧峰一指,道:“我已了给我姊夫啦。”   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都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萧峰心道:“这些人真是讨厌,我也懒得跟他们理会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身子随地升起,犹似一只大鸟般,猛地里从四个头顶纵跃而过。这一下行动来得既奇且快,这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作势,只见眼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这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萧峰轻功奇佳,他们哪里追赶得上,一霎眼间,萧峰已在数丈之外,忽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的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知是有人以钢杖掷到,他左手反转,将钢杖接住。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根钢杖掷来,萧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钢杖都有五十来斤,这三根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十余斤,萧峰脚下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是一根钢杖掷到。这根最是沉重,声音也最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生性好武,虽非好勇斗狠之徒,但平时在丐帮之中,常与诸长老众兄弟讲习武艺,近几月来事事不如意,也少与人动手,心中闷得久了,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厉害。”但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手又接住了。那四人见他连接四根钢杖,将自己师兄弟四人的兵刃全都抢了去,无不又惊又怒,明知即使追到,也未必斗得过人家,还是大呼大叫的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了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险冲到萧峰面前,急忙站住,都是不禁气喘。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了四人的武功,除了那矮子膂力奇大之外,以武功而论,都不及适才酒店中相遇的那个狮鼻人。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追赶在下,有何见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那也没什么厉害。”他一面说,一面运劲于掌,将一根钢杖无声无晌的按入了地中。那山道虽非极坚硬的花岗岩石,却也是石多于土,只见那粗钢杖渐入渐短,没到离地二尺许之处,萧峰放开了手,一脚踏去,将那粗钢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连半分也不露出地面。   这四人见他如此神功,直如使邪法一般,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萧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将两根钢杖踏入地中,待插那第四根钢杖时,那矮子纵身上前,喝道:“别动我的兵刃!”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提起邹根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一掷,当的一声响,那钢杖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七尺插入岩中。这钢杖所插之处,乃是极坚极硬的黑岩,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是欣然,寻思:“这几个月来倍历忧劳,功夫倒没搁下,反而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似乎还没能插得如此深入。”那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哦”的一声惊呼,不自禁的露出了敬畏心服之情。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说什么?你是星宿派门下的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呶起了小嘴道:“他是我姊夫,怎么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于收回自己的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那钢杖。他哪知萧峰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的深浅,这钢杖横插在石壁之上,离地二丈,那经子纵身一跃,就是差了这么半尺,碰不到钢杖。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你要拔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是不用想了。”那矮子适才这么一跃,已是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轻身功夫的极限,再要跃高一寸,也是十分不易,听阿紫这么一激,心下恼怒,又是用力一纵,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钢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拔了出来。”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竟然此平时大进,双足一点,一个矮矮阔阔的身驱疾升而上,双手一抓,竟然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晃晃,无法下来。他使力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七尺钉入了坚岩之中,如此摇撼,便是摇他三日三夜,也未必摇了下来,只是显得模样十分滑稽。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那矮子不肯放手,原来他对自己的武功深浅颇有自知之明,适才这一跃而攀上了钢杖,已是十分侥幸,若是跃下之后再要第二次跃上未必再能攀到。这钢杖是他十分爱惜的兵刃,轻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摇,那钢杖纹丝不动。眼见萧峰转身而去,叫道:“喂,你将碧玉王鼎留下,否则的话,那可后患无穷。”萧峰道:“什么碧玉王鼎,那是什么东西?”那星宿派门下三弟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咱们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咱们必有酬谢。”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将什么碧玉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看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著吧。”   萧峰一听,已猜到阿紫是盗了她师门宝物,故意说已交在自己的手中,以便移祸,当下将计就计,哈哈一笑,说道:“你交给我的物事很多,我也弄不清哪一件叫做‘碧玉王鼎’。”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一听之下,当时接口道:“那是一只五寸来高的小玉鼎,通体绿色的。”萧峰道:“嗯,这件东西么,我见是见过的,那是一件小小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玉鼎……”他还待听下去,那胖子喝道:“师弟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那个父亲所赐,所以不能失却,请阁下赐还。”   萧罪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那矮子抢著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去找吧。”他说到这里,纵身而下,连自己拿手的兵刃也不要了。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洒,记性不大好,这只玉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那矮子性子最是急躁,大声叫了起来:“喂,喂,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是晋阳?天南地北,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却看出萧峰是故意为难,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但教此鼎完好无损交还,咱们必当重重酬谢,决不食言。”萧峰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萧峰道:“那玉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的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玉鼎嘛,给大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这个……三师哥,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这可不关我的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吧。”说著抖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萧峰转了过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们若是说明白那碧玉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在下恕不奉陪了。”那矮子道:“三师哥,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了。”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阁下说……”萧峰不等他说下去,突然间身形一晃,纵到那矮子身边,一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听你的说话,不听他说。”他知道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实十分狡猾,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直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看那矮子的身躯,突然间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虽非垂直,却也是陡峭之极,本来无论如何是攀援不上的,哪知萧峰提气直上,一口气便冲上二三十来丈,见有一块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跟我说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头都晕了,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胡说八道,这一跳岂不跌个粉身碎骨?”萧峰见他虽是身处危境,仍是不脱直率之气,心下倒生了几分好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说道:“我可要失陪了,后会有期。”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之处,全是光溜溜地,哪里依附得住。他武功虽是不弱,在这三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十分惊恐,只听下面三人不住叫喊。萧峰道:“快说,碧玉王鼎有什么用!你要是不说,我就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郧就再见了。”出尘子一把拉住他农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碧玉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化功大法’的。师父说,中原武人一听到咱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碧玉鼎,非打得稀烂不可,这……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知这是一种污秽阴毒的邪术,听得这座碧玉鼎用途如此,也懒得再问,又是伸手托住出尘子的腋下,顺著山壁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奔将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手吓得大声呼叫,但他一声呼叫未息,双脚已经著地,但见他脸如土色,双膝发颤。那胖子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尚未答复,萧峰向著阿紫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啊?”萧峰道:“碧玉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只见她身形苗条,纤腰细细,衣衫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五寸来高的王鼎,心想:这人狡猾得紧,她门户中事,本来不用我理会,只是这些邪魔外道难缠得紧,倘若阴魂不散的跟住自己,那也很是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你们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萧某可要失陪了。”说著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远抛在后面。那四人震于他的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无论如何追赶不上了。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运了一会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梦中忽然间听到几声尖锐的哨音。萧峰内功深厚,这几响哨声相隔甚远,只是显得怪异,声音虽然不响,他却也一惊而醒。他坐起身来,侧耳而听,过得片到,听得西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著东南角上也有几下哨声相应,这哨声尖锐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所吹的玉笛声。萧峰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心道:“这一干人赶到左近了,不去理他。”当即卧倒炕上。突然之间,两下“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著又有人说道:“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是已拿住了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这一次她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快走!”这两人说话之声极轻,但萧峰听得十分清楚,跟著他听见推开窗子、纵著出房之声,萧峰心想:“又是另外两个星宿派门下的弟子,没料到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声不出,是以我并未发觉。”   他本不想去理别人的闲事,但想起那二人所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之言,寻思:“阿朱遗言叫我照料于她,这小姑娘虽然歹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当下也一跃出房,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伏,都是移向西南方,他循声赶去。奔得一阵,便已赶上了从客店中出来的那二人。见这二人衣饰都和日间所见的人相同,只是步履之间颇见苍老,年纪却比其余那几个星宿弟子老得多了。   他在这二人身后二十丈处,不即不离的跟著,翻过两个山头,猛见前面山谷中生著一堆火焰。这火焰高约五尺,作纯碧之色,和寻常的火焰大异,一眼瞧去,便见鬼气森森。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跑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萧峰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黄麻葛衫,或高或矮,绿油油的火光照在各人的脸上,人人均有凄惨之色。绿火之左站著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只见她双手已被铁铐铐住。阿紫雪白的脸给那绿火一映,看上去也是十分诡异,但她嘴角边挂著一丝微笑,仍是极为倔强。绿火边的众人默不作声,各人的目光注视著火焰,左掌按住胸膛,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萧峰知道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宗派仪式,也不去理会。他听适才那两名星宿弟子说“大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师妹”,那么这星宿派的大弟子,当是这一干人的首脑人物。他向这十余人一个个瞧去,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服饰全然一样无二,动作神态,也无那一个特别显出颐指气使的模样。   正揣摸间,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吹来,众人转过身子,一齐向著笛声来处,躬身行礼。阿紫把小嘴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著笛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身而来,行动快得出奇,跟著见他将一枝白色的笛子放到嘴边,向著火焰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顿成黑暗世界。   片刻之间,那绿色火焰又亮了起来,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升起有三丈来高,这缓缓落下。众人高呼:“大师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萧峰瞧那“大师兄”时不由得微微一惊。他心目中的“大师兄”,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不料在火焰旁倨然而立的一个白衫客,竟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这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是颇为英俊,两道剑眉斜斜飞起,颇见威严。左手中拿著一枝玉笛,却有二尺来长。萧峰适才见过他吹火之按和飘行而至的轻功,知道他内力著实厉害。但这鼓气一吹而将绿火熄灭之后重又点旺,却不是内功,料想是笛子藏著什么特异的药末,心想:“这人年纪虽轻,却是个劲敌,怪不得星宿派令人闻名丧胆,确有了不起的人才,这人已是如此,星宿老魔更是厉害了。有这样的人到来,要救阿紫,倒非易事。”   他心中略略自悔,该当一到便即出手,将阿紫救了出去再说。现下孤身涉险,再遇劲敌,虽然不怕,但是能否救得阿紫平安,可也难说。只听得那白衫少年向著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兴师动众。”他声音清朋,说来甚是动听。   阿紫笑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上我的靠山,那么只怕还有点儿不够。”白衫少年道:“师妹还有靠山么?却不知是谁?”阿紫道:“靠山吗,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妈妈、姊姊这些人。”白衫少年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我爹爹抚养长大,无父无母,哪里又突然搞出这许多亲戚来?”阿紫道:“啊哟,一个人无父无母,难道是从石头崩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名字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白衫少年道:“那么师妹的父母亲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开了我的手铐。”   白衫少年却不上当,道:“要开你手铐,那也不难,你先将碧玉王鼎交了出来。”阿紫道:“这只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们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白衫少年向萧峰日间所遇的四人瞧去,眼色甚是柔和,但那四人均是十分害怕。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的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咱们追他不上。”白衣少年道:“三师弟,你来说。”那胖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将四人的钢杖一一接去,如何将出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细细说了,竟是没半点隐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对著那白杉少年,说话声音发颤,宛如大祸临头一般大失常态。那白衫少年待他说完,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白衫少年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碧玉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我又说,师父说道,中原武人一听到咱们的化功大法,便吓得魂飞魄散,若是见到这座碧玉王鼎,非打得稀烂不可。我说……这是一座稀世奇珍,非同小可,所以……所以请他务必归还。”白衫少年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白衫少年道:“你很好。你跟他说这座碧玉王鼎是练咱们的‘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如道‘化功大法’是什么东西,特别声明中原武人一听其名,便吓得魂飞魄散,妙极,妙极,他是不是中原武人?”   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白衫少年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了”他说话声音十分柔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一个刚强暴躁之人,竟是吓得魂不附体一般,牙齿咯咯打战,道:“我……咯咯……我……咯咯……不……不……知……咯咯……知……咯咯……知道。”这“咯咯”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击的声音,自己却是控制不来。   白衫少年道:“那么他是吓得魂飞魄散呢?还是并不惧怕。”出尘手道:“好像他……他……咯咯……没怎样害怕。”白衫少年道:“你猜他为什么不害怕?”出尘子道:“我猜不出,请大…大师哥告知。”白衫少年道:“中原武人最怕咱们的化功大法,而要练这种化功大法,非这座碧玉王鼎不可。这座玉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们的化功大法便练不成,所以他就不怕了。”出尘子道:“是,是大师哥明见万里,料敌如神,师弟……师弟是万万不及的。”萧峰日间和星宿派诸弟子相遇,觉得诸人之中,倒是这出尘子爽直坦白,心中对他较有好感,见他对那白衫少年怕得如此厉害,颇有出手相救之意,哪知越听越不成话,这出尘子吐言卑鄙,拼命的奉承献媚。萧峰想:“这人不是好汉子,是死是活,不去理他。”白衫少年转向阿紫,说道:“小师妹,你的姊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恐吓你一跳。”白衫少年道:“但说不妨,若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特别留意在心便是了。”萧峰听他自报道号,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虽是极佳,却也不见得便胜得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只是看来他另有古怪功夫。”   只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白衫少年摘星子道:“人人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听了他“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这一句话,登时气往上冲,阿紫只有一个姊姊,岂能有两个姊夫?心中说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瞧我叫你知道些好歹。”阿紫咯咯一奖,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个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有一个姊姊。嗯,就算只有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稀奇。”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你这句语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便是。”她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见过萧峰之人都是一惊,忍不住齐“哦”的一声,那二师兄狮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里,我也服气了。”摘星子眉头微蹙,道:“碧玉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却不太好办了。”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口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这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中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那乔峰,给丐帮大伙儿逐出帮外啦!”   摘星子轻轻吁了口气,绷紧了的险色登时十分和缓,说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此事可真?”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和中原英雄为敌,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萧峰藏身山石之后,听著旁人述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为天下英雄所不齿,那也是无味之极。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阿紫轻轻一笑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她我姊姊是给他亲手一掌打死了的。”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这些人个个是邪魔外道,心肠刚硬,但听说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耸动。   摘星子道:“丐帮人多势众,确有点不易对付,既然这乔峰已被逐出帮,难道咱们还忌惮于他?嘿嘿!”突然之间,他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的语言,我就不信这二人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奇妙功夫!”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的武功超凡入圣,这次初到中原,正好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给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锐气,好教他们知道我星宿派的厉害。”摘星子道:“那萧峰什么地方去了?咱们须得到何处去找他?”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起追去,好歹要寻到他。”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师弟,这次临敌失机,你们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很多,刑罚太重,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毕,左手一扬,衣袖中飞出五点蓝荧荧的火花,便如五只飞萤一般,直扑五人。每朵火花都落在五人的肩头,随即发出嗤嗤声响。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不是烧人么?”那火光不久便熄,但那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反而越来越是厉害。萧峰寻思:“这白衫少年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难当。”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练心弹’,只练七七四十九天,期满之后。痛苦自去,你们经历一番磨砺,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敌,也不致一战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狮鼻人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教诲。”其余三人运动内力和这痛楚相抗,没法开口说话。   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体内的痛楚才渐渐消灭,这一段时间之中,旁人听著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声音和神情,无不惊惧。阿紫瞧得甚是害怕,但事到临头,也只有听天由命了。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的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面临破灭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呆呆出神,突然间双膝一软,跪倒于地,求道:“大师……大师哥,我……那时胡里胡涂的随口说了出来……你……你饶了我一命,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说著连连磕头。摘星子叹了口气,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只不过,唉,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都能免去了。你站起来,出手接招吧!”出尘子却是哪里敢?仍是不住的磕头。      第六十六章  奇异门派   摘星子道:“你不出手,那么接我招吧。”出尘子脸色大变,一跃而起,莫看他肥肥矮矮,身法却是颇为敏捷,一听大师兄如此说,知道已无可幸免,他一向惯用的兵刃乃是一根钢杖,却披萧峰插入了山壁之中,始终没法拔出,当即一俯身,从地上拾起两块石块,均有拳头大小,呼呼两响,便向摘星子掷了过去,口中说道:“大师哥,得罪了!”他两块石头一脱手,跟著又拾起两块,连珠般掷将过去,身子却跃向东北角上,呼呼两响,又是两块石头掷出。一个肉球股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自己便脱身逃走,此后隐姓埋名,让星宿派的门人再也找寻不到。哪知摘星子右袖挥劲,一股雄浑绝伦的掌力从袖底涌将出来,衣袖角只在石头上一带,那几块石头便反飞而出,向出尘子后心掷去。   萧峰在石后见了他反激石块的内力,不禁暗暗点头:“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造诣大是不弱,那是真实本领,可不是什么邪法。”出尘子听到风声劲急,知道若是再向前逃,非给石头击中背心不可,要说反掌挡架,却又没这等功力,只得斜身向左一跃,说也奇怪,他身子刚向左边跃去,摘星子衣袖拂出的第二块石头,跟著又到,竟是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余地。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劲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了过来。萧峰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师兄弟同门学艺,摘星子对这师弟的玩艺了然于胸,料到他闪避之时,将有什么行动。只是这石块一块块的飞掷过去,方位固是极准,时刻分寸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他累得足不停步,不住向左。显然摘星子是意存玩弄,不欲立即取他性命,眼见那第五块、第六块石头飞掷过去之时,势头故意慢了一慢,若不这么一等,出尘子已然闪避不了。   每一块石头掷去,都是逼得出尘子向左跳了一大步,这六大步跳过,他身子又已回到火焰之旁。只听得啪的一声猛晌,第六块石子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哪容他如此轻易便死?衣袖挥处,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的手腕,嗤嗤声响,烧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下,他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又是一挥,一股劲风扑出,射向那堆绿色火焰。这火焰突然分出一条细细的旁支,向出尘子身上射了过来,绿火著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著火。只见出尘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令人见之心悸。萧峰虽多见凶恶险毒之事,但此刻见到出尘子遭遇如此之惨,心头也是不禁一凛。星宿派众门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他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众人立即抢著说话:“出尘子死有余辜,大师哥帮他练体归西,对他是太仁慈了。”“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这可太敬佩了。”“这家伙泄露本派的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师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这些卑鄙无耻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呻吟呼喊之中,交织成一片刺耳之极的声音。萧峰心头只感到说不出的厌僧,实在不愿再听下去。转过身来,右足向上一弹,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没有察觉。   萧峰身子一弹离去,第二步正要跨出,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当什么处罚?”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温文,但萧峰听在耳中,却是凛然一惊,心道:“阿紫这小丫头虽然可恶,但我受阿朱重托,岂能让她死在这些邪魔外道的手中?只怕她所受的刑罚,比之于出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不理,心中何安?”当即转过身来。悄没声的又回到了原来的隐身之处。   只听得阿紫说道:“我是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这只宝鼎?”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是要收回的,如何能轻易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气很是倔强。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给我。若是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昵?”   摘星子“嗯”了一声,心道:“这乔峰本是丐帮的帮主,在江湖上的声名也很响亮,恐怕不是轻易向人屈服的。”便道:“这件事本来很难说啊,若是宝鼎有什么损伤,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们向他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交还的。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又是千难万难。”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那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把宝鼎要回。这叫做将功赎罪,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也不再向我用什么刑罚。”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传人了。我一放了你,你远走高飞,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敢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传人,反过来我要听你的号令。你是大师姊,我是小师弟。”   萧峰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他这邪派中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定大小,不以入门先后来分。所以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反而是师弟,如此一来,这些人同门之间,常常要争夺残杀,哪里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星宿派武功一代此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若是不服,随时可以武力反抗,那时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的自然是任杀任打,绝无反抗的余地。若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而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掌门师父眼睁睁的袖手旁观,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要努力进修,藉以自保,可是表面上却又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的疑忌。那出尘子自恃膂力厉害,所铸的钢杖又重又粗,十分沉重,虽然排行第八,早已引起摘星子的嫉忌,这次有机可乘,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的造诣,便即停滞不进,但是星宿派的门人却是半天也不敢偷懒,永远是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是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是怕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有必胜把握,那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那宝鼎份上,不会便加害自己,哪知道他竟不上当,立时便要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尘子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被他们铐住了,如何跟你动手过招?你要害我,却想这些鬼门道。”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说著衣袖一拂,一般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那绿色火焰又分出一道细细的旁支,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铁铐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绿色火焰,确是对准了阿紫的手铐射去,不是去烧她身体,何况这摘星子自视甚高,决不愿在同门之前失了威信,他武功比阿紫高得多,自不须突施偷袭,只是不知他功力如何,是否能烧断铁铐而不损及阿紫的手腕。但听得嗤嗤轻晌,过不多时,阿紫两手往外一分,铁铐已从中烧断,但两个铁圈还是套在她的手上。那绿火倏地缩回,跟著又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阿紫足踝上的铁镣。也只是片刻功夫,铁镣已自烧断。   萧峰从旁观看,初看那绿火烧熔铁铐,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内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绿火去烧脚镣时,这次瞧得清楚,绿火所到之处,铁镣便即变色。看来,还是那火焰中颇有古怪,倒不是纯系他内力使然。阿紫手足既得自由,已是无可推诿,饶是她心智灵巧,却也想不出什么巧计来得脱眼前的大难,只听得诸同门不住的称赞:“大师哥的内功当真是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了师尊一人之外,大师哥实在是天下无敌了。”“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叫他们来给大师哥提鞋子也是不配。”“小师妹,现在你知道厉害了吧?只可惜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那摘星子也真爱听这些谄谀之言,脸带笑容,斜眼瞧著阿紫。阿紫只盼他们说之不休,摘星子越迟出手越好,但这些人翻来覆去说了良久,终于想不出什么新话题来了,声音不免渐渐低了下去。摘星子缓缓的道:“小师妹,你出招吧!”阿紫想起适才出尘子惨死的情状,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你为什么不出招?我看还是出招的好。”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过,又何必多费气力?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我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小师妹,你出招吧,你杀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师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师父之外,谁都要听你的号令了。”   阿紫咬牙道:“我就是打得你过,我也不会杀你。”摘星子道:“为什么?”阿紫道:“因为……因为……我心中欢喜你。”   她此言一出,摘星子心中一凛,萧峰也是心头一震,谁也料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众弟子你瞧噍我,我瞧瞧你,谁都不敢有什么表示。各人随即眼望地下,不敢向摘星子多望一眼,免惹杀身之祸。过了好一会,只听摘星子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有妻之人,难道你不知道吗?”阿紫道:“你……你……你英俊潇洒,武功又高,有没有妻子,有什么相干?我……我就是喜欢你。”摘星子叹了口气,道:“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收你做我小妾,那也不妨。现下……嗯……我是爱莫能助了。小师妹,你接招吧!”说著袖子一挥,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线便向阿紫缓缓射来。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是以这火焰来势甚缓,阿紫惊叫一声,向右方跃开两步。那道火焰跟著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跟著逼了过来。阿紫的背脊已靠在大石之上,退无可退,正要想向旁枞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是越这越近了。萧峰知道这绿火只要一碰到身子,立时皮焦肉烂,眼见那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来助你。”说著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的背心,又道:“你运掌力,向那绿火击过去。”阿紫正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听到萧峰的声音,无异是得到一个天外飞来的救星。   她想也不想,便是一掌拍出,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阿紫这一掌拍将出去,劲力已是十分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摘星子大吃了一惊,眼看阿紫已是俎上之肉,正想施展功夫,逼得绿火在她脸旁盘旋来去,吓得她大声惊叫,在众同门前显显威风,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阿紫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厉害的的内力,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只是他星宿派这一门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阿紫这一掌拍出,竟会将绿火逼回,众人都是“哦”的一声,虽是均感惊讶,却是谁也没有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特别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运力一逼,那绿火便又向阿紫脸上射了过去,这一次用力极猛。那绿火便又去得奇快。阿紫“嘤咛”一声,不知如何抵挡才是,忙向左一避。幸好这时摘星子拍向她左右两侧的劲力已消,她身子避开,那绿火射到石上,嗤嗤直响。萧峰低声道:“左掌拍过去,隔断火焰!”阿紫道:“这法儿挺妙!”左手一扬,一股掌力推向这道绿火的腰间,掌风到处,那绿火登时断为两截,前半截火焰无后力相继,在岩石上烧了一回,便渐渐弱了下去,摘星子心想:“若是这股火焰熄了,那便是在众同门前输了一阵,这锐气如何能折!”当即催动掌力,又将那道绿火射向岩石,要将那股断了根本的绿火接应回来。阿紫只觉按在自己背上的手掌之中,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将过来,当真如长江大河一般,若不急急拍出,说不定白己小小的身子,也要炸裂了,当下右手用力一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的体内,虽是威力减了几成,但若她能善于运用,对摘星子攻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这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虽是胜了一仗,却末损到摘星子的分毫。   但这么一来,星宿派众同门已是相顾失色。那七师弟不识时务,还要给大师哥捧场,说道:“大师哥,你功力真强,小师妹这一掌拍来,最多也不过将‘神火’拍熄一些,却哪里奈何得了你?”这几句话他是好心拍拍大师兄的马屁,但在摘星子听来,却是向他讽刺一般,突然间衣袖一拂,绿火斜出,嗤的一声响,便如一枝箭般射到了七师弟险上。这绿火略一烧炙,便即缩回,但那人已双手掩面,蹲在地下,杀猪也似的叫将起来。萧峰低声道:“此人已老羞成怒,须得小心在意。”他声凝成线,送入阿紫的左耳,摘星子内力虽强,却也无法听到,其余众同门,更是谁也不知了。果然摘星子刚将七师弟整治了一下,随即左掌斜拍,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绿火却是粗得多了,声势汹汹,带著轰轰之声,照映得阿紫头脸皆碧。阿紫怕这火光太盛,将萧峰的身形照了出来,当郎斜身又闪到岩石之前,拍出一掌,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遇到阿紫的掌力,无法继续向前,登时便在半空僵住了,火焰头向前进得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两寸,闪烁不定,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的长蛇横流空际,轻轻摆动一般,颜色又是鲜艳,又是诡异。摘星子连催三次掌力,都给阿紫挡了回去,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愤怒,再催两次掌力仍是不得前进,蓦地里一股凉意从背脊上升向后颈:“她,她……她余力未尽,原来一直在作弄我。难道师父偏心,私下将本门最上乘的功夫传了她?我……我是上了她的当啦!”想到此处,心中一虚,手上掌力登时减弱,那条绿色长龙快加闪电般退向火堆,摘星子大喝道:“难道我还怕你?”   摘星子一声断喝,掌力加盛,这道绿火突然间化作一个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冲过来。阿紫见势道不对,一掌拍出,竟是挡不住这火球的冲势,急忙左掌又跟著推出,双掌一齐出力,才将这火球挡住了。只见一个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转动,众弟子喝起彩来,都说:“大师哥功力神妙,这一次小丫头可就糟糕啦!”“小师妹,你还逞什么强?乘早服输,说不定大师哥还能给你一条生路。”   阿紫难以镇定,不住催动掌力,但萧峰送来的掌力虽强,终究是外来之物,她运用之际,不能得心应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则,已发觉了她内力弱点所在,心道:“这小丫头得师父眷顾,修练的内功当真了得,实不在我之下。只是她出掌全无回旋余地,一味向前力推,在两侧颇有空隙,幸好她提早发难,若是再等三四年,掌法也练得到家,那时我可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双眉往上一耸,右手食指点了两点,火焰堆中嗤嗤两声轻响爆出几朵火花。这几朵火花犹加流星一般,分从左右袭向阿紫,来势迅速之极。阿紫叫声“啊哟!”不知如何是好。她双手的掌力,却是凝聚在那大火球之上,再也分不出手来拍开这两朵火花,无可奈何之中,只得身子一侧,想要避开。但摘星子这一招攻击,旱就算好了后著,料到她除了侧身闪避,更无别法,只要这两朵火花一烧到身上,虽然不致伤她性命,却能烧得她皮焦肉烂,功力大减,那时再送两朵火花过去,连续烧炙,瞧她还有什么能耐施展得出?是以阿紫身子一闪,那两朵火花在摘星子内力催动之下,跟著也射了过去。萧峰暗叫:“不好!”知道阿紫已无力抵抗,当下左掌微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只见阿紫身形闪动之际,两条腰带飘将起来,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摘星子激射回去。摘星子只道阿紫的内功已练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腰带微扬,便有极强的内力发出,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他叫道:“啊哟!”身子向上一纵,一朵火花从他足底下飞了过去。人丛中两名师弟喝彩道:“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彩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拔高?嗤的一声响处,火花已烧上他的肚腹。摘星子又是“啊”的一声大叫,落了下来。原来萧峰恼他口舌轻薄,辱及阿朱,这才施以薄惩。   摘星子一落地,那团火球也即归入火焰堆中。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各人心中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一定能够取胜,咱们喝彩声可不要太响亮了。”摘星子伸起双手,打开发髻,长发垂了下来,直覆在脸上,跟著一咬舌尖,一口鲜血,便向火焰中喷去。   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忍不住大声喝彩:“师哥好功夫,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里身子旋转,如陀螺般连转十多个圈,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向上一拔,便如一座光墙般向阿紫压来。那是他将平生功力,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萧峰见到摘星子这等阵杖声势,知道他所使的乃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自己如运玄功将之破去,对方不但功力大减,自己损耗也是不小。这人虽然奸恶,但和他无冤无仇,何必和他大斗,当下反掌为抓,抓住阿紫背心,正想拉住她身子,就此远行,料想这摘星子也追赶不上,忽听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亲妹子给人家这般欺侮,你也不给我出气?”萧峰一怔,心道:“她在叫唤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么?”   萧峰微一迟疑,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当真是间不客发,萧峰此时便要抓了阿紫逃走,也已不及,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人的内功著实了得,这火焰来得如此快法,却为我始料所不及。”为了相救阿紫,只得双掌齐出,两股劲风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两只紫色的衣袖鼓风飘起,向外一送,萧峰的劲力已推向那堵绿色的光墙。这片碧焰在空中略停一停,登时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中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又被萧峰的内力送了转去。众弟子但见阿紫的衣袖鼓足了劲风,便如是风帆一股,都道这位小师妹的内功高强之极,哪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时脸色已然大变,一口口鲜血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便减弱一分,这是骑虎难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将阿紫烧死了,立即离去,慢慢再修练复元,否则给其他师弟瞧出破绽,说不定乘机便来拣这现成便宜,又来向他挑战。但眼前只有先料理了阿紫再说,所谓“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的事,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口中鲜血不住喷去,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镇压之下,这碧焰哪里冲得过去?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已察觉他真气越来越是衰弱,快要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了,不用斗了。”阿紫道:“大师哥,你斗不过我啦,跪下求饶,我不杀你便是。你出口认输啊,你快认输啊。”摘星子心下惶急异常,知道自己命在垂危,听了阿紫的说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么不开口?你不说话,那便是不肯认输。”摘星子又连连点头,便是不说话,原来他凝运全力与萧峰相抗,只要一开口,这丛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众同门见了这等模样,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这等脓包货色,也出来现世,星宿派的脸也给你丢光啦!”“小师妹宽洪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说话啊,开口说话啊!”“你平时就会向我等逞威风,小师妹一伸手,你就糟糕啦。”这一干人最会见风驶帆,幸灾乐祸,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什么恶毒的言语都说了出来。萧峰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是这样奇差,哪里练得好武功?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是品格恶劣了。”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真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不如。   萧峰见摘星子狼狈之极,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他此言一出,众弟子齐声欢呼起来:“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便要名扬天下了。”“大师姊,你快去宰了那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咱星宿派在中原唯我独尊。”另一人道:“你胡说八道:北乔峰是大师姊的姊夫,怎么杀得?”“有什么杀不得?除非他投入咱们星宿派门下,甘愿服输。”萧峰在大石之后,听著这些人胡说八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听阿紫斥道:“你们瞎说些什么?大家别作声。”她对摘星子道:“大师哥,刚才我求你饶了我,你狠心不肯,现下怎么说?”摘星子道:“我……我该死!你说过喜欢我,我回去杀了我家里的婆娘,即刻娶你为妻,永远听你的号令,不敢有违。”   众弟子一听摘星子这几句话,登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各人心中均想:“啊哟,不好!小师妹说过心中喜欢大师哥,他答应杀了妻子,娶她为正室,小师妹自然十分欢喜。他二人成婚之后,还分什么你我?谁做星宿派传人都是一样,这位大师哥可得罪不得。”那排行第七的师弟给摘星子在脸上烧了一阵之后,此刻痛楚略减,急于戴罪立功,忙大声道:“是啊,大师姊,你嫁了大师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郎才女貌,武林中谁不艳羡?若不是大师哥这等人才,原是谁也配不上你。”   又一人抢著道:“大师姊,大师兄的武功比你虽是差些,但当世除你之外,他也算是第二了。他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说什么也不敢违背,这事我可以一力担保。”另一人道:“妙极,妙极!将来你二人生下孩子,自然顺理成章的做星宿派下一代传人,从此传子传孙,万代不绝,真当是武林中最大的美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命的迎合讨好。萧峰在岩石之后听著,心道:“阿紫喜欢这人,嫁了他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倘若不是她星宿派中的自己人,别人原也忍耐不了这些无穷无尽的下流言语。”他向阿紫瞥了一眼,只见她脸上笑嘻嘻的,显是十分欢喜,心道:“这是她自己的情愿,我对阿朱是有了交代啦。她从此有了归宿,再也不必我去理她。”   他正想起身走开,只听阿紫道:“大师哥,你是真心喜欢我,还是迫于无奈,只好杀妻娶我?”摘星子道:“真心,真心,自然真心!若有半分假意,敦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众弟子齐声附和:“我瞧大师哥当然是真心,大师姊如此人才武功,谁也求之不得啊。”“大师哥要杀师嫂,若是下不了手,小弟倒可代劳。”“呸!大师哥为什么下不了手?他既对大师姊是一片真心,当然要亲手去干掉那个贱婆娘才是,要你来讨什么臭好?”阿紫道:“刚才我求你饶我性命,怎么你又不肯?”摘星子道:“这个……这个……我……我是跟你开开玩笑的……”适才和萧峰一场相拼,他内力已然耗尽,这时众弟子不论是谁向他挑战,他都是无力与抗,只有盼望阿紫绕了一命,但恢复元气之后,得找各人算帐。阿紫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咯咯娇笑,道:“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却不能坏在我的手里。大师哥,我小时候是喜欢过你的,后来却瞧著你越看越讨厌了,你知不知道?”摘星子点头道:“是,是!”   阿紫道:“大师哥,你出招吧,有什么本事,尽力向我施展好了。”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己决,更不再说什么哀求的言语,凝气双掌,向那绿色的火焰堆平平推出,岂知,他内力已尽,双掌推了出去,火焰只是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大师哥,你的法术怎么不灵了?”纤掌一伸,脚下跨出两步,一掌拍出,一道碧焰吐了出去,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的光亮并不甚大,但摘星子此刻毫无还手余地,连施展轻功逃走的力气也无。那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著火,大声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个败类,造福不浅。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的事,但阿紫这样秀丽清雅、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是这般毒辣,若非亲眼目睹,当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心中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一线   萧峰不去理她,自管自昂然而行。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更认得便是萧峰,都是愕然失色。阿紫又叫道:“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惨叫的声音越来越晌,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她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门关外去。”萧峰听著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阿紫和他并肩而走,回过头来,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去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说了这两句话后,各人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萧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圆圆的脸蛋上稚气十足,便如新得了个玩偶或是好吃的糖食一般,若不是亲眼目睹,有谁能相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的位置。   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许多事情都是索然无味。阿紫道:“姊夫,你叹什么气?说我太也顽皮么?”她竟是将取人性命之事,轻描淡写的称为“太也顽皮”。萧峰道:“这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人做做,那也不要紧,你是个小姑娘,怎么也这样下手不容情?你说过从前喜欢你大师兄的,如何便烧死了他?”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说著侧过了头,瞧著萧峰,脸上尽是好奇的神色。萧峰道:“我当然是不知道才问。”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这个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那我的性命不就送在他的手里么?我要活命,那是非杀他不可。”萧峰道:“你喜欢他,过得几年,年纪长大了,嫁了给他,他怎么还会杀你?”阿紫道:“他答应我去杀他妻子,如果我做了他妻子,将来有人叫他杀我,他自然也是一样,而且,我觉得嫁了他也没什么好玩。”   萧峰心想:“这时候又来说孩子话了,和人家做夫妻,乃是终身大事,说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这孩子说她不懂事吧,却是十分的工于心计,说她懂事,可又莫明奇妙的尽是闯祸胡闹。”便道:“好吧,你跟我到雁门关去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咯咯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的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何必睬你?”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辈子永远比不上她。”说到这里,萧峰眼眶微红,语声中极为酸楚。阿紫嘟起小嘴,道:“既然是阿朱样样比我好,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   阿紫说了这句语,转身便走。萧峰也不理她,自顾自迈步而行,心中却是不由得伤感:“倘若是阿朱陪我在这雪地中行走,倘若是她突然发嗔,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陪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件件事都依著她也就是了。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怎么会向我生气?”   他心中不住的胡思乱想,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过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声,笑了出来,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语不错,只可惜你从小不跟你妈妈在一起,跟著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你跟著我这个粗鲁匹夫有什么好?阿紫,你快快走吧!我跟你在一起那可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姊夫,你这人太好,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她停了一停,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掷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放牛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服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到这种事隋,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也就是了。”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哪有什么趣味?”萧峰叹了口气,知道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阿紫道:“难道你非回契丹人那里去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学听她说“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这几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了头,长啸一声,道:“你这话是不错的,”阿紫拉了拉他的臂膀,道:“姊夫,那你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跟著你喝酒打架。”萧峰听她说得天真,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有性命之忧,虽说好玩,也不怎么了不起。我还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萧峰微笑说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的忙,反而要我帮你。”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走了两步,突然间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道:“你……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哭得十分悲哀。萧峰自从识得她以来,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是给星宿派缚住之时,也是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痛苦的大哭,倒是给她弄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小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著拔步便行,只走出两步,忽听得阿紫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竟是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娇,我若是理睬于她,那是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他走出十余里,回头一望,雪地中不见有什么动静,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将出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之中。萧峰心下犹豫:“这个女孩儿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这么躺著,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用言语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一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是先前他离去之时的姿势,半分也没移动地位,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阿紫的身子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积雪竟是全不融化。按常理说,她身子是热的,在雪中伏了这么久时光,身旁的雪定然融为雪水,现下积雪分亳不融,莫非她果然是死了?萧峰一惊之下,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著手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控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种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于是伸出手指,在地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一见是萧峰,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从口中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毒手,这根毒针来得十分劲急,萧峰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那也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闪,想到星宿派的喂毒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若是中在身上,活命之望可说是微乎其微,右手一场,便是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他是为救自己性命,这一掌劈出,实是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的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用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又尽力向右一斜,鼻尖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那枚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可说是凶险绝伦。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被他这一掌雄浑的掌力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数丈,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竞使这歹招暗算于我。”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么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的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但萧峰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极长极长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抵住阿紫后心,将自己的真气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只是他多历风浪,情势越是危急,心神越是镇定,当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的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   萧峰知道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那已是全力而为,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又隔了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劲,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竟是丝毫不停,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已颇为调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但见她脸上仍是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阿紫在他怀中,竟是丝毫不觉震荡。他一面行走,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上,偏生这镇上并无客店,萧峰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忙请店家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之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是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医治他沉重掌力这么一击的内伤。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所伤,并非亲身受到他的掌力,也已惊险万状,方得治愈。但他明知不成,也决计不肯就此罢手。心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其实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萧峰处此情景之下,这一掌若不发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急情势,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便会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他被迫伤了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原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何干?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的对她不起。   这一晚萧峰始终没合眼安睡,次日仍是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有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的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手掌,只要他的手掌一离,阿紫即呼吸断绝。第二日、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他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萧峰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践,用了她的再说。”解开她的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的金元宝。他取了一枚,将衣囊包好,放在一边,一抽之下,只见有一根紫色的丝带,一端系住衣囊,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不舒服得很。”于是伸手去解开了系在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个结打得很实,著实不易解开,萧峰解了好一会,这才解开了,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重甸甸地,另行系得有物。只是那物事隐藏在她裙内,半点也看不出来。   萧峰一放手,当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碧油油地,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抬起,放在桌上。只见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细,碧绿玉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一些红丝,更增娇艳之色。萧峰自来不喜欢这些玩物,在他眼中,再珍贵的珠玉宝物,也是与瓦砾无殊,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阿紫这姑娘真是狡狯,口口声声说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是系在自己裙内,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身上,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种身外之物何用?”   萧峰招呼店东主进来,交了这锭金子给他,命他去买酒买肉,一面继续以内力维持阿紫的性命。到第四日早上,萧峰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真气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眼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著了。但他的心中总是挂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际,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这样又过了两天,萧峰见阿紫虽得不死,但伤势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却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睛,但眼色迷糊,显然仍是人事不知,说话更是不会说的了。萧峰又喝完两大坛酒,苦思无策,心想:“我只好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呆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那个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寻思:“这种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盗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的啦。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当下伸手将玉鼎取了过来,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萧峰好生奇怪,凝下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小孔,再看那玉鼎齐颈之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下几转,将鼎盖旋了开来,向鼎中一眼瞧去,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蜈蚣,翻翻滚滚,斗得著实厉害。   萧峰见闻广博,情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一种古怪法门,当下将玉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都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又将鼎盖旋上,包入衣囊。他付了店账,抱著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杰已深,自己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非与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一来他不愿再结冤杀人,二来这般抱著阿紫与人动手著实不便,是以避了大路,尽拣荒辟的山野行走,这样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著“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心道:“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又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萧峰怒道:“先生,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著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不是没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著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   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进药材店来,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中的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萧峰听了,触动心事:“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便可吊住他的气息,令他多活片刻,说几句临终时的遗言,这情形萧峰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这时听得那管家和药店掌柜说起此事,又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萧峰从前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是名贵,如果形如人体,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条人参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之处。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再喝几口之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轻轻跳动,呼吸也不再是气若游丝,不由得心中一喜。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记得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边啰哩啰嗦、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萧峰啊箫峰,你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著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是命不久矣!”他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都一命呜呼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多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改趋东北,试一试这人参的功用,是否能培养她的元气。看来要救活她是千难万难,但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则我对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减一分。”当下偏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他一路上回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伤势居然颇有进境,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负著阿紫,来到长白山下。虽说长白山下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他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技。萧峰越是向北,一路上越是难得遇上行人,到得后来,满眼是森林长草,高坡堆雪,竟是连行数日,也不能见到一人。他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我还是退将回去,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于是负著阿紫,又走了回来。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背著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陷在雪中,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十分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茫然四顾,便如孤身处于大海中一般无异,风声甚是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萧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数次跃上树观看,但见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冻,只好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心中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是无边无际,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著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萧峰接连三天没有吃饭,在这茫茫雪海之中,想要打一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东南西北的乱闯,终究是闯不出去的,且在林中养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别方向。”于是在林中找了个背风之处,拣些枯柴,生起火来。这火堆越烧越大,身上颇有暖意。萧峰只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著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吃了十几只草菌,精神略振,挟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从东北角传来,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耳一听,只听得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萧峰听到人声,更是喜欢,耳听得两头大虫向西急奔,当即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了过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萧峰只奔出十余丈,便见眼前是一大片平野,两头斑烂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穿皮衣,手中持著一柄长大钢叉,追逐两头猛虎。萧峰见这两头猛虎身形高大,著实厉害,这猎户孤身一人居然大胆追虎,这份胆气可说罕见。两头猛虎奔跑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猎人扑将过去,那汉子虎叉一竖,对准猛虎的咽喉刺去。这猛虎行动便捷,只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那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了过去。   那猎人身子快极,钢叉倒转,啪的一声响,叉柄在猛虎的腰间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声,挟著尾巴掉头便走,另一个老虎也不再恋战,跟著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子矫腱,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的习性,那老虎身子尚未扑出,他钢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刺死那两头猛虎,却也不易。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称打虎。”斜刺里冲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突然冲出,大吃一惊,哇哇哇的叫了起来。萧峰听他说话声音叽哩咕噜,不是汉人语言,不知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加理会,提起手来,对准一头老虎额骨,便是一掌。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跟斗,怒发如狂,又向萧峰扑了上来。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然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萧峰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跟斗,又扑了上来。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身形一侧,避开它的一扑,左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声响,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也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知道不妙,没命价向前奔逃。萧峰哪容它走脱,抢上两步,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大喝一声,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振起神勇,双手用力一拉,那猛虎正在发力前奔,被他这么一扯,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著钢叉,正在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入空中,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那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虎爪,对准萧峰落下,萧峰又是一声断喝,双掌齐出,啪的一声闷响,双掌掌力同时凿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排云双掌”,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五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那猎人见萧峰空手毙虎,心下好生敬佩,寻思:“我手有钢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刺一叉、右刺一叉,奋起平生神力,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直向那人咬去。      第六十八章  契丹贵人   那猎人侧身避开猛虎的一扑,钢叉横刺里戳将出去,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他双手往上一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身上所穿的一件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又是暗赞一声:“好汉子!”   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那猎人提起钢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著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一翘,说道:“英雄,好汉!”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的姓名,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著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曰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然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终是欢喜,当下双手比划,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同伴。阿骨打点点头,伸手提起死虎,萧峰也提了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阿骨打杀死的那头猛虎,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睛,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著他的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的手腕小臂,满脸敬仰之色。虎肉烤热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了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赞他:“好大的气力!”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风雪之中,也是不会迷路。两人走到天黑,便在森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西,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又连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萧峰随著阿骨打走近,只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在缝补兽皮,腌腊兽肉。阿骨打带著萧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拂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只见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众人一见阿骨打,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著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著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正热闹间,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问起情由,原来此间便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便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去。许卓诚会说女真话,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都极是爱戴,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人人自都待以上宾之礼,十分恭敬。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来给萧峰和阿紫居住。阿骨打是女真族中大有权势之人,他的帐幕宽大舒适,自亦胜于常人。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生性豁达,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当晚女真族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酒不沾唇,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兴酣畅。女真人酿的酒虽不甚佳,但地处塞外,酒性极烈,常人喝得小半袋,也就醉了,可是萧峰连尽十余袋,仍是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的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他不过,自是人人敬畏。这一晚酒一喝过,萧峰在女真族中便住得甚是欢畅。这些人大都胸无城府,性子直率,与萧峰意气甚是相投。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便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便跟著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六七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这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是说得十分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可颇不聪明,但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说得辞可达意,不必再要通译了。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起色。须知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是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当世除了皇帝的公主,只怕再也无人吃得起。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只是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从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无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每一念及阿朱的深情,便甘任其劳,全无怒意,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就是多报答了阿朱一分。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来邀萧峰同去。这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更是天下美味。萧峰已休息了数日,见阿紫精神甚好,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极是难行,但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是走得极快,到得午间,正担心走得太远,忽然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著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烂泥地中一个大大的掌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脚印。众人兴高采烈,跟著那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子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只见这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沼地,来到草原之上,众人奔得更加快了。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起,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这一带都是平坦的草原,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著弓箭,个个神情骠悍。阿骨打叫道:“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中起了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著看过明白。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狠牙羽箭纷纷射了过来。萧峰心下著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他的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女真老猎人背上中箭,伏地而死。阿骨打领著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哪一边才好。   那些契丹人的长箭,不住向萧峰身上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手挥舞,便将这些来箭一一拍落。他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后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著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一起,分从左右刺向萧峰两胁。   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性命,伸出双手,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人都倒撞下马。萧峰便用矛杆挑起二人身子,呼呼两响,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了回来,啪啪两声,直挺挺的摔在地下,半响爬不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只见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如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了过来,去抄阿骨打等人的后路。阿骨打见势头不妙,若是一落入包围圈中,非尽数歼灭不可,一声呼啸,转身便逃。契丹人箭如雨发,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拾过一张硬弓,飕飕飕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是大腿,四个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岂知这红袍人一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竟是没半点退缩,仍是纵马追来,极是勇悍。   萧峰一看情势,同来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三名青年汉子,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了。这一片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被杀,自己这些时候来,蒙女真人待若上宾,连好朋友遇到困难也不能保护,还算什么英雄好汉?倘若将这些契丹人尽数杀却,究竟是本族族人,于心不忍,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技长矛向他掷了过来。萧峰心道:“你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大哥快回来!”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那些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右掌起处,啪的一声,将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脚下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甚是威武,见萧峰攻到,竟是毫不惊慌,从左右护卫的手中接过三枝标枪,飕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使招“借力打力”的手法,那标枪转过头来“呼”的一声,插入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那红饱人叫声“啊哟”,不等身子落地,便已跃离马背。萧峰揉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的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有人突施暗算,他足下一使劲,身子向前弹出丈余,只听得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都插入地下。萧峰抱著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便纵马驰开。   红袍人使拳殴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腋只一挟,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伺机救援。萧峰以断矛的矛头对准了红袍人的顶门,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你。”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   萧峰这一掌劈将出去,原是要借此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力用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一众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脸上都现出惊恐的神色,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众人均觉这掌力无影无踪,便如妖法一般难以抵挡。   萧峰说道:“你们若不退出,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著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颈击落。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是不肯就此离去。萧峰心想:“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若是放了他们的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是不能逃脱。”便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送四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四匹马过来,交给阿骨打。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一个跟斗。契丹虽是人众,竟是不敢还手。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存。”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与萧峰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的一跃下马,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跨下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是如此驯从,心下暗生赞佩之意,又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实是不低,怎么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是半分违拗的意思也无。契丹人军令严明,无怪和宋人打仗,宋人总是败多胜少了。”他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个人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个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实是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的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的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向东来的原路急驰回去。待得驰出数里,萧峰见契丹人果然没有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的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六个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那红袍人进入屋内,仍是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原来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一个惯例,凡是俘虏了敌人,那便是等于俘获者私人所有的奴隶,抢到女子财帛,也是一般。若不是俘获人甘愿相送,则旁人均不得觊觎劫夺。其实不论东西南北,野蛮部族中都有这般规矩,所有的奴隶,都是俘虏来的敌人。   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膝一曲,跪倒在地,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英雄了得,我受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三车、银子三十车、骏马三百匹奉献。”阿骨打的叔父颇拉淑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些赎金大大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干匹来赎取。”这颇拉淑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的意思。本来黄金三车、白银三十车、骏马三百匹,已是罕有的巨款,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如果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口答应:“好,就是这么办!”   那身穿红袍的契丹人一口答应,说:“好,就是这么办。”帐中一干女真人都是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契丹、女真两族族人虽然文化低落,知识不开,但相互交往之际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过了的话后来不作数之事,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那么这红袍人便不能归回本国,所以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淑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度,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   红袍人神态极是傲慢,道:“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干匹何足道哉,日后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著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淑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眼光转向那红袍人,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所以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柄佩刀,右指在刀刃上一弹,铮的一声,一柄精钢铸成的好刀登时断为两截,他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指在你脑袋上弹上一弹,那便如何?”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虽然斗你不过,这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你未必心服,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和哩布和颇拉淑齐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赎金的好。你若是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旁边的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著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道:“上马吧!”红袍人视死如归,明知与萧峰相斗是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是凛然不惧,一跃上马,径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向西去!”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双手空手,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力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红袍人大吃一惊,道:“什……什么?”萧峰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送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自是喜不自胜,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某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的财物?”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说道:“多谢恩公饶命之恩。”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红袍人更是喜欢,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在下高攀,与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等等,是以他只有积功递升,却没和人拜把子结兄弟,只有在无锡与段誉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也可说是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三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比恩公大了一十一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两人当下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耶律基心下大喜,说道:“兄弟,你姓萧,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萧峰道:“不瞒兄长说,小弟原是契丹人。”说著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刺著的那个青色狼头。耶律基一见大喜,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甚是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笑道:“多谢哥哥的好意,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若是思念哥哥,自当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的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耶律基点头道:“甚好,今日仓卒之际不及多谈,咱们既是结成了兄弟,以后要多多亲近才是。”当即上马,向西驰去。萧峰掉转马头回来,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部属,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宽洪大度,甚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总是烦恼。阿骨打沉思半晌,道:“萧大哥,原来令妹之病乃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跌打伤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颇有效验,你何不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么,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次日一早,萧峰独自一人,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   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是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缓缓喂著阿紫服了。这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药物,尤其是新鲜熊胆,更是难觅。那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但终究是非药物不可,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熊胆来给阿紫服下,薛神医却也是决计难以办到。   也是阿紫命不该绝,那长白山边正是多产人参、虎骨、熊胆之地,而萧峰又有这等身手,源源的给她寻来。如此过了两月有余,阿紫已吃了二十余副熊胆,伤势竟是大愈,胸口被打断的肋骨已一一接上,偶尔也可连续说上七八句话。萧峰心下大慰,看来阿紫的性命已经挽回,只须在长白山下再住得几年,痊愈也是有望。   这日下午,萧峰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见一名女真人忽忽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萧峰“哦”的一声,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队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枪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想念得紧,特命小人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著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执礼恭谨无比。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吧!”打开礼单一看,只见礼单上写著: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匹、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干匹,其他服饰器用,应有尽有,比之颇拉淑当日所要的赎金,更要多了十倍。   萧峰看了那张礼单,不禁吓了一跳,他初时见到十余匹马驮著物品,已觉礼物太多,若是照这礼单所书,那不知道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那队长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所以牛羊马匹,均比礼单上所写的多备了一成,托赖萧大爷和主人的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到什么风雪野兽,所以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了口气,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照单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那队长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都执了刀枪弓箭奔将出来,有人大呼:“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那契丹人大叫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淑、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见各首领号令严明,人人勇悍争先,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是精锐之极。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凶猛,尚不及这些女其人的骠悍,至于雁门关的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那契丹队长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他转身上马,待要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了马跟随其后。五个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常要萧峰骑了马带她出外游玩散心。萧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大雪,两人总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蓬。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猎虎杀熊、挖掘人参,医治阿紫之伤。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霉,不知道有多少熊虎丧生在萧峰的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的。”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咱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是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自由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是顾著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第六十九章  南院大王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微凹入,一双大大的眼珠,也陷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一个人就如是个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啦。”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著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天天陪著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这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么好?”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一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吗,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姊夫,你想: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是要你陪著我,现下你不是陪著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替她杀虎猎熊,将她的戾气已化去了不少,当下预备了马匹、帐幕等等器具,和阿紫向西行去。行出数里后,阿紫忽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么能料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一抬头,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对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从不加以思考,给阿紫这么一问,倒是答不出来,便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阿紫点头道:“一定是这样了,你瞧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他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来。”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劲,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著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心道:“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是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了她,待她病好之后,最好是将她送到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是大草原的边缘。阿紫见到一眼望将出去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十分高兴,道:“姊夫,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将出去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便将马匹向草原中驱了进去。   萧峰和阿紫在大草原中连续行了几日。其时秋高气爽,闻著长草的青气,精神甚是畅快。草丛间虎豹豺狠种种野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当真是无忧无虑。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黑压压地竖立著无数营帐,似是兵营,又似是什么部落聚族而居一般。萧峰道:“前面人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姊夫,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向这堆营帐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著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著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是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这些人是在操练呢,还是打猎?”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等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那些契丹骑兵都是身披锦袍,内衬铁甲,装束和上阵一般无异。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骋,兵强马健,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彩。那些契丹骑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著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呵紫二人,也只是略加一瞥,不再理会。那些骑兵从三面逼了过来,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钻了过去,便有一小队分将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萧峰正看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吧?”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侧头一看,只见青袍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个队长。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抢上前来,一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是欢喜,说:“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那队长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那队长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那队长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萧峰心想:“我那义兄多半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否则也不会有这等声势。”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续不绝,个个都是衣甲鲜明。只听那队长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那队长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哪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是来得巧了,我倒要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那队长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   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队长,你叫什么名字?”那队长道:“小人叫做室里。”阿紫道:“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那真是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一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快步奔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   只见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的外袍、白熊皮的高帽,形状十分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一声吆喝,一齐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那队飞熊军便跟随其后。行了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什么大官,却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农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陈设得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是无人。那飞豹队的队长说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既然来了,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僮仆斟酒割肉,服侍得极是周到。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歇宿,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只见旌旗招展,东南西北,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卫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响起,莲蓬蓬号炮山响,塞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握,心下都是不胜之喜。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竞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携著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萧峰虽是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著便要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族的皇帝,原该跪拜。耶律洪基忙伸手扶住,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著萧峰之手,同入大帐。辽国皇帝所居的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极见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宫一一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和枢密使事、太师、太傅、太保、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不必细表。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打摔扑,斗得甚是激烈。   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踺,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的巧妙虽是不及中原武林之士,但直进直击,临敌时往往见效。辽国的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然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如,众人无不骇然。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的酒量竟也是这般厉害,他本想在次日的比武大会之上,要萧峰大显身手,但此刻一露酒量,已是压倒群雄,使人人为之敬服。耶律洪基心中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大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忽然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不,他是第二!”众人向说话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的却是阿紫。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耶律洪基呵呵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爵位,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闲云野鹤般的来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都席地而坐,各自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但听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计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辽人预先布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只听那号角声越传越近,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这时突然间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脸上笑容不敛,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杯中烈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他“拔营”二字一出口,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是宏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但听得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开拔出去。耶律洪基携著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著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向东南开拔,但闻马嘶蹄声,竟是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自可百战百胜了。那日皇上孤身边地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是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一发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谁都不敢作声。原来京中乱讯虽已传出,但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大队人马向东南行了三日,晚上扎管之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自立为帝,占据皇宫,自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耶律洪基一惊,不禁脸上变色。   原来辽国军事政事,分为南北两院。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那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是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实是非同小可。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上称为圣宗。圣宗的长子名叫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悍,颇有兵略。圣宗逝世后,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欢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因此宗真的皇位固将不保,性命也是危殆,但重元将母亲的计划去告诉了兄长,使皇太后的密谋无法得逞。宗真对这个兄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意思说等自己逝世之径,便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上称为兴宗,他逝世后皇位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亲生子洪基。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将重元封为皇太叔,表示他仍是大辽国皇位的第一位承继人,又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但让给了兄长,可见此人本性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律洪基自是又惊又忧。要知涅鲁古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上前奏道:“陛下且慢忧急,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儿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只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君,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皆知,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登大宝,中外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这诏书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动。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甚是忧急,寻思:“皇太叔职居天下兵马大元帅,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所调的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军马只不过十余万人,众寡不敌,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无法安寝。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不辞而别,但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以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人思及家人,突然号哭。这哭声颇能感染,有人放声一哭,军中其余官兵也均哭了起来,不多时,旷野上哭声震天。统兵的将官虽然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敬,却也无法阻止得住。洪基听得这般哭声,知是军心涣散之兆,心下更是烦恼。次日一早,又有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三十余万,前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好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洪基都是极为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复,升官以外,再加重赏。”于是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也均是勇气大振,三呼万岁,誓死效忠。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卫护。十余万兵马,浩浩荡荡的向东南方挺进。   室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跟在耶律洪基马后,见他提著马缰的手微微发抖,知他对这场战事实在也无把握。草原之上,除了马蹄之声,更无其他声响,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嘟嘟吹起,知与敌军已将接近。中军将军发令:“下马!”各骑兵都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是骑在马上。萧峰不知众骑兵何以下马,脸有惶惑之色。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方法吧?”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还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叫我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便道:“好,请大哥开导。”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只见前面远处尘头大起,人马未见,尘头已扬起十余丈高。洪基马鞭一指,道:“皇太叔和楚王都是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那是他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了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敌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主帐幕的大木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萧峰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一场大战,不论谁胜谁败,我契丹同族都非横尸遍野不可。最好是义兄得胜,若是不幸大败,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辽帝的营寨结好不久,叛军的前锋已到。这些前锋并不上前挑战,遥遥站在强弓硬弩的射程之外,但听得鼓角之声不绝,一队队辽兵围了上来,四面八方,阵势排得井然有序。萧峰一眼望将出去,寻思:“这一场仗打下来,只怕义兄非败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数声,又是一队大雁列队飞过天空。耶律洪基向雁群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若不是化身为雁,那也是插翼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道皇帝见了敌军军容,心中已怯。突然间对面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大声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是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来。敌军前锋一进入射程,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管中鼓声立止,数万枚羽箭便射了出去,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涌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耶律洪基初时颇有怯意,一到接战,却是勇气培增,右手持著一柄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临前敌,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这“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营寨之后,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一听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右侧包抄了过去。叛军见到耶律洪基后,军心本已动摇,不提防御营精兵突然一鼓作气的冲了出来。那北院枢密使更是辽国有名的勇将。两军交战,胜败全在一个“气”字,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雷,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勇不可当。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寨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军开到,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舞来去,斗得激烈异常。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那是全无用处,最多不过是自保性命而已。这大军交战,较之武林中的比武或是群殴,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了阵脚。中军将军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而被射死了数千军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当下御营中也鸣金收兵。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全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三百人都戳死了。双方这一场恶斗,历时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是杀得惨烈异常,两边主力各自退到强弓的射程之外,中间实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哪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都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斗了起来。   萧峰见这六百黑衣军士人数虽少,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斗得极是剧烈,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被砍倒在地。御营的黑衣兵武功较强,被砍死的只有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是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说也奇怪,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却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黑衣兵一一就歼,御营黑衣军却有一百三十余名回来。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是大不如前,其惊心动魄之处,可犹有过之。洪基举著长刀,大声说道:“叛军虽众,却是士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御营中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呼声方毕,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三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著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他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说道:“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两人举起盾牌,护在那人身前。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三匹马均被射例,三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慢慢退了回去。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书”后,意有所动,便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站到营寨前。二十名士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余名乃是“骂手”,声大嗓粗,口齿便利。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著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各种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极是精彩。      第七十章  射杀楚王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只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个人各乘骏马,以手中马鞭指指点点。一个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外一个身披黄金衣甲,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容瘦削,神情却是甚为精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个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子,仗著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间的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只怕倒有半数都听得清楚。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乱了一阵,只见敌军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是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一齐止歇。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原来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便是他的皇后萧后、众殡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一古脑儿都擒了来。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杀贼!”数十名军士倏地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惊惶哭喊。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杀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都立时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堕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强,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自己军心,便发令道:“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猛听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声音极是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哭声震地。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对他们特别优遇,准许他们的家属都在上京居住,一来是使亲军感激,有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枝精锐之师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这次出猎,变起肘腋之间,竟是最亲信的皇太叔作乱造反。这些御管官兵的家属无虑二十余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的,一时也分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解到阵前的也不过一二万人,其余的正络绎从上京而来。楚王令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军官兵听著,尔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发财,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属一齐杀死了。”   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那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登时“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呼唤之声,响成一片。只听得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颈。   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亲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心中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了过去。跟著飕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他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同时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亲信大臣拔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八九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著亲军和其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皇叔的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五六万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驰了出去。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洪基已率领著御营亲军去得远了。这五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还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刚安营已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一阵仰攻。御营军士箭石如雨齐施,将叛军击退,却又损折了三千余人。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将出去,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婉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安寝,突然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他转过身来,见萧峰望著远处出神,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带了你妹妹,乘夜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他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里还说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著哥哥,明日与敌人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的双手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自己帐中,见阿紫卧在帐幕一角,睁著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说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阿紫的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是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的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轻轻,却跟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阿紫侧过头来,脸上露出奇怪神色,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小孩子话,却也不禁暗暗心惊,知道不是随口胡说,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的想法,你真的喜欢跟著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来,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是要跟著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萧峰知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看来明晨皇太叔大军攻山,势必是玉石俱焚,逃出去的机会极渺,便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咯咯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片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在她的颈下,自己展开毛毡,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道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而已。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两斤羊肉,喝了一斤酒,便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敌营小号角声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军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赴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一眼望将出去,只见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敌军,一阵白露罩著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向山上指指点点,极是得意。   耶律洪基领著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但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还有三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楚王哈哈大笑,说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他这几句话,显然是讽刺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一片假仁假义。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北院枢密使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军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了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那北院报密使刀杀数人,自刎而死。洪基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是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无不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投降不投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土,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吧。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著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施展擒拿手法,将耶律洪基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阵,如何能自尽而死?”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著我丢了性命。”只听得楚王大声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指指点点,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萧峰执了一张强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这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便有人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飕的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楚王身旁的卫士十分机警,举起盾牌,将这一箭挡过了。萧峰连珠箭发,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他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是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后心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楚王一死,跌下马来,敌军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身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身上中了二百多枝长箭,变成了一只刺猬马。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驻在这一边的敌军官兵个个都乘马,萧峰展开小巧绵软功夫,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投鼠忌器,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践踏,却哪里刺得到萧峰?   原来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只是他眼明手快,躲得过千万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三箭,向皇太叔射去。皇太叔的卫士见楚王被他射死,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技箭都在盾牌上撞了下来。萧峰手中的十枝箭射出了七技,只剩下三枝,眼见敌方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是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干军马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可说已陷入绝境之中。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只不过数百人,已是凶险之极,也是有人相救,方能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当真是困兽犹斗,蓦地里一声大吼,纵身而起,呼的一声,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一跃而过,落在皇太叔的马前。皇太叔大吃一惊,举起马鞭往他脸上击下。萧峰斜身一跃,身子上了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的后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对他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更是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被他擒在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萧峰气运丹田,朗声说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赦免众军无罪,谁都不加追究。”虽不过说几句话,但这几句话盖过了数十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数十万人至少有半教人听得清清楚楚,功力之深,实是非同小可。一众叛军本来气势汹汹,都想抢先擒住耶律洪基,立一场大功,忽然间楚王阵前丧命,人人已是大为气沮,军心摇动,待见皇太叔被擒,更是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验,懂得众人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是企图免罪,只须保证不念旧恶,决不追究,叛军自然斗志消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二万余人马,若讲战斗,决不是叛军的敌手,因此他不等洪基下旨,便说了这几句话,好让叛军安心。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心中均是惶惑无主。萧峰情如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只须有人登高一呼,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众官士兵各就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有人掷下了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能够相互感染,霎时之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萧峰举起皇太叔身子,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路来。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接了上去,山峰上奏起鼓乐,一片喜悦之气。萧峰道:“皇太叔,你快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皇太叔道:“你担保饶我性命?”萧峰向山下望去,只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是执著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危险未过,寻思:“眼下是安定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是惟一的良机。陛下知道都是你儿子不好,当可赦你的性命。”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的念头,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将他身子安放在马鞍之上,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孽,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皇太叔是这么说,众叛军群龙无首,虽有凶恶倔强之徒,也已不敢再行违抗,但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著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著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不由得流下泪来。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以安反侧。”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他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封萧峰爵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萧峰吃了一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贫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说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兄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出右手,揽著萧峰的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吃了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眼下乱成一团,不能犹豫以防更起祸变。”只得屈膝跪下,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耶律洪基笑著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尚请原宥。”耶律洪基伸手在地肩头拍了几下,说道:“决无干系!”他转头向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道:“耶律莫哥,我命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处理国事军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雄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去向皇太后请安去。”当下山峰上奏起鼓乐,耶律洪基等一行人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耶律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那也不必细表。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均是亲见。南院诸属官虽然均是楚王的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心中害怕,不敢不服,二来人人敬他英雄了得,三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寡恩于人,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谋叛之罪,此后大伙儿应该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若有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萧峰点头道:“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当下南院中部属一个个依著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然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的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统领丐帮的豪杰和契丹大豪,其间也无甚差别,只是辽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一面小心在意,一面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均是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钗。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著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著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阿紫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被衣领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是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但大凡述说故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是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怎么立了这样的大功,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却将我瞒在鼓里?”萧峰说道:“这是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我怎么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萧峰走近他的身边,见她苍白的小脸上发著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所披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紫脸有愠色,道:“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却哈哈大笑,有什么好笑?”   萧峰笑道:“我见你穿著这样的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是当我小孩子,却来取笑于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于非命了,哪知居然能够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著不死,那就好得很了。”阿紫道:“姊夫,你很怕死么?”萧峰怔了一怔,点头道:“是,遇到危险之时,我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将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那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只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拼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了。”   这时两人乘在马上,并肩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一直伸展到天际,望不到尽头,前后左右,尽是护士部属。阿紫很是喜欢,道:“那日我使计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心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了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十分得意。可是比之你统率千军万马,那是全比不上了。姊夫,听说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都将他们杀了。”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豪气登消。阿紫又问:“如果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到底去也不去?”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焉有是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是惧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之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浅,如果丐帮让他做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光袋弟子(比一袋弟子更低,背上无麻袋的低级帮众),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是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家打仗,你带兵出征,那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打死,敌军大家跪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么?”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皇上号令的,所以楚王一死、皇太叔一擒,大家便投降。如果是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杀了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了。”阿紫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阵去杀楚王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出马诛杀大奸大恶,不论如何激战憨斗,回到本帮后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在种种惊险艰巨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说到勇敢之事,当真是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是不得不斗,也就说不上什么勇敢。”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      第七十一章  萧峰封王   萧峰又是一怔,道:“你怎么知道?”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都谈论你来,对你的武功都是佩服得了不得,但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爹爹妈妈那时不知道阿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却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她说到这里,咯咯的笑了起来。萧峰喃喃的道:“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唉,中原的英雄好汉,自是切齿痛恨萧峰了。”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要知他一举平了这场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的百姓大都是御营亲军的家属,自是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都是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萧峰听著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徒,到北国来,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也实在难说得很。”   上京是辽国的京都,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国力比大宋强盛得多,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的宫殿屋宇粗鄙简陋,比之中原是大大不如了。大军一队队自归军营,南院的属官将萧峰迎入南院大王的王府。这王府本为楚王所居,此人穷奢极欲,府第自是十分宏大,屋内陈设也是异常的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哪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十分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那皇太叔自知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耶律洪基、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当真是堆积如山。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岛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著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军军官、各宫卫队宁宫、长宁宫、永兴官、积庆宫、延昌官等宫骑军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有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新界、回鹘、吐蕃、高昌、高丽、西夏、于阗、敦煌等等,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知道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是厌烦。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虽不愿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发兵南下吧!”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道:“陛下,南征乃是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耶律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地,辽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甚多,你命南部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便是。”萧峰答应了,辞将出来,心下颇是烦恼。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中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从未用过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在南朝长大,洪基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算是一片好意,我倘若此刻便即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间的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若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常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原来晋朝石敬塘为帝,辽国一力扶持,石敬塘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这燕云十六州有幽州、顺州、檀州、琢州、易州、蓟州、平州、烁州、营州等地,均是冀北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晋朝、周朝、宋朝三朝虽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无法收回。这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固然兵甲不如是主要原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是占到最大的便宜。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耳中所听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而市肆繁华,更是远过上京。萧峰和阿紫都根是喜欢,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行游。   那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面是安东门、迎春门;南面是开阳门、丹风门;西面是显西门、清晋门;北面是通天门、拱辰门。这两道北门所以稀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北,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是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民舍、寺观,密密层层,一时也观之不尽。   这时萧峰既为南院大王,不但燕云十六州为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听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练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但做大官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上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虎骨熊胆阿紫直可拿来常饭吃,如此调补,阿紫的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阿紫既能自由行动,先是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著又由室内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这一日大雪初睛,阿紫穿了一身貂袭,来到萧峰昕居的宣教殿中,说道:“姊夫,我在这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阿紫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下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围猎,只是带了数名随从以服侍阿紫,又恐百姓大惊小怪,当下换了普通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一张弓、一袋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拱辰门向北驰去。   一行人出得拱辰门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当下勒转马头,向西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了出来。阿紫从随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强弓竟是拉之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了过去,抓住弓身,右手将弓弦拉开了,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将出去,那獐子应声倒地。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经他一问,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拉不开。”萧峰安慰道:“你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有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不打旗帜,却都是辽国的官兵,只听得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欣,又见官兵的马后缚著许多俘虏,倒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是偏东行向南京城去,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那随从说道:“是!”跟著又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这队官兵奔了过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说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大声说道:“大王千岁!”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著的俘虏也有八百来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青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神情极是凄凉。那队长道:“今日轮到咱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幅,收成著实不错。”他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各人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堆在一张毛毡之上。契丹官兵崇敬英雄,萧峰若是肯收用他们的女子玉帛,那是求之不得的大荣誉了。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亲眼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掳大宋子民,被俘者的惨凄神情,实是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大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生活困苦异常,每日均是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种法子极是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有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心下不禁恻然,向那队长问道:“在哪里来打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涿州境外大宋地界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哪里人?”那少女双膝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昂然直立。   数百名男女俘虏一齐跪在地下,却有一人昂然而立,更显得特异。萧峰见这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年纪,脸型长长的,双目闪闪有光,毫无畏惧之色,便道:“兀那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著,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会有什么机密大事?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禀告。”但想他是大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那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上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数十丈,招手道:“你过来!”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了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是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部位奇准,只是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割断了。那少年吃了一惊,向萧峰凝视半晌。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道:“你一看便知。”说著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手去接,一瞥眼间,见他手中之物似乎是一件会动的活物,奇道:“你伸掌给我瞧瞧!”却不便接。那少年知道阴谋败露,脸色大变,突将手中之物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一眼瞧去,原来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萧峰眉头微皱,也不以为意,寻思:“这少年顽皮得紧,却拿这些物事来消遣我。”只见那小蛇一落地,随即跃起,一口往他左腿咬来。萧峰没想到这样一条小小蛇儿竟会飞身而起,倒是吃了一惊,腿一缩,那条小舵一口咬在他坐骑的前腿之上。   那匹马披蛇一咬,身子一软,便即倒了下来,萧峰跃下马背,见坐骑一声不响,略一痉挛,登时毙命。那少年抢上前去,从马身上拾起小蛇,又向萧峰掷来。萧峰见这条小蛇毒性如此厉害,在半空昂首吐舌,向自己扑到,当下不敢怠慢,运劲于鞭,啪的一声,重重击了出去。那蛇被鞭子击中,居然不死,直飞出数十丈外,落在雪地之中,略一扭曲,一钻便不见了。   萧峰虽是多历凶险,适才之事想来也不禁悚然。牛马体大,若是有病,兽医加以医疗之时,所用药物往往是一斤半斤,非同医人之药以两、钱计算,由此推想,若是要将牛马毒毙,那也须以极重份量的毒药,方能见功。这尾小蛇一口便将这样一头健马咬死了,毒性之烈,实是罕见。而这少年却能藏在掌中又能随手拾起向自己掷来,可见是十分精于克治毒物。萧峰曾任丐帮帮主,帮中能治毒物的兄弟何止千万,他司空见惯,自是不以为奇,只是这小黑蛇毒性凶得异乎寻常,而治蛇的丐帮兄弟都是中年或老年汉子,须得积累多年经验,方成熟手,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居然有这么精良的本事,可谓难得,自己若不见机得快,只要伸手过去一接,哪里还有命在?   契丹的众官兵见萧大王的坐骑倒毙,纷纷奔来,萧峰左手一挥,道:“大家不用过来!”众官兵便即止步。萧峰一瞥之下,只见自己所乘的这匹白马倒在雪地之中,全身转黑,竟尔变成了一匹黑马,心下更是骇然,皱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向我下此毒手?”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那少年走上两步,伸指指著萧峰的鼻尖,满脸悲愤之色,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伯父,害死我爹爹妈妈,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昔日的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伯父和父母,那么多半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怨,问道:“你伯父是谁?父亲是谁?”那少年道:“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听他说到“聚贤庄游家”五字,“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这么说来,令尊是游驹游二爷了。”他顿了一顿,道:“当日我在贵庄受到中原群雄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唉,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挺了挺身子,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著右手伸入裤筒,拔出一柄短刀,一刀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萧峰马鞭倏地挥出,卷住短刀,便将他的短刀拉了过来。游坦之大怒,道:“我要自刎也不许么?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的身边,喝道:“你这小鬼年纪轻轻怎地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未必就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个小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他想用毒蛇害你,咱们也用些毒虫来给他些苦头吃吃。”她是星宿派的弟子,说到折磨人的法门,当世更无哪一门、哪一派能及得上她这一派的家数了。萧峰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面,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更是欢喜,都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吧,各人记著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拿这些来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咱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著行了一礼,领兵去了。“拿了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萧峰的耳中,他心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见到了楚王当年拿宋人来当活靶的残酷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猪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将他们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是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将他们射死。这种惨事,看来不止是一次了,契丹人习以为常,随口说来,竟是丝毫不以为异。放眼再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一个个都是脸无人色,在寒风中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厉害。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心中忽想:“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什么契丹、大宋,什么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潮如涌。阿紫不住的打量游坦之,心下盘算要怎样的折磨于他:“可不能一下子就弄死了他!这几天我正闷得慌,难得有这么一个家伙送上门来,那不是此射鹿杀獐好玩得多么。嗯,试试我这座碧玉王鼎的威力,也是好的,先捉几条毒虫来,在他右手上咬一口,等毒气上行将要入心时,便斩了他的右臂,再在他左手上咬一口。这样依次整去,够我消遣四五天的了。”   萧峰见辽国众官兵去得不见了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了尔等回去,大家快快走吧!”这些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加以射杀,迟迟疑疑的不动。萧峰又道:“尔等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救不得第二次。”众难民这才相信是实,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要知宋民被辽人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豪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是个个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迁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是牛马不如了,居然萧峰肯放他们回家,当真是喜出望外。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著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著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绘他,但他身边没带什么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一个油纸小包出来。萧峰心中一酸,这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著,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他当即将那小包又放入怀中,歉然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是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阿萦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极是歹毒,他报仇不用正当功夫,下毒放蛊,什么下流的手段都用得出,叫人防不胜防。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著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乃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游坦之听萧峰肯放自己走,而那个小姑娘却劝他杀了自己,虽是一心想走,免得萧峰心思改变,但自己一逃,便折了父亲的威名,强提胆气,冷冷的瞧著他二人。   萧峰道:“阿紫,咱们回去吧,今天没什么猎可打。”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安排得好好的,你偏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玩的?”但她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道:“小子,你去练六十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看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人直向西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是不会死了,心想:“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根本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今后报仇,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他的所在。小黑儿,小黑儿!”他俯身在雪地中寻找那条小黑蛇,想要捉了回来,找寻之间,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一个油纸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去的,当即拾起,打开油纸,见里面包著的是一本书,随手一翻,只见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或圈或点,没一个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心下怔仲不定,没放入袋内,乘在马上略一颠动,那油纸包便摔入草丛之中,竟是没有发觉,却给游坦之拾了去。他从头至尾翻阅一遍,一个字也不识得,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这本书于那奸贼定是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叫他为难一下,也是好的。”   游坦之想到拿了这本书册之后可使乔罐为难,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当然,父母的血海深仇,决不会因这一件小事而抵消,但只要使乔峰遭到一些麻烦不幸,也是好的。他将这本书重新包入了油纸之中,径向南行。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性子不近,身体又很瘦弱,膂力不强,因此伯父和父亲虽都是中原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他学了三年武功,竟是进展极微,浑不似名家的子弟。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一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是给人笑歪了嘴巴?何况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出手便用全力,这么一来,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还是要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因此游坦之到十二岁以上,从此不再学武,跟著塾师读书,但他读书却又其心不专,老是胡思乱想,不断发问。老师说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学什么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学而时习之,也不快活。”老师怒道:“孔夫子说的是圣贤学问,经世大业,哪里是什么打拳弄棒之事?”游坦之便道:“好,你是说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棒不好,我告诉爹爹。”总之将老师气走了为止。如此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是执拗头皮。游驹见儿子不肯,顽劣难改,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七岁,虽然出自名门,却是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只跟庄上一个庄客学到了些捉蛇的法门,每日在山野中乱钻。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父,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想的,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乔峰的相貌形状是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向北而来,心中打的是复仇主意,但到底如何替父母报仇,却是全无腹稿,在边界上乱闯乱走,终于给契丹骑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那也可说是凑巧之极了。   他心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再捉一条毒蛇,去偷偷放在他的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他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热。他在这世上一十七年,直到今日,才突然有这么一种古里古怪的感觉,只觉得想到这脸色苍白、清秀美丽的小姑娘之时,心中是说不出的舒服。他低了头只是大步而行,不多时便越过了一群难民。他和这些边民都不相识,有人好心叫他结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是自顾自的行走。这样走了十余里路,肚中饿得咕咕直叫,东张西望的想找些什么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么都没有,他想:“要是我是一头牛,或是一头羊,那就好了,津津有味的吃草喝雪,一定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头小羊,人家将我的爹爹妈妈这两头老羊牵去宰来吃了,我报仇不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啊,可是怎样报法?用角去撞宰我父母的人么?人家养了牛羊,本来就是宰来吃的,说得上什么报不报仇?”   他正在胡思乱想,脑中的思路越扯越远,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一见到他,便欢声大叫。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唰的一声,套在他的颈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紧。游坦之登时觉得呼吸不畅,忙伸手去拉,不料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里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跌倒,被那兵拉拖了出去。游坦之大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第七十二章  放人鸢子   那契丹兵怕勒死了他,当即拉定马缰。游坦之从地下挣扎著爬起,略略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又是用力一拉,游坦之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险险摔倒。三个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契丹兵大声向游坦之说了几句话,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语,摇了摇头。那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忙快步跟随。三名契丹骑兵向西行去,马匹虽非快跑,但一步跨将出去,幅度自比人步大得多,游坦之为了不给拖倒,只有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这三名契丹骑兵正是向萧峰所行的方向行去,不由得十分害怕:“乔峰这厮原来口中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命部属捉了我去,这给他一抓去,哪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可说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萧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登时一鼓作气,想用毒蛇咬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殊不知又给契丹兵捉拿了去。   初时契丹兵出来打草谷而俘了他,将他堆在众妇女中,女人行走不快,他的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是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一直隐隐作痛。此刻却不大相同了,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呼吸越来越是困难,雪地又是十分滑溜,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上一跤,每一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竟是绝不停留,丝毫不顾他的死活,将他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是全身是血,不成人形,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宫殿。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宫殿。停不到一盏茶时分,拉著他的契丹兵又骑马来到一个大院子中,突然口中一声呼啸,双腿一挟,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到他到了院子之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连呼啸,拖著游坦之在院中地下转了三个圈子,蹄声紧密,那是越驰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是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角、四肢、身体和院子地下的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众契丹兵粗声哄笑之中,突然夹著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便在此时,自己的处境登时给了他答案,只觉后颈中一紧下身子腾空而起,原来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是将他拉得飞了起来,当作纸鸢般玩耍。   他身子一飞起,后颈中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被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个身穿紫农的美貌少女。游坦之乍见到她,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飞行,实在也无法思想。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萧峰放了游坦之,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捕了游坦之回来,但不可令萧大王知晓。那些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事事依从,当然不敢违逆,便在萧峰不留意时停在山坡之后,等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后,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待得游坦之一捉到,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正是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阿紫看得有趣,连连叫好,说道:“让我来放!”她轻轻一纵,跃到那兵所乘的鞍上,接过绳索,道:“你下去!”   那契丹兵一蹬下马,任由阿紫放那“人鸢”。阿紫拉著绳索,纵马走得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又没好得透,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刚好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   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体太重,要想反唇相讥,终究是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走将上来,解开他颈中的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的衣襟,替他胡乱裹了伤口,但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哪里止得住?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放到屋顶上,瞧行不行?”游坦之不懂她说的契丹语,只是见她指手划脚,指著屋顶,料知不是好事。果然有一契丹兵提起绳索,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勒住了脖子,喝一声:“起!”催马急驰,将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几圈,又将他“放”了起来。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体也渐渐飘高,那契丹兵陡然间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的身子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出。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彩。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各自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时便晕了过去,但四股力道这么一定,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了极处,四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脑浆迸裂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这些遭难的俘虏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是撞死了的,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的摔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是折断了颈项,一样的送了性命。   喝彩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了下来,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十两。众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适才放“人鸢”之时,用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若是没死,明天带来见我,我再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过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   游坦之醒来之时,鼻中先闻到一阵霉臭之气,睁开眼来,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不知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燥难当,须知一人流血过多之后,定必口渴异常。他嘶哑著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他又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慈爱地将自己搂在怀里,尽力安慰,叫自己别怕。跟著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的光采。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蛇颈,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向他咬来。游坦之想要逃,但连手指也无法动弹半分,他拼命的挣扎,偏就动弹不得,那条蛇在一口口的咬他的肉,手上、腿上、腰里、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在被一块块的咬了下来,他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他是在发高烧,神智迷糊了,如此翻腾了一夜,醒著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股的痛苦。   次日他在两名契丹兵押著去见阿紫之时,身上的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身子便向前跌了下去。两名契丹兵忙在左右挽住了他,一面斥骂,一面拖著他走进一间大石室中。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哪里?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只是觉得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之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便将他拥了进去。游坦之抬起头来,向前瞧去,只见厅上铺著一张花纹斑烂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著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只见她赤著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眼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了一般,隐隐映出几条青筋来,他真想伸手去她脚背上轻轻抚摸一下。那两个契丹兵放开了他,让他独自站著。游坦之身子摇晃了一下,终于勉强站定了。他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阿紫的脚,他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是淡红色的,像十片小小的花瓣。阿紫眼中瞧出来,眼前却是满身都是血污的丑陋少年,他脸上肌肉曲扭,下颚向前伸出,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阿紫想起了一头受伤的饿狠,那次和萧峰去打猎,她一箭射中了一头饿狼,力道不足,没能将狼射死。那狼受了重伤,便是用游坦之这般眼光瞧著自己,只想扑上来咬死自己,可是伤口中血如泉涌,无能为力。阿紫喜欢看这种野性的眼色,爱听那狼凶暴而无可奈何的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软弱了,一点也不反抗,实在不够刺激。昨天他用蛇去咬萧峰,不肯向萧峰跪拜,说话倔强得很,不肯要萧峰的钱,阿紫很是欢喜,心想这是一头凶猛的厉害的野兽。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体鳞伤,要他身上每受一处伤,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一口,当然,这一口不能让他给咬中了。但将他擒起来放“人鸢”,这头野兽却没有反抗,那可太不好玩……   阿紫微微皱著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腾他才好玩?”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他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扑了过去,抱著她的小腿,低头便吻她双足的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了起来。两名契丹兵和在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都是大声呼斥,上前用力拉开他。   但他双手牢牢抱著,死也不肯脱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将阿紫也从锦塾上扯了下来,一跤坐在地毡上。两名契丹兵又惊又怒,不敢再拉,一个用力打他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但游坦之伤口发炎,高烧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疯人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用力抱著阿紫的腿,只是吻著她的脚。   阿紫但觉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间又是尖叫了一声:“啊哟,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忙对两个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著她的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怕他突然使劲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强,生怕契丹兵再要使力殴打,他便不顾性命的乱咬了。   两名契丹兵也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道:“你快松开,我饶你不死,放了你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早已狂乱,哪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突然间拔刀出鞘,一刀从他后颈劈下,将他的脑袋割下,只是他抱著阿紫的脚,这一刀劈下,只怕伤著了阿紫,是以迟疑不发。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兽,咬人干什么?快松开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他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放了人鸢,升到了云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灵机一动,伸出双手,突然扳住了游坦之的咽喉。他喉头被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口中退了出来,站起了身,生怕他发狂再咬,将双脚缩到了锦凳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殴击。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毡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不要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她觉得这小子倒也不枯燥乏味,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在凳上,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一抬头,见游坦之的目光不转瞬地瞧著自己,便问:“你瞧著我干什么?”游坦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多看看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这么大胆,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轻薄言语。”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一个年青男子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中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顽皮古怪的小女孩,跟看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担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有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赞她,她心中自不免暗暗喜欢,寻思道:“我留他在身边,空闲无事之时拿他来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放了他,若是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瞒得过他今日,晡不过明日。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不许旁人跟他说,那是办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给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不是无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皆向眉心皱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这么办!”用契丹语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三十两银子,交了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后,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的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阿紫笑眯眯的瞧著他的背影,想到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是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之中,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口中胡言乱语,送羊肉面饼的人一放下食物,吓得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碰那食物。   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进来。游坦之虽是神智迷糊,但隐隐约约的仍旧知道不是好事,挣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将他按住,翻过他的身子,使他脸孔朝上。游坦之喉头咕咕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著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的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的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著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只是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的,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这两日中给人侮辱折磨,罪也受得够了,心中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过了一会,只觉得脸上那层软泥被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一个湿面粉印成的脸孔模型,正在离开自己的脸。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著,惟恐弄坏了这片湿面。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些湿面径自去了。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是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是害怕,寻思:“与其是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头在墙上擂去,砰砰砰的撞了三下,外面看守的狱卒听见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的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由他们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进地牢,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之中却存了一些希望,心想若是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体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但那三个契丹人带著他走过几条小巷,进了一间黑沉沉的房子之中,走下一条数十级长的石级,只见熊熊炭火,照耀著石屋的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个大铁砧旁,手中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在仔细观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的身前,两人分执他的双手,另一人揪住他的后心,那铁匠侧面瞧瞧他的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此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只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这铁面具有什么用?”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的将头往往一仰,但身后被人推住了,无法逃避,那铁面具终于罩到了他的脸上。游坦之只感脸上一阵冰凉,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个面具和他眼口口鼻的形状处处吻合,便像是定制的一般。游坦之并非笨人,只奇怪得片刻,立时知道了其中的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正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险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   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恶毒的用意,只是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拼命挣扎,向后退缩。   那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了下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面具,放入熔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维,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后脑,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虑。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你们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你们这么凶残恶辣,老天爷降下祸患,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字也不懂,那铁匠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瞧著他,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将过来。游坦之吓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仰头闪避也办不到了。那铁匠只是吓他一吓,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的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待得修得合式,那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话,三个契丹人便将游坦之抬著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的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帮手,用力拉看他的头发,使他的脑袋不能摇动,五个人按手按脚,游坦之哪里还能动得半分?   那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便晕死了过去。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的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圆形,罩在他的头上。面罩极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这铁罩的两半合在一起,镶得丝丝入扣。   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游坦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但觉得脸上与后脑都是疼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须知一个人所以神智迷乱而晕去,乃是天生用来护人心智,否则如此剧痛之下,他若不晕去,必至痛死而后已。如此的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唤,耳中却听不到自己的半点声音。他初时还道自己的耳朵聋了,但大叫了一会,这才发觉,根本是发不出声息。他躺著一动也不动,亦不思想,只是咬著牙齿,强忍颜面和脑袋周遭的痛楚。这么过得两个多时辰,他勉强抬起手来,往脸上一摸,触手冰冷坚硬,证明他所猜想的一点不错,那张铁面具已套在头上,他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那面具早已牢牢的镶好,却如何能板得它动?游坦之愤怒绝望之余,忍不住大哭起来,但泪如泉涌,哭泣的声音却是嘶哑之极。好在他年纪甚轻,虽是身体上受此大苦,居然挨得过来,并不便死,而且过得几天,居然慢慢的伤口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拿来便吃。食物一落肚,好得更加快了。这时他已用手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道这只镔铁的罩子将自己的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那几日是怒发如狂,但过得三天,终于平静了下来,心下琢磨:“这些辽狗在我脸上套一只罩子,究竟有何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罩住他的险,正是要瞒过萧峰。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的动静,初时很担心他因此死了,那未免兴味索然,后来得知他一天天的壮健复元,心下甚喜。近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来,瞧瞧他戴上铁面之后,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她仍在“端福宫”的侧殿中等著,直到室里部下的三名契丹兵将游坦之带到她的跟前。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冒了上来,心中只想:“我这法儿管用。这小子带上了这么一个面具,姊夫便是和他相对而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原来耶律洪基为了使萧峰喜欢,特降旨意,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也是特别赐给她居住的。游坦之的双眼从面具的两个洞孔望了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险,娇憨无限,心中不禁一动,听到她清脆的话声,却也是悦耳之极,不禁目不转睛,呆呆的瞧著她。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著自己的情状,仍旧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看著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阿紫道:“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咯咯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只是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够喝汤吃饭,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永远不能再咬我。”游坦之心中一喜,道:“姑娘是叫我……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个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我决计不会相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那不是跟害我一样,那有什么分别?”游坦之听他这么说,不知如何,胸口竟是一酸,无言可答。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如果宁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的死了。”他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游坦之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的手。”阿紫淡淡的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著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磕了下去。当的一声响,那铁罩撞在青砖之上。阿紫咯咯娇笑,说道:“我从来没听过磕头的声音有这么好听,你再多磕几个听听。”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虽然学文不就、学武不成,庄上人人都知他是个没出息的少午,但游骥有子早丧,游驹也只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少庄主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种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但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打击,满腔少年人的豪气,不禁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听说阿紫要砍他手臂,要他跪倒便跪倒、要他磕头便磕头。阿紫说他磕头好听,他便连连磕头,只磕得当当的直响。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意放你,又叫人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所以瞒著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果再凑巧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的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乃是为我好,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感激于己,心中十分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倘若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的左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的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上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著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著游坦之进来。阿紫见他已换上了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像个小丑模样。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了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著她。不多时听得殿外一声狮吼,八个壮汉抬著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爪牙锐利,神情极是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第七十三章  折磨铁丑   阿紫见这头雄狮甚是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我要你试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的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那头雄狮,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更是心中怦怦乱跳。阿紫道:“我不知道你头上的铁套子坚不坚固,你把头伸到铁笼中,让那狮子咬几口,瞧它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游坦之大吃一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万一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咯咯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具是麻烦,你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俊美,头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你不见,还管他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好,室里,将他整个人都塞进笼中,喂狮子吃了吧!”室里应道:“是!”又来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狮笼,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吧!”便叫道:“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推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唰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阿紫说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看得起你。你这么大叫,是不是不喜欢我打你?”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唰唰唰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了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信口胡诌的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是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她说什么,只有顺从什么,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啪的一下,室里一鞭抽了下去,游坦之哈哈大笑,道:“很痛快,多谢姑娘恩典!”啪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又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一鞭打得很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超过三十鞭。阿紫挥了挥手,道:“今天就这么算了。你将头探到笼子里去。”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著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笼栅间探了进去。那狮子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倒是吓了一跳,向后退开,朝著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又退后一步,口中荷荷荷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一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晌,狮牙磨擦铁罩。游坦之早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的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著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原来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所有的创口一齐破裂。狮子用力咬子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一爪伸出,抓到了游坦之的肩上。游坦之只觉肩后被狮爪所伤,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那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倒是吃了一惊,张口放开了他的脑袋,退向笼边。须知狮虎虽为猛兽,却也不是一味的莽撞,遇到异变之时,往往先行退缩,等看个明白,再定行止。何况这狮子被捕之后,锐气已然大减,游坦之这一声叫,居然将它吓退了。   那驯狮人觉得失了面子,又是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头颈,用力一推,将他的脑袋也塞入了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不要理会,且看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驯狮人用力挣扎了几下,这时游坦之体内的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狮子听到他的催促之声,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他挥手命契丹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了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道啦,你是想乘著萧大王来看我之时,乘机下手,相害于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来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欢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以他此时处境,说这种话实是大胆之极,也是无礼之极,倘若阿紫是个寻常少女,觉得这人说话轻薄,很容易便命人将他杀了,但阿紫偏偏喜欢听人赞他美貌。其实她此时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成长完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然而听到世上居然有人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她正要答允游坦之的请求,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道:“你怕不怕?”游坦之颤声道:“不怕!”实则他听说萧峰到来,已怕得要命,倘若真的不怕,话声如何会这般颤抖?只见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萧峰一进殿门,便见到地上的一滩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头上搞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来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头盖,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印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没有本事将他的铁套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力斗中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出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铁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面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头上,不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萧峰伸出手指,在他铁罩上轻轻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实在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的使者说道,这个铁面人生来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的人无不惊避,所以他父母打造了一个铁面给他戴著,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可怕。”游坦之吓得垂身发颤,牙齿相击,咯咯有声。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若是将之强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后难以过活。”阿紫拍手道:“那才好啊。我见到乌龟,总是爱捉了来,将它们的硬壳剥去,瞧它们没了壳还活不活。”萧峰不禁一皱眉,想没壳乌龟的模样,觉得十分残忍,说道:“阿紫,你是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喜欢这种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不喜欢我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接连几天不来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日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的身旁不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所说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只得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笑解闷吧!”阿紫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了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阿紫提起锦凳上的垫子,狠狠地往地下一摔,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是好不了。”萧峰常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是心甘情愿的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钻恶毒的姑娘,心中忍不住有一股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径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的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忍不住要发泄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拿起了鞭子。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唰的一鞭,又是唰的一鞭,斜背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唰的一鞭,唰的又是一鞭。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所以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唰的一鞭,唰唰唰又是三鞭。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所以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这证明你对我不够死心蹋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若是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啰哩啰嗦的,心中不服。好吧,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个字,心中一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想出另一种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来处置他,倒不如乖乖的挨三十鞭,反而平安大吉,忙道:“是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多鞭打,越打得多越好。”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是你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越打得多越好,以为我一高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越打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道:“既是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坚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么?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平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全出自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人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难以言宣,只想将来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阿紫道:“好,既是如此,那就打罢!”室里应道:“是!”啪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去。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句饶,她便又找到了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声呻吟,竟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他已昏晕过去。室里毫不容情,还是整整将这一百鞭打完,这才罢手。阿紫见他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道:“抬了下去吧!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儿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之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做各种粗重下贱的功夫,掏粪坑、洗羊栅、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游坦之头上戴了那个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是怪物一般。游坦之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他骂他,他也从不抗拒,只是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头来瞧上一眼。他心中记挂著的只是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一顿?”他盼望见到阿紫,便是挨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愿。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游坦之随著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厚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门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是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阿紫又叫遗:“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之才应道:“是,姑娘!”转身走到她的马前,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丽,游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去看她,慌慌张张的走到她身前。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思典,还没报答,还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欢,咯咯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游坦之应道:“是!”跟在他的马后。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说了什么,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琐懦弱,随著她决无害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个人跃下马来,在城门边等候。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是荒凉,转入了一处阴森森的山谷之中。游坦之一脚脚踏下去,只觉地下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   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不能乘马了,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牵著缰绳,又走了一程。眼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了进来,吹得二人肌肤上隐隐生疼。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将缰绳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不许向旁人泄漏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游坦之道:“是,是!”他这时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是叫他来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了。阿紫伸手入怀,取了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鼎出来,放在地下,说道:“待会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又应道:“是!”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红色的香料。她从每一块香料上捏了少许,放入鼎中,用火刀打著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上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著。”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的身边,隔著丈许,坐在她下风处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著她衣衫上的淡淡香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竟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中所受的种种苦楚荼毒,也都是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永远在这大树下坐著,他自己能远远的陪著她。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一条蛇虫爬了过来。游坦之别无他是,弄蛇捉虫的伎俩却是有的,一听到这声音,便知是异物。果然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蜈蚣,全身发著闪光,尤其头上肥红如血,与寻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闻到玉鼎中发出的香气,径自游向玉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游坦之正想说:“这蜈蚣的毒性很是厉害。”身后发出吱吱之声,一只黄褐色的蝎子在草上迅速异常的爬来。游坦之提脚便想踏了下去,将那蝎子踏死。阿紫喝道:“喂,不许踏,你这胡涂混蛋!”游坦之右脚虽是提起,便不踏下,只见那蝎子也爬向玉鼎,钻了进去,霎时之间,吱吱叽叽之声大作,那蜈蚣与蝎子斗了起来。游坦之最喜欢看的便是虫豸相斗,自小爱养蟋蟀,就是爱看这秋虫相搏。这时真想揭开鼎盖,看一看蜈蚣与蝎子斗得谁胜谁败,只是慑于阿紫之威,如何敢轻举妄动。   蜈蚣与蝎子相斗未毕,西北角上又过来了一条壁虎,跟著西南方来了一只不知名的怪虫,身如圆球,全身花纹斑烂。两只虫豸都钻进玉鼎之中,登时异声大作,乱成一团。游坦之向阿紫噍去,只见她喜形于色,一双白玉般的小手不住的搓著,轻声道:“一下来了四样,果然很是灵验。”说话未毕,又有一条虫豸钻入玉鼎,乃是一只毒蜘蛛。游坦之这时方才明白:“姑娘到这里来,原来为了此地阴暗潮湿,多有毒虫。只不知她引了这些毒虫来有什么用,若是要瞧它们打架,她又不揭鼎盖。”   只听得嗒的一声,那蝎子的身体从鼎中跌了出来,一劫不动,已然死了。过不多时,蜘蛛、壁虎,和那不知名圆虫的尸体也都跌出鼎来。阿紫拍手笑道:“还是红头蜈蚣最厉害。”游坦之道:“姑娘,你烧的是些什么香料,怎能引得到这许多毒虫?”阿紫脸一沉,道:“我不许你多问,忘记了么?下次再多口,教你再吃一百鞭子!”游坦之低头道:“是!小人一时高兴,说话不知轻重,说姑娘原谅。”   阿紫不去理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块厚厚的锦缎。这块锦缎上闪动著各样的彩色,便似流动不定一般,锦缎在她手中一动,缎上的彩色便生变幻。阿紫走上前去,将锦缎罩在玉鼎之上,随即将玉鼎包起。游坦之向地下的蝎子、蜘蛛等毒虫瞧去,只见四只毒虫都是身子干瘪,全身汁液都被吸干。   阿紫将那块锦缎把玉鼎裹得紧紧地,似乎生怕这条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纵马便行。游坦之跟在她的身后,寻思:“她这口玉鼎可古怪得紧,但最古怪的,多半还是那些香料,只因烧起了香料,才引得一众毒虫到来。”阿紫回到端福殿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之中,给游坦之安排一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与阿紫相见。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游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之中,亲自锁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开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之向瓮边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蜈蚣正在极迅速的游动。阿紫道:“咱们再去捉一只毒物来。”游坦之满怀疑窦,心想这样清秀美丽的一位小姑娘,什么东西不好玩,却去玩这种既污秽又危险的毒虫。但不敢开口多问,只应了声:“是!”阿紫带著他到了另外一个山谷之中,在玉鼎中点起香料,又引来五般毒虫,一番争斗之后,这次剩下的是一只黑蜘蛛。阿紫带了回来,养在偏殿的另一只瓦瓮中,她叫游坦之将被褥搬入偏殿,当晚便睡在殿中,看守这两般毒物。游坦之看过这些爬虫昆虫,知道他们极会钻洞,往往会在无路可通之处,钻缝逃走,自己睡在近旁,不论是那条蜈蚣或是那只蜘蛛爬了出来,自己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何况阿紫花了这经多精神去捉了来,若是走失一条,说不定她一怒便将自己杀了。因此晚上战战兢兢的看著这口瓦瓮,睡得片刻,便起身用火照照。   次日下午,阿紫又用这法子去捉了一只癞蛤蟆来。第四日又去捉时,引来的毒虫都是狸琐细小,显然毒性不强,阿紫看看不满意,更行出十余里,这才捉到一只垂身碧绿的蝎子。第五日整日捉不到好的毒物,第六日仍是捉不到,第七日傍晚,却捉到了一条小青蛇。阿紫很是喜欢,命游坦之每日杀一只雄鸡,用鸡血喂养这些毒虫。足足养了十余天,这日正午,阿紫又来到偏殿,看看五件毒物,说道:“行了!”取出玉鼎,点起香料,说道:“你去把五只瓦瓮的盖子都开了!”游坦之遵命将五只瓦瓷的盖子一一打开,随即远远退开,只听得瑟瑟有声,那五般毒物闻到香气,都是争先恐栈的游入玉鼎之中,跟著便吱吱叽叽的斗了起来。   这五件毒物都吃过四件毒虫,本身已是十分狠戾,再经雄鸡血喂养多日,阳气极旺,一碰上异类,立时厮毅。那癞蛤蟆首先不敌,跟著小青蛇也披咬死,斗了一会,蜘蛛与蝎子都跳出玉鼎,原来还是第一次捉来的蜈蚣最是厉害。只见那蜈蚣爬出玉鼎,去吮吸每件毒物的汁液,但见他身子渐渐庞大,一个红头竟由红转紫,由紫转碧,变成了绿色。阿紫呼吸粗重,掩不住满脸的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一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这些毒物,要用来练一门功夫。”那蜈蚣吸饱了汁液,便爬回王鼎。阿紫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是真的,还是假话?”游坦之道:“小人不敢欺骗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决不推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种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人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有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得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构,闭目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手去捉那蜈蚣出来,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它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自幼玩惯了蛇虫,知道这种毒虫形体虽小,毒性却是厉害之极,不小心给咬中了,往往便肿起一大块,数日不得平复。这条蜈蚣模样怪异,青蛇、毒蛛等物都非它的敌手,听阿紫说叫他让蜈蚣吮吸血液,那是比鞭打他一百下更是难忍,不由得脸上大有为难之色。阿紫脸色一沉,道:“怎样啦?你不愿意么?”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游坦之无言可答,心想自己说过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但真的遇上了危险,立时便又退缩了。他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红红的樱唇微向下垂,颇有轻蔑之意,他登时意乱情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说道:“好,遵从姑娘吩咐便是。”他咬著牙齿,闭了眼睛,左手揭开玉鼎之盖,右手便伸入鼎中。他手指一伸入鼎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针刺般剧痛。他忍不住将手缩了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土,如同两把利剑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但自己的中措,却也隐隐的罩上了一层淡紫之色。这紫色由淡而深,更慢慢的的转成了深黑,再过一会,这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手掌沿著手臂上升。游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他不到而已。那蜈蚣自从食了多般毒物之后,红色的头已转成碧绿,这时却又由绿转红。游坦之喃喃的道:“你的毒都到了我身上,很好,很好,我本来是铁丑,现在变成毒丑啦!”   阿紫咯咯一笑,道:“你倒还会说笑话。”她口中说话,双目却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突然那蜈蚣放开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玉鼎之中,又过得片刻,玉鼎的孔中一滴滴的血液淌了下来。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坦之心道:“这是我的血液,都到了她的身体之中。看来她是在练一种五毒掌之类的毒掌功夫。”他孤陋寡闻,不知这座玉鼎是星宿派的至宝碧玉王鼎,而阿紫所练的,乃是学武之士闻名丧胆的“化功大法”。   待得蜈蚣的毒血流尽,那蜈蚣也已僵毙。阿紫双掌一搓,瞧瞧自己的掌心,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半点不错,心下甚喜,抱起了玉鼎,将那条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没向游坦之噍去,似乎此人便如那条蜈蚣的尸体一般,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著阿紫的背影,解开衣衫看时,只见黑气已蔓延到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便麻痒起来,这麻痒之感来得好快,霎时之间,便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同时咬啮一般。游坦之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不搔那也罢了,一搔之下,更是痒得厉害,好像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可忍而痒不可忍,游坦之跳上跳下,高声大叫,将铁头在墙上用力碰撞,当当声响,他只盼自己即时晕了过去,失却知觉,免受这种难熬难当的千古奇痒。又撞得几撞,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纸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书来,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的经书。他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只是无意中一瞥,但见那书向天翻开,左边页上绘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这僧人的姿式极是奇特,将头从跨下穿过,伸了出来,两只手又抓著自己的两只脚。      第七十四章  玉鼎奇毒   游坦之正自全身奇痒难当,也没心绪去留神书上的古怪姿势,只是不停的窜上跳下,又过得一会,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衣衫,将上衣和裤子撕成片片粉碎,把肌肤往地面上擦。擦得稍时,皮肤中便渗出血来,游坦之乱滚乱擦,不知如何,脑袋一不小心竟从双腿之间穿了过去。他头上套了铁罩,脑袋亦甚大,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却是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双脚。   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时无法动弹,只得暂时住手,喘过一口气来,无意之中,只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个枯瘦僧人,姿势竟热便与自己目前相似,心下又是惊异,又觉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式后,身上麻痒之感虽是一般无二,透气却是顺畅得多,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钻出来,便是这么的伏在地下。   如此伏著,双眼与那书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时,突然见他身上隐隐的绘著一些细线,只是那书陈旧已极,纸质黄中带黑,若不是如此接近,绝难辨得出来。游坦之此时右臂奇痒,眼光自然而然的去看那图中僧人的右臂,只见他手臂上那条细线通向喉头,转向胸腹,绕了几个弯,转经双肩而至头顶。他看著那些细线,心中意会自然而然的随之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循著那条细线的路径,自喉头而胸腹,自双肩而头顶,慢慢的消失。   他接连的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是有一条暖气通入脑中,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游坦之惊奇之下,也不暇去细想其中原由,只是这般的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只余微痒,再做得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他将脑袋从胯下钻了出来,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叫道:“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搬运入脑了!”但这时奇痒既止,就算有什么后患,也顾不得许多,心中又想:“天下事竟有这样巧法,我无意之间,居然会做出和这和尚一般的姿式来?那不是天意么?”   其实这书上所绘姿式,乃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游坦之在极度困厄之中做出这个姿式来,倒并非偶然巧合,须知食噎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身的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那也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不足为异。只是这书跌下时刚巧翻在这一页上,那倒确是巧合,至于天意是祸是福,却难说得很了。他呆了一阵,疲累已极,便即睡倒。第二日早上起身,刚钻出被窝,阿紫匆匆走进殿来,一见到他赤身露体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钻入了被窝,道:“小人没死!”以下暗暗神伤:“原来她早拟我已经死了。”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了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他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那些契丹兵见他每日跟阿紫出去,知道郡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拣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游坦之跟随阿紫出外,仍与以前数日一般,以玉鼎诱捕毒虫,最后拣出最毒的一条虫来,以鸡血养过,再吮吸他身上血液,然后阿紫用以练功。游坦之亦是照著书上的图形,化解虫毒。第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阿紫每次都料他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心下不禁暗暗称异。如此捕捉,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蛇毒虫越来越少,被香气引来的毒虫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两人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玉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异物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声大作,颇异寻常。   这异声之中,夹杂著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从西而东的蜿蜓游至。这蟒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蛇如此异状,更是游坦之从所未见。那蟒蛇游到玉鼎之旁,绕著玉鼎团团转动,但这蟒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如何能钻得进玉鼎之中?但它闻到香气,又为玉鼎的碧玉之毒所吸引,不住将一颗巨头用力去撞那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惹来这样一件庞然大物,心下甚是骇异,一时没了主意。她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那怎么办?要是这蟒蛇将玉鼎撞坏了,岂不糟极?”游坦之乍听到阿紫如此软语商量的口吻,那是生平从所未有,当真是受宠若惊,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成蛇阵,昂起了头,伸出红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正想拾一块岩石向蟒蛇砸去,却又生怕打破了玉鼎。   正没奈何处,忽觉得眼上一阵寒风吹袭,他微微一惊,低头看时,只见西北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到便烧到了面前。一到近处便看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只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青草遇之,立即枯焦,同时脚上的寒气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了的那条黄线移向玉鼎,原来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与普通蚕一样,但它一来比普通蚕大了一倍有余,便似—条蚯蚓,二来身子透明直如水晶一般,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的抬起头,这时却吓得什么似的,拼命要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体下面,躲藏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便是一片炽热的炭火一股,一路向上爬行,蟒蛇的脊梁上便烧成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之时,那蟒从中裂而为二,便如以利刃剖开一般。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而尽,身子更胀大了一倍,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的瓶中装满了青色的汁液。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虫如此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心下却是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来吸我的血,这一来当真要性命难保。”见那蚕儿绕著玉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玉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这蚕儿竟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若是钻入鼎中便即有死无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头钻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了下来,向西北而去。   阿紫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玉鼎,便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大踏步沿著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一条小虫,行动却极迅捷,好在它所过之处有即痕留下,不致无迹可寻。   两人这一追,竟是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得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那焦痕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这蚕儿是掉入溪水之中,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道:“你也不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哪里找去?我不管,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恐,东找西寻,却哪里寻得著?两人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没耐心了,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我捉了来,否则不用再来见我。”说著翻身上了马背,纵马回城。游坦之极是焦急,只得沿著水向下游寻了下去了,直寻出七八里地,暮色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那条焦痕。游坦之大喜,冲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远。游坦之涉水而过,循著那条焦痕追去,只见这线沿著山径,通向前面的山坳。游坦之鼓气疾奔,一抬头,山道尽头,赫然是一座构筑极为宏伟的大庙。   游坦之抬头一看,见庙前匾额上写著“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他不暇细看庙宇,只是顺著那条焦线走去。只见那焦线绕过庙旁,曲曲折折的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以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课,听这声音,庙中僧众著实不少。游坦之自从头上戴了这铁罩后,自惭形秽,不敢在人前出现,深恐寺僧见到自己,当下沿著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经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一座菜园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这条蚕儿在菜园中吃菜,便可将之捉了来,当下大步走向菜园。刚走到菜园的篱笆之外,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游坦之立即停了脚步。   只听得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一个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担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了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得老子对待你的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这人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的语音中虽甚恼怒,却是颇有期望怜惜之意,倒似是父母教诲顽劣的子女一般。游坦之寻思:“他说什么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什么长辈,不是父亲。”一面想,一面掩到篱笆之旁,只见说话之人却是个和尚。这和尚极矮而极胖,他似是个圆球,和尚本来头发剃得极光,他却长发不剃,脸上、手上,茸茸的都长满了长毛,一身衣服却又洗得十分清洁,当真是一尘不染。只见这和尚手指地下,满脸愤怒之色,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看,登时又惊又喜,原来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这矮和尚的长相已是极奇。而他竟然用这种口吻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是匪夷所思。但见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隐隐的画著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越出这个圃子。游坦之当即省悟:“这圆圈当是用什么药物所绘,而这种药物刚好是那蚕儿的克星。”   那矮和尚骂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一个煮熟了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残破的葫芦,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噜噜的喝个不休。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中装的乃是美酒,心想:“这人原来是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为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三净,三净!”那矮和尚一听,吃了一惊,忙将那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又叫:“三净,三净,你不去做晚课,躲到哪里去啦?”那矮和尚拾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在菜畦里锄菜,应道:“我在锄菜哪,方丈吩咐我著力种菜,没功夫去做晚课。”只见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脸如严霜,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锄起菜来?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再来锄菜好了。”那名叫三净的矮和尚应道:“是!”放下锄头,跟了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乎生怕给那中年和尚知觉。   游坦之等二人走远,一听四下里静情悄地,寻恩:“寺中和尚个个在做晚课,此时不偷,更待何时?”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游动不休,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还有半葫芦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菜畦之中,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入了葫芦之中。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路逃回。   他离开悯忠寺只不过数十丈,便觉手中的葫芦冷得出奇,直是比一块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是奇寒彻骨,实在是拿捏不住。他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地脑袋疼痛难当,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游坦之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结住葫芦腰,提在手中,那腰带不会传冷,这才能提著行走。但冷气仍是从葫芦身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面便结了一层白霜。   他快步而行,直到天黑,方始回到南京,这时城门已闭,只得在外宿了一宵,次日一早,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禀报,说已将那条冰蚕捉到。阿紫一听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五月初夏,天气本来颇为暖和,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却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直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后,知道这条冰蚕实是非同小可,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尽都凉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如此过了十余日,再也没什么毒虫能与之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吸血吧!”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但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是要他作这冰蚕的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语。阿紫盘膝而坐,潜心运功,心中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化功大法,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说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向阿紫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神功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叫坦之,可不是什么铜丑、铁丑。”阿紫微微一笑,道:“好,你叫做游坦之,我记著就是,你对我根忠心,很好,是一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她称赞自己,在临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游坦之不愿就此束手待毙,想起那日给毒蜈蚣咬后,以枯僧运功之法救回了性命,今日之事,只好又来试他一试,当下双足一挺,倒转了身子,将脑袋从胯下钻出,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枯僧身上绘著的那条黄线。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直钻入自己心中,游坦之早有预备,心念只是记著那条黄线,只觉得那条寒气果真有脉络可循,顺著心中所想的黄线,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这一条线固是奇寒彻骨,但只是极细极细的一线,倒也不是无法忍耐。阿紫先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是可笑,但过了良久,见他仍是这般头下脚上的倒立,不禁诧异起来,走近身去一看,只见那条冰蚕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它身子左侧,兜了一个圈子,又从它右侧注向口中,仍旧流入了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额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只是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是吮血未毕,要等它自行跌落,然后将之压死,取其血而练功。她全神贯注的凝视变化,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那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来。阿紫手中早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捣了下去。那冰蚕本甚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朗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了下去,登时将它捣得稀烂。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在双掌之上,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了掌内。她知道冰蚕难得,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功,直将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剩余,这才罢休。她累了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倒立的竖著,全身都是雪白的结满了冰霜。阿紫甚是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只觉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怔怔的向他瞧了一会,这才出去。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来看时,见游坦之仍是这么倒立,身上的冰结得更加厚了。阿紫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的尸身拖出去葬了。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契丹人当汉人是如同牛马一股,阿紫既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就懒得费心挖坑埋葬,看见道旁有条小溪,将游坦之的尸体丢入小溪中,便即回城。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原来他手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殊不知那“易筋经”乃达摩老祖亲笔昕书,经中所传,实是最高无上的内功门径,他这一循法而为,血液被吸入冰蚕体内之后,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竟是将冰蚕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华,吸进了他的体中。倘若他已练会易筋经上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了一项行功法门,入而不出,将冰蚕的奇毒都蕴积在体内。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的质素,再加游坦之体内已积了蜈蚣、蜘蛛、青蛇等物的毒质,毒上加毒,登时便将他冻得僵了。   倘若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融化,势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子入了溪水,沿著溪水缓缓流了下去,这一流,便是流了二十余里地,后来流到溪水转弯而变狭窄之处,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他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的寒气一点一滴的刷了下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幸好他头戴著一只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铁罩内外的水最先融化,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叮叮当当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块。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是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望出来,亲眼见到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著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绝无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他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一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俯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便将我打死了。若是还没有练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我却到哪里去好?”   正踌躇间,忽听得咯咯咯几声娇笑,清脆如银铃,从风中飘了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姊夫,你好久没陪我出来玩啦,这次非多玩一会儿不可!”这话声清脆之中带著三分自然的娇媚,却不是阿紫是谁?游坦之大吃一惊:“怎么她又追了来啦?听她说话,似乎和萧大王在一起。”跟著听得蹄声得得,两骑马远远驰来。游坦之见四下里无处可以躲避,只得缩在树后的草丛之中。他只这么一动,萧峰眼快,远远便见到草中有异,说道:“阿紫,那边树后草丛中有一只野兽,不是豺狼便是獐子。”阿紫笑道:“你眼光这么好?这样远便瞧见了。”说著纵马驰近,生怕草丛中的野物逃走,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游坦之不敢动弹,只有听天由命,幸好萧峰和阿紫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这一箭从他头罩旁擦过,钉在树上,若是射中铁罩,虽然不致受伤,但当的一下声响,游坦之的形迹非露了出来不可,也是凑巧之极,草丛中伏得有两只野兔,阿紫这一箭射去,惊得那两只野兔窜了出来,向前飞奔。阿紫笑道:“阿哟!你这次可走了眼啦!只是两只小兔子,什么豺狼、獐子的!”催马而前,飕飕两箭,将两只野兔都射倒了。   阿紫从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对岸一个人说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虫没有?”阿紫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和尚。这和尚极矮极胖,便像个极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丛中看得分明,说话的便是悯忠寺菜园中的三净和尚,那冰蚕是他所养,他说这叫做“寒玉虫”,想必是那冰蚕的正式名字。他想:“这冰蚕是给姑娘所杀,这一找,可找到正主儿啦!”只见阿紫呆了一呆,便即咯咯娇笑,弯著腰伏在马鞍上,抬不起身来。三净怒道:“我有一条白玉蚕儿,所过之处,草木为焦,你看到没有?你看到就说看到,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有什么好笑?”   阿紫笑著向萧峰道:“姊夫,你瞧这胖皮球古不古怪?”萧峰正色道:“小孩子说话不分轻重,别得罪了大师父。”他见三净生就异相,说话时声音洪亮,显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又听他在找寻什么“寒玉虫”,料想不是寻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条虫儿是你养的么?”三净急道:“是啊,是啊,我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带了来,姑娘既然看见,便请指示一条明路。”阿紫道:“这条蚕儿游过的地方,便有一条焦线,是不是?它身子旁边冷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会结冰,是不是?”她问一句,三净便道:“是啊!是啊,半点儿也不错。”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见这条冰蚕和一条蜈蚣打架,给那蜈蚣咬死了。”三净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这条寒玉虫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虫见了,都是吓得不敢动弹,岂有被什么乌龟儿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听他口出粗言,更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罢了!昨天我看见地下有一条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蚕,透著古怪,一脚便踏死了。”三净跳起身来,一跃丈余,当真便如一个大皮球弹在空中一般,大声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这寒玉虫灵活如风,你若无克制它的药物,如何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它一脚,它先就将你咬死了。”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便是那冰蚕的尸体。这冰蚕身子已被木棍捣扁,汁液挤出,变成瘪瘪的一片。原来阿紫知道这冰蚕十分灵异,料想它的尸体也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放在身边。三净见到冰蚕果真已死,霎时间脸色惨自,更无半点血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伏在地下,放声大哭,猛地里一伸手,将死冰蚕抢了过去,抱在怀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儿子!我千辛万苦的从昆仑山将你带下来,你就是不肯听话,自己要偷出去玩耍,却给这死丫头一脚踏死了。”只听他越哭越是伤心,哭到后来,噎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阿紫拍手大笑,连称:“有趣!”   萧峰见多识广,知道那矮僧决计不肯干休,一提马缰,要挡在阿紫身前,先护住了她,然后出言向那矮僧致歉,哪知三净和尚哭声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个大皮球般跃了起来,猛向阿紫身上撞去。这一下发难来得好快,萧峰的坐骑还没走到阿紫身前,三净已然撞到。萧峰听得风声劲急,叫道:“休得伤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后心,将她提了过来,搂在身前。只听得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大皮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骑之上,那马弹了出去,横摔倒地,登时毙命。阿紫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这状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厉害。三净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骑,身子跟著弹起,又向阿紫撞了过来。萧峰双腿一挟,要待纵马而避,但三净来得极快,马匹起步已迟。萧峰见势头不好,这矮和尚撞来的势头如此猛烈,若要抵挡,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饲养的冰蚕子己方理亏,不能再逞凶伤人,当下左手环抱著阿紫,飞身离鞍,飘出二丈以外。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又将萧峰的坐骑撞了出去。这一次势道更是猛烈,那马弹了出去,碰在一株树上,树枝穿入它的肚中,脏腑鲜血激迸而出。三净毫不理会,一弹之下,又向萧峰和阿紫冲了过来。萧峰颇感诧异:“这股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别人的武功,倒是从来没见过。倘若对方持有兵器,如此以血肉之躯撞去,岂不是自膏白刃?”眼见那和尚纠缠不休,这一次却不再避,说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陪个不是,也就是了。”三净的身子距他本已不足三尺,听了他这几句话,突然间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这一个空心跟斗,连打了三个圈子。萧峰抱著阿紫又退了两步。三净轻轻落下地来,落下时肩头著地,立即滚身而进,冲向萧峰脚边,大叫:“还我的蚕儿来,还我的蚕儿来!”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见的地堂拳大不相同,只见他双手双脚缩拢,成为一个大球,滴溜溜的直滚过来。   萧峰心想这和尚也真惫懒,与人打架哪有这样打法的,向旁踏开两步,一瞥眼间,只见地下撒著一大片黄色粉末。他见机奇快,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显然不是地下原来所有,是这矮和尚滚动时做下了的手脚。萧峰一声清啸,右足踢出,腾身而起,抱著阿紫,要避过脚下的这片黄粉。这些黄色粉末当真便是三净所撒的毒粉,萧峰只要一脚踏了上去,毒粉飞扬,他与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时周身酸软,只好听由敌人宰割了。三净见萧峰十分机灵,眼看他便要上钩,却在危急万分之际跃身避开。三净身子一弹,又向萧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强,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一撞之后,终究不能再跃,只要三个人同时摔了下来,自己口鼻中敷有解药,对方却是定然中毒。   萧峰见他再度跃起,其势不能再避,当下左足在这大肉球上轻轻一撑,借势便飘了开去。三净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势道没用出,便给萧峰迫了回来,全身全力回归时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头般从空中摔了下来,本来身子的任何部位著地都能立即弹起,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板落地,砰的一声,犹如打桩一般,膝盖无法弯曲,全身重量都吃了一双小腿之上,喀喇一声响,两条小腿立时断了。萧峰在他身上一撑,本意是避开地下的毒粉,决计料不到这矮和尚所练的内功竟是如此怪异,内力行错经脉,身子在半空中便不听使唤。他见三净双腿断折,心下老大过意不去。说道:“大师,你躺著别动,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归本寺。你是哪一座寺院中的?”      第七十五章  好心受制   三净强忍疼痛,半声也不哼,说道:“你爷爷天下为家,你管我是哪一座寺院中的和尚?我断了腿自己会治,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萧峰道:“你自己会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姓萧名峰,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找我便了。阿紫,咱们走。”阿紫向三净伸伸舌头,用手刮了刮脸,说道:“在下姓段名紫,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说著携了萧峰的手,扬长而去。   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见到适才这一幕,心下十分惊骇,见阿紫虽去,虽感宽慰,但不知怎地,竟是忽忽如有所失,尤其是她与萧峰携著手的亲密神情,更是胸头郁闷,只听得三净叫道:“水,水,我要喝水!”游坦之心想:“那冰蚕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腿又折断,好生过意不去!”听他苦求饮水,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少待,我拿水给你。”   三净转过头来,见到他奇形怪状的铁头,吓了一跳,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游坦之苦笑不答,道:“我去取水。”走到溪边,双手掬了两掌水,快步走到他身前,慢慢灌入他口内。三净道:“不够,还要!”游坦之道:“好!”又去掬了一把水来给他饮了,说道:“大师,你行走不得,这里离悯忠寺不远,我负了你去吧!”三净睁著一双铜铃般的怪眼,骨溜溜的向著他转动,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脸上神情无法见到,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   游坦之一窒,心道:“糟糕!别要露出马脚来!”说道:“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想来大师自是那庙里的僧人了。”三净道:“嗯,你倒很是聪明,我也不用你背负,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烦你给我去取了来。”游坦之奇道:“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那葫芦……”这“那葫芦”三字一出口,立即知道不妙,登时缩口,不知再说什么好。   三净道:“啊,我胡涂啦,那葫芦不见了。只好请你背负我去。”游坦之道:“很好!”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背著他过去,也不过里许之地,于是蹲下身来,让三净伏在背上,拔步便行。   只走出七八步,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颈,越收越紧,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游坦之大惊,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哪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腰间。他用力一挣,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只听三净道:“好啊,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是不是?小贼,你偷了我酒喝,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只得抵赖:“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葫芦。”三净道:“你听说我菜园中,还有个葫芦,便觉奇怪,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又会是谁?”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心想:“偷个葫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这时已然无法再赖,便道:“好吧,就算是我偷的,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三净哈哈大笑,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道:“小贼,你偷我葫芦之时,有没有看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游坦之道:“没有啊,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没见到什么虫儿。”三净道:“唉,他就不守本份,终于给人家打死了。小贼,向东走。”游坦之道:“向东去哪里?”三净双手使劲,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道:“我叫你向东,便向东,多问什么?”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   这和尚虽矮,但十分肥胖,份量著实不轻,游坦之走出数里后,已是气喘嘘嘘,十分辛苦,道:“我走不动了,得坐下来歇歇!”三净怒道:“我又没叫你歇!快走快走!”一面说,一面双膝运劲,用力夹他腰间,竟如催逼坐骑一股。   游坦之在他催逼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拖著脚步,一步步的向前挨去。又行了五六里,实在是再也走不劲了,身子向前一扑,口吐白沫,只是喘气。三净连叫:“快走!快走!”握拳打他背脊。游坦之道:“你便是打死我,也走不动了。”三净道:“你不走,我便杀了你!”一言甫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三净,好大胆子,逃到了这里,方丈传下法旨,命我等擒你回去。”   游坦之侧头一看,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中见过的中年和尚。三净求道:“师兄,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这时难以行动,待我续上双腿之后,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那中年僧人喝道:“有人负著你逃到了这里,自有人负你回寺,咦!这……这……这人好生古怪。”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不禁大是诧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这等邪魔外道,古里古怪,一起擒回寺中去吧!”三净道:“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只得从命。”向游坦之喝道:“小贼,跟著这两位师兄前去。”游坦之道:“我……我走不动啦,须得歇一会。”三净道:“不成!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那中年僧人道:“是啊,快走,还歇些什么?”说著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游坦之吃痛,心想:“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不可理喻。”只得挣扎著站了起来,负著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两只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便不加提防。哪知四个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揿,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那僧人骂道:“你作死吗?”不及抽出戒刀,一掌便向他拍去。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响,三净身子飞了起来,借势向那青年侩人撞去。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双掌并拢,向三净胸口打到。三净左掌在他掌上一借力,身子向上一提,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跟著一个倒翻跟斗,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   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背上本是一轻,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左手扣住了也的咽喉。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身子慢慢坐了下去,蜷成一困,不住的抽搐。游坦之又惊又奇,心想:“这三净和尚用的是什么厉害功夫,只是轻轻一掌,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只听得两个和尚口中荷荷而呼,抽搐得几下,便即死了。   三净伸出右掌,拿到游坦之眼前,得意洋洋的道:“你瞧清楚了!”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只见他右手中指戴著一枚精铜戒指,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游坦之一想,便即恍然:“原来他掌心中暗藏毒针,看来针上还涂有剧毒的药物,是以两掌之间,便击毙了两人。”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下的虚刺,喝道:“你若不听话,我便给你一针。”说著左手逐一提起那两个尸身,抛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向东,向东!”   游坦之不敢违拗,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不由得心胆俱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腿虽是吓得发颤,却是移动极快,大步向东方行去。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游坦之心想:“你双腿断了,一时未能接续,等你睡著了,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哪知道天黑之后,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叫他躺了下来,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不多时便即鼾声大鸣,竟然睡熟了。游坦之气苦之极,知道自己只须一动,立即便会将他惊醒,势必挨一顿饱打……   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真是苦不堪言,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已与他头皮脸面黏在一起,无法分开。三净坐在铁罩之上,只要一动,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三净虽将自己断折的小腿接续上了,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难以行走如常。游坦之想想也觉心惊:“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时时刻刻要我背负著这个二百来斤的大肉球?”这日中午,两人行到一处市集,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率著几匹骡马走过,便道:“师父,你雇一匹骡马乘坐,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三净喝道:“少胡说八道!乘坐骡马,哪有叫人背负方便?马儿能负看我入屋上床么?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游坦之一想不错,叹了口气,只好不言语了。三净为了让他行走时迅速有力,倒让他将面条馒头吃得饱饱的,下午折而向南,一路上三净忽然向他大谈佛理,说道天生万物,贵贱祸福,原是前生注定的,一个人前世作了孽,今生变牛变马,供人乘坐。像游坦之这样,虽然不变牛马,但作人奴隶,那也是前生孽重,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多积阴德,来世才能享福。游坦之听得将信将疑,寻思:“你出手便连杀两个僧人,如此残忍,已往杀过的人一定不少,却还说什么积德修行?”只是在他钳制之下,不敢将心中言语说了出来。如此向东南方连行数日,天气渐暖,游坦之听得三净一路向人打听走向海滨的路径。他心下暗暗欢喜:“到海中去倒好,有船可乘,我便不须给他做牛做马了。”又行了数日,这日下午,二人坐在一座凉棚下喝茶。游坦之流了满身大汗,连尽数碗凉茶,兀自口渴未消,突然间呛啷一声,三净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跌得粉碎,低声叫道:“快走,快走!”声音极是惶急。游坦之还没放下茶碗,三净左手五指犹如钢钩,已抵入他的左肩,一借力处,一个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喝道:“向西北角上走,越快越好!”游坦之站起身来,跃出凉棚,只听得“阿弥陀俤,阿弥陀佛!”四处都是口宣佛号之声。游坦之咽喉中被三净扼得紧紧地,顾不得理会旁人,发足便往西北角冲去。只见两名黄衣僧人手执禅杖,拦在身前。游坦之一斜身,欲往左侧冲出,又被两名黄衣僧人拦住。跟著右侧和身后各有两名僧人逼上,八个和尚手中各挺兵刃,指住了三净。   三净说道:“罢了,罢了!众位师弟、师侄,算你们本事大,终于找上我啦,咱们这就去吧!小贼,你跟著大伙见一起走。”游坦之心想:“原来是悯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来,这一次,三净可不见得能将这八个僧人都杀了。”果然一路上三净绝无动静,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但游坦之灾难不脱,每日仍是负了三挣行走,只是一路向南,却不回到悯忠寺去。   一行人朝行夜宿,长途跋涉,在道上一月有余,游坦之走得惯了,渐渐的不以为苦,初时还常常想著:“这一路向南,却到哪里去?”到得后来,浑浑噩噩的行走,当真便如一头骡马相似。自己将来命运如何,一行人要到哪里去,再也不关心半点。后来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岖,每天都在上山。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一座大庙之前,游坦之抬头一看庙额,见匾上写著“敕建少林寺”五个大字。他从前当然曾听伯父、父亲说过,少林寺乃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人人仰望之所,但他这一年中连受折磨,对身外之事已是丝毫不感兴趣,只求每天少走几里路,三净少打自己几下,那便心满意足。其实,就是多行路程,三净举拳毒打,他也是默不作声的忍受,多走少走,多打少打,到得后来,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时突然之间来到了少林寺,他心中不免一震,但随即便处之淡然,他如此大受折磨之余,即便进入皇宫内梡,只怕也引不起什么兴趣之情。   一行人进入一座大殿,殿内一名僧人说道:“送戒律院!”那八名僧人答应了,引著游坦之从侧门出去,沿著一条小径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阴森森的院落之中。院里出来一名老僧,声音干枯的说道:“奉戒律院首座法谕:三净未得许可,擅自下山,先打三百法棍,分十天责打。再行严查下山后之劣迹,按情治罪。”两名僧人抓住三净,将他提了起来,伏在地上。游坦之背上陡然间一松,大感畅决。   只见一名擒拿三净前来的僧人走到老僧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那老僧点了点头,说道:“游姓小贼相助三净逃走作恶,败坏佛法,先打一百法棍,再按情治罪。”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说道:“低头伏罪!”游坦之毫不抗拒,便即伏下,心想:“你们要我怎样,便怎样好了,你们说我有罪,我总是有罪的。”那老僧说了这几句话后,转身入内,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来,将三净和游坦之横拖倒曳,搭入了一间大厅之中。几名僧人按住三净,大棍便打了下来,打满三十棍后,按住游坦之又打。游坦之觉得击打自己这三十棍,比之打三净的要重得多了,想是他们同门相护,下手之际大有轻重的分别。   这三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下半身尽是鲜血。过得七日,棒疮尚未痊可,又被拖来第二次再打,直打了一百棍才罢。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谕:“游姓小贼著罚入菜园挑粪,痛自忏悔过往罪愆。”游坦之茫茫然的跟著那僧人来到菜园之中,向管理菜园的僧人叩见。管菜园的僧人法名叫做缘根,身形瘦小,容貌枯槁,落了两只门牙,说话关不住风。他见了游坦之头戴铁罩的怪状,大感兴趣,坐在长凳上架起一双二郎腿,盘问他的来历。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亲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自己今日折堕至此,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游氏双雄和聚贤庄的威名?当下只说自己是个寻常的乡民,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谷时掳去,以至苦受折磨。那缘根极爱说话,什么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决不许游坦之含糊过去,但游坦之决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际,除了说自己是个农家少年之外,什么也不提及。这一场盘问,直到天黑方罢,足足问了三个多时辰。缘根反来覆去的问了一次又一次,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语中找到什么破绽。游坦之并非十分聪明之人,若是说谎,早就给缘根捉到了岔子,但他只是将身世缩到了极度的简单平淡。“你父亲呢?”“死了!”“怎么死的?”“生病!”“生什么病?”“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帮助三净?”“他捉到我的。”“你为什么不逃?”“他捉住了我,逃不脱。”到了晚饭时分,缘根捧著一大碗饭,一边吃,一边盘问,直到实在榨不出什么了,才道:“你去挑二十桶粪浇菜。咱们这里不能偷懒,刚才跟你说了半天话,功夫都耽搁了。”游坦之应道:“是!”他已然不会抗辩,说道:“是你叫我说话,又不是我想说话。”他肚子饿、棒疮痛,但还是去挑粪浇菜。   少林寺这菜园地面甚是广阔,几近二百亩地,在菜园中做工的僧人和长工、短工共有三四十人。游坦之既是新来,头上这铁罩又令他显得古怪诡异,人人都将他来欺骗取笑,最肮脏粗笨的功夫都推给他做。游坦之越来越是不会思想,是非之心固是日渐淡泊,连喜欢悲伤之别也是模模糊糊,逆来顺受,浑浑噩噩的打发著日子,只有在睡梦之中,才偶尔想起了阿紫。   这日黄昏,他浇罢了粪,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耳听得饭钟声响,当即站起身来,到小饭堂中去吃饭,忽听得缘根叫道:“阿游,这碗饭你送到那边竹林小屋中去,给一位师父吃,他生了病,起不了身。”游坦之应道:“是!”接过那碗白米饭,沿著小径走向竹林之中。那竹林极大,走了好一会仍未出林,只见绿荫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游坦之走到屋前,叫道:“师父,师父,给你送饭来啦。”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游坦之伸手推门,那板门应手而开。他捧著这大碗饭走了进去,见屋里地下的席上一人向里而卧,屋中无床、无桌、无凳,只一张草席,席边放著一只瓦钵,钵中有半钵清水。游坦之又道:“师父给你送饭来啦!”那人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说话的口音含混不清,始终不转过身来。游坦之听他说不饿,不要吃饭,便将这碗饭捧回小饭厅中,回报了缘根。次日午间,缘根又叫他送饭去,那人仍是不吃。一连四日,游坦之每日送两次饭去,那人一直不转过身来,也始终不吃饭。游坦之已无好奇之心,此事虽然颇不寻常,他却也漠不关心。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要吃饭?一直不吃饭岂不饿死?他全不放在心上。缘根叫他送饭,他便送去,那人不吃,他就拿了回来。到得第五日中午,他又送了一碗饭去。那人仍是说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好!”转身便走。那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骂道:“你这人全无心肝……”刚说得这几个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到他头上的铁罩,大感诧异。游坦之见这僧人又瘦又黑,凹眼高鼻,模样不是中土的和尚,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纪。   那僧人问道:“你头上罩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道:“铁罩。”那僧人问道:“谁给你罩的?”游坦之道:“契丹人。”那僧人又问:“干么不除下来?”游坦之道:“除不下。”那僧人道:“我接连四天不吃饭,你置之不理,也不叫寺里的知客来看我一次,不叫人整药医治,是何道理?”他虽是西域胡僧,华语却说得甚是流利。游坦之道:“你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什么事?”那胡僧大怒,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肩头。游坦之只觉肩头剧痛,有如刀剜,但他忍痛忍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处之泰然。那胡僧奇道:“你痛不痛?”游坦之淡淡然道:“痛也好,不痛也好,有什么相干?”那胡僧更是奇了,道:“怎叫作‘有什么相干?’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我再使些力气,将你的肩头捏碎了!”他一面说,一面手上运劲。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但他身上虽痛,心情却已麻木,既不抗辩,更不讨饶,心想:“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倒也十分佩服,说道:“很好,少林寺中,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你去吧!”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没走出竹林,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冷笑道:“阿游,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到戒律院去吧。”游坦之听到“悯忠寺的事发了”几个字,心想:“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蚕,这种事终究赖不掉,那就听天由命吧。”当下跟著缘根来到戒律院中。   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遇过到的那个老僧,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淡淡的道:“游坦之,三净说道,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是你干的,是也不是?”游坦之应道:“是,是我干的。”   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倒是颇感诧异,说道:“你既自己认罪,我也不来难为你,那五百记杀威棍,便给你免了。你到忏悔房,自己好好的思量,再来跟我说话。”缘根带著游坦之,来到戒律院之后,一块空地上。只见四根方形石柱,并排竖立。缘根在一根石柱上一拉,开了一道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推开室门,命他入内,便关上了门。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游坦之一走了进去,别说坐下,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石室项上镂有两个小孔,作透气之用,四面石壁紧紧迫著他的身子。游坦之心道:“我有什么事好思量?有什么东西可忏悔的?”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叫喊,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正是三净的口音。只听得叫道:“不行,不行,我这身体,怎么进得忏悔室?”戒律院的老僧道:“本寺千年的规矩,僧徒犯了大罪,须得入忏悔室反省,你进去吧。”三净急道:“我这样胖,说什么也挤不进去。”   游坦之虽在难中,听了这句话后,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却也忍不住好笑。只听那老僧冷冷的道:“将他推进去,把石门关上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三净大声呼喊,但那老僧毫不宽容,非执行寺规不可。三净叫道:“我去禀告方丈,你虐待同门,你拘泥不化,怎么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这间……哎唷……不得了……不成……不成!”那老僧道:“大家再加一把劲,用力,用力!”另一名僧人道:“好臭,他的屎尿也挤出来了!”老僧道:“嗯,塞进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用力推啊!”搞了半天,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哭泣。游坦之心想:“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连我也转身不灵,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倒也是稀奇之极。”突然之间,三净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什么都说了,不敢抵赖。”那老僧道:“你先说了,再放你!”三净道:“我……我在辽国悯忠寺中,偷了三十三两银子,去买酒喝,杀了三条狗,又杀了七个和尚,四个俗家人……我……我在辽国有个女子相好……又去赌场赌钱。”那老僧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头人干的?”三净道:“是,是,都是他干的。我忘记了。”老僧道:“你还没想得清楚,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多半便可想清楚了。”三净大叫:“再过一个时辰,就把我挤死了。我一切招认,都是我干的。”那老僧道:“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什么坏事?”三净道:“他……他偷我的葫芦,偷我的酒喝。”那老僧道:“还有呢?”三净道:“我……我不知道。快……快放我出来。”那老僧冷言道:“你倒会冤枉人,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执事僧人应了,打开石室的石门,将游坦之拉了出来,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室,那势非胀裂不可。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悯忠寺的事,三净自己已招认了,怎么你不言明真相?”游坦之道:“我不知道。”那老僧道:“到底你有没有做过错事?”游坦之道:“我这生多灾多难,想必是前世造的孽很重,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那老僧听他这么说,很是喜欢,适才冤枉了他,也觉有些过意不去,向缘根道:“这铁头人本性倒很纯良,那胡僧波罗星有病,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缘根道,“是。”   三净叫道:“我不成啦,快放我出来!”只听得咯咯之声不绝,犹似爆豆一般,原来三净全身骨骼受到挤迫,相互摩擦发声。   游坦之心想:“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只听三净又叫:“我一切都已招认了,怎么还不放我出来?这……这不是骗人么?”绿根向游坦之道:“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有什么好处,但缘根既这么说,他也就跪地拜谢。绿根带著他来到竹林中波罗星的屋中,波罗星向墙而卧,对二人毫不理睬。到得用膳时分,游坦之送饭去给他,波罗星道:“不吃饭!”再也不去睬他。如此两日,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衰弱,寺中知客得到讯息,前来探望。哪知客探病之后,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游坦之站在一旁,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都是什么罗汉堂首座、达摩院副座、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他心想:“这胡僧似是颇有来头的人物,一生病,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   波罗星病了数日,始终不痊,偶而也吃些稀粥,但仍是不能起身,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幸好这人性子温和,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又过了两日,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大叫:“头痛啊!头痛啊!”在地下滚来浚去,难以忍耐。游坦之点起灯烛,只见他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著手滚烫。波罗星跳上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叫人来给我医治。”游坦之道:“是,是!”不知去跟谁说好,只得奔到茶园中去叫醒了缘根,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当人来给他诊治,钋炙服药,忙碌了半夜,直到天明,这才安静了下来。   如此发作了数次,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出得门来,便道:“这胡僧得的是夭竺怪病,非中土所有,看来难以治好。”波罗显越来越是衰弱,有一日起床便溺,脚下一绊,摔了一跤,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流了不少鲜血。众老僧知道了,又都来慰问看视。如此缠绵了一月有余,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晚合当有事,游坦之白天受了凉,半夜里肚痛起来,忙到竹林中去出恭,正在结束裤子,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游坦之大吃一惊,正要失声而呼:“妖怪!”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跟著全身现出,赫然便是波罗星。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温水也是十分艰难,但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从地底一钻上来,瑟的一声轻响,便窜上了竹树,敏捷有如狸猫。游坦之大奇:“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这时候却又到哪里去?”但见竹树轻摇,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竹杆弹性极强,一弹之下,身子便已过去。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定不知树上有人,只道是清风动竹,月下摇曳而已。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去得极快。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但终究年纪甚轻,好奇之心未曾全失,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一块木板放在一旁,木板上堆满了泥土竹叶。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便将这块木板掩上洞口,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就算有人,一脚踏在木板之上,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游坦之心道:“这地道通到何处,倒要去瞧瞧。”伸足踏入地洞,便钻了下去。不料这地道甚短,爬行不到数丈,便向上升。游坦之钻了上来,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睡卧之地,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谁也不会发觉。      第七十六章  天竺梵文   游坦之寻思:“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好奇心不可抑制,又走到竹林之中,顺著波罗星的去路走去。他隐约觉得,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其中必有重大图谋,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若是教他知觉,必有性命之忧。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不敢再向前行。过得良久,西面一大块浮云飘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四下里登时黑了下来,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那棵竹子一沉,随即弹起,波罗星借势飞出,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伸了伸舌头,说什么也不敢跟去察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夫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楼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那僧人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牒,怎能走近藏经楼来。”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牒,不得近前。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书?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   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厨房中热腾腾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碗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菰、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著喝汤。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书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著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从此对波罗星不再留意。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半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著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辈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这五位高僧围著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著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面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著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他手中捧著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件袈裟的袍袖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波罗星一个跟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蓦地里五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舍,不必再私自偷窥。”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止?”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崇尚自不及,岂敢无礼?”   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年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于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饰,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黥于我了?”   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不敢,此是敝寺本意。”波罗星道:“你们不用绕著圈子说话,要我如何,尽可直言。”那瘦僧道:“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意欲请师兄驻于中华,在敝寺宏宣佛义,普济众生。”波罗星身子一颤,脸如死灰,道:“你……你是说……要留我在此,永远不许我回归故乡?”   那瘦僧道:“敝寺对上国大德,岂敢如此无礼?只是恳切挽留,请师兄俯允所请。”说著又是俯首合什,行了一礼,走出屋去。共余四僧一一行礼,鱼贯而出。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任由他取阅各经书,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又有何用?他喃喃说道:“虚伪,虚伪!明明将我监禁于此,却说恳切挽留,要我俯允所请。我不答允,又成么?”他越想越是难受,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波罗星所以要装病,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这才奉了师父之命,到少林寺来阅经。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回到天竺背将出来,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落了痕迹,这些日子之中,他每日面壁读经,苦苦记诵,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哪知道功亏一篑,终于被少林僧发觉。这些少林僧却也不加为难,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只是禁他回国。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二来有辱师命,心中懊丧之极,这一晚直到天光,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如此过了数日,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常常眼发直,怔怔的向西凝视,令游坦之见之生惧。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脸上掠过一抹喜色,低声道:“有了,有了!”匆匆吃罢了饭,拉著游坦之的手,说道:“我教你一段话,你去背了出来,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你做得到么?”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茫茫的道:“一段什么话?”波罗星道:“你须得先答应我,决不许跟别人说起。”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从什么,从来也不敢违逆,波罗星既这么说,他也就点头答应,道:“师父如此吩咐,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波罗星沉吟了一会,道:“还有,我每天要打你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那是苦肉计,做给旁人瞧的,你可不得向旁人诉冤。”游坦之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为什么打我?”   波罗星目露凶光,道:“你不听话,也由得你!”伸掌在地下一拍。砰的一声响,砖屑四溅,青砖的地上竟被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说道:“伸头过来,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游坦之大惊,道:“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你……你要打我,打旁的地方吧。”波罗星一笑声道:“你记住了:希罗哈萨特,瓦斯诺特朗波去神,印地,坦立秃西频斯昂类谱森,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他读了长长一段,道:“好吧,你背给我听听。”游坦之听了这些莫明奇妙的一段外国话,半句也记不到,张大了口,道:“希……希……希……希……”只说了个“希”字,再也“希”不下去了。波罗星大怒,当胸一举,砰的一声,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撞在墙壁之上,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波罗星骂道:“小贼,我教了你半天,你听进去了没有?”游坦之抚著背脊,道:“我……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叽哩咕噜,希里花拉的,我一点也不懂。”波罗星一想,道:“嗯,那也有些道理。你不懂我讲什么,自然记不得,我来教你。”捧了一堆干泥过来,砸得粉碎,铺在地下,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说道:“阿贝尔,你跟著念,阿贝尔,阿贝尔。”游坦之跟著念道:“阿贝尔。”波罗星甚喜,又教了他三个字,游坦之又念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波罗星道:“那是字母,没意思的。你再念。”又教了他三个字母,可是回头问他“阿贝尔”时,游坦之却又忘了。波罗星大怒,将他倒提起来,乱摇一阵,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怒道:“遇到你这大蠢材,也算是我倒霉!你如此笨法,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却又到何年何月?”砰的一声,将他抛出了门外。   游坦之躺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惊慌起来,将他扶进屋内,好言安慰一番,又教他认字。游坦之怕他殴打,只得用心苦记。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又似蚯蚓,总而言之不像文字,游坦之识得了上面,忘记了下面,记熟了结尾,偏又忘却了开端,一教一学,尽是叫苦连天。   波罗星狂怒之下,出手便打,可是这认字读书之事,有关天赋性情,最是勉强不来。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但所教的梵文字母,他昏乱之下,反而更难记住。如此搞了半月有余,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波罗星跟著便教他阅读字句。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梵文除单复外,更有双数。单此一节,可概其余,种种曲折变化,即是聪明才智之士,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教者不会教,学者不会学,弄得一塌糊涂。   游坦之日困愁城,肉体上苦痛之外,再加上精神折磨,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回想在辽国之时,不过受人鞭打,肉体上挨受苦刑,脑子却是自由自在,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眼前脑子中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摩诃钵罗若”、什么“般若波揭谛”,比之身体上的苦刑,更有过之。   他几次想要向缘根吐露,但话还没说,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嗫嗫嚅嚅意欲诉苦的神情,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贼小子,怕挨打么?上面派你做什么,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佛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你给人家打一顿,又有什么大不了?从前佛祖舍身喂鹰、舍身喂虎,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你怎么不学学?”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以后也不敢多说,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也是时来运到,一晚解衣就寝之际,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猛地想起:“这书所写的,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忙翻出书来一看,一眼便识得两个字,一是“一”字,一是“三”宇。这一来,兴致登时大好:“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若是学了梵文,便都可以读了。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喂毒虫,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他一发现此事,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桩苦事,用力记诵,只盼早日能读怀中的这本册子。他隐约觉得,这本册子上所记的法子非同小可,不能让波罗星知道,只有在临睡之时,才躲在被窝之中,翻出来读上片刻。审阅文字之时顺便看到字旁的人体图形,自然而然的便照著图形中的黄线,存念意想,做起功夫来。他哪知这本经书乃是少林寺开山之祖达摩老祖所书的“易筋经”,可说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他无意中依经修习,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原来少林寺中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著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却往往不见什么大用,于是众憎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是一件大事。岂知众高僧所以修习无效,全在于勘不破“著意”二字,越是想功力大进,功力越是积累不起来。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凡是修习此经之人,哪一个不想从修习之中得到好处,要舍却“著意”二字,实是千难万难。   僧侣中,有一百多年前,少林寺出过一位神僧。此人自幼出家,为人疯疯癫癫。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法体旁无意中拾起经害,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他圆寂归西,仍是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乃是“易筋经”之功。   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却不知不觉的功力日进,正是走上当年这位疯僧的老路。   梵文难学,变化繁复无比。这日波罗星教他读“那罗伐大谛”,说道有个女子,名叫“那拉”,“伐大谛”是她正在说话之意,因为是她在说话,所以“那拉”要变成“那罗”。游坦之记熟了。过得片刻,波罗星教他再记“那拉赫巴加说”,说是这个那拉正在煮饭,因为煮饭的“巴加谛”头上是“巴”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赫”;接著又教“那拉斯蒂斯特哈谛”,说是那个那拉站在那里,这个“站”字,就是“蒂斯特哈谛”,因为这个字的头上有“蒂”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斯”。   游坦之睁大了眼睛,只听得心惊肉跳,中国人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个“站”宇,这些西域胡人却说成什么“蒂斯特哈谛”。好好一个女人叫做那拉,说话之时名字改成了“那罗”,煮饭之时名字改为“那拉赫”,站著的时候变成了“那拉斯”,但不知吃饭、睡觉、走路、骂人,她的名字又变成什么?   也亏得梵文难学,游坦之才无法读懂“易筋经”上的文字!只是一到晚间,便依著图形中人体上的黄线用功。他初时好玩,但练了半个多月之后,便觉得有一条冰冷的凉线,依循著图中的黄线,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凉线所到之处,说不出的舒泰爽快。他也不去理会这凉线周游全身有什么好处害处,只是觉得舒服,一有空闲,便这样练了起来。到得后来,那凉线行走的路径已熟,不用看书,自然而然的行走无误,即使是在吃饭、走路、做工、读书之时,内息也是运行不休。   倘若游坦之读书能如段誉、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聪明,这易筋经上的高深内功,便练不成了。盖识得梵文的意义,知道这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心法,处处留神,力求精进,免不得犯了“著意”二字的大忌,虽然亦可强身健体,袪病延年,但于上乘武学,却是绝无补益。这本书是萧峰失落而由他拾得,但即使萧峰并不失落,又学识了梵文,依法修习,尽管萧峰豁达开朗,这欲求功力精进之心却总是难以避兑,那么他终究也是白费心血而已。可见穷通祸福往往决于机缘,并非每事均可以强求而得。   有时他身上凉线不能如图运行,便搁在一旁,置之度外。说也奇怪,过了十天半月,自然而然的会贯通无阻。武学中任何功夫,都是练习一次,有一次的进步,再勤奋之人,每日也难以练到六个时辰之上。只有这门“易筋经”的内功,一到不经思想、任其所之而运行不休的地步,即使是在睡眠之中,功力也绵绵增进。   冬尽春至,夏去秋来,如此过了一年有余,游坦之初时还想学会梵文,一读书中的意义,但越学越难,看来要想能够读通书中文字,终身已经无望,也就舍弃了这个念头。波罗星教得心灰意懒,往往接连数日只是殴打,并不教字。游坦之默默挨打,只觉打到身上来的拳脚,越来越无感觉,往往只不过微微麻痒,全无疼痛。他还道波罗星手下留情,并非真打,却不知自己的功力日进,不知不觉中已起保护之功。   这一日傍晚,波罗星教了一会经书,游坦之却如何理会得?波罗星大怒之下,拳脚交加,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待游坦之走开后,不禁黯然自伤。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监禁,不得回归故乡,便想教会游坦之学会梵文、背诵经书,将他遣回天竺传言,那么自己虽然为殉师命而埋骨中土,却已有功本门,终于使失落的经书重归故土。但这铁头人蠢如牛马,教了他一年有余,连最简单的经文也背不出十页八页,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几部天竺遗经,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看来直到自己寿终,仍是难以成功。   他悲从中来,只想大哭一场,突然间远处一缕笛声,隐隐送入耳中。   其时游坦之内功到了这个境界,已是耳目聪明,那隐隐笛声也早就听到了。少林寺屋舍广大,僧侣清修,屏绝丝竹,周围数里之内,从来不闻音乐之声,却哪里来的笛声?游坦之虽然不懂乐律,但他听得出这笛声忽断忽续,忽尖忽沉,声音甚是诡异。他正微感奇怪,忽听得隔壁波罗星的房中,也传出了三下尖锐的笛声。他凑眼到板壁缝中一张,只见波罗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凑在唇边,正自吹奏。但他只吹了这三下,便将笛子放入怀中,满脸喜容,放头睡倒。   游坦之自从回到波罗星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心道:“这几下笛声,定是含有重大意义,莫非是他天竺国的同伴,前来接应于他?”这几下笛声波罗星和游坦之固然听到,少林寺中的众高僧也听到了。方丈传下法谕,各处加紧守备,以防敌人闯入少林寺,有何异动。同时看守波罗星,防他逃逸。   岂知过了半月有余,竟无丝毫动静,少林寺中的防备也便渐渐松懈下来。一晚深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梦中忽听到嘶嘶几下极轻的声响。一来游坦之此时内功精进,二来他自幼喜欢玩弄蛇虫,听得出是毒蛇发怒之声,立时惊觉,坐起身来,只听得又是嘶嘶数声,发自邻室。游坦之便欲出声警告波罗星:“小心,有毒蛇。”话未出口,便听到呜呜几下短笛,正与半个多月前听到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他好奇心起,凑眼到壁缝中去瞧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发毛,波罗星这间屋中,满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不下数千百条。每条蛇都是昂起了头,对著波罗星,作势扑了上来。游坦之心道:“糟糕,糟糕!却如何救他一救才好?”   再定神看时,见那些毒蛇都是盘在波罗星身周的三尺之外,尽管相互重叠拥挤,却都不进入他身周的圈子,游坦之见过三净用药画圈以围冰蚕的情形,料想波罗星也是使用了克制毒蛇的药物,心下稍定,只是不能明白:“怎么有这许多毒蛇蜂涌而来?”只见波罗星将短笛就到唇边,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甚是优雅动听,数千条毒蛇之中,有两条黄色毒蛇摇头摆脑,蛇首随著笛声摆动劲。其余千百条或青、或黑、或间条、或花彩的蛇儿都是端视不劲,这两条黄蛇如此随乐摇晃,更是显著。   波罗星的笛声渐吹渐响,有几条蛇儿婉蜒避出室去,跟著又有十几条毒蛇避了出去。只听得门外有人失声惊叫:“是毒蛇,是毒蛇!”又有人道:“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给毒蛇咬死了,怎么有这许多蛇?”又一人道:“且莫乱动,瞧一瞧分明再说。”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来监视波罗星的僧侣。   波罗星的笛声越是高昂,出屋的毒蛇越来越多,似乎这些蛇儿抵受不住笛声的激动,纷纷趋避,只有那两条黄蛇却是十分兴奋,大半个身子都昂在半空,但用一条尾巴支撑身体,不住的舞动。再过了一会,波罗星吹得似乎气也喘不过来了。屋中毒蛇争先恐后的向外逃出,门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古怪之至,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毒蛇。”“那天竺和尚难道是蛇精转世?”“快,快去禀报玄难师伯!”   那两条毒蛇急速盘旋,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突然间啪的一声,一条黄蛇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蠕蠕而劲,跟著另一条也卧倒在地。波星罗伸手出去,抓起一条黄蛇,将手边的一块厚布包住了蛇头,翻过蛇腹摸了摸,取出一柄短刀,一刀在蛇腹上划了条半寸来长的口子,再在蛇腹上推了几推,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管子,似乎是截短短的麦杆。波罗星身子微微发颤,剥开麦管,里面藏得有物,他将那物展了开来,原来是一张极薄的薄纸,上面写著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   游坦之很是奇怪:“蛇腹之中,如何生有文字?”他凝神一看,见那纸上写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天竺梵文,登时省悟:“是了,这条蛇是他的同伴用来传递讯息给他的。”只见波罗星以同样的手法剖开了另一条蛇的肚子,又取出麦管中所藏的纸片来看。游坦之一眼瞥去,那张纸上的文字,似乎与第一张一模一样,波罗星眼光一掠便将那张纸放在一边。游坦之寻思:“对方设想周到,怕有一条蛇途中遭到意外,是以用了两条蛇,两条蛇腹中的书信都是一样的。”只见波罗星从草席底下取出两张薄纸,用一段短炭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文字,分别塞入麦管,藏入蛇腹。他再在衣襟撕下两条布片,缠在两条黄色毒蛇的伤口之处,然后推开窗子,将一条黄蛇放入草丛。他正要放第二条,突然间板门砰的一声给人以掌风劈开,烛火摇晃之中,室内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左首一齐以手掌虚砍,呼呼呼几声,都是砍在波罗星的右臂之上。   波罗星右臂一酸,手中拿著的那条黄蛇掉在地下。右首那僧人伸指连弹,嗒嗒嗒响声不绝,每弹一下,那条蛇便跳了一跳。弹了七八下之后,那蛇的脑袋肿了起来,跟著便血肉模糊,死于当地。游坦之大惊:“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凌空伸手,便能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治死。”   只听那伸掌虚斩的僧人冷冷的道:“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对师兄私入藏经阁的大过犯不予追究,只是留师兄在敝寺清修,师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虫蚁,来到这佛门清静之地?岂不是太也不识抬举么?”波罗星闭目合什,不予理睬。另一位老僧道:“这条蛇儿说不定有什么古怪,心聪,你过来,拾了这条蛇儿出去,好好查一查,为什么在蛇身上缠上一条布片。”波罗星听得这么说,情知所谋败露,身子动了一劲,一掌向死蛇击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一股劲风送将过来,呼的一声晌,挡住了波罗星的掌风,室中烛火立时熄灭,屋梁上的灰泥簌簌乱落。门外一个中年僧人,走了进来,便是心聪,俯身拾起死蛇,又退了出去。四位老僧齐声说道:“善哉,善哉!”右手袍袖同拂,呼呼风声急响,门边的板门脱却门臼,向外直飞了出去,越飞越远,好半天也不落下。四僧身形晃处,不分先后的同时出门。以那门框的宽狭而论,两位老僧要并肩而过也是有所不能,但四僧身子一侧,叠成一片的飞了出去。   游坦之在邻室只看得惊心劲魄,心想:“世间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那大仇人乔峰自以为当世无敌,与这几位高僧相比,只怕也是大大的不如了。”其实这四位老僧内功虽是深湛,较之萧峰的天纵神式,相差尚远,甚至游坦之自己这时的内功,都已在这四僧之上,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波罗星见四僧出门,门板既脱,阵阵秋风从竹林中吹进室来,更增萧瑟之意,他想这黄蛇既是落入了对方手中,少林寺中当然有人识得梵文,秘密势必揭穿,回归天竺故乡的种种想望,终于又成了一场泡影。他越想越是悲伤,忍不住伏地号啕大哭。游坦之听他哭得悲伤,忍不住安慰他道:“师父,你一条蛇见给他们打死,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已能给你传递讯息,又何必如此难过?”波罗星听他这么说,登时止了哭声,道:“你……你过来。”游坦之站起身来,走到他的屋中,道:“我去给你找回门板,装好了它!”波罗星道:“且慢,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游坦之道:“我看见的,见到你将一张纸片藏入了蛇腹。”波罗星道:“哼,不是我心狠手辣,你既发现我的秘密,那……那可容你不得。”突然间纵身而起,扑到游坦之的背上,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第七十七章  蛇困老怪   游坦之给他扼住了喉咙,要想呼喊,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得他四根手指有如四根铁棍,越来越紧的陷入他喉咙间肉里。游坦之给人欺负惯了,全没有想到要出手抵御,心中只是哀求:“师父,师父,你放松手,那条黄蛇的事,我决计不说便是。”但他说不出声音,波罗星自是没有听到,其实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饶他,游坦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可是波罗星的双手只有收得更加紧了。   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心想:“这一次我再也活不成了。”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咳嗽说道:“波罗星师兄,你又在作什么?”波罗星见两名少林僧走了进来,只得放开了手,悻悻的道:“你们来干什么?”一个少林僧退后一步,躲到另一人身后,展开一张纸来,叽哩咕噜的读了几句,说道:“你信中说,月圆之夜,到寺中来接你出去,嘿嘿,可惜啊可惜。”波罗星道:“可惜什么?”那僧人道:“可惜事机不密,这封信给咱们截了下来。”波罗星怒道:“你们中土的和尚,都是忘恩负义之徒,到我天竺来取了经去,从此便据为已有。我只不过借观一下天竺的故物,你们便诸多留难。饮水思源,你们也得想一想,这些经书是从何而来。”   那僧人道:“师兄倘若看的只是天竺故经,咱们决计不予阻挠,别说阅读,便是要抄写数份,少林寺也可相助,完成故经还归天竺的大功德。但师兄所偷看的,却是少林历代武学高僧的心得,那就大大的不同了。”波罗星怒道:“我读的都是天竺梵文,你们中土僧人,哪有用梵文来书写之理?”那僧人道:“事情就奇在这里……”游坦之听著他二人争辩,也没心思去分辨是非,寻思:“寺中对这天竺僧不为已甚,只是不许他出寺而已,一到夜深人静,他非杀我不可,此刻不逃,性命难保了。”当下快步走出竹林,绕过菜园,一看四下无人,发足便往后山奔去。他越走越快,转眼间便过了两道山岭,只觉脚下十分轻松,很大的一块岩石,一跨步便跃了过去,很阔的一条溪涧,也是提足即过。他奔了一程,回头望时,只见少林寺隐在山腰的树林之中,相去已是甚远。他站定脚步,心中说不出的诧异:“怎么跑了这许多路,一点也不疲倦?脚步轻得如此厉害,莫非……莫非……今天见了鬼啦?”他不知自己修习“易筋经”,这几个月来功力大进,早已迥非往日的游坦之,只是从没走出寺外,虽然功力每日在体内积累,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停足观望间,只见寺后炊烟向空际袅袅生起,游坦之心中一惊:“啊呀,寺里就要煮好饭了。波罗星找我拿饭,不见了人,声张起来,他们就追我来啦。”想到若被捉拿回寺,势必死于非命,当即发足狂奔。这时慌不择路,只是向山荒林密之处奔去,总之是离少林寺越远越好,一口气奔了两个多时辰,回首向少林寺望去时,重重叠叠的都是山峰,心下稍慰,但兀自不能放心,钻在草丛之中,听听四下里是否有什么动静。空谷中鸟鸣嘤嘤、虫声唧唧,寂静之中,西北角上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游坦之这一惊当处非同小可,这笛声和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便是呼召毒蛇的乐音,他想站起身来逃走,但不知如何,一双足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他心中惶惑无已:“有鬼,有鬼!”其实是他吓得太过厉害,两条腿都软了。   但听得笛声越来越近,游坦之从草丛中张眼瞧去,只见西北方山坡上走了十来个胡僧,身披黄衣,左臂袒露在外。每个人都是面目黝黑,显然是波罗星的族人。这群胡僧走到山坡左首,各自盘膝坐下,四个一排,一共是一十六人。   游坦之暗暗奇怪:“此间荒野之地,四处无人,这十六个胡僧在这里捣什么鬼?难道是冲著我来么?”虽然这情形不像,但他是惊弓之鸟,躲在草丛中不敢有丝毫动弹。只见十六个胡僧坐定后,口中念念有辞,初时甚轻,细如蚊鸣,但渐渐的越念越响。游坦之听他们口中所念,都是些什么“哞尼诃摩哄”之类的梵咒,这些梵文语言,他一向听到了便头痛,可是这些胡僧偏偏念得声音极响。十六个人所念的声音一模一样,忽徐忽疾,忽长忽短,难得的是十六个人念得整齐无比,便如出于一个人之口。梵咒声大作之中,东北角上传来细细的“滋滋”几声,犹如午夜鬼叫,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是毛骨悚然。这声音一到,十六个胡僧的梵咒立时乱了一乱,但随即又变成整齐,那鬼叫般的声音又“滋滋”响了两下,胡僧的梵咒声又重叠混乱。   游坦之向众胡憎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愤怒,有的却显惶急之色,各僧念声一变,分成两组,听得出八个胡僧念的是一种咒语,另外八个念的是另外一种。那鬼叫般“呜呜,滋滋”也变了两种声音。众胡僧声音又乱,随即分成四组,分别念诵四种梵咒。游坦之自料已猜到了七八分:“瞧这情形,这些胡僧是在与人比拼法力。和他们作对的是谁?当然是少林寺中的和尚了,想必是他们要来接波罗星回去,少林寺的僧众却一定不放。”他正寻思间,随即知道这种猜想大错而特错,只见东北角上缓步走来一群人,中间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翁,比之旁人高出了一个半头。这老翁尖著口唇轻吹口哨,每一吹动,便发出滋滋、呜呜的鬼叫之声。   这群人都穿著黄麻葛布的单衫,大都拿著一柄又长又粗的钢杖。那老翁手中却摇看一柄鹅毛扇,脸色红润,又娇又嫩,满头白发,颏下三尺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这群人走到离众胡僧数丈之处,便站定了不动。那老翁嘬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众胡僧抵受不住,功力较差的三人登时摔倒。那老翁羽扇轻摇,又吹了几下,羽扇一拨,将这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对面胡僧又摔倒了四人。这么一来,众僧所念的梵咒已是乱成一团。   余下九僧勉力支持,突然间同时头下脚上,倒转身来,滴溜溜的转动。游坦之见过波罗星曾用这法子和少林四僧相抗,知道是他们一种威力甚大的功夫。那老翁脸露微笑,看准了对方一有破绽,便是“滋”的一声叫了出去,有的胡僧应声而倒,有的斜身闪避,晃了几晃,又转了起来。那老翁的口哨之声,倒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   不到一炷香时分,九名胡僧中又倒了四名。只听得老翁身旁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胡僧和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直是闻所未闻。”“这是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这些天竺胡僧便道东土无人,任由他们横行无忌了。”“只可惜中原武林人士未曾亲眼目睹,就是说给他们听,那些孤陋寡闻之众只怕也未必相信。”一片歌功颁德的声音,洋洋盈耳,但那老翁只要嘴唇一尖,口啃声便如利箭般射了出去,丝毫不受歌颂之声的打扰。   眼见他再吹几下,便要将十六名胡僧一齐制服,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胡僧之中发出几下笛声。游坦之凝目瞧去,见五名倒立的胡僧中有一人以笛就口,奋力吹奏,其余四僧在他身前排成一列,急速旋转,如一个肉屏风般挡著他,抵御那老翁口哨的侵袭。游坦之心道:“他吹笛干什么?”只听见身边草丛中簌簌有声,一条五彩斑烂的大蛇游了过来。游坦之识得此蛇极毒,又知人虽怕蛇,其实任何蛇虫禽兽,只有怕人怕得更加厉害,只须不加招惹激怒,一般毒蛇都不会自行向人攻击,当下缩身在草丛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只见这条毒蛇笔直的向那老翁游去。这蛇尚未游出草丛,老翁身旁一群弟子已惊叫起来:“有蛇,有蛇!”“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蛇似是冲著咱们而来。”游坦之向呼叫声处望去,见十余条大大小小的蛇儿从四面八方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人丛中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可惜咱们的克蛇至宝碧玉王鼎不在这里!”“阿紫这贼丫头,捉到了她定须碎尸万段!”“多说什么,快打,快打!”“若不是阿紫将玉鼎偷盗了去,啊哟,不得了!”游坦之听他们提到“阿紫”,初时还道是另外一人,后来听一人将“阿紫”和“玉鼎”并提,又说那玉鼎是克制毒蛇的至宝,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他们说的便是姑娘,这……这口玉鼎,难道是姑娘从他们那里盗去的?”众弟子提起钢杖,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向敌进攻。对面的胡僧笛声不歇,其余四名胡僧也是越转越急。游坦之心想:“在这旷野之地,这几条毒蛇转眼就给他们用钢杖打死了,有什么用?”但毒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聚集了数百条之多,而且其中有三四条竟是大蟒蛇。这几条蟒蛇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著又有两人被卷。这些人若要拔足奔逃,蛇群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九十条,但被毒蛇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蟒蛇更是厉害,皮粗肉厚,被铜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到人,却是越收越紧,再也不放,尖锐的笛声之中,巨蟒浙增,只一顿饭时分,已有十七八条巨蟒到来。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不料两条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怒斥一声:“好大胆!”羽扇一挥,一股劲风推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扑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声,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攻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稀烂。   他这一运劲和巨蟒相斗,顾不得再吹口啃。四名胡僧缓得了手,一齐取出短笛,吹了起来。五笛齐吹之下,蛇群加潮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腿上却已披两条巨蟒缠住。他奋起平生之力,大喝一声,将缠在腰间的巨蟒扯为两截,溅得他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命最长,此蛇虽断,一时却不便死,吃痛之下,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又有两条巨蟒将身子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情景,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明明见那老翁凭著本身功夫,毫不费力的便可将十六名胡僧一一打倒,岂知这些胡僧练就一门以笛驱蛇的邪门功夫,竟尔反败为胜。只是这种凭邪术取胜的门道,未免令人输得难以心服。   那些胡僧见一众敌人个个被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吹笛,头上一使劲,倒转身子,顺著站立。第一个吹笛的胡僧满脸虬髯,显是这些胡僧的首领。他走前几步,尖声道:“星宿老怪,你我来到中原,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你好端端地捉了我养大的蛇儿来开膛破肚?”   原来这个童颜鹤发,飘飘欲仙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为了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碧玉王鼎给女弟子阿紫偷盗而去,遂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信息传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等人伤得半死不活,星宿老怪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于是亲自东来。   他志在夺回碧玉王鼎,至于寻乔峰的晦气、擒回阿紫惨酷处罚,都还是次要之事,因此一路上安份守己,倒不去招惹旁人。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没有新毒加以克制,不免渐渐的发作起来,为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他当年亲眼见到本门的一位长辈,在练成化功大法之后,被他师父制住,并不加以戕害,只是将他困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毒素发作,难熬难当,自己忍不住将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虽是狠毒无比,但想起这件惨事,兀自心有余悸。   那碧玉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的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这王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炼越精。练这门功夫犹如酒徒饮酒一般,一上了瘾,每日里越饮越多,不能自休。这功夫只有向敌人使用,自己体内的毒质才宣泄一部份在敌人身上。但他僻处星宿海旁,周围数百里之内,任何武人都不敢走近,有哪个敌人给他泄愤?这么每七日加一次毒,只增不减,日积月累,体内所蕴积的毒质,自是多得惊人了。阿紫十分的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一次毒虫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王鼎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是远远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躲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平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就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他自己极不愿意再到中原,但一个个弟子都不能夺回王鼎,权衡轻重,只得冒险一行。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武功全失,己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不像人,二弟子狮鼻人潜吼子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话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丁春秋焦躁之下,心想少林寺负中原武林重望,中原武人的一举一动,少林寺的众高僧无有不知之理,虽然他实不愿公然与少林为敌,但想自己和少林派倒还没什么梁子,以礼相见,问一个消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总能给这个面子,于是率领群弟子,赶向河南少室山来。道路之上,体内毒质隐隐发动,他便捕捉毒蛇,吸取毒液加毒。星宿老怪丁春秋率领众弟子进入河南境内后,一天突然在道上见到大批毒蛇,心喜之下,立命众弟子大量捕捉,取毒涂掌,以补益他的“化功大法”,他虽觉毒蛇如此之多,情形颇不寻常,但他艺高人胆大,在星宿海时做惯了皇帝一般的掌门,对任何人部是生杀予夺,任意而为,自也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哪知道这些毒蛇其实是有主儿的。原来天竺一派的胡僧派了波罗星到少林寺来盗取经书,久无音讯,便又有十六名胡僧赶来接应。这些天竺僧武功并不甚强,却有一门独到秘技,能以笛声驱使群蛇,他们自天竺一路上翻山越岭而来,沿路吹笛引蛇。从天竺来到中土,路途何等长远,就算每十里中有一条毒蛇跟来,数量也难以计算,当然有些毒蛇不耐长途跋涉,抵不住炎热寒冷,在路上死了大半,但来到河南境内的数量仍属惊人。尤其数十条长达数丈的巨蟒系自天竺边境大森林中带来,更是中土罕见之物。这些胡僧自知若凭人数武功,决非少林僧的敌手,何况少林寺领袖中土武林,缓急之际,中土各门各派的豪杰都会出手相助,若要明争,那是必败无疑。但如突然间驱使这成千成万条毒蛇涌入少林,攻一个措手不及,虽不能打垮少林,但要援救波罗星、劫夺一些经书出来,谅来也不是难事。这些胡僧昼伏夜行,以免蛇群惊吓了沿途居民,进入河南不久,便发觉有许多毒蛇为人听杀,一查之下,下手的竟是星宿老怪。这星宿海距天竺已不甚远,星宿老怪行事恶毒狠辣的威名,天竺武林人原也颇事有所闻,众胡僧本来不想和他计较,哪知他越来越狠,专将蛇群中毒性最烈的蛇儿捕去杀却,使蛇群的威力大为减弱。一众胡僧忍无可忍,双方终于火并起来,爆发了一场激斗,仗著群蟒异乎寻常的体力,居然一战而胜,连声势赫赫的星宿名怪丁春秋也为巨蟒所缠,动弹不得。   丁春秋听那胡僧问他何故杀蛇,便道:“此事当真好笑。虫豸都是天生之物,毒蛇专害人畜,不论是谁见到,都要加以诛杀,我怎知道这些毒蛇是你们养的?”那胡僧道:“我曾向阁下发讯,要你不可再杀这些家蛇,你却全不理睬,又是何故?”丁春秋嘿嘿冷笑,说道:“姓丁的自幼至长,一生之中,只有我叫人如何如何,从来没人能要我怎样怎样。连我自己的师父,当年向我说了几句责骂的言语,也给我下手杀了。凭你这几个外国来的臭和尚,也配向我发号施令吗?”   那胡僧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但说话仍是这般傲慢,知道这番怨仇已结得甚深,若是饶了他的性命,那是后患无穷,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这几条小小的蛇儿,也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咱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丁春秋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个也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子叫道:“大师父,你放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儿。”那胡僧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你饶了我性命,待我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连同星宿派众人一起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   游坦之从草丛中望将出去,见说话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虽被巨蟒缠住,仍是精神勃勃,气宇轩昂,想不到这人竟是如此卑鄙,为了贪生怕死,竟尔当面卖师。另一名星宿弟子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对你忠心,决不骗你。”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大师父,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师父,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一定一古脑儿说了出来,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到中原,实有重大图谋,说起来跟你天竺也是关系不少,众位大师父,你们想不想知道?”“星宿海旁边咱们藏得有无数金银财宝,我知道每一处宝藏的所在。”这些人为了幸免一死,各种献媚和效忠的话都说了出来,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说得荒诞不经。有些弟子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唯恐落后,也是断断续续的争相求饶。天竺群僧没想到星宿派一众弟子如此的没有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一起走近身来倾听。那为首的胡僧冷冷的道:“你们对自己师父也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说来岂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武功低微,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大师父武功固是威震天下,道德文章更是众所素仰,岂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大师父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天竺高僧?”“什么高僧,‘高僧’二字,不足以称众位大师父,须得称‘圣僧’、‘神僧’、‘活佛’才是!”“倘若由我这种能说善道之人去周游列国,为大师父宣扬德威,天竺圣僧的名望就天下无不知闻了。”“呸,天竺圣僧的名头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说?”“大师父,大师父,圣僧、活佛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功劳。”   那为首的胡僧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徒做弟子?这种人品格如此低劣,岂能有什么成就?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人一个个追随于你,老衲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著袍袖一拂,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了过来。   眼看丁春秋给巨蟒缠身,手足动弹不得,更无抗拒之力,那胡僧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丁春秋中在身上,不死也必重伤。哪知他一掌击出,丁春秋不动声色,浑若无事,那胡僧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众胡僧大惊,齐叫:“师兄,师兄!”便有两名胡僧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的身子便是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倒了下去。旁边三名胡僧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只要一碰到这二人的僧袍,那三人便也跌倒,顷刻之间,倒了六名胡僧。其余胡僧见情势不好,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一名胡僧怒喝:“星宿老怪行使什么邪法,吃佛爷一掌!”一掌发出。丁春秋嘻嘻一笑,那掌力似乎从他身上反弹出去,那胡僧张大了口,又即摔倒。   余下九僧之中,都是曾给丁春秋以口哨之声震倒过的,相互叽哩咕噜的天竺言语商量了一阵,齐声大喝,袍袖拂处,九柄飞刀同时发出,青光闪闪,一齐向丁春秋射来。丁春秋也是一声大喝,脑袋转了三转,头上的满头白发甩了出去,竟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叮叮叮几声响,将九秉飞刀都击落在地,那九名胡僧半声不出,一个个瘫痪而死。游坦之伏在草丛之中,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腥臭之气,刺得双目剧痛,眼泪水不由自主的源源流下。四下来一片寂静,十六名胡僧个个都缩成一个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了敌人的刺猬,显然均已毙命。他惊疑无已,再也猜想不透丁春秋用什么功夫一举而尽毙敌人。那些巨蟒和毒蛇将星宿派诸人缠倒之后,不经天竺胡僧再以笛声相催,不会伤害众人性命。十六名胡僧倒地毙命,这些蟒蛇并不懂得为主人复仇,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静待候命。一时之间,旷野间更无声息。但这些蛇儿究竟是蠢笨之物,时间稍久,难保不向众人攻击。各人在蛇群缠困之下,谁都不敢稍有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这么咬将下来,那便性命难保了。这么静了片刻,眼看天竺群僧确已死绝,更无声息,便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手便将这一十六名万恶不赦的胡僧尽数杀灭……”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著道:“师父,你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胡僧是‘圣僧’、‘神僧’、‘活佛’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胡僧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们的。”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于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这人说了这几句话,群弟子登时省悟:星宿老怪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的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师父才有饶恕的可能。   一霎时间,人人竞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在该万死,直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众弟子说了半天,丁春秋始终不加理睬,他暗运了二次劲力,想要将缠在身上的巨蟒崩断。但缠在他身上的一共有三条巨蟒,这些蟒蛇出自天竺炎热的丛林,身子极富弹性,丁春秋运力向外崩动,蟒蛇只是略加延伸,并不会断,要想脱出困厄,实是为难之极。丁春秋经数十年内功修炼,体内积储了无数毒素,当那为首的胡僧一掌向他击来之际,他已将毒素催到肌肤之上。那胡僧一掌打到,他便运出“借力打力”的神功,将奇毒无比的毒素借著掌力而反弹出去。一众胡僧所以倒地毙命,并不是由于丁春秋什么魔法邪术,只是中了剧毒而已。但这些蟒蛇的蛇皮坚厚韧滑,丁春秋身上的毒素竟是难以侵入,实是无法可施。   只听得众弟子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丁春秋道:“咱们给毒蛇所困,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谁的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们这些花言巧语,胡说八道,更有何用?”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见到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不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著别的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是难以施行的,各人所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表示自己确是听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有一名弟子给一条长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之余一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一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丁春秋心下越来越是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几个时辰之中,他定能行使狡狯,骗过敌人,想出了脱身之计。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计策也使不到它们身上。怕只怕这些毒蟒渐渐肚饿,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他担心的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了它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由自主,一步步的吸入蟒蛇腹中,嘴中兀自叫个不停。      第七十八章  初显身手   蟒蛇的牙齿乃是倒钩之形,咬中了任何动物之后,那动物只有逐步的被推入蛇腹,决不可能逃脱。那星宿派弟子腿脚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要步上他的后尘,无不魂飞魄散。有人见星宿老怪也是束手无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师父,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他花言巧语,骗入星宿派门下,今日惨死于毒蛇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狠告他一状。   一个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不甘后人,也纷纷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毒虐待,早是人人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无不痛骂一番,也好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了他的巨蟒,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游坦之听到了他的“救命”之声,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说道:“我来放火烧蛇,相救你们。”当下拾起一些枯草堆成了一圈。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帽的奇形怪状,都是一惊,但听得他愿意放火烧蛇,那是鬼门关口的一线生机,一齐称谢。这些人骂人的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之中,哪曾听人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等等,大凡戴高帽的言语,人人爱听,游坦之听得这些人将自己捧上了天去,登时便有飘飘然之感,觉得为这些人干冒奇险,也是心甘情愿。   他从身边摸出火折,点燃了枯草,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蟒蛇,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毒蛇,连自己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拣拾枯枝,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毒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毒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侠士”,那也只好不做了。不料这些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即松开缠著的星宿派弟子,游向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攻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纷逃窜,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攻逼,松开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毒蛇逃得干干净净。只听得星宿派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是灵验。”“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命人放火,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之声,全是归功星宿老怪,对于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已是只字不提。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又大赞起师父来,那是什么缘故?”他不知众人脱困之后,性命又悬于星宿老怪之手,若不是拼命的讨好献媚,丁春秋举手之间便欲杀人,对于游坦之救命的功劳,自然可以一笔抹煞,反脸若不相识了。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我叫游坦之。”说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胡僧死了没有?你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胡僧的鼻息,只觉著手冰凉,那人早已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胡僧,也是呼吸早停。他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一面说,一面伸直了腰,只见眼前众人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   只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浙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精讶。丁春秋道:“你每个和尚都去试探一下,且看是否尚有哪一个能加挽救。”游坦之应道:“是。”逐一试去,终于将一十六胡僧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御毒素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我……什么……抗御毒素?”丁春秋仰天大笑,道:“好,好!很好!我看你身上肌肤,听你说话的口音,你年纪还很轻,居然有这等本事,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游坦之大惑不解,不知他说些什么,更没想到适才他每去探一个胡僧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中去走了一遭,一十六名胡僧试将下来,已是经历了一十六次的生死大险。原来星宿老怪虽蒙游坦之救得性命,但自己以一代宗师的身份,被巨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这年轻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脱身离去之后,他立时便起意杀游坦之灭口。那些天竺胡僧都是中了他身上放出来的毒质而转瞬毙命,丁春秋要游坦之去探各胡僧的鼻息,便是要他伸手去沾染毒素。岂知游坦之阴错阳差之间,以易筋经上所载的上乘内功吸入天下第一奇毒无比的冰蚕血浆,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那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浑如一物。他身上所蕴的毒素,已是天下任何毒物所不及,丁春秋发出来的毒质,也是害他不得。当时他其实不用点火驱蛇,只须大摇大摆的走入蛇群之中,不论任何恶毒的蟒蛇都是难以加害,若是有毒蛇咬他,那条毒蛇沾染到他的血液,反而中毒毙命。只是这种情形他自己固然不知,星宿老怪丁春秋更是万万意想不到。   丁春秋和众弟子见他探了第一个胡僧的鼻息之后,便待他也如众胡僧一般缩成一团,倒地身亡,哪知他摸过一十六名胡僧的身子,竟是行若无事。这么一来,星宿门师徒上下,不由得群情耸动。丁春秋寻思:“谅他年纪轻轻,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顿,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璧之类的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我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游坦之瞧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一十六名胡僧的残忍狠辣,又听到他师徒间一会儿谄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说著抱拳唱喏,向著东北方的那条山路走去。他只走出两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双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人来得好快,游坦之不及抗御,已落入他的掌握之中。游坦之抬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是见他满脸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人影从身后跃过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掼在对面山壁之上,只撞得他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是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他一愕之下,才看清楚这个在山壁上撞死的大汉,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星宿弟子,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的抓住了我,怎么突然撞山自尽?”他决计料想不到这大汉并非撞山自尽,乃是他一挣之下,一股劲力将那大汉从他头顶飞了过去,撞在山上,以至毙命。   要知游坦之修习易筋经后,内力在不知不觉间日增夜长,他却从未与人动手,不知自己的功力已是非同小可。昨晚波罗星扼得他几乎气绝而死,他是吓得呆了,全未抗拒,其实只要出力挣扎,波罗星无论如何缠他不住。星宿派群弟子见他一举手便杀了一个同门,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星宿老怪阅历甚富,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一掌按在他的铁头之上。游坦之猝不及防,被这股重力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是放心,说道:“你师父是谁?好大胆子,怎地杀死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丁春秋心想既已制住了他,还是将之一举击毙灭口为是,当下手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一掌向他胸门拍去。游坦之大惊,急忙伸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来势甚缓,游坦之一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是要他如此,掌中积蓄著的毒质,随著一股雄浑的内劲,直送了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救十年的“化功大法”,生平除了一次挫败之外,那是杀人无数的绝技。本来对付游坦之这种后生小子,用不著运此大法,要知这种武功每运一次,便损耗一次元气,减弱了积贮的毒质力道,只是他连触十六名胡僧居然并不中毒,这才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一晃,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跤坐倒。他坐倒之后,要想就此坐定,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游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铁头又即著地,连翻了三个跟斗,这才止住。但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感胸口一凉,掌心中有一股内力迅速异常的离体外泄,急忙用力凝固,但这内力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向外奔溢,他忙倒转身子,头下脚上的连转数转,运起本门中的固基运劲之法,这才止住。他反身一跃,须发戟张,脸色惨白,神情极是可怖,张开一对蒲扇般的大手,便要向游坦之扑去。游坦之连连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老先生饶命。”丁春秋和他交了这掌,只觉他所使的,竟然便是本门的化功大法,但自己修积数十年,内力虽较他稍强,以毒质之厉害论,竟然较他远逊,以至两人比拼之下,竟是自己输了一筹。星宿派中师兄弟同门之间,向来是只分强弱高下,绝无情谊,愈是同门,自相残杀时愈是厉害。盖输给别派武人,对方往往肯加宽宥,星宿派中却是向来不肯相饶,这一下比拼,游坦之明明是赢了,怎么反而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这人的“化功大法”,又从何处学来?他又是惊疑,又是羞惭,但他一向诡计多端,脸上从来不动声色,左足一点,飘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游坦之连连磕头,说道:“小人出自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的蚁命。”丁春秋道:“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心念一动,怒道:“你偷了我的碧玉王鼎,藏到哪里去了?”他想凡是要练这化功大法,非碧玉王鼎不可,查问此鼎去向,或许可以推究到眼前此人的来历。   游坦之道:“小……小人没偷老先生的玉鼎。姑娘每次用过之后,自行收好,从来不许小人沾手。”丁春秋只一句话便问到了碧玉王鼎的去向,当真是喜出望外,说道:“你还要抵赖?姑娘明明说是你偷去了的。”游坦之道:“冤枉啊冤枉!自从姑娘炼化了冰蚕之后,小人从未曾见过那座玉鼎,怎说是小人偷盗的?老先生不信,尽可去找姑娘来对质。”丁春秋道:“好,既是如此,你和我去见姑娘,你们两个对质一番。”游坦之道:“去……去见姑娘?”丁春秋道:“是啊!咱们即刻去找了她来,问个明白。你是死是活,今日便见分晓。”游坦之道:“姑娘、姑娘远在辽国南京,非十天半月可到,今天怎能对质?不过……不过……”丁春秋无意间探听到了阿紫的所在,心中甚喜,问道:“不过什么?”游坦之道:“老先生若是愿意去南京走一遭,小人自当奉陪。”丁春秋为人厉害之极,虽然不能见到游坦之脸上的神情,但单是听他说话的声音,便知他企盼与阿紫相见。大凡知好色便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阿紫俊雅美丽,多半这铁头人对之十分爱慕。他假意试探,说道:“千里迢迢的到辽国南京去干什么?我派几个得力弟子,去将这小丫头杀了,把玉鼎取回来便是。”游坦之听他说要杀阿紫,心中急了,忙道:“不,不!使不得,不行……”丁春秋心下更是了然,道:“什么使不得?”游坦之胀红了脸,嗫嚅道:“这个……这个……”丁春秋哈哈大笑,遗:“你想娶阿紫这小丫头做媳妇,是不是?”“想娶阿紫做媳妇”这个念头,只是暗暗藏在游坦之内心深处,连夜里做梦也不敢做到此事,白天更是不敢想像。他只是敬仰阿紫、崇拜阿紫,只盼能给她做牛做马做奴隶,偶然能见她一面,得她称赞几句那便心满意足,哪里敢存过这种亵渎的念头?这时听丁春秋如此说,他呆呆的站著,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昆,说道:“不,不,不是……”   丁春秋见了他这般模样,已是确定无疑,登时有了个计较:“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竞是比我还多。我须收罗此人,探听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若是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在星宿老怪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和其他毒蛇毒虫并无分别,游坦之身上既然积有奇毒,那便是天地间的一件至宝,务须取为己用,再加杀死。只是擒捕毒蛇毒虫,须用碧玉王鼎,收罗游坦之这个“毒人”,却须使用另外一件诱物,最好的诱物,那自是他为之神魂颠倒的阿紫了,获取“毒人”、到南京去取回玉鼎、处决阿紫,一举三得,实是大妙。   他又问:“我问你:若是我将阿紫嫁给你做媳妇,你要是不要?”游坦之道:“这……这怎么成?小人是姑娘的奴才,只配给她打骂驱使。姑娘是……是神仙般的人物,小人万万不敢妄想。老先生千万别这么说,要是给姑娘知道了,那……那……我就大大的糟糕。”丁春秋道:“有什么糟糕?阿紫是我的徒儿。徒儿当然要听师父的吩咐。我叫她嫁你,她不敢不从。她盗我碧玉王鼎,我不杀她,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她敢不听我的话?”游坦之道:“姑娘……姑娘是老先生的门徒?”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不相信么?”游坦之先时藏在草丛之中,已听到他师徒的对答,知道阿紫确是他的门徒,只是想阿紫雍容华贵、端丽雅致,居然是这群猥琐肮脏之徒的同门,实在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丁春秋指著二弟子狮鼻人道:“你说,小师妹是怎生一副模样?”狮鼻人道:“阿紫今年十六岁,生的是瓜子脸儿,下巴略尖,右唇下有颗小小的黑痣。她身材苗条,皮肤极白,上唇微微上翘,眼珠转动很快。她最喜欢穿紫色衣衫,腰间系一条鹅黄带子。”游坦之听他所说,正是阿紫的模样,那狮鼻人每说一句,他心中便是怦然一动,狮鼻子说到后来,游坦之更无半分怀疑,低声道:“不错,姑娘正是这等模样。”丁春秋道:“你若想娶阿紫为妻,那是容易得紧。只不过我门下有一条规矩,女弟子不能嫁给外人,必须嫁给本门弟子。这个嘛……你这人虽然古里古怪,瞧在你今日的份上,若是拜我为师,我也可以答允。”   说到“娶阿紫为妻”,游坦之仍是不敢妄想,但想:“若是拜了这位老先生为师,我便是姑娘的同门了……”丁春秋见他迟迟疑疑,不即有所表示,便道:“阿紫这小姑娘,相貌也算是很不错的了,本门中的男弟子,有很多人都想娶她为妻。不过你若是拜我为师,瞧在你今日的功劳份上,我对你另眼相看,那也不妨。”游坦之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心热如火,心想:“我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是终身遗恨。我是决计不敢娶姑娘为妻,可是……可是……我决不能让她嫁给这些猪狗一般的卑鄙畜生。”一霎时间热血涌向胸口,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请师父收容。”丁春秋道:“你愿拜我为师,也无不可。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是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当然如此,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无法可施。”便道:“师父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罚一个毒咒,倘若日后不遵此言,那便如何?”游坦之心念一动,道:“弟子游坦之若是不遵此言,日后死于师父的惨酷刑罚之下,千刀万剐,尸骨不得周全。”丁春秋一怔,随即笑道:“你这铁头家伙,倒也狡猾。你不遵师命,自然会给我处死,这个毒誓等如不说。好吧,你自己记住这句誓言也就是了。来,来,来,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无奈,只得将自己这些日子中各种苦难,简略的说了,只是不愿折辱伯父和父亲的威名,不提聚贤庄游家,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打草时掳去,见到阿紫,和她同去捕捉毒虫毒蛇。当他说到捕捉冰蚕之时,丁春秋全神贯注的倾听,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暗自寻思:“这师父不是好人,我若跟他说起拾到那本梵文经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是以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没有吐露。   丁春秋原不知道易筋经的功夫,听他如此说,只道那是冰蚕的神效,肚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被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惜。”待游坦之说到如何给三净带到少林寺,丁春秋一拍大腿,说道:“这三净和尚说道这条寒玉虫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圆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寒玉虫倒也不易捕捉。”他亲身体验到了寒玉虫的灵效,觉得比之碧玉王鼎,更是宝贵得多,夺玉鼎、杀阿紫那些事,都是尽可搁置,问道:“这三净和尚,尚在少林寺中,是不是?妙极,妙极!咱们叫他带路,到昆仑山巅捉冰蚕去。”游坦之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三净凶恶得紧,未必肯去。再说,他犯了寺规,给寺中的大和尚们关于一间石室之中,不能随便出来。”丁春秋笑道:“他凶恶?他不肯去?那就奇了。咱们到少林寺去瞧瞧,设法将他带了出来。”游坦之心想:“少林寺中武功高强的大和尚极多,你要去捉人,恐怕不大容易。”丁春秋见他不语,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道:“就怕少林寺的大和尚们不肯放人。”   丁春秋虽然凶横,但对少林寺的威名,却也不敢小觑了,只是捕捉冰蚕之心热切异常,寻思:“我也不用正面和少林寺的秃驴们动手,只须将三净那厮悄悄的捉了出来,也就是了。他们在明,我在暗里,难道星宿老怪要捉拿一个胖和尚也办不到?”便道:“你带路,咱们到少林寺去。”游坦之仍感畏缩。丁春秋道:“有师父在,你怕什么?”游坦之道:“少林寺里还有一个西域胡僧,他……他要杀害弟子。”丁春秋道:“西域胡僧?那人的武功如何?是否比这十六人更高?”游坦之道:“弟子不知,不过他给少林寺僧众禁住了不得出来,想武功也不很高。”丁春秋哈哈大笑,道:“我甩手之间便将十六名胡僧一起杀了,再多一名,又有何惧?来来来,你今日拜师,师父给你一件见面礼,俯耳过来。”   游坦之慢慢走到他身前,心下颇为惧怕。丁春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见到那个胡僧,心中暗叫:‘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跟著便在他左肩之后这个部位,用掌心拍上一记。不论师父离你多远,都会心灵感应,遥施法力助你。他从此便见你十分敬畏,再也不敢害你。这是师父教你的第一件法术,你可要记好了。”游坦之反手摸著自己左肩之后,道:“这里么?”丁春秋道:“不错。你可不能跟旁人说,这是本门十分神奇的法术。这口诀你记住了么?”游坦之依言低诵,丁春秋点点头,遗:“很好,你记心不错。去少林寺吧!”   游坦之不敢违抗师命,只得引著众人向少林寺走去,到得黄昏时分,已遥遥望见少林寺连绵的屋宇。丁春秋向众弟子道:“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家伙,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都给我躲在树林之中,我只和阿游一人去少林寺便了。”众弟子连声称是,那狮鼻人道:“师父杀光少林寺的一群秃驴之后,发个讯号,咱们来给师父道喜称贺。”丁春秋瞪了他一眼,道:“少林寺的和尚向来不敢惹星宿派一根毫毛,好端端的杀他们干什么?”狮鼻人碰了个钉子,躬身道:“是,是!”游坦之随著师父,走向少林寺来,他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一般,心底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拜了这样了不起的一位师父,当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阿紫姑娘什么的且不去说他,有师父给我撑腰,至少我可不再受旁人的欺压。”   两人走上了上山的大路,将到寺门外的凉亭,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骑马飞快的奔来。游坦之给人欺侮惯了的,一见有马,便道;“师父,马来啦!”当即让在道旁。丁春秋却如不闻,仍是自顾自的在大路之中不疾不徐的行走。两匹马一黑一黄,奔到丁春秋身后数丈时,便即往两旁一分,从他左右掠过去。马上乘客回过头来,向丁游二人望了一眼。黑马上的乘客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神色间极为精悍;黄马上乘客穿著黄色长袍,脸孔也是甚瘦,但身材却高,眉毛斜斜下挂,大有戾色,年纪比那黑衣人为大。两人看到游坦之的铁头,都有惊异之色,但随即转头,到了凉亭之中,便即下马,将马匹系在亭柱之上。黄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拜盒,捧在手中,高声说道:“拜山!”少林寺隐为中原武人的首脑,江湖豪客前来拜山的终年不断,凉亭之后有座小小房舍,内有知客僧人,专事接侍。那僧人听得有人拜山,便即出来,合什说道:“客官远来辛苦,小僧虚风,拜见客官。”那黄衣人抱拳还礼,道:“不敢,大师有礼。”那黑衣人也是拱了拱手。便在这时,丁春秋和游坦之也到了凉亭之中。知客僧虚风又道:“请问客官高姓大名?”那黄衣人道:“江南慕容复拜山。”“南慕容、北乔峰”这六个字,武林中谁人不知?丁春秋听到“江南慕容复拜山”这七个字,心下一震,斜眼向那黄衣人瞧去,贝见他瘦骨棱棱,满脸病容,倒如是个痨病鬼模样,和那名满天下的“江南慕容”四字,实是颇不相称,不由得心下暗自嘀咕。虚风也是大吃一惊,道:“阁下……阁下便是慕容公子么?”   那黄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包,名叫包不同。”指著那黑衣人道:“这位是在下的把弟一阵风……”他话末说完,哪知客僧虚风道:“久仰,久仰,风波恶风四爷。”风波恶爽朗地一笑,说道:“贵寺慧秋师父可好?”虚风道:“慧秋师叔甚好,他老人家常自称道风四爷是位肝胆血性的汉子,武功高强,我师叔想念得紧。”风波恶哈哈一笑,说道:“我这里给他老人家打了一拳,足足痛了三个月才好。”说著抚摸自己左肩,又道:“我在他老人家腰眼里踢的那一脚,似乎力道也还不轻。”三人一齐哈哈大笑。原来这风波恶好勇斗狠,最爱和人家呕气打架,数年前便平白无端的和少林寺的慧秋禅师恶斗了一场,结果平分秋色,两人惺惺相惜,反而结成了好友。虚风眼望丁春秋,说道:“这位老先生高姓?”丁春秋道:“在下姓丁。”便在此时,又有两乘马从山道驰上来,虚风听得蹄声,向马匹来处瞧去,见一匹马是枣红色,马上骑著个身材十分魁梧的大汉,也穿著枣红色的长袍。另一匹马是铁青色,乘客也穿铁青长袍。驰到近处,两人一齐下马,只见那穿枣红色长袍的乘客方面大耳,五十来岁年纪,宛然是个大官的气派,穿铁青长袍的则是个五十来岁的秀才,眯著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风波恶说道:“大哥,二哥,这位是少林寺的知客大师虚风师父。”他转面向虚风道:“这位是我邓大哥,邓百川。”又伸手向看那个秀才,道:“这位是我二哥公冶干。”虚风合什为礼,道:“久仰邓大爷、公冶二爷的威名,今日大驾光临,敝寺实感光宠。”邓百川和公冶干同声道:“不敢,师父好说。”他二人只说了这六个宇,旁人耳中部是轰的一震,原来那邓百川说话声音洪亮之极,他随口一句话,丝毫没有气力,却已使旁人耳鼓震动。公冶乾道:“公子转眼便到,相烦师父通报。”虚风道:“是!几位请在亭中小候,小僧入寺通报,请师伯、师叔们出来迎接。”邓百川道:“不敢。”他向丁春秋和游坦之瞧了一眼,不知他二人是何来头。   虚风转过身子,匆匆入寺。他知道前一阵时,中原群豪曾聚会少林寺,会商对付这位天下武功无所不精的慕容公子,但聚谈不久,便发生了乔峰夜闯少林、聚贤庄会斗群雄等等大事,中原英雄的目光集中于“北乔峰”身上,自然而然的将这位“南慕容”淡忘了。而江湖上的许多罪行本来都归之于“姑苏慕容”的,这时候乔峰众恶所归,竟替慕容氏承担了大半罪衍。不料竟在此时,这位慕容公子翩然而至。寺中玄慈方丈得报,也是颇出意外,好命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率领寺中十五位高僧,下山迎接。各人询间虚风,得知慕容公子所遣来先行的四位下属彬彬有礼,看来似乎并无恶意,慧秋禅师更力称风波恶是个好朋友。当下众僧手上均不带兵刃,料想慕容复名满天下,就算有意到少林寺来寻衅,也不会一上来就动手。   这虚风一转身,风波恶一双骨溜溜的眼睛便在游坦之的铁头面具上转过不停,他越看越有兴味,绕著游坦之转了几个圈子,见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好了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邓伯川等知道他惹事生非的性子,若是劝阻,只有将事情闹得更大,当下也不理会。风波恶看了一会,说道:“喂,朋友,你好!”游坦之道:“我……我好,你也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磨拳擦掌的模样,心下十分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搞的?姓风的走遍天下,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有法子……”      第七十九章  连伤三人   风波恶生具一副侠义心肠,听游坦之说得可怜,便问:“哪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去会会他。”他一面说,一面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丁春秋脸露微笑,和他目光相对。游坦之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波恶道:“好端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我来给你除去了。”说著唰的一声,从靴桶里抽出一柄匕首来,青光闪闪,显然是把锋锐之极的利刃,便要替他将那面具除去。游坦之却知这面具已和他面孔及后脑血肉相关,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不到皮肉。”游坦之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那个给你戴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著抓住了他的左腕。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下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助,只见丁春秋背负著双手,走到亭边观赏风景,对他的呼叫之声却是充耳不闻。游坦之惶急之下,记起师父所授御敌之法,心下暗诵:“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伸出右掌,在风波恶左肩微拍了一下。哪知道落掌之处,正是风波恶背心的要穴“天宗穴”。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头脸,哪防到他居然会突施暗袭,而且这一掌来势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落掌之处又是人身的要害。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向前跌了下去。总算他身手矫捷,吃了这一下勉强还支持得住,左手在地下一撑,一挺便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个大亏,都是大吃一惊,见风波恶险色惨白,三人更是担心。公冶干一搭他的腕脉,只觉脉博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他心念一动,指著游坦之骂道:“好小子,原来你是星宿老怪门下,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伤人。”右手急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的口中。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和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脾气之暴躁,实不在风波恶之下,只是更加的阴沉,更加的执拗,左手暗运潜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著大哥。邓百川道:“此处是少林寺山门之外,是非曲直,自有本寺方丈和高僧主持公道,咱们擅自动武,显得不尊重少林了。”包不同一想不错,在少林寺寺外出手打人,正所谓“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夫子门前读孝经”,未免有小觑少林之嫌。少林寺对“姑苏慕容”本有成见,自己不可再生枝节,谅来星宿派的妖孽弟子也无多大气候,不怕他逃了。再见丁春秋童颜鹤发,气度雍容,显是一位得道高人,虽听游坦之叫他“师父”,但看他正气盎然,想来决计不是星宿派中的人物。公子这次来到少林,乃是大有图谋,不可以一时之忿,坏了大事,当下将手掌缓缓放了下来。   适时公冶干已扶著风波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咯咯直响,便似身入冰窖一般。风波恶素来好强,身经数百战,不知受过多少伤,以往再厉害的伤也是强颜支持,毫不示弱,这一次竟是管不了自己,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干的解毒丸本来极是灵效,但风波恶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直是无影无踪。公冶干惶急之下,伸手一探他的呼吸,突然间手掌心一股冷风吹来,透骨生寒。   公冶干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么冷得如此厉害?”心想风波恶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是如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了,情势如此危急,来不及等候少林僧众到来,再行理喻,转身向丁春秋道:“阁下是不是这铁头人的师尊?我把弟中了毒手,请赐解药。”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此解药,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他见少林寺寺门大开,数十名和尚列队出来,远远望去,当先七八人都是身披袈裟,显是寺中辈份甚高的老僧出来迎接慕容公子,心想待这些僧众一到,脱身便不容易,眼下这许多人离寺而出,正好直捣其后院之虚,去掳劫三净和尚,当下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风。   邓百川等多人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眼中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好!”知道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以内功散了出来。三个人是一般的心思,不顾伤敌,不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只觉身边微风飒然,邓百川闭目推出一掌,哗喇喇一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原来他一掌正好击在凉亭的柱上,将那根径粗七寸的柱子打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待得睁眼看丁春秋和游坦之时,却已不知去向。出寺迎接的少林僧望见邓百川击坍凉亭,都道他是到少林寺来逞凶寻衅,均各恚怒,快步来到凉亭。包不同和邓百川已飞身分自左右追了下去,亭中只剩下公冶乾和风波恶二人。达摩院首座玄难一见到二人的情状,料知另有变故,问道:“二位施主,起了何事?”公冶乾道:“一个头上戴铁套的小子打了我把弟一掌,毒性好不厉害。我大哥和三弟追下去了。”玄难一怔,道:“头戴铁帽的小子?这人不会什么武功啊,他,他是在菜园中干什么的,是不是?”旁边一名和尚道:“是。”以玄难身份之高,若不是游坦之身具异相,原不会知道院中多了这么一个杂役。正混乱间,山道上蹄声得得,又奔来了一乘马,公冶干脸上露出喜色,道:“是公子么?”但一望见马匹是淡青之色,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少林寺僧听了他“是公子么”这四个字,都道是慕容公子到了,群相注目,只见那马驰到近处,马背上乘著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那少女身形苗条,风姿绰约,一见到众人,便即下马,迫不及待的叫道:“三哥,阿朱姊姊在不在?”原来是慕容复的侍婢、琴韵小筑的主人阿碧。   那日阿朱乔装改扮,到少林寺盗经,久久不归,阿碧担心之极,日日催请慕容复前来探询。但慕容复身有要务,不愿为了一个侍婢而兴师动众到少林寺来查究,一直迁延到此刻,这时一来他自己确也挂念阿朱的安危,二来被阿碧缠得再难以交代,只得率同部属前来拜山。公冶干不答阿碧之事,叫道:“公子呢?公子呢?”声音中甚是惊惶。阿碧牵著坐骑,快步走到凉亭之前,道:“公子在途中见到有个和尚追赶欺侮一位姑娘,他要打抱不平救人,命我先来,他马上便到……咦,四哥,四哥,你怎么了?”她放下手中缰绳,抢到风波恶身前。只见他头发上结了薄薄一层白霜,本来一头乌发,突然变成了白头。她伸手要去拉风波恶的手腕,公冶干将她手臂一扯,道:“四弟中了剧毒,别碰他身子。”慕容复手下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阿朱、阿碧六人平素以兄弟姊妹相称,情逾骨肉,阿碧听说四哥中了剧毒,惊怒交集,横目向一干少林僧众怒视,道:“是这些大和尚害他的么?大和尚,快快拿解药出来,救我四哥。”公冶干摇头道:“不是他们。”忽听得少林寺嘡嘡嘡钟声大鸣,群僧脸色陡变。   这钟声响得甚是迫促,公冶干与阿碧虽然不知其中含意,但也猜得到是寺中发生了紧急要事。只见少林寺侧门中奔出两名灰衣僧侣,快步驰向凉亭。这两名和尚轻功甚是了得,转瞬间便到了亭前,当先的那僧向玄难躬身说道:“启禀师伯,后山到了敌人,玄痛师伯身受重伤。”玄难点了点头,问道:“有多少敌人?是何等样人?”他神色间极是镇定,但听说玄痛师弟身受重伤,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须知玄痛的拳掌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是少林寺玄字辈的高手之一,敌人武功再强,总也得长期拼搏,方能伤他,怎地自己甫出寺门,玄痛便已受伤?   那报讯的僧人道:“不知有多少敌人,也不知是何等样人。”玄难眉头微微一皱,向公冶干横扫一眼,他心中认定是姑苏慕容氏遣人前来袭击,一出手便伤玄痛,多半是慕容复亲自动的手,冷冷的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公冶干全神贯注的瞧看风波恶,没去听玄难的讥讽之言。少林寺中许多高僧列队出来迎接慕容复,不见他到来,心下已自起疑,待得听到寺中示警的钟声,又知玄痛大师受了重伤,各人缓缓移动脚步,将公冶干等三人围住在亭心。少林寺中高僧如云,也不必急于赶回应援。只听得示警钟声蓦地止歇,又有一僧奔来禀告:“寺后发现二人,一人自称是姑苏慕容手下姓邓的,另一个受伤倒地,敌人已退,不知去向。”公冶干吃了一惊,忙问:“受伤的是谁?可是那个身穿黄衣的瘦削汉子么?”那僧人不答他的闲话,眼光中露出戒备警惕的敌意,但从他脸上神情看来,显然受伤的正是包不同。公冶干甚是焦急,但想四弟受伤,自己不能离开,三弟有大哥照料,一时当可无碍。   玄难见公冶干并无抗拒之意,阿碧只是个细弱秀美的少女,泪水盈盈,更是不足为害,缓缓的道:“慕容公子是否便到?咱们恭候大驾。”阿碧敛衽为礼,道:“公子途遇恶僧欺辱弱女,出手相救,不敢劳众位多候……”玄难脸上更现不悦之色,道:“本寺僧众素守清规,岂有欺辱女子之事?姑娘说话胡闹,老衲当你童言无忌,不来计较于你。”阿碧急道:“是真的啊,这和尚……这和尚……也未必一定是少林寺的。”玄难怫然道:“少室山方圆数十里内,个个僧侣都和本寺有关,就算不是本寺剃度,也是来本寺挂单的。咳,姑娘……你……你……”他性子刚硬,便想出言教训,但见到阿碧楚楚可怜的神情,登时心有不忍,说了两个“你”字,下面的话便咽住了。他微一沉吟,料定慕容复不怀好意,不必在此多候,说道:“请三位同到敝寺休息,慢慢等候慕容公子驾到。”他说这句话,乃是要扣住公冶干三人之意,倘若公冶干不从,说不得只好用强,至于阿碧这小姑娘,少林寺不便强留,且由她自去便是。哪知公冶干一口答应,道:“正要打扰。”俯身将风波恶抱在怀里,大踏步便向寺门走去。阿碧一面走,一面问那第三个报讯的僧人道:“大师父,我那三哥受伤重不重?便是那个身穿黄友的瘦汉子。他……他……受了什么伤,是你们庙里的和尚打伤他的么?”一众僧众快步回寺,那僧人见玄难在旁,原是不敢多说,只是阿碧说话娇柔婉转,教人硬不起心肠来不加理睬,轻声道:“那……那位施主……”他本想说“那汉子”,但看在阿碧的份上的称他一声“施主”。“跟这位施主,”说著向风波恶一指,续道:“受的伤一模一样,不是咱们打的。”他顿了一顿,又道:“似乎受了邪派妖人的毒手。”他转头向玄难道:“玄痛师怕受的伤也是这样。”玄难一怔,问道:“玄痛师弟也是这般著寒发抖?”那僧人道:“正是。”玄难大奇,沉吟道:“三个人受的伤一模一样。”   那僧人道:“玄痛师伯肌肤冰冷,方丈以金刚掌力助他阳气,尚未痊愈。”玄难听他说到“尚未痉愈”这四字时,口气颇不肯定,显是在外人之前不愿示弱,其实应当说“毫无效验”。玄难见到风波恶苦受折磨的情状,关心师弟,突然足下一点,身子化作一缕红影,抢入了山门。公冶干微微一怔,暗赞:“好功夫!”   一行人来到大雄宝殿之侧的迎宾堂中,一干僧众认定公冶干等乃是敌人,神色间便无礼敬之意,只是维持名门大派的风度,仍是让座献茶。公冶干连问:“我那受伤的把弟在哪里?”忽听堂后有一个洪亮之极的声音说道:“二弟,我在这里,三弟也中了人家毒手。”只见邓百川抱著包不同走了进来,满脸忧色,将包不同放在椅上。公冶干倒了三颗解毒药丸,塞入包不同口中。包不同道:“这……这铁头小子……邪……邪门得紧……我……我……我……”他连说了三个“我”字,牙关不住打战,再也接不下去。阿碧取出身边丝帕,给两位义兄抹去额头的冷汗,却见这些冷汗转瞬间便凝结成霜。她正惶急间,后堂走出四位老僧,当先一僧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敝寺玄痛师兄也为那铁头人所伤,此人邪术厉害,方丈言道,请两位受伤的施主先服本寺的‘正气六阳丹’,再由老衲等以‘纯阳罗汉功’助两位一臂之力。”邓百川一听大喜,他知道‘正气六阳丹’是少林寺天下驰名的灵丹之一,治疗恶毒,其效如神,而‘纯阳罗汉功’更是少林寺的绝技,修习者必须是童子之身,若非四十年以上的苦练,难达上乘之境。倘若不是出家清修的高僧,绝少有四五十年中不近女色,到老仍是童身之人。他和公冶干一齐抱拳道谢。   那老僧取出两只龙眼大小、鲜红如血的丸药来,喂入包不同和风波恶的口中。四位老僧分成两组,两个人服侍一个,各以手掌分别抵住包风二人胸腹,将纯阳的内力送入伤者体内。过得一顿饭时分,包风二人寒战止歇,脸上铁青之色渐退,包不同是脸如金纸,风波恶却脸色惨白。四位老僧收回手掌,为首的老僧道:“两位施主是无碍了。”邓百川道:“多谢大师相救,慕容公子及在下义兄弟同感大德。”那老僧谦道:“些许微劳,何足挂齿?”包不同愠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咱们是给他寺中杂役打伤的,找他方丈老和尚算帐去。”邓百川深知这义弟的脾气,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要力持异议,反对一番,何况适才听几名少林僧都道,那铁头人乃是寺中杂役,如此说来,包不同之言也非无理,只是人家疗治了你的重伤,道谢一句总也是应该的。他陪笑道:“大师请勿见怪,我这位兄弟最爱和人顶撞……”他话未说完,知客僧虚风走进堂来,说道:“方丈有请。”邓百川等五人随著他向后走去,一路向西,出了本寺,走向西首的一间偏屋,邓百川和公冶干对望了一眼,料想是为了阿碧之故。少林本寺向来不许女流进入,方丈为了迁就阿碧,自到西偏屋相见,可说对来人十分重视了。虚风引著五人走进屋中,只见堂上坐著五位老僧,居中一人垂著长长的白眉,面目慈祥,站起身来。邓百川等知道那便是名震天下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上前参见,只有包不同虽然相偕行礼,口中却不住的唠唠叨叨,说什么:“少林寺名门正派,寺中居然有人会使左道旁门的阴毒邪术,传将出去,岂不被天下英雄寒心?”   玄难坐在方丈的下首,听得包不同的说话,脸色一沉,指著一个身形魁梧,纯情委顿的老僧道:“我玄痛师弟同遭奸人暗算。这奸人乃是妖邪派到寺中来卧底的,与本寺何干?”他向虚风道:“快带三净来,须得细细盘问这铁头人的来历,如何给他混入本寺。”虚风道:“启禀师叔祖,那三净和尚给人救了去啦。妖人此次偷入本寺,似乎便是为这三净而来。”玄难勃然变色,沉吟未语。虚风又道:“三净原在戒律院禅房中面壁思过,妖人破门而入,玄痛师叔祖加以拦阻,这才失手受伤。”玄难眼望玄痛,道:“师弟……”玄痛道:“我经过戒律院院门,见一个白发红脸的老人背负了三净出来。我见情形有异,上前查问,那老者突然虚飘飘的一掌向我拍到。我忙运掌还击,岂知那老者掌力极是诡异,掌心中竟有黏力,将我掌中内力拉扯而出……”玄难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道:“星宿派的化功邪术?”   玄痛道:“当时我也是这般想,急运功力与之相抗,那老者喝道:‘快快下手!’我只听得背后有重浊的脚步之声,也没觉到什么凌厉的掌风,左肩后背已吃了一掌。这……这一掌寒气透骨,好生难当,我回头一看,原来下手的竟是咱们寺中那个铁头人……我想,这个铁头人……啊哟,不好。”他身子晃了两晃,牙关便又咯咯的响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包不同和风波恶也感体内寒毒重行发作,难以忍受,膝头一弯,登时坐在地下,用起功来。这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向来极是顾全体面,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在少林众高僧的面前如此出丑。众人相顾失色之际,玄痛也已坐倒在地。这一来,连方丈玄慈也是大为讶异,少林寺的“正气六阳丹”疗治寒毒,应验如神,再加上几位童身老僧的“纯阳罗汉功’相助,就算寒毒一时不能驱尽,总也得三年五载之后方能发作,岂有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再起之理?那几位老僧既是惊诧,又感脸上无光,当即伸掌再助三人运功,直过了一炷香时份,三人才免了寒毒侵体之厄。阿碧忽然说道:“老方丈,我阿朱姊姊冒犯了贵寺,你们关了她这么久啦,求求你,请你们放了她吧。”说著盈盈拜倒,磕下头去。玄慈忙离座还礼,道:“姑娘不必多礼,你说咱们关了谁?”阿碧站起身来,道:“我的阿朱姊姊啊,她年纪小,很爱胡闹,请各位大和尚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早求公子爷修书来向方丈求情。公子说阿朱得罪贵寺,应当受各位责罚,须得让她多吃些苦头,然后公子爷亲自来贵寺谢罪。”她这番话咭咭咯咯的说来,语言清脆动听之极,但众僧面面相觑,全不知她其意何指。   原来阿朱初时听说慕容公子要到少林寺,便来寺相会,不料慕容公子固然未到,守门寺僧更以数百年规矩所定,不许女子进入本寺。阿朱一怒之下,乔装为少林寺僧智清,混入寺中,一不做二不休,为要拿到证据,他日也好在寺僧之前夸耀,便将寺中一部梵文秘本的易筋经盗了出来,便在此时,中了玄慈方丈的“大般若金刚掌”,以至身受重伤。但玄慈出手之际,不知她是女子,更不知她是什么阿朱。后来萧峰携同阿朱赴聚贤庄求治,阿朱谎称是为一个青年公子所伤,少林高僧玄寂、玄难虽然亲眼见到了她,却万万想不到她便是那个在本寺盗去古经的“和尚”。是以阿碧求方丈放人,寺中人人摸不著头脑,其实,在这世上知道其中原委的,也只剩下萧峰一人了。玄慈温言说道:“这位姑娘说什么敝寺扣人不放,必是传闻之误。少林寺乃出家清修之地,戒律素严,决不敢有谁为非作歹。”阿碧急道:“我不是说你们为非作歹呵。我那阿朱姊姊顽皮得很,一定冒犯了你们,得罪了你们,所以公子爷今日是要陪不是、说好话来著。求求你们,放了阿朱姊姊吧,我再给你们磕头。”她见玄慈方丈面目慈祥,玄难大师却是一脸威重之色,心想多半是另外的老和尚作梗,当即跪下来又向玄难、玄寂、玄痛诸僧行礼。玄难袍袖一拂,一个柔和而雄浑的大力推了上来,挡住阿碧的身子,她便跪不下去。玄难大师这“袖里乾坤”的功夫,乃少林寺绝艺之一。阿碧见凭空一股力道将自己身子阻住,竟尔拜不下去,心下暗自骇异。玄难说道:“少杯寺数百年来规矩,不接待女施主,姑娘这位姊姊别说咱们决计不敢相留,便是她自己要来,少林寺也必挡驾。此处已非本寺范围,方丈为了姑娘,才至此相会。”阿碧泫然欲涕,道:“你们不骗我么?那么我这个阿朱姊姊,却到哪里去了?她那天明明跟我说,是到少林寺来的。”阿碧相貌秀美,言语举止,温柔到了极处,既不似阿朱之伶俐活泼,更不似阿紫之刁钻古怪,少林众高僧修为数十年,个个均已忘了儿女之情,但这时见她说得如此哀切动人,心底深处,不自禁的将她当作了女儿或是孙女,脸上均显出慈爱的神色。玄寂大师说道:“虚风,你叫‘善缘堂’的慧月师伯设法查查,这位姑娘的姊姊下落如何,查到之后,立即通知姑苏慕容公子家里。”邓百川、阿碧等人均知“善缘堂”是少林寺内专司与江湖英豪联络的部门,这位玄寂大师既如此吩咐了下去,显见阿朱确是未曾来寺,只不过少林寺已负责查察,他们与江湖上的广通声气,想来不久便可知道讯息,当下一齐联谢。再问起包不同受伤的经过,包不同瞪眼向天,说道:“在下的遭遇,和玄痛大师一模一样。姑苏慕容家的人固然倒了霉,少林寺的高僧也没什么光采。大家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总之是流年不利,该有这场灾难。”风波恶咬牙切齿的道:“这一架也没有打成,便受了伤,真是没趣之至,倘若恶斗三百回合之后再给铁头人打倒,那倒心甘情愿。”各人纷纷推测游坦之的来历,均觉他内功家数纯正,掌中寒毒却是邪恶无比,邪中有正,不见得便是星宿派的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这一掌的掌力,和贵派的‘达摩神掌’倒有些差不多。”   玄痛和玄慈、玄寂、玄难三位师兄交换了个眼色,默然不语。他们心中早已想到了这件事,那铁头人所使掌力非但与“达摩神掌”相似,简直便是“达摩神掌”,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便言明。这时包不同指了出来,诸高僧不便加以否认,心中均想:“此事内情牵连甚多,并非单是星宿派妖人前来袭击本寺而已。”玄难不欲包不同追问此事,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慕容公子是否便到?贵我双方同仇敌忾,须得联手应付。公子一到,定有高见以解我等疑团。”邓百川眼望阿碧。阿碧道:“我说过公子爷去救一位姑娘了。那姑娘脸上遮著一张黑色面幕,身形婀娜,武功也是不弱,只是追赶他的那个和尚武功更强,我见那个和尚的背影,依稀是吐蕃国护国法王,叫什么大轮明王鸠摩智的模样……”玄寂、玄难齐声惊道:“吐蕃国的大轮明王到了中原?”阿碧道:“他自己这么说,也不知是也不是。刚才那和尚身形太快,一晃便过去了,我也没能看清楚。公子跟我说了一声:‘你到少林寺等我’便追了下去。”玄寂等又和玄慈方丈交换了个眼色,均想:“倘若是吐蕃国大轮明王鸠摩智来到中原,武林中的风波可更加多了。难道这铁头人和那鸠摩智有什么瓜葛么?吐蕃佛家武功也是源出天竺,他们会这‘达摩神掌’倒不出奇。”这些僧侣的猜测虽则全然不对,却颇能自圆其说,暂且给他们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玄慈道:“众位远来辛苦,玄寂师弟,请你代我款客,等慕容公子到来,从长计议。”说著站起身来。少林众高僧心中,最最忌惮的其实还是那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公子。去年邀集天下英雄,商议对付姑苏慕容之术,又给萧峰在聚贤庄一场大战,那少林寺的英雄大会竟没能开成。这时见了邓百川,敌意虽然稍减,总是未能释然。   要知少林寺的高僧玄悲大师身死嵩山脚下,身上所受的是“金刚杵”之伤,那正是玄悲的平生绝艺,寺中诸高僧料想除了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无人更能以玄悲的绝技致他死命。这次听说慕容复率众拜山,各人原已抱了一决死战,以与玄悲报仇之意,哪知道波澜横生,慕容公子始终没有现身,他手下的两个得力部属,却和少林寺的玄痛同时为邪派武功所伤。玄慈见邓百川雍容威重、公冶干儒雅清奇,阿碧更是温柔清丽,都是极为正派,虽然包不同乖戾暴躁、风波恶好勇斗狠,看来也不是奸邪之徒,常言道物似类聚,人以群分,部属如此,他们的主人亦不应大奸大恶,到底真相如何,只有亲眼见到慕容公子,再定下一步的方策了。邓百川听玄慈说要款待己等,抱拳道:“如此叨扰了。”玄慈合什还礼,正要走出室去,突然间咕咚一声,风波恶一跤跌倒。公冶干忙伸手扶起,那边玄痛、包不同也倒了下来,原来三人所中的寒毒又已发作。少林寺中伤药虽多,但那“正气六阳丸”乃是驱治寒毒无上妙药,此药不灵,而“纯阳罗汉功”又复无效,那是更无他药可治了。玄痛等三人每过一个多时辰便发作一次,救治之后,苦楚便过,但挨了一个多时辰,又即发作。   众人折腾了一夜,竟是束手无策。等到次日天明,慕容公子仍未到来,玄痛等三人身上的阴毒虽不恶化,却显是半点也没驱除,每个人均已服了三颗“正气六阳丸”,若要再服,一来未必有效,二来此药性子猛烈,多服颇有凶险。这般又挨了一日,三人接连不断的大受折磨,旁人均已看了出来,如此挨将下去,终将抵受不住。邓百川向玄难告辞,说道:“在下这两位把弟受伤不轻,诸位大师已是尽心竭力,寒毒始终难除。在下之意,想去请教薛神医治一治。”玄难心中也已存此意,道:“甚好,甚好。薛神医曾与老衲有数面之缘,若去相求,谅来不会拒却。他家住洛阳之西的柳宗镇,此去也不甚远,咱们即刻动身。”邓百川大喜,道:“凭著大师金面,我这两位把弟有救了。”当下讨过纸笔,匆匆书就一信,留交慕容公子。寺中备了三辆大车,玄难亲率六名慧字辈的弟子,随行护送。那六名慧字辈弟子年纪均已甚老,都是修练“纯阳罗汉功”的好手,以便途中随时照料服侍。阿碧本想在寺旁房舍中等候慕容公子到来,但见到包不同和风波恶憔悴狼狈的模样,放心不下,终于随众同行。   从少林寺到柳宗镇相距只数百里,虽然山道崎岖,第三日午间便到了。“阎王敌”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详细说过路径。一行人没费多大力气,便到了薛家门前。玄难一乘马行走在前,见小河边耸立著白墙黑瓦的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园,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纵马近前,只见屋门前挂著两盏极大的白色纸灯笼,玄难吃了一惊:“薛家也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驰了数丈,见门榍上钉著几条麻布,门旁挂著一面招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这时他已看清楚了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六十五岁。”玄难心下更是嘀咕,他不知这薛慕华是不是薛神医,但年岁甚近,如果薛神医不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了。他驻马沉吟之际,邓百川和公冶干也已策马到来。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是妇人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哪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症,撇下咱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头来终于敌不过该死的阎罗王,只怕你到了阴世,还要大吃苦头啊。”      第八十章  函谷八友   这时三辆大车和阿碧、慧字辈六僧均已到达。阿碧听得有人哭吊薛神医之声,花容失色,道:“大哥,咱们当真恁地运气不好。”邓百川不语,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随口说话已是响若洪钟,这一略提嗓门,更是远远的传了出去。门内哭声登止,过了一会,走出一男一女的两个老人来,都是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那老仆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疾病逝世?”那老仆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便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真正料想不到。”玄难又道:“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公冶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他们同时察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由衷。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咱们在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真是,是。”引著众人,走进大门。公冶干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别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著那老仆来到灵堂之上。只见这灵堂陈设得极是简陋,诸物均不齐备,显是仓卒间安排起来的,灵牌上写著“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却是挺拔有力,出自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干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各人逐次在灵位前行过了礼。公冶干一转头,见天井中两根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还有家眷,怎么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当下也不说破。玄难道:“咱们从嵩山少林寺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天色向晚,咱们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脸上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嗯,好吧!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待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诸位请坐一坐,请坐一坐。”引著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也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自不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才好?”众人等了几乎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和女仆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早已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阿碧道:“不!三哥,你坐著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干生怕她受人暗算,道:“我陪你去。”两人一直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是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和女仆也都不知去向。公冶干知道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身形一晃,随到了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劲,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杆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阿碧道:“你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那口棺木十分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然是假死。”风波恶唰的一声,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乾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诸少林僧中有一个法名叫作慧谛的,见风波恶如此凝神戒备,对著一个死人尚自这般害怕,心下觉得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包不同道:“有什么好笑?”身子一晃,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一见这般情景,无不骇然。须知少林寺中这些慧宇辈的僧侣数十年来潜心修行,极少出寺,内功虽然深厚,但见闻阅历,与包不同、风波恶这些江湖上的大行家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来,便连慧谛也知棺中藏有剧毒,只是无色无臭,杀人于无形。那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兄,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他一面说,一面纵身而起,左手攀在横梁之上,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著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当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兄就算不肯给咱们医治,也用不看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寺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什么深仇大怨不成?”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乱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并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咱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道:“那也说的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然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邓百川道:“此处毒气甚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总是猜想不透薛神医装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寺的好朋友,瞧著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劲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百川道:“是,不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有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若是受了牵累,咱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干等虽不知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湖上结下了许多莫明奇妙的冤家,多半是薛神医有什么亲友被害,将这笔账记在姑苏慕容氏的头上。   众人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一亮,跟著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阿碧拍手道:“好看,好看,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是初秋时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入天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放烟花是太平时节的赏心乐事,各人身处险地,带著三个中毒难治的病人,哪里有什么赏玩烟花的心境?阿碧虽是年幼,终也是关心三哥、四哥之情,胜过了看烟花的童心。她道:“不看了,咱们走吧!”公冶乾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道:“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返身奔入厅中。   风波恶一返身奔入厅中,邓百川便道:“三弟、六妹,你们都在厅里,我挡前,三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与少林寺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说话之间,公冶干、包不同、阿碧三人已遵照邓百川的分派,退而向后。慕容家这里虽只三人,其中两人身受重伤,一个是稚龄少女,瞧著敌人高烧烟花,大举来攻的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但邓百川毫不畏惧,并不向少林派求助。玄难道:“邓兄说哪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是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咱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横加毒害,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位师侄,预备迎敌!”慧字辈的六僧齐声答应。玄痛说道:“邓兄,我和令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是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枚横扫千军的大笔,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只棋盘,有的似是一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六个烟花放了之后,天空一片漆黑,再无什么讯号。   玄难发下号令,将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等候敌人来攻,但过了良久,听不到有敌人的动静。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著一首诗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以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玄难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心下好生诧异。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孤王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是哭了起来。慧字辈六僧不通世故,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鬼,却也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那人忽而串梅妃,忽而串演唐明皇,声音口吻,维妙维肖。只是在这“万木无声待雨来”的紧张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孤王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烦恼。”那人跟著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包不同大声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王李隆基,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交了出来!”邓百川要待出声制止,已是不及。外面那人哭声立止,似乎大吃了一惊,顷刻之间,四下里又是万籁无声。过了一会,各人鼻中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玄难叫道:“敌人放毒,闭气,快闻解药。”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居然自称是安禄山。”众人听了他说话的声音,才知他其实是个男人,一面调匀呼吸,不觉有异,反觉头脑清爽,似乎那花香中并无毒质。又听得一个妇女声音道:“只有大哥还没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吧!”一句话甫毕,邓百川等眼前突然间大放光明,照耀得各人一时眼都睁不开来,只见大门外一团奇异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一个身穿短衣的黑须老者大声道:“老五,你还不给我滚出来。”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块板,似是一只棋盘,那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个似是个木匠,手中拿著一柄短斧,另一个却是青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简直是个妖怪。   玄难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原来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不是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他了。邓百川说道:“诸位尊姓大名,在下邓百川要请教了。”对方还没有开言回答,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已有人向那戏子连砍了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恶。他来势凶悍之极,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口中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只是风波恶攻势太急,他唱到第三句时,便唱不下去了。身旁的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将手中那块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一举,便向那板上斩去。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劲,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斫了这一刀,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一缩,那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那钢板牢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吗?”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著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稀奇古怪,我跟你斗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那戏子喘了口气,又唱道:“雕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妾跟著大王,杀出重围去便了。”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人随身至,双掌展开“擒龙手”功夫,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唰的一声,向包不同抽了过去。   玄难见这几个人斗得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又不知对方更有多少人要来,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把话说明白了,再打不迟。”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却如何能够?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因此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四个人酣战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称们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气无可出,好容易来了敌人,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砍了过去。一个儒生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便和玄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道:“咦,哪里去了?”只见他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阿碧好奇心起,问道:“先生,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找兵刃来帮忙,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了?”他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这种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人呆头呆脑,似乎不是故意装假。”又问:“先生,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阿碧道:“什么书,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阿碧抿嘴笑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那还读什么书?”那儒生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诗书,我自然是读得滚瓜烂熟,但对方未必读过,我背了出来,他若是不知,岂不是无用?一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无可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证’。”他一面说,一面仍是在全身各处东掏西摸。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的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干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莫看公冶干模样斯文,他掌力却著实雄浑,当日他在江南酒楼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也是好生敬重,可见内力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那儒生仍是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贪之闲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你出手想杀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种行为,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至了。”阿碧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这人是真的书呆子,还是装傻?”邓百川道:“小心了,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只听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若是将你杀了,你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他这般庄言谆谆的向玄痛劝告,奇怪的是,此人武功显然不弱,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著他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身子三尺之外。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之强,显然尚在这使判官笔的敌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备这书生,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生受攻较轻,情势登时好转。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你再不走开,我可对你不起了!”倒转戒刀,一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   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个‘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玄痛大怒,唰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咱们若是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还亏你说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那书呆子退开两步,道:“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死人是早就死了的。”阿碧听他说得有趣,笑道:“棺材中的死尸,自然是早已死了。只不过你们诡计多端,棺材里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咱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非也,非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既是女流,年纪又小,难怪说话颠三倒四。”阿碧指著对面那中年美妇道:“她也是女人,你说她是好人呢还是坏人?”那书呆一怔,道:“王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句话,我是置之不理,不加答复了。”   这书呆与阿碧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大和尚是人而不仁,真是差劲之至了。”玄痛怒道:“我是释家,儒家讲什么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心。”那书呆伸起手指,连连敲击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个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当然是格格不入了。”风波恶久斗那使钢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间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他扮演西施,不但吐言莺声呖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珊珊,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起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彩笔,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那书呆自然支了一阵,突然长歌吟道:“既已舍染药,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酏散,深入实相不?”   玄难与玄痛听得他高吟了这四句诗,都是一惊,心道:“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佛偈也背得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吧!”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呛啷啷两声响,将手中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是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慧字辈的二僧叫道:“师叔,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扶他,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的鼻息,果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痛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慧字辈见师叔圆寂,一齐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拼命。玄难说道:“住手!你师叔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激斗的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言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那书呆甚是紧迫,仍是放开了嗓门大叫:“薛慕华,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手跟著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径自抓他的胡子。风波恶、公冶干等斗得性起,不愿便此停手,又各找到对手,打了起来。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一探,一把抓住那戏子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慕容氏属下居首座,武功精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十分矫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了过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这一腿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了之外,喝道:“我骂你毛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身穿淡红衫手的中年美妇一直文文静静的站在一旁,既不说话,也无任何行动,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这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出手伤人?”她说话的语气虽是向对方质问,但吐属仍是温柔斯文。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什么?薛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么?”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中年美妇一齐顺著他手指瞧去,都见了灯笼。那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著,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心中均想:“眼前这六个人除了那女子之外。听他们的说话,似乎都是薛神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咱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抽袍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叫道:“倒也,倒也!”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妇使的“百花迷仙香”力道大得惊人,任凭对方功力如何深厚,都是中之立倒,眼见邓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著了道儿,不料他竞然尚能一掌拍出,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已自晕死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一齐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一名慧字辈的弟子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一笔点向那少林僧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末到,掌力已及他的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禅杖在手,横跨两步,一枚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一挡,嘡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那棋盘一起提了起来。原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今日敌强我弱,反而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      第八十一章  大祸临头   玄难以禅杖吸起了棋盘,跟著便向那人头顶砸了下去,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垂‘倚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一杖扫将过去,其势威不可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他这几句话尚未说完,人早已伏倒在地。六名慧字辈的僧人跳将上去,将他七手八脚的擒住了,少林寺达摩院首座的武功果然是惊世骇俗,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这一来大获全胜,只是阿碧等关怀邓百川的伤势,一众少林僧心伤玄痛圆寂,虽然获胜,却并不欢喜。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那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认输,不打了。大和尚,我只问你,咱五弟到底犯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怎么又偷了他的烟花放起,邀约咱们来此?”玄难道:“焉有此事?……”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两下声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的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大哥快来!一群奸贼杀了五弟,又将咱们拿住啦,七妹也给他们打死了,乖乖不得了!”树林中铮铮铮铮铮琴声连响五下,各人心烦意恶,一颗心随著琴声连跳五下。玄难大是惊异:“这是什么邪门武功,我以少林上乘心法镇慑心神,这颗心还是随著琴声跳动,那真是厉害得紧了。”只听得那琴声渐响渐快,各人的心也是跟著频繁急促的跳荡。玄难、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诸人一齐坐地,各以深厚内力与之相抗。只有玄难和公冶干两人,勉强还能控制心跳,那慧字辈六僧已是大呼小叫,痛苦难当。六僧伸手塞住耳朵,想阻琴声传入耳中,但奇怪的是,不论双手如何用力塞耳,总是有一丝丝极轻微的声音听到,而心脏便不由自主的与声音相感应。到得后来,弹琴之人用起轮指来,弹丸跳掷,直如爆豆,各人的心脏竟也随著急跳,转眼间人人都要送命。   玄难知道不能只守不攻,任由他如此施虐,提起禅杖,往琴声来处冲了过去,但那琴声宛似从地底发出,玄难在树林中打了个转,哪见有人?他刚一回头,琴声叮叮咚咚的连响起来。风波恶大叫一声,双手乱撕胸口衣服,衣服撕破后,更是力抓自己胸口,叫道:“把心挖出来,按住它,不许它跳,不许它跳!”片刻之间,便将自己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公冶干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叫道:“四弟不可烦躁,你努力将这鬼琴声当作是听而不闻。”但他一分心照顾风波恶,自己心神难以宁定,这颗心更加急速的跳了起来。那书呆子、使棋盘的、使斧头的、使判官笔的和那戏子,听了这琴声却全无痛苦之色,显是另有简易法子加以抗御,绝不受琴声的感应。包不同道:“六妹,你还好么?坐到我身边来。”只见少林寺六名慧字辈的僧侣都是双手揪住了自己胸膛,在地下滚来滚去,大声号叫,包不同心想阿碧年纪轻,功力浅,定是受苦最深,心下怜惜,叫她过来,要助以一臂之力,哪知道一抬头,但见阿碧盘膝端坐,脸带微笑,宛如没事人一般。包不同这一惊更甚,心道:“啊哟,难道六妹竟是给这鬼琴声整死了?她自来喜爱音乐,弹琴唱歌,极尽佳妙。越是精通音韵之人,对这种琴声感应越强。”   包不同忍著自己心口的剧烈跳动,抢到阿碧身畔,正要去摸她鼻息,只见她右手缓缓动了起来。包不同大吃一惊:“怎么她人死了又会动?”但见她右手伸入怀中,取了一件物事出来,黑暗中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包不同一愕之下,哑然失笑,又惊又喜:“六妹何尝死了?她好端端地,自然会动。”却听得叮叮两声,从阿碧身前发出。这两下响声音色柔和,显是发于一件小小的乐器,两下响声一过,树林中传出来的密如联珠的琴声渐渐缓慢。阿碧怀中的乐器又响了两下,对面的琴声更加慢了。自玄难以下,各人无不大喜,均想:“看不出阿碧这小姑娘居然还有这个本事,能用乐音对付乐音,以轻克响,将对方的琴音压制了下去。”但听得林中琴音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阿碧弹奏相答,也是这么忽高忽低的响了几下。慧字六僧和风波恶一一从困境中解脱,分别站起身来。风波恶喘了口气,大叫:“这恶贼害得咱们好苦,大伙儿杀啊!”提刀向树林中冲了进去。公冶干抱起邓百川,只觉他呼吸缓慢,气息未停,中了那美妇发出的毒气后,性命一时无碍,生怕敌人太强,风波恶身负寒毒重伤,著了对方道儿,当即将邓百川放好,和包不同一起追了下去。慧字六僧想起适才受琴音煎熬时的苦楚,也各提刀持杖,奔入林中。但说也奇怪,林中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那琴音却忽东忽西,时前时后,令人难以捉摸,倒如是七八个随身魔鬼,躲在树上轮流弹奏一般。只是这时候琴音悠扬缓慢,悦耳动听,再不令人闻之心跳,反而使人胸襟为之一畅。风波恶戟指乱跳乱骂一会,众人一齐又退了出来。但听得阿碧和对方双音齐奏,配得极是和谐。玄难、公冶干等均知武林中原有一些内功深厚之士,能以声音夺人心魄,取人性命。如果敌对的双方皆擅此技,相遇时双音齐奏,那便是此拼内力,其争斗的激烈凶险之处,实不亚于白刃相加、拳脚相交,只要任谁稍有失闪,或是功力不及,不是心智迷失,任由胜者驱使,便是立即毙命当场。但瞧阿碧险上神色,听著两人所奏琴音,又显然不像是剧烈相斗的模样,只是江湖上诡秘古怪之事极多,各人均是不敢大意。包不同和风波恶站在阿碧之前,以防敌人来袭。玄难站在她的身后,掌上暗运神功,只待一见情景不对,便以浑厚内力传入她的背心,助她功力,合抗强敌。   过得片时,只听林中琴声越来越快,阿碧初时勉力跟随,但顷刻间便追赶不上。那书呆子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想跟我琴仙大哥斗琴,那真是班门弄斧,自讨苦吃了。快快抛琴投降,我大哥瞧你年幼,或许会饶你一命。”公冶干等也早听出阿碧所弹的琴音既不如对方快速,更不如对方清晰明亮,越快越是节奏分明,看来这场比拼胜负已分,那是无可挽回了。各人面面相觑,黯然失色。玄难听得出阿碧之输乃是技不如人,并不是内力有所不足,即使自己以真力相助,那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她一怔之下,琴音更加散乱也未可知。又过得一会,阿碧是无论如何跟随不上了,她突然间五指一划,叮咚两声,戛然而止,笑道:“师父,我再也跟不上啦!”林中琴声也即停歇,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声震林木,说道:“小妮子学到这般,也不容易了。”众人惊喜交集,听他二人的对答,似乎林中弹琴之人竟然是阿碧的师父。不但玄难、公冶干等大感惊讶,对方书呆子等人也是十分诧异,颇出意料之外。只见林中,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颧,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蔼。   这形貌清奇之人一现,阿碧便欢然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那书呆子等一伙人也是同声齐叫:“大哥!”阿碧向他快步奔了过去。那人伸出双手,抓住了阿碧的手掌,笑道:“阿碧,阿碧,你可是越来越好看啦!”阿碧脸上微微一红,尚未回答。那人已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得罪。”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吧?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   玄难黯然道:“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干等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的情状却如小孩子一般。他双足一看地,立即坐倒,用力将自己胡子一把把的抓了下来,两只脚犹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道此曲中大含禅意,能使你功力精进,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般悟性,只怕我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了!唉!唉!我好命苦啊!”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之人,悲伤师兄之死,忍不住放声大号,但越听越是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个有德高僧,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心道:“他这群人个个都是疯疯癫癫,不可理喻。这人内力虽强,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也还是一丘之貉,这才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孤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他忽然转头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葬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那人呆了一呆,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都粘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是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里见那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六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阿碧道:“师父,这中间有点误会,是你老人家到了,那是再好不过。”那人道:“什么误会?是谁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六妹的就不是好人。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个不是好人?自己报名,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阿碧,你到那边树上去将我的琴儿取下来。”   阿碧应了声:“是!”不再听师父唠叨,便纵身奔向树林,众人远远望见一缕淡绿色的人影跃向树间,取了什么物事,跳下地来,奔到另一株树下,又跃了上去。玄难和公干冶等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高树上放置了好几张琴,再以深厚内力遥加拨弄,因此琴音忽东忽西,难以捉摸。各人在树林中追寻数次,始终没能发见弹琴之人,便是此故。只不过眼见阿碧从东边奔到西边,相距有十余丈之遥,难道这老者内功之深,竟能远及十余丈外?而且拨弄琴弦,弹奏成曲,如此神乎其技,前直是匪夷所思了。只见阿碧抱了七八张瑶琴,从林中奔了出来,走到半途,忽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阿碧这一摔倒,那弹琴的老者与公冶干等一干人都是吃了一惊。公冶干急忙向她奔了过去,只觉得左侧一阵微风掠过,那老者已将阿碧托在双臂之中。公冶乾心想:“这位老先生的轻身功夫好高。”三个起落,到了他二人身前,向阿碧脸上一瞧,心中一块大石登时落下,只见她脸如朝霞,红扑扑的极是精神,嘴角边兀自微笑,便笑道:“六妹,你向师父撒娇么?这可吓坏我啦。”阿碧并不回答,突然之间,几滴水珠落到了阿碧桃花般的脸上,公冶干一怔,双目平视,见到那老者脸如土色,眼泪簌然而下。公冶干大是奇怪,心道:“这老儿又发什么疯了?”那老者向公冶干瞪了一眼,低声道:“别作声。”抱著阿碧,急速回到众人之前。风波恶道:“六妹,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那老者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他东张西望,脸上神色极是惊惧,说道:“来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包不同生平最喜与人作对,听那老者吓得说话声音也发抖了,便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坍下来么?” 那老者道:“快,快进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包不同可不进去。六妹……”那老者左手仍是抱著阿碧,右手突然向前一伸,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他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之下,已然被制,只觉身子被对方向上一提,双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被那老者提著奔进了大门。玄难和公冶干都是大为诧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中年人低声道:“大师父,大家快快进屋,有一个厉害之极的大魔头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魔头、小魔头?问道:“哪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是再好不过,老衲正要找他。”那中年人道:“你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他。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紧。”他这几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心想此言不错,便道:“好,大家进去!”便在这时,阿碧的师父已放下包不同与阿碧,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么?”他一眼之下,便见到这些人中以风波恶最是桀傲不驯,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便横扫了过去。风波恶虽是好勇斗狠,可真没料到六妹这个师父说打便打,此时他肠内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一见那老者手掌打来,急忙低头让过。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向下一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般,将风波恶提了进去。   公冶乾心中满不是滋味,两个把弟都是一招之间,便给这老者制住,虽然他是阿碧的师父,不能说是外人,但姑苏慕容氏何等威风,多大的声名,慕容公子的手下人却如此不济,在少林派众僧之前,终究是大大的丢脸。玄难见他脸色有异,猜到了他的心情,又见这老者接连制服包不同、风波恶,手法之快,招数之高,实不在己之下,但他对星宿老怪居然怕得如此厉害,可见那魔头实是不可小觑,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是进去,从长计议的便是。”当下慧字六僧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干抱了邓百川,快步进门。阿碧的师父第二度又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急忙关上大门,正要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的中年人道:“大哥,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叫他不敢贸然便闯了进来。”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声音中却是全无自信之意。玄难和公冶干对望一眼,心下均想:“这老儿武功如此高强,何以临事慌张失措若斯?这样一扇大门,连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是星宿老怪这种大魔头,关与不关,又有什么分别?看来这人在星宿老怪手中曾受过大大的挫折,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飞魄散了。”只听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玄难虽是有道高僧,颇有涵养,但见这老者如此惶惶,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伙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须知江湖之上,如说旁人“胆小害怕”,最是犯忌,因此话到嘴边,改成了“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了烛火,他一瞥之下,但见不但那老者脸有惶恐之色,甚至那使棋盘的、那书呆子、那使判官笔的诸人,也都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过这些人出手,武功著实不弱,更兼这一群人个个疯疯癫癫,事事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琐无用的懦夫,实是不可思议。只见那使短斧工匠一般的人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来,在厅角中量了量,便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一打量,猛地里耸身而起,在横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他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的老者道:“没……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又向后走去,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摇头,倒似什么事也不会干。”这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宛然便是一个建造房屋的匠人,一路走到了后园之中。他拿著烛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会,将烛台放在地下,走到左边第二只大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在石臼之中,提起石臼之旁一个有柄的大石杵,便向臼中捣了起来,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颇为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公冶干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是倒足了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中,他居然有心情去舂米。如果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臼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幸好邓百川中毒之后,脉博调匀,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耳听得舂了数十下时,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外发出了轧轧之声。这轧轧声甚是细微,但玄难、公冶干等人的耳力何等厉害,一闻异声,眼光便扫了过去。只见这声音来处,并排种著四株桂树。砰的一下,砰的一下,那短斧客不停手的舂米,说也奇怪,靠东的第二株桂花树竟似缓缓的向外移劲。又过片到,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舂一下米,桂树便向外移动一寸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不错!”众人跟著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之处,露出一块大石板来,石板上生著一个铁环挽手。公冶干又是惊佩,又是惭愧,心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是匪夷所思。这位短斧客在顷刻之间便发现了机括的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短斧客再击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一拉,却是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叫道:“大哥,住手!”一纵身,跃入了旁边一只石臼之中,拉开裤子,撒起尿水,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撤尿!”弹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老者和短斧客,一齐向石臼中撒尿。   倘是换了一种处境,公冶干等见到这五人发疯撒尿,定是笑不可忍,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了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却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炸成肉浆了。”公冶干等心下不禁凛然,闻到这一阵火药气息,人人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各人已渡过了一个大难,显然这铁环下连有火石、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便即爆炸,这是对付敌人的极厉害手段,幸好那短斧客极是机警,大伙撤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只见那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运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头向天,口中低念口诀,默算半晌,将那石臼再向左转了六个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那大石板在地中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洞孔来。这一次弹琴老者再也不敢鲁莽,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短斧客跪下地来,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忽然之间地底下发出一个声音,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啦,算是你厉害!你如此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来啊,进来杀我啊!”玄难听得这正是薛神医的声音,心下一喜,只听那弹琴老者道:“五弟,是咱们全到了。”那声音停了一停,道:“真的是大哥么?”弹琴老者道:“倘若不是六弟,怎能打开你的龟壳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那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弹琴老者道:“这时没空多说,你快钻进去,你把七妹和我徒儿都带进去医治。这里面容得下么?”说著伸手向那洞孔指了指。薛神医向玄难道:“大师,你也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么?”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了大对头。但这次与邓百川等同来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干力陈玄悲大师决非慕容公子所杀,玄难已是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难,同舟共济,认定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干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薛神医道:“再多的人也容得下,大家一起下去,玄难大师先请。”话虽如此,他抢先走了下去。须知道这种黑沉沉的地窖,显是十分凶险之地,江湖上人心诡秘难测,谁也信不过谁,自己先入,才是肃客之道。薛神医走进后,玄难也不客气,跟著走了下去,众人随后而入,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去。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移开的桂树又回到了石板之上。里面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原来已到了一条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走了二十余丈,来到一个宽广的石洞,只见石洞一角的火炬坐著二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听得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薛神医道:“这些是我家人,危难之际,也没空来拜见了。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他是医生本色,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香粉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便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那戏子受的都是外伤,伤势虽重,在薛神医看来,自是小事一件。待他看到阿碧,突然失声道:“星宿……星宿老怪果然到了。他这……这毒,我是治不了的。”公冶干“啊”的一声,道:“无论如何,要请神医救上一救。”只听得“哇”的一声,弹琴老者哭出了声来。   那书呆子道:“大哥,庄子有言:‘古之真人,不知愧生,不知忍死。’你的徒儿中了咱们那混蛋师叔之毒,倘若是真的难以治愈,也就算了,又何必苦苦啼哭?”那弹琴老者怒道:“我这乖徒儿和我分手了八年,今日才得重会,她若就此死了,我如何不悲?唉,唉,阿碧,你可不能死,千千万万死不得。”公冶乾和包不同等看阿碧时,只见她脸色更加红了,虽是娇艳可爱,但皮肤中便如有鲜血要渗出来一般。公冶乾道:“薛神医,我这个义妹中的是什么毒?”   那书呆子抢著道:“这个小姑娘是我大哥的徒儿,我便是她师权,你是她的把兄,论起交来,你便矮了咱们一辈。子日:‘必也,正名乎!’你该当称我为师叔才是,你也不能薛神医长、薛神医短的乱叫,须得尊一声薛师叔。”这时薛神医已把过了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看过了二人的舌苔,闭目抬头,苦苦思索。旁人不敢扰乱他的思路,谁也不去理会那弹琴老者的哭泣和那书呆的迂语。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乾道:“乃是一个头戴铁罩的少年。”薛神医摇头道:“少年?决计不是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厚,少说也已有三十年的修为,怎么还是个少年?”玄难道:“此人曾来少林寺卧底,老衲等毫未察觉,实是惭愧。”薛神医道:“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老夫也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是不敢称的了。”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咱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川,他被香粉昏倒,但内力甚厚,此刻已然醒转。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这地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洞穴之中?”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如此丧魂落魄。”那弹琴者轻轻抚著阿碧的肩膀,笑道:“阿碧啊阿碧!害死你的,乃是你太师叔,你师父可没本事为你报仇了。”   公冶干听这几个人都叫星宿老怪为师叔,心下暗感诧异,寻思:“离去之前,须得将这一干人的底细摸清楚了,设法救治六妹之时,也好有个谱儿。”便道:“诸位口口声声称那星宿老怪为师叔,然则诸位究是何人?”原来阿碧在慕容氏府中已有多年,公冶干虽和她结义为金兰兄妹,但于她的师承来历,因她向来不说,一直不知。   玄难也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正要请教。”薛神医道:“咱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他指著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咱们大师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长,一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你怎么不出来见我?康广陵,你为什么不弹琴?”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便像一条金制细线,穿过十余丈厚的地面,或者是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的耳鼓。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是星宿老怪!”风波恶一跃站起,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者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这一去,枉自送死,那也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数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的手下了。”包不同道:“他的说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们便在此处?你龟缩相避,他自然能够找出来,要躲也是躲不过的。”弹琴老者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是。”      第八十二章  门户之羞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说道:“师叔本事虽高,但要识破这地道的机关,至少也得花上两个时辰。再要想出妥善的法子攻了进来,又得再花上两个时辰。”弹琴老者道:“如此说来,咱们还有四个时辰,尽可从长计议,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个半时辰。”弹琴老者道:“这半个时辰,又从何处多将出来?”短斧客道:“这四个时辰中,我能安排三个机关,再阻他半个时辰。”弹琴老者道:“很好!玄难大师,届时那大魔头到来,咱们师兄弟是决计难逃毒手,你们各位却是外人,那大魔头一上来专心对付咱们这班师侄,各位颇有逃命的余裕。各位千万不可自逞英雄好汉,和他争斗。要知道,只要有谁在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没闻到臭气,均以疑问之色,向他瞧去。包不同指著弹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包不同适才一招之间便给弹琴客制住,心下好生不愤,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脾气,明知自己武功远非对方敌手,却还是肆意谩骂。那使棋盘的横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脱我大师兄的掌底,已是难于办到,何况我师叔的武功又胜我大师兄十倍,到底是谁在放狗屁了?”邓百川心想:“这些人的话也是大有道理,包三弟跟他们争闹不休,徒然耗费时刻。”便道:“诸位来历,在下尚未拜聆,适才多有误会,误伤了这位娘子,在下万分歉疚。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会强敌到来,咱姑苏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属虽然不肖,逃是决计不逃的。倘若真是抵敌不住,大家一齐毕命于此便了。”玄难道:“慧镜、慧树,你二人轻功较好,若有机会,务当设法脱逃,回到寺中,向方丈师伯报讯。免得大家给妖人一网打尽,连讯息也传不出去。”慧镜、慧树二僧合什说道:“恭领师伯法旨。”弹琴老者和邓百川等一个人听玄难如此说,知道他是决意与众人同死,所以要差慧镜、慧树二人脱逃报讯,当是使少林寺得知仇人是谁,以便日后报仇。弹琴老者呆了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反正人家都要死了,阿碧身中剧毒,也不过是一死,我又何必伤心难过?唉,唉,有人说我康广陵是个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颇不服气。如此看来,纵非大傻,也是小傻了。”包不同道:“你是货真价实的大便子,大笨蛋!”弹琴老者康广陵怒道:“也不见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此我傻上十倍。”康广陵道:“你比我傻一百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一千倍。”康广陵道:“你此我傻一万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万倍、百万倍、千万倍、万万倍!”神医薛慕华道:“二位休再作这无谓的口舌之争,慧镜、慧树二位师父,你们回到少林寺中,方丈大师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你们未必答得上来。此事本来是本派的门户之羞,原是不足为外人道,但为了除灭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众高僧主持大局,实是难以成功。在下须当为二位详告,只是敬盼二位除了向贵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慧镜、慧树齐声道:“薛神医所示的言语,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禀告之外,决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薛慕华向康广陵道:“大师哥,这中间的缘由,小弟要说出来了。”康广陵虽于诸师兄弟中居长,武功也是这远高出侪辈,但行事决断,却是十分幼稚。薛慕华如此问他一声,只不过在外人面前全他脸面而已。康广陵道:“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头上,你要说便说,又问我干么?”薛慕华道:“玄难大师、邓师傅,咱们的受业恩师,武林中人称聪辩先生……”玄难和邓百川等都是一怔,齐声道:“什么?”   原来聪辩先生便是聋哑老人。此人天聋地哑,偏偏取个名字叫做“聪辩先生”,他门中弟子个个给他刺聋耳朵、割断舌头,江湖上众所周知。他门中决无一个不聋不哑之人,可是眼见康广陵这一班人个个耳目聪明,能言善辩,远胜于常人,那就大大的奇怪了。薛慕华道:“家师门下弟子人人既聋且哑,这是近三十年来的事。以前家师不是聋子,更非哑子,他是给师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变成聋子哑子的。”玄难等都是“哦”的一声。薛慕华又道:“我祖师爷一共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苏,名讳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师,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来是在伯仲之间,但到得后来,却分了高下。”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师叔丁春秋胜过了你师父,那是说都不用说的。”薛慕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祖师爷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包不同道:“不见得啊不见得。”薛慕华已知他专门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初时我师父和丁春秋学的都是武功,但后来我师父却分了心,去学祖师爷的弹琴声音之学……”包不同向著康广陵道:“哈哈,你这弹琴的鬼门道,便是如此学来的了。”薛慕华道:“倘若我师父只学一门弹琴,倒也没什么大碍,偏是祖师爷听学实在太广,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师父开始学了一门弹琴,不久又去学弈棋,再学书法,又学绘画。各位,这些学问,每一门都是大耗心血时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时假装跟著学习,学了十天半月,便说自己太笨,难以学会,只是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来,他师兄弟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之分了。”玄难连连点头,道:“单是弹琴、弈棋一项,便耗了一个人大半生的精力,聪辩先生居然能专精数项,实是难极。那丁春秋专心一致,武功上胜过了师兄,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康广陵道:“老五,还有更要紧的呢,你怎么不说?快说,快说。”薛慕华道:“那丁春秋专心武学,也可说是一件好事,可是……可是……唉……这件事说起来,于家师令名,实在是太不光彩。总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种卑鄙手段,又去学会了几门厉害之极的邪法,反而突然发难将我祖师爷打得重伤。他原是想将我祖帅爷杀了,但祖师爷究竟是身负绝学的奇人,虽然在猝不及防之时,被他弟子抢了机先,但说就此被丁春秋制了死命,却也不是易事。祖师爷重伤之下,苦苦撑持,幸好我师父及时赶到救援。但丁春秋发难之时,一切均已布置得十分周密,何况我师父的武功原已不及丁春秋,一场恶斗之后,我师父复又受伤,而祖师爷却堕入深谷,不知生死。我师父是因杂学而蹉跎了武功,但这些杂学究竟也不是全无用处。当此危难之际,我师父摆开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用以扰乱丁春秋的耳目,终于逃脱。丁春秋扬言道,只要我师父从此不开口说一句话,以后便不来再找他的晦气。那时我师父门下,共有咱们这八个不成材的弟手,他写下书函,将咱们遗散,不再认为是弟子,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想我师父之意,想是深恼当年分心去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且哑之后,各种杂学便不会去碰了。咱们师兄弟八人,除了跟师父学武之外,每人还各学了一门杂学。那是在丁春秋叛师之前,家师还没深切体会到分心旁鹜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颇加奖饰,用心指点。康大师兄广陵学的是奏琴。”他指著那使棋盘的道:“范二师兄百龄,学的是围棋,国手无敌,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包不同向范百龄瞧了一眼,道:“难怪你以棋盘作兵刃,只是棋盘用磁铁铸成,专门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范百龄:“弈棋之术,固有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但奇兵诡道,亦所不禁。”薛慕华道:“我范二师哥的棋盘所以用磁铁铸成,原是为了钻研棋术之用。他不论是行走寝卧,突然想到一个棋势,便要用黑子白子布列一番。他的棋盘是磁铁所制,将铁铸的棋子放了上去,纵是在车中马上,也不会移动倾跌。后来因势乘便,就将棋盘作了兵刃,棋子作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铁之物来占人便宜。”包不同心下称是,口中却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块木制棋盘,将铁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盘之中,那棋子难道还会掉将下来?”薛慕华道:“那究竟不如铁棋盘的方便了。我茍三师哥单名一个‘读’字,姓好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窥,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宿儒,诸位想必都已领教过了。”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茍读怒道:“什么?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难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岂敢,岂敢?”薛慕华知道他二人辩论起来,只怕三日三夜也没有完,忙打断话头,指著那使判官笔的道:“这位是我四师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他姓吴,拜入师门之前,在大宋朝廷中做过领军将军之职,所以大家便叫他为吴领军。”包不同道:“只怕领军是专打败仗,绘画人鬼不分。”薛慕华道:“取笑了!在下排行第五,学的是一门医术,江湖上总算薄有微名,还没忘了我师父所授的功课。”包不同道:“伤风咳嗽,勉强还可医治,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无策了。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医不死,嘿嘿,神医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康广陵捋著长须,斜眼相睨,说道:“你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当然是与众不同。”康广陵哈哈大笑,道:“你当真姓包?当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这难道还有假的?嗯,这位专造楼阁的老兄,大概精于土木工艺之学,是鲁班先师的门下了?”薛慕华道:“正是,六师弟张阿三,本来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师门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后来再从家师学艺,更是巧上加巧。七师妹姓石,她精于莳花,天下的奇花异卉,一经她的培植,无不欣欣向荣。”邓百川道:“石姑娘将我迷倒的药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末,并非毒药。”那姓石的美妇人闺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适才多有得罪,邓老师恕罪则个。”邓百川道:“在下鲁莽,万望姑娘海涵。”薛慕华指看那一开口便唱戏的人说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戏文,疯疯癫癫,这武学一道,不免疏忽了。”李傀儡横卧地下,说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爱江山爱演戏,嗳,好耍啊好耍。”薛慕华道:“我师兄弟八人虽给逐出师门,却是不敢忘了师父教诲的恩德,自己给取名头叫作‘函谷八友’,以纪念当年师父在函谷关边授艺之恩。旁人只道咱们是臭气相投,却不知咱们原是同门的师兄弟。咱们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来中原,给他一网打尽,是以每五年聚会一次,平时却散居各处。因此这位阿碧姑娘是大师兄所收的徒儿,其余师兄弟竟然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有这场误会争斗了。”玄难、邓百川等听薛慕华说罢他师兄弟八人的来历,心中疑团,去了大半。公冶干问道:“薛先生假装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药,那是专为对付星宿老怪的么?薛先生又怎知他要来到此处?”   薛神医道:“此事说将起来,委实极是奇怪。两天之前,我正在家中闭门闲坐,突然有四个人骑了马上门求医。这治病医人之事嘛,原是我做大夫的份所当为,甚为寻常。古怪的却是病人,其中一个是胖大和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根根折断,滚圆的身子变成了方方的一条,倒似给人挤在什么石棺之类的容器中压成的。”玄难道:“惭愧,惭愧!这是我少林门下的三净和尚。这僧人不守清规,罚入戒律院中忏悔,他身子太肥,在石亭中给轧成了如此模样。是谁送他来求治的?”薛神医道:“与他同来的另外一个病人,更加奇了,头上戴了一个铁套……”他说到这里,包不同和风波恶同时跳了起来,叫道:“他奶奶的,便是这小子。谢天谢地,他又生了什么怪病?”薛神医道:“他是想除去头上这个铁套,可是我一加检视,这铁套竟是生牢在他头上的,却除不下来。”包不同拍手道:“奇哉,奇哉!难道这铁套是他从娘胎中带将出来,从小便生在头上的么?”薛神医道:“那倒不是。这铁套安到他头上之时,乃是热的,烫得他皮开肉绽,待得血凝结疤,那铁套竟是与他脸面后脑相连,再也揭不下来了。若要硬揭,势必将他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样子。”包不同幸灾乐祸,冷冷的道:“他既来求你揭去铁罩,便是将他五官颜面尽皆撕烂,须也怪不得你。”薛神医道:“三净的折骨硬伤,那是容易医治的,想来少林寺重罚他之后,自己也有治伤的法门,不必定须我薛某人出手。可是那铁头人的头套,却不易处治了。我正在沉吟之际,送他二人前来求医的同伴忽然焦躁起来,大声呼叫,命我快快动手。诸位,姓薛的生平有一桩坏脾气,人家若是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薛某宁可死在刀剑之下,也决不以术医人。想当年聚贤庄上英雄大会,那乔峰甘冒生死大险,送了一个小姑娘来求我医治,这人横蛮悍恶无比,但既有求于我,言语中也不敢对我有丝毫失礼……”他说到这里,想起后来著了阿朱的道儿,被她点了穴道,剃了自己的胡须,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也不再说下去了。此刻阿碧中毒昏睡,神智不清,否则听他说到乔峰携同一个少女向薛神医求治,必加追询,也可探听到阿朱的一些下落了。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气?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桩坏脾气,人家若是要给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包某宁可疾病缠身而死,也决不让人治病。”康广陵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是什么好宝贝了?人家要给你治病,还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儿子。”康广陵一怔,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倘若我的父亲生了病不肯看医生,我是要向他苦苦哀求了。他是个很讲道理之人,没想到包不同此言是讨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儿子。”包不问道:“你是不是我儿子,只有你妈妈心里明白,你自己怎么知道?”康广陵一愕,又点头道:“话倒不错。”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六妹的师父是个大傻瓜。”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是言语无礼,你便拒加医治了。”薛神医点头道:“正是。当时我便说道:‘在下技艺有限,对付不了,诸君另请高明。’那铁头人却对我一直甚是谦恭,说道:‘薛先生,你的医道天下无双,江湖上人称‘阎王敌’,活人无算,武林中谁不仰慕?小人对你向来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颇有渊源,盼你慈悲为怀,救一救故人之子。”众人对铁头人游坦之的来历极是关注,这时听薛神医说道,他自称是“故人之子”,都问:“他父亲是谁?”李傀儡忽道:“他是谁的儿子,只有他妈妈心里明白,他自己怎么知道?”学的是包不同的声口,当真是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极,你学我说话,全然一模一样,只怕不是学的,乃是我遗传。”薛神医微微一笑,道:“八弟,这位包先生爱说笑话,不必和他当其。”李傀儡道:“我乃华夏之祖,黄帝是也,举凡中国子民,皆是我的子孙。”他既是爱扮古人,心中臆想自己是什么人物,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讨他的便宜,他也漫不在意。薛神医继续说道:“我听那铁头人自称是我的故人之子,当即问他父亲是谁。那人说道:‘小人遭逢不幸,大贻先人之羞,父亲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确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决计不敢拿先父来骗人。’我听他说得诚恳,决非虚言。只是在下交游颇广,朋友著实不少,听他说来,他父亲已然去世,一时之间,也猜想不出他父亲是谁。我想待他面具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到他父亲是谁。正沉吟间,陪他而来的一人说道:‘师父的法旨,第一要紧是治好这三净和尚之伤,那铁头人的面罩揭是不揭,却不要紧。’我一听之下,心头便即火起,说道:‘尊师是谁?他的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的神态极是横蛮,说道:‘我师父的名头说将出来,只怕吓破了你的胆。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这胖和尚的伤,若是迁延时刻,误了他老人家的事,叫你立时便见阎王。’我初时听他说话,心中极怒,但听到后来,只觉他口音不纯,颇有些西域胡人的声口,细看他的相貌,也是卷发深目,与我中华人民略异,猛地里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从星宿海来?’那人一听,立时脸上变色,道:‘嘿,算你眼光厉害。不错,我是从星宿海来。你既猜到了,快快尽心竭力的医治吧!’我听他果然自认是星宿老怪的弟子,寻思:‘师门深仇,如何不报?’便装作惶恐之态,问道:‘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术通玄,弟子钦仰无已,只是无缘拜见,不知他老仙也到了中原么?’”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说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么自甘堕落,称他做什么‘老仙’!可耻啊可耻!”邓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语试探,岂是真心称他为‘老仙’?”包不同道:“这个我也知道啊!若要试探,不妨称之为‘老鬼’,‘老妖’,‘老贼’,激得他的妖子贼孙暴跳如雷,也是一样的吐露真情。”薛神医道:“包先生的话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伪,口中称他一句‘老仙’,脸上却不自禁的露出了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见之下,便即起疑,伸手向我脉门抓来,喝问:‘你查问我师父行踪,有何用意?’我见事情败露,反手一指,竟是点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从怀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过来,我手中没有兵刃,这妖人武功又著实了得,眼见危急,那铁头人忽地伸手解围,夹手夺了他的匕首,道:‘师父叫咱们来求医,不是叫咱们来杀人。’那妖人怒道:‘十二师弟给他杀死了,你没瞧见么?你……你……你是他故人之子,竟敢袒护外人。’铁头人道:‘你杀这神医,便由得你,可是这胖和尚若不善加救治,性命难保。他不能指引路径,找寻冰蚕,师父唯你是问。’”包不同道:“那铁头人也是星宿老怪的弟子。他们要三净和尚指引路径,去找什么冰蚕?”薛神医道:“我听他是这么说,究竟真相如何,那就不知了。我乘著他们二人争辩,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见不易杀我,又想铁头人之言也是有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这鬼医生,去见师父去。’铁头人道:‘很好。’反手一掌,拍在那人胸前,一掌便将这妖人打死了!”众人都是“啊”的一声,甚是惊奇。包不同却说:“那也没什么奇怪。这铁头人有求于你,便即下手打死他的同门,向你示惠。”薛慕华叹了口气,道:“一时之间,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他亡父的朋友,还是为了要向我挟恩市惠。我正待询问,忽听得远远有一下啸声。那铁头人脸色一变,说道:“我师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将这胖和尚给治好了。师父心中一喜,或许不来计较这杀徒之仇。”说著当即匆匆离去,将那胖和尚留了下来。”玄难道:“三净这逆徒呢?”薛慕华向山洞角一指,道:“他躺在里面休息,再过得半个月,也就好了。”玄难道:“如此说来,薛先生布置这假棺等等,全是为了对付令师叔了。”薛慕华道:“正是,这星宿老贼既到中原,他两名弟子死在我家中,迟早会找上门来。那铁头人就算替我隐瞒,也瞒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装死亡,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我全家老幼则都藏在这地洞之中。也是享有凑巧,再过两天,便是我师兄弟八人每五年一次的聚会之期,大伙儿都聚集到了函谷关附近。刚好诸位来到舍下,在下的一个老仆人虽忠心,却是十分愚鲁,竟误认诸位便是我昕惧怕的对头……”包不同嘿嘿一笑,说道:“啊哈,看来他当玄难大师是星宿老怪,咱们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孙了。我包某的同伴生得古怪,说是星宿派的妖魔,也还有几分想像,可是玄难大师高雅慈祥,道气盎然,将他误认为星宿老怪,那不是太也无礼么?”众人听他如此说,都笑了起来。薛慕华微笑道:“是啊,这件事当真该打。那老仆深恐我全家遭了老怪的毒手,不听我的嘱咐,竟将向诸同门报讯的流星火炮点了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一点之后,光照数里,我同门八人,每人都有不同的流星,旁人见到了流星,便知道谁到了。此事可说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手抗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不幸之极了。”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厉害,也未必强得过少林高僧玄难大师。再加上咱们这许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助战,拼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咯咯相击,身上寒毒发作,再也说不下去。李傀儡高声喝道:“我乃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上塞,壮士发抖兮口难开!”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向他胸口一头撞去。李傀儡“啊哟”一声,向后便倒,那人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伸手将风波恶拉开,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徒孙,快快出来投降,或许还能保得性命,再迟片刻,可别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的义气了。”康广陵道:“亏他还有脸皮说什么同门的义气。”老二范百龄深谋远虑,说道:“张六弟,咱们若是置之不理,丁老怪是否真的能攻得进来?”张阿三不答他的问话,却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应是建于三百年之前,不知是出于哪一派巧匠之手?”薛慕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么一个避难的处所,何人所建,却是不知了。”康广陵道:“好啊,你有这样一个乌龟洞儿,居然从来不露增分口风。”薛慕华脸有惭色,道:“大哥谅鉴。这种窝洞并不是什么光荣物事,却是不值一提……”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立不稳。张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药硬炸,转眼便要攻进来了!”   康广陵骂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祖师爷和师父都檀于土木之学,机关变化,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硬攻,如何还配称是本门的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他是本门的师叔么?”康广陵尚未回答,只听得轰的一声大晌,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不开眼来,山洞中闭不通风,这一震之下,气流激荡,人人耳鼓发痛。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咱们出去。”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范百龄等也知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是大损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战,终究是躲不过了,便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拼。”范百龄又道:“玄难大师与这老怪无怨无仇,犯不著赶这淌混水,少林派诸位大师还是袖手旁观吧。”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勿怪少林派多管闲事。”张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咱们师兄弟十分感激。咱们还是从原路出去,好教那老怪大吃一惊。”众人都点点头称是。张阿三道:“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搜索。”包不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是你留著较好。”张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觑了两位,只是两位身受重伤,若再出手,多有未便。”包不同道:“越是伤得重,打起来越是有劲。”范百龄等都皱了皱眉头,料知此人不可理喻,难以劝阻,当下张阿三扳动机括,快步抢了出去。这一次复出,行动异常迅速,轧轧之声甫作,出口处只露出窄窄一条缝,张阿三便掷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晌,炸得白烟弥漫,他是要护住出口,使星宿老怪不敢接近,否则他若是守在洞口,出来一个捉一个,出来两个捉一双,当真是瓮中捉鳖了。三声炮响过去,石板移开后露出的缝口处已可过人,张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跟著便窜了出去。他双足尚未落地,白烟之中只见一条黑影从身旁抢出,左足只在地下一点,便扑向了外面的人丛之中,叫道:“哪一个是星宿老怪,姓风的要会你一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他看见面前站著一个身穿葛衣的汉子,喝道:“你虽不是星宿老怪,先吃我一举!”砰的一拳,出手快极,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猝不及防,被他重重的打了一拳。总算那人功力极是不弱,身子晃了一晃,随即还拳,啪的一声,一掌打在风波恶肩头。两人拳来掌往,噼噼啪啪之声连响了一阵,每一拳每一掌几乎都打在对方身上,只是拳掌之力均不如何沉重,是以并不致命。但听得飕飕之声不绝,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树丛中白烟飞舞飘扬,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两排高矮不等的汉子。康广陵道:“丁老贼,你居然还没死,可还记得我么?”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方的诸人。他不答康广陵的问话,却道:“慕华贤侄,你将那位胖胖的少林僧医好了么?我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须投入我星宿门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要薛慕华治好了三净,带他到昆仑山之巅去找那冰蚕。薛慕华听他口气,竟是将身前诸人全不放在眼里,各人的生死存亡全由他随心所欲的处置。薛慕华深知这师叔的厉害,心下实是十分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话,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原是易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言语,是也不是?”   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广陵、范百龄以及李傀儡等众人都大声喝彩。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知我,说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再算是他门下的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暗中仍是保留著这师徒的名份么?”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如父。咱们师父虽是将咱们八人逐出了门墙,这些年来,始终没能见到他老人家,便是上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咱们敬爱师父之心,决不减了半分。姓丁的,老实跟你说,咱们八人所以变成孤魂野鬼,无师门可依,全是受你这老贼所赐。”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手,将你们一个个杀了。他将你们逐出门墙,乃是意在保全你们这几条小命。嘿嘿,很好,很好。你们自己亲口说吧,到底苏星河今日还算不算是你们的师父?”康广陵等一闻此言,均知若是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时便下杀手,但一来这师徒的名份决不能临危而弃,二来这是星宿老怪狠毒狠辣,今日既已如此得罪了他,原也不盼望他再能手下留情。八同门中除了那美妇人身受重伤,留在地洞中不出,其余七人齐声说道:“咱们虽被师父逐出门墙,但师徒之份,自是丝毫不变。”李傀儡更大声说道:“我乃天仙童姥是也,你这不长进的小畜生,我一拐杖打断你的狗腿!”他说话时学著一个老妇人的口音,嗓音苍老,却是十分响亮。康广陵等听到“天仙童姥”四个字,身子都是一震。丁春秋一直潇洒安详,但听到了那人的名字,脸色也是不禁一变,目光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来,左手袍袖一拂,突然间射出一点磷火,当真比流星还快,射向李傀儡身上。李傀儡待要闪避,却哪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打滚,可是越滚磷火越旺。范百龄双手从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洒去。便在此时,丁春秋袍袖接连飞出五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身上射去,便只饶过了薛慕华,没向他下手。康广陵双掌齐推,将那火星劈了开去。玄难双掌摇了几摇,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张阿三、范百龄二人却己身上著火。这星宿老怪所发的磷火,比之他大弟子摘星子所发,更是厉害得多了。霎时之间,后园中便充满了焦臭,张阿三等三人被烧得哇哇乱叫。丁春秋的众弟子厉声大起:“师父略施小技,便烧得你们如烤猪一般,还不快快跪下投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狗们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师父你老人家神通广大,当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东南西北的英雄好汉,无不望风披靡!”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啊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贼,你的脸皮真老!”邓百川和公冶干早巳蓄劲于掌,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己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公冶干各出一掌,两股掌力并在一趄起撞开了这两点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中了巨锤之一击,两声闷哼,腾腾腾向后退出三步。原来丁春秋乃是以极强的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内力与之相当,以掌力将火星撞开后不受损伤,邓百川、公冶干内力远不及星宿老怪之浑厚,对方内力乘势压来,两人均感抵受不住。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呼的拍出一掌,这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过,嗤的一声响处,掌力将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但正在烧炙他的磷火,也被这掌风扑熄。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师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之一!”      第八十三章  神医屈服   玄难以掌力扑熄了李傀儡身上的磷火,跟著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张阿三二人身上的磷火。其时邓百川、公冶干、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著星宿派众弟子攻去。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是功力非凡,老夫今日来领教领教。”说著迈步而上,一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玄难虽然从未与星宿派之人交过手,但深知丁老怪“化功大法”的厉害。久闻这种邪门法术能将对方的内功化解于无形,他心下不敢稍有怠忽,提一口气,猛地里双掌飞舞,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了一十八掌,这一十八掌连续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伦,掌力一晃而过,让丁春秋便是要使邪法化解他的功力,也是无从措手。果然这少林派的“快掌”威力极强,只击得丁春秋连连倒退,玄难快速之极的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连退一十八步以避。玄难一十八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是迅捷无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但见腿影飘飘,直是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丁春秋展动身形,急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啪啪两声,丁春秋肩头已被玄难两拳打中。原来在这“连环三十六腿”中,踢到最后两腿时,玄难同时使拳挥出。丁春秋避过了他的脚踢,却避不开他的拳打。这啪啪两拳打中,丁春秋叫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晃。玄难只觉胸中空荡荡地一虚,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呼了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拳又向丁春秋打去,丁春秋转过身子,挺背迎了他一拳,跟著五指如钩,抓住了他的拳头。到此地步,已是高手比拼真力的境界,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拼真力!”但若拳上不使真力,对方的真力送了过来,立时便是脏腑碎裂之祸。明知已著了他的道儿,却是不得不使出真力。这一运劲,但觉体内真气源源不绝的向外飞散,再也凝聚不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丁春秋哈哈一笑,耸一耸肩,啪的一声,玄难扑在地下,全身虚脱,站也站不起来了。丁春秋打倒了玄难,四下环顾,只见公冶乾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下发抖,却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其余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四人受伤倒地。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将包不同踢倒。邓百川一掌和丁春秋相对,便似身有大病,脚下虚晃晃地难以站直,待要吸气凝神,丁春秋又是一掌拍到。邓百川无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凉,登时全身精神涣散,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地全是白雾。一名星宿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噗地倒了。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的部属、玄难所率领的少林诸僧、康广陵等函谷八友,被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极为平庸,但这些日来经丁春秋指点后,运掌使拳,大有进境,虽然变化未能精妙,但以之发挥他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却已是绰绰有余,公冶干等和之举掌相对,明明掌法和掌力都是远胜于他,但对掌之后,反均受伤倒地。诸人之中,仅余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是含笑相避,并不还击。丁春秋突道:“薛贤侄,诸同门中,毕竟是你武功最高,要不要来跟你师叔比拼一下?”薛慕华见同门师兄弟一一倒在地下,自己所以迄自安然无恙,当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故意不来加害之故,其目的只是要自己治好那个胖和尚。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薛慕华欲待倔强不从,但想他若要取自己性命,那是易如反掌之事,当即走到他的身前三步之处立定。丁春秋伸出左掌,搁在他的肩头,微笑道:“薛贤侄,你习练武功,已有几年了?”薛慕华道:“三十五年。”丁春秋叹口气,道:“这三十五载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著实学得不少。是也不是?”薛慕华道:“这些微末功夫,在你眼中看来,那是全然的不值得一晒。”丁春秋摇头道:“非也!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若固,枝叶自茂,但招数亦非无用。我这个弟子,”说著向游坦之一指,继续道:“内力颇佳,若是再加上薛贤侄你所知的招数,那是如虎添翼,纵横中原了。薛贤侄的内力是差一些,却未始不能以招数补足。只不过倘使内力毁败,半分也不存,那么便是个废人了,那时别说武功全失,脑子也是大受损害,便欲治病医人,也是枉想。”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他每一句话都是在威胁自己,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微微发热,显然他只须心念略动之间,化功大法使将出来,自己三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即化为乌有。丁春秋问道:“我的话你相不相信?”包不同躺在地下,大声骂道:“你说话如同放屁,谁来信你?”丁春秋双目炯炯的凝望著薛慕华,静候他答覆。薛慕华咬牙道:“你既能狠心杀了自己师父,打伤自己师兄,那么再杀我们师侄八人,何足道哉?三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包不同喝彩道:“他*的,这几句话说得有骨气。”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且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你医不医那个胖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医,我便杀了你大师兄康广陵。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兄范百龄。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傀儡。到第八句问你,你仍是回答不医,那你猜我便如何?”薛慕华听他说出如此惨酷的法子来,脸色灰白,说道:“那时你再杀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这八句问话你如果回答:‘不医’,我要去杀一个自称为叫‘聪辩先生’的苏星河。”薛慕华大叫道:“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一根毫毛!”丁春秋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了。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可是你激恼了我,徒儿的帐都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我?”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他暗知这个师叔什么恶毒的事都做得出,如果自己坚持不医三净,七位师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连师父聪辩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中。但他逼迫自己医治三净,其用意定然十分阴毒,自己一出手,便是助纣为虐,济以奸恶了。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是我医好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父、师兄弟为难。”丁春秋大喜道:“行,行,行!我答应饶他们的狗命便是。”邓百川说道:“谁要你饶命?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谅你将来也没好收场。”他本来吐言声若洪钟,但此时真气耗散,所说言语虽是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包不同道:“你奶奶!薛慕华,别上他的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过,他的话作不得数。”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个胖和尚?’”说著右足虚伸,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他右足踢出,立时便杀了康广陵。众人心中怦怦乱跳之间,只听得一个人大声叫道:“不医!”   喝出“不医”这两字的,却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么容易。”他转头向著薛慕华,问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了你大师哥?”薛慕华叹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医治这个胖和尚便是。”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这丁老贼是我师门大仇人,你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薛慕华道:“他杀了咱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难道没听见他说,这老贼还要去和师父为难?”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众人都是无话可说。包不问道:“胆……”他本想说“胆小鬼”,但只个一“胆”字出口,邓石川便伸手过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生平对这他大哥,倒是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人的言语。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替你医治那胖和尚,你对我的众位朋友可得客客气气。”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当下薛慕华回到地洞之中,命家人将受伤的诸人扶了出来。那三净缩成一团,便如一个大肉球,一见到玄难,只吓得魂不附体。薛慕华也不多说,给各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绪。受伤的诸人分躺在床上或是门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来供众人食用。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道:“算你还识时务,没在这面中下毒。”薛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未见得有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是不敢班门并斧。”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来。”薛慕华道:“要十辆驴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么?薛神医在这里人缘想必不差,要雇十辆驴车,不会是什么难事。”薛慕华无奈,只得吩咐家人出去雇车。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了!”薛慕华大吃一惊,道:“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起处,啪啪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然尸横就地。薛慕华怒道:“丁老贼,这些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要论什么是非,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人,个个给我走进大车里去。喂,一个也别留下!薛贤侄,你有什么医书药材,随身带上一些,我可要烧你的屋了。”薛慕华又是大吃一惊,但想此人无恶不作,多说也是白饶。各种医书他早已读得烂熟,不用再带,但许多精心炮制的丸散音丹,却是难得之物,当下口中咒骂不休,捡拾弃物。他收拾未毕,星宿派的诸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来。玄难、康广陵、邓百川等一干身负上乘武功之人,不是为丁春秋以化功大法化成了废人,便是中了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少林派慧字六僧中的慧镜、慧树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回寺去报讯,岂知丁春秋布置甚是严密,两个人虽分从东西方逃出,都给抓了回来。少林寺玄难等七僧、慕容公子庄上邓百川等五人、函谷八友康广陵等八人,二十个人中除了薛慕华一人周身无伤之外,其余十九人个个身受重伤,难以自主。其中以阿碧中毒最深,丁春秋却一时不想她便死,给她服了一点解药,令她身上的毒性略减,不死不活。这二十个人再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入十辆车之中。星宿派的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余的便骑马在旁押送。玄难等心中都是存著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咱们到何处去?”人人明知若是出口询问,徒受星宿派之辱,决计得不到回答,心想:“暂且忍耐,到时自知。”一上车后,星宿派诸弟子便将帷幕拉上,用绳缚紧,令车中各人看不到外面情形。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世武林大豪,这时却武功全失,成为随人摆布的囚徒。初时各人还想从车行方向、太阳光线中分辨方位,推测一行人的去向,但一到天黑,丁春秋便指挥车队大兜圈子,忽南忽北、忽东忽西,车中诸人再也无法知道身在何处。一到市集之上,星宿派便购买骡马,掉换拉车拉得疲累了的牲口。众人只是约摸感到,一行人是在向东南方行。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走上了山道,车行崎岖,震得车中各人骨骼酸痛。玄难等人不过失了内力,倒也罢了,最苦的是包不同、风波恶等一干人身中冰蚕寒毒,这一震荡,更是难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到了一处所在,大车再也无法上去。星宿派众弟子将玄难等叫出车来。只见当地竹荫森森,景色甚是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著一个凉亭,构筑精巧,实是出于名匠之手。张阿三一见到这凉亭的建构,大为赞佩,左右端相,心下惊疑不定。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只见山道上四个人快步奔将下来。来到近处,众人认得当先的二人便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先行上去探山或是传讯的。后面跟著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礼,呈上一封书信。丁春秋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那青年汉子面色略变,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窜上了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著在半空中“啪”的一响,炸得粉碎,但这个炮仗飞到半空之际,却是啪啪啪连响三下,一声比一声更响。张阿三听了这炮仗的特异响声,更无怀疑,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的制作。”炮仗声响过不久,山道上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入,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其实并非兵刃,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吧。”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但见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陡削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越,竟如足不点地一股,顷刻间便没入了前面竹林之中。玄难、邓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数日来一直愤懑于心,均觉误为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的轻功如此了得,那是取巧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默然叹服,寻思:“他便不使那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的对手。”风波恶心直口快,赞道:“这老妖的轻功夫倒甚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在旁押运的星宿众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与比肩,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么达摩老祖等等,都是大为不及。谄谀之烈,众人都是闻所未闻。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任何门派所不及,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齐问:“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项?”包不同道:“岂止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若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之中,难以容身。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无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他说了这番话,只道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齐向他拳足交加,岂知竟是大谬不然。   只见星宿派群弟子听了包不同的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说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知之甚深。不过这马屁、法螺、厚颜三种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对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要修习厚颜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包不同本来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不由得心下大奇,笑道:“贵派神功深奥无比,小子心存仰慕,这要请大仙再加开导。”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最重要的秘诀,便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包不同抢著道:“当然也是香的。”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若是投入本门,该有相当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的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上也差不多了。”包不同连连点头,道:“闻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么?”那入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是谈何容易,这许多许多艰难困苦的考试,谅你也无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我给你在师父面前说几句好话,倒也不妨。”要知星宿派广收徒众,那一个弟子若能招揽到根骨佳良之士投入本派,也算是一件功劳。邓百川、公冶干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一阵,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坐著对弈,另外有二人旁观。一行人渐行渐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向他一望,只见他脸色雪白,神情极是惶怖。包不问一时不明原由,见观弈的二人一个便是丁春秋,一个却是极美貌少女。对弈的二人坐在右首的是个矮小瘦削的干瘪老头儿,坐在左首的则是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公子。包不同认得这青年公子和那女子,脱口叫道:“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是与这姓段的同来的么?”原来那美貌少女便是王玉燕,那青年公子,自是段誉了。包不同在姑苏阿朱的“听香精舍”之中,曾与段誉见过一面,不但见过一面,还曾伸手钩他手臂,险些儿将他臂骨折断。王玉燕是慕容公子的表妹,竟然又和段誉混在一起,包不同心中可是大大的不满。王玉燕“嗯”了一声,却不回头,全神贯注的凝视棋局。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秋挨在那小老头儿身边,也是目不傍睨的瞧著棋局。段誉手中拈著一枚黑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老先生,客人来了,你也不见客,却下什么劳什子的棋?”只见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起来,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但四个字一说出口,立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名满天下的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父。但他既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是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脚色,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只听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此时相见,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跟著又道:“少林派玄难大师到。”要知玄难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的师弟,在武林中地位极高,苏星河不加迎接,已算失礼,待他到得身前,仍是高踞弈棋,那是大大的不敬了。苏星河身子微微一震,站起身来向著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驾到,老朽有失迎迓,罪甚罪甚!”他说了这两句话,眼光没和玄难相接,便又转头去瞧棋局。众人听见这位“聋哑老人”不但耳朵能够听话,而且居然开口说话,都是吃了一惊。玄难说道:“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了。”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该如此下!”说著将黑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略不思索,下了一个白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著便下黑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白子。两人下了十余子,段誉咽了口气,道:“老先生的棋理深奥之极,晚生破解不来。”跟著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深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黑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白子。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著那棋局,知道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父”布了个“玲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所谓“玲珑”,便即是围棋的难题,或生死、或劫,往往极难推算。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想看个明白。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范百龄,这个‘玲珑’,牵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若是破解得开,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神瞧去。寻常“玲珑”,小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黑白之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原是此道高手,可是一看之下,登时便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黑棋的死活,巳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时,发觉原先以为这块黑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白棋,牵涉又是极多,再算得几下时,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苏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说道:“这盘棋原是极难,今日恰好是十年一次的开关之日,偏生给你赶上了,我知道你天资有限,过去二十年中从没让你来参预推详,今日数有前定,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我是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但愿你成功。”箔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人、杀伤人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康广陵等面面相觑,均想:“当年这老怪逼迫师父装聋作哑,才答应不害他性命。今日师父突然开口说话,那是决意与这老怪一拼了。”各人心中又是焦虑,又是兴奋。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五六百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经,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可见他功力实是十分了得,自巳武功未失之时,要提起这块巨石,当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与他这般轻描淡写,行若无事。当下合什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玲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穷三年心血,才布成这个棋局,盼望当世有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他说到这里,眼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学,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凡人的一旦豁然贯通。这棋道这是一样,才气横溢之八九岁小儿对弈,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去世之时,留下了这个心愿。若是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在天之灵,定然眉开眼笑,老怀弥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于琴棋书画这些悟道,个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智,都浸注于这些玩意儿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只听苏星河说道:“我这位师弟,”说著向丁春秋一指,又道:“当年背叛师门,害死先师,将我打得无法还手。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茍活至今。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著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段公子所下的十余子,原已极尽精妙,在下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著,最后数手终于还是输了。”   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口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啪的一声,半空中飞下黑黑的一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一看,见这粒东西乃是松树的树皮,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玲珑”之局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中露出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苏星河心中又惊又喜,寻思:“有人伏在该处,我居然不知,这人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虽然该处相距甚远,我又专心与段公子对弈,未曾留神,但此人在五丈外以树皮落子,直至发出树皮后我方始察觉,当真是了不起的高手。如果师父的棋局他能破解,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先前段誉落子,第一子亦是下在“去”位的八九路,苏星河正要以白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白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众人都是“咦”的一声,转过头去,仍是一个人影也无。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若是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藏在何处。苏星河更是奇怪,见这粒白物是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松树中挖出来的。那白物刚下,左首松树上又射下一粒黑物,落在“去”位的五六路上。众人的眼光都瞧向右方,要瞧白子从何处发出。      第八十四集  棋局奥秘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白色物事盘旋而上天空,跟著直线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的四五路上,只因这白子成螺旋形上升,到底发自何处,谁都难以确定,但这白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天空之后,落下来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在是惊人之至了。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彩。众人彩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之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暗器神技,果真天下独步,佩服佩服。”王玉燕听到“慕容公子”四字,叫道:“表哥,你在这里吗?”突然之间,棋局旁多了一人,这人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竟没看到他如何从松树间跃下,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只见他双手合什,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礼,伸手从盒子中拈起一粒黑子,便下在棋局之上。   王玉燕脸上微微一红,终于下了决心,移动脚步,奔向右首的松树与大石后找寻慕容公子,口中叫道:“表哥,表哥,你在哪里?”段誉心中怅然若丧,说不出的难过。猛听得王玉燕一声欢呼,叫道:“你怎么不答我?”跟著从一株松树之后,转了两个人出来。一个一身淡黄衣衫,正是王玉燕。她和一个青年公子携手,缓步而行。那青年公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也是穿的黄衫,只是颜色较深,腰悬长剑,走路微尘不起,潇洒闲雅,脸色微见苍白,那神情举止,又是英俊,又是华贵。段誉今日一见慕容复的容颜,心中更是冷了半截:“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是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玉燕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王玉燕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段誉又想:“她心中根本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人在,只有见了她表哥,她才真正的高兴。”那慕容复和众人点了头,便拈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鸠摩智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著下了一枚白子。这时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诸人见慕容复到来,早已纷纷聚在他的身边。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著著法,却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他全神贯注的思考,对邓百川诸人的礼敬只是微一点头相答。过了良久,慕容复才又下一子。鸠摩智运思极快,跟著便下。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时,鸠摩智哈哈大笑,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自己还不是没能解开?”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是世上无人能解,乃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复心头一震,觉得他说话语带双关,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头反来复去只是想著他那两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圈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自己大燕国的兵马被敌人因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他尽心竭力,却不能将兵马带将出去,心中越来越是焦急:“我大燕天命已尽,终究是难以复国,数世来的图谋,最后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间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玉燕和段誉、邓百川、公冶干等都是目不转睛的凝视著他。慕容复居然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著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擒上欲待解救,但功力已失,终是慢了一步。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一晃,当的一声,掉在地下。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了过来。王玉燕拉著他手,连连摇晃,哭道:“表哥,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玉燕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的长剑,否则……否则……”公冶乾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可再劳心思。”慕容复转头向著段誉,道:“阁下适才这一招,当真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使在下得以大开眼界。”段誉道:“你刚才没瞧见?”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这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你千万要小心了!”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春秋哥哥啊,我找得你好苦,你终于也来中原了,一定是为了我而来,我好欢喜!”这声音幽幽忽忽的飘来,却是十分清晰。段誉道:“啊,是无恶不作叶二娘!”丁春秋听了这声音,老脸显得颇为尴尬,双眼中迅速异常的闪过了一团杀气。只听叶二娘又叫道:“春秋好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难道你就这么撇下我,不来睬我么?”她叫喊的声音虽是柔软动听,终究是语气太过肉麻,令人听著说不出的难受。包不同叫道:“好妹妹,我在这里啊,我丁春秋想得你好苦!”只听得另一个声音说:“丁春秋在那边,我可不去!”段誉心道:“啊,是我徒儿南海鳄神岳老三来了!”但听叶二娘道:“怕什么?难道他还能吃了你?”南海鳄神道:“我每见他一次,总得生气生上大半年,何必见他?”叶二娘道:“这次老大在这里,你不用怕我的春秋哥哥。”南海鳄神道:“老大,你保不保驾?”段誉心道:“原来延庆太子也到了。我徒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丁春秋却怕得如此厉害,当真没出息!” 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丁春秋又不是三头六臂之人,我段延庆正要去会会他。”说话之间,山下走了四个人上来,当先一人是“无恶不作”叶二娘。第二个双杖点地,一身青袍,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南海鳄神远远的跟在后面,走得极是勉强。段誉料想第四个定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哪知却是一个光头和尚。待得四人走到近处,见那个人中等身材,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双目炯炯有神,只是面颊红肿,僧袍撕得稀烂,额头上满是乌青,走路得一跛一拐,显是给人打伤了,而且伤势著实不轻。叶二娘越走越快,叫道:“好哥哥,你丰采依然,这一次,我可不放你走了。”说著向丁春秋奔近。众人瞧了她这等妖媚的情状,只道她一定是投身入怀,上前搂住丁春秋的脖子。哪知叶二娘奔到丁春秋身前一丈之处,便即站定,笑道:“冤家,我要来和你亲热亲热,你恼不恼我?”丁春秋仍是一脸的道貌岸然,作全身仙风道骨、神圣不可侵犯之状,咳嗽了一声,道:“今日聪辩先生邀请当世高人,前来解棋。段先生,叶姑娘,岳兄数位惠然命驾,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一位是谁?”他眼望那个少年僧人,不识此人。却见那僧人叫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也在这里。”说著走到玄难身前,拜倒在地。   玄难向那僧人瞧去,认得是本寺的第三代弟子,只是少林寺中第三代弟子一百余人,玄难德高望重,极少与之谈话,除了十余名年纪较大,或是武功出类拔萃者之外,玄难多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这个青年僧人貌却不出众,技不惊人,玄难只记得他是本寺弟子,却不知他的法名,说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僧人道:“弟子虚竹,奉师父之命,送一通书信到五台山清凉寺去,归途上回到这三位施主。这位施主……”他指是叶二娘道:“抓住一个小儿,要挖他的心肝来吃……”   玄难“哼”了一声,双眉竖起,神色极是威严,向叶二娘望去。叶二娘笑道:“世上之人,都称小儿为‘心肝宝贝’,可见小儿心肝味道之美,天下皆知。你少林寺的和尚,一定是吃过不少的了。”玄难道:“罪过,罪过!”心下却是怒极,若不是功力消失,当时便要一掌向这妖妇拍去。叶二娘笑道:“你这个弟子年纪轻轻,却是爱装假道学、假正经,居然来劝我放了那个小儿。小妹问他凭什么多管闲事,他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我三弟恼起上来,抡了他几个耳括子,他胆子倒也不小,竟敢还手。三弟本来当场便要挖了他的心肝,但是老大看出他是少林弟子,说道不可伤他性命,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带在他身边。”虚竹道:“弟子资质愚鲁,学艺不精,损了少林寺的威名,当领重责。师伯祖,这位女施主竟然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娃儿开膛破肚,挖了心肝来吃。请师伯祖出手,除此世上一害。”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见到玄难的形貌,又听虚竹口口声声称他为“师伯祖”,知他是少林派的高手,三个人心下都暗自戒备,却不知玄难此时功力已失,武功不逾常人。叶二娘笑道:“春秋哥哥,你瞧这小和尚可有多忘恩负义,咱们饶了他的性命,他却来挑拨是非。”突然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跟著又是啪的一声,众人眼前人影一晃,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王玉燕羞得满脸通红,叫道:“表哥,你……”但见叶二娘胸前衣衫撕破,露出雪白的胸脯,原来慕容复听虚竹说这女子挖食小儿心肝,玄难却迟迟的不肯动手,忍不住心头火起,当即施展“虎爪功”,右手五指成爪,插向叶二娘胸口,这一下去势快极,本是慕容氏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叶二娘闪避不能,招架不及,立时便要给他血淋淋地将心肝挖了出来。岂知丁春秋动作也是神速无比,左掌拍出,击向慕容复的手腕。慕容复这一抓若是抓实,固然能杀了叶二娘,但自己的一条手臂,却也就此废了,当即变抓为掌,与丁春秋对了一掌。两人身子一震,同时退后一步,他变掌之时,五指一带,抓无意中将叶二娘胸口的衣服扯下了一大片。丁春秋在仓卒之际,不及行使化功大法,和慕容复这下对掌,乃是以硬碰硬,两人都感对方功力了得,心头微微一震:“果然是名不虚传!”慕容复一击不中,无意中却扯破了叶二娘的衣衫,不禁心下大是惭愧,说道:“得罪了!”众人只道叶二娘衣衫被扯,定感羞惭,立时便要遮掩,哪知她若无其事,反而洋洋自得,媚笑道:“青年人都是急色儿,大庭广众之间,也敢对老娘横加非礼。春秋哥哥,你也不用喝醋,我这颗心只是向著你,这种小白脸靠不住得紧,莫瞧他相貌英俊,我才不跟他相好呢。”王玉燕气得粉脸通红,道:“你……你也不怕羞,妇道人家,说这种话!”叶二娘双肩向后一撑,将破洞扯大,胸口的肌肤露得更加多了,笑道:“小姑娘,你不解风情,这种风流公子不会喜欢你的,要不然,他怎会当著你的面,伸手来摸我胸脯?”玉燕怒道:“不是!他不是!你胡道八道!”   叶二娘在一边卖弄风情,王玉燕胀得满脸通红,段誉想要出言安慰她几句,偏不知说什么好。慕容复却只是冷眼横了叶二娘一眼,便不再理她,全神贯注的瞧著段延庆。玄难、鸠摩智、丁春秋、苏星河、康广陵等也都瞧著他的动静。只见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竹杖伸到棋盒中一点,他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黑子,放到棋局之上。玄难说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段誉见过延庆太子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这个“玲珑”给他破解了开来,也未可知。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著都是早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著白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著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手白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著只怕不行!”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哪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众人见南海鳄神居然应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心下都感奇怪。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各人都感腹中饥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喉头的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段延庆的左手竹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的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的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他的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渐入了魔道。原来这棋局变幻百端,随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咎误,易恐者由愤失手。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的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起来。丁春秋笑眯眯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这一生啊,可说是毁了,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他乱话之中,充满了怜惜之情。但玄难等高手却都知道这是星宿老怪大大不怀好意,那是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的对头。果然段延庆呆呆的不动,凄然说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见段氏的先人,你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唉,唉!不如自尽了吧,不如自尽了吧!”他说话声音柔和动听,一般功力轻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庆跟著自言自语:“哎,不如自尽了吧!”提起竹仗,慢慢向自己胸口点去。但他究竟修为甚深,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竹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点了下去。玄难心道:“啊哟,不好!”有心出言将他惊醒,但这一声所谓“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他相当,方起振聋发瞆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受其害。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颇有救援之心,只是功力已失,无能为力;苏星河恪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道段延庆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过;鸠摩智幸灾乐祸,只是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不懂得其中关键所在;王玉燕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功力却是平平,这种旁门左道的邪派功夫,她也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叶二娘一心要讨好丁春秋,自然不愿也不敢坏了他的图谋;邓百川、康广陵等不但功力全失,而且也不想救援。这中间只有南海鳄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他自己的死穴,当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著便将这青年僧人向段延庆掷了过去。虚竹身形甚高,挟了一股劲风,向段延庆扑来。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吧!别来搅局!”别看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是雄浑,但被丁春秋软软的一掌,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鳄神。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蕴蓄著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哪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南海鳄神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个跟斗,双手兀自抓著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是惊弓之鸟,心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将虚竹往前一推,以便挡架。   但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虚竹脱却南海鳄神的掌握,眼望玄难,要瞧师伯祖如何处置,只见玄难脸现忧色,显然是无可奈何。在少林派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心目之中,玄字辈的诸高僧个个有似菩萨一般,任何难题都是迎刃而解,但此刻玄难竟然束手无策,倒令虚竹大感惶惑。他武功平庸,天资却是聪明之极,虽然料不到玄难功力消失,但看得出他极想救了段延庆一命,一动念间,说道:“师伯祖,心病还须心药医,段前辈因棋入魔,还当从棋局消解。”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延庆太子,我劝你还是自尽了吧,还是自尽了吧!”段延庆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吧!”说话之间,杖头离著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虚竹一路上很受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的欺压,苦头著实吃了不少,但他胸襟甚广,不记旧怨,出家人慈悲为怀,师伯祖固想救人,他自己也极不欲段延庆死于非命。不过他虽想到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只是棋艺浅薄,要说解开这局复杂无此的棋中难题,当真是想也不要想了。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他突然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绰绰有余,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便道:“我来解这棋局。”走到苏星河身边,从棋盒中取过一枚黑子,闭了眼睛,随手放在棋局之上,跟著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眼睛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自已杀死一块黑棋,哪有这种下棋的法子?”虚竹睁眼一看,不禁满脸通红,原来自己闭著眼睛瞎放一子,这一子竟是放在一块已被白棋围得密不通风的黑棋之中。这大块黑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白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白棋一时无暇去吃,总是还有一线生面,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黑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种自杀的行径。这块黑棋一死,黑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么?”苏星河道:“先师曾有遗命,此局公诸天下,不论何人,均可入局。虚竹小师父这一著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著。”一面说,一面将虚竹自己挤死了自己的一大块黑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口光中满含怨毒之意。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时便要向虚竹下手。他也不说什么话,只是在一旁照顾,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这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苦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容小和尚为我而死。”只听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自己杀了自己一块棋子,白棋又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虚竹陪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救在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了,请老前辈原谅。”苏星河脸色一沉,道:“先师布下此局,请天下高手破解,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搅局,亵渎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是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与之周旋到底。”他名字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是不聋不哑,此刻早巳张耳应声,开口说话,但竟然还是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声色俱厉,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虚竹合什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看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竟尔现出一个深达数尺的大坑。这一掌之力,实是猛恶无比,若是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巳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噍去,盼望师伯祖出头,代他脱此困境。可是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玄难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黑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黑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是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成千成万种变化,均己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睛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黑子一大块的下法,原与基本棋理相违,可以说只要稍懂弈理之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去下这一著的,正如任何学武之人,决不会去学提剑自刎,横刀自杀的招数。岂知他误打误撞的杀了一块黑棋后,局面登呈开朗,白棋虽然大占优势,黑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著白棋。   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无指示,并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余,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对是错,拿起黑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白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黑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棋一下,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齐声“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显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著大是奇妙,又见苏星河的脸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的掀动。   虚竹见苏星河有惊喜之色,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著下错了么?但随即轻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著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从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白子后,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了一著黑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虽是靠在他的身旁,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这些话说得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的口唇,还是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八路,食白棋三子!”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他的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这棋,其余的都已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尽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著,全身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是谁也没瞧出其中的机关。可是数著一下之后,局面竟是起了大大的变化,原来这个“玲珑”的秘奥,便是要黑棋自己先行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只是“挤死自己”的著法,乃是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加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人家所想的,总是加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限睛瞎下,误打误撞的下出这著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二十年,这个“玲珑”也是没人能够解得开。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年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适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黑棋便再下,大地一宽,不再有自己的黑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纠缠不清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著纷呈,接连吃了两块白子,忍不住喝彩。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对眼睛又只放在王玉燕身上,可是他越看越是神伤,王玉燕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是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熬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可是要他自行离开玉燕,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娘,你已找到了表哥,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吧!’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著,瞧她这还有什么话吩咐。”其实,段誉心中这么设想,只是替自己找个停留的借口而已,他明知王玉燕见到表哥之后,再也不会回头来多瞧他一眼了。突然之间,王玉燕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的心怦怦而跳:“她回过头来了!”却听得玉燕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黑棋已占上风,正在著著进迫,心中正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著怪棋,无论如何想他不出。”玉燕低声叫唤,他竟没有听见。玉燕又是轻轻一声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      第八十五章  大功告成   王玉燕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是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著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自从她与慕容复相会之后,一直欢喜无限,怎么忽然又不高兴起来?段誉正寻思间,只见王玉燕的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玉燕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著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情味:“她不是不瞧我,那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见了我,然而却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但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将我段誉有半分放在心上。哎,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一步步的下著黑子,棋局已推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眼见白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黑棋吃去一大块,但如放开一条生路,那么黑棋就此冲出重围,真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著白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是所知甚少,但这一著一下,也知是解破了这个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吧!”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的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宜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只见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比局,三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玲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奖饰有加,实是愧不敢当。”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是没有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有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一掌向门板上劈了过去。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实在是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他手掌已然隐隐生疼。南海鳄神嘿嘿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岂足言本门所学。”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著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著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跟斗向里直翻了进去,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偷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以“控鹤功”要将他拉将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两下,将他打了进去。只是这两掌使力过猛,虚竹抵受不住,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险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觉然是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虚竹刚转过身子,只听得隔著板壁有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倏地回来,道:“但凭前辈指点途径。”那声音道:“这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三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那么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枞即逝,找寻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吧!”虚竹听那声音说得甚是和蔼慈祥,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一见此人凌空而坐,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噢,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相貌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一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著,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色作漆黑,那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那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向上翻起,两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途中给南海鳄神一番殴打,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因此那人说他是个“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当然他自给南海鳄神擒住之后,叶二娘一直也叫他“丑八怪”或是“猪头和尚”,但虚竹给他二人打得鼻青目肿,浑身疼痛,再难听的话也给他们骂了,说他相貌丑陋,自是不以为意。此刻听那人说他丑陋,心中一动:“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这人须长三尺,却是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是神采飞扬,风度闲雅。刹时之间,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之美,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了。”这时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尽去,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却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是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吧!”虚竹本非心高气傲之人,这老人怪他相貌丑陋,他也不以为忤,但他性格坚毅,诸事不畏艰难,听他不住说这个“难”字,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气,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礼物什么,可不敢受赐。”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很好。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   虚竹微微一笑,道:“相貌美丑,乃是父母天生,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著向后退了两步,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只见他衣抽轻轻飘起,搭在虚竹的右肩之上。这衣袖乃柔软之物,但一碰到他肩头,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的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令得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聚在这里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有来么?”虚竹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没见到别的僧侣。”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三十年,即使再等三十年,也未必能等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也只好将就将就了。”他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苏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著,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的大师,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虚竹生性谦和,在少林寺中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师伯祖,便是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因此是自幼服从惯了的。他听得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更不多加思量,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咯咯咯咯,磕了四个头,便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细细打量他的身形。虚竹突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脉,不由自主,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验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是**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化功大法’,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周身没半点力气,脑海中昏昏沉沉,犹如天旋地转一股,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他从小在少林寺中长大,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哪懂得江湖上的风波、人世间的险恶?他曾听师父说起过星宿派“化功大法”的厉害,只须双体相触,便能将数十载积储的内功毁于顷刻。他又想到:“这人显然是星宿派的前辈耆宿,我怎么如此不小心?为什么不及时逃走,以致遭了他的毒手?”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照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的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种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说著双手一挥,两只衣袖都飞了出来,搭在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头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在地,口中仍是不住说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跟斗,头上所戴的方巾已飞到了屋角之中,他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刚好叠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了下来。但说也奇怪,这人的头项和虚竹的脑门一碰到之后,便如用钉子钉住了一般,不论虚竹如何摇晃脑袋,始终是摇之不脱。虚竹的脑袋摇向东,那人的身体便飘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也就跟著飘向西。两人连体而生,宛如大风中的一株芦苇,摇头不已。虚竹更是惊讶,伸出双手,左手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这厮的化功大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正惶恐间,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他暗叫:“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一个脑袋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虚竹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他虽是昏了过去,脑中各种幻境层出不穷,一时如腾云驾雾,在天上遨游,一时又如潜入碧海深处,与鲸鲩嬉戏。一时如在少林寺中,午夜读经,一时又如苦练武功,却是练来练去,始终不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虚竹睁开眼来,果见有无数水点,不住的滴向自己脸上。定神一看,原来那些水点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这时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巳分开。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了一惊,发觉那老者已是变了一人,本来有如冠玉般洁白俊美的脸面之上,突然间布满了纵横交差的深深皱纹,更奇的是,满头浓密头发已尽败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到底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么?五十年么?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那老者眯著双眼,有气没力的笑了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者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掌法,这时所能用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年的勤修苦练?”那老者微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是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内心,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种神功……一种神劲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为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年的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微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间砰的一声,脑袋上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过了屋顶,这一跃之势还在不住上升,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急忙伸手抓住屋顶,才将上升之势阻住,落下地来,接连又跳了几跳,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著,听我述说原因。时间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是不肯称我为师父,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一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虽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实在难以断定,但他出口求自己办一件事,那是无论如何要替他做到的,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擅于“化功大法”,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上现出苦笑,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若是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若是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是答应了?”虚竹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是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虚竹嘘了口气,胸中如释重负,他久闻星宿老怪的恶名,曾不止一次的听寺中长辈提起,要除之而后快,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每个武林人士份所当为之事,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他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虚竹道:“老前辈既是星宿老怪的师父,怎么会容他横行江湖,为祸人间,却不从早管束诛灭?”那老人叹了口气,道:“你责备得是,这确是老夫的不是。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命丧彼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的耳目,老夫才得茍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我发大心愿舍却琴棋书画诸股玩物丧志之事,潜心武学,只盼觅得一个聪明俊秀的少年,将我毕生钻研的武学都传授于他。”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还不算笨,但“俊秀”二字那是无论如何谈不上了,低头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著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个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给前辈一观加何?”那老人哈哈一笑,道:“逍遥派一切行事,都讲究缘法。丁春秋这逆徒叛师犯上,也是颇有前因。我已将七十年的修为都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   虚竹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输了小僧?那……那教小僧如何消受这等大恩?”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甚是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你说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庸庸碌碌,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是快活得多了。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只是在西域天山之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不出一年,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塞在虚竹手中。虚竹心下颇感为难,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覆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纵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显然精神衰败无比。   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抉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三十年的苦心,七十年的修练,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命已尽,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虚竹天性淳厚,见这老人十分可怜,而且显然是命在顷刻,看到他目光中露出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已是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上脱下一枚黑铁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之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手指。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就叫作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还有许多挫折,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惜,可惜……”他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可惜”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虚竹叫道:“师父,师父!”伸手扶他起来,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断气,竟自死了。虚竹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是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自己体内受了他七十年修练的神功,隐隐之间,觉得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是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份已变作了自己,而自己的一部份已变作了那个老人。突然间见他逝世,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他哭了一阵,收泪站起,心想:“须得去告知苏星河前辈方是。这位老先生定要我叫他作‘师父’,否则是死不瞑目,我勉强叫了他两声,只不过让他临死心中安慰。我是少林派的弟子,岂能另投别派?好在此事只有我知他知,这位老先生已死,只要我不说出来,世上无人能知。”当下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地下有灵,那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而出。他仍从板壁的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身子便如飞燕股连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虚竹一出木屋,不禁一怔,只见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著的松树,地下更是一个深坑,他进那木屋似乎不过一个时辰,但外面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打倒的,所以在屋里竟是全无知觉,又见屋外诸人已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坐于右首,玄难、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都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坐于左首,叶二娘、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都站在他身后。慕容复、王玉燕、段誉、鸠摩智、段延庆、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地站于远处,看来是对于双方两不相助。苏星河和丁春秋之间,烧著一个极大的火柱,苏丁二人正在催运掌力推动那个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这火柱斜斜偏向右方,显然丁春秋已大占上风。   各人个个目不斜视的瞧著那根火柱,对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当然王玉燕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玉燕,这两人所看的都不是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虚竹远远从亲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伯慧无之侧,只见那根大火柱越来越是偏向右方,苏星河身上衣服中都是鼓足了气,直如顺风疾驶的风帆一般,双掌不住向前猛推。那丁春秋却是言笑自若,衣袖轻挥,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已响成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是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的催动神功,否则的话,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倘若有谁不服,不妨慢慢一个对一个的,来尝尝星宿派神功的滋味。”“当然,有谁甘作下流无耻之徒,联手而上,那也不妨!”“星宿派天下无敌,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有谁胆敢来螳臂挡车,不过是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这时若是联手而上,向丁春秋围攻,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鸠摩智等一来自重身份,决不愿联手攻击一人;二来对聋哑老人亦无好感,不愿解救他的困厄;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然师父捧上了天去,鸠摩智等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那火柱向前一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那火柱离他身子不过两尺,不住的伸伸缩缔,便如一条火蟒要张口而噬一般。虚竹心下暗惊:“我虽不认这姓苏的为师兄,但多多少少和他有一番渊源,眼见他要被火柱烧死,那便如何是好?”猛听得嗤噬两响,跟著又是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却原来星宿派群弟子怀中各自藏了锣鼓铙钹和锁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的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拼内功,居然有人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前无古人!”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原来是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不知此人请了哪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当真是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对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确然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条汉子从屋后悄没声的奔了出来,挡在苏星河的身前,原来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弟子。丁春秋掌力一催,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晌,将这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著,全身著火,却是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第八十六章  图中美人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是耸然动容,连王玉燕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去。只见那根大火柱卷到了这二十余个聋哑汉子的身上,熊熊火焰,将他们裹在其中,霎时之间,便将几个人烧得有如焦炭。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剌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将出来。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兄,你快出手制止。”   适才慕容复心入幻境,全仗段誉以“六脉神剑”的功夫打落他手中长剑,只是其时他心神恍惚,不能亲见“六脉神剑”到底如何,后来请段誉再试,段誉并未再演,这时听段誉叫他出手,便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吧!”段延庆乃是后至,没见到段誉的六脉神剑,但他是大理段氏的嫡派,本家这项神功的名字,自然是听见过的。听慕容复之言,不禁心头大震,斜眼相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他不知段誉虽然已学会这功夫,却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我段家的六脉神剑,虽然故老相传有此名头,可哪里有人练成过?”慕容复见段誉不肯出手,只道他是有意如此,慕容复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不肯轻易炫露,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之下,已死了一半,其余半数也已重伤。只听锣鼓声震天价晌,丁春秋袍袖挥了两挥,那火柱越过一众聋哑汉子,向苏星河扑了过来。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出一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的功力,向火柱击去。但这时他内力已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时阻得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他当年发下誓言,装聋作哑,以换得三十年的时光,岂知这三十年中他功力固然大进,丁春秋却是进展更速。三十年前斗他不过,今日两人武功相距更远。此时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已是难逃星宿老怪的毒手,想到师父装死了三十年,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只怕师父终于要挨不过去。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是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的处境危殆万分,可是一直站在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他再也看不过去,抢上前去,抓住他的后心,道:“徒死无益,快快让开吧!”也是机缘巧合,便在此时,苏星河正好一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掌力已是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道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而且这内力的家数和他一模一样,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那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了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派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叮当,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著“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的呼叫声音。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来必便胜过了丁春秋,只是星宿老怪在已操必胜之时,突然间遭到反击,太过出其不意,一时间仓皇失措,不由得狼狈周章。同时他觉察到对方这一掌掌风中所含的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的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了?他一想到此处,心神一颤,内力凝聚不起,那火柱卷到了他身上,竟然无力予以推回。   这一下变起仓卒,苏星河和丁春秋固是大出意料之外,虚竹也是莫名共妙,眼见火柱已将丁春秋卷住,烧得极是猛烈。丁春秋叫道:“铁头徒儿,快快出手!”游坦之一时之间也无暇细想,纵身上前,双掌便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声响,那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只见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是烧得破破烂烂,神情狼狈之极,他心中还在害怕师父阴魂显灵,不敢再在这里逞凶,叫道:“走吧!”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星宿派群弟子没命的跟著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在地下随风飞舞,似在嘲笑星宿老怪“扬威中原”,虎头蛇尾。星宿派诸人去得如此之速,众人均是大感惊异。叶二娘叫道:“丁哥哥,丁哥哥,你又这么撇我而去,没半点心肝!”说著如飞的跟了下去。段延庆、南海鳄神、鸠摩智等都以为聋哑老人苏星河施的是诱敌的苦肉之计,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施以一击,叫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是赫赫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为之惊心劲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怪。何况虚竹只是少林派的一名第三代子弟,武功平平,众所周知,自是没一个人疑心是他暗中相助,其实连虚竹自己,也是半点摸不著头脑。只有苏星河一瞥见到他手指戴著师父的铁戒指,心中又悲又喜,方明其中究竟。   慕容复道:“老前辈神功渊深,将这老怪逐走,料想他这一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再也不敢涉足中原。老前辈造福武林,大是不浅。”苏星河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是重伤难愈,心下甚是哀痛,更记挂著师父的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著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如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著从破洞中走了进去。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那个破洞。屋外诸人都是江湖上见多识广之士,都知他这个举动,乃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不是“见多识广”的,只有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玉燕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心情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连穿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巳料到八九成,但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了几个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他倒没有骗我。”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让他倚著板壁,端端正正的坐好,跟著扶住虚竹的身子,让他也是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这尸体排排坐坐,却是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么?”言念及此,心下不自禁的感到了一阵凉意,要想站起来,却又不敢。只见苏星河整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突然向他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脑子中只是说道:“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急忙也即跪下,向苏星河磕头,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所收的关门弟子,又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他已知道苏星河并不是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是尴尬。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应该。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之意。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会想到这一著,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的武功,再传你本派的功夫。师父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也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铁指环,也由师父给你戴在手上,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在地下,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铁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的垂青。”虚竹急忙除下指环,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没料到那指环上刻得有许多棱骨,虚竹用力一除,竟将手指上割损了几处。苏星河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也不是?”疑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苏星河道:“适才你一出手,便将丁春秋烧得狼狈不堪,落荒而走,事实俱在,难道是假的么?”虚竹道:“我……我一出手?怎么是我一出手?”苏星河叹了口气,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有个规矩,掌门人一席,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咱们师父共有师兄弟三人,师父是最小的师弟,太师父临死之时,三个弟子比较高下,由师父夺得了掌门,两个师伯心中不忿,远走异域。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是一窍不通,眼见掌门人无望,故尔先下手为强,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虚竹道:“这丁春秋那时居然并不杀你。”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的性命,那时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此刻的武功虽然胜过了师父和师兄,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一个边儿。《逍遥御风》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师弟,本派所以叫做‘逍遥派’,便是从《逍遥御风》这部书而来。这部书中所记载的武功,当真可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此书向来由掌门人掌管,每一代的掌门人,也只能领悟到其中一二而已。丁春秋听我提到此书,便道:‘你自己说了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你将此书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不是本派掌门,怎能有此书给你?只是师父保藏此书的所在,我倒是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此书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诲旁,你若有把握,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一部书不知藏在何处,实是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只是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只是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作为逼供之用。他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始终没找到那本《逍遥御风》的奇书。每过十年,便来找我一次麻烦,软求硬逼,什么功夫都用到了。这一次他又来问我,眼见无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吧,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深藏不露,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苏星河连连摇手,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的神功,转而助我,方救了我的性命,怎么你又谦逊不认?你我是同们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的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道:“我几时助过你了?救命之事,更是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父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吧?”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了点头,笑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苏星河又道:“丁春秋本想害死师父后,夺了他的铁戒指,就可去请一个人指点《逍遥御风》的功夫。没想到争斗之际,将师父打入深谷,无影无踪。他更加料想不到,师父虽然身受重伤,双腿齐膝折断,却并没丧命。数年之后,师父和我重会,他潜心推算,若要克制丁春秋,务须觅到一个悟心奇高而又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虚竹听他说到“美少年”三字,眉头微皱,心想:“修练武功,跟相貌美丑又有什么干系?他师徒二人一再提到传人的形貌,不知是什么缘故?”苏星河向他瞧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虚竹道:“我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加,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仙去,难道你没见到么?”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苏星河道:“师弟,这也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他对我说:‘星河,即随我多年,我明知你不是合适之人,但也对你一视同仁,只须你解开了这个玲珑,我一般以铁戒指和神功相授,令你去碰碰我俩师徒的运气。我苦思数十年,可哪里解得开?师弟,只有你能够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适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适。这个玲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事说了。”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施‘传音入密’的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这井底之蛙所能见料到了。师弟,为了找人来解这玲珑,我是千方百计的去引人来此。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的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武林中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是神魂颠倒,情不自禁。我化了老大心思,派弟子去激他出来,说什么姑苏慕容氏要破他段家一阳指。哪知他自己没到,来的却是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我也没怎么留神看他,只是似乎见他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定在那个王姑娘身上。”苏星河摇了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尊称武林中第一位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拼命想讨好那位王姑娘,那王姑娘对他却爱理不理的,真气死人了。”虚竹道:“这位段公子一往情深,该是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也没办法,咱们便用他不著。”虚竹道:“是!”心下暗暗喜欢:“原来你们要找一个美少年去对付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来。”苏星河又问:“师弟,师父有没有指点你路径去找一个人?或者是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出家人不打诳语,期期艾艾的道:“这个……那个……”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随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径可令我不许多嘴乱问。”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是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说著将那卷轴从怀中取了出来,他见苏星河身子缩了一缩,神色极是恭谨,不敢伸手来接那卷轴,便自行打了开来。那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的“咦”的一声,原来那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的那位王姑娘。”但这卷轴纸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一幅陈年古画,比之王玉燕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王玉燕的形貌,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幅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是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真如将王玉燕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到画中一般。虚竹暗中啧啧稀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著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著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一面说,一面便将卷轴卷好,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图画,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说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虚竹道:“他说我比刻的功夫,还不足以诛却丁春秋,须当凭此卷轴,到西域天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武学典藉,再学功夫。只是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是清幽之处,怎么却是王姑娘的肖像?莫非是他拿错了一个卷轴?”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悟性极高,到时自然明白。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覆命。到了寺中,那是再也不出来了。”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求,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不是白死了么?”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要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已自后悔。本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是不肯答应。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著师父的尸体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依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著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坚硬的石板地面撞去。虚竹惊叫:“使不得!”将苏星河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是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应做本派掌门人了!”虚竹摇头道:“我没有答应。我哪里答应过了?”苏星河哈哈一笑,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有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方丈,也不敢令我如何如何。”聪辩先生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本来也是知道的,他说无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不是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珍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苏星河道:“我没资格来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是天下笫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虚竹辩他不过,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苏星河道:“你取消了‘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是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虚竹又是一把将他抱住,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的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自己的光头,无言可说。原来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是个能言善辩之士,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是口若悬河。虚竹年纪既轻,又是从来没应付过什么大场面,辩论起来,如何是他的对手?其实,“不令他自尽”,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舌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无从辩白,他呆了半响,说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是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苏星河十分得意,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是说你该当遵从咱们师父的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的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原也不必理睬。所以啊,倘苦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么你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做声不得。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高僧,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能够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   虚竹吃了一惊。道:“我师伯祖当真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苏星河道:“我岂敢欺骗掌门人?掌门人若是不信,出去一问便知。”虚竹道:“我不是不信,想我师伯祖神功盖世,当世罕有敌手,怎能……怎能折在丁春秋的手下?”苏星河道:“玄难大师乃当世高僧,适才我为丁春秋那厮所逼,危如累卵,玄难大师颇有援手之意,只是功力已失,有心无力,但小兄仍是颇感他的盛情。”虚竹一想不错,适才如此危急之时,师伯祖决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除非苏星河真是施诱敌之计而师伯祖一切了然于胸。但他到底否失了功力,稍待便见分晓。谅来苏星河也不能公然撒谎,便问:“你说我能救他?却如何相救?”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工农仕商,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的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他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么知道得如此明白?”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拼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病痛,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有师父所练的七十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要恢复玄难大师被消去了的功力,固是极不容易,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不过举手之劳。”   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虚竹。虚竹一心要救师伯祖和列位师伯、师叔,便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在心中。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苏星河见他演了几遍,全然无误,便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果然悟性奇高,一学便会。”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隐隐间似乎不怀好意,不由得心下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我?”苏星河登时肃然,收敛起笑容,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玄难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吧!”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两人一走到门外旷地之上,只见一众伤者都是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在缓和风波恶的痛楚。阿碧已然醒了转来,不断呻吟,她清醒后身上所受的折磨,比之昏晕时只有更胜十倍,琴仙康广陵坐在她的身旁,柔声安慰。薛慕华满头大汗,东西奔波,见到那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急,但这一个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将过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著眼睛,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师伯祖无能,折了本派的威名,当真是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更听他如此说,显是有自寻了断之意,显见苏星河之言不处。他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玄难见他满脸是躇踌为难之意,说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      第八十七章  天山童姥   虚竹道:“师伯祖,本寺既是前途尚有极大的灾祸,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去协助方丈,共御大故。”玄难脸现苦笑,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早已成为庸人,哪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听他如此说,更证实了苏星河的言语。他一转念间,说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授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替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慧宇辈的诸人也都听见了。虚竹心下的盘算是这样:替慧方师伯疗伤,若是先得师伯祖许可,纵然有何差池,也不会被人误会是反叛犯上。玄难微感诧异,他知道聋哑老人苏星河乃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丁春秋的师兄,而“阎王敌”薛神医便是他的弟子,既然是他传授了虚竹的医疗之法,那么定然有些道理,只不知何以他不是自己出手,也不叫薛慕华动手,当下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说著向苏星河望了一眼。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替师伯疗伤。”当即向左斜行一步,右手反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慧方的左胁之下。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了一摇,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向外流去,霎时之间,虽然感到说不出的虚弱,但自中游坦之寒冰毒掌之后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原来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本身内力助他驱除体内寒毒,却是以七十年的逍遥神功,在他胁下一击,开丁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一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种“气刀割体”的手术极是难行,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那么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了脏腑,叫病人立时毙命。虚竹一掌击出之后,心中惊惶不定,他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是片刻间的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股。又过片刻,慧方舒舒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功力可著实不小啊。”虚竹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可以么?”玄难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虚竹心中一凛,道:“是!”寻思:“本寺是武林泰山北斗之望,处处先人后己,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玄难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叫他先去治疗别派的武林前辈,虚竹由此而悟到“事事须当先人后己”的道理,在霎息之间,这个少林寺的小和尚,领略到了大英雄、大丈夫的心情。他胸口一挺,不由得信心百倍,朗声说道:“诸位英雄请了。聪辩先生传授小僧以治疗伤痛之法,小当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胆敢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   众人的目光都瞧在他险上,心下均是将信将疑。虚竹到包不同身前,砰的一掌,打在他胸口。包不同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著他二十余日的寒毒,正迅速异常的从胸口受击之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说出去了。虚竹替诸人泄去寒毒,再转而治疗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为丁春秋所伤之人,伤法各各不同。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是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被星宿派内功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将星宿派的内力加以化解。总算他记心甚好,将苏星河所授的医疗之法,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时刻,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最后他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   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著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是远远的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当面向他说过什么话,这次要他出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究竟心下惴惴,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一掌拍了下去。这一掌刚拍到玄难的脑门,玄难“啊”的一声长呼,身子突然向前飞了出去,拍的一声,摔在三丈以外,扭动了几下,随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急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只见他双目圆睁,脸现愤怒之色,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突见人影一晃,苏星河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脸上满是惶惑的神情,道:“似乎有人在后横加暗算,但这人身法好快,竟是没能见到他的影子!”抓起玄难的手脉一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无抵御之方,竟尔圆寂了。”   虚竹想起他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苏星河噗的一声,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屋中古里古怪的奸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灵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的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的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父被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左手探出,抓住大师兄的后心,将他扯了过来,哭道:“碰……碰不得。”康广陵的武功本来远较薛慕华为高,但“函谷八友”之中,仅薛慕华一人平安无恙,是以一抓之下,康赓陵全然难以抗拒。范百龄、李傀儡、阿碧等人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的规矩,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是猜中了八九,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著一枚黑铁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阿碧,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著在虚竹面前一跪,磕下头去。范百龄等一怔之下,均已省悟,便也一一磕头。虚竹心乱如麻,说道:“这奸贼害死了我师伯祖,又害了你们的师父。”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虚竹本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在他之上,但这时祸起顷刻,已顾不到推辞掌门人之位。苏星河之死固然令他极为难过,而玄难的突然圆寂,更是令他傍徨失措。这陡下暗算的奸人不迟不早,偏偏选了自己在玄难脑门上一击之时下手,在旁人看来,都道是自己打死了师伯祖,倘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后如何为人?他脑海之中,只是转著这样的念头:“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他口中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了丁春秋这老贼不可。”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应诛奸,为我等师父报仇,众师侄同感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虚竹跟著康广陵,正要走入屋中,范百龄道:“且慢!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在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什么诡计。”说著首先走了开去,其余张阿三、李傀儡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其实说来可怜,这些人除了薛慕华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伤,倘若丁春秋前来袭击,除了出声示警之外,实无防御之力。慕容复、邓百川等都是江湖中人,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师弟都远远避开,当然不会去旁听他们的隐秘,也都走向一旁。   康广陵道:“师权……”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逍遥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何必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是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虚竹暗自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替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到太师父的心传,小侄不敢多问,倘若是家师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给你,亦末可知,总而言之,本派的‘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之上,家师临死之时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在康广陵想来,太师父在三十年前就已披丁春秋害死,虚竹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无论如何不会是太师父生前亲收的弟子,说不定太师父生前立下规矩:“凡是破解得玲珑棋局,便算他的弟子。”又或许是苏星河代师收徒,武林中亦是颇有前例。他既为小辈,便不敢多问。   虚竹向左右首瞧了一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当务之急,是如何杀了丁春秋,为你师父和我师伯祖报仇雪恨,为世上除一大害。老前辈……”康广陵听他称自己为“老前蜚”,急忙跪下,道:“师叔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起。虚竹心下盘算:“要诛灭丁春秋,用少林派的武功是决计不行的,自己埋头苦练,这一生一世来必能练到师伯、玄难大师般的造诣,即使终于学到了,仍是不能挡星宿老怪之一击,何况那也是在五六十年之后,其时丁春秋早死,报仇雪恨,再也不必说起。要杀丁春秋,只有练逍遥派的武功。”便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是噗的一声跪倒。虚竹道:“我忘了,不要如此叫你便是,快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春秋。”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古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家师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家师惨死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只是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却并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上,随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神秘莫侧之笑容,在下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若是当时坦诚相询,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中在身上,便难解救。丁老贼在武林中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虽失,尚得留下一条性命来广为传播,一中‘三笑逍遥散’,却是一瞑不视了。”虚竹点头道:“这剧毒当真歹毒无比,只是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老贼如何下毒,那是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老贼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康广陵论年纪是“函谷八友”中的老大,可是十分的不通世故,虚竹虽是掌门师叔,他说话时却仍是直言无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跟著又道:“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算不了什么,丁老怪自然不将你瞧在眼里。”他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加上几句:“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骂人的言语,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确是不屑杀我。”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非佛非道,独往独来,何等的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胡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干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好。你这张画中的天山童姥最不喜欢人家啰唆唠叨,当年太师父……哎唷,这件事说不得,我一时口松,险些走漏了消息。幸亏你是本门掌门人,倒还不要紧,倘若是外人,那便糟了。”虚竹道:“什么天山童姥?画中这个美女,不是那位王姑娘么?”康广陵道:“掌门人问到,师侄不敢隐瞒,画中这位美女,她是姓童,当然不是王姑娘。这位童姥姥,见了我也叫小娃娃哩。其余的事,求求你不要问了,因为你一问,我是非答不可,但答将起来,却是十分尴尬,非常的不好意思。”   虚竹道:“好,我不问便是,你还有什么话说?”康广陵道:“糟糕,糟糕,说到现下,还是没有正题,真是该死。掌门师叔,我是要求你两件事,请你恩准。”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准许,却又求谁去?第一件事,咱们师兄弟八人,当年被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是咱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咱们加害,又不忍将咱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咱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的正式弟子,所以要掌门人全言许诺。否则咱们八人倒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虚竹心想:“若是自己不承是掌门人,这老儿缠夹不清,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应了再说。”便道:“尊师既然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入师门了,还担心什么?”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众位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已经允诺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的其余七人一听,都是十分欢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茍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张阿三、老七莳花少妇石清露、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是不易摆脱。慧镜、慧树、慧方、慧文等六位师伯师叔都是怔在附近,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是荒唐之极么?他见范百龄等都是喜极而泣,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他无可奈何,只有摇头苦笑。康广陵又招手道:“阿碧,过来叩请师叔祖。”阿碧走近身来,盈盈拜倒。虚竹连连摇手,道:“姑娘不可多礼。”康广陵道:“师叔,我向你求恳的第二件事,是求你替我领回这个小妮子。”虚竹奇道:“怎么领回这位姑娘?”康广陵道:“我这个小徒儿拜入我门下不久,就为了躲避仇家,托庇于姑苏慕容氏府上,做一个丫鬟,这几年来,可也委曲了她啦。现下一来她年纪大了,二来咱八兄弟聚会,大伙儿追随师叔,要为师父报仇雪恨,阿碧也该出一分力。再说,她仇家若是寻来,我们此刻已无后顾之忧,不怕再累及师父,合力与之一拼便是。所以请师叔去和慕容公子道一声,放了她出来。”虚竹迟疑道:“非要小僧去说不可么?”康广陵道:“掌门师叔面子大得多,说出口去,慕容公子不便驳回。”虚竹向阿碧道:“姑娘意下如何?”   阿碧颇以为奇,道:“师父既如此说,弟子自当遵从师命。公子向来待弟子极好,不当是丫鬟看待,只要师叔祖一提,公子当无不允之理。”虚竹道:“嗯!”回过头来,待要去和慕容复说,却见慕容复、段誉、王玉燕、慧字六僧,以及玄难等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剩下他逍遥派三代的十人。虚竹道:“咦?他们到哪里去了?”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虚竹道:“哎唷!”发足便追了下去,他是要追上慧镜等人,同回少林,向受业师父请示行止。他心下焦急,奔得极快,疾跑了半个时辰,越走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愈是彷徨失措,愈是奔跑得快,哪知道他自从得了逍遥老人的七十年神功之后,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拼命追赶,殊不知匆匆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慧字六僧抬著玄难的尸身,却看到他的背影一晃而过,神速无比。六僧相顾骇然,不明其中道理,只有护送玄难的法体下山,寻到一家庙宇之后,将其尸身火化,再到柳宗镇薛神医家中,火化玄痛的尸身,将二位高僧的骨灰坛,送回少林寺。   虚竹一直跑到傍晚,亦不见慧字六僧的踪迹,心下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眼看天黑,他腹中饥饿,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之中,坐下来要了一碗素面。那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双目不住向著店外人道东张西望,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大师父,你可是在等什么人么?”虚竹探头一看,只见西首靠窗的一个座头之上,坐著一个青衫少年。这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净相貌极美,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约摸十七八岁年纪。虚竹道:“正是!小相公,你可看见有六个和尚经过么?”那少年道:“六个和尚是没有看见,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相公在何处见他。”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他。”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又问道:“不知那僧人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那少年相公微笑道:“这位大师父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天,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虚竹哈哈一笑,道:“小相公原来见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极是清脆动听。虚竹道:“是,该当叫你相公才是。”说话之间,店仆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这一生之中,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便。”说著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到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年右手拿起一只羹匙,舀了一匙羹汤正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那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向前一伸,在桌上检起一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一手平端羹匙,一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道:“和尚,你瞧这虫儿奇不奇怪?”虚竹一看,只见他手中捏住的,原来是一枚黑色的小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实在不是什么奇物,心想:“这位少年相公必是初次出门,平时养尊处优,以致见了这种小甲虫也觉奇怪。”便道:“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它的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那甲虫丢在地下,一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想是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所以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之中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鸡汤面,怎么却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虚竹道:“相公开玩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伙,是半点荤腥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口中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搭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那碗面中,也给你加上一羹匙鸡汤吧!”说著伸羹匙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上了一羹匙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羹匙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所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住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的目光,却乘机将一羹匙鸡汤,倒在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是觉得味道加倍的鲜美,只是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那少年道:“和尚,你要找的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说著向门外一指。虚竹心头一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时,东边西边,那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他知又是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他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常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的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牙齿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他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之中夹著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被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又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苦起来?”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未沾半点荤腥,我……我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是傻得紧了。”虚竹站起身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许多人走向饭店而来。他一瞥之间,只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急忙抢向后进,想要逃了出去。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要知小市场上的小饭店,房舍有限,主人卧房便和做生意的客堂相连,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行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那些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将门掩上了。忽听得一人的声音道:“给这胖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身子一矮,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三净走进卧房,将他沉重的身子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子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六个人,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禁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三净大声叫嚷起来:“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虚竹和那少年都是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只见丁春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脸色一变,跪了下去,说道:“师父!”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我没带在身边!”丁春秋道:“在哪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中。”丁春秋目露凶光,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道:“你怎么跟她在一起了?” 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的一声,道:“撒谎,撒谎!”狠狠的看了他二人两眼,又回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了二人。虚竹又惊又悔,道:“呸,原来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道:“都是你不好,还说我呢!”一名身材高高的星宿弟子道:“师妹,别来好么?”他语气甚是轻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虚竹奇道:“什么?你……你……”那少年呸了一声,道:“你这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原来这个少年,便是阿紫乔装改份。她在辽国南京城中住得久了,虽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便即不告而别,又闯到中原来。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      第八十八章  慕容扬威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养尊处优,绝足不会来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这小市镇的一家小小饭店中遇上了。她脸上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实已吓得魂不附体,她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说话的声音已是颤抖不已,要想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她坐床沿之上,筹思脱身的法子,心道:“除了姊夫或能设法救我之外,别人再也敌不过师父,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能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也是唯一的生路。好在那碧玉王鼎我留在南京,师父是非寻回这宝贝不可。”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的武功,再将我押向南京,这种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霎时之间,脸上又是全无血色。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姊,师父有请。”   虚竹心想:“原来这女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还是丁春秋的大弟子。啊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什么古怪毒药。”其实阿紫引他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只要别人狼狈烦恼,她便觉得开心,倒也没有他意。道时她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跟著那名星宿弟子,走到大堂之中。只见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师父!”当即跪了下去。丁春秋道:“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中。”丁春耿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中??”阿紫道:“没有落入他的手中。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所以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这地方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除了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心。”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是叫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是说杀了你之后,便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若是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若是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若是断了我一手一足,若是断了我两手两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她心中害怕之极,已是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站在墙脚边的一名弟子突然大声说:“星宿老仙明见万里,明知这碧玉王鼎该有如此一劫,所以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多历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另一名弟子道:“普天下事物,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技,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弟子数十口,古往今来,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猾伎俩,无一不在星宿老仙的算中。顽抗哀求,两俱无益。”这些人叫得声音朗朗,丁春秋微笑捻须而听。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为这丁春秋害死。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是不保了。”只听得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在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丁春秋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颇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是说得肉麻,他越是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他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个不是将他吹捧得十足,他便觉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的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须知对丁春秋歌颂稍有不足,失了师父欢心事小,时时刻刻有便有性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是一来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为图存,二来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丁春秋捻须微笑,听著众弟子的歌颂,心下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聋哑老人苏星河斗法之时,被烧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还是剩下了许多,后来他暗施剧毒,以“逍遥三笑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那也不足介意。足足等了一顿饭的时光,众弟子的颂声渐减,颇有人长篇大论,还想继续说将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只听众弟子齐声说道:“师父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皆因我歌颂他之时,能够别出心裁,道人之所未道,不似这般蠢才师兄,翻来覆去,一百年也是说些陈词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碧玉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阿紫道:“师父年轻之时,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碧玉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这两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碧玉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玉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位师兄大惊小怪,以为师父非这座玉鼎不可,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一失便是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听得心情舒畅,连连点首,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是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说是当世高人,那个说是武学名家,但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大家明知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个字,到底真的如何高明法,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么一来,于是姑苏慕容复的名头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称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大理段家,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是开朗,眼睛眯成一线,十分得意。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家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上想了一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知道些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是太也平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人的身价殊不相配。师父身份不同,恭请师父来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的大驾。”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些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   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碧玉王鼎,居然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利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著道:“虽然不免有些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洪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丁春秋道:“你这些骗骗旁人,倒还有用,你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废了你的功力,挑断你的筋脉……”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和他对过一掌的慕容复。丁春秋虽说是在倾听阿紫的说话,但他坐在客堂之中,身旁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神到,毕竟是大大的疏神,倘若慕容复忽施暗袭,自己只怕己经吃了大亏。丁春秋心中一惊之下,脸上微一变色,但他究竟老辣异常,随即宁定。   阿紫从未见过慕容复,突然间见到这位青年公子,心中也是一动:“这人生得好俊雅,如此人品,可从来没见过。”只见慕容复举手向丁春秋举手招呼,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后片刻之间,便又重聚。”丁春秋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那店伴走到慕容复座前道:“公子爷,吃饭呢还是吃面哪?”慕容复道:“打一斤白酒,有下酒菜,便随便做几味来。”那店伴应道:“是,是!”转身入内。丁春秋适才和他对了一掌,仓卒之际,未及行使化功大法,试出他掌力浑厚,掌上变化巧妙,自己竟是没占到丝毫便宜,以他不可一世的自负而言,如何容得别人与自己平起平坐?寻思:“立时与他动手一决胜败呢,还是先处置了阿紫再说?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上的造诣有鬼神莫测之机,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星宿老仙亲临中原,在这小子手中受了挫折,那可太也晦气了。”丁春秋这人心机极深,既无十分把握在武功上取胜,登时便转暗算的念头。他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或是两手两足,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心下恐惧之极,颤声道:“师父宽洪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人家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吧?”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喝道:“这厮如此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师父谈文论武?”又有一人喝道:“你若是恭恭敬敬的向我师父星宿老仙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和星宿老仙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么?”他笑了几声,脸上的神情却是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是“哈哈”一笑,声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脸上可仍是显现著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众弟子知道他是中了“逍遥三笑散”之毒,无不骇然惶悚。   星宿派弟子向著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各人心中均想:“这小子不知言语中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丁春秋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戒惧。原来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上乘内力,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复挥去。那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这小店的客堂中又不如何明亮,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到了自己弟子的身上。死了一个弟子,那是毫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间,没见他举手投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功夫委实匪夷所思,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他心中只是想著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显然慕容复所用的手法,便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箭发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这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使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他转念又想:“若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逍遥三笑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捋虎须。”他心中想到“捋虎须”三宇,顺手一摸胡子,触手之处,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苏星河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中送命,慕容复乳臭末干,何足道哉?”他心中念头转得甚多,却无论如何不愿在群弟子之前示弱,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著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向慕容复飞了过去。这一挥之力实是妙到巅毫,那酒杯横掠而去,竟没半滴酒水溅将出来。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巳颂声雷动,只是适才见一个同门死得古怪,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师父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彩,总是要的,否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那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众弟子便暴雷般喝了一声:“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彩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彩,太也落后,忙跟著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不够整齐。那三人一见到众同门责备的眼光,登时羞惭无地,惊惧不已。慕容复道:“丁先生是前辈,岂有前辈先向晚辈敬酒之理?这一杯酒,晚辈不敢拜领,转赐了令高徒吧!”说著呼一口气,吹得那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丁春秋见他一吹便将酒杯吹歪,知他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自己手指弹出,乃是实物相触,力道用得虽然巧妙,却也并不如何稀奇,以口中气息吹杯,与用手指弹杯相比,其间难易之别,纵然不会武功之人,也都看得出来。这酒杯一转向,丁春秋显然是输了一招。其实慕容复口中喷出来这口气,和丁春秋手指的一弹,力道之强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他使得凑巧,借用了丁春秋的弹力,别人看来,似乎是他以一口气将杯子吹了开去,实则杯子飞开,仍然是出于丁春秋手指上的一弹之力。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霎时间彷徨无计,不知是避开的好,还是伸手去接的好,思虑未定,杯子已到了眼前,他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出右手,接住了酒杯,说道:“这是师父敬你喝的酒!”正想以掌力将酒杯推出,飞向慕容复身前,突然间“啊”的一声惨呼,向后便倒,登时一动也不动了。众弟子这次都是心下雪亮,知道师父一弹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剧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复手指一触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脸上变色,心下极是恚怒,情知自己这一次失手,再也瞒不过众弟子的眼光,人人知道是自己以毒粉暗害慕容复,却给他反弹过来,害死了星宿派的弟子。他初次与慕容复相遇之时,曾和他对过一掌,深知对方掌力著实了得,若以真实功夫而论,自己未必便能胜过了他。心念一转之际,已打定了主意:“势必要以‘化功大法’,对付这个小子。”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能再故示闲雅,双手捧了一只酒杯,绶缓站起身来,说道:“慕容公子,老夫这一杯酒,总是要敬你的。”说著走到慕容复身前。慕容复一瞥之间,只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显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他这么亲自端来,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张八仙桌,慕容复吸一口气,丁春秋杯酒中水陡然直升而起,成为一条碧绿的水线。丁春秋暗呼:“好厉害!”知道对方一吸之后,跟著便是一吐,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虽然射中后于己并无大碍,但满身酒水淋漓,总是狼狈出丑,当即运内力,波的一声,向那水线吹了过去。   星宿派群弟子见过不少次师父与人斗法,例如与苏星河比拼内力,便是各以上乘功力推动一根火柱,力强者胜,力弱者亡,再也明显不过。此时见一根细细的碧绿水线从酒杯中升起,知道师父又在与对方此拼功力,各人心念乱转,都在想如何别出心裁,创一些新鲜花样来颂扬师父。不料丁春秋内力一吐,慕容复竟然不与之抗,那条水线向他脸上笔直的射了进去,群弟子都是“咦”的一声,没想到师父竟是胜得如此容易。这些人脑筋转得不甚灵敏,丁春秋胜得太快,令他们措手不及。弟子中出现的只不过一些“武功盖世”,“天下第一”之类的陈腔滥调,再也来不及别出机杼,说些新颖颂词,以博师父一粲。阿紫先前见到师父忽逢劲敌,心下暗喜,寻思正是脱身良机,却不料对方竟然不堪一击,也不禁大失所望。群弟子刚张大了口,要喝一声彩,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慕容复鼻尖约摸半尺之处,蓦地里抖向左首,竟成了一道弯弯的弧线,从他脑后兜过,迅捷无伦的飞了转来,噗的一声响,直钻入一名星宿弟子的口。那人正张大了口,要喝彩叫好,这“好”字还没出声,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他的肚中。这水线去得太快,他居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好!”直到喝彩之后,这才惊觉,大叫:“不好!”登时委顿在地,只见他面目手足,迅速异常的糜烂,片刻之间,连衣服也烂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白骨。这毒药如此厉害,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我闯荡江湖,从未见过这么霸道的毒药。”   他二人此拼,高下未见,星宿派已接连死了三名弟子,其中隐隐然已分胜败。丁春秋心中恼怒异常,将酒杯往桌上一放,一掌便向慕容复推了过来。慕容复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自始至终是小心谨慎的与他周旋,见他一掌劈到,身子一转,右手还了一掌。丁春秋呼呼连劈三掌,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加。两个人越打越快,小酒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地位狭隘,实无回旋的余地,但这两人便在桌凳之间穿来插去,竟无半点声息,拳掌固是不交,连桌凳也没半点挨到。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却是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各人知道师父的脾气,倘若他门下有谁在他剧斗之时远避自去,那便是犯了不忠于师门的大难,事后必加严处。是以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带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之忧,除了希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拼命往墙上贴去之外,更无别法。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掌法虽然精奇,但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动手时不见缚手缚脚,落了下风。   星宿老怪久经大敌,经验何等丰富,数招一过,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那显然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他既然是怕这功夫,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克制于他,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出掌更是难以捉摸,定要逼他与己对掌,倒也著实不易。再拆数掌,丁春秋已想了一个主意,当下右掌纵横挥霍,著著进逼,左掌却装微有不甚灵便之象,只是故意的极力掩饰,要慕容复瞧不出来。但慕容复是武学中的大行家,对方弱点稍现,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他斜身半转,陡地拍出两掌,蓄势凌厉,直指丁春秋的左胁。丁春秋低声一哼,退了一步,竟是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复心道:“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当真是得理不让人,攻势之中,虽然仍是以攻他右侧为主,但实则内力的运用,却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二十余招,丁春秋左手一缩,探入袖内,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复脸上直抓了过去。慕容复斜身转过,一拳直打他的左胁。丁春秋这些时来,一直在等他这一拳,对方果然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   只听得袖风飕飕,丁春秋左袖甩起,卷向敌人右臂。慕容复心道:“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焉能伤得了我?”这一拳竟不缩回,只是运劲于臂,硬接他袖子的一掷,却听得嗤的一声长响,慕容复右手衣袖,竟被丁春秋的袖风扯下一片,露出白白的肌肤,上臂肌上红了一条。原来丁春秋的袖风实是霸道无比,犹如铁片—般,在他手臂上狠狠刮了一下,若不是他运劲以防,这条手臂便此废了。慕容复心中一惊之下,这一拳打得狠狠,蓦地里拳头外一紧,已被丁春秋的手掌握住。这一招大出慕容复的意料之外,立时惊觉:“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原来是诱敌之计,这我可著了他的道儿!”此时若是运劲回夺,丁春秋的毒药便乘虚而入,顺著他内力回吞,立时送入他的体内,那时是凶险无比。霎时之间,慕容复心中涌起一线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事先没策划万全,仅孤身犯险,向他挑战。”一不做二不休,此时更无退缩余地,全身内力,径从这拳头中送了过去。丁春秋手掌极大,一抓之下,已将慕容复的拳头尽数敷拢入掌中,但对方反应奇快,只觉全身一震,百脉贲张,左臂隐隐发麻,竟有抓不住他拳头之势。丁春秋运这“化功大法”,须得与对方身体相触,倘若一下子便给对方内力震开,这“功”便无从“化”起,他心中一凛,立时运劲,首先须得将他拳头抓住,但便在此时,慕容复内力大张,竟将他手掌震脱。   须知丁春秋先前以“化功大法”对付玄难,说到内力强弱,玄难原也不在慕容复之下,只是玄难与他双掌相对,掌力越强,推荡之下,越是不会双掌相离。这时他以手掌抓慕容复的拳头,变成单方的相压,慕容复一震之下,丁春秋居然抓捏不住。但两人拳掌相离,却也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之事,丁眷秋手掌一被震开,立时又抓了下去,再次将对方拳头抓住。慕容复“哼”了一声,再运内劲,可是内劲一迸出,竟如石沉大海,无形无踪,不知到了何处。慕容复暗叫一声:“啊哟!”他来与丁春秋为敌之时,事先曾详加盘算,如何不使对方的“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但事到临头,毕竟是难以躲过。其时当真是进退两难,倘若继续运内劲与抗,那么不论多强的内力,都会给他化散于无形,片刻之际,便会功力全失,成为废人,但若抱元守一,劲力内缩,丁春秋使毒的本领何等高强,种种匪夷所思的厉害毒药,便会顺著他真气内缩的途径,侵入他脉络脏腑,终至无可抵御。   正当慕容复进退维谷、彷徨无计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道:“师父巧设机关,臭小子已陷绝境。”慕容复左掌一翻,向后退了两步,闻声辨形,手掌伸处,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细,见到慕容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神乎其技,显是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凡是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其实天下武林之中,绝技千千万万,任他如何聪明渊博,决难将每一种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是绝技,自是非朝夕之功。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击到他的自身。这么一来,善于“锁喉枪”的,一枪刺出去取慕容氏咽喉,给他“斗转星移”的一转,这一枪便剌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劲力法门,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善用“断臂刀”的,一刀砍将出去,结果便砍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一招数。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复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只是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敌死命,这“斗转星移”的功夫便决不使用,是以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却是谁也不知。   以对手的兵刃腾挪转换方向,招呼到对手自己身上,其中道理,全在“反弹”两字。譬如有人一举打在铁墙之上,出手越重,自己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轻重强弱,不差分毫,便和自己打自己一模一样。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容易,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那就大大的艰难。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究竟限于年岁,未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遇到丁春秋这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无法以“斗转星移”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以是连使三次“斗转星移”,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却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转是转了,移也是移了,但却是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遥三笑散”、弹杯送毒、逼射毒洒,每一次都给慕容复轻轻易易的找了替死鬼。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复本来已然无法将之移转,恰好那是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张口一呼,显示了自己身形的所在。慕容复情急之下,已不能多加思索,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在手中,立时旁拨侧挑,推气换劲,将这星宿弟子换了自身。他冒险一逞,不料这法门居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复之“功”,但一“化”之际,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慕容复死里逃生,既见一试成功,当即抓住良机,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的身上。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当即也随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处,迅速消解。丁春秋抓著慕容复拳头,眼见他又以惜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心下自是恼怒之极,但想:“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脱他的拳头,这一放之后,再要抓到他是千难万难了。这小子定然是见好就收,脱身逃走,那么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只袖子,星宿派算得是大败亏输,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他心念已决,更是不放开他的拳头。慕容复退后几步,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的身子贴上了,让丁春秋化消他的功力。顷刻之间,三名弟子瘫痪在地,犹如被一个吸血鬼吸干了体内精血一般,三个人黏在一起,再也脱不了身。其余各人大骇,眼见慕容复又退了过来,无不失声惊呼。      第八十九章  弟子遭殃   慕容复手臂一振,五名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来,正好撞中了另一人,那人惊呼未毕,身子便已软瘫,四人像一串鱼般连在一起。   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丁春秋不放开慕容复,那么慕容复不断的借力伤人,所有人的功力皆不免被丁春秋“化”去。   丁春秋施展“化功大法”,大显神通,伤的却全是星宿弟子,这些人平日最善于诌媚恭维,到了这时候,限看同门一个个被“化功大法”所伤,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除了惊惧之外,却也无人敢于夺门而出,只是在店堂内来回闪避,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复手臂挥动间,又撞中了四五个星宿弟子,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转眼已有七八名之多,慕容复手持这么一件长大“兵刃”,要找替死鬼那是更加容易了。到了这时,看来慕容复占尽了上风,但心中仍不免大是忧虑,星宿弟子虽多,总有“用”完的时候,到了所有星宿弟子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再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身形腾挪,连发真力,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丁春秋眼看自己门下弟子一个个倒下黏住,犹如被柳条穿在一起的鱼儿一样,未曾倒下的也都狼狈躲闪,再也无人出声颂赞自己。   他羞怒交加,心意更决,紧紧地抓定了慕容复的拳头,心想这一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只要能够将慕容复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他面上丝毫不见怒容,神态更显悠闲。   星宿众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会将慕容复松了开来,免教他们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而今一见了丁春秋竟然毫不动容,已知自己万无幸理,一个个惊呼悲鸣不绝。但到此地步,却仍然无人胆敢逃走,或是哀求丁春秋将慕容复放开。   丁春秋游目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个人并未随众躲避,一个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之间,看他的情形,像是十分害怕,又像是在躲避著什么。另一个便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一个角落中,却是不断地望向慕容复。   丁春秋心中恼怒,道:“阿紫!”阿紫眼看同门一个个倒下,慕容复虽然被丁春秋抓住,但是身形灵动,神态飘逸,似乎绝不将丁春秋放在心上,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见师父叫她,呆了一呆,道:“师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她只讲了半句,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再也讲不下去。丁春秋此际确是大展神戚,但伤的却全是自己的门下,阿紫纵使聪明伶俐,想要讲上两句称颂的话,也是难以措词。   丁春秋沉声道:“怎么样?星宿老仙算不算得扬威中原?”阿紫一听这话,大是不豫,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时要是出言不能讨他欢喜,说不定他拼了碧玉王鼎不要,便来取自己性命,是以她立即应道:“自然是,慕容小子成了师父你老人家的活兵刃,他自己还不知道,居然沾沾自喜。”慕容复身子微转,手臂挥动,黏在他手上的十余人一齐转动,向阿紫撞了过来。   阿紫一见慕容复挥人向自己撞来,不禁大惊,连忙提气跃开。   丁春秋的化功大法极是厉害,慕容复这一挥黏不到阿紫,立时感到自己体内的真力又被吸去一些。他心中暗惊,就近先找了一名星宿弟子作替死鬼,接著又向阿紫追来。   阿紫面无人色,叫道:“师父,你老人家不要听我将话说完么?”   丁春秋左手抓住了慕容复的拳头,右手理著颔下的长髯,道:“你说。”阿紫边逃边叫:“我……我躲不开……”丁春秋衣袖一挥,一股劲风挥出,将撞向阿紫的人串挥了开去,又扫在另外两个星宿弟子的身上,那两个星宿弟子的身子立即又和其他人紧紧黏在一起。   阿紫喘了一口气,道:“师父清理门户,慕容复小子恰好在此口出不逊,师父便将他当作兵刃,将门下不肖弟子一一除去,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师父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武林高人。”丁春秋心中本来极其恼怒,听了阿紫的话,不禁呵呵一笑。   慕容复手臂再挥,连在一起的十来个人,如饮醉了酒一样,身不由主,跌跌冲冲,又向阿紫撞了过来。阿紫的身子,已缩在壁角之中,无处再可躲避,丁春秋右手疾翻而出,却己慢了一步,眼看人串最前的一名星宿弟子便要撞到阿紫的身上。阿紫心中骇极,只有闭目待毙,却听得慕容复“哈哈”一笑,那人串最前一名的星宿弟子陡地打横跌出,撞向另一名星宿弟子。   阿紫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击,只见慕容复面露微笑,道:“小姑娘,你说得好啊!”星宿弟子少一个,慕容复本身便增一分危险,但危机虽然紧迫,还是潇洒飘逸,十分镇定。阿紫惊魂甫定,知道慕容复并无伤害自己之意,也不禁对他嫣然一笑。丁春秋看在眼中,怒火又燃,厉声道:“阿紫,慕容小子为什么不伤你?”阿紫心中一凛,已知丁春秋有疑她之意。她竭力想讨好丁春秋,却总是难以如愿,纵使她心机灵巧,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回答。   丁春秋“嘿嘿”冷笑道:“你在我身边能博我欢心,我不会取你性命的。”阿紫忙道:“多谢师父。”丁春秋冷冷地道:“你且慢欢喜,我——”他一句话未曾讲完,衣袖突然疾扬而起,袖角如剑,向阿紫的面门拂了过去。他出手奇快,阿紫只觉得双眼之中陡地一凉,一阵攻心剧痛过处,眼前一片漆黑,面颊上有两道似泪非泪的液汁流了下来。丁春秋内劲贯于袖角,竟已在电光石火之间,将阿紫的双眼生生戳瞎!   慕容复见丁春秋扬袖向阿紫的面上拂去,已知他不怀好意。他虽知阿紫也是星宿门下,但她清丽绝俗,和他人不同,慕容复心中对她也十分怜惜,正待出手相救,但丁春秋出手太快,以致竟然不及。此时阿紫倚壁而立,自她眼中流下两道泪水也似的鲜血来。慕容复虽是纵横天下,见多识广,但也未曾见过像丁春秋那样绝不将弟子的性命放在心上之人,心中骇然,呆了一呆,便觉体内真力又奔泻而出。   丁春秋举手之间将阿紫双目弄瞎,这才道:“我留著你,却不让你看到物事,免你再对师门三心两意,你可服么?”   阿紫嘴唇发白,微微地发著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丁春秋还待再问,屋角之中,陡地响了一声怪啸,一股强烈之极的寒风陡地卷到,屋中人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却是一直蹲在屋角的游坦之已疾跃而起,卷到了阿紫的身旁,一伸手握住了阿紫的手臂,向外便走。   丁春秋一声大喝,一掌向游坦之拍出。游坦之是绝不敢和丁春秋对掌的,但这时情急之下,反手发出一掌,只不过想将丁春秋的掌力引在自己身上,不使击中阿紫而已。   丁春秋一见游坦之反掌相迎,又是一声大喝,手掌去势更疾,把所蓄的毒质随著一股雄浑的内劲直送了过去。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和阿紫的身子“呼”地一声向外直飞了出去。   游坦之眼看要撞向墙上,手掌陡地向前推出,“轰”地一声,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带著阿紫穿墙而出。丁春秋腾腾腾连退三步,方始拿桩站定,只觉得胸口发凉,刚才送出去的那一掌之力,竟已无影无踪!   慕容复乘丁春秋和游坦之对掌,立时运力疾震,将丁春秋的五指弹开,身形一闪,向后退出。在他向后退出之际,左臂乘势一挥,那十七八个星宿弟子,一个接著一个,向著丁春秋撞了过去。   丁春秋在和游坦之对掌之后,仍觉得有一股内力迅速异常的离体外泄,连忙倒转身子,头下脚上的连转了数转,运起本门中的固基运动之法,才使内力不再外泄。   当那十七八名星宿弟子成串撞到,他正在倒立旋转,根本腾不出手脚来躲避格档,只听得砰砰砰之声,那些星宿弟子一个个地撞在丁春秋身上,又一个个地弹了开去,不是断臂折腿,便是脑浆迸裂。   这些人被慕容复用来作替死鬼,内力全被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化去,武功全失,形同废人,却也还不致命,但是此时撞在丁春秋身上,又反弹了出来,却没有一个能保得住性命了。丁春秋心中大怒,一声大喝,倒过身子,须发戟张,脸色惨白,神情极是可怖。他星宿门下弟子,死了一大半,慕容复却一无损伤,而游坦之反而将阿紫救走,星宿老仙遭此挫折,岂不惹武林笑话?丁春秋生平最爱听称颂阿谀之词,这种人自然也最爱面子,不欲自己丑事传出。当日在河南境内,星宿派受困于天竺胡僧所驱的毒蛇,游坦之放火烧蛇,救了他们出险,丁春秋立即命游坦之去试探已死胡僧的鼻息,要置游坦之于死地,便是为了不欲丑事外扬,若非游坦之体内积蓄著冰蚕奇毒,早已死去多时了。此时丁春秋见慕容复站在一旁,望著地下的狼藉尸体,面上带著一丝不屑的微笑,心知若是放慕容复离去,星宿老仙的威名,定然大大受损。他一面向慕容复怒目而视,早已暗地里藉著阴柔之极的内力送过去三种剧毒无比的毒粉。   劫后余生的星宿弟子尚有七八人,见师父面上大有怒容,又纷纷出声颂扬道:“星宿老仙毕竞不凡,慕容复小子还不快逃?”“慕容复小子,你再要不走,星宿老仙一怒之下,不再网开一面,到时你姑苏慕容便没人传种接代了。”“慕容复,你还不快挟著尾巴逃走?”那些弟子实在觉得这一场架打下来,星宿派大失面子,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颂扬之处,所以转而向慕容复喝骂,希望慕容复早早离去,因为慕容复若是不走,万一他再被丁春秋抓住了拳头,那么他们这几个人便也性命难保了。   慕容复只是微笑,并不出声。丁春秋向他连送三次毒药,他不动声色地又将那些毒药转到了星宿弟子身上。只听得“咕咚”,“咕咚”声过处,开口骂敌的立遭奇祸,要颂扬师父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呆呆地站著。丁春秋见众弟子住口,心中更怒,怪笑一声,道:“慕容复,未见高下,如何住手?”慕容复正待回答,突然看到远处的一张方桌,竟晃晃悠悠地向上飞了起来。   饭店中的桌椅本已东歪西倒,散成一片片,只有一张在角落中的方桌未受波及,这时忽然向上飞了起来,确是怪异之至,将众人的视线一齐吸了过去。一看之下,慕容复首先失笑。   原来那方桌之下,藏著一人,那人想是因害怕而躲在桌下,这时站了起来,却忘了先钻出桌子,才把桌子顶了起来。   那人站直了身子,双目紧闭,双掌合什,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别再打了,别再打了!”正是虚竹和尚。   丁春秋一见除了慕容复之外,居然还另有一个人在,心中更怒,喝道:“贼秃,你是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   虚竹一直躲在桌下,从头到底未曾离开。生平未经阵仗,就算与同门练功,也是点到就算,几曾见过这等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他是佛门弟子,心怀慈悲,死的虽是星宿弟子,看了也是大大不忍。接著又看到那戏弄他的“少年公子”,在一眨眼间便被弄瞎了双目,更是连连打颤,心中不住口地念佛。他本来想等丁春秋离去之后再行现身,这时听得丁春秋又和慕容复动手,连忙站起身来,摇手制止。待听得了春秋大声喝问,才想到不妙,面上变色,道:“我……在这里好久了。”   丁春秋袖角微傲一扬,一股极细的劲风已向虚竹撞到。那股劲力去势极快。慕容复要待相救,已感不及,心想这小和尚要糟。   虚竹被丁春秋所发的力道在胁下撞了一下,身子一震,却是安然无损,回过头来,看到丁春秋可怖的神情,更是害怕,顶著桌子向外便闯。丁春秋一掌拍出,“哗啦”连声,将虚竹头上所顶的方桌震得四分五裂。虚竹却仍然向前奔了出去。   丁春秋大喝道:“站住!”虚竹哪里肯听?一名星宿弟子打横掠出,五指如钩,向虚竹肩头唰地抓下,口中喝道:“星宿老仙叫你回来,你竟敢——”   虚竹觉出肩头风生,连忙一缩肩膀。那星宿弟子一把抓下,只觉得虚竹肩上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反震之力,他一句话未曾讲完,身子已向后疾弹而出,不偏不倚,竟向丁春秋撞了过来。   丁春秋一伸手抓住了那名星宿弟子的后颈,心中迅速无比地想道:这小和尚大是古怪,却不怕他飞上天去,还是对付眼前的慕容复要紧。他一转念间,已将抓在手中的弟子向慕容复抛了出去。   慕容复看到那名星宿弟子一被丁春秋抓住,便即面如死灰,眼中滴血,分明已被丁春秋毒死,丁春秋又将他向自己抛来,自然是不怀好意。他身形不动,手掌向前微微一送,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传出,将那星宿弟子尸体的来势阻住。那星宿弟子虽已死去,却在半空之中为两股大力所逼,悬空而挂,那情景实是诡谲怪异之极。   丁春秋一声大喝,“咯咯”两声过处,那名星宿弟子的双腕,突然折断,两只断手立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不敢托大,呼呼两圈气吹出。那两只断手陡地翻转,竟在半空之中“叭”地对了一掌,立即向外震开,撞在其余两名星宿弟子的身上。   那两名星宿弟子突然捧腹狂笑,越笑越是大声,终于突然之间没有了声息,但仍然捧腹而立,形同僵尸。   丁春秋弄巧反拙,“化功大法”奈何不了慕容复,反而伤了许多门下弟子,眼看一地尸体,慕容复却仍然毫发无伤,这口气如何出得?他面色阴沉,冷笑一声,大袖飘飘,身子向旁一转,掌力松处,那名断手星宿弟子的尸体也跌了下来。慕容复身形展动,倏忽逸出了店门之外。丁春秋厉声道:“哪里走?”声随人到,也出了店门。店中残存的几个星宿弟子有气无力地颂道:“星宿老仙果具通天彻地之能,打得姑苏慕容抱头鼠窜而逃!”这几句颂扬之词勉强已极,连丁春秋听了也觉老大不是味儿。他一出店门,见慕容复站在两丈开外,黄衫飘动,意态十分闲雅。丁春秋怒喝道:“小子别走!”慕容复冷然道:“我何尝走?”   丁春秋身形一起,正待向前扑出,忽见一人低头疾行而来,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慕容复老远便已看出,那神采不凡的年轻公子正是段誉,眼看他视而不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竟直向丁春秋身上撞去。慕容复和段誉相识不久,但段誉曾在那局“玲珑”之旁,以一招“六脉神剑”将他手中的长剑震落,不免对之心有好感,心想:这段誉若是一下撞了上去,丁春秋正在怒火头上,必然迁怒加害,看段誉情形,像是一无所觉,自己不能不提醒于他,想毕,朗声道:“段公子,小心了!”段誉如梦乍醒,倏地站住,抬头向前看去,只看到了丁春秋面容狰狞,神情惨厉,离自己只有五六尺远。段誉吃了一惊,连忙向后退出,指著丁春秋,道:“你……你……”   段誉这伸手一指,原是心中骇然的反应,不料内力运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嗤”地一声,六脉神剑的剑气飞射而出,丁春秋大袖急扬,衣袖上“噗”地穿了一个洞,那一招“六脉神剑”余势不衰,又是“铮”地一声响,把丁春秋撞得退出一步,自他怀中跌出了一只铜瓶来,那铜瓶之上现出一个明显的凹痕。段誉那一招“六脉神剑”恰好击在铜瓶之上,才使星宿老怪丁春秋逃过一动。慕容复看了,喝一声彩,道:“好一招六脉神剑!”段誉却是鼻尖出汗,全然想不到随意一指,“六脉神剑”的招数竟随之而发。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段誉非但不知彼,连自己能否发招也无把握,乃是“不知己又不知彼”,教他如何不惊?丁春秋仗著铜瓶护身,侥幸未曾受伤,但胸前仍不免隐隐作痛,心中怒极,厉声道:“你可知得罪了星宿老仙,该当如何死法?”段誉连连摇手,道:“老先生取笑了!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教晚生如何能回答先生的垂询?”丁春秋心中疑惑:这小子所使分明是大理段家至高无上的六脉神剑功夫,那么自然是段家子弟,何以言语行动却像个书呆子?若是可以利用于他,倒不可失了这个机会。他面色一沉,目中精光暴射,模样更是可怖。段誉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一步。丁春秋厉声道:“小子!你怕不怕?”   段誉苦笑道:“怕你?‘君子不忧不惧’,我是不会怕你的。”丁春秋满面狞笑,倏地伸手抓来。段誉一惊再退,连忙伸指点出。丁春秋适才领教过六脉神剑的厉害,一见段誉又扬起手指,连忙缩回那一抓之势,疾向后退。可是此际段誉心慌意乱,一心想以“六脉神剑”退敌,却是连指了七八下,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丁春秋老奸巨猾,虽已看出段誉无能为力,但总是怕他有诈,并不曾立时进逼,待见到段誉神情愈显焦急,却仍无剑气发出,这才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了?”段誉叫道:“啊呀,不得了,再要不走,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个转身,向前奔出。丁春秋大袖一展,袖角直弹段誉背心‘灵台穴”,去势快绝!   慕容复站在一旁,见段誉一上来便一招“六脉神剑”将丁春秋逼退,心中好生欣羡。他久仰“六脉神剑”之名,但闻得此艺早已失传,心下实是十分遗憾。段誉第一次使六脉神剑击落他手中长剑,其时他神智昏迷,未曾看清,第二次方算大开眼界。他只道段誉一定还有更精妙的招数源源发出,怎知他指手划脚了一阵,竟然掉头便走!慕容复心想:难道他是在有意戏弄那丁春秋?丁春秋虽然一上来便吃了一个亏,但绝不是无能之辈,过于托大,只怕要著了他的道儿。可是,慕容复越看下去,便觉得越不对路,丁春秋袖角袭向段誉背心要害,段誉竟全然不知躲避。慕容复心中暗叫:不好,贴地滑出,一掌向丁春秋胁下拍到!   丁春秋左掌反转,迎了上来,他袖角向前袭出之势却丝毫未减。慕容复身形一沉,避开了丁春秋的那一掌,五指如曲,竟向丁春秋的衣袖抓去。丁春秋的衣袖被他的内力贯足了,犹如石板一样,慕容复一把抓了上去,两股内力一错,竟然没有抓住。但慕容复出力甚重,将丁春秋的衣袖硬生生断下了尺许一截。段誉正在这时疾转过身来,见慕容复和丁春秋隔得如此之近,心中陡地一惊,立即想到:慕容复若是伤在丁春秋手中,王玉燕定是伤心之极,自己岂可坐视佳人伤心,不加援手?   他一想及此,中指倏地向前指出,刚才为了救他自己,他百般施为,都是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此际一想到了王玉燕,手指起处,“嗤”地一声响,一招“六脉神剑”竞然攻出!慕容复和丁春秋近身相斗,心中也是十分忌惮,他一听得六脉神剑剑气嘶空之声又作,足尖点处,身子已向后斜斜掠出,而丁春秋也是大吃一惊,双袖齐场,两股劲风发出,和段誉那一招“六脉神剑”之力,抵了一抵,仍不免“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段誉见一招得手,又使第二招,可是他手指伸处,却又是一点力道也没有了!   慕容复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段兄快走!”不由分说,将段誉拖得向外奔去。丁春秋怪喝一声,双臂张开,如同怪鸟一样,向前扑了过来。段誉叫道:“他来了!”慕容复道:“不怕,另有人来对付他。”慕容复话才出口,只听得一下阴恻恻的怪笑之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那笑声才起之际,还在老远,但笑声停歇,却已到了眼前,只见段延庆一身青袍,双脚点地,宛如御风而至。段誉一看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心中更是害怕,连忙转过头去。慕容复向著段延庆拱了拱手道:“段先生,丁春秋已在我手中吃了大亏,不妨给你拣个便宜,但也余威犹在,仍要小心对付才是!”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拉著段誉,向后疾退了出去。   丁春秋一心来中原扬威。怎知连受挫折,门人伤了一大半不算,连自己也不曾占到丝毫便宜,心中将慕容复恨之刺骨,见他要走,飞身欲上。段延庆右杖一横,冷冷地道:“星宿老怪,别走,你乘人之危,横施暗算,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丁春秋既被段延庆拦住,其势已不能再去和慕容复为难。他老奸巨猾,当机立断,“哈哈”一笑,道:“段延庆,你这一生,已再难改邪归正的了,若论邪派功夫,你还未入门,不若拜在我门下,星宿老仙倒可成全于你。”   段延庆竹杖横胸,本来只是拦住了丁春秋的去路,丁春秋话才出口,他腹中响起了“咕”地一声怪笑,竹杖已向丁春秋小腹点到。丁春秋手腕一沉,中指啪地弹出,正弹在杖尖之上。段延庆的竹杖苍翠碧绿,但一被丁春秋手指弹中,便有一彩红线迅速无比地从杖尖移了上去。   段延庆一抖手,还待施出第二招时,陡地看到自己的竹杖之上有一道极细的红线向上移来,眼看很快就要移到自已的手上。他想起星宿老怪丁春秋的使毒功夫,不禁大惊,一抖手,“嗤”地一声响,将那根竹杖疾抛了出去。丁春秋哈哈一笑,一伸手便将竹杖接任。可是段延庆也不是等闲人物,他被逼出此招,但在抛出竹杖之际,却也运了巧劲。丁春秋一将竹杖接在手中,“啪啪啪”三四声过处,竹杖迸断数截,断杖四下横飞,若不是丁春秋疾展衣袖,将断了的竹杖一齐卷住,几乎要被竹杖所伤!   慕容复和段誉两人远远地看著,一见段延庆竹杖离手,段誉便失声道:“不好,延庆太子在一招之间便失了一杖!”慕容复道:“丁春秋确然不凡。”他们一句话未完,竹杖已断成数截,丁春秋退身,扬袖卷杖,动作大是狼狈。慕容复哈哈一笑,道:“不打紧,‘恶贯满盈’今日还不至于恶贯满盈。”段誉刚才虽然以两招六脉神剑,将星宿老怪逼退了两次,但他对武功一道实是一窍不通,听得慕容复如此说法,心知段延庆和丁春秋两人,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自己正好趁机离去,即道:“慕容兄,我要走了。”慕容复道:“我也无事,我们正好一路同行。”两人转身便走,向前行出了三五里,忽见两人如飞奔来,前面一个正是一阵风风波恶,后面的则是包不同。   两人一见慕容复,立时停了下来,垂手而立,神态十分恭敬。慕容复道:“什么事?”风波恶摩拳擦掌,道:“刚才我们看到那铁头小子,挟著一个小姑娘向前急驰,我们正在追赶。”慕容复向前一看,道:“前面没有人啊!”风波恶面上一红,道:“铁头小子去势太快,我们追之不及。”慕容复和风波恶讲话,段誉后退了一步,向慕容复看去,只见他神情举止,又是英俊,又是华贵,不觉自惭形秽:“风波恶和包不同到了,王姑娘必然也随之而来。王姑娘心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她表哥不在,她还肯和我说几句话儿,她表哥来了,她心中眼中只有她表哥一人,我硬要插在他们的身边,又有什么趣味?”越想越是黯然,转过身,低著头向前走去,心中又道:“只要王姑娘高兴,我就是伤心死了,又算得什么?”他想笑上一笑,但颇上肌肉僵硬,竟是笑不出来。   慕容复见段誉忽然离去,忙道:“段兄,萍水相逢,正好长叙,为何遽尔别去?”段誉正在出神,根本未曾听到慕容复的叫唤,只是自顾自低头向前走去。慕容复叫了几声,不见段誉回声,不禁发出一听轻叹。风波恶大声道:“公子,我去抓他回来!”慕容复摇手道:“不可无礼,这是大理段公子,今后你们见了他,要如同见我一样!”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互瞧了一眼,皆不敢出声。慕容复又道:“那铁头人所救的小姑娘,是丁春秋的弟子,事与我无关,你们也不必多管闲事了。”   风波恶向包不同眨了眨眼,道:“公子,王姑娘在前面等你,你不去和她相会么?”慕容复淡然一笑,道:“你们还想去追那铁头人,是也不是?”风波恶道:“这个……”包不同大声道:“什么事瞒得住公子?你还不如直说的好。”风波恶笑道:“我们每一人捱了他一毒掌,受了许多日子苦,想来心有不甘,总得想法子将他头上的铁罩除下来,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慕容复仰天沉吟,道:“这铁头人的武功极为怪异,你们可得十分小心!”风波恶双掌一擦,道:“省得!”身子已一跃而起,向前疾奔了出去。包不同紧跟在他的身后。慕容复转头看去,段誉早已走远,当然他可以追得上,但段誉刚才既然未曾听他的叫唤,慕容复自也不会再去追赶,只是心中颇存憾意而已。      第九十章  铁头痴儿   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不停步向前飞奔,一直奔出了七八里,尚未见到铁头人的影子。这两人全是精力弥漫,唯恐天下不乱,虽然追不到,仍然一路追了下去。却不知游坦之奔行如飞,这时离他们少说也有二十里之远了。   游坦之不顾丁春秋的积威,将阿紫擒了过去,在墙洞中穿出,一味向前急奔,去势之快,连他自己也难以想像。他逃脱之初,只是想著如何能离丁春秋更远些、如何能使阿紫脱离丁春秋的魔掌,再无别的念头。待奔出了十来里,想及丁春秋的心狠手辣之处,心中渐渐害怕起来。他倒不是怕自己受丁春秋的荼毒,而是怕星宿老怪迁怒阿紫,加倍对她折磨。他越想越是吃惊,回头向后看去,看丁春秋可有追了上来,这回头一看,登时教他双脚发软!他绝不曾想到自己的去势竟如此之快,及至回头一看,身后道路,竟像飞一股向后移去。他在大惊之下,连忙转回头来,只见一株大树,却已迎面撞到。他欲待停步,却哪里收得住势头?百忙中手臂一挥,先将阿紫平平挥出,紧接著,他自己的身子已“砰”地一声和那棵大树撞个正著。他双臂一伸,抱了那株大树,好一会功夫才定下神来,忽然觉出落叶飘飘而下,转眼便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游坦之想道:如今并不是落叶的季节,那树适才还青葱翠绿,何以霎时便叶枯枝残?他却不知道,自己抱住了树身,不知不觉把体内的至阴至寒之气传了过来,那株大树竟已冻枯而死了。   游坦之转过头去,见阿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哀哀而泣。四周并无一人,阿紫的泣声虽低,游坦之也是听得十分清楚。当他动手将阿紫救出之际,只想到如何使阿紫脱离丁春秋的毒手,绝未想到救出来之后的事情。这时他望著掩面而泣的阿紫,不知该怎样处置于她。好一会,他才走上几步,怯生生地叫道:“姑娘,你……”阿紫突然站了起来,伸掌便打,“砰”地一拳,正打在游坦之的胸口。游坦之冷不防吃了一惊,身形一晃,几乎跌倒。阿紫已尖声叫道:“你为什么将我救了出来?”   游坦之忙道:“姑娘,当时……我若不出手,你还要受苦。”阿紫道:“我受苦干你什么事?”游坦之嗫嚅不能回答,呆了好一会,才道:“姑娘,我……只是不想你……受苦,却是绝无恶意,你心中若是怪我,若是不欢喜……唉……早知如此,我也一定不出手了。”阿紫哭道:“我当然不欢喜,要是你忽然瞎了双眼,你会心中高兴么?”游坦之苦笑道:“若是姑娘双眼得以复明,就是教我瞎了眼,我也心甘情愿。”   阿紫呆了半晌,渐渐止住了哭声,道:“你是谁?”游坦之一听,心中不禁发凉。他敬仰阿紫,崇拜阿紫,人虽不在她身旁,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系念著她,只当她立时便可认出他声音,怎知她忽然发此一问,可知她早已将自己忘了。阿紫在辽国南京享福,多的是新鲜玩意,走了一个铁丑,自然有别的小丑给她凑趣,早已将铁丑忘了个一干二净。而且,游坦之将她从丁春秋身边救出,阿紫只是向武林高手中猜想,怎么也想不到游坦之的身上。游坦之呆住了作声不得,只听阿紫又道:“你可是慕容公子么?”游坦之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他眼前立即现出了慕容复潇洒华贵的模样,就算他头上不戴著那个铁面具,也是难及慕容复于万一,何况如今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相?他登时自惭形秽,低声道:“不……不是,我不是慕容公子。”阿紫侧头想了一想,说:“听你声音,你年纪不大,你可是慕容公子的朋友?”   阿紫对慕容复的印象十分深刻,此际虽然双目已盲,只当相救自己的一定也是个温文儒雅、潇洒英俊的年轻公子,所以才问他和慕容公子是否相识。游坦之见阿紫的神情似乎较为轻快了些,便顺著阿紫的意思道:“是,我们是相识的。”阿紫微微抬起了头,道:“那么,你一定也是和慕容公子一样,十分英俊的了?”一句话出口,她苍白的脸颊上隐隐现出几丝红晕。阿紫一直闭著眼睛,且已把血迹抹干,看去并不像个盲女,一时面泛红云,更是十分俊雅美丽。游坦之看得呆了,做声不得。过了半晌,阿紫又道:“你在干什么呀?”游坦之道:“我在看你。”   阿紫道:“看我,为什么看我?”游坦之道:“你生得好看,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你。”阿紫脸上的红云渐渐扩展,道:“你、你说我生得好看?”游坦之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再也未曾见过比你美丽的姑娘。”阿紫被丁春秋弄瞎了双眼,心中本是十分难过,但她在星宿门下久了,什么样的残酷刑罚都是司空见惯,以她那样盗取本门重宝的叛师大罪,只是被星宿老怪刺瞎了双目,可以说是罚得轻之又轻,是以心中虽然难过,其难过的程度也不如普通人遽尔失明为甚。这时,她幻想救她的是一个年轻英俊、武功高强的少年公子,心中已有了几分喜意,再一听对方那样说法,更是心头乱跳。她在星宿派中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顽皮的小女孩,跟萧峰在一起时,萧峰也从来未曾注意她是好看还是难看。其间只有游坦之,曾当面称赞过她好看,但游坦之身份太低,这句话不足使她动心。这时阿紫不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同样一句话听在耳中,心内所起的反应却与当日大不相同。她高兴得几乎讲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你说我好看,你说未曾见过比我更美丽的姑娘?”游坦之道:“是的。”阿紫道:“你……你可是故意说来讨我的欢喜?”游坦之道:“我……我说的话若是虚情假意,今生不得好死。”他心中对阿紫何等祟拜,这句话讲来自是异常诚挚。只是他讲到“情”字、“意”字之际,铁面具内的双颊一阵发热,只觉得未免亵渎了阿紫。   阿紫又呆了半晌,面色黯然,道:“我知道你在骗我,我……已盲了双眼,就算再好看也好看不到那里去了,除非……除非普天下的女子都瞎了眼,我才仍然是最美的一个。”游坦之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有力量使天下女子全都瞎眼,但阿紫若有这个能力时,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的。他连忙道:“姑娘,你虽然盲了双眼,还是一样美丽,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阿紫半晌不语。游坦之又道:“姑娘,在我之前,必然还有人赞你好看。”阿紫想了片刻,道:“有的,有一个人也说过我长得好看。”游坦之心跳更烈,道:“姑娘,那是什么人?”阿紫突然笑出声来,道:“你如果见到这个人,一定笑死了,他是一个呆头呆脑的蠢小子,给我戴上了一个铁面具,我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作铁丑,来供我在烦闷的时候鞭打解闷,就如同我那只波斯猫儿一样!”游坦之原是想引阿紫谈起自己,看看她心中对自己的印象如何,以便趁机表露身份,如今听得她这样说法,不禁凉了半截:原来在她心目中,自己只不过和一只长毛波斯猫一样,如果自己表露了身份,一定会使她大失所望。他不禁长叹了一声。阿紫问道:“你为什么叹气?”游坦之道:“我……我想那铁面人,一定十分可怜。”阿紫道:“他已经死了,若果未死,我便将他的铁面罩硬生生地撕了下来,想必很是有趣。”   游坦之听了阿紫的话,心头骇然,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一步,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铁罩。那面具已和他整个头部血肉相连,若是硬生生将之撕下,不要说大有性命之虞,这痛苦先就难以忍受。游坦之自问受阿紫的虐待已多,也并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何以她仍然不肯放过自己?游坦之这些年来受尽折磨,被人冤屈虐待已成习惯,当时他只是略想了一想,便顺著阿紫的口气道:“是啊,我想那一定是十分有趣!”阿紫更是高兴,突然一扬手,恰好握住了游坦之的手臂,道:“原来你竟和我一样,喜欢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游坦之被阿紫的纤手握住手臂,身子不由微微发颤,竟连出声也是断断续续,道:“那铁头人……那铁头人……”阿紫道:“那铁头人又怎么样了?”   游坦之道:“姑娘你该令那铁头人将头伸入狮子老虎的口中,看看猛兽的利牙可咬得动他的铁头!”阿紫拍手笑道:“好啊,你的主意怎么和我完全一样?我已经试过了,西域大食国的一头猛狮,居然也咬他不穿!”阿紫心中高兴,讲话之际手舞足蹈,无意中手指挥到了游坦之的铁面具上,发出了“铮”的一声响。游坦之吓了一大跳,连忙一个跟斗向外翻了出去。阿紫道:“咦,我碰到什么了?”游坦之忙道:“是我胸前的一块护心镜。”阿紫点了头点,道:“那一定是稀世之宝了!”游坦之明白自己万不能暴露身份,索性乱吹一通,道:“那是天山绝项的一块天外来金所铸,刀剑难入,百邪不侵。”阿紫面上露出了欣羡之色,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啊?”   游坦之顺口道:“我姓王,叫星天。”他胡乱诌了一个名字,阿紫也深信不疑,道:“你的武功是哪一门的?”游坦之大吹特吹,逍:“我的武功来历非凡,乃是达摩老祖亲自传下的,叫做……”他心想:自己若能从比和阿紫在一起,那实是快乐之极,因道:“叫做极乐派,我……便是极乐派的掌门人。”阿紫更是欣羡,道:“你年纪轻轻,原来已是一派掌门,怪不得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我从丁春秋手中救了出来。”   游坦之搭救阿紫,乃是绝对未曾经过考虑的行动,若是教他想上一想,那他是万万不敢动手的。他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当然,丁春秋算得什么,人人怕他,我却不怕他。”阿紫向前走出了一步,仰头站在游坦之的面前。游坦之只觉得一阵阵幽香沁人心脾,不觉心跳神荡。阿紫又缓缓地伸出手来,摸到了游坦之的手臂,顺臂而下,将手掌按在游坦之的手背上。游坦之屏住了气息,向阿紫的手看去,只见雪白晶莹,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不觉看得呆了。阿紫道:“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么?”游坦之木然道:“你叫什么名字?”阿紫道:“我姓段,叫阿紫。”游坦之口唇哆嗦了好一会,才发出了极低的声音,道:“阿紫!”阿紫面上泛起了笑容,道:“我……喜欢你叫我,你再叫我一声!”游坦之又叫道:“阿紫!”   游坦之一直将阿紫当做天上的仙女一样,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能够直呼阿紫的名字,而她也会喜欢听他叫唤。阿紫面上的笑容更甜,道:“你可肯伴著我么?”游坦之心头大震,他自然愿意伴著阿紫的,但是和她在一起久了,只怕难得不被她发现自己就是死了的游坦之。这要命的铁面具,刚才被阿紫一指挥中,已几乎露出了马脚,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捧住了自己的铁头,拼命地摇著,像是想将铁头摇脱一样。阿紫觉出游坦之突然向后退去,心中不禁一阵难过,道:“原来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游坦之忙道:“不!不!我只怕……”阿紫道:“怕什么?”游坦之道:“怕……和你在一起,不能讨你欢喜。”   阿紫道:“那你可料错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欢喜。星宿老怪居然不肯放过我,若是没有你伴著我,他追了上来,如何是好?”游坦之听得阿紫这样说,明知她这番话是对“王星天”说的,而并不是对游坦之说的,但是他心中也感到一阵异样的甜蜜。自从他家遭巨变以来,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实是做梦也不料自己心中还会产生这样甜蜜的感觉。阿紫微仰著头,道:“可是答应了?”游坦之道:“我当然答应,不过……”阿紫忙道:“我不许你说不过!”她面上一副娇嗔之状,更使游坦之心中飘飘荡荡,道:“你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阿紫这才展颜一笑,道:“你先将我带到河边去。”游坦之一怔道:“河边?”阿紫道:“我脸上一定很脏了,要去洗一洗。”游坦之道:“你脸上虽是有些血污,但一点也不难看。”阿紫又是一笑,但这一笑却大是凄然。游坦之伸出手去,手臂在不住发抖,道:“你……你……且握住了我的手,我带你走。”阿紫也伸过手来,将游坦之的手握住。游坦之全身如受雷击,抖动不已,他实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阿紫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阿紫会依靠他、阿紫会对他讲上那么多好听的话!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心神俱醉。过了好久,阿紫才道:“这里没有小河么?”游坦之如梦初醒,耳际已听得水声潺潺,忙道:“看来前面就是了。”两人向前急行了十几步,穿进了一片桃林,只见一条极其清澈的小河,曲曲折折向前流来。游坦之一直将阿紫带到河边,道:“阿紫,你站的地方,便是河边了。”   阿紫蹲下身子,伸手在河水中浸了一浸,道:“你走开些,直到我叫你才好回来。”游坦之一听阿紫要叫他走开,心中便大为发急,道:“为什么?”阿紫一跺脚,道:“我叫你走开,你就走开!”她生性本就娇纵,在南京南院大王府中的那一年,更是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惯了,不知不觉间又使出了性子来。但话一出口,便陡地想起:如今却不能容得自己呼喝了,人家要是一怒离开了自己,如何是好?因之连忙又站了起来,柔声道:“我心里烦,讲话急躁些,你可不要怪我呀!”游坦之和阿紫在一起的时候,被她鞭打折磨,尚且要不断叫好,大声叱责更是事属等闲,再也想不到阿紫竟会求他不要见怪,受宠若惊之余,忙道:“不……不……只要你欢喜,随便怎么样对我说话都行。”阿紫听了,心中也不禁奇怪:为何这个年少得志的王公子,竟如此百依百顺?难道自己命中真的有如此福份?她心中十分高兴,道:“那么,你便走开,不要偷偷看我。”游坦之摇头道:“要我走开,我却是不放心。”阿紫一笑,道:“快走吧!”游坦之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首,好不容易,捱出了三二十步,便停了下来。又过了许久,才听得阿紫娇声叫道:“王公子,你在哪里?”   游坦之早已等得迫不及待,听到阿紫的声音,一个转身,便向前疾抢而出,转瞬到了阿紫的身前。阿紫险上的血污早已洗抹干净,身上的男装衣服也已除去,穿著一袭浅紫色的窄窄衣衫,双目微闭,面带微笑,俏生生地站在河边,游坦之陡地站住,身子僵立不动,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紫道:“王公子,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难看了?”游坦之仍是一声难出。阿紫面上突然现出了焦急之容,道:“你……不在我身前么?”游坦之好不容易才迸出一个字来:“在。”阿紫道:“那你怎么不答我的话?”游坦之道:“我……不知说什么好。”阿紫向前走了两步,手一扬,突然又碰到了游坦之的铁面具。   游坦之一震,连忙后退。阿紫面上现出了疑惑之色,道:“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帽子?”游坦之汗如雨下,道:“没有什么,就……就是普通的帽子。”阿紫道:“我刚才好像碰到了一块铁?”游坦之也顾不得阿紫是否看得见,连连摇手,道:“不,不,那只是帽上的一块佩玉而已!”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心中不断地在想:要和阿紫在一起,那就绝不能给她知道自己就是铁头人游坦之,但是这铁面具套在头上,总有一天会给她知道的,那时她还会对自己那样好么?他双手拥住了铁头,心中叫道:“除去它!除去它!”陡地转身就走。阿紫听到了脚步声,骇然道:“王公子,你走了?你到哪里去?”游坦之陡地站住,道:“阿紫,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待办,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妥了事就来。”阿紫面色凄然,道:“你要办的是什么事,很要紧么?”游坦之苦笑道:“这件事如不办好,你我……就不能在一起了。”阿紫心想,他年轻倜傥,岂能没有旧欢?此际突要离开,自然是去和旧欢诀别,来相就于自己。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道:“好,我在这里等你,但不知要等你多久?”游坦之要离开阿紫,是决心除去头上的铁面具,但这铁面具和他血肉相连,硬要除去,谈何容易?可能连性命都难保住。若是死了,又何能回来和阿紫相会?他呆住了难以回答。阿紫却想到了别处:必是他旧欢甚多,一一诀别十分费时,即道:“不要紧的,随便你去多少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来就好了。”游坦之道:“我一定回来。”   阿紫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罢!”游坦之倒退著走开了两步,道:“阿紫,你一个人……”阿紫道:“我在这里不走,谅来也不妨事,你快去快回就是了。”游坦之心想:自己头上的铁面具除去之后,阿紫双目已盲,再也不会认出自己,从此可以和她长相厮守,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事?他转身向前飞奔而出,准备找一个镇市,寻铁匠凿开了铁面具,再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当他想及“硬生生撕下铁面具”之际,不禁身上发凉。然而为了能和阿紫长在一起,使她以为自己真是“极乐派”的掌门人,再大的痛苦也愿抵受,他不再作退缩之念。他奔出了数里,触目荒凉,不知何处方有镇甸,心中大是著急,奔上了一个土岗,四下张望,见东北角上似乎有炊烟升起,便循著方向奔了下去。奔出里许,忽听得前面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春秋哥哥啊!老大得罪了你,你连我也不理睬了么?”这声音幽幽忽忽,听来十分清晰。游坦之心中一凛,连忙伏进了路边的草丛之中,心中叫苦不迭。接著,又听得丁春秋怒喝道:“走开!”那一声怒喝,已来得极近。游坦之心中更惊,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向外看去,只见丁春秋断袖飘飘,面色铁青,向前驰来。在他的身后则跟著妖媚万状的叶二娘。   游坦之见到了丁春秋,更是吓得闭上眼睛,只望丁春秋在他身边奔了过去,那么他伏在草丛中,或许可以不被丁春秋发现。他哪里知道,他吸收了冰蚕的奇毒之后,体内所积蓄的毒质,还在丁春秋之上,已成了一个“毒人”,丁春秋一生摆弄毒物,就算是路边草丛中隐伏著一条毒蛇,他在飞掠而过之际也能知道,何况是体内积有冰蚕奇毒的游坦之?丁春秋奔到了近前,立即停了下来,面上现出了极其疑惑的神色。其时,丁秋春还未知躲在草丛中的是游坦之,只是觉出有一件至阴至寒的物事就在近前。他又怕将那极毒的物事惊走,又怕碧玉王鼎不在,难以捕捉那极毒的物事,是以面上神色,犹疑不定。游坦之听得半晌没有声息,便睁开眼来……   游坦之张开眼来,见星宿老怪离他只不过四五尺远近,吓得心头乱跳,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一抖,使得那一大丛野草也随之簌簌作响。丁秋春心中一惊,以为那奇毒之物,十分庞大,倒也不敢贸然行动。叶二娘见丁秋春站定,她便也站住不动,道:“春秋哥哥啊,你可是愿意和我言归于好了?你这个冤家,也不知人家日想夜想的在想你!”丁秋春却连头都不回,只是目射幽光,盯住了那一大蓬草丛。过了一会,突然伸指连弹三下,弹出三颗淡黄色的大如桐子的小丸,向草丛中飞去。   叶二娘见丁秋春弹出了这三颗物事,吓得面上变色,要说的话也缩了回去,连连后退。游坦之花草丛中看得分明,虽不识那三粒黄色的小丸是什么东西,却料必是奇毒之物,心中害怕,身子抖得更是厉害。那三粒小丸次第落下,一粒正落在游坦之的铁头上,“啪”地一声,爆了开来,化为一片黄色的烟雾,立即闻到有一股异味,却也没有别的感觉。另一粒落在他的身旁,也是立即爆开,黄雾贴地蔓延,雾过之处,苍翠碧绿的野草立时枯了一大片。游坦之正不知如何是好,第三粒已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他大惊抖手,小丸已经散开,只觉得手背上一阵发凉,别无其他感觉,这才放下心来。向外看去,只见丁春秋面上反有惊惶之色。同时,听得叶二娘骇然道:“春秋哥哥,草丛中是什么怪物?何以你连发三颗‘阎王化骨丸’,竟如石沉大海?”丁春秋回头怒视了一眼,道:“你敢是说我这阎王化骨丸不够厉害?”叶二娘又连连后退,道:“春秋哥哥,可别说笑!”丁春秋适才连发三颗化骨丸无效,连他自己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那化骨丸爆散出来的黄色毒雾,触体如火炙,再厉害的物事也难以禁受。却料不到偏偏遇上游坦之,他体内积蓄的阴寒毒质,已为天下之冠,使得其它任何毒物都对之无可奈何了。丁春秋不敢贸然拨开草丛,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手臂一挥,白袖中飞出了两朵绿幽幽的火花来。两朵火花一朵向左、一朵向右,载沉载浮,向前飞去。丁春秋陡地伸指连点,两朵火花经他指力一催,倏地化为两蓬碧荧荧的火焰,落在地上,向前烧了过去,迅即两股会合,成了一个径可丈许的圆圈。那绿幽幽的火焰,高只寸许,但焰势极快,转眼之间,那圆圈便缩小了许多。叶二娘远远地站著,道:“春秋哥哥,你这‘毒焰搜形’之法,想不到如此神妙,当真令我大开眼界了。”丁春秋面有得色,道:“哪怕躲在草丛中的是金刚不坏之物,我这毒焰烧了上去,也叫他化为飞灰!”游坦之躲在草丛中,眼看那绿幽幽的火焰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好生害怕,这时听得丁春秋如此说法,上下两排牙齿更是禁不住得得相叩。丁春秋听出是人,立即喝道:“什么人,还不快滚了出来!”   游坦之心想: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躲也是无用,若是被毒焰烧成了飞灰,岂不是教阿紫永远在那桃林之中望眼欲穿?他硬著头皮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道:“师父,是我,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丁春秋倏见游坦之现身,心中又惊又喜,忙道:“阿紫呢?”游坦之摇头道:“阿紫……不知在哪里。”丁春秋“呼”地一掌拍出,掌力将游坦之涌出了那火圈之外。也就在此时,那圈毒焰已缩得无可再缩,“轰”地一声,冒起了一股六尺高下的火柱来,那火势猛烈之极,虽是立即熄灭,声威仍是骇人。丁春秋厉声道:“本应由你被毒焰烧成飞灰,如今饶你不死,还不叩谢大恩?”游坦之见那火柱冒起的威势,心中如何不惧?连忙拜了下去,道:“多谢师父不杀之恩。”丁春秋趁游坦之下拜之际,陡地伸手,扣了他的脉门。   游坦之大吃一惊,道:“师父,你……”丁春秋抓住了他,他本是不敢挣扎,但他一个错愕间脉门已被扣住,手背本能地一缩,一股真气立即向脉门冲去。丁春秋只觉得掌心中陡地一凉,似乎已有一股毒质钻进了体内,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松手,向后退出。游坦之却已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丁春秋早在和游坦之初遇之际,便已觉出游坦之体内积蓄的毒质比自己还多。这时,他刚和慕容复、段延庆两大高人动过手,接连使用“化功大法”,这化功大法运一次,便损耗一次元气,减弱了积贮的毒质,是以他此际体内积蓄的毒质更加比不上游坦之。他立即松手,也是出于心中害怕。   游坦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叫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丁春秋心计沉稳,虽有所惧,丝毫不动声色,左足一点,飘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道:“你拜师之时曾立誓言,如今非但背师逃走,而且诱拐师妹,还敢求我饶命么?”游坦之只是叩头。丁春秋又道:“好,你求我饶命,未尝不可,却要你从此忠心不变。”游坦之道:“弟子不敢了。”丁春秋道:“你说,阿紫在哪里?”若是丁春秋问别的事,游坦之一定实话实说,可是问及阿紫的下落,却教他如何肯说?低著头并不出声。丁春秋怒道:“你还想我烧命?”一抬腿,单脚踏在游坦之的铁头上。游坦之被他踏得直低下头去,口中仍是一声不出。叶二娘远远地看著,发现丁春秋的“毒焰搜形”并不曾逼出什么怪物,却出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头人,心中不胜骇异。她未曾看到丁春秋一击不中便立即后退的狼狈之状,只看到游坦之跪地叩头,哀求饶命,便走向前去,道:“春秋哥哥啊,你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个铁头徒弟?”丁春秋干咳两声,并不理睬。叶二娘已到了游坦之的身前,伸指在铁头之上,凿了两下,发出“卜卜”的声音。   游坦之头顶被踏,犹如顶了一座数百斤重的小山,压得背骨几欲折断,又被叶二娘凿了两下,眼前金星乱冒,不由真气上涌。叶二娘还不知死活,伸手向游坦之的铁头摸来,不想这时铁面具上满布真气,已结了一层薄冰,她的手才按了上去,只觉得严寒无比,立即缩手时,“嗤”的一声响,手心上的皮肤已被极冷的铁面具黏脱了一大片。叶二娘奇痛攻心,勃然大怒,喝道:“铁头小子,你在使什么邪法?”翻手一掌,斜拍而出。丁春秋见叶二娘动手,正中下怀,立时缩脚退开。游坦之头上的重压突然消失,身子陡地一仰,背脊著地,铁头“当”的一声撞在石上,翻了一个跟斗,无巧不巧地避开了叶二娘的这一掌。叶二娘一掌不中,踏前一步,第二掌又已击到。游坦之见她妖媚狠辣,又称师父为“春秋哥哥”,也是不敢还手,只用双手护住要害,叫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阿紫在什么地方,真的不知道!”   他一句话刚说完,已被叶二娘击中了三掌,身子像葫芦般向外滚出。叶二娘只觉这铁头人的身子其冷若冰,掌力击了上去,刹时便无影无踪。   叶二娘三掌一过,陡地想起,这铁头人是丁春秋的徒弟,自己的掌力消失得这样离奇,莫不是著了他“化功大法”的道儿?   她心中又惊又怒,不敢再行动手。游坦之喘著气道:“师父,阿紫的下落,我实是不知。”丁春秋冷笑一声,道:“阿紫是被你带走的,她的下落,你如何不知?”游坦之被丁春秋问得哑口无言,只见师父的手掌又已缓缓扬起来。      第九十一章  极乐掌门   眼看丁春秋的手掌一寸寸地压了下来,游坦之心胆俱寒,忙道:“师父饶命,弟子确是不知阿紫的下落。”丁春秋的手掌缓缓压下,直到离游坦之的头项三四寸处,才陡地一翻手腕,那一掌变为向外拍出,“呼”地一声,掌风过后,七八尺开外的一株树竟被掌力生生震断,丁春秋喝道:“我这一掌,若是击在你的头顶,却又如何?”游组之吓得舌头打结,道:“弟子……受不起师父的……这一掌。”丁春秋冷笑道:“只怕连你的铁头都要被掌力压扁!”游坦之道:“多谢师父手下开恩。”丁春秋道:“你不肯说阿紫的下落,我如何肯饶你性命?”   游坦之叹了一口气,道:“师父,看来我注定要死在你手,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丁春秋一怔,随即笑道:“你这铁头十分老实,想来不会骗我!”游坦之听出有一线生机,叩头道:“弟子怎敢?”丁春秋道:“在你拜师之时,我说过将阿紫给你做媳妇,如今她瞎了眼,你还要不要她?”游坦之忙道:“阿紫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不敢妄想。”丁春秋笑道:“你别假惺惺了。你虽曾对我不忠,仍可恕你无罪。你带我去见阿紫,我定然将她许配给你。”   游坦之明白,阿紫只喜欢慕容复那样的翩翩公子。若是让她知道救她的人便是供她打骂驱使的铁丑,一定大失所望,怎会甘心嫁与自己?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道:“弟子确是不知阿紫的下落,师父再逼问也是无用。”丁春秋怒不可遏,若不是为了要在阿紫身上找出那支碧玉王鼎,这时真会对游坦之立下毒手。他面色阴沉,转瞬之间便又转怒为笑,道:“你站起身来!”游坦之抬头望著师父,迟疑不敢起立。丁春秋又道:“我叫你起来!”游坦之便站了起来。丁春秋衣袖一拂,转过身去,道:“去吧!你不忠于我,我不要你这个徒弟了。”话未讲完,人已飘然而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游坦之呆呆地站著,好一会,才使劲地摇了摇头,睁大了眼睛,向前看去。丁春秋确是不在了,连叶二娘也没有了踪影。游坦之心想:我一定是在做梦,他一侧头,向附近的一块大石撞去,“砰”地一声响,却又撞得好生疼痛,显见得不是做梦。他向前走动了几步,叫道:“师父!师父!”只见空林寂寂,哪里有人?他明知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又道:“师父,弟子禀告你阿紫的下落。”他心忖:师父若是还在,听到这句话,定会现身出来的。他自以为得计,将那句话连说了几次,却仍听不到什么回音。他想了一会,突然身形展动,奔出了大半里,四面一看仍是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暗想:也许上天见自己可怜,所以丁春秋发了善心,使自己能和阿紫长在一起。他只求快些奔到镇甸之上,设法将头上所戴的的铁面具除去,不停地又奔出了四五里,已隐隐可以看到前面的市镇。   游坦之脱下了身上衣服,将头脸完全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又奔出了半里许,忽见两人迎面而来。游坦之记得那两人正是慕容复公子手下的风波恶和包不同,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风、包两人已一溜烟也似在他身旁掠过。游坦之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道:“喂!你为什么将头包住?”游坦之道:“我……生了病,不能吹风。”风波恶道:“三哥,理他作甚?我们快快追上去才是正经。”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他以衫包头,去势如此之急,哪里是个病人,一定就是那个铁头小子!”游坦之一听,不禁身子发软,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铁头小子!”   游坦之双手乱摇,包在他头上的衣服便散了开来,露出了那个铁面具。包不同呵呵大笑,拍手道:“四弟,三哥的眼力如何?”风波恶一探手,把包不同拉开,道:“三哥小心!”包不同虽是不怕事,但被游坦之毒掌击中之后的苦楚,却是想起犹有余悸,也就顺势向后退出。游坦之还想遮掩,包不同叫道:“铁头小子,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游坦之苦笑道:“两位大爷,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你们何苦又来找我消遣?”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的毒掌功夫连少林玄痛大师也著了道儿,我们弟兄两人对你钦佩得紧。算来丁春秋武功虽高,也不足以做到你的师父,不知你究竟是何来历?”游坦之道:“我没有什么来历。”   包不同向前踏出了一步。风波恶从靴筒里唰地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也踏前一步。游坦之一见风波恶手中的这柄匕首,便是心头一喜,忙道:“那位大爷,我想向你借一件东西用用,不知可肯?”风波恶一听此语,面上神色立时大变。江湖之上,有许多话听来客气,但含意完全相反。譬如说“请阁下多多赐教”、“要领教一下阁下的高招”,随之而来便定然是一场厮斗。而开口称“借”,极有可能要“借”的东西便是对方的一条手臂、一对招子、甚至是一颗脑袋。是以风波恶听得游坦之向他借东西,心中便大大吃惊,道:“你要借什么?”   游坦之伸手指著风波恶,这使风波恶心中更惊,又退了一步。包不同怪叫道:“你究竟要借什么——”他一句未曾说完,双足一蹬,突然向旁侧射而出,没入了路边草丛之中。只听得草丛中,传来了两下怪叫之声,包不同又已疾跃而出,一手一个提著两个人。那两个人仍在拼命挣扎,但被包不同的双手犹如钢钩一般牢牢抓住,却哪里挣扎得脱?包不同到了近前,一松手将两人抛了下来,立时身形一耸,便已踏在他们的背上。那两人抬起头来,叫道:“师弟,快快出手!”   游坦之本来尚未看清那两个是什么人,直到他们大叫师弟,才看出是同门师兄。包不同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星宿门下,你们在一旁鬼鬼祟祟,却是为了何事?”那两人道:“包英雄,我们奉了师父之命来监视这铁头人,和你老人家无关,望你高抬贵脚!”通常只有说“高抬贵手”,但这时包不同以脚踏住了他们,这两人为了讨好,竟说出“高抬贵脚”来。包不同“哈哈”大笑,身子向上拔起。他英雄性格,实是不屑与这等无耻之徒计较。游坦之大惊,道:“包英雄,放他们不得!”两名星宿弟子爬起身来,立即伸手抓到。游坦之在惊惧之下呆了一呆,左右双臂已铍紧紧抓住。那两人握住了游坦之的手臂,喝道:“快跟我们去见师父。”游坦之求恳道:“两位师兄何苦与我为难,若肯就此放过,此生不忘大德。”那两人厉声呼喝,道:“不行!”拉著游坦之便向前走。游坦之本能地双臂一挣,原只求挣脱掌握,却不料他手臂才动,那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呼呼”两声,疾飞出两丈开外,骨折筋裂,死于非命。游坦之呆了一呆,转身就逃。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心中不胜赅异,齐声叫道:“且慢!”   游坦之见两位师兄忽然飞出跌死,只当是风、包两人做的手脚,所以掉头便逃,一听得两人叫唤,心想逃得快些,却是脚下发软,竟“咕咚”一声跌倒在地。风波恶直如一阵风般卷到了面前,道:“你刚才到底要向我借什么?”游坦之道:“小可不敢作此非份之想了。”望著风波恶手中的匕首,只是苦笑。   风波恶见游坦之目光不离匕首,恍然大悟道:“你可是想借我的匕首一用?”游坦之道:“小可本来确有此想,但阁下若是不愿意,也就算了。”风波恶道:“我这柄匕首削铁如泥,你莫非要用来除去头上的铁面具?”游坦之道:“正是。”风波恶冷笑道:“我在少林寺前要为你将铁面具除去,你非但不领情,反而击了我一掌,令我受了多日苦楚,如今么,哼哼……”游坦之不胜惶恐,道:“风大爷一定弄错了,我怎有本领发掌击你?”风波恶乃是直性汉子,见游坦之居然赖得干干净净,心中大是有气,怒道:“好,你打了人居然不认账,在少林寺前打在我肩头上的那一掌难道是狗掌熊掌?”包不同道:“非也,那是乌龟脚爪。”游坦之红著脸道:“那是星宿老仙的神通,和我无关。”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心十分疑惑,他们分明是中了铁头人的毒掌,才受了许多日子的苦楚,连神医薛慕华也束手无策,如不是那小和尚出手相救,真不知落得如何收场,何以这铁头人竟不肯承认?看他的神情却又不像是作假。两人争著问道:“怎么是老怪物的神通?”游坦之迟疑道:“星宿老仙说,那是星宿门中的神奇法术,不能讲给外人听的。”   包不同和风波恶越听越奇,道:“法术?星宿派还会法术?铁头朋友,你何妨讲来听听!”游坦之望著风波恶手中的匕首,心想师父在传授这“法术”之际,曾说自己只要一念口诀,他便会心灵感应,遥施法力相助,如今自己带走了阿紫,师父十分恼怒,不知法术是否仍然灵验,又怕念动口诀,便给师父知道了自己的所在,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左思右想,一时委决不下。风波恶一拉包不同,道:“三哥,咱们走,这铁头人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何必借匕首给他?”游坦之本就想到市集上找铁匠设法除去铁面具,但铁匠的刀锤哪里及得上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一见两人要走,忙道:“好,我说,我说。那口诀是‘星宿老仙,星宿老仙,护佑弟子,克敌制胜,一三五七九!’我一念,他就遥施法力,助我取胜了。”风波恶和包不同初听不觉一呆,接著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风波恶笑弯了腰,包不同则捧住了肚子在地上打滚,一面笑,一面不断“哎哟”、“啊呀”地叫著。游坦之道:“你们别笑,我一出掌便伤了你们,便是这法术的神通。”风波恶强止笑声,道:“铁头朋友,我们虽曾吃过你不少苦楚,但眼见老怪物这样欺你,却也不服。老怪物哪会什么法术,你功力之高已是一流武林高手,那倒是真的。”游坦之连连摇手,道:“尊驾不要乱说,我是一流高手?嘿嘿,我是一个高手?”   他想及自己只在阿紫的心目才是一个一流高手,最好一直让阿紫做著这个美梦,她心中才会高兴。风波恶见他忽地出神,又道:“以我看来,只怕连星宿老怪的功力也还及不上你。”游坦之连连摇手道:“别说了,别说了!”包不同走近道:“风四弟,这人看来疯疯癫癫,别与他多说了。”风波恶正色道:“铁头朋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讲的是真话。你武功极高,毒掌功夫可称天下第一,只盼你以后再不要对人胡乱发掌。”游坦之忙道:“人不打我,我已求之不得,怎会打人?”风波恶将匕首在靴筒上擦了两擦,向游坦之抛了过来,道:“好!姓风的就交你这个朋友,这柄匕首送给你了!”游坦之伸手接住,呆了一呆,“噗”的一声跪倒在地。   江湖上人心险诈,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何等阅历,自然更是处处留神,一见游坦之跪倒,便即闪身斜退。游坦之自是绝无害人之意,他规规矩矩的叩了三个头,道:“两位肯把我当作朋友,游某人心中十分感激。”风波恶道:“噢,原来你姓游。”游坦之道:“是!小可姓游。”包不同道:“聚贤庄游家侠名远播,可是你的本家?”游坦之听得一阵心酸,好一会才道:“我也久仰聚贤庄游家的盛名,只是无缘拜见两位游老英雄!”他泪水泉涌,但因戴著个铁面具,别人自然看不出来。风,包两人互望一眼,心知铁头人暂时必不肯说明来历,反正朋友已经交上,还愁以后没有机会相询?两人一拱手,道:“游朋友,咱们后会有期了。”游坦之忙道:“两位英雄请便。”风波恶和包不同一个转身,如风向前掠出。   两人走后,游坦之也即离去,不一会便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上。他站在河边,望著水中倒影,缓缓举起那一柄匕首,却是禁不住簌簌发抖。那铁面具和他整个头脸血肉相连,若是硬生生撕了下来,实是性命堪虞,教他如何心中不怕?但他又想及只要铁面具除下,便可以永远以“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的身份和阿紫长相厮守,勇气又陡然而生,握紧匕首对准了铁面具的焊缝之处轻轻割下。风波恶的那柄匕首锋利无匹,轻轻一响,便已将焊接之处割了开来。   游坦之收好了匕首,一手在前,一手在后,抓住了铁面具,吸一口气,用力向外一扯。他下定决心,这一扯用力极大,竟把血肉相连的铁面具生生扯脱。他只觉一阵剧痛攻心,天旋地转,发出了一声嘶叫,即便痛昏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游坦之悠悠醒转,只觉得整个头脑剧痛难当,连眼睛也张不开。他勉强伸手一按,才发觉自己上半身浸在河水之中,连忙伸手向头上摸去,只觉触手冰冷坚硬,以为面具并来除去,急痛交加,又昏了过去。   游坦之刚才那一扯实已将铁面具扯脱,却将头脸上的皮肉带下了好几片,鲜血喷涌,他已痛得昏倒在小河边上,恰巧把头部浸在水中。也亏得他的头浸在水中,不然人在昏迷中血流不止,势必性命难保。如今他头脸上的血流入水中,体内寒气散发出来,头旁的河水立时结冰,将他的头脸包住,犹如戴了一个水晶面具一样,流血也自然止了。   他醒转时伸手向头脸上摸去,触手冰冷,便是摸著了结在他头脸上的冰块之故。及至他第二次醒转,头脸上的冰已渐渐化去,只觉得伤处如经火炙一样。他勉强站起,俯首向河水中照去,禁不住陡地吓了一跳,先还只当小河底上藏著什么怪物,随后便即明白:“怪物”就是自己的影子。他呆了片刻,鼓起勇气又向河水中照看自己,只见面上血肉模糊,头皮也有几处要生生撕脱,总之十分丑恶,他心中难过,渐渐闭上了眼睛。   他心中明白,就算伤愈结痂,自己容貌之丑,只怕普天之下不作第二人想,幸而阿紫双目已盲,自己可以带她到人迹不到的去处,只有自己和阿紫两个人,就算再丑些也不打紧了。   他转过身来,将两片连皮肉带毛发的铁面具踢到了河中,忍著奇痛向那桃林奔去。在将到桃林之际,已是心头狂跳,穿过了桃林,便看到一个女子坐在小溪边上。   游坦之老远便叫道:“阿紫!阿紫!”那女子却并不扬起头来。游坦之一怔,心想:莫非她嫌自己去得太久,所以不理不睬?再向前走出几步,才觉出事情不对,因为那女子身上并非穿的紫衫。一时他心头狂跳,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那女子“咯”地一笑,转过头来,道:“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游坦之吃了一惊。原来那女子竟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叶二娘向游坦之一看,也是面上变色。她号称无恶不作,什么样的凶残事儿未曾见过?但看到游坦之血肉模糊,也不禁心头微有寒意。游坦之踏出一步,问道:“阿紫呢?”叶二娘定了定神,道:“你找她?”   游坦之知道叶二娘和丁春秋相识,而且同恶相济,若不是为了阿紫,早已转头逃走,这时却反而逼近一步,尖声道:“阿紫呢?阿紫呢?”他头脸上鲜血淋漓,眼中又射出焦急的光芒。叶二娘看了不禁骇然,勉强一笑,道:“你说的阿紫,可就是那瓜子脸儿,身穿紫衫的小姑娘?”游坦之气急败坏地叫道:“是的,就是她,她在哪里?”   叶二娘向河边草丛中一指,道:“她在河边洗脚,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游坦之信以为真,转身便向河边奔去。叶二娘身形如风,迅即飘到了游坦之的身后,一掌“呼”地拍出。游坦之全然料不到叶二娘突加暗算,那一掌被她击个正著,向前跌出了两步,仆倒在地。他一倒在地上,便看到阿紫,只见她蜷著身子躺在草丛中,也不知是死是活。叶二娘随即赶到,提脚踏住了游坦之,喝道:“你是什么人?”游坦之喘著气,道:“阿紫!阿紫!你把阿紫怎么样了?”   游坦之绝不知自已的内功已经极高,若是叶二娘只是对付他,就算拳足交加,他也必然不敢还手,但这时他心悬阿紫的安危,不顾一切地猛力一挣。叶二娘只觉得一股大力涌了上来,身不由自主向后便倒。游坦之一跃而起,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大声道:“阿紫怎么了?阿紫怎么了?”叶二娘被游坦之紧紧抓住,只觉一道阴寒无比的大力一阵阵钻入体内,凉得两排牙齿相击,眼睛翻白,哪里还出得了声?游坦之见她这等模样,心中反而吃惊,他知道对方武功甚高,这时脸上的神情如此古怪,莫不是正在施展什么厉害功夫,摆布自己?气馁之下,怯意大生,五指登时松了。叶二娘软绵绵的跌倒在地,眼看出气多,入气少,连动都不会动了。游坦之呆了片刻,还道自己够运气,适遇这魔头羊吊发作,此机绝不可失,连忙转身奔向阿紫的身边。他看出阿紫只是穴道被封,这才松了一口气。解穴的本事,他还是有的,便在阿紫的身上轻轻拍了几下。阿紫舒了一口气,翻身坐了起来,道:“我都听到了!”   游坦之一怔,道:“你听到了什么?”阿紫笑容满面,道:“我听到了,你只一出手便将‘无恶不作’叶二娘打得一声不出。她咽了气没有?”游坦之身子一震,道:“无恶不作叶二娘?”阿紫笑道:“她是不是死了?”游坦之虽然习武不久,但聚贤庄上来往的全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这“天下四恶”之名自然是听说过的,当下出了一身冷汗,竟尔说不出话来。   阿紫奇道:“咦,你怎么了?”游坦之忙道:“她是……她是……”他本来想说叶二娘羊吊病突然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乃是“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焉能惧怕天下四恶?硬著头皮道:“是啊,像她那样的人,当然不堪一击——阿紫,我们走吧!”   阿紫仰面对著游坦之,现出十分钦佩的神情,道:“无恶不作叶二娘的武功极高,连丁老怪也时时对我们说起,竟被你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了。我识得你之后,就不怕再有人欺负我了!”她讲到后来,声音发抖,似欲凄然泪下。游坦之忙道:“自然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接著又低声加上一句:“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阿紫展颜一笑,侧颐想了想:“你对我那么好,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游坦之道:“什么事?你说好了……但我们先离开此处如何?”他是怕叶二娘发完了“羊吊”后,自己便无法了局,却再也想不到叶二娘就算未死,也是万万不敢有所异劲的了。   阿紫道:“我想你一定不肯答应我的!”游坦之引著阿紫走了开去,一面道:“我一定答应你。”阿紫一笑,道:“我还未曾说出是什么事来,即便答应了么?”游坦之心想,不论要求什么,只要自己能为她出力,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因道:“你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听听!”阿紫停了脚步,微微仰著头,面上充满了希望,道:“王公子,我要你夺了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让我来做星宿派的掌门人。”   游坦之万不料她要求的竟是这事,强挣著道:“什……么?”阿紫道:“我想在你扶持之下来做星宿派的掌门人。”游坦之禁不住发起抖来,道:“这……这……阿紫,你是在开玩笑吧?”阿紫撅起了樱唇,嗔道:“你刚才还说什么都肯答应我的,为何这样一件小事,倒要推三阻四?”游坦之苦笑道:“这是……小事?”阿紫道:“是啊,你的武功这样高,你又说过,人人都怕丁春秋,只有你不怕,那么你只要打败丁春秋,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游坦之硬著头皮,道:“那……的确不是难事。”阿紫更是高兴,道:“那就好了,你将丁春秋打败,让我作星宿派的掌门人,反要丁春秋拜在我的门下,哈哈,岂非妙极!”   游坦之听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丁春秋是阿紫的师父,借外人之力,夺取师父掌门之位,已是武林中罕见的事,更要师父拜在徒弟门下,那更是闻所未闻之事。但星宿派乃是天下第一邪派,阿紫讲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自己的主意有趣,当然不觉得有什么悖理之处。游坦之呆了好一会,才道:“阿紫,星宿派的声名不好,这掌门人不当也罢。”阿紫一扭身,道:“不,星宿派威名远播,而且派中重宝碧玉王鼎的下落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该由我来做掌门。我不管,你刚才已答应我了,如今可不能反悔!”游坦之忙道:“我不是反悔,只是胜过丁春秋,这……”他心中实是为难之极,他充认什么“极乐派掌门人”,自认武功高强,全不过为了搏阿紫心中高兴,料不到她异想天开,竟想当起星宿派的掌门人来!别说他极本不敢与丁春秋动手,又有何能力为阿紫夺得星宿派掌门人之位?   阿紫低下头去,道:“王公子,我和你在一起,总觉得自己有点不配……”游坦之大吃一惊,道:“阿紫!你何出此言?”阿紫过:“你是一派掌门,我却什么也不是,如何配得上你?”游坦之顿足道:“我也不是……”他这句话再也说不下去,阿紫已问道:“你也不是什么?”游坦之急忙改口道:“我也不是拒绝你的要求,只是……只是……”灵机一动,续道:“只是星宿派老怪如今不知何往,我们怎去找他?”阿紫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只要我放起本门信号箭,便立即可以将他引来。”游坦之忙道:“不,不好!”阿紫却已自袖中取出了一枝紫色小箭,伸指便将箭尾捏破,硫磺火焰见风自燃,“嗤”地一声过处,那支火箭,化为一缕紫焰,直向空中升了上去。游坦之见了,吓得几乎软瘫在地。   阿紫拍手道:“你看飞得够高么?”游坦之勉强抬头看去,只见那一溜紫焰,到了半空,“卜”地爆散开来,成为一大蓬紫艳艳的光雨,倒泻下来。似此情形,只怕远在十里内外也可看见。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拉住了阿紫的纤手,叫道:“快走!”阿紫被拉住,身不由主地向外奔去,叫道:“干什么走啊?丁春秋只要一看到紫为焰,立时便会赶来。”游坦之连话也顾不得说,只是拉著她向前飞奔,一口气奔出了六七里,才停了下来。   阿紫一摔手,道:“你不敢和丁春秋动手么?”游坦之喘著气道,道:“不,不,丁春秋算得什么?”阿紫道:“那你为什么要走啊?”游坦之苦笑道:“我不是走,我怕我和丁春秋动手之际,连你也受了牵累,所以才将你带开的。”阿紫转嗔为喜,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样?”游坦之道:“我独自回去对付丁春秋。”阿紫摇头道:“不,刚才你说过,再也不离开我的。”游坦之本来只准备胡乱去走一遭,回来便说丁春秋已被自己打死,还可以搪塞一时,但如今阿紫硬要跟在自己身边,她虽然盲了眼,却又如何骗得过她?   阿紫哪里知道游坦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正在团团乱转,又道:“打败了丁春秋之后,我还想做一件事。”游坦之几乎哭了出来,道:“你又想做什么?”阿紫道:“我姐夫本来是丐帮帮主,却被那群不知好歹的臭叫化夺去了打狗棒,丢了帮主之位。若是能将打狗棒从丐帮的手中抢回给他,他一定十分高兴,再也不会说我是不懂事的女孩子了。”   游坦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道:“你……还有什么主意?”阿紫嫣然一笑,道:“办完了这两件事再说。”游坦之心中,连珠价叫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紫又道:“咦,怎么还听不到丁春秋的声息?让我再放一枝信号箭!”游坦之道:“阿紫,我……我们……”他想明告阿紫,自己实在就是一无所长的铁丑,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风度翩翩、武功绝项的王帮主,见了丁春秋也只有叩头求饶的份儿,怎能从他的手中夺过星宿派掌门人之位?阿紫道:“你说什么?我双眼被丁春秋剌瞎,怨毒难消,你难道不想为我出气么?”   游坦之知这阿紫绝顶聪明,若是再推搪下去,说不定便为她看出了破绽,只得道:“当然,我们便去寻找丁春秋。”阿紫喜道:“好,快走!”游坦之拉著阿紫又向前奔出。阿紫双目已盲,只当走的是回头路,却不知方向正好相反。两人继续向前奔出了五六里,阿紫只当已到了原处,其实,却离她施放信号之处更远了。游坦之停了下来,道:“咦,怎地不见丁春秋?”他唯恐为阿紫识破机关,心虚情怯,语声仍不免发颤。   阿紫道:“除非他未曾看到信号箭,否则一定会赶来的。我还有信号箭在,不妨再发一枝。”游坦之忙道:“不必了!”但阿紫的动作极快,第二枝信号箭早已化为一溜紫焰,升上半空。游坦之一身冷汗,又待拉了阿紫离去,又怕她著恼,正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已听得丁春秋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传了过来,道:“阿紫,你若想重返师门,我倒可以网开一面。”阿紫连忙扬声道:“不错,我正是想重回星宿门下,师父,你老人家快来啊!”丁春秋的声音迅速无比地自远而近,道:“来了!”这两字铺天盖地而来,丁春秋身形飘飘,已到了眼前。这时游坦之双腿发软,坐在一块大石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阿紫靠在游坦之的身边,知道星宿老怪真的来了,心中也不免惴惴不安。      第九十二章  老怪落败   阿紫听得游坦之一招之间仗打倒了无恶不作叶二娘,便硬要他出头对付丁春秋,不顾一切将丁春秋引了来。这时丁春秋一到,了无声息,她目不能见,心中却在想像丁春秋的神情,他见到自己和一个年轻公子在一起,一定大是奇怪了。   丁春秋心中确是十分奇怪,他站定在七尺开外,目光闪闪,望著游坦之。游坦之头上的铁面具已去,伤口也已经结痂,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模样十分可怖,却坐在石上发抖。丁春秋虽是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摸不准是什么路数,望了片到,才道:“阁下何人?”阿紫心想,丁春秋果然未见过王星天,听他口气像是十分犹豫忌惮,可知王星天一定是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想到这里又放下心来,只等游坦之回答。可是等了半天,却听不到游坦之的声音。原来游坦之一见丁春秋赶到,心中便不断叫苦,哪里还有说话的气力?阿紫“咯”地一笑,道:“丁春秋,你未曾见过这位公子么?”丁春秋听阿紫忽然直呼其名,心中大怒,但又听出她语气之中颇有所恃,便也暂不发作,道:“未曾见过,他是什么人?”   阿紫笑道:“这位是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你可曾听说过么?”星宿老怪一呆,武林中门派很多,却从来也未曾听到过“极乐派”之名,他一声陡喝,道:“什么极乐派,胡说八道!”阿紫冷冷地道:“你自己孤陋寡闻,有什么好说的?王公子,何必与他多说,你可以出手了。”丁春秋大奇,道:“叫他出手,作什么?”阿紫道:“你当了那么多年星宿派掌门,只怕也当厌了,我想该换个人来当。”丁春秋又好气又好笑,道:“让给谁来当星宿派掌门人?”   阿紫向她自己的鼻尖一指,道:“自然是我,你可以拜在我的门下,叫我一声师父。”丁春秋忍无可忍,一声怪喝,身子向前陡地欺了过来,五指如钩,便向阿紫头顶抓下,左臂外翻,右掌似发非发,却为防止游坦之突然出手。游坦之本来不敢出声,这时见丁春秋来势汹汹,才猛地叫道:“住手!”他心中惊骇之极,连声音都走了调。丁春秋乃是何等样人物,他一听游坦之开口,便听出对方内功极高,竟是一个扎手人物,连忙后退半步,那一抓也改向游坦之抓来。   游坦之在这刹那间,心想还手也是死,不还手也是死,双眼一闭,双手向前疾推而出。他那两掌直勾勾地推出,全无章法可言,却是寒风陡至,内力汹涌。星宿老怪吃了一惊,疾忙收招,打横跨出两步,喝道:“阁下何人?”游坦之张开眼来,见丁春秋已跨出了一步,死里逃生,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这时几乎想跪了下来,哀求乞命,却已听到阿紫叫道:“王公子,你一招便已将他逼退,为何不趁胜进击?”游坦之茫然:“我……将他逼退?”   丁春秋刚才和游坦之的掌力相接,已试出对方的内力十分怪异,且也十分熟悉,这时陡地想起,一声怪笑道:“原来你是那铁头小子的师长?”游坦之还未回答,阿紫已道:“王公子,什么铁头小子?”游坦之结结巴巴,道:“我有一个……徒儿……头上功夫厉害,丁春秋……曾吃过苦头,所以记得。”阿紫喜道:“原来他连你的徒弟也不如,我这个星宿派掌门人是当定的了。”游坦之只觉得头颈发僵,勉强转过头去,见丁春秋须发戟张,神情十分可怖,几乎便要拔腿而逃,却又不忍丢下阿紫,只得也硬著头皮和丁春秋僵持下去,一面心中思忖:如今只好捱过一刻,便算是多活一刻!   丁春秋已将大量毒质运至掌心,随时都可发出,但因心中忌惮,并不发掌。他认定对方是游坦之的师长,而他曾和游坦之对过一掌,几乎吃了大亏,这时岂能不忌惮三分。若无阿紫在旁,他早已借词离开,但阿紫扬言要夺星宿掌门之位,还要他反拜在她的门下,丁春秋自己便曾弑师叛道,阿紫是他调教出来的徒弟,焉有不知她说得出做得到之理?此际自然万不能走。   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著。游坦之心中害怕,只觉双腿发软,好几次忍不住要跪下去大叫“师父饶命”。虽是勉强忍住,那一双腿却簌簌地发起抖来。一抖开了头,片刻之间,他全身都如同筛糠一样,抖个不住。   星宿老怪却反而吃惊不小,他本就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故迟迟不敢出手。这时游坦之忽然剧抖起来,丁春秋不知对方在弄些什么玄虚,连忙向后退出一步。霎时间,他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想及自己和游坦之第一次对掌的情形,游坦之分明赢了,却反而大叫饶命,当时便曾疑心他故意调侃自己。如今游坦之的师长突然出现,说不定就是他有命游坦之前来探底,并在紧要关头带走了阿紫,可能他们正是为了那座碧玉王鼎。星宿老怪一开头想得偏了,牛角尖愈钻愈深,只觉得自己所想的再也不会有错,因此也就更是迟疑不决。   游坦之见丁春秋只是盯著自己,并不出手,心下稍放,但仍是不住地发抖。阿紫目不能视,侧头细听,听不到两人动手,却听到了发抖之声,心下大奇,道:“王公子,谁在发抖啊!”游坦之忙道:“没……有……人……发抖……”他身子正在抖著,讲起话来,自是断断续续,一字一震。阿紫吃惊道:“王公子,你在发抖么?”游坦之道:“当……然不是,我是在运……功……”阿紫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游坦之咽下了一口唾沫,道:“我这就出手了。”他用尽了气力,缓缓扬起发抖的手臂来。丁春秋见对方扬手,大是紧张,左手当胸,右掌翻起,作势迎敌。游坦之好不容易扬起手臂,那一掌却是绝无勇气发出,手掌已经翻转,却震得晃动不定。丁春秋心下骇然,各门各派的掌法,自己都有所知,似这般不断抖动的古怪掌法却是未曾见过。他心念电转,只怕对方一出手,自己万难讨好,最好能够不动手,关键便只在阿紫身上。他又后退了一步,道:“阿紫!”阿紫笑道:“丁春秋,你可是愿意拜我为师了?”丁春秋沉声道:“阿紫,你该知我天下无敌,如此妄作非为,只是自取其辱,还不幡然悔悟,我还可以不究既往。”阿紫何等聪明,早已听出丁春秋色厉内荏,这句话虽然说得凶恶,却掩不了他心中的害怕。她得意地笑了起来,道:“你既是天下无敌,不如出手将王公子击毙,将我擒赴辽国南京,找到碧玉王鼎携回星宿,岂不快哉!还在犹豫不决作什么?”丁春秋气得面上青黄不定,又向游坦之怒视了一眼。   游坦之也听出丁春秋像是有所惧怯,心想:也许为了自己面容可怖,将丁春秋吓窒了,但愿这次竟能将他吓走,硬著头皮说道:“阿紫要当星宿派掌门,你让是不让?”丁春秋心想,总不能只凭一句话便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好歹也得试一试对方的武功究竟如何?真要不敌,走也未迟。他一声冷笑,并不答言,手掌已向前缓缓推出。游坦之忽见丁春秋的手掌向前推来,登时汗流心跳,双腿发软,身不由自主的坐倒在地。丁春秋见对方忽然坐倒,那一掌的去势陡地加快!   游坦之见丁春秋的掌势陡地加快,吓得大叫一声,一个跟斗翻了出去。掌力到处,“篷”的一声在地上击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来。游坦之正待站起逃跑,见丁春秋掌力如此之强,身子更是发软,哪里还站得起来?阿紫这时也听出了不妙,忙道:“王公子,怎么了?”游坦之苦笑道:“阿紫,你这个星宿派掌门人之位,看来……”丁春秋不等游坦之说完,身形耸动,第二掌又已向前推出。游坦之连滚带翻,向后退避。丁春秋那一掌蓄力不发,喝道:“你如何不还手?”阿紫也急道:“你如何不还手?”游坦之软瘫在地,只急得话也说不出口,见丁春秋的手掌渐渐逼近,吓得心胆俱裂,连缩了几下头,将头脸藏到了胁下。   在这刹那间,心中陡一动,想起了那本梵文书中所载的一个怪姿势,另一只手则自胯下穿过,掌心向前推出。丁春秋见识极广,虽然不知易筋径,但立即看出游坦之摆出的怪姿势正是上乘的运气凝力功夫,这一掌的去势便停了一停。   游坦之摆出了这样的一个怪姿势之后,只觉得内息转快,体内的劲力如万马奔腾也似,一齐涌向朝前伸出的那一只手掌,且由掌心疾透了出去。丁春秋掌势微收间,突然觉出一股大力涌到。此时再无犹豫之地,手掌的去势陡地加速迎上。然而,他手掌每向前推出一寸,涌来的大力也就加强一分,等到他手掌推前了尺许,前面一道一道涌过来的大力已凝成实质,使手掌再难向前推动。丁春秋又惊又怒,身形微矮,拿桩站定,陡地一声大喝,将全身的力道尽皆运于右掌,向前压了过去!他只当这一倾力而为,至少可以和对方的手掌相交,乘机下毒。却不料也就在他孤注一掷之际,只觉手掌中被一股极强的力道反震过来。丁春秋一声大叫,被震得凌空飞起,连翻了七八个跟斗,方始落地,身子已在三丈开外。他定了定神。向游坦之望来,实难相信竟会遇上了一个功力如此高深的敌手!   阿紫听得丁春秋怪叫,又听得有人跌出,心中大喜,忙道:“王公子,丁春秋还有气么?”丁春秋怒极,道:“要我咽气,还没有那么容易。”阿紫道:“王公子,快收拾了他,不可放虎归山!”自从游坦之摆出了这样一个出自易筋经的怪姿势之后,全身内力便自掌心涌出,沛然莫之能御。如果丁春秋不是硬把手掌推了过来,原也禁受得住,但他一心要和游坦之对上一掌,以便施展“化功大法”,用力把手掌推了过去,和游坦之的掌力紧紧抵住后,仍然不知进退,他的内力又难以胜得过游坦之,自然要被震得向后飞跌了出去,而他在受震跌出之际,居然能立即运气闭住七十二关穴,安然落下,那便是星宿老怪的过人之处了。   游坦之方在庆幸丁春秋悬空跌出,又听得阿紫催促下手,忙道:“阿紫,穷寇勿追,由他去吧!这……星宿派掌门之位,自然是由你来当了。”阿紫大声道:“丁春秋,你听到了没有?由今日起,我便是星宿派的掌门人。”丁春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当星宿派的掌门人?”阿紫“哈哈”一笑,道:“你已被王公子打败,还好意思硬霸著掌门人的位置,不怕天下人耻笑么?”丁春秋道:“你假借外人之力,乃是本派叛徒,还敢妄称掌门人?”阿紫又是一笑,道:“我和王公子是什么交情,你应该看出来,他可不是外人。我们立即起程到星宿海去,星宿弟子看再有敢认你作掌门的便立时处死,改奉我作掌门的自然赏赐有加。你僭称掌门,我问你,星宿重宝碧玉王鼎却在谁的手中?”阿紫口齿伶俐,丁春秋平时爱听她的奉承,此时却被她逼得哑口无言。   丁春秋出声不得,阿紫便更是理直气壮,道:“丁春秋,快向掌门人见礼!若敢不逊,今日叫你难讨公道。”丁春秋一惊,身形如风,又向后退出了两步,厉声道:“阿紫,你若落在我的手中,我要将你削皮、抽筋——”一句未曾讲完,阿紫已“咯咯”一笑道:“你何妨多说几句,你说什么,等你落在我手中时,我便照你所说的如法泡制。”丁春秋陡地住口,如今既打不过“王天星”,便是自己落在阿紫手中的可能居多,既已说了抽筋、剥皮两种酷刑,怎敢再往下说去?阿紫哈哈大笑,心中得意之极,道:“丁春秋,我有好生之德,可以放你离去,但以后绝不许再提起星宿派三字,更不准你踏入星宿海百里之内,你却要记住了。”   丁春秋面色青白,却还不肯输口,道:“星宿老仙乃是星宿掌门,谁敢不认了?”阿紫淡淡地说道:“你已败了,我才是星宿掌门。”丁春秋道:“放屁,我是星宿派正统掌门人,你是僭称,谁来认你?”阿紫笑道:“说由你说,若是教我在星宿海附近撞到了你,小心你的老狗命。还不快滚,在这里狂吠乱叫作甚?”两人互争自己是星宿派掌门人,但说来说去,如今是阿紫的实力居上,丁春秋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无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上了阿紫几眼,在阿紫的讥笑声中,一个转身,向外疾奔而去。阿紫高兴之至,大骂丁春秋一顿,并硬夺了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可以说是她一生之中最得意的“杰作”了。她笑了好一会,才道:“王公子,王公子!”   游坦之早已站了起来,当他听得阿紫对丁春秋说“王公子怎算得是外人”之际,不觉心头乱跳,轻飘飘的如同置身云端一样,只是怔怔地望著阿紫,竟未听到阿紫的呼唤。他心中不断的想,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痛苦乃是阿紫所赐,但最大的快活却也是阿紫所予,世事之奇,当其变幻无方。阿紫连叫了七八声,他才如梦乍醒,道:“阿紫,什么事?”阿紫撅起了朱唇,道:“你为什么不理我?”游坦之忙道:“阿紫,要我不理你,除非我死了。”阿扎笑道:“你武功那么高,丁春秋果然给你打走了,我们要做的事情正多著,呆在这里作什么?”丁春秋究竟为什么突然凌空跌出,游坦之直到如今仍然不明白,他一听到阿紫的话,不由心惊肉跳,道:“又……又要作什么?”阿紫道:“去找丐帮的长老夺打狗棒啊,难道你忘了么?我得了打狗棒去见姐夫,姐夫已是辽国南院大王,不会再稀罕这丐帮之位,说不定他一高兴,要不然我略施小计,他就将打狗棒送了给我,我便可兼任丐帮的帮主了!”她说到这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游坦之呆了片刻,道:“好,我们就去!”他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反正阿紫目不能视,引著她向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她也未必知道相。不像对付丁春秋,她可以放信号把他引来。阿紫只当游坦之已经答应,这件事还未办成,她又已在动下一件古怪主意的脑筋了。她人极聪明,这时已觉出对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论自己要做什么,都不会拒绝。她心中高兴,觉得比诸和萧峰在一起时有趣得多。而且,萧峰是她的姐夫,游坦之在她的心中却是一个风流潇洒的年轻公子,她心底生出了一股从来未曾有过的柔情蜜意,心头甜丝丝地十分受用,把眼前的痛苦尽皆忘了。   游坦之引著阿紫向前走去,不多久,便经过了一个镇甸。两人走在大街之上,便听得途人不断地发出惊叹之声,道:“看这个人!”“看他的样子?”“啊呀,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人!”阿紫听了,心中更是欢喜,只当人人都在称赞自己身边的人英俊不凡。游坦之心中明白,只是低著头疾行。   阿紫洋洋得意地走著,忽然想起道:“我们要各处去寻找丐帮的长老们,牲口是少不得的,这镇甸像是很大,正可在此选买两匹好马。”游坦之连声答应,引著她找到了一家牲口行。牲口行中的人见游坦之脸上这等模样,早已吓得呆了,眼看他牵走了两匹好马,腿儿发软,口唇哆嗦,竟是不敢计较。两人上了马,阿紫笑道:“王公子,你所到之处,那些人见了你都连话也说不出来,可知你一定长得气势慑人。”游坦之苦笑道:“我也不是有心吓唬人。阿紫,你和我在一起可觉得害怕?”阿紫道:“那可说不定,或者我见到了你也会害怕的。”游坦之吃了一惊,忙道:“不会的,不会的!”但转念一想,阿紫双目已盲,自然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真面目,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出了镇外,并辔向西行去。游坦之有心避人耳目,专拣没有人烟的地方走去,所到之处,越来越是荒凉。雨人都觉称心如意,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寂寞。那几天,可以说是游坦之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时刻了。过了七八天,也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向前看去,只见高山连绵,人烟绝迹。阿紫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啊?怎的一点人声也听不到?”游坦之道:“前面便是一个大镇了,只不过……天色已晚,只怕等我们赶到镇上时家家都已睡静,也没有什么好玩之处了。”阿紫秀眉策蹙,道:“怎的一连经过了几个大镇市,全是恰在晚间?你究竟为什么要骗我?”游坦之变色道:“我骗你,我怎么会骗你?只是确实凑巧了些。”阿紫撅著嘴,道:“你看,已经好几天了,不要说未曾遇上丐帮中人,连人声也听不到,你叫我怎么回辽国南京去见我姐夫?”游坦之呆了一呆,道:“阿紫,你——想要回辽国南京去?”阿紫一扬头,道:“当然,我是辽国的端福郡主,我姐夫是南院大王,你若是见了我姐夫,一定也可以弄一个什么大王做做,有什么不好?”游坦之想起自己在南院大王府中那一段苦难的经历,像是又回到了往日的噩梦之中,连声音也不免有些发颤,道:“我不想做什么大王。阿紫,你不是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么?我们两人找一个人迹不到的去处,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岂不是连神仙也不如么?”阿紫连连摇手道:“不好,不好。若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谁又知道我结识了你这样一个有本事的朋友?闷了又拿什么来消遣?又怎能天下知名?”游坦之苦笑道:“阿紫,你——”阿紫摇头道:“你别说了,连南院大王府中那么多玩意儿,我还住厌了呢!你说前面有镇市,快赶去打听一下我们身在何处。我会告诉你,我们下一站上哪儿去玩。”游坦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想带阿紫离开中原,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渐渐定下心来,两人长相厮守,再也不理武林之中的争斗残杀。但那究竟只是游坦之的一厢情愿,阿紫的名利心如此之重,看来还有不少是非。   游坦之无法可施,只得含糊答应,又策马向前走去。阿紫越来越是不耐烦,大声道:“怎的还没有到?我们像是在山中行走呀?”游坦之支吾道:“过了山,就有镇市了。”阿紫埋怨道:“你也真是,带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作甚?”正在说著,忽听得一阵笛声传来,这笛声似断似续,忽尖忽沉,听来甚是诡异。游坦之待要避开笛声的来处,却因正好置身在一道峡谷之中,只有向前去的一条路,若是向后退回,必定惹得阿紫生疑,只得硬著头皮向前走去。这笛声渐渐传近,阿紫十分高兴,道:“接近镇市,果然不同,这吹笛的是什么人?可是有蛇群游近?”阿紫惯于摆弄毒物,这时笛声中夹杂著“嗤嗤”之声,她一听便知是有蛇群游近。游坦之定睛向前看去,只见两条五花斑烂的大蛇向前迅速游来,在蛇背之上却站著一人。   这两条蛇都有手臂粗细,长远丈许,两蛇并行而来。站在蛇身上的那人每只脚踏著了一条蛇,如同踏雪撬一般向前滑来。难得蛇身这样滑,他却能站得稳的,手中还持住一枝短笛吹奏著。游坦之看得心中大奇,道:“阿紫,有奇景看了。”阿紫忙道:“什么奇景?快说给我听。”游坦之道:“一个人——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胡僧,两只脚踏在两条蛇身上,向这里游了过来。”阿紫什么古怪的玩意儿都曾玩过,这踏蛇而行却是未曾一试,忙道:“那你快将这两条蛇抢了过来,我们踏蛇而行,岂不是比骑马好玩得多么?”游游坦之料不到她会想出如此古怪的主意来,不禁心中踌躇,深悔失言。正在他不知如何应对时,两条大蛇已到了近前,蛇上的胡僧一声尖啸,两条大蛇便停了下来,那胡僧翻著眼望向游坦之和阿紫两人。游坦之见那胡僧脸色如铁,头如骷髅,双眼却炯炯生光,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那胡僧忽然伸手向他们两人的坐骑一指,叽哩咕噜讲起话来,什么“希哈特萨”、“蒂斯瓦罗那”的讲了一大串。游坦之听出,那胡僧所说的正是波罗星教过自已的那种言语,但是他被迫而学,除了日日捱一顿打之外并无所得,这时也听不懂那胡僧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阿紫道:“王公子,这人在讲些什么?”游坦之道:“我也听不懂,看样子像是要我们的两匹马。”阿紫喜道:“想是他踏蛇儿踏厌了,要和我们换马,就换给他好了。”游坦之向那胡僧望了一眼,道:“我看不像,他好像是要我们两匹马,给他脚下的两条蛇充饥。”阿紫怒道:“这外国和尚,怎敢这样大胆?”   那胡僧叫之不已,声音越来越是尖锐。游坦之功力深厚,还不觉得怎样,阿紫却已觉得心烦意乱,身子摇晃著几乎从马上跌了下来。游坦之连忙伸手将她抱了过来,两人共骑。阿紫刚离开那匹马,只见胡僧右足下的那条大蛇陡地疾窜而起,旋风般将马颈住缠,缠得那马在地上连连打滚,惨嘶不已。阿紫惊问道:“什么事,什么事?”只见那大蛇的蛇颈竟从马口中伸了进去,马儿的惨嘶声越来越是微弱了。   游坦之看得呆了,听阿紫连问数声,方道:“那胡僧的一条蛇将你那匹马咬死了。”阿紫一怔,道:“不怕,叫他赔蛇儿给我们就行了。”那条大蛇这时已从马口中退了出来,蛇信吞吐,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就像一个人吃饱了之后在休息一样。   另一条大蛇却是昂首吐信,嘶嘶有声,颇有不耐烦之状。那胡僧指著游坦之和阿紫两人合骑的马,大声呼喝。游坦之心想,这胡僧大是诡异,自己怎是他的对手?不如将这一匹马送给他算了,忙道:“大师不必发怒,我们这就下马。”他扶著阿紫下了马背,向后退出几步。转眼之间,那条大蛇已飞窜而上,一口咬住了马颈,只听得呼呼有声,顷刻便将马脑吸食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也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那胡僧背负双手,来回踱步。游坦之站在一边,不知怎么才好。阿紫频频问道:“那两条蛇儿呢?你怎么不要他送蛇赔马?”游坦之道:“我们和道胡僧言语不通,还是算了吧。”阿紫笑道:“言语不通打什么紧?你将他赶走,蛇儿不就是我们的了么?”游坦之搜索枯肠,也想不起波罗星教自己的话中这“蛇”字是怎么说的,听那胡僧说的话和波罗星一样,两人多半同族,说不定还是相识,自己提起波罗星的名字来,只怕还有个商量,道:“波罗星。”那胡僧陡地一呆,向他望来。   阿紫“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也会说哪种怪话。”游坦之道:“我不会,波罗星乃是一个人的名字。”那胡憎向游坦之走近几步,道:“波罗星?”游坦之点点头道:“波罗星,波罗星,波罗星——”那胡僧陡地伸手,五根枯骨也似的手指突然抓住游坦之胸前的衣服,左手挥舞,叽哩咕噜的又说了一大串。游坦之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那胡僧眼睁睁地向游坦之看了半晌。面上大有怒容,尖声道:“波罗星?”游坦之知道自己弄巧反拙,道:“波罗星是波罗星,我可只会说波罗星三个字,你抓住我也没有用。”他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记起了一句话,忙又道:“那拉斯蒂斯派哈谛。”这句话原是“哪拉站在哪里”之意,但游坦之早已忘记,这时一急之下冲口而出。那胡僧听了不禁一怔,四面看去,以为真是有一个叫“那拉”的女子站在那里。   游坦之本是信口胡言,目力可及处哪里有人?胡僧更是大怒,连声叱喝不已。阿紫在一旁听得心烦,道:“和他多啰唆什么,将他打发了吧!”游坦之身子一缩,想要挣了开去,却不料那胡僧抓得十分结实,“嗤”地一声响,胸前的衣服已被撕破,怀中的东西一齐跌了出来,其中有风波恶所赠的那柄匕首,当地一声跌在一块石子上,弹起时青光闪耀,眩目难睁。那胡僧立即俯身将这柄匕首拾了起来,向游坦之扬了一扬,讲了两句话。   游坦之忙道:“这柄匕首,大师若是瞧著欢喜,就送给你了吧!”阿紫忙道:“王公子,他两条蛇儿这样好么?给了两匹马,还要贴上一柄匕首?”游坦之啼笑皆非,道:“阿紫,你且别说话,让我来对付他。”那胡僧握著这柄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手臂突然一抖。游坦之连忙拉看阿紫后退了两步,原来在那胡僧手臂一抖之际,匕首荡起了一团莹莹的光芒,寒气逼人,还当那胡僧要与自己动手,所以慌忙后退。阿紫也感到了一阵寒风袭面,忙道:“那胡僧出手了么?”游坦之道:“还不知道他准备怎样。”那胡僧连抖了几下,却又将这柄匕首抛到了地上。游坦之道:“原来大师不要,那我就收回了。”   他大著胆子,踏前两步,俯身去拾。那柄匕首恰好落在那本易筋经之旁,他便顺手将易筋经也拾在手中。忽听那胡僧发出了一声怪叫,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手腕又已被那胡僧五只铁钳也似的手指紧紧抓住,只觉手上一松,匕首和易筋经又一齐跌到了地上。那胡僧不顾匕首,却去拾那易筋经。游坦之一惊,忙道:“大师,这个不能给你。”说话时用力一挣,挣脱了那胡僧的紧抓,顺手向他肩头推去。那胡僧只顾得拾取易筋经,来不及避开这顺手的一推,恰好推在“肩井穴”上,只听得他怪叫一声,身子平平地飞了出去。游坦之一怔,心想这胡僧的轻功好生了得,抬头看去,只见这胡僧直飞出两丈以外,才落下地来,落地之后,又连翻了五六个跟斗。   游坦之看得咋舌不已,连忙俯身抓了匕首在手,准备与那胡僧一拼。怎知那胡僧站定之后,向游坦之瞪上一眼,掏出短笛来吹了几声。那两条躺在地上的大蛇听得笛声,立时昂头摆尾,疾冲了过来。游坦之大惊,叫道:“阿紫,快退!”阿紫失声道:“什么事?”游坦之来不及说话,那两条大蛇已如风卷到。他虽然惯于弄蛇,但对这样的大蛇也不免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了阿紫的手。那两条大蛇到了身前五六尺处,便不再前进,身子紧紧地盘成了一团,连蛇首也缩了起来。      第九十三章  胡僧夺经   游坦之见那两条大蛇停住不动,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耳际只听得笛声越来越是尖锐。他拦在阿紫身前,抬头看去,只见那胡僧一面吹笛,一面手舞足蹈,额上的汗珠,如雨而下,像是他意欲催蛇伤人,那两条大蛇却盘得紧紧的不听指挥。笛声高亢,吹到急处,“啪”地一声,那支短笛竟裂成了两半。胡僧面色一变,立即转身疾掠而出,转眼便离了峡谷。阿紫急问道:“怎么了?”游坦之道:“那胡僧已走,但这两条大蛇,却是缩成一团,动也不动。”阿紫道:“那一定是见了你害怕之故,看来已通灵性,你走近去,看看情形如何?”   游坦之惊道:“我……走近去?”阿紫道:“是啊,你怕什么?”游坦之一挺胸,道:“我当然……不怕。”他在聚贤庄的时候,文不成、武不就,只跟著一个庄客学了些捉蛇弄虫的本领,但见了这样的大毒蛇也不免心寒。一步三捱,好不容易到了那两条毒蛇之前,张手作势,口中发出嘘嘘之声。只见那两条毒蛇的身子缩得更紧,似乎十分害怕。阿紫扬著头问道:“怎么样?它们可听你的话?”游坦之道:“看来这两条蛇见不像是通灵性的东西,收服了也没有什么用。”阿紫叹道:“我们马也死了,不收服了这两条毒蛇,如何赶路?”游坦之无法,只得道:“我再试试。”他慢慢伸手,向前摸去。那两条毒蛇伏首于地,蛇信吞吐,形态十分狞恶。游坦之心中实是害怕,正想后退,那两条蛇却突然窜起,一口噬住了他的手臂。   游坦之发出了一声怪叫。阿紫骇然道:“怎么了?”游坦之道:“蛇……咬我……”他只当自己会立即毒发身亡,是以连声音都变了。然而那两条毒蛇却立即松口,迅速地窜向一株大树,蛇身紧紧地向大树上缠去,越缠越紧,转眼之间,只听得“噼噼啪啪”之声,两条大蛇的蛇皮爆裂,腥血流了一地。游坦之睁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堆蛇尸,几乎疑心是在做梦。阿紫又叫道:“王公子,蛇毒厉害,你没事么?”游坦之抬起手臂,只见被咬处只留下两排牙印,挥了挥手,也丝毫不觉疼痛,忙道:“我没事。”阿紫仍是不能放心,道:“那两条蛇儿呢?”游坦之道:“死了!”阿紫顿足道:“你怎么将蛇儿打死了?”游坦之苦笑道:“不是我打死的,它们自己死了。”阿紫虽然聪明,却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游坦之体内所蓄的毒质,反在毒蛇之上,那两条毒蛇咬了他,沾染到他的血液,反而中毒毙命。她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远处又有两条毒蛇游了过来,苦笑一声道:“没有什么可惜的,又有两条来了,比这两条更大。”   阿紫喜形于色,道:“可是也能当作坐骑的么?”游坦之道:“是,这两条更奇,蛇尾缠在一处,高高昂起,还有一个胡僧坐在上面。”阿紫拍手道:“当真么?”游坦之道:“我骗你作甚?”那两条毒蛇来势极快,转眼游近前。游坦之向坐在蛇尾上的胡僧看去,只见他年纪已老,面上满是皱纹,双目却十分有神,令人望之心寒。   游坦之明知逃不了,只得硬著头皮不动,唯有希望再一次逢凶化吉。还未等他开口,阿紫已道:“兀那胡僧,你可是代你的伙伴来赔我们的坐骑?”那胡僧向两条死蛇看了一眼,面露骇然之色,一开口,华语居然十分流利,道:“两位可是从少林寺来的么?”阿紫一听对方会说华语,心中更是高兴,忙道:“你怎么牛头不对马嘴?我问你可是来赔我们被蛇咬死的坐骑来了?”可是那胡僧仍是答非所问,道:“哪一位是受我波罗星师弟之托而来的?”   游坦之心头大骇,失声道:“你是波罗星的师兄?”那胡僧道:“正是,我叫哲罗星。你就是受他所托的人了?他要你转交的东西,你就交给我吧!”阿紫秀眉微蹙,道:“王公子,这哲罗星是不是疯子?”游坦之在少林寺中吃足了波罗星的苦头,知道他的武功十分高强,这时听说来的是他师兄,早已软了半截,也忘了阿紫双目已盲,向她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出声,道:“这位大师一定是弄错了,我不是从少林寺来,也未曾见过什么……波罗星。”   哲罗星面现不信之色,道:“那么你刚才何以口道波罗星之名?少林寺珍藏的梵文易筋经,如何会在你的身上?”游坦之本就不知从箫峰怀中跌出后给自己拾到的是什么东西,更未听说过什么易筋经,道:“大师一定是弄错了。”哲罗星面有怒容,道:“你若想将易筋经据为己有,可莫怪我无情!”游坦之急道:“我身边哪有什么易筋经?你看,就是这些东西!”他摊开了双手,那本梵文易筋经赫然在他的手掌之上。哲罗星大喜,心想:师弟将易筋经交给小子时,一定未曾向他说明,是以这小子还被蒙在鼓中。他身形一耸,从蛇尾上轻轻飘了下来。游坦之自顾自道:“你看,我身边就是这些东西。这柄匕首不错,大师若是看著喜欢……”阿紫在一旁,突然“咭”地一声笑。她还记得上一个胡僧被打发走之前,王星天也是这样说法,如今这哲罗星想必也难逃一败,所以忍不住笑出声来。游坦之急得走投无路,也不明白阿紫为什么发笑,只是呆呆地站著。哲罗星向他一步步走来,目光停在那柄匕首之上,道:“确是一柄宝刃,施主舍得么?”游坦之忙道:“这原是别人给我的,大师只管取去就是。”   哲罗星来到了游坦之的身前,伸手慢慢抓去,眼看就将抓住了那柄匕首,却陡地向外一移,改向那本易筋经抓来。这一下变化来得突然之极,那本易筋经轻轻易易被他夺了过去,游坦之一怔,忙道:“喂,这不行,那小本儿我有用处。”他在辽国南京几番死里逃生,全是仗著那本易筋经,自然不肯被人取去。哲罗星身形一飘,已向后退开了两步,道:“你自然有用,但是我也有用。”   游坦之原是被人欺负惯了,闻言呆了一呆,只道:“那怎么行?你硬抢我的东西,那怎么行?”阿紫忙道:“王公子,他抢了你什么东西?”游坦之道:“一本小书,那是我——”阿紫又奇又气,道:“那胡僧抢了你的束西,你就算了么?”游坦之实是不敢得罪哲罗星,见他正在翻阅著那小本子,面上现出欣喜之极的神色,便故作大方,道:“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让他拿去也就算了。”阿紫顿足道:“你这人也真怪,有那么高的武功却任人欺负?”   游坦之听了,心中不禁一动,暗忖阿紫、风波恶、包不同等人,都异口同声说他的武功高绝,想来这似乎是没有可能的事,但自己却又似乎无往不利,老是有惊无险,难道是天可怜我,当真赐了自己一身绝顶武功?他究竟不是蠢到极点之人,这些日子来的遭遇,虽令他莫明所以,但终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忙挺了挺胸,道:“阿紫,你说得是,我去将它抢回来。”说著便大踏步地向哲罗星走去。哲罗星抬起头,双目炯炯向他望来。游坦之心中又不禁害怕,伸手向哲罗星手中的易筋经一指,道:“这本子不能给你,还我!”哲罗星道:“那你就拿回去吧!”游坦之心中大喜,伸手便取,怎知他这里手才伸出,哲罗星的右臂陡地短了尺许,使他一抓抓了个空。同时哲罗星的左臂却是长了尺许,挥掌向游坦之之背后倏地击下,蓬的一声击个正著。   游坦之猝不及防,被哲罗星一掌击中了背心,只觉得气血上涌,身不由主地跌了出去,在哲罗星身边掠过,且跌出了六七步,方始收住了势子。阿紫只听得有人中掌,有人跌出,以为任何人都经不起王星天的一击,拍手笑道:“王公子,好身手!”游坦之爬起身来,对自己贸然出手,心内十分后悔。他一度以为自己具有一身内功,怎知一出手便吃了大亏,使他信心全失。却不知他此时内功之强,绝不在哲罗星之下,但是说到招式变化和克敌应变,却又绝不是哲罗星的对手,所以出手夺经不成,反被哲罗星以“通臂功”打了一掌。他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只见哲罗星以十分奇异的眼光望著阿紫,心中更是著忙,只怕哲罗星说出自己推了一掌又跌倒在地,阿紫岂不是要大失所望?是以连忙双手乱摇,奔向哲罗星身前,一面大声说道:“自然,我既出手,他焉有还手的余地?”哲罗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游坦之向他打躬作揖,示意他不要开口。阿紫又道:“你的东西都夺回来了么?”游坦之忙道:“当然夺回来了。”哲罗星一扬手中的易筋经,道:“你——”游坦之几乎要跪下去叩头,忙著大声道:“阿紫,我去追他,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他一面说,一面向外奔去,又向哲罗星连连招手。   哲罗星看出事有蹊跷,便跟了上来。两人走出了五七丈,哲罗星忍不住道:“你在搞什么鬼?”游坦之苦笑道:“大师,你要的东西已经得了,又打了我一掌,就让我口头上占些便宜又有何不可。”哲罗星向阿紫望了一眼,诡谲地一笑,道:“我明白了,你要使那位姑娘以为你打胜了我,是也不是?”游坦之忙道:“正是如此。大师若能成全,我是感恩不尽。”哲罗星略一沉吟,道:“要我答应也可以,却要你带我去找我师弟波罗星。”游坦之吃了一惊,道:“波罗星在少林寺中,我怎能带你去见他?”哲罗星道:“你既已见过他,自然知道他在何处。偌大的一座少林寺,若不是你带路,我怎能找得到他?”游坦之双手连摇,道:“不成,不成,我不到少林寺去。”哲罗哲一伸手,五指如钩,将游坦之的肩头,紧紧抓住。   如果游坦之刚才没有出过手,这时被哲罗星抓住,一定会用力挣扎,甚至出手反抗,则不但可以挣脱,说不定还要使哲罗星吃亏。可是刚才池因对自己的武功忽具信心而出手,却是一试不灵,这时便连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又不敢大呼小叫地唯恐被阿紫听到,只得低声哀求道:“大师放手!大师放手!”哲罗星却不松手,内力紧了一紧,只当游坦之一定会高声告饶,却不料对方的内劲自然而然地发出反应,只觉得一股大力反震了上来。险险把他五指撞开。他吃了一惊,但再看游坦之的险色时,却仍是一脸惶惑之色。   这哲罗星十分奸猾,已看出事有蹊跷,低声道:“要我松手不难,只要你带我去见波罗星。”游坦之苦笑道:“好,好!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哲罗星道:“什么条件?”游坦之苦笑道:“大师不可在阿紫面前说我不会武功。”哲罗星诧异道:“你不会武功——是的,你不会武功。”游坦之又道:“你要装著是败在我的手下,愿意跟我到少林寺去。若是你肯答应,不要说带你去见波罗星,便是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哲罗星侧头想了一想,道:“好,我答应你。”立即便松开了手。游坦之叫道:“阿紫,这哲罗星……大师我追到了!”阿紫哪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只当那是理所当然之事,遥遥问道:“那尾上可以坐人的两条蛇儿呢?”游坦之道:“还在,他说可以让你坐在蛇尾之上。”边说边向哲罗星频打手势,要他答应此事。   哲罗星点头答应。游坦之一面苦笑,一面道:“这位哲罗星大师,十分识趣,他……打不过我,便愿意听我指使。”阿紫道:“妙极!蛇在哪儿?你来抱我上去。”游坦之向哲罗星做了个手势。哲罗星撮唇尖啸了两声,那两条大蛇尾部又缠成一团昂了起来。游坦之便扶著阿紫坐在蛇尾上。阿紫坐在蛇尾之上,高兴得不住娇笑。游坦之见她如此高兴,深庆自己的办法想得好,虽然从此要供人驱使,暂时却可使阿紫心中欢喜,而且此去少林寺路途遥远,中途未见得就没有逃走的机会。   阿紫笑道:“我们要上哪儿去啊?”游坦之道:“到少林寺去,好不好?”阿紫虽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少林寺乃是武林泰斗、佛门圣地,听了也不禁一怔,道:“到少林寺去作甚?”游坦之道:“这位哲罗星大师说,有一位师弟被软禁在少林寺中,他……求我去救他出来。”阿紫秀眉微蹙,道:“到少林寺中救人,你有把握么?”游坦之道:“自然有。”阿紫道:“那我们就上少林寺去。喂!怎么才能使蛇儿向前去啊?”   哲罗星立即发出了两个尖啸。两条大蛇便向前游了出去。阿紫坐在昂起的蛇尾之上,竟是十分平稳,喜得她笑口不绝。她人本聪明,两三天下来,学会了如何令蛇前进、后退、停止、快游的口令,不须哲罗星也能指挥如意了。   游坦之见阿紫高兴,心下也是十分欢喜。那两三天中,他不是没有机会逃走,但叫他撇下阿紫自顾自离去,却是万万不肯的。那哲罗星十分奸猾,只是看住了阿紫,使游坦之不能逃走。他们所走的虽尽是些荒辟的小道,总也难免碰到途人。他们三人,一个是满面伤痕的丑汉子,一个是骨瘦如柴的胡僧,一个虽然娟秀美丽却盲了双目,而且还坐在两条蛇的蛇尾之上,可以说得是奇形怪状之极。胆子小的人见了,转头就逃,胆子大的,也只敢远远驻足而观。阿紫好几次要游坦之带路,驱蛇进城,游坦之只是支吾以对。若是换了第二个人,阿紫早已一怒之下,自行驱蛇远去,但他对这个王星天却是情愫已生,虽然屡发娇嗔,也不舍得独自离去。   一连七八天,总算平安无事。阿紫在蛇尾上也坐得厌了,有时也下来和游坦之并肩而行。那一天黄昏时分,游坦之和阿紫两人走在前面,哲罗星和两条大蛇跟在后面,游坦之几次回头看去,见哲罗星落在约摸两丈之后,若是拉著阿紫疾奔,只怕可以逃脱,却又怕万一逃不脱时,哲罗星一个翻脸,拆穿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就弄巧反拙。他心中犹豫不决,频频反顾,竟连有人迎面而来也未觉察。还是阿紫先听到了异声,停下脚步道:“王公子,前面有人来了。”游坦之连忙向前看去,只见一人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带笑容,虽是缓步而来,那来势却是极快,转眼之间,便和他们擦肩而过。阿紫已有好几日未曾遇到外人,那哲罗星又是一问三不答的人,正觉气闷,忙问道:“王公子,来的是什么人?”游坦之道:“是一位高僧。”   阿紫道:“呸,一个和尚罢了,你怎知他是高僧?”游坦之回头一看,那僧人也正转过头。游坦之见他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令人一瞧,心中便自然生出钦仰亲近之意,忙道:“阿紫,确是一位高僧。”阿紫笑道;“你叫他站住,我来问问他,看他是高僧呢,还是一个酒肉和尚?”游坦之大吃一惊,忙道:“阿紫,这位大师宝相庄严,你怎可出言戏弄于他?”阿紫却已叫道:“喂,大和尚,你可听到我的话?你是不是从少林寺来?”游坦之暗暗叫苦,却又阻之不及,只见那和尚身形一凝,停了下来。   哲罗星也已闻声走近,向那和尚望了一眼,面上登时变色,道:“大轮明王是何时驾临中土的?”大轮明王鸠摩智闻声便知,笑道:“哲罗星佛兄,何以不在天竺静修,却来宋国游历?”游坦之听得哲罗星神色凝重,又听他称那和尚为“大轮明王”,心想此人一定大有来历,便打算乘两人问答之际,带了阿紫脱身而走。却听阿紫说道:“大和尚,你的法名便叫大轮明王么?”鸠摩智始终未曾转过头去看看哲罗星,对阿紫也只是略望了一眼,却将一双眼盘定在游坦之的身上。   游坦之被他望得心中发毛,竟是手足无措。鸠摩智双手合什,道:“这位施主贵姓大名?”他一眼便看出游坦之目蕴异光,功力深湛,竟是一位前所未见的异人,但偏偏面目如此丑陋,是以动问。而他在双掌合什之际,一股内力,已自无声无息向前袭出。游坦之功力深厚,被鸠摩智的那股内力袭在身上,竟然毫无所觉,只道:“……我叫……”他见对方一双眼睛神光湛然,似乎能洞察肺腑,这“王星天”的假名竟尔不敢出口。鸠摩智道:“施主定有难言之隐,是以不愿以姓名告人,是也不是?”游坦之支吾道:“可以……这么说。”阿紫本因那个什么大轮明王竟对自己理也不理而生气,这时听他向游坦之动问,心中才高兴起来,暗忖定是王星天一表不凡,气势慑人,使这和尚心中慌张,竟连自己的问话都听不到了。她听得游坦之不肯说出姓名,便大声道:“大和尚,这位乃是西域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王公子,你见识少,自然不识得他了。”   鸠摩智心中大疑,他虽从吐蕃而来,但对天下武林门派,却也了然于胸,早年更曾和慕容先生交游,畅论武学,慕容先生乃是天下第一奇人,对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曾提及,唯独未曾听到过“极乐派”三字,而眼前这丑汉的武功却又确实不同凡响,不禁迟疑道:“极乐派?”   阿紫笑道:“我说你见识浅陋不是?这极乐派乃是达摩老祖手创的门派。你若是从少林寺来,就快回去,说是极乐派掌门王星天和星宿派掌门段阿紫联袂来访,吩咐寺中僧人,均在少室山中迎接我们!”阿紫自从盲眼以后,又和游坦之在一起,即生活在幻想之中,她却把那些幻想,认作了现实生活,所以开出口来,竟与狂人相似。鸠摩智见多识广,渊博多智,听了这几句话也瞠目不知所对,呆了一呆,道:“女施主,那星宿派掌门段阿紫却在何处?”   阿紫咯咯笑道:“老大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你竟看不到么?”鸠摩智更是疑惑,道:“原来女施主便是星宿派掌门,那么丁春秋——”阿紫道:“讲给你听,也好叫你这没见识的人知道一下武林情势的变幻,丁春秋败在我和王公子的手中,早已丢了星宿派掌门之位了。”鸠摩智点头道:“哦,如此说来,这位王公子的武功确是非同小可了。”   阿紫虽然将游坦之打败丁春秋说我“我和王公子打败丁春秋”,鸠摩智却一眼便看出阿紫的武功极其寻常,若是有人打败了星宿老怪,那便一定是这“极乐派掌门人”下的手,所以他才特意如此说法,来试探一下对方的口气。阿紫得意地道:“自然,你看到那胡僧哲罗星没有?他来自天竺,能驱蛇而行,但王公子只一招便将他打败,叫他一路听凭我们役使。”鸠摩智含笑道:“原来如此。哲罗星佛兄在天竺也算得是一位高手,何以竟这样不经打?”哲罗星听出鸠摩智有意奚落,不禁怒发如狂。   哲罗星为了救他师弟,必须要人带路,又知游坦之曾见过波罗星,是以甘愿自认败北,押了两人同行。但这时阿紫却将假作真,而且当众宣扬,若是对别人说起,哲罗星也就可忍则忍,偏偏这番话是说给吐蕃国大轮明王鸠摩智听的。吐蕃邻近天竺,两国皆奉佛法,高僧时通来往,自己在中土丢脸一事,传了开去,叫自己如何回天竺见人?他心下怒极,一声冷笑,道:“原来我是一招便败在那位王公子手下的么?”阿紫道:“至多是两招,你还能支持到第三招么?”游坦之急得满头大汗,道:“阿紫,别再说了!”阿紫道:“不行,这胡僧反覆无常,你再须出手教训教训他。”游坦之语不成声,道:“教训教训?”   阿紫还未开口,哲罗星已一声冷笑,道:“小姑娘,你别做白日梦了,他和我动手,只一招已跌了个倒栽葱,唯恐给你知道,求我装作败在他手下。他又怎能教训于我?”游坦之听得哲罗星将一切事情全都抖了出来,心中暗叫“完了,完了!”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阿紫却翘起了嘴唇,道:“你才在做白日梦哩!你是什么东西,能一招将王公子打败?他又为何要求你替他遮瞒?”   鸠摩智听得哲罗星这样说法,心中也自不信,道:“佛兄,出家人不打诳语。”哲罗星冷笑:“待我将他擒住,明王便信了。”阿紫怒道:“王公子,这胡僧如此无礼,非给他吃些苦头不可!”游坦之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对阿紫的话竟是无言可答。他知道,如今阿紫虽还不信哲罗星的话,但再过片别,等哲罗星将他擒住时,她却是非信不可了。自己这些日子来费尽苦心,编织著一个美丽的谎言,这时眼看就要戳破了。他坐在地上发呆,连哲罗星来到了他的身前也不知道。鸠摩智眼看哲罗星即将出手,踏前一步,道:“且慢!这位王施主的武功极高,佛兄难道看不出来么?”哲罗星自然也看得出,但他的确曾以一招“通臂功”将游坦之击得倒地不起,因之一声冷笑,道:“他武功虽高,却万不及我。”   鸠摩智“未必”两字已待出口,但转念一想却又不再言语,默然向后退出。哲罗星喝道:“起来与我动手!”游坦之低著头,望著地面,身子簌簌发抖,只听得阿紫道:“王公子何必站起来与你动手?他坐在地上,也一样将你打发了。”哲罗星一声冷笑,倏地伸手,向游坦之的肩头抓下,五指如钩,深深陷入游坦之的肌肉之内。游坦之功力深厚,并不觉得疼痛。哲罗星手臂一振,便将游坦之提了起来。   游坦之忙道:“大师放手!大师放手!”哲罗星冷冷地笑道:“是你胜了我,还是我胜了你,说!”游坦之喉咙发干,回头向阿紫望了一眼,只见阿紫面上也带著焦切之色,显然她也在等著这个回答。游坦之心想,可以使阿紫迟失望一刻,也是好的。他大声道:“当然是你败在我的手下。”哲罗星大怒,手臂扬得更高。他身量不及游坦之来得高,但他精擅“通臂功”,另一只手臂越缩越短,提住游坦之的手臂越伸越长,竟将游坦之提得双脚离地,悬在半空。   哲罗星桀桀怪笑,道:“如今怎样?”阿紫面现疑惑之色,道:“王公子,怎么了?”游坦之心头难过之极,暗忖再瞒也是瞒不过去了,他苦笑一下,道:“阿紫,我对你实说了吧,我其实——”他话还未曾讲完,阿紫面上已经变色。游坦之陡见阿紫花容黯淡,连忙住口。阿紫已颤声问道:“你其实怎样?”游坦之一咬牙,道:“我其实在戏弄他,你想,我……连丁春秋都不是我敌手,怎会怕一个胡僧?”阿紫看不到游坦之被人提著身悬半空的狼狈情形,闻声立时展颜一笑。   鸠摩智见游坦之总不还手,也是十分奇怪,又把游坦之暂时安慰阿紫的话信以为真,道:“王公子真乃是游戏三味的高人。”游坦之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暗忖著这大轮明王的长相气度分明是个绝顶高手,或者能够救自己,忙道:“这位大师,依你看来,我……要怎样才能胜他?”阿紫忙道:“你何必还要问人?”游坦之道:“我要试试这位高僧的武学。”阿紫一笑道:“原来如此。”鸠摩智一时也看不准游坦之的虚实,微笑说道:“你若掌击他的‘少海穴’,他便不能不放开你了。”游坦之忙道:“那‘少海穴’却在何处?”鸠摩智只当游坦之在考他,心想这一问却问得无聊了,少海穴的部位,学武之士焉有不知之理?随口答道:“在‘灵道穴’之上八寸五分,‘青灵穴’之下六寸一分。”游坦之急得满头大汗,他年少之时,父亲和伯父教他认穴,他一天认不上一个,就算记得了,玩上两天他又忘却,人身数百穴道,他认得出的至多只有三五个,这时,他既不知“少海穴”位于何方,更不知“青灵”、“灵道”两穴在什么地方,只得又问道:“那两个穴,又在何处!”   哲罗星不等鸠摩智开口,已经沉声道:“大轮明王,你这是何意?”鸠摩智一笑,道:“这位王施主在考问小僧武功,小僧不能不答。”哲罗星怒道:“他知什么武功?若是他懂武功的话,何以不知少海穴是左手臂上?”哲罗星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游坦之,使他知道大轮明王要自己攻击的穴道,位在手臂之上。他被哲罗星抓住了右肩,右手转动不灵,只得扬起左手来,哲罗星见游坦之果然要自己动手,心中大怒,五指陡地一用力,瘦骨嶙峋的手指探深陷入了肩内。但游坦之仍然了无所觉,倒是哲罗星反觉对方的肩头,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吸力,自己掌中所蓄的力道似欲离体而去,大惊之下,不等游坦之这一掌击到,手臂一扬,已将他抛了出去。游坦之一掌拍出,身子已被哲罗星向上抛起,如断线风筝也似翻跌出两三丈之外,才“砰”的一跤跌在地上。那一跌,换了寻常人便难以禁受,游坦之却是若无其事,一骨碌站了起来。   哲罗星冷笑一声,道:“明王你看如何?”鸠摩智睿智圆通,已经看出游坦之内力极其深厚,但于武学之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等于是一块璞石,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石中所藏的乃是稀世宝玉。他有意摇了摇头,道:“你虽然将他摔出,但据我看来,不是他有意相让,便是存心戏弄于你。”游坦之心中正在沮丧,听得大轮明王如此说法,立时又有了主意,大声道:“是啊,我这是和你玩玩,亏你还在洋洋得意!”   哲罗星怒极而笑,道:“原来你是在戏弄我,那发我问你,如此重要的达摩易筋经,如何会到了我的手中?”阿紫“咦”地一声,道:“王公子,这易什么经,你不是说已经夺回来了么?”游坦之忙道:“早已夺回来了,别听他胡说!”哲罗星怒火上头,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自怀中将那本梵文达摩易筋经取了出来,道:“那么,这又是什么东西?”他这里才将那本梵文易筋经取出,鸠摩智的身子便陡地暴涨了尺许,衣袖鼓荡,如为狂风所拂。但他为人机智,立即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下变异,连哲罗星也未曾注意。游坦之见哲罗星取出了易筋经,不禁苦笑,但他想反正阿紫目不能视,自己还可以胡混下去。他哈哈、嘻嘻的强笑了几声,道:“你手中托的那是什么东西?笑死人了!哈哈……呵呵……”哲罗星怒道:“你瞎了不成,自己的东西也不认识了?”鸠摩智插口道:“佛兄,这本经书,请暂借一观。”他说话时双手藏在袖中,面带笑容,彷佛毫不经意。      第九十四章  林中少年   哲罗星一听出鸠摩智的口气,心中猛地一惊,连忙转头向鸠摩智看来,见他面带笑容,一双手又笼在袖中,这才略觉放心,但就在这刹那间,忽有一股柔和之极的内劲撞向他右手的脉门。哲罗星不觉手腕一麻,五指陡地松开,那本梵文易筋经脱离了掌握向上跳起,心知著了这位大轮明王的道儿,百忙中向鸠摩智看去,只见他脸上始终带著温和的笑容,身上僧袍连衣袖也没飘动半分,竟不知他是怎样发出了那股大力。哲罗星足尖一点,身手疾拔而起,原拟抓回那本易筋经。但人在空中。那股柔和之极的内劲又是无声无息地袭到,正好撞在他的胸口之上,搅得他气血翻涌,一声怪叫向后倒翻了出去,怒叫道:“大轮明王,你这算是做什么?”   鸠摩智微微一笑,伸手一招,那本易筋经飞到了他的手中,道:“这易筋经是少林寺之物,我便以少林寺的武功将它夺了回来。”哲罗星究竟也不是普通人物,听了之后,蓦地想起,道:“无相劫指??”鸠摩智微笑不答。哲罗星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在一旁目击经过的游坦之,到这时才吁出了一口气来,道:“这位大师好大的神通!”鸠摩智使“无相劫指”之际,神色不动,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哲罗星一点就明,知道那是“无相劫指”功夫。但游坦之如何懂得?还当是大轮明王佛法无边之故,所以不说“这位大师好武功”,而说“这位大师好大神通”。鸠摩智微笑道:“雕虫小技,不免贻笑方家了。”   阿紫目不能视,这时听得三人都开口讲话,却又难以判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急得连声问道:“怎么了?王公子,你和这大和尚动手了么?”游坦之还未回答,鸠摩智已经伸手向游坦之的掌心握去。他早已看出游坦之的功力极高,但又眼见他毛手毛脚地被哲罗星摔了出去,令他心中疑惑不定,此际便想试一试游坦之的功力究竟如何?游坦之冷不防被鸠摩智握住了手,全身都震了一震,体内阴寒之气自然而然地凝聚到掌心之中。鸠摩智陡地觉得自己所发出的内力竟为对方源源吸去,连忙松手撤臂,吓得心头乱跳。这种情形,他当日在大理天龙寺中和段誉封掌,也发生过一次,却不料如今又重演第二回。鸠摩智以吐蕃国国师之尊,东来中原,虽说是要向天龙寺索取“六脉神剑”剑谱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但其意还在于扬名立威。却不抖先受挫于天龙寺,接著想要挟制保定帝,又被段誉一出手便将他吓退。段誉乃是大理段家子弟,武学深湛,还有可说,眼前这王星天却是什么人,何以武功也如此诡异?看来中原武林能人辈出,自己竟是难以逐鹿了。   他呆了半响,才发出一声长笑,道:“这位女施主不必担心,小僧和王施主惺惺相惜,怎会动手?”阿紫听得心花怒放,道:“大和尚,你倒滑头,明知打不过王公子,乐得说风凉话。”鸠摩智“哈哈”一笑,道:“女施主既是星宿掌门,想必听闻过小僧的法名?”阿紫道:“那要看你是不是真的很有名,天下和尚多的是,阿狗阿猫我都要认识么?”鸠摩智仍是面带微笑,道:“小僧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阿紫听了,身子猛地一震,禁不住俏脸发白。游坦之吃了一惊,忙道:“阿紫,你作什么?”阿紫呆了好半晌,才摇了摇手道:“没有什么。”她面色发白,并不是为了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她乍一听得“大轮明王”四字,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吐蕃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之名,她却曾听得星宿老怪提起过,知道那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连鸠摩智这样的人物尚且对王星天忌惮三分,自己是何等幸运,竟能结识王星天这样武功绝顶的多情公子!   阿紫心中高兴,道:“原来是鸠摩智大师,适才言语无状,多多得罪。”游坦之听得鸠摩智推崇自己,只当是鸠摩智故意替自己遮瞒,心中已是感激涕零,连忙低声问道:“阿紫,这位大师大有来历么?”阿紫道:“自然,他是佛门高人,非同小可。”这时阿紫赞扬鸠摩智,便等于是在提高她心内所爱的王星天的地位。游坦之连忙向鸠摩智行下礼去,道:“大师,小可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鸠摩智并不出声,只是向游坦之作了一个手势,又向阿紫指了一指。游坦之陡地明白,对方完全知道自己的心意,他这时只打手势不出声,当然是在为自己遮瞒了。游坦之自小不得父亲、伯父欢喜,后来更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从来也没有人关心他、照顾他。遇到的人都当他是脚底下的泥,可以随意践踏,像鸠摩智那样体谅他、了解他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心中感动之极,双腿一曲,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鸠摩智袍袖一拂,一股大力,将他托了起来,道:“王施主,若是你不嫌弃小僧,我们结个方外之交如何?”   游坦之忙道:“大师,小可……怎敢?”阿紫道:“王公子,虽然鸠摩智大师是吐蕃国的国师,只要你到了辽国南京,遇著我姐夫是辽国南院大王,你的身份自然也低不了,倒不必过于自谦。”鸠摩智听了一呆,辽国乃是当时一等强团,南院大王是一人之下的大臣,看来这瞎眼小姑娘倒是个金枝玉叶,说道:“这位女施主说得不错,王施主不必太谦了。”游坦之摇手道:“大师,我……”鸠摩智一扬手,一股劲风逼了过来。游坦之几乎连气都闭了过去,下半句竟是说不出来,只听得一股细若游丝的声音钻入了耳中:“你若是再加推辞,必然被段姑娘看出破绽。我如今也不能与你多说,今晚子时,我会前来看你,到时再作详谈便了。”   游坦之连连点头,看阿紫和哲罗星两人像是根本未听到鸠摩智的话,心知鸠摩智这一番话是专对自己一人而说的。他咽下了一口口水,道:“大师既不见弃,小可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鸠摩智“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无意之中,竟结识了王公子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实是教人高兴。”游坦之则衷心地道:“小可若能时时得仰大师丰采,已是心满意足。”鸠摩智转过头去,对呆在一旁面色发青的哲罗星道:“佛兄,我看王公子也用不著你,不如向王公子求个情,准你自回天竺去吧!”事到如今,哲罗星不但不能再叫游坦之带著去找波罗星,而且那本梵文易筋经又被鸠摩智夺了去,心中怒极恨极,渐渐万念俱灰,道:“王公子,我想回天竺去了。”游坦之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大师请便。”阿紫道:“这两条蛇儿,我也不要了,你带著它们滚远些,可别再教我撞上了。”哲罗星垂头丧气地带著两条大蛇,一齐向西离去。鸠摩智道:“两位请便,小僧身有要事,且谋日后相会。”游坦之听得鸠摩智要走,不禁怅然若失,但想及他今晚子时又会前来,才忍住了心头的怅惘,道:“大师请。”鸠摩智临去时又是微微一笑,在宝相庄严之中,使人感到亲切崇仰,真如神仙中人。游坦之看得呆了,直到阿紫催促,他才如梦初醒,两人继续缓缓前行。游坦之只盼天黑,天黑之后,又只盼子夜到来。夜深露宿,阿紫早已在草地上睡著,游坦之却来回踱步,翘首相望。到了午夜时分,果然看到鸠摩智如行云流水也似飘然而来,游坦之连忙跪了下去,鸠摩智伸手扶起,道:“我们既已为友,如何还行此大礼?”游坦之道:“大师,小可万万不敢高攀,即使与大师为奴为仆,也觉自惭形秽。”   鸠摩智微笑道:“别吵醒了段姑娘,我们走远些。”他携了游坦之的手,向外走去,只不过走了小半里,他已以七种不同的武功来试游坦之的内功门路,却只试出对方的武功像是星宿派的“化功大法”,但功力之深竟是难以测度,而体内所蓄至阴至寒的毒质也已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鸠摩智早已存了利用游坦之之心,此际意念更决。游坦之却是毫无所知。不一会两人来到了一座林子之中,游坦之又要跪下行礼,被鸠摩智轻轻扶住。游坦之又哀怨道:“大师,你神通如此广大,对我又这样好,若不受我一拜,我怎能安心?”鸠摩智微笑道:“如今我只是与你为友,若是我有意收你为徒时,你再拜我不迟。”游坦之一听此言,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当日他拜丁春秋为师,见丁春秋仙风道骨,飘然不群,已是十分高兴,以为有了这样的师父,便也不会再给人欺负了。却不料他和丁春秋之间的关系由阿紫而起了重大的变化,正想另投明师,这鸠摩智虽是阴险深沉,却是宝相庄严,令人一望便生出崇敬钦仰之心,何况丁春秋对他用强,而鸠摩智却帮了他一个大忙,是以当他听出鸠摩智言下颇有收自己为徒之意,实是高兴之极。他手舞足蹈了一会,猛地想起,这大轮明王是个和尚,自己若是拜在他的门下,岂不是也要剃发为僧,又怎能和阿紫长相厮守?一想及此,不禁犹豫起来。鸠摩智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意,微微笑道:“日后你若有意拜在我的门下,算是我的俗家弟子也无不可。”游坦之大喜过望,道:“大师,那么弟子——”犹未讲完,鸠摩智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将他的话逼了回去,道:“我尚未答应收你为徒,你何以自称弟子?”游坦之搔耳抓腮,不知怎样才好。鸠摩智道:“你若真的有心拜在我门下,先要积几件善功,才能蒙我收录。”游坦之忙道:“尚请大师指点。”鸠摩智微笑道:“有一个大恶人,姓段名誉,你可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游坦之将“段誉”的名字念了两遍,道:“未曾听过。”鸠摩智道:“这人的外貌像是一个王孙公子,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处,实在却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天下四恶之中的老三凶神恶煞南海鳄种,便是他的弟子。”游坦之吃了一惊,道:“那段誉是岳老三的师父?那当真恶得可以了。”他无甚见识,这时听了鸠摩智一面之词,便深信段誉是个大恶人。鸠摩智道:“你要积善功时,第一件事便得去对付这个大恶人段誉。”游坦之猛地吃了一惊,道:“大师,这……段誉既是这样的大恶人,武功自是高强之极,我……我只怕……”他说到后来,两排牙齿打颤,竟是语不成声。鸠摩智道:“你看我神通如何?”游坦之道:“大师神功绝世,小可见所未见。”鸠摩智道:“这就是了,我教你一招功夫,你见了段誉,只消和他手掌紧握,就可将他制住了。”游坦之半信半疑,望著鸠拨智。鸠摩智装模作样,在游坦之的身上拍了几下,道:“我已将功力度入了你的体内,你若是未见段誉,千万不可和人用力握手。”游坦之点了点头,道:“那么,段誉在什么地方?”鸠摩智道:“你明日一早,由此向东过去,走出七八里便可以碰到他了。他正在一个杏林之中呆坐。”游坦之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晌,道:“好,我明日一早便去。”鸠摩智见狡计已售,站起来说道:“我们就此分手,等你事成之后,我自会再来看你。”他有心卖弄,话才出口,身形倏地飘超,一股轻风过处,人已无影无踪。游坦之咋舌之余,更喜得遇明师。鸠摩智是因为受过大理段氏的气,自己却无可奈何,又看出游坦之与段誉的武功,大有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至阳至刚,一个却至阴至毒,才利用游坦之的无知,要他去和段誉一拼。   游坦之在林中呆站了好一会,方转身走开。他轻轻回到阿紫的身边,只见她仍是沉沉熟睡,在星月散光之下看来,那俏丽的险庞更是显得十分可爱,又见她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梦中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或是捉弄了什么人,因此不由自主好笑。游坦之呆呆地看看,恰有一阵轻风掠过,将阿紫的长发吹掉在脸上,他便伸手轻轻拨了开去。阿紫似有所觉,略翻了一个身,口中呢喃道:“王公子,王公子,天下武林只知南慕容、北乔峰,却不知道还有你这个西域极乐王。”   阿紫分明是在讲梦语,游坦之听了心中十分受用。南慕容、北乔峰,全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却可与这两人相提并论,可知她对自己的情深似海。他伸手抚摸著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觉得自己冒著奇险剧痛扯去了头上的铁面具,确是十分值得,他日如果能够拜大轮明王为师,说不定真能学就一身武功,那时候不用再怕被阿紫看穿底细,日夜提心吊胆了。   游坦之以臂作枕,在阿紫的身边躺了下来,仍是侧著头望住她,这一夜竟未曾合眼,朝曦初升,慢慢移到阿紫的脸上,她才软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游坦之忙道:“你醒了。”阿紫一个转身,伏在草地之上,伸手按住了游坦之的手背,道:“我做了一个梦。”游坦之问道:“你梦见什么了?”阿紫道:“我梦见天下的高手全都集在一起,互争雄长,以定武功次序。”游坦之道:“结果谁占了第一?”阿紫笑了起来,道:“有一个倜傥不群的年轻公子,拳打南慕容、脚踢北乔峰,少林高僧不敢出手,星宿老怪连声讨饶,武功天下第一的自然便是这位少年公子。”游坦之道:“这个少年公子却是谁啊?”阿紫脸上一红,在游坦之的手臂上停了一下,道:“就是你啊,你这个糊涂虫!”   游坦之飘飘然,陶陶然,一时之间,不知讲什么才好。阿紫“咯咯”一笑,道:“怎么,你打不过他们么?”游坦之忙道:“阿紫,别只管说梦话了。今日我要去对付一个大恶人。”阿紫忙道:“什么大恶人?”游坦之心想,阿紫姓段,那段誉也姓段,不要自己讲了出来,惹她心中不快,便道:“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他是一个凶恶之极的人,非除去不可,而那人的武功又十分诡异,我和他出手的时候,你最好站远一些。”阿紫道:“我知道了。其实,反正你总是赢的,我站得是远是近,又有什么关系?”游坦之道:“我们这就该走了。”两人手携手的向东走去。   走出了十里左右,果然看到前面好大的一片杏林。游坦之想到自己立即就要和一个武功高强的大恶人动手,虽说大轮明王已教了自己法门,但总是有些胆怯。他频频摊开手掌来看,只觉手掌仍和往日无异,不像是有了极高武功的样子,心中更是忐忑不定。到了杏林之外,竟踟蹰不前起来。阿紫问道:“已经到了么?”游坦之道:“这里是一片杏林,据说那大恶人便在林中躲著,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阿紫本来是个谁的话都不肯听从的人,这时却竟然十分柔顺,道:“好,你去对付大恶人便是,我在这里等著。”游坦之引著阿紫在一个老树桩上坐下,自己便向林中走去。那杏林十分茂密,绿叶成荫,刚进去便觉得一片阴森森地,甚是怕人。游坦之走了片刻,不见有人,心想那段誉一定已不在林中,正欲转身退出,忽听得东北角上传来了一声轻叹。游坦之一呆,连忙循声寻去,转了几转,便看到一个人背负双手,昂首向天而立,正在不断地长嗟短叹。游坦之隐起了身子,暂不出声。   游坦之隐身树后,向前看去,只见那人一味唉声叹气,心想这人大约不是段誉,若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怎会独个儿在这里唉声叹气?他又向前走出了一步,突然听得那人道:“王姑娘啊王姑娘,你可知有人在为你愁肠九转?”游坦之心中“啊”地一声,忖道:原来还是一个多情种子,看来他恋著一个姓王的姑娘,却是不能如愿。游坦之一面想,一面又走前了两步,只见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即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公子。这人正是段誉,本在苦苦思念著王玉燕,听得身后响起脚步之声,想起昨日曾与鸠摩智相遇,不要又中了他的暗袭,是以连忙转过身来,定睛看时,只见面前站著一个从未见过的丑汉子,不禁心中一奇。游坦之看清了段誉神色怅惘,却是年轻英俊,哪里像是什么大恶人?他不等段誉开口,便道:“这杏林之中,将要有一场恶斗发生,阁下还是快快离开的好!”段誉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仍是站著不动。游坦之又道:“看阁下的样子,不像是武林中人,恶斗一起,难免波及,还是快快离去,到别处去长吁短叹的好。”段誉本来就对武事十分厌恶,这时他已经身怀绝技,天性中好恶仍然不变,闻言双眉紧皱,道:“我只当这里清静,可以容我静思。你们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打?”游坦之道:“有人约好了在这个杏林之中相见。”段誉叹了口气,道:“那么,尊驾何以不怕?莫非尊驾身怀绝技么?”游坦之苦笑了一下,道:“我想走也走不了。”段誉奇道:“为什么走不了?”   游坦之道:“杏林中将起的恶斗,我便是其中的一方,叫我如何走得脱?”段誉看出对方虽是丑得天下少见,心地却是甚好,忙又劝道:“防患未然,你如今离开杏林,不是可以免去一场恶斗了么?”游坦之道:“不行,我专诚来找一个大恶人的晦气,岂可面还未见便自离去?”段誉早知武中的恩怨是非,绝非自己轻描淡写的几句劝说所能阻止,想了想道:“那么这大恶人是谁?”   游坦之道:“这大恶人的名字,阁下还是不要听的好,一听只怕会吓著了。”他见对方是一个文弱公子模样,是以便不与他提起“段誉”之名,却又哪里料得到对方正是段誉?段誉本也不喜听什么大恶人的名字,闻言正合心意,也就不再问下去,道:“那么阁下是那大恶人之敌了?”游坦之茫然道:“我……不知道。”   段誉心中更奇,道:“你并无胜过那大恶人的把握,却又来这里找那大恶人的晦气,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傻子?”游坦之苦笑连声,道:“我自己虽然一无所能,但是有一个神通广大的高僧,曾在我身上拍打过几下,还教了我一个法门,只要我一握那大恶人的手,就可以打退那大恶人了。”游坦之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实是连他自己也毫无信心。好在段誉对于武学之道,也是一知半解,听了只觉有趣,道:“你手心之中,可有什么法宝?”游坦之摊开手来,道:“你看,还是和平时一样。”段誉道:“那么,你心中其实是并不相信那圣僧所言了。”游坦之摇了摇头,却并不出声,竟是不置可否,接著又长叹了一声,道:“阁下不必多理,快请离开此处吧!”段誉道:“不妨事,我别的本领没有,若是只想逃走,却还没有什么人抓得住我,就让我在旁看一看好了。”段誉其实并不想看人恶斗,只不过他看出游坦之为人老实,看情形多半打不过那个大恶人,准备到时助他一臂之力,拉了他逃走,免为那大恶人所伤。游坦之道:“阁下不怕受累么?”段誉道:“我与那大恶人并不相识,何受累之有?”游坦之见劝他不醒,也不再多说,径自向杏林深处走去。杏林中绿荫森森,游坦之找了一遍,却不见有人。   游坦之心中奇怪,暗忖一定是大轮明王弄错了,或者那恶人段誉早己离开了这座杏林。他转过身来,只见段誉正跟在自己后面,心中陡地一动,想起了大轮明王听说的话来。大轮明王曾说那段誉的外表像是一个王孙公子,眼前这人,气度华贵,难道他正是……游坦之打了一个冷噤,望著段誉,正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但转念一想,眼前这年轻公子若是恶人,世上只怕也没有什么善人了,自己何必多此一问?正在他犹豫不决间,突然听得杏林之外响起了“哈哈”一笑,这笑声十分嘹亮豪爽,接著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娇笑声,却又是妩媚之极。游坦之想起阿紫在林外等候自己,若是有外人到来,只怕又要横生枝节,连忙向林外奔去。他这里身形才一展动,身边陡地飘起了一阵轻风,段誉的身法比他更快,已在他身旁掠过,向前飘了出去。游坦之心中一凛,“啊”地一声,心道:原来这人竟具有这样高明的身手,但他又看到那人的面色神情像是中了邪,不禁一呆,段誉已经奔出他视线之外。   游坦之侧耳听去,杏林之外,隐隐传来讲话之声,却又听不真切。他身形掠起,又向前飞奔,转眼之间,便已奔出了杏林之外,只见段誉背负双手当路而立,两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游坦之四面一看,却不见阿紫,心中大急,扬声叫道:“阿紫!阿紫!你在什么地方?”他心中的焦急难以形容,叫了两声,听不到阿紫的回音,急得额上青筋暴现,满身汗如雨下。他走到了段誉的面前,道:“阁下先我出林,可曾见到阿紫么?”段誉双眼仍是望著前面,路上静荡荡地并无一人,也不知他在望些什么。游坦之问了七八声,他才茫然道:“阿紫?”   游坦之道:“是,一个著紫衫的美丽少女,她双目已盲,想来走不远的。唉,你可曾见到她?”段誉道:“她去了!”游坦之一呆,道:“她到哪里去了?”段誉苦笑了一下,道:“她去了,她连眼角也未曾向我望,像是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游坦之又惊又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阿紫呢?你一定看到她的?”他一面说,一面抓住了段誉的肩,连摇了两三下。   段誉这才如梦乍醒,剑眉略蹙,道:“朋友,你干什么?”游坦之连声音都急得哑了,道:“阿紫,我要找阿紫!”段誉“哦”地一声道:“原来你要找人,在下却是爱莫能助。”游坦之怒道:“放屁,你刚才还说看到她的,她给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段誉适才陡地奔出,只因听到了那一男一女的两下笑声,听出正是慕容公子和王玉燕所发,所以才像著了魔一样飞奔出林,却已只能看到王玉燕的背影,是以怅然若失,游坦之向他问话,他根本一句也未曾听到,却全是在诉说他自己的心事。这时,他听得游坦之说“你刚才还说看到她的”,以为那个“她”是指王玉燕,不禁又发起呆来,道:“是的,我看到她了,她却没有看到我!”游坦之忙道:“她自然看不到你。”段誉叹了一口气,道:“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人,别人在她脑中,都是视而不见的了。”   游坦之心中颇为自傲,道:“她心目中当然只有一个人!”两人一个说的是王玉燕,一个说的却是阿紫,讲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游坦之又道:“那么她到哪里去了?”   段誉道:“我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自首自语,道:“唉,段誉啊段誉,她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么?”游坦之陡地听得“段誉”之名,不禁吓了一大跳!   游坦之向后连退了三步,心头怦怦乱跳,道:“你说段誉……谁是段誉?”段誉抬起头来,道:“我就是段誉呀!”游坦之更是大惊,道:“你就是——”他陡地一停,厉声道:“阿紫呢?你快快说出来!”游坦之本是被人欺负惯了的人,即使人家打他,他也不敢反抗,但这时他知道对方就是段誉,再加听了鸠摩智之言,先入为主,认定段誉是个大恶人,阿紫又突然不见,几件事凑在一起,便认定是段誉弄了什么花样。事关阿紫的安危,当日在丁春秋身边,他尚且敢突然出手将阿紫救走,何况现在面对著的正是那个“大恶人”段誉?   游坦之急怒交加,面上一块块的疤痕齐都红得发紫,目中却是异光闪闪,看来可怖之极。段誉望了他一眼,便自心头乱跳,连忙后退了一步,道:“阿紫?什么阿紫?”游坦之怒道:“你还要装蒜!”段誉双手乱摇,道:“我可不知道什么阿紫,你别来问我!”游坦之见他竟赖了个干干净净,心中更怒,一张丑脸这成了紫酱色,双手扬起,直勾勾地扑了过来,他武学上的招式虽是平常,但那模样却是十分骇人。段誉吃了一惊,连忙展开“凌波微步”,身子一飘,避了开去。   游坦之看得如此真切的一扑,只当一定可以扑中,岂知对方忽然向外飘去,竟连他的衫边也未曾挨著。游坦之一呆之后,蓦地发出一声怪叫,又欲向前扑出。段誉忙道:“朋友,有话好说……”游坦之怪声道:“还我阿紫来!”段誉叹道:“我真的不知阿紫是什么人。”游坦之道:“胡说,刚才你还说看到她来!”几句话功夫,游坦之又向段誉疾扑了五六次,虽然段誉不曾还手,他却绝未想到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大恶人”,还只当大轮明王在他自己身上所下的功夫当真厉害,使这个大恶人不敢还手,因此一扑比一扑更快更猛。两人在杏林之外,一个扑击,一个躲避,双方的势子都是快到了极点。段誉只觉得心惊肉跳,比起当日乔装萧峰,被南海鳄神迫得走投无路的那一次还要惊险。尚幸“凌波微步”的身法十分奇妙,段誉遂也始终有惊无险。追逐了小半个时辰,游坦之仍然无法抓到段誉,急得眼中布满了红丝,看来更是可怕。段誉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游坦之一面追击段誉,一面忧虑著阿紫的下落,额上汗下如雨,将视线遮得模糊不清,只好举袖抹拭。他来回飞扑了许多次,激得尘砂飞扬,袖子上沾满了砂粒,此时往眼上一抹,只觉双眼一阵剧痛,竟尔看不出眼前的物事。   游坦之这一急实是非同小可。他虽知那只不过是暂时之事,但这时面对强敌,视而不见,岂非要吃大亏?只得双手乱抓乱舞。却不料使凌波微步之际,若是对方对准了身子攻来,那是永远碰不著的,如果对方瞎抓乱挠,却是危险万分,这道理十分浅显,但著实不易想得透,连段誉自己也不明白。这时,游坦之被砂粒迷住了眼,双手狂舞乱抓,误打误撞地抓著了段誉的手臂!   段誉大吃一惊,连忙用力一振,“嗤”地一声,半只衣袖已被撕了下来。向来无往而不利的“凌波微步”居然失灵,吓得段誉身形一呆,忍觉对方又飞扑而到,惊惶中慌了手脚,身子略略一退,竟伸双手去迎。刹时间只听得“叭叭”两声,四只手掌捉对儿黏在一起。游坦之想起大轮明王的话,立即双手发力。两人的身子也立即僵住了不劲。忽见鸠摩智身形飘劲疾掠而来,到了游坦之和段誉两人的身前。连他这等见识的人,看了两人的情形也不禁一呆,只见段誉面红如火,身上白气蒸腾,犹如开了锅一样,游坦之的全身上下,却已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厚霜。      第九十五章  黑汉白僧   鸠摩智见多识广,但也只看出段誉和游坦之两人的武功一个至阳至刚,一个至阴至毒,却看不出这两种奇门武功的由来。此时他见两人僵立不动,四掌相抵,却又出现了此冷彼热的奇异情状,心头也不免骇然,段誉自从吞食了“莽牯朱蛤”之后,无心中以“朱蛤神功”吸取了几个一流高手的内功,本来他所蕴内力之强,当世已无人能与之匹敌。但偏偏又出了一个游坦之,吸取了冰蚕的至阴异毒之后,又得到了那本达摩易筋经,勘破了“著意”两字,也练得了世所罕见的“冰蚕异功”。而两人的武功路子又恰好相反,拼起来恰是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这时,两人四只手掌紧紧贴在一起。段誉是并无伤人之意,游坦之虽想击倒对方,却也不知从何下手。由于两人功力高绝,手掌既经贴住,体内真力便自然而然地向对方攻击。内功高深的人,遇到外来的压力越强,本身自然发出的反抗力量也越强,因之一上来,两人无形中便各把内力发挥到极致,可以称得上是武林中前所来有的恶斗。鸠摩智在旁只站了片刻,自段誉身上冒出来的热气几乎已将他全身罩住,而游坦之身上的霜花也渐渐地转成为一层薄冰。鸠摩智定下神来,心中暗庆得计,踏前一步,便待向段誉一掌拍出,他这里才一出手,陡地听得身后响了一个清越无比的声音,道:“大师不可!”鸠摩智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站著一男一女,正是慕容复和王玉燕两人。   鸠摩智道:“有何不可?”慕容复的见识绝不在鸠摩智之下,这时见了游坦之和段誉两人的情形也是惊奇不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只看出这两人的内功之高皆是当时罕见,起了爱才之念,出声制止鸠摩智的偷袭,但对鸠摩智的进一步追问,竟一时答不上来。鸠摩智道:“当年小僧有幸与慕容先生论交,慕容先生道及天下剑法,确信天龙寺的六脉神剑为天下第一剑法,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当时曾允代取。如今慕容先生虽已仙游,小僧也不能食言,六脉神剑剑谱虽毁,但这段誉已将剑谱记在心中,成了一本活剑谱,故此小僧要带他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以践前言。”   王玉燕惊呼一声,道:“大师,段公子与在下相交不久,却是颇为投机。当年这一句戏言,如今不必当真。”鸠摩智眼看段誉僵立不动,正可以手到擒来,如何还肯罢休?“哈哈”一笑,道:“施主以小僧为何等样人?”一面说,一面又已伸手向段誉的眉头疾抓而出。王玉燕以手掩面,“啊”地一声不忍观看。慕容复飞身而前,喝道:“大师住手!”他身法极快,只一闪便欺到了鸠摩智的身前,中指倏地弹向鸠摩智腰际的“笑腰穴”。正在此际,鸠摩智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一个悬空跟斗向外疾翻了出去。慕容复如此迅疾的一指,竟然点了个空,他随即缩手,只见鸠摩智翻出了丈许开外,面色惨白,身子竟在微微发抖。   慕容复不知道在那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大师,怎么了?”鸠摩智哪里还讲得出话来?他刚才只当段誉和游坦之两人正在比拼内功,自己一出手,段誉自然无力抵抗,便可以将他抓了起来,却不知如何,段誉和游坦之两人俱是把功力发挥到了极致,鸠摩智五指甫触段誉的肩头,便觉犹如抓到了一块火炭,同时对方体内竟有一股极大的吸力将自己的内力吸了过去。鸠摩智大惊之下,连忙缩手,居然还能给他全身而退,他这一身功力与应变机智,也可以算得上是非同小可了。   鸠摩智虽然退得快,但仍不免被段誉的“朱蛤神功”吸去了若干内力。段誉正在和游坦之僵持,骤间得了这股外来的助力,登时将游坦之逼退了半步。游坦之脚步一动,他身上的薄冰便纷纷碎裂,叮叮当当的落了一地。他只是略移动了半步,立即又停了下来,冰蚕异功继续发挥,身上又立即结上了一层新的薄冰,而且越来越厚,渐渐竟厚至寸许,在阳光照射下,晶亮发闪。段誉身上却是热气蒸腾,渐渐如云如雾,此情此景,蔚为奇观。   鸠摩智吃了一个大惊,连忙调运真气,一时顾不得开口说话。慕容复看得呆了,也不再出声。王玉燕道:“表哥,你可能将他们分开么?”慕容复闻言,长叹了一声,道:“我今日方知武学之道实无止境,只怕当世没有什么人能将他们分开的了。”王玉燕急道:“那么段公子和这丑汉子两人……”慕容复摇头道:“他们僵立在此,功力总有衰竭的一天,到那时自然便会分开。”他心头黯然,并未明说两人到时必然因内力衰竭而死。然而王玉燕焉有不知之理?这时,她也不免想起段誉对自己的照顾之情,心头颇觉黯然。   慕容复呆呆地望著段誉和游坦之两人,突然大声道:“表妹,这一世,我的武功是不能练到这地步的了。他们这一场拼斗,日后必在武林中千秋传颂。在一旁呆看的我,在传说中将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王玉燕尚未回答,慕容复已“嘿嘿”冷笑道:“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胆小鬼。我拼著被他们的内力震死,也要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搏个千年留名。”王玉燕大吃一惊,忙叫道:“表哥,不可!”但慕容复双掌合拢,如童子拜佛,已连人带掌向前疾拱了过去。王玉燕见识之高犹在慕容复之上,知道表哥一下倾力而赴,即使能将两人分开,他自己也必然难当一阴一阳两股极强内力的反震,非立时身死不可。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禁掩面而泣。就在慕容复向前扑出之际,陡然又有两股劲风分头疾卷而至,其快无与伦比。只见自东而来的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汉,黑布蒙面,只露出了两只眼睛,自西而来的是一个白衣僧人,面上蒙著一块白布,也只露出了眼睛。这两人的来势,就像是一白一黑的两道闪光,只一闪已赶过慕容复。两人手扬处,各自发出了一掌,那掌风竟将慕容复挤得身不由主地向后翻跌而出。   那黑衣大汉和白衫僧人,刚把慕容复震开,立时由分而合,并肩向前扑出。两人的掌力汇成一道,把游坦之和段誉倏地分开,那两人的身子却毫不停留,又迅疾无比地由合而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闪不见。他们两人是把掌力逼成极窄的一道,恰好在游坦之和段誉两人相贴的四掌之中穿过,硬生生地把两人分开,余力未尽,向前涌去,正好击在一株合抱粗细的大树之上,竟像是一柄强大无比、锋利无比的巨斧,将那一株大树齐中劈开,轰隆隆地倒在地上。自古以来,将大树这样分成两半而倒了下来,只怕还是第一株。   段誉和游坦之两人各皆连退三步,游坦之身上的冰层碎裂跌下,段誉身上的雾气也化为丝丝缕缕而消散。游坦之在向后跌出之际,尚来得及看到那黑衣大汉迅疾无比地向西掠去,心中陡地一怔。当日在聚贤庄上,他躲在照壁之后,眼看群雄伤的伤、死的死,到后来,乔峰业已不支,却披一个黑衣大汉以长绳救走,因此对那黑衣大汉的印象极深。为时一看,便认出如今似飞掠走的黑衣大汉正是那人。至于那白衣僧人,因为是向东掠去,游坦之并未看到。   鸠摩智和慕容复两人所站的方向,恰好见到那白衣僧人的背影。鸠摩智的面色本已渐渐复原,但见那背影有异,又不禁神色大变,面上眼中俱是一片惶惑,转头向慕容复问道:“刚才那位大师——?”慕容复摇头道:“他身法实在太快,在下愧未看清。”鸠摩智自言自语,道:“这是……嘿嘿,我一定是眼花了,竟将他看作了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游坦之和段誉分开之后,四面一看,看到了慕容复和王玉燕,仍是不见阿紫,一声怪叫,道:“阿紫呢?”又待飞身向段誉扑去,但身形刚起,便听得阿紫的声音遥遥传来,道:“王公子,我在这里!”游坦之听出她语中全无愁苦之音,本在一鼓作气地扑出,心中这一喜,真气立散,登时向前跌了出去,“叭”一声落在地上。但他既然听到了阿紫的声音,那便跌得再重些也是不会觉得疼痛的了,手在地上一按,立时跃起身来,循声看去。   只见阿紫缓缓向前走来,身上淡紫色的衣衫迎风飘飘,面上带著十分清柔的笑容。游坦之喜得大声怪叫,迎著阿紫扑了过去,恰在王玉燕的身边惊过。王玉燕的美貌,可以说是天下无双,但在游坦之的心目中却是视若无睹,在他看来,即使是嫦娥下凡,也比不上他的小阿紫!他奔到了阿紫身前,喘著气道:“阿紫,你到哪里去了?你……唉,真急死我了。”阿紫微微仰起了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急什么?”游坦之刚才急得五内如焚,这时被阿紫说了一句“你急什么”,又觉得自已实是杞忧,阿紫当然不会离开自己,又有什么可以著急之处?他既已见到了阿紫,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刚才的一切自然尽皆抛诸脑后了。   阿紫笑嘻嘻地道:“你和人动过手了么?”游坦之痴痴地望著她,根本没听见她在问些什么。阿紫连问了几声,游坦之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反问道:“你为何一声不出,便走了开去?”阿紫抿嘴一笑,道:“我向人打听你的人品去了。”游坦之大吃一惊,道:“你……什么……?”阿紫道:“我在林外听得慕容公子和王姑娘两人经过,想起你曾说过和慕容公子相识,便出声叫住,和他谈起你来。”游坦之全身如入冰窖,心中暗叫:“完了!完了!”两只膝盖无端相叩,发出了“得得”之声:阿紫奇道:“咦!你作什么?”   游坦之未及回答,忽觉有一只手按在肩头之上,连忙回过头去,只见慕容复笑嘻嘻地望著自自已,这一下更是吃惊,不由退后了一步。慕容复笑道:“阿紫,可惜你来迟了一步,你的王公子为了你心中焦急,大显神功,使我们全都大开眼界。”阿紫喜孜孜地道:“慕容公子,你太会客气了。”慕容复道:“绝不是客气。他武功之高确是惊世骇俗!”阿紫听说,笑得更是欢畅。游坦之则呆在当地,心内惶恐,不知该怎样才好。慕容复说完这几句话,身形已轻轻飘开,道:“我还有些事。咱们后会有期!”人随声去,转眼便已走远。游坦之呆了半晌,方道:“阿紫,你向他问起我的时候,他怎么说?”阿紫道:“他起先发愣,像是一时想不起来,后来王姑娘在一旁提醒,他才说你和他十分相像,有人曾以为你们是兄弟呢!”游坦之呆了半响,心中对慕容复和王玉燕感激莫名。他知道那是两人看到阿紫双目已盲,在提起自己的时候又是如此深情,两人为了不使她难过,才替自己圆谎,实不啻救了自己一命。好一会,他才回过头去,只见段誉早已不在了,鸠摩智恰好展动身形向林外掠去。游坦之连忙叫道:“大师!大师!”鸠摩智头也不回,身形如风,飘飘出林。   游坦之急道:“大师,大师,今夜子时,你又会再来找我么?”鸠摩智扬声道:“你善果不竟,和我更有什么缘份?”游坦之更是焦急,说道:“你答应日后收我为徒,难道……难道……”话一出口,便想起阿紫在旁,这句话泄漏了机关,不由得头上出了一身冷汗,忙想出言挽回,但又怕得罪了鸠摩智,只是道:“你……你……我……我……”鸠摩智其时身子已在里许之外,声音悠悠传来:“你若遵我之言,设法诛杀恶人段誉,将来师徒之望,还是有的。”游坦之心头一喜,大声应道:“是,是!大师,你可别忘了。”他说了这句话,空林寂寂,更无回音。良久,良久,只听阿紫说道:“王公子,你武功已是天下的顶儿尖儿,连丁春秋也给你打得望风披靡,何以对这大轮明王尊祟如此?那不是贬低了你自己的身份么?”游坦之听她语气之中,隐隐有一阵冷意,既是失望,又是不满,显然更大有怀疑之心,忙道:“这个……你有所不知,我……我假意要拜他为师,乃是另有……另有深意。”阿紫笑道:“啊,原来如此,你说要拜他为师,却是假的。”游坦之道:“是啊,当然是假的,想我王星天乃极乐派……极乐派一派掌门之尊,岂能再拜旁人为师?这拜师之言,自然是假的了,说到真实武功,这鸠摩智……这鸠摩智……”他本想说“这鸠摩智未必就是我的对手”,但他是个老实人,心中对鸠摩智十分佩服,虽在背后,却也不愿自尊自大,诋毁于他。阿紫“嘻”的一笑,道:“王公子,想那慕容公子是何等样的人物,对你也如此推崇,鸠摩智自然不会是你对手。你假意说要拜他为师,到底是何用意?”游坦之资质平庸,绝不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撒谎的急智,那是全然没有的,听阿紫这么问他,只得道:“这个……这个……嗯……嗯……”阿紫嘟起了小嘴,道:“你不愿跟我说,那也罢了,我原是不配与闻这种武林中的重大机密。”游坦之一见阿紫生气,登时惶急无已,道:“这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你既要知道,我自可说与你知……”他脑海中念头急转,只盼转出一个好主意来,但想来想去,总是没一种说法能天衣无缝的自圆其说。阿紫见他嗫嚅不言,只道他终是不肯向自己吐露,她向来生性骄纵,现在眼睛虽然瞎了,但数日之间,性情如何便能改变?她心头一怒,摔脱了游坦之的手,拔步便向前奔去。游坦之道:“阿紫,阿紫,你别生气,我这就跟你说。”阿紫嗔道:“好希罕么?我可不爱听了!”一言未毕,突然脚下一拌,“啊哟”一声,向前摔了下去。她双目虽盲,武功不失,右手在地下一按,便即轻轻跃起。游坦之叫道:“阿紫,你摔著了么?”阿紫道:“摔死了这倒好,免得受你欺侮。”游坦之心道:“我几时欺侮你来了?”但以往他和阿紫相处,受尽她的欺凌折辱,今日她居然口出怨言,责备自己欺侮于她,情势全然颠倒了过来,不由得大生受宠若惊之感。   阿紫站稳身子,俯腰伸手,去摸跘跌自己之物,一摸之下,原来是一株大树的树干,横卧在地,却是被剖成了两半,切口处光滑异常,绝非以大锯所锯,倒如是一柄大斧自上而下,一斧削成,但天下决无此大斧,就算有此大斧,也决无这般巨人,能持此大斧,将一株七八丈高的大树一斧劈戍两半。阿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颤声道:“王公子,适才你与人比拼武功,将这株大树劈成了两半么?”游坦之素来谦抑,决不愿自吹自擂,盖他自知凡庸,原无可以吹嘘之处,但在阿紫面前,只怕她发觉自己便是那个不值半文的铁丑,只要自己真面目一显露,那么阿紫立时便会拂袖而去,是以任何提高自己身份和武功的机会,他总是不加放过。   可是适才那黑衣汉子和白衣僧人于惊鸿一瞥之际,不但将游坦之和段誉胶著难分的僵局诉开,而且余力不衰,更将这株大树劈而为二,其势直如雷轰电掣一般,岂是人力所能?游坦之虽欲在阿紫跟前逞能,亦觉不便厚颜承认有此大能,当下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那倒不是……”阿紫微笑道:“王公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件事不对。”游坦之忙道:“什……什么不对?”阿紫道:“你谦抑不过,明明是武功盖世,却总是不肯承认。虽然说真人不露相,世间高手,往往不愿示人以底细,可是你对我……对我……难道也以常人相待么?”游坦之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道:“对于你,那自是全然不同。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阿紫,自从我见你面以来,那就是这样的了。”阿紫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没见过你的面。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见你不到的了。”霎时间神色黯然,但过得片到,便即轻轻一笑,说道:“那慕容公子言道:旁人说你相貌和他甚为相似,但他自愧不如,不敢和你比美。你人品俊雅,武功高强,我……我只是个瞎了眼的姑娘,又有什么好,却值得你待我这样?”   游坦之心下感激,突然间跪倒在地,颤声道:“姑娘,姑娘,你再也休说这等话,我游……我王星天这辈子只盼朝夕得和姑娘相见,便是为你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阿紫没见到他跪倒,但从他语声之中,听得出他心情甚是激动,当下十分欢喜,道:“王公子,你待我这么好,也可算得是你我有缘,我也盼和你长相厮守,永不分开。只是……只是,到得将来,你未必仍是和今日一般的对我。”游坦之大声道:“老天在上,我他日若对阿紫姑娘有半分差池,老天爷罚我一辈子受苦受难,永远没眼前道般快活日子。”阿紫嘻嘻一笑,道:“眼前你很快活么?”游坦之站起身来,大叫道:“快活之至,我现下过的是神仙也不如的日子。”阿紫抬头向天,沉吟半晌,忽道:“王公子,你骗那大轮明王,假意说要拜他为师,到底如何?是否他的武功中也有些可取之处,你要将他先骗了到手,然后取他性命?嗯,很好,我猜定是如此。只不过那鸠摩智十分狡猾,却不容易令地上钩。”游坦之心头暗惊,寻思:“怎么她所想的尽是些歹毒主意?”但阿紫这番话,倒是自行给他解了围,他本来苦苦思索,撒不成一个好谎,这一来,就不必设法撒谎了,当即唯唯否否,顺水推舟的应了几句。阿紫道:“王公子,想那鸠摩智见多识广,你武功渊深,他不会不知,决不肯坦诚将自己的拿手功夫告知于你。你要骗他武功,只有一个法子。”游坦之道:“那是什么法子?”阿紫道:“你和他相约,相互传授自己的看家本领,只有观摩切磋,双方有益,他才肯将自己的巧妙手段施展出来。你也必须将自己的真实功夫教他,决计不可藏私。鸠摩智眼光厉害,你若有半分藏私,他不会不知。”游坦之道:“我……我将自己的真实功夫教他?”心道:“我有什么真实功夫可以教人?别说教鸠摩智这种高僧,便寻常武师我也教他不得。”阿紫微笑道:“是啊,你务须将真实功夫教他,否则换不到对方的真实功夫,可是你须得留下最后一两招最紧要的功夫迟迟不教,那么他就不会先下手为强的杀你。”游坦之吃了一惊,道:“什么?先下手为强的杀我?”阿紫微笑道:“不错,他不先下手为强,你就得先下手为强。王公子,我料他是一般的心意,但你不可贪图尽善尽美,只须学到了他拿手本领的九成,最后一成,不学也罢。你先动手,自然是一举手便毙了他。功夫学不周全,有一点儿美中不足,那也无妨,总胜于给他杀了,是不是?”   游坦之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的寒冷,他早知阿紫性情残忍,但求自己高兴,从不理会旁人死活,自己在她手下,吃过的苦头原已不少,但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处心积虑的算计旁人,那已不是少年人骄纵任性,而是心肠歹毒了。但游坦之对她一片痴心,心道:“她是处处在为我著想,倘若我不先下手为强打死鸠摩智,那鸠摩智就会先下手为强的打死我。”可是要他真的存心去杀人,尤其是去杀这个他心中大为钦服的“神僧”,终究是十分不愿。本来他盼望鸠摩智快快回来,这时却只盼不再见他的面。阿紫听不到他的回答,问道:“怎么?我的话不对么?”游坦之忙道:“不,不!你说得很对。我只是在想,如那鸠摩智来和我切磋武功,我该当以哪一门功夫和他交换。”阿紫寻思:“这王公子此刻对我死心塌地,似是一片真心,可是谁能保得他永远如此。倘若日后他忽起歹意,舍我而去,我双目已盲,如何还能在世间生存?但若我习得他的盖世神功,以耳代目,再正了星宿派掌门人之位,命众弟子前呼后拥,那时候他再对我不起,我设法杀了他,也就没什么可惜了。眼前第一要义,倒是要修习他的神功。我明言要他传功,他不一定倾囊相授,还是骗他一骗的为妙。”便道:“王公子,我眼睛虽然盲了,心思倒还清楚,是不是?”   游坦之道:“当然,你的心思此我清楚得多,脑子机敏得多。”阿紫微笑道:“那是不见得,不过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俩一齐合计合计,或者想得更是周全。”游坦之道:“当然如此,姑娘,你有什么话要嘱咐于我,尽管说出来好了,我自是无有不听从。”阿紫道:“我想那鸠摩智奸诈狡猾,你这人却是忠厚老实,和他交起手来,只怕要吃他的大亏。这样吧,你将你的各种功夫,由浅入深,一样样的演给我瞧瞧,我帮你参详参详,哪一种可以教他,哪一种只能若隐若现,又有哪一种却半分也不能泄漏。”游坦之大急,心道:“啊哟,她是瞧破我身无半点武功,那是来揭破我的行藏了,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听他半晌不答,她是聪明过了份,又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道他不愿显露自己的武功,寻思:“这王星天武功盖世,又是一派掌门,自不是蠢笨之辈,不会轻易堕入我的彀中,看来他是不肯将武功在我面前显示了。”她心中一急,泪水涔涔而下。游坦之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阿紫道:“你快快走吧,从此别来理我,再也不用见我的面。”游坦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忙道:“正说得好端端地,姑娘何以忽出此言?”阿紫听他语声发颤,心中暗喜,寻思:“原来此人对我当真甚是颠倒。要骗他是十分不易,不如索性明求,多半他能答应。”便道:“我想过,不到十天半月,你便会舍我而去,与其将来伤心难过,还不如今日及早分手的为妙。”游坦之又是欢喜,又是焦急道:“我说过一辈子不离开姑娘,誓也罚过,咒也睹过了,姑娘怎地还是不信?”阿紫摇头道:“我便是不信。”游坦之道:“除非我把这颗心剜出来给姑娘看了,姑娘才肯相信。”阿紫哭道:“你,你……你是欺我眼睛瞧不见,故意说这种话来讥刺我,来气我。”游坦之只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间跪倒在地,想伸手去抱阿紫的腿,但双手离她裙子约有半尺,心中忽起惧意,缩回了手,道:“姑娘,我若有此意,天地不容。”阿紫听得他跪倒在地,心中更喜,泪水却流得更多了,哽咽道:“你除非依了我一件事,我这才相信。”游坦之道:“别说一件事,便是千件万件,我也依得。到底是什么事,姑娘快快明示。”阿紫道:“你是一定不肯的,我说了也是白饶,只惹得你反来笑话于我。”   阿紫以退为进,越是不肯说,游坦之越是求得热切,到得后来,阿紫终于说道:“倘若你当真对我是一片诚心,那便将你的盖世神功,传我一成半成,日后你便离我而去,我也得有一些防身之技。”要是游坦之真有什么盖世神功,阿紫只须这么一说,他立时便答应了。就算没有“盖世神功”,只要有一点儿什么独特的武功本领,那也是千肯万肯的倾囊相授,可是他实在半点功夫也没有,此之阿紫现有的武功,实在是差得太远,可教他如何答应得下来?   阿紫听他踌躇不答,心下甚是焦急,暗道:“乘著眼下他对我甚好,说什么也要他答应。”当下叹了口气,道:“王公子,我要你传授神功,原是不情之请,你难以允可,我也不来怪你,咱们这就分手了罢。”游坦之急道:“不!不!我答应你,答应传授你盖世神功。”阿紫大喜,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道:“我勉强于你,你就算传授,那也是心中大的不愿意,那又何苦来呢?倒还是好聚好散,从此不再见面的好。”游坦之惶急之下,心中只有一个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离我而去,好在传授武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先稳住她再说。”心念乱转之下,想起当年在聚贤庄中,父亲要一位武林名宿指点自己几招入门的功夫,那名宿便要自己演习几招,以便得知自己武功上的造诣。游坦之资质平庸,这自知之明倒是有的,情知一出手便丢父亲和伯父的脸,说什么也不肯显露,那武林名宿甚是不悦,也就没加指点。   这时候他想起此事,便道:“姑娘,你要习我的神功,咱们先得找个清静幽僻的所在,以便没外人打扰。你再将在星宿派中习得的各种武功,自浅至深,一一演给我看了,我方能量才而授,以盖世……盖世神功传你。”阿紫喜道:“是啊,原是该当如此,只不过咱们也不能到太偏僻的所在去。最好你一面传功,一面找寻丐帮的总舵所在,将丐帮帮主之位夺了过来,去还给辽国南京我的姊夫,我姊夫多半不肯要,那便由我来当。那时候我既是星宿派的掌门,又是丐帮帮主,与你极乐派掌门人并肩天下而驰名,叫什么少林派、姑苏慕容氏个个望风披靡。岂不是好?”她越说越是高兴,脸上眉飞色舞,虽是盲了双眼,仍是神采飞扬,风姿嫣然,叫游坦之瞧著一颗心怦怦而跳。   游坦之待她说得稍停,才道:“要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原是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由我代你去夺,只恐丐帮人众心下不服,最好是等我传授了你盖世神功之后,由你凭自己的本领去夺来,最多我在旁给你掠阵照料,那才妙呢。”阿紫大喜,道:“好,好!王公子,我性急得很,咱们也不用再找什么僻静的所在了,这里就没旁人前来打扰,我先将星宿派最粗浅的功夫演给你看,便请你传授盖世神功。嗯,这入门口诀是这样。”说著便将星宿老怪最初教她的口诀说了出来,又演了几式坐功。   游坦之寻思:“星宿老仙本来收了我做弟子,但为了阿紫,师徒成仇,非但没传我半点功夫,中间倒生出老大的岔子来。我在阿紫面前冒充盖世高人,其实半点本事也没有,眼前要使她不起疑心,只有跟她东拉西扯的敷衍胡混,硬说她星宿派的武功不成,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当下说道:“姑娘,姑娘,我瞧你所学的功夫,已走入了歧路,不过星宿派的武功倒也不是泛泛,我须得先行研讨一番,彻底明白了其中错之所在,方能指点你走上正途。”阿紫喜道:“是啊!我师父……不,不……丁春秋那个老怪,素来不喜收录学过武功之人为徒,他说学过武功之人改学本门功夫,比之从来没学过任何功夫的人由头初学,那是要难上十倍。王公子,你授我盖世神功,那是要多费你许多心血了。”      第九十六章  招亲榜文   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为你多费一些心血,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嗯,这一式坐功是这样的了,随后是这一式行功。”他依著阿紫的姿式模样,练了起来。星宿派武功本以毒功为根基,体内阴寒歹毒的内功练得愈深,出手愈是厉害。阿紫开演的这两下姿式,叫做“混天无极式”,本是星宿派的入门功夫,在初学之人练来,须得化上一个月至两个月的时光。但游坦之体内积蓄的冰蚕奇毒,乃天地间自然之物,连丁春秋也是有所不及,依著阿紫所示的姿式,一举手间便练成了,圈手一拍,呼的一声,身前数尺的一株小树应手而倒。   游坦之吃了一惊,跟著又依式圈手一拍,又是一株小树断为两截。他又惊又喜,心道:“这星宿派的功夫,竟有偌大威力。难道她是故意调侃我,自已明明已有这般的功夫,却又来求我教什么盖世神功?”阿紫听到断树之声,说道:“厉害厉害!王公子,你快教我,如何能一掌断树。”游坦之道:“你用这一招‘混天无极式’,却不能断树么?”阿紫嘻嘻一笑,道:“这‘混天无极式’,乃是星宿派中人人都会的粗浅功夫。要是这一招能出手断树,星宿派弟子个个都是横行天下的英雄好汉了。”游坦之心下不解,当下不依阿紫所演的奏式,随手拍了出去,身前的小树却是晃也不晃。他再使劲力,仍是不能撼动树身分毫,待得依照‘混天无极式’圈手一拍,擦的一响,并排的两株小树齐齐折断,宛似以大斧砍断一段。原来星宿派武功的一招一式,都能将寒毒内力发挥于极致,但也只有体内积蓄了浑厚的寒毒内力,才能充分运使这星宿派的武功,两者相辅相成,但学招易而积功难,一般星宿弟子学会的都是招数,唯有摘星子等寥寥几人,修积得相当内力,便成为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游坦之不明其中道理,却也是不敢多问,心想言多必失,话一多便不免露出马脚,当下要阿紫继续演招。阿紫一招一式的演将下去,他依样葫芦,却在每一招中都发挥了极大的威力出来。二人练到十一二招时,游坦之已觉所学太过繁复,记不明白这许多招术,要阿紫停了下来,从头再演。阿紫笑道:“王公子,依你看来,星宿派的功夫定然破绽百出,可笑得紧了。”游坦之道:“那倒不见得,其中也大有可取之处,只不过……只不过似乎不够大方。”说著仿著阿紫所示,一足踢出,刚好挑起一块斗大的石块,呼的一声,直飞了出去。那块大石直飞出十余丈外,从半空中落将下来,说也凑巧,山道上正好快步走来二人,眼见那大石便要落向那二人头顶,游坦之叫道:“啊哟!”喊道:“留神,快闪开了!”当先那人向左斜走半步,双手挥出,啪的一声,将那大石推开,撞向山壁之上,砰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散。那人怒道:“什么人?胆敢戏弄老子!”身形晃动,二人抢到了游坦之和阿紫面前。   只见那二人衣衫褴楼,作化子装束,背上负著几只布袋。游坦之一见,便知对方是丐帮中人,忙上前一揖,道:“两位丐帮大哥勿怒,在下无意之失,还请原恕则个。”两名丐帮见游坦之行礼赔罪,又从适才大石飞掷的势头之中,知道他武功著实了得,不愿多生事端,便也回了一礼,道:“好说,好说。”转头即要离去,阿紫忽道:“是丐帮中的人么?妙之极矣!我正要找他们来,夺个丐帮的帮主做做。你们总舵现下安桩何处?”二丐听她一出口便说要夺本帮帮主之位,又见她衣饰打扮显然不是本帮中人。本帮弟子而要夺帮主之位,不过是僭妄,外人来说这种话,那显然是戏侮轻蔑了。二丐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齐间:“尊驾是谁?何以出此轻侮之言?”阿紫听那丐问她来历,正是凑将上来,给自己要说的话加上个合适的引子,便笑吟吟的道:“不敢,在下新任星宿派掌门,姓段名紫的便是。”当先那丐身形高瘦,皱眉道:“星宿派的首领是丁老怪,江湖上有谁不知?你这小丫头却来胡说八道。”另一丐中等身材,已有五十来岁年纪,瞧模样在丐帮中位份较低,似乎一切唯瘦丐马首是瞻,但为人却甚为慎重,低声道:“狄兄弟,咱们自己有事,不用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了。”那瘦子哼了一声,道:“一个瞎眼丫头,一个……”只说了“一个”两字,眼睛向游坦之一瞥,脸有鄙夷之色,显然接下去不是说“丑八怪”,便是说“鬼脸儿”。游坦之那容他揭破自己的面貌真相,右手一圈,依著阿紫所演的那招“混天无极式”,一掌便拍了出去。   那瘦丐武功也甚了得,应变奇速,一见游坦之举掌拍出,虽然两人相距七八尺远,这一掌无论如何拍不到自己身上,但还是有备无患,运气举掌相迎。但听得“喀”的一声响,那瘦丐上身突向后仰,竟然是脊骨齐腰折断,一个人折成两截。那老丐大吃一惊,叫道:“狄兄弟,狄兄弟,啊哟,你……你……怎么……怎么死了?”   游坦之这一掌拍出,本意在阻止他叫出“丑八怪”之类的言语,绝无伤他性命之意,猛听得那老丐说他已然死了,也是惊道:“咦,怎么?”抢上前去,低头看那瘦丐,只见他双目突出,脸上容相十分惨厉,游坦之又是害怕,又是憾悔,道:“这……这……”那老丐惊惧之下,见到游坦之满脸皮翻肉烂的可怖情状,只道他又要加害自己,奋起平生之力,双拳登向游坦之背上打了下去。   一来游坦之迄今只从阿紫处学了星宿派的十来招武功,受敌袭击时的应变闪避之法全然不会;二来他一掌劈死瘦丐,内咎于心,甘愿受对方殴击几拳,也好稍减自己的罪孽,是以砰砰两声,那老丐的两拳全都结结实实的打在他的背上。却听得那老丐“啊”的一声惨呼,身子离地飞出,重重的摔在地下,口中狂喷鲜血。游坦之又是大吃一惊,道:“干什么了?”阿紫赞道:“王公子,你武功当真了得,举手之际,便料理了丐帮的两大高手。”游坦之见那老丐口中不住汩汩喷出鲜血,握了阿紫的手,叫道:“快走,快走!别在道里停留。”阿紫身不由主,给他拉著飞奔,只觉耳畔风声呼呼,知道奔行得十分迅速,喜呼:“好玩,好玩!再跑快些!”片刻之间,两人已在十余里外。游坦之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游兄弟,游兄弟,慢走一步。”似乎是包不同的声音。他出手杀人,生怕给包不同当场拿住,哪里敢停,只有越跑越快。   叫唤他的,果然便是包不同。这时他和风波恶二人,已和慕容复以及邓百川、公冶干、王玉燕四人会齐,说起游坦之的种种怪异之处,慕容复好奇心起,便寻了下来,要再问个明白。远远望见游坦之出手打倒二人,拖了阿紫飞奔,慕容复见他奔跑的姿式甚是笨拙,直似丝毫不会轻功之人,可是去势之速,未必便在自己之下。其时相距已有里许,慕容复自忖若是全力施展轻功,也不过和他一般快慢,这里许之差,始终是拉不近来,那便是说并无追上他的把握,何况就算追上了,又待如何?慕容复瞧著他迅速而去的背影,心下嗟叹,暗自骇异。邓百川和公冶干看了一死一伤的二丐,也是惊异不置,尤其那死去的瘦丐身子后仰,反折重叠,头与脚齐,肚皮向天,死法甚是奇特。公冶干扶起那老丐身子,取出一丸伤药,喂在他的口中。但那老丐口中鲜血不住外涌,这伤药竟是咽不下去。   邓百川伸出左手中指,在那老丐胸口穴道上点了两点。本来他这“截血指”应效如神,指到血止,但他点了两指,那老丐口中仍是不住喷出鲜血。邓百川皱起眉头,咦的一声。王玉燕道:“邹大哥,此人受阴寒内力反激,你当点他背心穴道。”邓百川一怔,反手点那老丐背心上“神道”“至阳”二穴,果然那老丐喷了两口血后,便即血止。公冶干又喂了他一枚伤药,那老丐吸了口气,颤声道:“多……多谢救援,不……不敢请问……问恩公尊姓大名。”   邓百川道:“江湖上危急相助,是同道问应有之义,举手微劳,何足挂齿?”那老丐又吸了口气,自觉力气一滴滴离身而去,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心,道:“劳……劳驾……”公冶干猜他心意,道:“尊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了点头。公冶干便将他怀中物事,都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物、干粮、碎银之类,著实不少。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是要紧,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交到……交到丐帮的长老手中……至感……至感大德。”一面气吁吁的说话,一面伸手出去,从公冶干掌中,抓起了一张折叠起的黄纸。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若是难愈,这张东西,咱们负责交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著将那张黄纸接了过去。那老丐低声道:“我姓易,名叫易一清。相烦……相烦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我帮……我帮……我帮……”他连说了三个“我帮”,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只觉喉头一甜,似乎又欲喷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心中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大吃一惊,道:“你……你是本帮人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复手中的黄纸,用力一夺。慕容复也不和他争夺,让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是谣言稍减,但此人新自西夏归来,自是不知近事。”只是那老丐双手用力,嗤的一声,将那张黄纸撕成了两半,待要再撕,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风波恶将扯成两半的黄纸展了开来,拼在一起,只见纸上用朱笔写著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还盖著一个大章。公冶干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道,道:“这果然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决意征选一位文武壁垒、俊雅魁伟的未婚男子为婿,定于今年八月中秋起公开选坺。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的人才者,于该日之前后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   公冶干还未读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的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国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那一位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各位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如果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中英雄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个易一清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曾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若是此言不假,那么他未必单单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   公冶干向包不同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达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有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表达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三弟,依你之见,这易一清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一清,怎知道他有什么用意?”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干,征询他的意见。公冶干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瞪了他一眼,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全然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样,全然没有差别。”公冶干笑道:“谢天谢地,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乾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复国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他说到这里,慕容复、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恩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各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原来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在中国东征西讨,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散居各地,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著这中兴复国的念头。只是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那“重建大燕”的愿望,眼看是越来越是渺茫了。到得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忽然出了一位百世难遇的武学奇才,名叫慕容龙城,此人融会各家武功,自出机抒,成为武林中当世无敌的好汉。慕容龙城不忘祖宗遗训,纠合英雄,意图复国,偏偏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是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之后传到慕容复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复身上。只是大燕国谋复国,在宋朝而言,那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氏虽在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但风声却是半点不露,除了最亲近的邓百川诸人而外,外界是谁也不知真相。武林中说起“姑苏慕容”,只觉这一家人武功极高,而行伪诡秘,似是妖邪一路,却不知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上的门派帮会,所作所为大大不同,正常人看来,自是觉得极不顺眼,往往引以为敌了。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包不同提到了中兴燕国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都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了胸中意向。王玉燕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须知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她母亲一直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莲塘深处,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便是如此。   公冶干向王玉燕渐渐远去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交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是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踞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风波恶一拍大腿,道:“二哥此言大大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耿耿,这易一清取这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天下无敌了。”公冶干点了点头,道:“当真天下无敌,那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财粮丰足,西夏兵马精强,这两国一联兵,大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邓百川道:“易一清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姻,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若是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乾道:“不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邓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不知是性情和顺,还是娇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邓百川道:“倘若你邓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三弟,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成功。归根结底,那是少了个有力的强援所致。要是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的么?”包不同事事要强词夺理的辩驳一番,但听邓百川这谷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大燕中兴复国,哪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便也娶了。”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   慕容复心中雪亮,这四个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应驸马之选,说到年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哪一个青年男子能够胜过自己。倘若自己去西夏求亲,这六七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贵族,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务派亲王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点名位爵禄的白丁却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望了一眼。公冶干跟随他日久,颇能猜测他的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明白白,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著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来,心神激荡,说话的声音发颤了。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他也知道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婿,总是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年青臣子,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公开择婿之理。他不由自主向王玉燕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之下,右手拉著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   慕容复知道这个表妹自幼便对自己情深,虽然姑母与父亲不睦,多方阻她与自己相见,但她终于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来寻找自己。慕容复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修为也不能专心,这儿女之情,更是看得极淡。但王玉燕对自己如此深情款款,人非木石,岂能无动于衷?这时突然间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主求婚,他虽觉理所当然,却是于心不忍。公冶干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破‘情’之一关。”包不同抢著道:“大燕若得复国,公子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这位王家姑娘,封她一个西宫娘娘,也就是了。”他平时说话专门与人顶撞,这时临到商量大事,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一生,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为复兴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愈加不必放在心上。何况王玉燕虽对自己情深一往,自己却素来当她小妹妹一般,并无特别钟情之处。只要大事可成,将来为妃为嫔,多加宠爱便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玉燕为意,说道:“各位言之有理,这确是复兴大燕的一个良机,只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张榜文,咱们却要送到丐帮手中。”   邓百川道:“不错,别说丐帮之中,末必有那一号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劲敌,咱们也不能私藏榜文,做这卑鄙无耻之事。”风波恶道:“这个当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爷到西夏求亲,三哥和我便送这榜文去丐帮。到明年八月中秋,足足还有一年时光,他们要挑人,尽管来得及,也不能说咱们占了便宜。慕容复道:“咱们行事光明磊落,索性由我亲自将这榜文交到丐帮长老们手中,然后再去西夏。”邓百川鼓掌道:“公子爷此言,大获我心,咱们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一齐点头称是。须知这一干人等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虽将中兴复国的大业看得极重,但任何偷偷摸摸、占人便宜之事却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包不同等掘地将丐帮二人安葬了,在二人背上各取一只布袋,以作认记。慕容复招呼玉燕过来,说道:“表妹,这两个丐帮弟子,死于他人之手,其中牵涉到一件大事,我须得亲赴丐帮总舵,正好顺道送你回曼陀山庄。”王玉燕听到“曼陀山庄”四字,吃了一惊,道:“我……我不回家去,妈妈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慕容复笑道:“姑母虽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个女儿,怎舍得杀你?最多不过责备几句,也就是了。”玉燕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帮。”慕容复既决意去西夏求亲,心中对玉燕颇感过意不去,寻思:“暂且顺她之意,将来再说。”便道:“这样吧!你一个女孩子家,跟著咱们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很是不妥,丐帮总舵是不能去的。你既不愿去曼陀山庄,那就到燕子坞我家里去暂住,我事情一了,便来看你如何?”   王玉燕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她一生愿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坞居住。此刻听慕容复说道要她去燕子坞,虽未公然向她求婚,但事情显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头来,眼睛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邓百川和公冶干对望了一下,觉得欺骗了这位天真浪漫的姑娘,心下都感内咎。忽听得啪的一声,风波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玉燕抬起头来,见风波恶右颊红肿,奇道:“风四哥,怎么了?”风波恶道:“一……一只蚊子叮了我一口。”当下六个人晓行夜宿,取道向南。王玉燕想到表哥公然接自己到家中居住,欣喜之情,无法隐藏,她虽觉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对自己情状有些特异,但她素无机心,不起半点疑窦。这一日六个人急于赶道,错过了宿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草丛越深。风波恶骂道:“他奶奶的,咱们只怕走错了路,前边这个弯多半转得不对。”   邓百川心道:“咱们便是赶一晚夜路,又打什么紧?只是王姑娘太过辛苦。”说道:“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露宿一宵。”包不同道:“是。得烧些水给王姑娘洗脸泡茶。”这五个人既决意去向西夏国求亲,一路上对王玉燕是加意的照拂奉承。玉燕哪知他们心中不安,只道表哥与自己的名份已定了大半,这些人既奉自己的未来夫婿为“主公”,当然对自己要特别尊敬,窃喜之余,每感腼腆。   风波恶一马当先,抢出去找安身之所,但越走道路越是崎岖,乱石嶙峋,更无泉水溪流。他自己是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但要找一个可供王玉燕安息的所在,却是著实不易。他一口气奔出数里,寻思:“这所在地势险恶,说不定有山瘴或是毒虫毒蛇,还是退回去的为妙。”一沉吟之际,转过了一个山坡,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点灯火,风波恶大喜,回首叫道:“这边有一家人家。”   慕容复等闻声奔到,公冶干喜道:“看来只是一猎户山农,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六人向著那灯火快步走去。那灯火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瞧不清屋宇,风波恶喃喃骂道:“他奶奶的,这灯儿可有点邪门。”突然间邓百川低声喝道:“且住,公子爷,你瞧这是一盏绿灯,”慕容复凝目望去,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与寻常灯火之色作暗红或是昏黄颇为不同。这些人除了王玉燕外,个个同是涉足江湖的大行家,众人加快脚步,向那绿灯趋前里许,不久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久大声道:“邪魔外道,在此聚会!”   凭这五个人的机智武功,对江湖上不论哪一个门派帮会,都是绝无忌惮,但各人立时想到:“今日与王姑娘在一起,还是别生事端的为是。”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生事,霎时间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立即自行克制,风波恶道:“今天走了一天路,可有点倦了,这个臭地方不好,退回去吧!”慕容复微微一笑,心想:“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当真难得。”说道:“表妹,那边不干不净的,咱们走回原来的路吧。”王玉燕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这么说,也就欣然乐从。六个人转过身来,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既知邪魔外道在比聚会,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妖魔鬼怪,怎不过来凑凑热闹?”这声音忽高忽低,若断若续,钻入耳鼓中令人极不舒服,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慕容复哼了一声,知道包不同所说:“邪魔外道,在此聚会”的那句话,居然给对方听了去啦,从对方这几句声音中听来,说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著实不浅,但未必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说道:“没空跟他纠缠,随他去吧!”不疾不徐的从来路退回。那声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这般挟著尾巴逃走吗?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风波恶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声道:“公子爷,我去教训教训这狂徒。”慕容复摇头,道:“他不知咱们是谁,由他们去吧!”风波恶道:“是!”六个人再走十余步,那声音又飘了过来:“雄的要逃走,也就罢了,这雌雏儿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闷气。”   各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玉燕,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定,转过身来,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怎么样?乖乖的把雌的送了来,免得老祖宗……”他刚说到那个“宗”宇,邓百川气吐丹田,喝道:“宗!”这个“宗”字和对方的宗字双音相混,声震旧谷。各人耳中嗡嗡大响,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从绿灯处传了过来。静夜之中,邓百川那“宗”字余音未绝,夹著这声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第九十七章  万仙大会   邓百川这声断喝,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从他那声惨呼之中听来,那人受伤还真是不轻,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那人惨呜之声将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枚绿色火箭射上天空,蓬的一下炸了开来,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风波恶道:“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这妖魔的巢穴再说。”慕容复点了点头,道:“咱们让人一步,乃是息事宁人之计,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个人向著那绿火直奔了过去。王玉燕于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学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内力甚浅,临敌应变的经验更是半点也没有。慕容复恐她受惊吃亏,放慢脚步,陪在她的身边。绿火微光之中,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已和人动上了手,跟著三条黑影飞了起来,啪啪啪三响,撞向山壁,显然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干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脸色凝重。铜鼎中有一道烟气笔直上升,细如一线,却是其疾如矢。王玉燕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十公一派。”邓百川道:“姑娘果然渊博。”包不同回过身来,道:“你怎知道?这烧狼烟报讯之法,几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公冶干指著铜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观看。包不同弯下腰来,晃火折一看,只见鼎足上铸看一个“桑”字,乃是几条小蛇,几条娱蚣之形盘成,铜绿斑烂,宛然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玉燕说得对了,还要强辞夺理:“就算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的,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的?何况‘赝鼎、赝鼎’,十整鼎倒有九只是假的。”原来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瑶人,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素檀下毒之技,江湖人士闻之十分头痛。好在他们与世无争,只要不闯入川西徭山地界,他们也不会轻易侵犯旁人。这时慕容复等骤然间见到这只铜鼎,心下都有些嘀咕:“此处离川西甚远,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以慕容复、邓百川等人的武功修为,当然也不会害怕什么桑土公,只是和这种邪门外道向来无怨无仇,一来胜之不武,二来纠缠上了身,甚是麻烦头痛。眼前他们日间所思、夜晚所梦,只是大燕王朝的中兴复国,和这种化外之人结仇,实在甚是无谓。   慕容复微一沉吟,便已定下计较,逍:“这是非之地,早早离去的为妙。”眼见铜鼎旁躺著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身穿褐色短衣,腰间缠著一条草绳,睁大了眼,气愤愤的望著各人,当然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会意,反手抓起那根悬著绿灯的竹杆,倒过杆头,连灯带杆,噗的一声,插入那老者胸口,绿灯登时熄灭。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以免后患。”飞起右足,踢倒了铜鼎。慕容复拉著王玉燕的手,斜刺向左首窜了出去。只奔出十余丈,黑暗中嗤嗤两声,金刃劈风,一刀一剑从长草中劈了过来。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右首那人一剑剌入了左首之人心窝。一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脚下竟是丝毫不停。公冶干赞道:“公子爷,好功夫!”慕容复微微一笑,身形向前一窜,啪的一掌挥出,将迎面冲来的一名敌人打得骨碌碌的滚下山坡。左手又是一掌击出,那敌人举双掌一挡,“啊”的一声大叫,口喷鲜血。黑暗之中,慕容复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跟著微有锐风,扑面而来。慕容复急凝掌风,将这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惊呼,显然敌人已中了自已所发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蓦地陷入重围,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只是随手杀了数人,但觉一个的武功高似一个,杀到了六人时,慕容复暗暗心惊,寻恩:“起初三人均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后来三人的武功显是另属不同的三派。怨家越结越多,大是不妙。”只听得邓百川叫道:“大伙儿并肩往‘听香小筑”闯啊!”原来“听香小筑”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位于西首,向为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邓百川说向听香小筑闯去,便是往西退却之意,以免被敌人听到而在西边阻截。   慕容复一听,便即会意,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无光,难以分辨方位量,不知西首却在何方。他微一凝神,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声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当即拉著王玉燕,斜退三步,向邓百川身旁靠去,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邓百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从那掌声之中听来,敌人著实是个好手,跟著邓百川吐气扬声,“嘿”的一声呼喝,慕容复知道邓大哥使出一招“石破天惊”的掌力,对方多半抵挡不住,果然那人失声惊呼,声音甚是尖锐,但那声音越响越下,犹如沉入了地底,跟著是石块滚动,树枝断折之声。慕容复微微一惊:“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适才绿光之下,没见到有什么山谷啊。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说不定竟自堕入了万丈深渊。”便在此时,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何方高人,到万仙大会来捣乱?当真将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都不放在眼内吗?”慕容复和邓百川等都是轻轻“啊”的一声,他们都听过“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的名头。但所谓“真人、散仙”,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又不隶属什么帮会的旁门左道之土。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恶,人人独来独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声气,也便成不了什么气候,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黄海中的海岛,有的在昆仑、祁连深山中隐居,近年来消声匿迹,毫无作为,谁也没加留神,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慕容复朗声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赶路,不知众位在此相聚,多有冒犯,谨此谢过。黑暗中事出误会,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借道。”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并不吐露自己的身份来历,对误杀对方几人主事,也陪了罪。   突然之间,四下里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声大作,越笑人数越多。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所说的“万仙大会”四字,心道:“看来今晚倒足了霉,误打误撞的,闯进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我迄今未吐露自己姓名,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免得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何况寡不敌众,咱们六个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众人哄笑声中,只听高坡上那人道:“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们六个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万仙大会的群仙若是就此放你们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却往哪里搁去?”   慕容复定下神来,凝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站满了人,有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有的却是云髻高耸的女子。这些人本来不知是在哪里,突然之间,都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一般。这时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和王玉燕的身周,分站前后左右,以为卫护,但在这数百人的包围之下,只不过如人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但见了眼前这等情势,也不禁背上发毛,寻思:“这些人个个古里古怪,十个八个是不足为患,但聚在一起,著实不易对付。”慕容复气凝丹田,朗声说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岛散仙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闻,决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边虬龙洞玄黄子、北海玄冥岛岛主章周夫先生,想来都在这里了。在下无意冒犯,恕罪则个。”   忽听得一个干涩的声音呵呵笑道:“你提到咱们名字,就想这般轻易混了出去么?嘿嘿,嘿嘿!”慕容复心头有气,说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长辈,先礼后兵,将客气话说在头里。难道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众人听到“慕容复”的名字,许多人都是“呵”的一声,那干涩的声音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么?”慕容复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那人道:“姑苏慕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掌灯,大伙儿见上一见!”他一言出口,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有的是灯笼,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灯,有的是松明柴草,显然各家洞主、岛主所携来的灯火各各不同,有的是粗鄙简陋,有的却是十分工细。这些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的脸上,奇幻莫名,慕容复见道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一大半人手中持有兵刃,而这些兵刃也大都奇形怪状,说不出名目。只听得西首一人说道:“慕容复,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万仙大阵来肆无忌惮的横行,却不把咱们也瞧小了?你号称‘以彼之道,还施算身’,我来问你,你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慕容复循声瞧去,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著一个大头老者,那大脑袋光秃秃地,半根头发也无,险上充血,远远望去,一个头便如一颗血球。慕容复微一抱拳,道:“请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说道:“老夫在考一考你,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真才实学呢,还是浪得虚名。我刚才问你:你若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对了,别人老夫管不著,老天却不再来跟你为难。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爱去哪里便是哪里!”慕容复瞧了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决不能空言善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便道:“既是如此,在下奉陪几招,前辈请出手吧!”那人又是嘿嘿嘿捧腹而哭,道:“我是在考较你,不是要你来伸量我。你若是答不出,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八个字,乘早给我收了起来吧!”   嘉容复双眉微蹙,心道:“你一动不动的坐在哪里,我既不知你门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是的是什么绝招?不知你有什么‘道’,却如何还施你身?”他略一沉呤之际,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散落天涯海角,不理会中原的闲事。山中无猛虎,猢狲亦称王,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说什么‘南慕容、北乔峰’,呵呵!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我跟你说,你今日若要脱身,那也不难,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真人、七十二岛每一位散仙,都磕上十个响头,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个头,咱们便放你六人走路。”包不同憋气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叫我家公子爷们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头。你这门绝技,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嘿嘿,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他抑扬顿挫,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话学了个十足。   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脸上射了过来。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突然间在空中转了个弯,托的一声,重重的打在包不同额角正中。这口浓痰劲力著实不小,包不同只觉一阵头晕,身子晃了几晃,原来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阳白穴”。慕容复心中一惊:“这老儿痰中含劲,那是丝毫不奇,奇在这口痰吐出之后,便会在半空中转弯。”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用你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只要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忽听得身旁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端木岛主,你练成了这‘归去来兮’的五斗米神功,实在不容易。但杀伤的生灵,却也不少了吧。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来历,以兔你大遭同道之忌。难道我家公子,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慕容复一回头,见说话的声音竟是出自王玉燕之口,不由得又惊又喜。   他知道王玉燕聪明绝伦,读书过目不忘,乡嬛阁中所藏的武学经典,她纵览数遍,已记得滚瓜烂热,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可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是不会使用而已。这“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她居然知道了,却不知说得对是不对。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突然之间,变得全无血色,但立即又变成红色,笑道:“小娃娃,胡说八道,懂得什么‘五斗米神功’,损人利己,阴施险恶,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总算很不容易的了。”王玉燕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只不过他不肯承认而已,便道:“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五斗米神功’,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复姓端木,这大头老者名端木元。他听王玉燕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却偏偏又替自己掩饰“五斗米神功”,对她顿生好感,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实在是籍籍无名的一个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更是高兴,当下笑道:“不错,不错,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宝门,我便不来难为你了。”   突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发自对面岩石之下,呜呜咽咽,似哭非哭的说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杀的么?是你练这天杀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们的么?”说话之人给岩石的阴影遮住了,瞧不见她的模样,隐隐约约间可见到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长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端木元哈哈一笑,道:“这位娘子是谁?我压根儿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么东西,你莫听这位小姑娘信口开河。”那女子向王玉燕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我要问一问你。”   她这么一招手,王玉燕只感到有一股吸力,要将她身子拉过去一般,身形一晃,左脚向前踏了一步,忙用力凝住身子。那女子再招了招手,王玉燕又要向前走去,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慕容复知道对方是在行使“擒龙功”一类的凌虚擒拿法,这种擒拿法若是练得精粹,一招手便能将对手凭空抓了过来。王玉燕内力平平,但这女子须得连连招手,方能将她招将过去,可见她这门功夫尚未练得十分到家。眼见她第三次又再招手,慕容复袍袖轻挥,“斗转星移”的功夫使将出来,这凌虚擒拿的内劲便反击过去。那女子啊的一声,立足不定,从岩石的阴影下跌跌撞撞的向前冲了出来。   这女子冲到距慕容复身前四五尺处,内劲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吃一惊,生恐慕容复出手加害,用力一跃,向后退了丈许,这才立定。王玉燕谊:“南海椰花岛黎夫人,你这门‘采燕功’的确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脸上神色不定,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又怎知道我……我这‘采燕功”?”   这时她身子已不在岩石的阴影之下,众人见到她身穿一袭黑衣,但黑衣中似乎织有各种彩色丝线,以及金线、银线,在灯火照耀之下,彩影变幻,闪烁流动。王玉燕道:“七彩宝衣是椰花岛至宝,四海皆知。适才夫人露了这一神妙功夫,擒龙控鹤,凌虚取物,自然是椰花岛威振天下的‘采燕功’了。”原来椰花岛地处南海,山岩上多产燕窝,只是燕窝都是生于绝高绝险之处,采燕窝不易。黎家久处岛上,数百年来由采集燕窝而练成了独门的“采燕功”。这功夫不但有凌虚取物的擒拿手法,轻功步法也是与众不同。王玉燕看到她向后一跃之势,宛如为海风所激,更无怀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来历。黎夫人被慕容复一招手便引将过去,心下已自怯了,再被王玉燕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数,只道自己所有的技俩,全在对方算中,当下不敢更示强悍,只有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儿,好汉子一人做事一身当,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   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南海椰花岛岛主黎夫人,说将起来,咱们同处南海,你还是老夫的芳邻哪!尊夫我从未见过面,怎说得上‘加害’两字?”黎夫人将信将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她说了这句话,又隐身岩后。黎夫人刚退下,突然间呼的一声,头顶松树掉下一件重物,嘡的一声大响,跌在岩石之上,却是一口青铜巨鼎。   慕容复又是一惊,抬头先瞧松树,看树顶躲的是何等样人物,居然将这一件数百斤重的大家伙搬到树顶,又摔将下来。看这铜鼎模样,便与适才公冶干所踢倒的碧磷洞铜鼎形状相同,只是鼎身却大得多了,难道桑土公竟是躲在树顶?他一抬头,但见树顶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细微异常的响声,混在风声之中,几不可辨。慕容复机灵异常,双袖舞动,挥起一股劲风,反击了出去,眼前银光闪劫,几千百根细如牛毛的小针从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慕容复暗叫:“不好!”伸手揽住王玉燕腰间,纵身一跃,凭空升起,却听得公冶干、风波恶以及四周人众纷纷呼喝:“啊哟,不好!”“中了毒针。”“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哟,痒死了!”慕容复身在半空,一瞥限间,见那青铜大鼎的鼎盖一动,有什么东西要从鼎中钻了出来,这时情势险恶,已然无法细想,他右手一托,将王玉燕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树上!”跟著身子向下一落,双足踏住鼎盖,不住抖动,当即使“千斤坠”功夫,硬将鼎盖压住。   其时兔起鹘落,只是片刻间之事,慕容复刚将那鼎压住,四周众人的呼喝之声已是响成一片:“哎哟,快取解药!”“这是碧磷洞的牛毛针,一个时辰封喉攻心,最是厉害不过。”“桑土公这臭贼呢,在哪里?在哪里?”“快揪他出来取解药。”“这臭贼乱发牛毛针,连我这老朋友也伤上了。”“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快取解药!”   “桑土公在哪里?”“快取解药!”之声,响成一片。中了毒针之人有的乱蹦乱跳,有的抱树大叫,显然这牛毛针上的毒性十分厉害,令中针之人奇痒难当。这些人中颇有些是一派之长,一宗之主,也都丑态毕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   慕容复所关心的,只是自己弟兄有无中了对方毒手,一晃眼间,只见公冶干左手抚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运气,风波恶却是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忧疑,又是恼怒。这无数毒针,显然是有人开启铜鼎中的机括,从鼎中发射出来,否则决不可能在顷刻之间,竟有许多细针激射而出。更恼人的是,铜鼎堕地,引得他自然而然的抬头观望,鼎中便乘机发射,若不是他见机迅速,内力强劲,这几千万枚毒针都已钻入他的肉里了。那么发暗器之人有鼎护身,稳若泰山,慕容复内劲反激出去的毒针,都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在鼎上,自也伤不到他。   只听得一个人阴阳怪气的道:“慕容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以彼之道,还施我身’?这可与你慕容家的作为不对啊。”此人站得甚远,半边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后,没中到毒针,便来说这些风凉话儿。慕容复不去理他,心想解铃还是系铃人,要解此毒,自然要找鼎中发针之人,只觉得脚下鼎盖不住抖动,显是那人想要冲将出来,但慕容复的“轻身功夫”极是了得,左手三根手指搭在那株大松树上,欲轻则如羽毛,欲重则逾万斤,那人要想钻出鼎来,若不是以宝刀宝剑破鼎而出,使须以腰背之力,将那株松树连根拔起。须知这时慕容复三根手指传力,已如将鼎盖钉住在大松树下。鼎中人天生神力,平时腰背一拱之下,连大牯牛也给他撞倒了,否则岂敢行险侥幸,使这种古怪法子来伤人?他连拱几下,鼎上竟如给一座小山压住了一般,纹丝不劫,那人也是十分焦急,连连运力,却哪里掀得动慕容复的“千斤坠”?   慕容复心下计较已定,情知他每掀一下,都是大耗真元,自己已将他的力道都移到了那株大松树上,只见那松树左右榣晃,树根咯咯直响,要连根拔起固然谈何容易,但树周小根,却已给他迸断了不少,等他再掀数下,突然松劲,让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时,必然随手再施牛毛细针以防护自身,那时一掌击落,将这千百枚毒针都钉在他的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药出来,其时夺他解药,自比求他取药有利得多。   只觉那鼎盖又掀了两下,突然间鼎中人再无动静,慕容复知道他在运劲蓄力,准备一举突鼎而出,当即脚下松劲,右掌却暗暗运力。哪知过了好一会,鼎中人仍足一动也不动,倒如已经闷死了一般。四下里的号叫之声,却响得更加惨厉了。有些功力较浅的二三代弟子,难忍麻痒,竟是在地下打滚,更有以顶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忽听得七八人齐声叫道:“将桑土公揪出来,揪他出来,快取解药!”叫喊声中,十余人红了眼睛,同时向慕容复冲了过来。慕容复左足在鼎盖上一点,身子轻飘飘的跃起,正要坐在那松树的横干之上,突然间嗤嗤声响,斜刺里一丛银光闪动,又是千百枚细针向他射了过来。这一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发射毒针的桑土公当然仍在鼎中,而这丛毒针来势之劲,数量之多,又显然出自机括,并非人力,难道桑土公的同党隐伏在旁,再施毒手么?这时慕容复身在半空,无法闪避,若以掌力反击,则邓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辙,又伤了自己兄弟。好慕容复,那“南慕容、北乔峰”六字,究非幸至,慕容氏家传武功,实有鬼神莫测之妙,慕容复虽然致力于中光复国,未能潜心练武,但姑苏慕容家的嫡系传人岂同泛泛?他右袖一振,犹如风帆股在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飘开三尺,同时右手袖子飘起,一股柔和浑厚的力道发出来,将那千百枚毒针都托向天空。这一下身子便如一只轻飘飘的大纸鸢,悠然滑翔而下。   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四下里灯笼火把却是照耀得十分明亮,众人眼见慕容复潇洒自如的滑行空中,无不惊佩。惨呼喝骂声中,响出了一阵春雷般的喝彩声来,立时掩住了这一片凄厉刺耳的号叫。   慕容复身在半空,双目却注视著这丛牛毛细针的来路,忽听得“嘤咛”一声,发自松树之顶,竟是王玉燕的声音。慕容复无暇探询,身子落到离地约有丈余之处,左脚在一根横跨半空的树干上一撑,借力向右方扑出。他落下时飘飘荡荡,势道甚是缓慢,这一次扑出,却是疾如鹰隼,一阵劲风掠过,双足便向岩石旁一个矮矮胖件的人头顶踏了下去。原来他在半空时目光笼罩全场,见到此人怀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样的家伙,作势欲再发射。   那矮子一滑足,避开三尺,行动极是敏捷,便如一个圆球在地下打滚。慕容复一足踏了个空,砰的一掌拍出,掌力直透对方后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来,给慕容复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借势直窜出七八丈外,方再站起,但慕容复这一掌,力道甚是强劲,那矮子颤巍巍的站直,摇晃几下,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十余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药来,取解药来!”向他拥了过去。邓百川和包不同均想:“原来这矮子便是桑土公!”两人急于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药来治把兄弟之伤,同时大喝,向他直扑而下。   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撑,想要站起,却是受伤不轻,终究力不从心。包不同来势最快,一伸手,便向他肩头抓了下去,这一下出的乃是重手,叫他无论如何挣扎不脱,不料右手五指刚抓上他的肩头,手指和掌心立时疼痛难当,缩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见满掌心鲜血淋漓,原来桑土公身内衣甲上装满了尖针,便如一头箭猪刺猬相似。这些尖针上一般的喂了毒药,霎时之间,包不同但觉手掌上奇痒难当,一直痒到心里去,恨不得立时便将这只手掌斩了下来。他又惊又怒,飞起左足,一招“金钩破冰”,便向桑土公屁股上踢了过去。但见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动,这一脚非重重踢中了不可。   他这一脚去势迅捷,刹那之间,足尖离桑土公的臀部不过数寸,突然间省悟:“啊哟不好,他屁股上若是也装尖刺,我这一只脚又是糟糕。”其时这一脚已然踢出,若是硬生生的收回,势须扭伤了自己的筋骨,包不同百忙之中变招,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惜势倒射而出,总算见机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裤子上轻轻一擦,没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装有倒刺。这时邓百川和其余人已扑到桑土公身后,只是眼见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伤,虽见桑土公伏地不动,一时之间倒也不敢贸然动手。包不同性子十分执拗,既吃了这大亏,如何肯就此罢休?在地下捧起一块两百来斤的大石,大叫:“让开,我来砸死这只大乌龟!”   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没解药了!”另有人道:“解药在他身边,先砸死他才取得到。”这些人虽然在此聚会,看来各怀异谋,并不如何齐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么反对。议论纷纷之中,包不同手持大石,大踏步上来,对准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这只生满倒刺的大乌龟!”这时他右掌心越来越痒,烦燥难当,双臂一挺,这块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地下尘土飞扬!   来人都是吃了一惊,这一下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声惨呼,决无尘土飞扬之理。再定睛细看时,各人更是惊讶,那块大石好端端的压在地下,桑土公却已不知去向。      第九十八章  勇救佳人   包不同见机甚快,左脚一起,将那块大石挑开,地下登时现出一个洞来,只是这洞不过尺许圆径,不知桑土公这胖胖的身子如何钻得过去?他哪知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个“土”字,大精地行之术,伏在地上之时,手脚并用,爬松泥土,竟尔钻了进去。适才慕容复将桑七公压在鼎下,他无法掀开鼎盖脱出,也是打开鼎腹,从地底脱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寻桑土公的所在,心想就算你钻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过钻入数尺,躲得一时,难道真有土遁之术不成?忽听得慕容复叫道:“在这里了!”左手衣袖一挥,向一块岩石卷了过去,原来这块岩石不是真的石头,却是桑土公的背脊。此人古里古怪,有各种迷惑人的技术,若不是慕容复眼尖,还真不易发见。   袖风之力,雄劲厚重,一带之下,桑土公一团肉球般的身子起在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复一掌之后,受伤已然不轻,这时殊无抗御之力,大声叫道:“休下毒手,我给你解药便了!”慕容复尖道笑:“放心,我决不伤你!”右袖拂出,将左袖的劲力抵消,同时生出一股力道,托住桑土公的身子,轻轻放了下来。忽听得前方远处一人叫道:“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慕容复举手说道:“贻笑方家,愧不敢当!”便在此时,一道金光和一道银光从左首如电也似的射来,破空之声,甚是凌厉。慕容复心道:“这是什么兵刃,势道如此厉害?”当下不敢怠慢,双袖鼓风,迎了上去,蓬的一声巨响,袖风给撞了回来,那道金光和银光,也退后三尺。这时方才看清,原来是两条又阔又长的带子,一条金色,一条银色。慕容复从这一撞之力上觉察到,使金带的人内力较强,使银带的便远为不如,但随即又觉得,那银带的劲力有余未尽,金带却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见两条带子的尽头处站著二人。两个都是老翁,使金带的身穿银袍,使银带的身穿金袍。金银之色闪耀灿烂,华丽之极,这种金银色的袍子常人决不穿著,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只听那穿银袍的老人说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招!”金光闪劲,那金带自左方游动而至,那银带却一抖向天,再从上空落下,径袭慕容复的上盘。慕容复道:“两位前辈……”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间呼呼声响,三柄长刀著地卷来,敌人使的是地堂刀功夫,三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狠袭慕容复的下体。   这种地堂刀的刀法本来非高手所用,一来专攻下路,威力有限,二来滚动而前,有失高手名宿的身份,但从这三人刀上所发出的声响听来,内力著实不弱,可算得是二流顶、一流下的好手。何况三人联刀,三团雪花也似的白色刀轮翻翻滚滚的扑来,当者立毙,著实不容小觑了。慕容复上方、前方、左侧三处受攻,心想:“对方号称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人多势众,混战下去,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如何方了?”   他见三柄刀著地掠来,眼明脚快,飕飕飕踢出三脚,每一脚都中在敌人的手腕之上,白光闪动,三柄刀都卷了上天。慕容复身形略侧,右手一掠,已使出“斗转星移”功夫,拨动金带带头,啪的一声响,金带和银带已转在一起。这时那使地堂刀的三人已抢在桑土公和慕容复之间,三人单刀脱手,更不退后,荷荷发喊,张臂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混战之际,慕容复如何能容得他们缠上了身?足尖起处,势如飘风般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却见一个黑衣人长臂长腿,越众而前,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桑土公抓了起来。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还是戴了金属丝所织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公满身倒刺,一抓到地,便是直腿向后一跃,退开了丈余。   慕容复见这人举手投足之际,沉稳老辣,武功比其余诸人高强得多,不由得暗暗一惊:“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出,再取解药可就不易了。”心念微劲,身子已然跃起,越过横卧地下的三人,一掌拍出,径袭黑衣人。那人一声长笑,横刀当胸,身前蓝光闪闪,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锋锐异常的鬼头刀。慕容复这掌若是拍了下去,那是硬生生将自己的手腕切断了。他虽见到刀刃当前,这一掌仍是照常拍将下去,待手掌离刃约有二寸,突然间改拍为掠,手掌顺著刃口,一抹而下,径削黑衣人抓住刀柄的手指。   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力道之强,实不亚于那鬼头刀,只要真的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声,翻掌相迎,啪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声,身子一晃,向后跃开丈余,但左手仍是抓著桑土公那矮矮胖胖的身子,竟不脱手,慕容复翻过手掌,抓过了鬼头刀,鼻中闻到一阵腥臭,几欲作呕,知道这刀上喂有剧毒,邪门险恶之至。   他一招间虽将敌人的兵刃夺了过来,但眼见敌方七八个人各挺兵刃,截在黑衣人之前,要再在人丛中抢那桑土公过来,却是殊非易事,何况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弱,但另有一种诡异奇特之处,纵然单打独斗,也非片刻便能取胜。但听得人声嘈杂:“桑土公,快取解药出来!”“你这他*的牛毛毒针若不快治,半个时辰就送了人性命。”“乌老大,快取解药出来,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灯光火把下人影奔来窜去,都在求那黑衣人快取解药。   黑衣人道:“好,桑胖子,将解药取出来。”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黑衣人道:“我一放手,敌人又捉了你出去,如何放得?快将解药摸出来。”旁边的人跟著起哄:“是啊,快将解药摸出来!”更有人在破口大骂:“贼苗子,还在推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将你碧磷洞里的乌龟王八蛋烧个干干净净。”桑土公嘶哑著嗓子道:“我的解药藏在土里,你须得放下我才好去取。”众人一怔,知他说确是实情,这桑土公喜在山洞、地底等等阴暗不见天日之处藏身,将解药藏在地底,原是应有之义。   慕容复虽没见公治乾和风波恶叫唤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加此麻痒难当,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尽全力,将桑土公夺了过来,再作打算。突然间发一声喊,舞动鬼头刀,冲入了人丛之中。邓百川和包不同守护在公冶干与风波恶身旁,不敢离开半步,深恐敌人前来加害。眼见慕容复纵身而前,犹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那黑衣人见他势头来得甚凶,不敢正撄其锋,抓起桑土公,远远避开。只听得众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绿波香露刀’,别给他砍中了。”“啊哟,‘绿波香露刀’给他夺了去,可大大的不妙!”慕容复舞刀而前,只见和尚道士、丑汉美妇,各种各样人等纷纷辟易,脸上均有惊恐之色。他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历,但明明臭得厉害,偏偏叫什么“香露刀”,真是好笑。又想:“我若是将这柄毒刀舞了开来,将这些洞主、岛主杀个十个八个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和他们无怨无仇,何必多伤人命?倘若仇怨结得深了,他们拼死不给解药,二哥、四哥身上所中之毒便难以善后。”   是以慕容复冲杀之际,并不杀伤人命,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踢倒两个。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怒,待见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下来,霎时之间,长枪短戟、软鞭硬牌,纷纷向慕容复四面进袭。慕容复武功虽高,但给十多人围在核心,一时间倒也手忙脚乱,何况外面重重叠叠,围困的不下三四百人,不禁暗暗心惊。   再斗得片刻,慕容复寻思:“这般斗将下去,却如何了局?看来非下杀手不可。”刀法一紧,砰砰两声,以刀柄撞晕了两人。忽听得邓百川叫道:“下流东西,不可惊扰了姑娘。”慕容复斜眼一瞥,只见两人纵身跃起,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玉燕。邓百川飞步去救,连连出掌,截住了一人,但另一人终于跃到了树上,却听得“啊”的一声,给王玉燕踢了下来。慕容复心下稍宽,却见又有三人跃向树上,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他们斗我不下,便想擒获表沬,作为要挟,当真是无耻之极。”但自己给这些人缠住了,实在无法分身,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玉燕的手臂,从树上跃了下来,一个头戴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横架在王玉燕颈前,叫道:“慕容小子,你降是不降?若不投降,我可要将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复一呆,心想:“这些人邪恶无比,说得出做得到,当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岂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后怎生做人?”他心中犹豫,手上却丝毫不缓,左掌呼呼两掌拍出,将两个敌人击出丈余,忽地飞起,重重的摔下地来。那头陀又叫:“你当真不降,我可要将这如花如玉的脑袋切下来啦!”戒刀一晃,刀上青光闪闪。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听这声音甚是熟悉。只见一个灰影如飞的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闪,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戍。”他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你们快放开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王玉燕知他不会武功,却这般不顾性命的前来相救,不禁大是感激,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段誉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恰好将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   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颇为不弱,反手这一掌虚招,原没想能打到他,这一掌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进三招,那才是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掌虚晃一招,便将他打倒,反而一呆。他见慕容复仍在不住手的来往冲杀,大声又呼:“你再不撒手投降,我可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人,一二三!你降是不降?”慕容复好生为难,说到表兄妹之情,他决不忍心玉燕命丧奸人之手,但“姑苏慕容”这四个字尊重无比,决不能受人要胁,因而永远留作江湖上为人耻笑的话柄。他大声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那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了这位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一面说,一面向玉燕冲了过来,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拦后袭,一时之间哪里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何?”说著举起戒刀,便向玉燕颈中挥去。抓住玉燕手臂的两个女子恐被波及,同时放手,向旁跃开。   段誉挣扎著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十分狼狈,一见那头陀当真挥刀要杀玉燕,而玉燕呆呆站著,似乎被人点中了穴道,竟是不会抗御闪避,这一急自然是非同小可,手指一扬,嗤嗤声响过去,擦的一声,那头陀右手上臂从中截断,戒刀连著手掌,趺落在地。原来段誉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竟是一剑将那头陀的手臂斩断,他一冲上前,反手将玉燕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紧!”那头陀名叫豹眼头陀,乃是青海盐山岛的岛主,为人凶悍无比。他右臂被截,自是痛入骨髓,但急怒之下,狂性大发,左手抄起断臂,猛吼一声,向段誉掷了过来。他断下的右手仍是紧紧抓著那柄戒刀,连刀带手,急掷而至,情急颇为险恶。段誉右手一指,嗤一声响,一招“少阳剑”,刺在戒刀之上,那戒刀一震,从断手中跌落下来。这断手却继续飞去,啪的一声,重重打了段誉一个耳光。段誉本己额上流血,这一下打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只是心中念著务须将玉燕救了出去,展开“凌波微步”,疾向外冲。众人大声呐喊,前来阻拦。但段誉这“凌波微步”精妙无比,左斜右歪,弯弯曲曲的冲将出去。有些洞主、岛主武功著实了得,一剑一掌的向他击出,明明是对准了他的身子,可是突然间见他身子一扭,便避了开去。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玉燕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他舒了口气,将玉燕放下地来。王玉燕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你解开穴道。”玉燕道:“不,不用!过得一时三刻,穴道自然会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原来要解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而“封神穴”却是在胸前乳旁,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留,我还是给你解开穴逍,再谋脱身的为是。”玉燕红著脸道:“不好!”一抬头间,只见慕容复与邓百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心挂表哥的安危,道:“段公子,我表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才是。”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间万念惧灰,心想:“此番相思,总是无有了局,段誉今日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我不会武功,再冒险冲进去便是。”说道:“很好,你等在这里,我去救他。”王玉燕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如何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适才我不也将你背出来么?”玉燕深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发放由心,说道:“刚才运气好,你……你念著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但在不会运用真气内力之人,真气是否能够激发,非由心灵所能控制,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全凭机缘。王玉燕摇头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道:“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玉燕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法,当真是不敢当了。”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一转身,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   王玉燕忙说:“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我无人照料,若是有坏人前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嗯……这个……”玉燕本意是要他再将自己负在背上,过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不便出口,一个女孩儿家,叫人家男子汉负抱在背,终是太过羞人。她盼望段誉会意,但段誉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兵乓乓,兵刃相交的声音大作,慕容复等人争斗得更加紧了。王玉燕知道敌人厉害,甚是焦急,当下顾不得害羞,道:“段公子,劳驾你再背负我一阵,咱们去救我表哥,那就两全其美了。”段誉恍然大梧,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么便想不到?”蹲下身来,又将王玉燕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王玉燕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时再将她这个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的双腿,虽是隔著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滑腻的肌肤。这些日子来,他心中听想的,便只是个王玉燕,梦中听见的,也只是个王玉燕。王玉燕随伴慕容复而行,段誉千次万番的自行告诫,须得及早离去,但一双脚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远远跟随。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自误误人,陷溺不能自拔,当真是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慧剑斩断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   但不论他心中想得如何明白,要他的脚步不跟随王玉燕而行,却是万万不能。自从他服食莽牯朱蛤,脚步轻快之极,远远缀在王玉燕身后,居然没给慕容复等发觉。王玉燕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都看得甚是清楚,那豹眼头陀要杀王玉燕,他自然挺身而出,竟是甘愿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领会他的好意,反而送了一条手臂。这时他将王玉燕反抱于背,不由得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心起绮念,可真是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姑娘,你心中生半分不良念头,那便是亵渎她,该打,真正该打!”他想到“真正该打”四字,提起手掌,便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打了两下,同时放开脚步,向前疾奔。   王玉燕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来诚实,他对玉燕敬若天人,更是不敢相欺,道:“惭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玉燕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创,飞步枪来,叫道:“妈巴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一招“毒龙出洞”,向段誉剌了过来。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玉燕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的右侧,在他‘天宗穴’上拍上一掌。”   果然那道士一刺不中,第二剑“清沏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誉得了玉燕指点,抢到他的右侧,拍的一掌,正中在它的“天宗穴”上。那穴沟正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出手虽然不重,却打得他口喷鲜血,吓得魂飞天外,再也不敢回身动手。这道士刚被打倒,又有两条汉子抢了过来。王玉燕胸罗万有,于天下武学,无听不知,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名汉子料理了。段誉见胜得轻易,王玉燕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吹气如兰,香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战阵之中,却觉风光旖旎,实在生平从所未历的奇境。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两条青影窜将上来,两条软鞭齐向段誉击到。段誉滑步避开,忽儿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己面门,灵动快捷无比。王玉燕和段誉齐声惊呼:“啊哟!”原来这两条软鞭并非兵刃,却是两条活蛇。段誉在大理初离皇宫,他曾见钟灵以活蛇为兵刃,但当时钟灵是以活蛇制敌,这时却是敌人以活蛇对付自己,情景全然相反。他加快脚步,要抢过两人,不料这两个青蛇客身形矮小,步法迅捷无比,几次三番都拦在段誉身前,阻住了去路。他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王玉燕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她要预料高手名家的下一招武功,那是全不为难,但要预料这两条活蛇从哪一个方位攻来,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了。再看这两个青衫客窜高伏低,姿式极是笨拙难看,可是快却快到了极处。显而易见,这两人并末练过什么轻功,却如猿猴虎豹一股天生的迅速。   段誉闪避之际,连连遇险。王玉燕心想:“活蛇的招数猜它不著,擒贼擒王,须当打倒了毒蛇主人。”可是那两个蛇主人的身形步法,说怪是奇怪之极,说不怪是半点也不怪,原来这两人挥手跨步,便和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模一样,任意所之,绝无章法。既是全然没有法度,玉燕要料到他们一下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都是灵动之极的避开了,机灵骄健直是天生。   王玉燕一面寻思破敌,一面留心看著她表哥,耳中只听得一惨叫呼唤之声,此起彼伏,数十个人躺在地下,不住翻滚,原来那些中了桑土公牛毛毒针之人毒性发作,都倒了下来。那黑衣人抓了桑土公之手,要他快快取出解药,偏偏那解药便埋在慕容复身畔的地下,那黑衣人忌惮慕容复了得,不敢贸然上前,只是不住口是催促侪辈急攻,须得先拾夺了慕容复,才能取解药救人。但要打倒慕容复,却又是谈何容易?   忽听得有人尖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退下了三个,另外换了三个人上去。那新上去的三人都是高手,尤其一条矮汉膂力大得惊人,手中两柄铜锤使将开来,劲风逼体,声势威猛,慕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居然震得手臂隐隐发麻,不由得心下吃惊,以后见他铜锤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激斗之际,忽腮得王玉燕大声叫道:“表哥,使‘银灯万盏’,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这位表妹武学上见识,远比自己高明,只是她自己不大习武,教人有余,自用不足而已。听她出声指点,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动,幻出点点寒光,只是那“绿波香露刀”颜色荧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银灯万盏”。众人发一声喊,都退后了三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拂出,袖底藏掌一带,那矮子正好一招“开天辟地”,铜锤指天划地的猛击出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发响,那矮子左锤击在自己右锤之上,右锤击在自己左锤之上,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何等凌厉,二力相撞,喀喇一声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摔倒在地,晕了过去。慕容复乘著这个余裕,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包不同俯身扶起公冶干,但见他脸色发黑,中毒已深,若再不救,眼见是不成了。段誉那一边,事情也起了新奇变化。王玉燕关心慕容复,指点他以一招“银灯万盏”逼退身旁众敌,再以一招“披襟当风”击倒膂力强猛的使双锤矮子,但心无二用,她照顾了慕容复,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听她忽然去帮助慕容复,将自己置之不理,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了慕容复身边,霎时之间,胸口酸苦,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嗤嗤两声,两条毒蛇扑将上来,一齐咬住他的左臂。   王玉燕“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就是了。”王玉燕见那两条蛇混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然是剧毒无比,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了主意,忽然闻两条毒蛇身子一挺,挣了两挣,跌在地下,登时僵毙。两个使蛇的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蛮语,转身便逃。原来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只道他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立时落荒而走。玉燕也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在暗自神伤,忽听得玉燕软语关怀,殷殷相询,不由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王玉燕又问道:“那两条毒蛇咬了你,现在觉得怎样?”段誉道:“不碍事,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也所甘愿,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靠去,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岛主,各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如此狠斗?”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棵树顶上站著一个黑须道人,手中握著一条拂尘,他落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那道人便也依势起伏,神情极是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面目俊秀,约摸五十来岁年纪,但见他脸露微笑,又道:“中毒之人命在顷刻,还是及早医治的为是。各位瞧小弟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如何?”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心中本来挂怀公冶乾和风波恶的伤势,当即抓住机会,说道:“阁下出来排难解纷,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里罢斗便是。”说著挥刀划了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铜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抓著桑土公的黑衣人却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群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来头很大,是个……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蚊……”连说了三个“蛟”字始终没能接续下去,原来此人口吃,心中一急,更是一路“蚊”到底,接不下去。乌老大灵机一触,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著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便是四海扬名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呜呼,所以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著纵身一跃,从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是极快的堕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摆动,激起一股劲风,射向地下,生出反射的力道,托住他的身子,使他落下时极为缓慢。在不明其理之人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不是仙法,便是妖术。武功高强之人知道这是由于他拂尘上真气的反激,却也不禁暗生钦佩之情。   乌老大脱口叫道:“好一门‘逍遥御风”的轻功!”他叫声甫歇,不平道人也已双足著地,说道:“双方冲突之起,贫道旁观者清,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先请桑土公取出解药,解治了各人的伤毒。”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和蔼,但自有一份威严,叫人难以拒却。何况受伤的数十人在地下辗转呻吟,神情极是痛楚,双方友好,都盼及早救治。   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老桑,瞧著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是非买帐不可。”   桑土公一言不发,奔到慕容复身前,双手在地下拨动,迅速异常的挖了一洞,取了一样黑黝黝的物事来,却是一个包裹。他打开布包,拿了一块黑铁,转身去吸身旁一人伤口中的牛毛细针。原来那黑铁模样之物乃是磁石,须得将毒针先行吸出,再敷解药。   不平道人笑道:“桑先生,推心置腹,先人后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声,喃喃的说:“反正要治,谁先谁后都是一样。”他话是那么说,终究还是依著不平道人的嘱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风波恶,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医治自己一面的朋友。别瞧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其实动作敏捷之极,十棍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绣花针的尖尖纤指还更灵巧。      第九十九章  失魂落魄   只不过一顿饭功夫,桑土公已在众人身上的伤口处敷了解药。各人麻痒登止,将一块磁石传来传去,吸取伤口中的牛毛细针。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骂桑土公使这种歹毒暗器,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桑土公却是迟迟钝钝,人家骂他,他听了浑如不觉,竟是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乌老大,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此聚会,是为了天山那一个人的事么?”乌老大吃了一惊,脸上却是全然不动声色,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咱们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聚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找上了咱们,要跟大家过不去。”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欠情之处,容后补报。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闹越大,在下也是十分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了,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一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然是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是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是以抱拳作个四方揖,转身便走。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言下之意,果然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南慕容、北乔峰,姑苏慕容氏武林中大名鼎鼎,谁不知闻?”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是千难万难,天幸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天山童姥……”他口中说出“天山童姥”四字,众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中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各有各的心情,更有人退了几步,身体发抖,直是怕的厉害。慕容复心道:“天山童姥是什么人,却令他们震怖如此?”只听不平道人续道:“你们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人生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你们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刀,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乌老大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咱们管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咱们好,咱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著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著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他走,泄漏了机密,可不是玩的。”又有人道:“连慕容氏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是豁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唰唰、乒乒乓乓之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间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的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了不得,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说话的声音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豪迈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吧,童老太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的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老太可就倒足了霉啦。我这便到天山去当面问问童老太,瞧她又有什么话说?”从说话的声音听来,这女子似乎相距更远。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看来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一发声远处就有人接应。何况从那两人声音中听来,都是内功深湛之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他们。乌老大见机甚快,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芙蓉仙子三位愿助咱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信已知悉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道:“咱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趟浑水,实在没有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牛鼻子,咱们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乌老大笑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对头太强,咱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二位仗义相助,咱们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他如此说话,可说已是低声下气之极了。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想:“这些人正在做重大的图谋,显然是不愿外人参预。这不平道人与剑神什么的,口中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只恐是不怀好意,另有自私自利的用意,咱们倒真是不用赶这淌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不须在下更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是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人士,存亡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复公子,咱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登时会意,道:“阁下是不许我离去的了?”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咱们谁也不识,你们干你们的,咱们担保不会泄漏一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竟有不算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就算留得下包不同,难道留得下慕容复公子和那位段公子?”乌老大知他说的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但走起路来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阻他不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请他示下,如何办理才是。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一个。姑苏慕容学究天人,不会将旁人的武学瞧在眼里。他施恩不望报,什么‘见者有份’的事,你也不必太顾忌。最最首要的事,是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什么都完了,像慕容公子这种大帮手,你怎不请?”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著非人的日子,这次是豁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咱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出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著在下……”他以下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旋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大燕中兴复国,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个好手,实是一支大大的精锐之师。”他一想到此事,随即说道:“只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上现出欣喜的颜色,道:“是啊,是啊!”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一眼便能见到这些人不是善良之辈,与之交游,宜是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心中所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更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了这份朋友,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他说了这番话,众人彩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须知“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乌老大受不平道人的指点,向他求助,原没盼望他能够答应,岂知他竟是一口允可,而且言语之中,说得十分客气,实是大出意料之外。邓百川和公冶干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命令,不论慕容复如何决定,谁都没有异议,即令是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他们心中均想:“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王玉燕听得表哥答应与众人联手,显是已然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请你放我下来吧!”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王玉燕放下地来。王玉燕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玉燕道:“你说什么?在吟唐诗么?”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倾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玉燕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玉燕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是在胡思乱想。”   只听得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下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玉燕,神色之间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复的下属。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你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段誉站在王玉燕身边,斜眼愉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玉燕的脸,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也是心满意足,更无他求,慕容复相唤,他压根就没听见。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现下是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以为他日中兴复国的帮手,明知不平道人未必是端人,却也是折节相交,不再如昔日的倨傲。岂知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玉燕的一只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哪里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玉燕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   王玉燕这一说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吗?”玉燕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实是不愿离开她的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玉燕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乃旁门中的好手,向来眼高于顶,从没将旁人瞧在眼里,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但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此刻听到王玉燕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玉燕一人之外,已将什么事都置之度外,还道他是故意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他为人甚工心计,虽是心下十分恼怒,脸上丝毫不露,洋洋一如平时。   玉燕见众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心下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道:“邓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王玉燕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吧。”段誉听玉燕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一位是不平道长,这一位是乌先生,这一位是桑洞主。”段誉道:“是!是!”他心中却是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甚至是邓百川、公冶干这些人,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邓兄、公冶兄是她表哥的下属。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哪里会将我放在心中?她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目无神,望著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哈哈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左手,他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善的模样。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同时运功相握。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源源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何等深厚,竟是将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这朱蛤神功一发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那乌老大善于用毒,他一扣住段誉的手腕,便以练就的毒掌功夫,将掌心毒质灌向段誉手腕。他虽不是有心要取对方性命,却要段誉知道厉害,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这才将解药给他,要他知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的不可轻视,原是杀他个下马威之意。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然无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生咄咄,心中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人生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一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只道是段誉存心反击,急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一扯,以迅速异常的手法,真力一冲,挡住朱蛤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段誉一惊,从幻境中醒了转来,他这朱蛤神功被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乌老大正在全心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中一松,脱出了对方的黏引,只是拉得太过用力,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   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乌老大却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段誉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他的臭功夫怎能与我的武功相比,你当真是井底之蛙……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然又想起王玉燕将自己视若路人,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么与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是肿胀,显然这不是由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只见手背上隐隐发绿,同时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之气,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薰,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著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不知如何接法,一怔之下,笑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多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那鬼头刀送了过去。   乌老大接过刀来,对著段誉道:“这位段兄跟咱们到底是友是敌?若是朋友,相互便当推心置腹,让在下坦诚相告。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看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只见他垂头丧气的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哪里还有心绪去理会旁人的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们的事儿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局面。唉,我是千古的伤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哪放在心上?”   世间人物,百种百样,或求名,或重利,或痴情,或仗义,每人均觉自己所孜孜兀兀经营之务,乃天下第一等大事,但在旁人看来,却往往不值一哂。此刻慕容复所求者,只为兴复大燕;乌老大一干人所求者,为对付天山童姥;而段誉所求,却只是王玉燕青睐之一顾,温言之一语。乌老大等固觉段誉呆不可当,段誉何尝不觉乌老大等不知情为何物,愚不可及?   不平道人见段誉疯疯颠颠,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偷眼去瞧王玉燕的颜色,当下已猜到了八九分,便提高声音,向王玉燕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咱们共襄盛举,想必姑娘也参与其事的了?”王玉燕道:“是啦,我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他转头向段誉道:“慕容公子跟咱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咱们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参与咱们的大事,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意于此,就请自便如何?”说著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乌老大道:“这个……这个……”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漏了机密。   他却不知王玉燕既然留下,使用十匹八匹马来拖拉,也不能将段誉拖走了,手中提著那柄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我是无处可去的了。”不平道人微笑道:“既是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你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是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见引见。”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是:“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竟是这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群相结纳,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从他们神情之中看来,今晚倒是初次见面一般。”这一百零八个海外高手之中,有四个适才混战时为慕容复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神色阴戾,仇恨之意,见于颜色。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真不肯原晾,那么此刻共御外敌之时,咱们把仇怨搁在一边,待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来寻在下,将此事作个了断便了。”乌老大道:“如此再好也没有。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只是大敌当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赴公仇,即来乘机报复私怨,那便如何?”人群中许多人都大声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清洗出去。”“若是天山那老太婆对付不了,大伙儿性命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大,慕容公子,各位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慕容复道:“既是如此,在下当众谢过了。但不知各位对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大伙听听,这老婆子有什么厉害之处,叫贫道也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是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相推在下暂行主持大计,姓乌的才疏举浅,原是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剑神、芙蓉仙子诸位共襄善举,在下的担子便轻得多了。”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吧!”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么?”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是俗不可耐。海马岛钦岛主,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他一连派出了八位高手,把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阴骛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并有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有些儿棘手。”乌老大待八位洞主岛主离去,道:“各位请席地而坐,由在下述说咱们的苦衷。”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掠,只如家常便饭一般,个个恶狠狠、凶霸霸,看来一生之中,坏事著实做了不少,哪里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字,居然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请静听乌洞主述说,不要打断他的话头。”包不同嘀咕道:“我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往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但既然慕容复吩咐了,以后便不再插口。乌老大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然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唉的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悲凉之意,却是强得多了,众人一齐向叹声来处望去,只见段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窃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虽舒,不由得忧心悄悄。但四周听的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哪里懂得他的情怀,一个个都向他怒目而砚,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王玉燕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复一瞥,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将段誉之言听进耳去,这才放心。   只听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咱们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咱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啸傲海外,似乎自由自在,潇洒之极,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说得难听一点,咱们都是他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咱们训斥一顿,骂起来简直是狗血淋头,竟不是活人能够受的。你说咱们听她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吧?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是骂得厉害,咱们越是高兴……”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天下那有这等犯贱之人,越是给人骂得厉害,越是开心?”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骂一顿,咱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渡过,洞中岛上,总是大宴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童姥派来使者倘若不是大骂咱们孙子王八蛋,不骂咱们十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不是派人来骂,便是派人来打,运气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断,多半也要设宴庆祝。”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都是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所未有之奇,只是听得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切齿咒骂,见此事决计不假。段誉心中所思,本来只是王玉燕一人,但他目光向玉燕看去之时,见她在留神倾听乌老大说些什么,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么?”乌老大道:“段公子说得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咱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打,那么往往用蟒鞭责打,再不然便是叫人在咱们背上钉几枚钉子。司马岛主,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出背上纵三条、横六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开衣衫,只见三枚七寸来长的大铁钉,钉在他的背心肌肉之中,钉上生了黄绣,显然为时己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去设法取将出来。又有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他伸手解开僧袍,众人便即看到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铁链,那铁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段誉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他转头向慕容复道:“咱们在此聚会之人,可说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一世,也有倒楣的时候。”      第一百章  取人罩门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项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是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高明到什么模样,谁也无法知晓。”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道:“咱们兄弟在此聚会,便是如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紫岩洞霍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飘渺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飘渺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飘渺峰中那些人是丑是妍,是老是少,那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乌老大叹了口气,道:“见倒是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慕容复道:“今年三月初三,乌兄等上飘渺峰去,听到了什么?”   乌老大道:“我和霍洞主、钦岛主等上飘渺峰之时,九个人心里都已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咱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问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吧。’咱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飘渺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霍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咱们见都未见过,这笔帐又算在咱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可以说指的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归!”包不同道:“放……”只说了个“放”字,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极高,一手雷公挡的功夫,三十年来少逢敌手,别说他与在下无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说得太谦了。九翼道兄虽以‘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成名,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所以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道:“不平道长名不虚传,果然一听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飘渺峰下,身上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一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乌老大偏生要考较一下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正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玉燕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乌老大大吃一惊,道:“当时姑娘也在飘渺峰下么?怎地咱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说到第二句话时,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玉燕其时原来也是在场,看来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泄漏出去,大事尚未发难,已为天山童姥听知了。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是说不明白。他是随同乌老大今春齐赴飘渺峰呈献供奉的九高手之一,这人口齿虽然笨拙,武功却著实了得,是以这般说话,谁也不敢取笑于他。   王玉燕淡淡的道:“今年春天我是在江南。西域天山,我这辈子从没去过。”乌老大更是害怕,寻思:“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王玉燕道:“我只不过瞎猜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用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右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穴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再一昭‘春雷乍动’,以雷公挡斜劈敌人。对方既是高手,自然乘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不是用‘白虹贯日’,而是用‘白帝斩蛇势’,必是斩他‘悬枢穴’上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撅之类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以这两招最具灵效。”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段誉忍不住道:“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王玉燕嫣然一笑,道:“我外婆家姓慕容,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耳中嗡嗡然,响著的只是一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那位口吃的岛主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为人甚是把细,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玉燕点了点头。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乌老大听他问王玉燕如何杀害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此言,是何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女子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时她躲在飘渺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   王玉燕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即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克制于他。”玉燕武学上所知,远较慕容复渊博,慕容复闲居之时,也曾向她请教,但在姑苏蔓陀山庄可以向她请敢,当著这数百高手之前,以他的身份,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他哼了一声,并不依言而为,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   王玉燕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吧。”但慕容复心高气傲,实不愿装假,更不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飘渺峰下的所见所闻。”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飘渺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殊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段誉当王玉燕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她对慕容复如何,又是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玉燕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极低,他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玉燕撒谎,这位他心中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晃,蓦地里兜到了乌老大的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干什么?”段誉伸出手,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却已抓住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所谓“罩门”,乃是一个人武功中的弱点,最为脆嫩单薄,拾人轻轻一碰,便受重伤。段誉出手全无家数,毛手毛脚,直如偷鸡摸狗,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乌老大在猝不及防之间便给他欺到了身后,二来王玉燕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这两处穴道,正是他罩门的所在。大凡临敌相斗,自已的罩门一定照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之处。这时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却发觉两处罩门同时入了对方之手,段誉只须稍一吐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实有一身内功,却是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著放开了他,缓步而回。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是可喜可贺。”乌老大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兄既是身有两处剑伤,那就不是飘渺峰灵鹫宫中人物下的手了。”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飘渺峰灵鹫宫中人物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对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咱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飘渺峰灵鹫宫中的人物杀人不用第二招,我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他是深沉不露之人,心下虽然怀疑,口中却一句话也不出。包不同道:“乌洞主,你说那些人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其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是无法可想。但咱们这些人所以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咱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宇,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散仙,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敢生异心?”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未必是甘心做奴才。”他天性生来不肯赞同别人的言语,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却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身负两处重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时,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霍、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实在透著古怪,难道九翼道人等三个人不是灵鹫宫中的人物所杀?但如不是灵鹫宫中人物下的手,又有谁这么大胆,敢在飘渺峰下撒野?咱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之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慕容复听他学著口吃的语气,便知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也是一位洞主。”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咱们离飘渺峰不远,其实就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都是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说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乌老大道:“那就谁也不知。咱们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二三十年,多则四五十年,反正谁也没有见过她的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安兄弟此言一出口,大伙儿一齐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咱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是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的蹊跷。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道这是咱们脱却枷锁、重新做人的唯一机会,可是童姥姥治理咱们,平素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测究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他这是叫做稳健之见。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咱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心下也已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咱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这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咱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之,咱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咱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的险上。”   乌老大说到“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安洞主的脸上”这一句话时,慕容复、王玉燕、段誉、邓百川,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众人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乌老人微笑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所以刚才没与来人引见,莫怪,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给人讪笑。   乌老大继续说道:“咱们在飘渺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是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甚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固然担心安洞主是否遭了老贼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要来向咱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是逃不了的。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咱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飘渺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响起一片欢呼之声。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是不禁喝彩。   段誉摇了摇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开心得合不拢口来,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咱们。九个人一商议,过了两天,一齐再上飘渺峰去查看。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了。老贼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是查不出来。”   包不同突然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咱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了?”乌老大苦笑逍:“也可这么说。”他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说道:“眼前之事,老贼婆有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必得鼓起勇气,拼命干上一干。只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又已回到飘渺峰灵鹫宫中,咱们无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是慕容公子、段公子、不平道长三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   段誉道:“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有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不说的了。”乌老大神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笑道:“段兄本来说过要袖手旁观,两不相助,不肯指陈高见,原是情理之常。乌老大,咱们进攻飘渺峰,第一要义,是要知灵鹫宫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到底老贼婆离去之后,宫中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但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讲说将出来,大家参详如何?”乌老大道:“说也惭愧,咱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敢放胆探听,九个人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什么厉害人物,但在下在宫后花园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瞧这女童儿的打扮,是个丫环之类,我一个闪避不及,给她抬起头来,瞧了个照面。在下深恐泄漏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要想将地抓住。那时我是豁出性命不要了。要知灵鹫宫中人物非同小可,即命是小小女童,也是身负神妙莫测的武功,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   乌老大说到此,声音微微发颤,显是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有余悸。众人寂静无声,倾听他叙述,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飘渺峰上纵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这些人一想到“天山童姥”,尽皆不寒而栗,乌老大居然敢在飘渺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身了。   只听他继续说吧:“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用的是‘虎爪功’功夫,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若是一招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老贼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是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娃儿软倒了,我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乌老大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飘渺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辈?只见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一下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来,放在乌老大身前。乌老大解开布袋袋口的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个人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依稀是个女童。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飘渺峰上擒下来的了。”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众人欢呼声中,夹杂著一声声伊伊呀呀的哭泣,却是那女童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咱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下去,泄漏了风声,便即下山,一盘问这娃娃,可惜得很,这娃娃却是个哑巴。咱们初时还道她是装声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试她,有时出其不意的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众人听著那女童的哭声,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只是声音尖嫩,尚属童音。人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大道:“也不会。咱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   段誉忍不住说道:“嘿嘿,用这种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你羞也不羞?”岛老大道:“咱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用?”乌老大道:“自然是有用的。”他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请了,咱们今日齐心合力,反上飘渺峰,此后是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哪个不愿干的?”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是拔足飞奔,身形极快,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冰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截住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这十多人个个是轻功甚佳之辈,只是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   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一惊之下,相顾变色,那追逐而去的十余人也停了脚步,只听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拗后疾飞而出,掠过半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乌老大纵身一抄,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时,但见须眉戟张,双目圆睁,竟然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是天山童姥到了?”却听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剑神,果然是名不虚传,剑神兄,你把守得好紧啊!”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之,众家洞主、岛主,祈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醒觉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却叛徒,不致坏了咱们大事。”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心中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是如何高明了?”   乌老大暗笑刚才自己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在这女娃娃身上砍上一刀、削上一剑。此人虽哑,终究是飘渺峰的人物,大伙儿的刀剑喝过了她身上的血,从此与飘渺峰势不两立,就算再要有三心两意,那也是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这番话,当即擎鬼头刀在手,绿光一闪,他身旁众人立时闻到“绿波香露刀”的腥臭之气。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从此是有进无退。”慕容复皱起了眉头,心想乌老大此举是背水为阵之策,叫大家从此不能再生异心,虽觉这件事未免残忍,但他久历江湖,再残忍十倍的事也见过不少,这时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段誉却大声叫道:“这个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务须出手,制止这种暴行才好。”慕容复摇了摇头,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全都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要妄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逍:“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位姑娘,却有点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如何?”邓百川等四人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插手,都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了!”一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   段誉叫声:“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大的鬼头刀上刺去。哪知道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候内力却半点也运不上来,这时一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将乌老大撞开,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峰上疾奔上去。众人齐声发喊,同时向他冲去,但那人奔行奇速,谁也追他不上。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大声叫道:“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虚竹师兄,姓段的向你行礼合什!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虚传。”抢了这只布袋之人,果真便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丁春秋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斗,顶在头上的方桌又被丁春秋一掌震碎,只吓得魂不附体,夺门而走。他逃了出来,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诸位师伯,好听他们示下,要知他从一掌打死帅伯祖玄难之后,已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无行走江湖的经历,又不识路径,自经丁春秋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闯。      第一百零一章  雪岭绝顶   其时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相约在此间无名山谷中聚会,每个人各携子弟亲信,人数著实不少,虚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见这些人形相古怪,行踪诡秘,好奇心起,便即跟随其后,要探个究竟。这一跟随,终于将当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于江湖上各种恩怨过节全然不懂,但生就了一副侠义慈悲的心肠,见乌老大举起鬼头刀,要砍死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心想不管谁是谁非,这女孩是非救不可,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将出来,抢了布袋便走。   他武功平庸,但自从逍遥派的老人将七十年修为传入他体内之后,内力之强,决非乌老大、不平道人等人所能企及,当下将那只布袋负在背上,疾向峰上奔去,这山峰林木苍苍,片刻间便隐入了密林之中。诸洞主岛主所发射的暗器,不是钉上了树身,便是被枝叶弹落。众人见他脚步轻捷,一掌便将乌老大推开,武功著实了得,又听段誉说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过份逼近。只是此事牵涉太过重大,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将他杀了灭口,这图谋立时便泄漏了出来,不测奇祸随之而至,是以各人呼啸叫嚷,一步步在林中搜捕向前。这山峰高耸入云,峰顶白雪皑皑,若要攀到绝顶,便是轻功高手,至少也得五六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惊惶,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条绝路,不怕他飞上天去。大伙兄把守峰下通路,不让他逃脱便是。”各人听了,心下稍安,当下乌老大分派人手,团团将那山峰四周的通路都守住了,唯恐虚竹冲将下来,围守者抵挡不住,每条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头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后又有后卡,另有十余名好手来回巡逻接应。分派已定,乌老大与不平道人、桑土公、霍洞主、钦岛主等数十人上山搜捕,务须先除了这僧人,以免后患。慕容复等一群人被派在东路防守,面子上是请他们坐镇东方,实则是不欲彼韩等参与其事。慕容复心中雪亮,知道乌老大对自己颇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领了邓百川等人守在东路。段誉也不怕别人讨厌,不住口的大赞虚竹英雄了得。   虚竹提气直奔,只觉越走树林越密,追赶者叫嚣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下去。他出手救人之时,只是凭著一番侠义心肠,这时想到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便哪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心中实是害怕之极,寻思:“只有逃到一个隐僻之祈,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时真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哪里树木茂密,便从哪里钻了进去。好在他内力充沛,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是丝毫不累。又奔了一阵,天色发白,脚底下踏到薄薄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阳光不到之处,仍有未融的残雪,虚竹定了定神,观看四周情势,一颗心仍是突突乱跳,自言自语:“却逃到哪里去才好?”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说道:“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你羞也羞死了!”虚竹吓了一眺,大叫:“啊哟!”发足又向山顶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还好,没有人追来。”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吓成这个样子,狗才、鼠辈。”虚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迈步又向前奔,背后那声音说道:“又胆小,又笨,真不是个东西!”听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是触手可及。虚竹心道:“糟糕,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是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那声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我问你,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虚竹听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双腿一软,险险便要摔倒,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雾中透了进来,却不见人影。虚竹只道那人躲在树后,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见这些人妄欲加害一个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那声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外外响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回头,背后空荡荡地,哪里有人了?他知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早就没有了,而且从他语气中听来,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当下定了定神,道:“小僧无能,还请前辈赐予指点。”那声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你?”虚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辈恕罪。敌方人众,小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一说了这句话,提气又向山峰上奔去。背后那声音道:“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虚竹一呆,停了脚步,道:“我……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指点一条明路。”那声音“嘿嘿”冷笑,道:“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魔鬼怪都诛杀了。”虚竹道:“一来小僧无能,二来小僧不杀人。”那声音道:“那么你走第二条路,你纵身一跃,踏入下面的万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虚竹道:“这个……”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都是积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无第二人的足印,寻思:“此人踏雪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听思的地步。那声音道:“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虚竹道:“这一跳下去,小僧自己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来的那个女孩也同时送命,那是救人没有救彻。”那声音问道:“你和飘渺峰有何渊源?何以不顾自己性命,冒险去救此人?”虚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说道:“什么飘渺峰、灵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见。小僧是少林弟子,这一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无瓜葛。“那声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虚竹道:“小和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好。”那声音道:“你内力充沛,著实了得,可是这功力却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何缘故?”   虚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的难题。”那声音道:“什么说来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虚竹规避。但虚竹想起苏星河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人是个武功极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那声音道:“哼,既是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一惊,道:“什……什么?”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什么什么的,啰里啰嗦。”虚竹听这口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是见不到背后那人,正惶惑间,那个声音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袋之中,你当我是谁?”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松了,啪的一声,那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 一声,传出一声苍老的呼痛,正是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虚竹也是“啊哟”一声,道:“小姑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之口,扶了一人出来。只见这人身形矮小,正是一个八九岁的女童,脸色娇嫩,相貌并不甚美,但的的确确是个小姑娘。只见她身穿幼童衣衫,头梳双髻,颈中还挂了一个白银锁片,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般凌人的威严。虚竹见她神态奇异,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女童说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的没有规矩。”声音固然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虚竹微微一笑,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著玩了,来,你再走进袋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片刻,敌人又追上来啦!”   那女童顾盼之际,突然见到他左手上戴的那枚铁指环,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虚竹本不愿这指环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不敢放在怀里,生怕掉了,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物事。”那女童突然伸出手来,抓住虚竹的左腕,细细察看那枚指环。虚竹见那女童的手掌甚大,与她身形全然不称,而且手背干枯,青筋暴起,满是皱纹,倒如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妇人一般,哪里是孩童的肌肤,一惊之下,回手一夺,摔脱了她的手掌。那女童道:“这枚铁指环,你从哪里偷来的?”声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悦,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行那偷盗之事?这是别人给我的,怎么是偷来的?”那女童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头实说,今日便要抽筋剥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你的声音,那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只说得三字,突然啪的一声,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打得甚是清脆,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虚竹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忒也横蛮无礼!”那女童道:“你法名叫作虚竹,嗯,灵玄慧虚,是少林派中第八十七代的弟子,玄慈、玄悲、玄痛、玄难这一干小和尚,是你的帅祖了?”   虚竹向后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师承辈份,而将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更称之为“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他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么?”只听那女童道:“我问你话,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见了我,总是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前辈,我叫他小和尚叫了十几年,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的师父是灵门禅师,那是少林派第八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如晓。他越来越相信这女童乃是借尸还魂,道:“然则……然则……你是谁?”   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前辈长、前辈短的,还算恭谨有礼,怎地这时候却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心中颇为害怕,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转怒为喜,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铁环从何而来?”虚竹道:“千真万确,是一位老先生送给我的,我本来不要,须知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但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人品极是俊雅。”那女童更是颤得厉害,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   突然之间,那女童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生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了点头,道:“是!”眼前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使虚竹又敬又畏,对她的话竟是不敢稍持异议,只是心中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那是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事?”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谎,说他将铁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   虚竹道:“你也认识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吧?”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玲珑”棋局,这才见到这位老先生。”那女童伸出手掌,又想一巴掌打去,只是这时两人相对而立,她身材矮小,手掌只打得到虚竹胸口,这个耳光便缩手不打了,怒道:“胡说八道!这个玲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当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黑棋,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这玲珑便解开了。这全是一番侥幸,唉,可是小僧一时妄诞胡行,此后罪孽非小,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著双手合什,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若是这般说,那么却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山下隐隐传来呼啸和脚步之声。虚竹叫声:“啊哟!”打开布袋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便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之中,自己一行脚印清清楚楚的印著,不由得又失声呼道:“不好!”那女童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中留下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种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跳,老高的跳在半空,竟是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踢向树干,不料落脚太重,喀喇一声,将树干踩断了,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   这一掉下,乃是一跤仰天,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心地甚好,生恐压伤了女童,百忙中一个鹞子翻身,翻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著爬了起来,甚是惭愧,道:“我,我,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吧!”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著试试,别要再摔一跤,撞痛了你。”要将背上布袋放了下来。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虚竹不由得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著一个借尸还魂的冤魂,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这只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著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道,双膝微曲,便轻轻的向上一弹。   他依著那女童所教的法门运气,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这一开口,泄了真气,身子又落了下来,幸好这一次乃是笔直落下,只不过两只脚的脚板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跤。那女童骂道:“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呼吸。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小僧的不是。”第二次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著那女童所授,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二株树上,运气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之间竟是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雪峰上树木茂密,他在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密的丛林之中。那女童道:“行了!下来吧。”其时虚竹对这女童有了几分敬畏之心,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那女童从布袋扶出。那女童见他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通,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都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少林派功夫,又以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这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他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之上,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授于你了。”虚竹道:“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二字,盖曾听苏星河言道,若非本派中人,听到“逍遥派”三字者,决不容其活于世上。现下听到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他又一直以为这女豪乃是一个前辈老妇借尸还魂,心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那女童怒道:“我怎么不知道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一条条的画了起来,画的都是直线,过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心中一惊:“她要逼我下棋,那可糟糕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是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无崖子所摆的那个玲珑,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玲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了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玲珑,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玲珑,那一子如何下去,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黑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著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白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玲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道:“由是观之,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如何将铁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玲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与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么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尬,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这也容易,你将铁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取下铁指环,便交给女童。那女童脸上现出又喜又怒的神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哪知她手指粗大,中指戴不上,无名指也戴不上,勉强戴在小指之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又问:“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天山去寻人学那‘逍遥御风’的功夫,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那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一看,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之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双脚踩了上去,一阵乱踏,登时将一幅工笔美人图踩得满是泥污。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拾了起来,却见已被踩得不成模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无崖子这小贼种有没有跟你说这贱婢是谁?”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小贼种了?”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种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午,仍是这等容貌!呸,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么好看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将那幅图抢过来撕烂。虚竹缩手,将图画放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不住口的大骂:“没良心的小贼种,不要脸的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中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原来他忙乱了一夜,再加一早又奔又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这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来,我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没完,急忙摇手,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臭笨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阿紫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著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食,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至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   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真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那女童脸色一沉,指著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这不是骗你!”虚竹十分害怕,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血?”   虚竹听到那女童说到“喝生血”三字,心下又是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只听她又道:“我得一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若是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起来,会将自己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的不利。”虚竹仍是不住的摇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杀生是决意不干,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是决计不肯屈从。她嘿嘿冷笑几声,叫道:“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律有小乘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何谓小乘戒?何谓大乘戒?”虚竹道:“小乘戒比较容易,共分四极,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即二百九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九十戒,那是比五戒精严得多了。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人说道,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竹心中一寒,道:“正是。大乘戒舍己救人,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十忍为何?”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是精熟,说道:“一为割肉饲鹰,二为投身饿虎,三砍头谢天,四折骨出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割肉饲鹰,却是如何?”虚竹合十说道:“昔日我佛释迦牟尼,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鸽子性命,却饿死了我,岂非不仁?’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也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宏,岂仅仅‘不杀生’二字而已。你若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举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她一面说,一面拉高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他一条白白胖眫的臂膀来,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一瞥眼见到她露出一口森森的牙齿,每颗牙齿都是又尖又长,绝非童齿,瞧她模样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竹心中总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一见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胆惧寒,大叫一声,甩脱她的手掌,拔步便向山峰上奔去。   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脚下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儿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虚竹心道:“啊哟,我这一声叫,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再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心中不忍,当下站在山坡之上,心中犹豫不定,向山脚中望下去时,只见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最后终究会给他们追到,那女童一落入他们手中,自然更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说道:“喂,你若发誓不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哈哈一笑,道:“你过来,我跟你说,这边上来的,共有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有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倒。”她顿了一顿,微微笑道:“只是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      第一百零二章  女童授艺   虚竹沉吟道:“不平道人和乌老大武功甚高,我怎么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此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执掌逍遥派,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是亲眼见过了的,徒弟已是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年来性命交修的功力,全都传了给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吸一口气,真气运到右臂,张开袋口,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竹依法而行,却不知那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分差池,不但打不得敌人,自已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虑竹依著她的指点,用心记忆,只是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初看似乎只有五六个招式,但每一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处,下盘如何放,上身如何斜,实在繁复之极。虚竹练了半天,仍是没练得合式。   虚竹本来悟性不高,记心却是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是每一句都记得的,但要他一口气将所有的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是万万不能。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实在是瞎了眼睛啦。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生挑的。”虚竹既奇怪,又觉气恼,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句话没再说下去,心中意思是说:“你这老鬼所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美貌。”   说话之间,虚竹又练两遍,第一遍右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倒很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的赶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双足一点,便向虚竹扑了过来。虚竹情知难以抵敌,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想,张开布袋的大口,真气贯臂,一掌向不平道人拍了过去。   不平道人骂道:“好小子,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迎实,出脚便勾,居然勾中。不平道人身子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他后腰中一拍,说也奇怪,这个将三十六岛岛主、七十二洞洞主视若无物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著一指点出,径点不平道人的“意舍穴”。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两侧,脾肾之旁,虚竹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之中一指点歪,却点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跟斗,滚下山去。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又骂虚竹:“蠢才,叫你点意舍穴,便令他立时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   虚竹又惊又喜,道:“喂,你这法门当真使得,这一点虽然点错,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不平道人滚下山坡,乌老大却已抢了上来。虚竹提袋上前,说道:“乌老大,你来试试,那也很好。”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落败,心下甚是警惕,提起了“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向虚竹腰间削了过来,虚竹叫道:“啊哟不好,道人用刀,我可对付他不了啦,你没教我对付鬼头刀的门法。这会儿再教,也来不及了。”   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著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老大已向虚竹连砍了三刀,幸好乌老大对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逼近,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是学过的。”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唰唰两刀,向他要害处砍了过来。虚竹叫道:“不得了!”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殷,轻轻上了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四丈,虚竹说上便上,倒将乌老大吃了一惊。乌老大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之巅,那是万万爬不上去的,但他著眼所在,本来不在虚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有本事便在树顶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说看拔足向那女童,一伸手,抓住她的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起异心。   虚竹见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已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之至么?”想到此处,一跃便从树顶跃了下来。他手中本来拿著那只布袋,跃下之时,袋口恰好朝下,仓卒间,一心只是想救女童脱险,顺手一罩,便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一伸,一指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是没能按那女童所授,点中他的“意舍穴”要害,却是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上。   乌老大只听得头顶生风,跟著便是漆黑一团,目不见物,大惊之下,一刀向前砍出,一刀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伸指点中了他的胃仓穴。乌老大身子并不因此而软瘫,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另一手也放松了那女童的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著地向外滚出。虚竹抱起那女童,再度跃上树顶,连说:“好险,好险!”那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却两次都搅错了。”虚竹好生惭愧,道:“是,是!我戳错了他的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是不敢逼近。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著地便倒,身上便有一丛银光罩住,原来是舞动两柄短斧,护著身子,抢到树下,跟著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虚竹大急道:“那怎么是好?怎么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师父无崖子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图画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将这五只猪狗打倒了。”   虚竹急道:“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余闲去和这图中女子争强斗胜。”心中虽是焦急,这句话却是不便出口,只听得铮铮两响,那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下,那树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那女童道:“你将丹田中真气,运到肩头巨骨穴,再至手肘天井穴,再至手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运转三转,然后运至无名指关冲穴。运好了没有?”她一面说,一面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虚竹连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   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异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何处,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却听得铮铮两声,那松树又晃了一晃,说道:“运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几枚松球,对准那矮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用无名指运真力弹将出去!”虚刀道:“是!”摘下松球,扣在无名指上。   女童叫道:“快弹将下去!”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那枚松球便弹了出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那枚松球激射而出,势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这松球啪的一声,钻入土中,没得无影无踪,离那矮子至少也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愧,依言又运气弹起了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那女童道:“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危急,你自已逃生去吧。”虚竹道:“你说哪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总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和你非亲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杀我二人,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你采摘十二枚松球,每双手握六枚,然后这么运气,”说著便教了他运气之法。   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松树已剧烈晃动,跟著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向东北倾倒下去。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子以及其余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了过来。那女童喝道:“把松球乱掷了出去!”其时虚竹掌心中真气奔腾,正自向外喷出,双手一扬,十二枚松球乱掷出去,啪啪几声,四个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却没被松球掷中,大叫:“我的妈啊!”抛下双斧,滚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虚竹这十二枚松球射出时迅捷无比,声到球至,根本无法闪避得宜。   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泊泊流出鲜血。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拦腰将她一把抱住,轻轻落地,突然间见那四人伤势如是之重,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声欢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上,将嘴巴凑在他额头上的伤口,狂吸鲜血。虚竹大惊,叫道:“你干什么?”抓住她的后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了他,我吸他之血,治我之病,有何不可?”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心中害怕,缓缓将她身子放下,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难道还有假的?”说著俯身又去吸血。虚竹见不平道人左额角上有个鹅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他脑袋中去了!这松球又轻又软,怎么打得破他的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一枚松球,一人喉头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两枚,不住地喘气呻吟,尚未毙命。虚竹走到他的身前,拜将下去,说道:“乌先生,小僧失手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起。”乌老大道:“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我杀了,图个干净。”虚竹道:“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杀了三人,看来这乌老大也是性命难保,自是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下惊惧交集,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见虚竹手忙脚乱的在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身子动弹不得,却是不住口的咒骂,骂声之恶毒凶狠,已达极点。虚竹只是道歉:“不错,不错,的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不过你骂我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己也不知生我父母是谁,所以你骂了也是无用。乌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是如此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的松球大大不同。”   乌老大骂道:“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地狱的臭贼秃,你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无怨,却又来说什么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这松球霸道邪门?你练成了‘北溟真气’,也用不著这么强……强……凶……凶霸道……”说到后来,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虚竹奇道:“什么北……北……”那女童笑道:“今日当真便宜了小贼秃,姥姥这‘北溟真气’的神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要求于你,非要你出手不可。乌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错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这手功夫的名称。”乌老大睁了眼睛,惊奇难言,过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谁?你本来是哑吧,怎么会说话了?”那女童冷笑道:“凭你也配来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虚竹应道:“是!”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正乌老大已然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当下更不多言,便拿到乌老大口边。   乌老大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九转……九转熊蛇丸?”那女童点头道:“不错,你果然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士。这九转熊蛇丸专治金创伤痛,还魂续命,灵验无比。”乌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眼前良机,也不等那女童回答,张开口来,便将两颗药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来谢你相救援手之德,二来日后我有用得著你之处。”乌老大更加不懂了,道:“谢我什么相救援手之德?姓乌的一心要想取你的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认得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抬头看了开天,只见太阳已升到头顶,便向虚竹道:“小和尚,我要练功夫,你在旁给旁护法。若是有人前来打扰,你便运起我授你的‘北溟真气”,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将出去便是。”虚竹摇头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干。”那女童走到坡边,向下面望一望,道:“这会儿没有人来,你不干便不干吧。”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便喷出了两条淡淡的白气。   乌老大惊道:“这……这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虚竹道:“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口好些了么?”乌老大骂道:“小贼秃,死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的讨好。”他口中是这般骂,但觉到腹上伤处疼痛已渐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天山飘渺峰灵鹫宫中的治金创灵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功,看来自己这条性命是检回来了,只是见到这女童居然能练这功夫,心中惊疑万状。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他曾听人说起,乃是灵鹫宫中至高无上的武功,非有数十年的内功作根基,无法修练,这女童虽然出自灵鹫宫,但年纪最大也不过九岁、十岁,如何攀得到这上乘境界?难道是自己所知有误,她练的乃是另外一种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的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著听得她全身骨节咯咯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乌老大一知半解,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他也得自传闻,不知到底如何。只听那爆豆声渐轻渐稀,眼著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只见一道白气,又被那女童吸入了鼻孔之中,待得白气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   虚竹和乌老大两人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看出来的东西花了,只觉那女童练了那功夫之后,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女童瞅著乌老大,道:“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也知道了。”乌老大道:“你……你果是何人?”那女童道:“你胆子确是不小。”却不回答他的问话,向虚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运转我所教你的北溟真气,跃到树上,向山峰顶上奔去,今天可以再爬高三百余丈。”   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当下依言将那女童抱起,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哪里还能跃高上树?那女童骂道:“干么不运真气?”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大的身子登时轻得有如一团棉花,那女童更是直如无物,虚竹一纵之间,便上了高树,跟著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了出去,从这株树跨到丈余之外的另一棵树上,便似在平地踏步一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了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来,总算没将那女童和乌老大脱手。他著地之后,立即重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的向峰上疾奔。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但到得后来,体内真气流转,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住的样子。那女童道:“你初练北溟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脚了。”虚竹道:“是!”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跃下树来。   乌老大又惊又羡,向那女童道:“这……这北溟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厉害。飘渺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已是这么了不起。”那女童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只见四下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木,冷笑道:“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们未必能找到这里吧?”乌老大惨然道:“咱们已然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溟神功,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却也奈何不得。”那女童冷笑一扬,不再言语,倚在树干上,便即闭目睡去。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乌老大,说道:“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了你走为是。”说著一把抓起他的后腰。那女童睁开眼来,道:“蠢才,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难道这会儿人家躺著不动,你仍是点不中么?”虚竹道:“就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动?”一听到“生死符”二字,乌老大忍不住“啊”的一声 惊呼,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刚才服了我几粒药丸?”乌老大道:“两粒!”那女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两粒灵丹么?”乌老大额头汗如豆大,颤声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果见胸口左乳旁“天池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声“啊哟!”险险晕去,道:“你……你……到底是谁?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但乌老大双目凸出,脸上惊恐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虚竹自见到乌老大以来,已许多次看到他流露出恐怖的神色,但惊惧之甚,却从未有如此次这般,随口道:“断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药么?”乌老大脸上肌肉牵动,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之间,指著虚竹骂道:“臭贼秃,疯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来没有屁股,生下女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他越咒越奇,口沫横飞,直是愤怒已极,他一直骂了一顿饭时分,实在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虚竹叹了口气,道:“我是个和尚,自然断子绝孙,既然断子绝孙了,又哪里有儿子女儿?”乌老大又骂道:“你这瘟贼竟想太太平平的断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号几十几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下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尝尝这个滋味!”虚竹吃了一惊,道:“这断筋腐骨丸,竟是这般阴毒么?”乌老大道:“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他想到自己服了这天下第一的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死。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须乖乖的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尚,你点了他的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虚竹点头道:“不错!”走到乌老大身后,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一指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原来此时虚竹修练“北溟真气”已成,这一指其实不必再认穴而点,不论戮在对方身上什么部位,都能使对方身受重伤。虚竹一见他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捏他人中,按摩胸口,好半天才将他救醒。乌老大虚弱已极,只是轻轻喘气,哪里还有骂人的精力?   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食。树林中麇鹿、羚羊、竹鸡、山兔之类倒著实不少,他肚子虽饿,却哪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著实不错,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口气吃了七八百粒,仍是不饱。他心地仁善,自己腹肌稍解,剥出来的松子便不再吃,放在衣袋之中,装了满满两袋,拿去给女童和乌老大吃。   那女童道:“这可生受了。只是这三个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快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当下传了解穴之法。虚竹道:“是啊,乌老大想必也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了乌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道:“乌先生,你吃些松子。”乌老大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一粒,骂一句:“死贼秃!”再吃一粒,又骂一声:“瘟和尚!”虚竹也不著恼,心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也难怪他生气。”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许再作声了。”乌老大道:“是!”眼光竟是不敢向女童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虚竹坐在女童身边,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次晨醒来,但见天气阴沉,乌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雨。那女童道:“乌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羊什么来,限辰时之前捉到。”乌老大道:“是!”挣扎著站起,检了一根枯枝当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的走去。虚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道:“鹿儿、羊儿、免子、山鸡,一切有生之属,速速远避,不要给乌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岂知他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么法道,居然辰时未到,便拖著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   虚竹见乌老大捉到一头小梅花鹿,又不住口的念起佛来。这头小鹿未足周岁,咩咩而叫,显是找寻其母。乌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鹿肉吃。”虚竹道:“难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乌老大一翻手,从靴桶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那女童道:“且慢动手。”乌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虚竹大喜,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   眼见树枝的影子越来越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淡,几难辨别。那女童道:“是午时了。”抱起那头小鹿,扳高鹿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挣扎,那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的吮吸鹿血。虚竹大惊,叫道:“喂,喂,你……你……这太也残忍。”那女童哪加理会,只是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死去。   那女童喝饱了一肚子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练起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便在此时,半空中电光闪烁,一个霹雳响过,黄豆大的雨点便洒将下来。那女童仍是一动不动的练功,白烟愈浓,绝不为风雨驱散。虚竹和乌老大都在树下躲雨,过了良久,才见那女童收烟起立。她身上衣衫都已淋湿,说道:“等雨停了,便烤鹿肉吃罢。”   次日乌老大又去捉了一头羚羊来,仍是等那女童喝过生羊血后,练罢功夫,这才烤羊而食。虚竹心下嫌恶,说道:“小姑娘,眼下乌老大听你号令,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那女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伯,若是寻不看,便须回少林寺去覆命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虚竹道:“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可乘机下山,回到你的飘渺峰去啦。”那女童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多亏你还替我设想。可是我不要逃走!”虚竹道:“那也好!你在这里躲著,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走了。”那女童道:“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力,哪里还容他们走路?”虚竹奇道:“什么?”那女童道:“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和三天前有何不同?”虚竹向她脸上凝神瞧去,见她神色之间似乎大了几岁,年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岁,喃喃的道:“你……你……好像在这三天之中,大了几岁。只是……只是身子却没有长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几岁。蠢和尚,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永不长大的。”虚竹和乌老大听到“天山童姥”四字,不由得都大吃了一惊,齐声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那女童傲然道:“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你们眼睛都是瞎的,瞧不出来么?”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呜咽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笫一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哪知道……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那女童向虚竹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虚竹的脸色却是十分平静,道:“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      第一百零三章  返老还童   那女童脸色一沉,说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女鬼?”虚竹道:“你形如女童,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会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道:“小和尚异想天开。”她转头向乌老大道:“当日我落在你的手中,你没取我性命,现下好生后悔,是也不是?”乌老大翻身坐起,道:“不错!我上过三次飘渺峰,听过你的说话,只是给蒙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我乌老大当真是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著实不少。你姥姥若不装作哑巴,岂不是大有露出马脚的危险?”乌老大连连叹气,说道:“天山童姥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你怎能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那女童哈哈大笑,道:“我曾说多谢你出手救援,那便是了。那一日我正有强仇到来,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你么?”说到这里,突然目露凶光,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礼手段,对付姥姥,实在是罪大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的性命。”乌老大一跃而超起,随即双膝跪倒,说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乌老大那时倘若得知你便是我一心敬畏的天山童姥,乌某便是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怎么说?”乌老大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不住碰头,额头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几下,额头上已是鲜血淋漓。虚竹心想:“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哪知这‘童’字是孩童之童,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之渊深,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前几天来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找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竹,你真是个蠢和尚!”眼见乌老大磕头不已,他一言不发,便即飘然而行。那女童喝道:“你到哪里?给我站住!”虚竹回身合什,道:“三日来虚竹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那女童道:“什么傻事?”虚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虚竹有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虚竹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是无地自容。”那女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大道:“我有话跟小和尚说,你让开些。”乌老大道:“是,是!”站起身来,一跷一拐的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那女童向虚竹道:“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找性命,姥姥日后总有补报。”虚竹摇手道:“你这么高强的武功,何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那女童沉脸道:“我说是你救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这功夫威力奇大,可是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虚竹奇道:“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么?”那女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又有救命之恩,说给你听,也不要紧。我自五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六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童,便得九十六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虚竹睁大了眼睛,道:“什么?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么?”那女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若是不死,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   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哪里像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那女童道:“这‘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原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家功夫。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一些,五岁时开始修习,三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青春长保驻颜不老,我的身子从此不能长大,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虚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官,每一人之发育长大,原与脑下垂体、甲状腺等内分泌有关,若是内分泌腺体失常,便有过份长大的巨人病,或永长不大之侏儒病出现。世间七八岁孩童高于成人,数十岁成人身高不足三尺之事所在多有,亦不足为奇。修习内功往往影响神经作用,压抑内分泌活动,虽属玄妙,亦非事理所无。此是闲话,按下不表。   且说虚竹听了那女童一番解释,方信她果是天山童姥,问道:“你今年返老还童,那便如何?”童姥说道:“返老还童之初,功力全失。修练一日后回复到五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六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七岁,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乌老大上得飘渺峰来窥探之时,我正修练到第四日,给他一把抓住。你想我身上只不过有了八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装聋作哑,给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终是个八岁孩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了,实有莫大的凶险。倘若再耽搁得一二日,我仍是喝不到生血,无法练功,真气在体内胀裂出来,那是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点也不错的。”   虚竹道:“眼下你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还得杀死八十五只梅花鹿或是羚羊?”童姥微微一笑,道:“小和尚能举一反三,聪明起来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妖魔小丑,自是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想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你护法不可。”虚竹道:“小僧武功低微,在前辈眼中看来,当真不值一笑,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小僧自然是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样吧,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她向来性子专横,言出法随,也不待虚竹答应,便道:“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了。花钱容易聚财难,排练一个月便有小成,待到两个月之后,勉强已可和我的大对头较量一番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是‘法天顺自然’……”   虚竹连连摇手,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功夫虽然神妙无比,小僧却是万万不能学的,得罪莫怪,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消光了,还说什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童姥怒道:“你是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去学,是也不是?”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诵经礼佛,方是第一等要义。这武功嘛,练得高明固然很好,练不成也不碍修成正果,可决不能因练武而耽误了正经的佛门功课。”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和尚迂腐得紧,一转念之间,计上心来,叫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乌老大避在十余丈外,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一连叫了三声,乌老大这才听到答应。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喝过生血了么?”童姥笑道:“这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竹更是奇怪,道:“我……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答应帮助抵御强敌,我是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不烦恼?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是可怜得紧,你饶了它们的性命吧!”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大远远答应。虚竹彷徨无计,若是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羊鹿无辜伤在童姥手下,她说是自己杀死,也不为过,倘苦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是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鹿前来。他知天山童姥要生喝鹿血,是以并不宰杀,由其处置。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离去,我一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昔日释迦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丧生,哪里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虚竹听此言语,背心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   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虚竹依法修习,进展奇速。次日童姥再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只可以松子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遍,但知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酷,再也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羊鹿性命,连乌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我岂不可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四五日间,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旧,仍是十分矮小而已。   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天上吔下唯我独尊功”,向虚竹和乌老大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峰顶上去,右手仍是提著乌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虚竹应道:“是!”伸手要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波盈盈,实是个美貌姑娘,心中一惊,缩回了手,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敢冒犯?”虚竹道:“前辈已回复为成年姑娘,不再是稚龄童女,这……这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不由得晕红双颊,顾盼嫣然,说道:“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什么紧?”说著便要伏到他的背上。虚竹惊道:“不可,不可,一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溟真气”已练到了五六成火候,童姥却只回复到她十八岁时的功力,以轻功而论,大大不如虚竹,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小和尚,快些回来!”虚竹立定脚步,道:“我拉著你手,跃到树烦上去吧。”童姥甚怒,道:“你这人迂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灵机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虚竹走将回来,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在雪地之中,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只听得童姥一声呼喊,向前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却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的面容,一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眼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著几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负我上峰。”虚竹道:“这个……我说过不大方便……”童姥大怒,反手啪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追了来,意欲不利于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已著实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虚竹听了那白衫女子的说话,心下大生好感:“这人如果真是童姥及无崖子的同门,性情却是大不相同,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   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那白衫人却是气定神闲,俏生生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二十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近年来听说你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飘渺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敌,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之下,气愤愤的说道:“多谢你好心啦!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的时日,摸上飘渺峰来,还不是想出一口昔年的怨气?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却有人将我装在布袋之中,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失望,是也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是给你找上了,可惜你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却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怀有成见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是不问情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是太过多心了。”她左一句“姊姊”,右一句“妹子”,说得又恭敬,又亲热。虚竹早知童姥的性子十分乖戾横蛮,心想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不用说,自然是姥姥的不是。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讥刺于我,又有何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著左手一伸,将小指上戴著的铁指环现了出来。那白衫女子身体一颤,失声道:“掌门铁环!你……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白衫女子微微一怔,说道:“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白衫女子李秋水道:“这掌门人是你自己封?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铁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了这只铁戒指后,说话的语气之中,便隐隐有急躁之意。童姥道:“你不服掌门人的号令,意欲叛门,是也不是?”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道:“怎么?”跟著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小指掉在地下,那枚黑黝黝的铁指环却己拿在李秋水手中。原来她以敏捷无伦的手法削断童老的小指,抢了她戒指,再一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用的是什么兵刃,则实在出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只听李秋水道:“大师姊,你到底如何暗害于他,还是跟小妹说了吧。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到那枚铁指环,语气立时又就得十分的温雅斯文。   虚竹忍不住道:“你们是同门师姊妹,何苦出手如此厉害?无崖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乃是少林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唉,此事说来话长……”一句话没说完,突见李秋水衣袖一拂一带,自己双膝腿弯中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你这干什么啊?我又没得罪你,如何便出手伤我?”李秋水微笑道:“小师傅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出手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么样。”虚竹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的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疽,又似有什么伤疤,越是瞧不清楚,越是令人感到恐怖。虚竹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和尚,前辈不可以小僧一人低能无用,便将少林派小觑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得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突然间白光又是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滩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虚竹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门姊妹,怎样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了!”李秋水缓缓回头来,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啊”的一声,一颗心突突乱跳,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师傅,你说我该不该报仇?”她说罢了这几句话,又慢慢将面幕放下。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问她自己。”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她却没有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成为个与常人一般的女子,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李秋水作恶在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否则‘他’决计不能随便放过你。”说著双眼一闭,静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人更是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铁指环如何会落入你的手中?好罢!小妹与这位小师父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腿伤流血不止。”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此,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讽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吧。”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素手纤纤,拿著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天道好还,报应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只听得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百般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和尚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想起虚竹早已受她“寒袖拂穴”所制,只气得胸口剧痛。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未免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吧!”说著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所握的,是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那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   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溟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上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最后才杀了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动加速,北溟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首斜坡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   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她或许不会伤你。”   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是紧紧抱著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击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著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完。眼见铺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过来,正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飞出去,他一瞥之下,见到出手推他之人竟是慕容复。虚竹叫道:“接住了!”运劲要将童姥抛出。须知他从这数百丈高的绝峰上摔将下来,自知决无幸理,忽见慕容复在旁,便欲将童姥抛去给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哪知慕容复见他二人从山峰上随下,使出“斗转星移”的高招,将他二人下堕之力化去了大半,改直为横,将二人震得横飞出去。这股力道何等巨大,虚竹虽想将童姥掷出,但给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微一迟疑之间,身子已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突然间双足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富弹性的物事,波的一弹,身子复又弹了起来。虚竹心下惊奇,呼道:“什么?”一瞥眼间,只见雪地里躺著一个极矮极胖、皮球一般的和尚,赫然便是三净和尚。这个圆球般的和尚生相怪异,每犯清规,少林寺中可是无人不识,说来也真是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踹得他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得保全,不致断折。   这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前飞出,只听得一人叫道:“鸠摩智,你接了这个人球!”虚竹身子向声音来处飞去,一瞧之下,不由得魂飞天外,原来说话的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他想丁春秋一见到自己,非下毒手不可,忙左手抱住童姥,右手举掌当胸,护住要害。便在此时,丁寿秋已然一掌拍到。虚竹挥掌一挡,这时候他北溟真气已有五六成火候,双掌相抵之下,丁春秋身子一晃,退出一步,口中“咦”的一声,这雄浑之极的掌力却没能使虚竹受伤,只是虚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丁春秋一推之力再加上他自己一掌的反击力道,身子便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出。只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段施主接了这招吧!”但见一个面目慈祥,宝相庄严的僧人举掌拍来,虚竹是极虔诚的佛门子弟,虽然身在半空,仍是单掌问讯,口宣佛号,说道:“阿弥陀佛,大师父慈悲!”但觉一股柔和的巨力铺天盖地般扑面而来,口鼻间登时气窒,难以呼吸,全身却是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他挥掌一挡,两股掌力相撞,身子便腾云驾雾似的向上飞起。   只听得一人问道:“怎么办?怎么办?”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以人为兵刃,只有太原府阎家有这一门武功。但这个和尚本身功夫著实不弱,他在空中自会变招,与阎家的‘人形金刚杵’大不相同。段公子,我不知如何应付,但你千万不可使六脉神剑,免得伤了他……”显然说话之人一个是段誉,另一个便是王玉燕,玉燕这番话虽是说得极快,究竟言语不少,还没说完,虚竹的身子已扑向段誉而来。段誉叫道:“小师父,我不伤你!”伸手便要去抱他身子。      第一百零四章  身入险地   玉燕急呼:“来势太凶,不能正面相接。”但段誉除了一路“凌波微步”之外,什么武功都不会,那六脉神剑有时能用,有时全无效验,算不上是什么武功,何况这六脉神剑以其气伤人,如何能用在虚竹身上?他一听王玉燕的呼声,当即一转身,便以凌波微步踏出相避。便在此时,虚竹和童姥的身子向他背上撞了过来。段誉心道:“这一下要糟糕!”加快脚步,向前直奔。他旁的武功虽然不会,但这凌波微步的步法却是纯熟无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滑去了好些,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三净的大肚皮一弹,丁春秋一化,鸠摩智一推,最后经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五个转折,竟是半点没有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谢道:“多谢各位相救!”忽听得一声长叹,从山坡上传了过来。   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一听得这长叹之声,惊道:“不好!是这贱人追寻下来了。她定是想寻到我的尸首,要碎尸万段,这才消气,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即向树林中冲了进去。鸠摩智瞥眼见到童姥年青貌美,但其时她缩在虚竹怀中,看不清她身材矮小,只道虚竹搂著一个美丽的少女飞奔,高声道:“阿弥陀佛,少林寺的和尚不守清规,强抢良家妇女。”丁春秋更是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小贼秃,你一脚踩死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你……你……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飞步赶来。慕容复拍出一掌,笑道:“丁老先生,你我胜败未分,你乘机想溜了么?”丁春秋怒道:“放屁!龟儿子才想溜。”凝力回掌,向慕容复拍了出去。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是迅捷无比,终究与虚竹的直堕而下不可同日而语,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里许,童姥忽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承扶’两穴上点上三点,止血缓流。”虚竹道:“是!”依其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二日,方能散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二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来,心想:“要躲一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十二日去?”童姥自言自语:“便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地方……”她话未说完,虚竹已然吓了一跳。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若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各个高手一齐出马,搜寻咱们,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之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七千余头鼻子灵敏无比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揪了出来。”虚竹追:“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童姥哼了一声,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玲珑棋局,第一著下在哪里?”虚竹摸不著头脑,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子杀死了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玲珑棋局,只因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到哪里去?”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虚竹瞧著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反而不放在心上,便将她负在背上,依著童姥所指的方法,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忽听到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在远远喊:“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吧!”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来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么?”果然听那声音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哼,丁春秋这小鬼,姥姥这里一颗断筋腐骨丸,早就给他预备好啦!”虚竹听她叫丁春秋为小鬼,不由得一奇,但随即心想,丁春秋的师父无崖子都是她的师弟,自然可以称他为小鬼了,问道:“是丁春秋说的么?”童姥道:“除了这小贼之外,另外那些后生小辈谁也不认得我。”她凝思半晌,道:“姥姥数十年不下飘渺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这几个人年纪轻轻,个个内外兼修,著实是高手。那位化解咱们下随之势的年青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实是出神入化。那中年和尚多半是吐蕃国中了不起的人物,还有那个人……那个人……他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不是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将上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有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著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的国境,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进了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那李秋水在西夏国有……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搜寻于我,哪料想得到我却在这贱人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哈,哈哈!”说著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虚竹心下甚是佩服,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只怕尚有旁人,若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哼了一声,道:“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虚竹心想:“倘若那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为你去冒奇险,未免有点犯不著。”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于学么?”虚竹道:“这……这……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已之事。我教你武功,乃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那是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天山童姥良心虽算不得好,但她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的第一路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心极好,童姥只说了一道,他便记住了。童姥道:“你背负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侬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宇,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来,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拍得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的“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字句极拗,往往一连七个平声字,跟著又是七个仄声字,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是难于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挥,一粒石子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要知童姥此时已回复到十八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固是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   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之时已是拗口之极,倒诵时更是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是背得琅琅上口。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她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起来,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的贱事,我一直被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呜呜,呜呜!……”   虚竹大吃一惊,光头上给她猛击了十余下,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说什么?”童姥的脸已胀成紫色,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赖?还不承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我好苦。”虚竹摸不著头脑,道:“前辈,什么‘小无相功’?”童姥呆了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是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   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有各有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了李秋水一人,乃是她防身神功,厉害无比,当年童姥数次加害,皆因“小无相功”之故,无法伤她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功,但对这门功夫的深厚,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觉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神智迷乱,竟将虚竹当作了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远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难过。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的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擒拿法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么?”童姥道:“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之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兵刃的绝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说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虚竹道:“晚辈学这天山折梅手,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得前辈散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将前辈所授忘却,重练少林派本门功夫了。”童姥向他左看右看,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之极的怪物,脸上神色奇异之极,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经?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便进灵州城去吧!”   到得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又翻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灵州城内城外戒备森严,一队队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竹见识有限,但这次出寺下山。一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的军马相比,剽悍勇武,那是大大不及了。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两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一大片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阿弥陀佛,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小和尚好没有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不是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那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的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是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么咱们便到这李秋水的家里去啊。”童姥道:“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过来……”   虚竹身子一缩,躲入了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著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大是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前辈,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李秋水的家里去吧。”童姥怒道:“我说过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傻和尚,这贱人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的家了。”这句话当真是大出虚竹的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李秋水竟会是西夏国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见有四个人影自北而南的掠来。   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嘴巴,一怔之下,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个人来,悄没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人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巷中进去。”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道自己身入奇险之地,若是没有童姥的指点,便想立即退出,也是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见不可,当下更不思索,便依童姥的吩咐,负著她进了那条小巷。小巷两侧都是高墙,其实乃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他二人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石中。这一片假石蜿蜒而北,长达五六十丈。虚竹依著童姥姥的指示,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一躲,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似乎童姥乃是这些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刻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里去。”虚竹见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这片空地之上。四周无遮掩之物,当下提一口气,飞身而前,只见这座石屋四周墙壁均是以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竹道,“李……李秋水住在这里?”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虚竹拉住门上的铁环,将那扇大门拉了开来。那门一开,只见里面紧接著又有一重门,同时感到一阵寒凉之气,从门内渗了出来。其时已是三月天气,高处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外门,却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的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虚竹内功深厚,原是不怕寒气侵袭,前几日在雪峰绝顶,也不感寒冷,但此处这股寒气突然而至,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颤,再推门时,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齐,似是一个粮仓,左侧留了一个通道。   他好生奇怪:“这个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是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食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道:“你进去瞧瞧。”两道门一关上,仓廪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虚竹摸索著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将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褶,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冰砖,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之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精灵,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说著长长的吁了口气。要知道几日来她脸上虽是镇定如恒,心中却是著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而要避过高手的耳目,一半由于机警谨惧,一半却也全凭运气,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虚竹只觉四周寒气不住侵体而入,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道:“这西夏的皇宫之中,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童姥笑道:“这冰块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是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时,那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一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球,滋味如何?”虚竹这才恍然大悟,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埋藏,花的功夫力气,著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了么?”童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应,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伯什么费事?”虚竹点头道:“做这皇帝也是享福得紧了。只不过享受太多,未免折了福气。前辈,你从前来过这里么?怎么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心中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嘛,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稀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那是练出来的功夫。”虚竹一听到“练出来的功夫”几个字,猛地想起这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童姥如何练那“无上地下唯我独尊功”?又想外边粮食倒是极多,但冰库中无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   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之中,装的都是粮食么?都是沙子,嘿嘿,你吃沙子不吃?”虚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牛羊之血没有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敢杀生吃荤?”他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前辈,常言道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哪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待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的性命,这才放你。”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著她造孽,站起身来,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是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吧。”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不平道人、慕容复等等,只怕个个要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踏上了石阶。   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知道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并无反抗的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前辈不可妄言。”   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劫之故,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不论旁人如何厉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佛法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虚竹双手合什,又念经道:“亲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面强凶霸道。你师父叫你持图西来,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非做天下第一强者不可。”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嗔,名之为求。禅师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日:有求昔苦,无求乃乐。”   虚竹虽无才辩,这经文却是念得极熟。这部“入道四行经”乃昙琳所笔录,那昙琳乃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记的都是达摩祖师的儆言法语,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无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是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   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然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当即收回了手掌,自行调息运功。过得片刻,她走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径往御园中奔去。这时童姥的功力已十分了得,虽是断了一腿,仍然身轻如燕,一众御前护卫者,如何能够知觉?她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的咯咯之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既是无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时将届,冰库中无昼无夜,仍是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道练功之时将届,便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吧,何必多杀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一伸,控住了他的下颏,虚竹无法抗御自然而然将嘴巴张了开来。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的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拼命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实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吧?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童姥笑道:“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是‘无求’,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五章  虚竹破戒   童姥不住口的连声大笑,得意之极。要知她自来生成了一则有己无人的脾气,稍有不如意事,她总要整治得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手下一众旁门左道之士,所以对她如此惧怕,便由于此。她见虚竹坚持要守佛门戒律,当即硬要他吃荤破戒。   如此过了月余,童姥巳恢复到五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离开西夏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外,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的口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的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著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远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不敢坏了菩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   次日童姥仍是不强他吃喝血肉,虚竹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了不多时,回到冰库中来。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口中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她的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吧!”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这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虚竹鼻中。第一日虚竹强自忍住了。第二日早上,童姥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第三日,童姥又去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眼前,你是要强好胜,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是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是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将一碗煮得稀烂的红烧肘子,一块块塞入他的口中。但他虽然强著虚竹吃荤,自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伸手噼噼啪啪,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你知道姥姥的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这一日睡梦之中,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菩萨神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的胸前,虚竹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著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虚竹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样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是惊得呆了,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一面说,一面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向后一缩,那少女嘤咛一声,又靠近了些。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正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只是在少林寺禅房中敲木鱼念经。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竹虽然严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总而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 此到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那少女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的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之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虚竹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来袭之时,竟是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越抱越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是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她的爱侣。也不如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神智回复,大喝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   但那少女仍是紧紧的搂抱著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只是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蜜爱,竟无厌足。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你是谁”三个字说得甚是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为什么说你大大的错了?”虚竹结结巴巴无法回答,只道:“我……我……”突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著一块毛毡盖上身来,那赤裸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竹叫道:“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险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叫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的穴道,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色戒?这是你自己犯戒呢,还是被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响,得意之极。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他破了色戒,霎时间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将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下。   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的疗伤圣药,骂道:“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溟真气,这一撞已送了你的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戒都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著的和尚?”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是又犯了一戒,他躺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脑中一面自责,一面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个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个姑娘,她是谁?”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   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此后的几个时辰,虚竹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的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色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窖中。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著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喜欢。”说著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住了她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不在做梦?要说是做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抱著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蜡,却又有一个你,等著我、怜我、惜我?”   虚竹心想:“原来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它是梦,又不像梦,说它不是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的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一个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中害怕。”虚竹抱著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住虚竹嘴上的小手移了开去,抚摸他的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小手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哪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这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为什么这样心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最好咱们俩做一辈子的梦,永远也不要醒来。”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直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次日仍是如此,童姥再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俦,尽情欢乐。只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前之事。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从苦行中别求解脱?第四日上,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冰窖中坐立不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童姥,却又不敢。   如此捱过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一直便如听而不闻,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不住,问道:“前辈,那位姑娘,是……是这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又哼了一声,仍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睬我也罢,我也不踩你。”但片刻之间,便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得央求道:前辈,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   童姥道:“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是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捱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取食,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均已取来,放在冰窖之中。你要那美丽姑娘,须得要我大功告成之后。”   虚竹虽失望,但知道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片刻也忍耐不得。本来我练成神功之后,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只是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这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十足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的手里,无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又能帮得了什么?”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展开生死决斗之时,胜负之数,相差只是一线。我要胜她固然甚难,她要杀我,却也非容易。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阳掌’的功夫,你练成之后,危急时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虚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童姥姥与李秋水仇深似海,这场恶斗,都是生死存亡的决战。我虽犯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代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做和尚不成,却仍是存著和尚心肠,那算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种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孽?”虚竹道:“纵然是大奸大恶之人,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何去何从,你善自抉择吧。”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是念佛。童姥等了半晌,听他没再说话,喜道:“你想起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应了,是之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自己欢娱,却去杀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岂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   他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道:“得失随缘,心增无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得到既是拒绝了童姥,势必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前辈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是给她设计令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辈多多保重,晚辈不能再服待你了。”转身过来,走上了石阶,他生怕童姥再度出手点穴,阻他离去,是以一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溟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著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阵剧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又是两下针刺般的剧痛,再也难以支持,翻身摔到。   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麻痒,又是酸痛,直如万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暗器?那是‘生死符’!”虚竹听到“生死符”三个字,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奇人异士,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到魂不附体的情状。他从前只道“生死符”是一张具有极大力量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一干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然则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飘渺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些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   她说了几句话后,便盘膝而坐,默不作声。虚竹觉得伤口越痒越是厉害,而且这奇痒渐渐深入体内,不到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些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只听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那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已经懂了吧?”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口中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气力说话。   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这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究竟和乌老大他们那些人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可……我可宁死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虚竹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发作起来,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之感,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袪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虚竹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洞主,岛主听以对童姥的使者敬奉有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一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也要终身为她听制?为了这份药剂,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股的役使?   虚竹为人外和内刚,虽然对人极是谦和,内心其实甚为固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有所屈服,可以说是“宁折不曲”的性情。童姥和他相处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气,说道:“我说过你和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镇痛止痒之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我可以一举而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虚竹道:“如此,多……多……多……”连说了几个“多”字,那个“谢”字却始终说不出口。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丸药,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道:“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自行化解吧。”虚竹道:“是。”童姥便即传了他如何将北溟真气自丹田经由大巨、天枢、太乙、粱门、神封、神臧诸穴,再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练了两日,已然纯熟。   童姥又道:“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著实不低。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有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是什么缘故?”她顿了一顿,明知虚竹回答不出,接著便道:“只因我种入他们身体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用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第二张生死符以火济阳,力道反而因此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各种各样阴毒复杂的手法攻将过去,命虚竹以这手法应付。童姥又道:“飘渺峰的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立刻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   虚竹受教苦练,但觉童姥这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他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这法门均能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是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涧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魂飞魄散,确是有它无穷的威力,若不是童姥亲口传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   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童姥甚喜,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披,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种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是什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   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突然间想到一事,叫道:“啊哟!”心道:“糟糕,糟糕!这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恍如大悟,这时方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所以会顷刻间不知去向,只是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不留水渍,这一节却非他所知了。   童姥说道:“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加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清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一步步的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阳刚之气转为阴柔,好在无崖子传给他的北溟真气,原是阴阳兼蓄,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但体内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著阳刚内力,又如何附著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虽只阴阳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自然是将来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疑聚功力,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便一一化解,待第七张生死符化去,童姥说道:“余下的两张生死符,你自行将真气围行全身穴道,试知所中的位置所在,再慢慢探知其中所含热毒寒毒的次序份量,想一想该用何种法门破解。你确定之后,说与我知,且看对是不对,却不可贸然从事。”虚竹应道:“是。”童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大功告成之前,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曲。”虚竹又应道:“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极轻极细,便如蚊鸣一般的声音钻进了耳中:“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小妹想念你得紧,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那不是太见外了么?”这声音轻微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那不是李秋水是谁?虚竹一惊之下,呼道:“啊哟,她……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知道我到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万,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之内,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道:“只要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   虚竹定下心来,依著童姥所授的法门,将北溟真气周运全身,探寻生死符的所在,运不到半个时辰,忽听得那轻如蚊蚋的细声,又钻进了耳中:“好姊姊,你记不得无崖子师兄啊?他这会见正在小妹宫中,等著你出来,有几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未必听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要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是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忆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又说到无崖子对她自己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是隔著手掌钻入耳中,再也阻它不住。      第一百零六章  血洒冰窖   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将说话送出。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听到李秋水说出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却又不能不听,心中又不兔将信将疑,不知道些话是真是假。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间即到,这是你功德圆满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将这些言语听在耳中,岂不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时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的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加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暂且搁下如何?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只怕有点儿……有点儿凶险。”童姥道:“傻小子,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的寻思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到处搜寻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己布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一天,却多一天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的家来,否则只怕两个月前便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著咬断了最后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冰窖中不知日夜,却原来午时已届,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是惨厉,想必知道生死存亡,便当决于这个时刻。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一变,竟是温柔无比,说道:“师哥,是你么?你抱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柔声呢语,不断的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   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欢喜你,你无耻勾引于他,当真是万劫不复了。”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鼻。”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飘渺峰来,将本门的铁指环传了给我?为什么将那个玲珑棋局的解法,亲口说与我知?我跟你说要解那玲珑棋局,黑子须自塞一眼,被白子吃去一大片后,局面舒展,便可反败为胜。贱人,你在心中摆一摆这个棋局,是不是巧妙无比?这解法是我想不出来的,是师弟亲口跟我说的。他……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时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于他,和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不用难过……”   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却听得呆了,这些话都是假的,她为什么要说?难道是已经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   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被人推开,接著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著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决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   只听得砰砰碎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了出来。虚竹一呆之际,听得童姥哈哈大笑,道:“贼贱人,你以为无崖子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个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窕窈美貌,可是师弟隔了这几十年,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是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这声音虽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在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却半点没有知觉。   又听得童姥笑道:“咱师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这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叫帮手进来,那也是由得你,你动手搬开这些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一块块巨大的冰块,将大门堵塞,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的势力,却是无法召人进来相助。但她为何不以内力将门前冰块推平?为何不如童姥所云,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合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找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力外人,一定亲手和这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之时,见她白气聚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此刻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收,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他心中胡思乱想,却听得砰砰嘭嘭之声大作,巨声密如连珠,显然童姥李秋水各以上乘内力抛掷巨冰,企图伤害对方。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朝夕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此刻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到第二层去。黑睛中固然瞧不见两人恶斗的情景,却总可以听得清楚些。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问:“是谁?”砰嘭之声即停了下来。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却道:“那是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罗刹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有什么‘粉面罗刹武潘安,辣手摧花俏郎君”的外号?唉,这前辈拿我来取笑罢了。”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罗刹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东奔西走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她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撞,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位姑娘跟我听说的言语,都被童姥听将去了,这些话怎可让第三者听到?”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又是哈哈大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著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她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真情,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始终是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真是个少年俊俏的郎君!你上来,让我瞧一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   以年岁推算,李秋水已是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但这句话说得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即哑然:“我是个丑汉子,既笨且拙,哪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但随即想起一件事:“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这种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看来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收我为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刻想来,定是与李秋水有关连。”   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库中传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啪啪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烈。冰上烧著一个火熠,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相斗,行动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   那火熠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声轻微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呼呼掌风,仍是激荡不已。虚竹心情紧张,寻思:“童姥断了一腿,久斗之下,必然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此人心狠手辣,若是估了上风,非取李秋水之性命不可,那又非我所愿。何况这两人武功如此之高,我又如何插得手下去?”正彷徨无策之际,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伤失利。李秋水哈哈一笑,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指点。”突然间变声喝道:“往哪里逃!”虚竹但觉一阵凉风掠过身边,童姥的声音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震了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只听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之间想到自己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他的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才华,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了。那就是大大投合了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丁春秋不肯,无崖子已命梦郎出手去消灭了他。”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二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一个“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怎知李秋水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说过要教自己学“天山六阳掌”,用以对付李秋水,自己坚决不学,难道……难道,这几种手法,竟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听他不答,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著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转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功夫,这招‘阳歌天钩’,内功既厚,用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   虚竹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心念一劲,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依小侄之见,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这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完,突然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却原来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一掌劈将过去。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急忙还掌,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后退,终于是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道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指点。”李秋水急运内息,防止损伤扩大,竟是不敢还嘴。   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直击了过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要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的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她狂怒之下,又不愿说出这是自己所教他的“天山六阳掌”,当其是暴跳如雷。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义,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手,挡开了童姥势若雷霆的三昭,内息巳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那却非同小可。”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进到第三层冰窖之中,猛听得噗的一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上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连出两招“六阳手”,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跃向第三层冰窖,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著去扶童姥,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是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她死!”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熠,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   那“无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修练时每日须喝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何况此刻石阶上一滩滩的,不下数大碗之多。李秋水和童姥同师学艺,岂不知其中关窍?这功夫练成后威力无尽,但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练,便是因其中凶险太多之故。此刻见童姥果然逆气断脉,热血倒冲,这个和自己结仇数十年的师姊到头来死于非命,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她双目瞪视童姥,呆呆站立在石阶之上,虚竹虽在旁抱著童姥,呜咽而泣,她却也视而不见。过了良久,她才手持火熠,一步步走将下去,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李秋水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熠上发出的微弱光芒,一闪闪地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极是可怖。李秋水轻轻说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一掌向童姥尸体的胸口拍了过去,这一掌似乎并不如何出力,却听得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何以再戕害她的遗体?”眼前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一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甚是粗野,哪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已知上了童姥的当,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和你斗,只是劝你别再去动你师姊的遗体。”李秋水连出四招,不料虚竹已将那天山六阳掌练得甚是纯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绵实浑厚的攻势。李秋水向他一指,唤道:“你背后是谁?”虚竹全无临敌经验,一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一指点中了穴道,跟著双肩双腿的穴道,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不由得惊怒交集,叫道:“你是我长辈,动手时却使诈骗人。”李秋水咯咯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回头再看童姥,见她一手搁在小腹之上,小指上赫然戴著那枚掌门人的铁指环,她妒意油然而兴,阴森森的道:“师哥的铁指环,为什么要给你戴?”弯下腰来,将火熠交在左手,右手便去除那指环。   突然之间,童姥尸身的右手一弯,啪的一掌,重重打在李秋水后心的“至阳穴”上,跟著左掌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的“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连仓卒中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她一掌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熠也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志在必得,势道异常凌厉,那火熠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到第一层中,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的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   原来童姥功亏一篑,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身上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李秋水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又只得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好一来虚竹仁心相阻,二来李秋水一见到铁指环后,便即堕入算中,再也克制不住,俯身去取指环。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坚忍之力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一直忍到此刻,才出以致命的一击。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数十年积蓄在体内的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的武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但若内力难控,在周身百骸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旁人所能想像,更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有几千只黄蜂在以毒针相刺,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   当童姥死而复生之初,虚竹心下甚喜,但此刻见到李秋水全身颤抖的情状,又是十分不忍。只见她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著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的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可见她内力难泄之苦,实是万分的无法忍受。虚竹想要阻止她自残肢体,苦于先给她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李秋水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这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李秋水支撑著想要站起,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极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只见童姥虽然使计打了李秋水一掌一拳,但她所受之伤也是沉重之极,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眼光转来转去,只觉越瞧越是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亮了起来。他好生奇怪,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只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他心下一喜,脱口道:“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若是有人来,我终究是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慢慢的双手用力,向李秋水爬了过来,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已听到了水声,一齐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只见冰窖中越来越是明亮,水声淙淙,水滴竟是变成了一道道水流,从石阶流了下来,抬头向第一层冰窖中望去,只见有一团熊熊之火,烧得甚旺,却无旁人进来。李秋水嗯了一声,道:“烧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之处,堆满了麻袋,虚竹以为是米麦粮食,童姥当是沙子,其实却是棉花。须知棉花之物,最能隔热,暖寒冬季,人人要盖棉被、穿棉袄,就是为了保暖。棉花本身并无热气,既能保暖,亦能保寒。西夏国皇宫中的管事太监将一袋袋棉花堆在冰库门边,是为了使热气不能入侵,保护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举震倒,手中火熠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著了棉花,热力融化坚冰,化为水流,潺潺而下。   这棉花极易燃烧,烧了一袋,又是一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也是越多,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是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的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解开梦郎的穴道,让……让他出去吧。”三人心中都十分的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了。李秋水眼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是比犹如万虫咬啮,千针攒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的身上,将她一撞,又碰到李秋水的右肩。积水之中,三个竟是挤成了一团。   童姥跌了入水,她身裁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受伤虽重,头脑仍是十分清醒,她和李秋水所学的武功相同,此刻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他,却是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虚竹,虽然她内力奔腾,无宜泄之处,但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虚竹回答,内力一催,便向虚竹攻了过去。李秋水立时身子一震,察见童姥以内力相攻。童姥此举其实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要知她此刻无法运气,内力不能补充,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她若不相攻,积水上涨,三个人中必定是她先死。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姊姊,你是逼得我非同归于尽不可。”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著童姥身子的那条臂膀之上,有股热气传来,跟著靠在李秋水肩头的那个肩膀上,也有一股阳和之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原来童姥和李秋水功行相若,势均力敌,各受重伤之后,仍旧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的内力接触之后,僵持半途,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向敌人身上,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在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都是旗鼓相当,只成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   三人中童姥最是心惊,只觉得冰水渐升渐商,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连连催发内力,要在最后的时刻中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不绝,口中一凉,已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童姥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原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绝的向外传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拼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二人均知这场比拼不论胜败,终于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两人都是十分心高气傲,这怨毒累积了数十年,一发不可收拾,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是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消解了。   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那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却仍是不绝的向外发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咕嘟……咕嘟……我……咕嘟……”正彷徨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但吸气之时,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窖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将三层冰窖中的助燃之气都快烧光了,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为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   火头虽熄,冰水仍是不绝的流将下来。虚竹在黑暗之中,但觉冰水淹过了自己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心中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和李秋水仍是不停的分从左右攻到。      第一百零七章  啼笑皆非   虚竹既感体内真气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部位,同时冰水离鼻孔只是一线,再上涨三分,那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要将头颈抬上一抬,也是不能。可是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然不再上涨,原来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上有些刺痛,这层刺痛之感越来越是厉害,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第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童姥、李秋水、虚竹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   坚冰一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是厉害,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烦躁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他各处轻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他身子被封在冰内,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真力归并,合三为一,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   虚竹一感到身上束缚除去,而内息兀自奔腾游行,汹涌不已,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他站起身来,只觉冰窖中的气闷异常,呼吸为艰,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需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一摸,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巳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将二人连冰带人,一手一个的提了起来,去到第一层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   他心头一喜:“黑夜中闯出皇宫,那是容易得多了。”提著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自己体内的直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竟叫了出来。四名西夏国的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一齐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著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之间,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四人吆喝著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怪,有的说是花妖。   虚竹一出皇宫,放步而行,脚下走的都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人家屋宇。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无甚武功,只是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清。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再无一所房屋的荒郊,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便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块团冰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的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拼。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然同时醒了过来。   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什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虚竹听二人言语之中,仍足充满了怨毒之意,不由得大惊失色,双手乱摇,说道:“你们两位若生死相拼,我可……我可……”只见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来,童姥双手一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啊”的一声,重行软倒;童姥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要知道二人虽是身负绝世神功,但适才这一场拼斗,已将真气内力都传到虚竹身上,自身所余只是聊足茍延残喘而已,这时虽想鼓勇再斗,却是有心无力,要知童姥今年已九十六岁,李秋水亦已八十余岁,同负重伤,实巳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虚竹见二人无力搏斗,心下大喜,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食物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著向天,姿式竟是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这么一来,虚竹却又不敢离开,生怕自己一转身,回来时两人中便有一个已然尸横就地。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但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这时日光渐暖,虚竹抖了抖衣衫,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所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之后,并未破损,但画上丹青,却颇有些模糊了。虚竹将画摊在石上,就日而晒。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画像。”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若是气死了这小贱人,岂不便宜了她?”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足见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   童姥一生最伤心之事,就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成为侏儒。此事也可说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童姥练功正在要紧关头之时,李秋水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以自己形体上的缺陷加以嘲笑,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李秋水冷冷的道:“你怎样?”童姥道:“总算你这贼贱人运气好,赶著在我练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之前寻到了我。若是再迟一天,哼哼,只要再迟得一天,你在我手下,就够你受了。”李秋水道:“你练你的功夫,难道我这几十年是白过的么?我跟你说,三百六十面青铜镜上所载的‘天鉴神功’,小妹是揣摩出来了。就算你练成了鬼功夫,我的‘天鉴神功’难道敌不住你?”童姥怔了一怔,道:“‘天鉴神功’给你揣摩出来了?我不信,胡说八道,瞎吹法螺。”李秋水哼了一声,道:“谁要你相信。只可惜……我……我……中了你的奸计,否则叫你见识见识‘天鉴神功’的厉害。”童姥道:“就算你揣摩到了‘天鉴神功’的诀窍,又岂能挡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的一击?我单是一招‘拈花微笑’,你就万万化解不了。”李秋水道:“谁知道你的‘拈花微笑’是什么鬼门道!矮冬瓜拈花微笑,丑人多作怪,再美也不到哪里去。”童姥大怒,挣扎著站起来要施展这招‘拈花微笑”的杀手,可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无可奈何之下,向虚竹道:“你过来。”虚竹走近身去,道:“师伯有何吩咐?”童姥道:“我把这一招教你,你去打这贱人,瞧她如何抵挡。”虚竹摇头道:“我是两不相助,不能去打师叔。”童姥更是仇怒,道:“好,你不用真的打她,只须演个姿式给她瞧瞧。”   虚竹见二人剑拔弩张,只要稍有力气,便会扑上去厮打,二人若是再打成一团,那是非分生死不可了,听童姥说只是要他演一个姿式给李秋水瞧瞧,那倒是不会有什么损伤之事,便道:“很好,请师伯指教。”童姥道:“你附耳过来,别让这贱人学去了诀窍。”李秋水道:“呸!你这点微末道行,难道我还希罕?”虚竹向李秋水望了一眼,脸有歉然之意,便俯耳到童姥口边。童姥将这招“拈花微笑”详加解释,教他如何运气,如何发力。这三个月来,虚竹曾受过童姥不少指教,自上树飞跃、投掷松球、拍人穴道,以至“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上乘功夫,可说武学上已极有根基,这一招“拈花微笑”经她一说,便已领会,再问了几处疑难,心中默想一遍,走到李秋水身前,说道:“师叔,师伯命我演一招功夫,请你老人家指点。”   李秋水脸上变色,心想:“小和尚一直和这矮冬瓜在一起,自然是她的心腹,何况她有铁指环在手,掌门人的号令,小和尚不敢不听。看来今日我大限已到,小和尚是要向我下毒手了。”但见虚竹左手一举,大拇指和食指作虚拈花技之状,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右手缓缓抬起,两根手指轻轻一弹,似在弹去花朵上的露珠,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丈外的一株大松树干出现了一个小孔。李秋水心中一惊:“好厉害的指力!”童姥骂道:“笨蛋!为什么有声音?内力运得不纯,知不知?”虚竹道:“是!”依样又试一次,手势更加柔和圆热,那松树上又出现一孔,声音却是细微得多,几不可闻。童姥哼了一声,道:“还是有声音!不过运功的法门是对了!贼贱人,这一招若是由我来发,是半点声音也没有的,你挡得了么?”李秋水见虚竹两指都弹向松树,才知他确无加害自己之意,登时放心。她和童姥斗了一生,如何肯输这口气?说道:“贤侄,你尊姓大名,我还没请教。”虚竹听她言语甚是有礼,忙道:“不敢,我本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法名叫做虚竹,只恨自己不肖,犯了清规戒律,这和尚是做不成了。我……我自幼没有父母,也不知自己俗家的姓名。”言下黯然。   李秋水点点头,道:“贤侄,那也不必难过,禅家言道心即是佛,做不做和尚也无多大分别,只要多行善事,俗家居士一样能修成正果。你既入本门,你师父道号无崖子,你就叫做‘虚竹子’吧!”虚竹做不成和尚,僧不僧,俗不俗,本来大是彷徨,听李秋水这么一开导,心中登时有了归宿,不禁大喜,合什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我……我感激不尽。”李秋水是西夏国的皇太妃,武功既高,位望又尊,哪把旁人瞧在眼内?何况她向来是个阴险忌刻之人,此番所以对虚竹如此客气,全因自己武功己失,生怕虚竹对自己乘危下手,是以用言语笼络于他,见虚竹喜形于色,其意甚诚,又道:“贤侄,你为人甚好,我一见你便很欢喜,定有大大的好处给你。”   童姥怒骂:“放屁,放屁!小和尚,别听这贱人的花言巧语。这贱人从来只喜欢英俊风流的美少年,你这副尊容,她本来一见便生气,决不肯跟你多一句话,说什么‘我一见你便很欢喜’,真是漫天大谎。贼贱人,你挡不住我这招‘拈花微笑’,乘早认输。向小和尚勾勾搭搭,又有何用?”她生就一副霹雳火爆的脾气,虽在重伤之余,仍不稍减。李秋水冷笑道:“‘拈花微笑’这个名称倒是不错,我道既安了这么个好名字,必有了不起的气候,哪知竟是如此平庸,岂不笑歪旁人嘴巴?我只须施展‘天鉴神功’中的‘凌波微步’,轻轻巧巧的便将你这一指避开了。”童姥一怔,道:“你会凌波微步?嘿嘿,胡吹大气,谁能相信了?”   李秋水向虚竹道道:“贤侄,我这凌波微步,是一种巧妙无比的步法,你学会之后,不论遇到任何强敌,都能轻易避开。”虚竹大喜,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生平不喜伤人,若能避开对方,不和他动手,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李秋水微笑道:“贤侄心地甚好,将来必定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虚竹听她如此称赞自己,不由得胀红了险,甚是忸怩。童姥骂道:“不要脸!除了拍马屁,你还有别的本事没有?”李秋水不去理她,续向虚竹道:“这凌波微步,乃从易经的六十四卦中变化出来,你学过易经没有?”易经是儒家的典籍,道家倒也学者甚众,佛家却是不学的。虚竹摇了摇头,道:“没有。”李秋水道:“那也不打紧,日后我再慢慢教你。今日我先教你一步,从‘同人’到‘归妹’的步法。”于是拔下头上的珠钗在地下慢慢画了个图样,教虚竹依图而行。虽然说是一步,但身子左斜右摆,脚步似后实前,却也十分繁复。童姥远远望见,透了口凉气,心道:“这果然是‘凌波微步’,居然给这贱人揣摩出来了。”她是个十分性急之人,叫道:“好,这一步算你走对了,避开我这招‘拈花微笑’。但我一招既过第二招跟著来,那是一招‘三龙四象’,威力无穷的招数,掌力中夹有金刚神指的指力,你又如何趋避?小和尚,快快,快过来,我教你这招‘三龙四象’。”李秋水微笑道:“贤侄,你师伯叫你,你就去学吧,多学些武功,对你也大有好处。”当下虚竹走到童姥身前,又学了这一招“三龙四象”。这一招施展之时,果然是刚猛无俦,十指齐出,松树上登时被指力刺出十个小孔,双掌的掌力跟随而至,啪的一响,一株松树从中断绝。虚竹没料到这一招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吃了一惊。李秋水道:“这一招掌力中挟有指力,施展时太过霸道,而且出手时没有回旋余地,一打便取了敌人性命,要想饶他也是不成。”虚竹点点道:“正是。我也觉得这一招不大好。”童姥大怒,喝道:“臭和尚,你胆敢附和这贱人,说我的招数不好?”虚竹道:“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太凶了一点。”童姥道:“对付坏人,当然越凶越好,赶尽杀绝才对,留什么余地?”李秋水道:“贤侄,我师姊向我施展这一招杀手,掌风指力笼罩十丈方圆,以凌波微步闪避虽然可以,但不免落了下风,势必要给她连攻十余招,无法还手。”童姥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李秋水道:“最好抵御之法,是顺著对方的掌力指力飘身后退,示人以弱,但当对方力道将消未消、将绝未绝之际,突然吐气反击,攻她个出其不意。”于是又传了他一招。童姥待见虚竹演将出来,忍不住赞了一声,道:“这一招亏你想得出,也可算是武学中古往今来的杰作了。”李秋水道:“不敢当,多谢姊姊谬赞,遇到姊姊出手指教,小妹不敢不尽全力。”童姥喝道:“你得意什么?我这招后著你又化解得了么?小和尚,快过来,演给她看,演给她看!”话休絮烦,师姊妹俩殚精竭虑,将生平绝学一招招的传夹虚竹,务求折服对方。但二人同门学艺,后来各有际遇,武功上均有大成,一个修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虽然功亏一篑,但种种功行门道,全已了然于胸;另一个将逍遥派武学最上层的“天鉴神功”学成。两人在武学上都可说是登堂入室,蔚为一代宗匠,谁也胜不了谁,先前真的动手,不论武功、机智、经验、体力,已是难分高下,此刻单比招数,更无法分出胜负。两人所授的招数越来越难,好在虚竹体内已融合逍遥派三大高手的内力,气随意转,不论多么奇妙古怪的招数,他学会之后,都能正确无误的搬演出来。   童姥和李秋水全力求胜,虚竹凝神学招,心无旁骛,竟然忘了饥渴,直到天色昏黑,虚竹所演的招数旁人再也无法瞧见,童李二人这才无可奈何的住口罢斗。虚竹弹石上天,打下十几只鸟雀,便在溪边洗剥烧烤,三个人吃了一顿,又以双手掬了溪水,分别给童李二人饮用。虚竹和尚自变成虚竹子之后,不忌辈腥。杀戒也不再守了。次晨一早,虚竹尚在睡梦之中,便给童姥大声喝醒,说道有一记绝招,要他快快学了,好去考较李秋水。待得虚竹学会演出,李秋水一口气应了三招,连消带打,守中含攻,竟然也是妙著纷呈。如此日复一日,转眼间竟过了二十余天,童李二人伤势难愈,每日竭尽心力的相斗,虽不亲自出手,但所耗精神却也著实不少。眼看她二人脸色越来越是憔悴,说话之时,也是日益有气无力,虚竹苦口相劝二人暂且罢斗,各自回家休养身体。但童李二人均知自己伤重难痊,若是分手,那是永无相见之日,非叫对方比自己先死不可。   二人相斗之处,本离西夏国都城灵州不远,只是缩在山坳中十分偏僻之地,居然并未给西夏国一品堂中诸高手发现。如此又斗数日,童李二人所出招数屡有重复,就是偶有巧妙新招,那也是苦思良久,方能使出。虚竹心想:“这般缠斗,不知何日方了?说不得,我只好得罪师伯师叔,硬生生将她们拆开。我背李师叔远远走开,令她二人彼此不能见面,说话也彼此不能听到;再回来负了童师伯他去。她们就是骂我,也只好如此了。”只是此刻他所学的巧妙奇幻招数,无虑数千,数月来浸润于高深武学之中,已不由自主的生出极强的兴趣来。童姥使出一招之后,他企盼知道李秋水如何对付,而在李秋水高招的进攻之下,又极想瞧瞧童姥怎生反击。二人每一招都扣得极紧,竟令虚竹找不到余暇来将二人分开,不免一日又一日的拖延下去。这日午后,童姥说了一招,没解释到一半,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便要昏晕过去。李秋水冷笑相嘲,道:“你认输了吧?当真出手相斗之际,哪有……哪有……哪有……”她连说了三个“哪有”,竟是连连咳嗽。便在这时,西南角上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之声。童姥一听之下,突然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其中原因,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一弹,只听得一阵尖锐之极的哨声,从那管中发了出来。这时虚竹的指力何等了得,那小管笔直的射上天去,没入云端,仍是呜呜呜的响过不停。虚竹心中一惊,道:“不好,师伯这小管乃是信号,他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了。”当即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一动也不劲了。虚竹吃了一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竟然没了呼吸。虚竹更是惊惶,叫道:“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却是死了。童姥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贼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但听得呜呜之声,自高而低,那黑色小管从云端中掉了下来,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瞧童姥,只听得蹄声急促,夹著叮当、叮当的铃声,数十匹骆驼自西南方急驰而至。虚竹回头一望,但见骆驼背上所骑的都是女子,一色的淡绿衣衫,远远奔来,宛如一片绿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教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   这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驼上女子远远见到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女子当先一人也是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有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在地下重重的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若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教主,自从那晚教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虚竹寻思:“我少林寺方丈威重无比,但和童姥相比,怎及得上她威势的十分之一?”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是!属下九天九部一商议,立即分头下山,前来伺候敦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教主大驾,其余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则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著连连磕头。   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四个多月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童姥话中微有奖饰之意,脸上不禁露出喜色,道:“若得为教主尽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份。”童姥道:“我练功未成,猝逢强敌,给贼贱人削去了一条腿,险些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子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贱妾等虽然粉身碎骨,亦是难报于万一。”突然之间有这许多女人一齐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来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除下手指上的铁指环,向虚竹掷来,虚竹双手一合,接在手中。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飘渺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如你的喜欢。”虚竹大惊,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种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吓得全身发抖,求道:“奴仆等该死,教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找,罪责可以轻一些,其余八郎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吧。”那些女子叩首道:“多谢教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教主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应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应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一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为之一震,再也无法拒却,只得红著脸点了点头,童姥笑道:“很好,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道路。”   虚竹心想李秋水已死,这画已无用处,既然童姥要撕烂了泄愤,且也由她,于是将那幅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是死了,灵鹫宫昊天部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真切,原来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童姥御下虽严,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四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同时察觉她虽然脾气乖戾,对待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姊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我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一跃而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身子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将那幅画拿了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上仍是那个宫装美女,面貌就和王玉燕一般无异,只是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有许多地方模糊了,他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李秋水接过画来,淡淡一笑,道:“你们教主和我苦拼数十日,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虚竹一回头,只见一众青衫女手按剑柄,神色极是悲愤,显然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   虚竹泣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种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窑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高下。”李秋水叹了口气,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说,一面将那画展开来,一瞥之下,险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是簌簌颤动,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她虽然发笑,但笑声之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情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道:“师叔,那是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良久,道:“你看,这人嘴角也有个酒窝,右眼旁有颗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   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子容貌和我十分相似的,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替她绘了一幅画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了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天山来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画后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姊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姊姊和我相争之时,小妹子还只十九岁,她又不会丝毫武功,姊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      第一百零八章  鹫宫新主   李秋水连说了两声“你好”,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虽对师父都是一往情深,师父心目之中,却是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还在人间?师叔说她完全不会武功,怎么师父又命我持此图像来寻师学艺?”忽听得李秋水尖声叫道:“姊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虚竹瞧著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主人,咱们是否要将教主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主人示下。”虚竹过:“该当如此。”他指著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教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教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衫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避会毁尸泄愤,不料竟是半分异议也无,殊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她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让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童李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是领责后重行受戒,还是索性还俗,都得听方丈及师父的示下。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教主叫我‘小余’,主人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唤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道号虚竹子,大家平辈相称便是,主人长,主人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主人开恩!主人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主人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起来,何出此言?”忙伸手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主人开恩。”原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下重责,一齐跪地求情。虚竹问明原由,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虚竹上了骆驼后,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只是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上灵鹫官去,否则天时已暖,只怕教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迳向西行,走了两日,途中回到了阳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阳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叩拜,然后参见新主人。阳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不敢客气,只是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阳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朱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部是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原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也使虚竹免了许多为难之处。   这一日正赶路问,突然间一名黑衣女子飞骑奔回,却是玄天部在前探路的单骑,手中榣动黑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   那玄天部的哨骑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玄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来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教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   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谅来知难而退,各自解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飘渺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中,足不出户,各种人情世故,实是一窍不通,遇上这件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是,沉吟道:“这个……这个……”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玄天部另一名哨骑,后面马上横卧著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脸上满是悲愤之色,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姊,只怕性命不保。”   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急忙替她止血施救,眼看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几下,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近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从童姥那里学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溟真气直射入她臂根的“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姊,快,快,快去飘渺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是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习惯,觉得不便伸手和她身体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要知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之所长,功力渊深,招数精奇,实是非同小可,纵然童姥等三人复生,内功武功也已远为不如。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有点器械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其实并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个个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都是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官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实已登峰造极。众女惊震之下,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   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此时早已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教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教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主人救命之恩,请……请……主人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敌众,实在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虚竹急道:“有话好说,不必多礼。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   余婆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八九日,虽然今日方始见得他的功夫,却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禀奉主人,此刻去飘渺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冰消瓦解、不足为患。”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吧!”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著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所穿的那件僧袍又破烂,又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混在这许多衣饰鲜丽的女子之中,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吧,救人要紧。我这件农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一齐催动坐骑急驰。那骆驼最有是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著西北街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飘渺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露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听以叫作飘渺峰。”虚竹道:“此去恐怕尚有百里之遥,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吧。”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飘渺峰脚下时,已是笫二日黎明。符敏仪双手捧著一团瓦彩斑烂的物事,躬身向虚竹道:“奴蜱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那袍用一条条极细的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各色锦缎间成条纹,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衣衫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虚竹又惊又喜道:“符姑娘针神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白色豹皮,那也是从众女的皮裘上割下来的。当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顿时大显精神,众女尽皆喝彩。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飘渺峰的十八天险己失十三,钧天部众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无半个人影,青青小草,正从积雪间茁生出来,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著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飘渺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是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到百日开外。咱们现在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之见却又如何?咱们巴巴的赶来,难道就不打了?”余婆微笑道:“那岂有不战之理?不过咱们还是不动声色的上峰,教敌人越迟知觉越好。”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虚竹既这样说,当然谁也没有异言,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位首领虽是女流,足下著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断树碎石的痕迹,可知敌人通过之时,无不经过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巳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三丈,势难飞渡。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   要知接天桥乃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链销,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功所能办到。这时但见铁链为利刃所断,显然是敌人下的手,倒似敌人斗然间攻到,钧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安然后撤。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她脾气急躁,遇到难题,从来不肯静下来好好想上一想。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破口大骂,却是无法飞渡天险。   虚竹蓦地想起,李秋水和童姥传功相斗之时,曾传了他一招“新柳春燕”,这招名字虽然颇有脂粉气,当时试演之峙,却是威力奇大,童姥也感不易招架。他在心中将这一招默记一遍,再瞧一瞧峡谷的距离,料想当可办到,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虚竹接刀在手,北溟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间,唰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约半截铁链斩了下来。那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练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将刀还了石嫂,抓住铁链,提气一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群女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胆,齐声惊呼起来。余婆、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一片呼叫之中,虚竹已跃在峡谷之上,他体内真气流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将铁链挥出,一卷之间,已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情由。”余婆等见他露了这手惊世骇俗的轻功,无不拜服,说道:“主人小心!”虚竹当即向传来惨呼之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下,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什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著两具尸体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通“往生咒”,顺著小径向峰顶走去,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了飘渺峰的绝顶,云雾之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虚竹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是作孽。”他一走入松林,便见地下出现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十分整齐。这山峰上石料虽是俯拾即是,但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实是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庭,观出一座巨大的石堡,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仍是一人也无。虚竹轻轻走了进去,穿过两道庭院,只听得一人厉声说道:“贼婆子藏宝之地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莫痴心妄想啦。”又有一人说道:“云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吧?”   虚竹认得那劝解的声音,乃是出自大理段公子之口,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也是这位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只听那姓云的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那自然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我碧云洞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过明白。听说黑石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云洞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只听得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兄尽可比赛比赛,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哪知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便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泥尘中擦了几擦,满手泥污,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   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有座位,便席地而坐,有的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一副群龙无首、各行其是的局面。厅中地下坐著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子。厅上本来便乱糟槽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位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的一张太师椅,脸色憔悴,但强悍乖戾之气,仍是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中握著一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的喝骂,威胁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是抵死不说。   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了,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不来难为你们。”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你胡说八道!教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了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快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教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来惩治似们这些万恶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著从背上取下一个小小包袱,打了开来,赫然是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乌某人随手捡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和童姥日夕相处,自然认得出这确是她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都放声大哭。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环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你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居然不向我们说知,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唉,倘若世上无人能够破解……”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一声“荷荷”之声,似狼叫,如犬吠,声音十分恐怖。众人一听到这声音,立时骇然变色,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加别的声息,只见一名汉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双手抓自己的脸孔,又撕烂了胸口衣服,露出黑丛丛的长毛,双手力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肝脏腑一般。片刻之间,他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这胖子越抓越凶,叫声也越来越是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的后退。   有几个人低声说道:“生死符催命来啦!”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不久即由童姥传授法门,予以破解,并未经历过这般惨酷的煎熬,这时眼见那胖子令人惊心动魄的情状,方知一众洞主、岛主所以如此畏惧童姥之故。众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够传染,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服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地,都是给手爪抓破,深逾半寸的血痕。   突然之间,人丛中奔出一个人来,叫道:“哥哥,哥哥,你静一静,让我替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说话之人相貌和他依稀有些相像,只是年纪轻些,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人一步步的走近胖子,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出一指,疾点他的“月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的手指,反过手臂,将他牢牢抱住,张口往他脸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可是那胖子神智迷失,只是乱咬,便如是一头疯犬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几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玉燕道:“王姑娘,咱们怎地救他们一救。”王玉燕秀眉微蹙,道:“那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什么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么?”慕容复脸有不愉之色,尚未答话,包不同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他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此人是你同胞手足,快请放了他吧。”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只听得他兄弟口中也发出犹似兽吼般的呵呵之声。   那姓云的大汉抓过一名黄衫女子,说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贼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咬得稀烂,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那大汉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了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谁也不会难为你们。”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谁也不知道。教主行事,不会让我们奴婢见到的。”   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日后举义复国,登高一呼,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豪士便可成为一支劲旅。但此刻眼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是无可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如果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公冶干三人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   那姓云大汉失望之余,只觉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乎也有发作的征兆,不禁又急又怒,怒气无处可出,喝道:“好,你不说,我打死了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呼的一声,夹头夹脑往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被打得头碎脑裂,忽听得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大门口射向对面石墙,在墙上一撞,反弹转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的身子被撞得向外滑出丈余,啪的一声大响,长鞭打在地下的青石板上,石屑四溅。   这一下变故只是一瞬间之事,谁也没看清那暗器是何人所发,只见地下有一个褐黄色圆球滴溜溜地滚动,原来是一枚松球。众人大吃一惊,均想:“这人用一枚小小松球,反弹而将一个人撞开丈余,暗器功夫固然高极,内力尤其非同小可,那是谁啊?”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那是童姥!”   原来那日李秋水一剑将童姥的左腿斩断,乌老大躲在山石之后亲眼看到,及后虚竹负了童姥掉下百丈悬崖,乌老大自是认定他二人已摔成了肉浆,将童姥的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虽然他认定童姥已死,但没有目睹她的死状,终究是未能十分放心,这时见到有人以高明已极的手法投掷松球,救了那黄衫女子,他第一个便想到是童姥到了。要知那日在雪峰之上,虚竹用两枚松球掷穿他的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在大厅上出现,教他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但听得唰唰、擦擦、叮当、呛啷各种各样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慕容复反向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与丁春秋、鸠摩智等将虚竹和童姥推来推去之时,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谁也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他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段誉挡在王玉燕身前,生怕她受人侵害。王玉燕却叫道:“表哥,小心!”   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绝无动静。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若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吧!”过了一会,门外仍是没有声息。风波恶道:“好吧,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著身形一晃,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此人武功虽然未臻一流境界,却是好斗成性,勇悍无比。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决不是童姥对手,一齐跟了出来。众洞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有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吃了苦头,那可后悔莫及了。”只听得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大声向童姥挑战,却始终无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其实乃虚竹所发。他见众人疑神疑鬼,不由得暗暗好笑,但他是个诚厚笃实之人,不愿旁人蒙在鼓里,说道:“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疑不定。”又见那胖子还在张口乱咬他的兄弟,心想:“这里许多英雄好汉,难道真的无人能够破解生死符?我本来不愿人前显能,但既然谁也不肯救他二人性命,我只好动一动手了。”当下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前,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拍了一拍,这一拍使的乃是“天山六阳手”功夫,正是破解生死符的对症妙术。一股阳和之气通入那胖子的阴乔脉中,登时将他体内的生死符给化解了。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啦?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   虚竹又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的肩头上拍了一拍,说道:“各位是钧天部么?你们阳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吧。”他手到之处,众女被封的穴道立解。原来旁人解穴,都须知道对方哪一处穴道被封,然后在相应的几处穴道上推宫过血,方能解开。但虚竹在每人肩头一拍,掌心中北溟真气鼓荡之下,钧天部诸女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滞。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和反贼们决一死战。”一面却又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第一百零九章  争擒虚竹   虚竹拱手答谢,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谢?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说,他的武功内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实则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大厅上群豪见他举手之际,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虚竹貌不惊人,年纪轻轻,决无这等功力,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   乌老大等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装束改变,但一开口说话,乌老大猛地省起,便认了出来,一纵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这里么?”虚竹道:“乌先生,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么?我……我现在已不是佛门弟子了,唉!说来惭愧得紧。”他说到此处,不禁满脸通红,只是脸上涂了许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来。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运内力,要他痛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连催内力,虚竹恍若不知,所发的内力,都如泥牛入海般无影无踪。乌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群豪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虚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武功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只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各人均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决不致如此轻易的要害便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尊师是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   虚竹一一回答,神态甚是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侍会大伙儿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在下到这里来,是为了替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必再念旧怨,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消,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既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群豪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骂起来:“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的,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   虚竹道:“各位就算和童姥有深仇大怨,他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唉,人生如春梦、如朝露,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终于功散气绝,难免化作黄土,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莲池净土!”   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童姥已死之事倒确然不假,突然有人问道:“童姥临死之时,你是否在她身畔?”虚竹道:“是啊。最近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对望一眼,各人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相同的念头:“破解生死符的宝诀,说不定便在这小子的身上。”但见青影一晃,一人已欺近身来,将虚竹左手脉门扣住,跟著乌老大觉著后颈一凉,一件利器已架在他的项颈之中,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乌老大,放开了他!”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待要出掌护身,巳然慢了一步,白刃加颈,唯有引颈待戮。   只听得背后那人道:“再不放开,这一剑便斩下来了。”乌老大松指放开了虚竹的手腕,向前跃出数步,转过身来,说道:“珠崖双怪,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那用剑逼他的是个瘦长汉子,狞笑道:“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珠崖双义都接著便是。”这两人江湖上称为“珠崖双怪”,他二人却偏偏自称为“双义”。大怪扣著虚竹的脉门,二怪便来搜他的衣袋。虚竹心想:“你们要搜便搜,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搜将出来,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的图画,当即展开卷轴。大厅上数百对目光,一齐向画中瞧去。那画曾披童姥踩过几脚,后来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湿透,但图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丹青妙笔,实是出神入化。众人一见之下,立即转望向王玉燕瞧去,有人说:“咦!”有人说:“哦!”有人说:“呸!”有人说:“哼!”咦者是大出意料之外,哦者是说原来如此,呸者甚为愤怒,哼者意存轻蔑,只有段誉、慕容复、王玉燕同时“啊”的一声。至于这一声“啊”表示什么意思,三人却又各自不同。   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的灵药或是武功秘诀,哪知竟是王玉燕的一幅画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后,均感失望。二怪将图像往地下一丢,又去搜查虚竹身子,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几两碎银子,几块干粮,一双布袜,看来看去,无一和生死符有关。王玉燕一见到虚竹身边藏著自己的肖像,惊奇之余,晕红双颊,寻思:“难道……难道这人自从那日在玲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便也像段郎一般,将我……将我这人放在心里?否则何以描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誉却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绝世,这个小师父为她颠倒倾慕,那也不足为异。唉,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否则我也画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后和她分手,朝夕和画像相对,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   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群豪都怕他二人独得灵丹或是宝诀,无不虎视耽耽的在旁监视,只要一搜到什么特异之物,立时涌上抢夺,那是非演成一场大混战不可,不料一轮搜索,什么东西也没搜到。珠崖大怪骂道:“臭贼,老贼婆临死之时,跟你说什么来?”虚竹道:“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嗯,她老人家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就此断气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声之中有什么含义,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大怪道:“他*的,什么不是她,是她?老贼婆还说了什么?”虚竹道:“前辈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最好稍存敬意,可别胡言斥骂。”大怪向来杀人不眨眼,一听虚竹教训于他,立时暴怒,提起左掌,便向他头顶抽击下来,骂道:“臭贼,我偏要骂老贼婆,却又如何?”这一掌拍到离虚竹天灵顶约有五六寸之处,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伸了过来,横在虚竹头顶,剑刃向上。珠崖大怪倘若仍是一掌拍落,还没碰到虚竹头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他一惊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后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顺手松了他的手腕,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提掌一看,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渗出血来,他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这一下若是收掌慢了半分,这手掌岂非废了?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见那人身穿青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长须飘飘,面目清秀。   珠崖大怪认得这老者并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中的人物,不平道人称他为“剑神”,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来,剑上的造诣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自去,顷刻间便给这“剑神”枭了首级,他性子虽躁,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说道:“阁下出手伤我,是何用意?”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大伙要从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老兄却突然性起,要将这人杀了。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语塞,只道:“这个……这个……”那老者将大怪逼开,手肘有意无意的在二怪眉头一撞,二怪站立不定,腾腾腾腾,向后退四步,胸腹间气血翻涌,险险摔倒,好容易站立了脚步,却不敢出声喝骂。那老者向虚竹道:“小兄弟,童姥临死之时,除了说‘不是她’以及大笑三声之外,还说了什么?”虚竹脸上突然一红,神色十分忸怩,慢慢的低下头去,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道路。”岂知童姥一见那画,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伤感,竟此一瞑不视。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天下再无一人知晓,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他言念及比,不禁黯然魂消。   那老者见他神色有异,只道他心中隐藏著什么重大机密,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话,你好好说给大伙儿知道,我姓卓的非但不会难为你,并且还有个大大的好处给你。”虚竹满脸胀得通红,摇头道:“这件事我是不能说的。”那老者道:“为什么不能说?”虚竹道:“此事说来……说来……唉,总而言之,我不能说,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说。”那老者道:“你当真不说?”虚竹道:“不说。”那老者向他凝视半晌,见他神气十分坚决,突然间唰的一辉,从腹间拔出一柄长剑来。   但见寒光一抖,嗤嗤几声轻响,众人但见那是剑似乎在厅中的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向下,跟著啪啪几声,一张四方的八仙桌竟然分为整整齐齐的九块崩跌在地。原来在这一霎之间,那老者纵两剑、横两剑,连出四剑,在这张八仙桌上划了一个“井”字。划个“井”字还不算奇,奇在这九块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阔狭,全无差别,便如是用尺来量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群豪个个是识货之人,见了这老者露出这手妙技,登时雷轰般喝起彩来。这一众洞主、岛主之中,善用长剑的著实有八九人,但自忖剑术上如此神乎其技,实在是自愧不如。   王玉燕轻轻的道:“这一手周公剑,是福建建阳‘一字慧剑门’的绝技,这位老先生姓卓,又有剑神之号,多半仗是‘一字慧剑门’的掌门人卓不凡前辈了。”她说话声音甚轻,但群豪齐声大彩之后,随即一齐向那老者注目,更无声息,因此王玉燕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姑娘好眼力,居然说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能猜到老朽的名字,更是难得。”众人心中却想:“从来没听说福建有个‘一字慧剑门’,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他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没没无闻?”只听得老者卓不凡叹了口气,道:“我这掌门人,却只是个光头掌门,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给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心中一凛,相顾骇然,心道:“此人到灵鹫宫来,原来是为报师门大仇。”只见卓不凡长剑一抖,向虚竹道:“小兄弟,我这几招剑法,便传了给你如何?”   卓不凡此言一出,群豪脸上都现出艳羡之色,要知武林中绝世武功的获得,全凭机缘,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两式,往往终身受用不尽,天下扬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江湖上人心险恶,歹毒之徒,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亦是数见不鲜,是以贸然授艺之事,可说难得之极。剑神卓不凡的剑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那是人所共见,他所以答应传授虚竹,自是为了要知道童姥的遗言,以解得生死符了。   虚竹尚未答复,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卓不凡向那人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人,便道:“道长何出此问?”那道人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计,也来求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那么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诸兄弟甫脱狮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虽然剑法通神,但若逼得咱们无路可走,众兄弟也只有不顾死活的一搏了。”他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但一语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辞锋咄咄逼人。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发言响应,说道:“象鼻岛出尘道长之言,正合我心。”“小子,童姥到底有什么遗言,你快当众说了出来,否则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你乱刀分尸,味道可不大妙。”卓不凡长剑抖动,发出嗡嗡的声响,说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边,瞧有谁能动了你一根毫毛?童姥的遗言你只能跟我一个说,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了。”虚竹摇了摇头,道:“童姥所说的遗言,只和我一个人有关,你们便知道了也是无用。再说,不管怎样,我是决计不说的。你的剑法虽好,我也不想学。”群豪轰然叫好,道:“对,对!好小子,挺有骨气,他的剑法学来有什么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话便将他剑招的来历揭破了,可见并无稀奇之处。”又有人道:“这位姑娘既然识得剑法的来历,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师,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适才王玉燕说出卓不凡的师门来历,已令他甚为恼怒,这时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更是十分难堪。他斜眼向王玉燕望去,只见她含情脉脉的瞧著慕容复出神,对旁人的言语全不理睬。按理说,既然有人说她能够破得卓不凡的剑法,她必须立即否认,否则便是默认确能破得。其实王玉燕心中在想:“表哥为什么神色不太高兴,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容貌藏在身边,表哥就此著恼!”卓不凡见她不置可否,心下恼怒更甚,一瞥眼间,突然见到放在一旁桌上的那轴图画,陡然想起:“这小子画了她的画像藏在怀中,自然是对她有千万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遗言,那是非从这小妞儿的身上著手不可,哈哈,有了!”说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有人从中作梗,你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这样吧,由我一力主持,将这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灵鹫宫中洞房如何?”说著笑吟吟地伸手指著王玉燕。   虚竹脸上一红,忙道:“不,不!先生不可误会。”卓不凡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知好色则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害羞之有?”原来自从“一字慧剑门”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后,卓不凡逃到长白山中极荒极寒之地,苦研剑法,无意中得了一部前辈高手遗留下来的剑诀,勤练三十年,终于剑术大成,自信武功已然天下无敌,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气杀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奸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他只道握著手中一柄长剑,当世无人能与抗衡,言出法随,谁敢有违!   虚竹所想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梦中姑娘”,突然听卓不凡如此说,不由得狼狈万状,连说:“这个……这个……”卓不凡长剑抖动,一招“天如穹庐”,跟著又是一招“白雾茫茫”,两招混而为一,向王玉燕递去,要将她身子圈在剑光之中,然后将她拉了过来,居为奇货,便可作为向虚竹交换吐露秘密的代价。王玉燕见识虽高,武功却是平平,一见卓不凡使出这两招,心中便道:“这是一招‘天如穹庐’,再加上一招‘白雾茫茫’,只须中宫直进,捣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这是不攻自破。”可是心中虽知其法,手上的功夫却使不出来,眼见剑光闪闪,罩向自己头上,惊惶之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慕容复早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玉燕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这牛鼻子捣什么鬼?这小和尚是否会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但段誉一见卓不凡剑招指向王玉燕,登时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脚下展开“凌波微步”,疾冲过去,挡在王玉燕的身前。卓不凡的剑招虽快,但段誉步法奇妙,还是抢先了一步,也不知卓不凡是收招不及,还是故意的不欲收招,寒光闪处,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在段誉胸口剖了一条口子,自颈至腹,长达一尺有余,衣衫尽裂,伤及肌肤。总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不欲此时杀人树敌,这一剑手劲的轻重恰到好处,剑尖深入段誉肌肤不过一二分,创伤虽长,却非致命之伤。段誉吓得呆了,一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长的一条剑伤,鲜血迸流,只道已被他开膛破腹,立时便要毙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开,我来挡他一阵。”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不自量力,来做护花之人。”转头向虚竹道:“小兄弟,看中这位姑娘的人著实不少,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他手中长剑的剑尖指著段誉心口,相距一寸,抖动不定,只须轻轻一送,立即插入了他的心脏。虚竹:“不可,万万不可!”生怕卓不凡杀害段誉,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渊穴”上轻轻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虚竹顺手将长剑抓在掌中。这一招夺剑之术,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无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那长剑一样的也夺了下来。虚竹抓到长剑,说道:“卓先生,这位段公子乃是好人,不可伤他性命。”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俯身去察看段誉伤势。   段誉叹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愿你和慕容兄百年齐眉,白头偕老。爹爹,妈妈……我……我……”他所受之伤其实并不沉重,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开了,当然是非死不可,一泄气,身子向后便倒。王玉燕抢看扶住,垂泪道:“段公子,你这全是为了我……”虚竹治伤的本事乃是聋哑老人苏星河所授,虽然不及薛神医老到,却知伤势要点之所在,当下出手如风,点了段誉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伤口,登时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剑伤不碍事,三四天便好。”段誉身子给王玉燕扶住,又见她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飘荡,欢喜万分,道:“王姑娘,你……你是为我流泪么?”王玉燕点了点头,珠泪又是滚滚而下。段誉道:“我段誉得有今日,他便再砍我几十剑,我便为你死几百次,也是甘心。”虚竹的话,两人竟都全没听进耳中。王玉燕是心中感激,情难自己。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流,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道是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誉的性命。   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是难以形容,一转念间,心道:“我巧得‘无量剑’派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三十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去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一递,剑尖便已指在虚竹的后心衣服上。他手上劲力轻轻向前一送,要想刺破虚竹的衣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受些皮肉之苦。哪知虚竹这时体内北溟真气充盈流转,浩浩鼓荡,卓不凡一剑刺到,激发了他的真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虚竹身侧滑了开去。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收剑横剑,向虚竹胁下砍到。这一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厉狠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若不全力进击,只怕要一败涂地。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微一侧,不懂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施杀手?嗤的一声,剑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新袍子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卓不凡第二击不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了五分惧怕,他剑法本以快取胜,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豪有十余人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一伸一缩,卓不凡脸上露出狞笑,丹田中蕴一口真气,青芒突盛,一剑向虚竹胸口刺了过来。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之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料想这是一门厉害的武功,只怕自己对付不了,脚步一错,滑了开去,使的竟是“凌波微步”。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无加法变招,唰的一声响,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冈石所制,一柄柔软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可见卓不凡附在剑刃上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忍不住又喝了一声彩。   卓不凡手上一运劲,将长剑从石柱中拔了出来,仗剑向虚竹赶去,喝道:“小兄弟,你却能逃到哪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脚又再避开,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和尚,你躺下吧!”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竹的凌波微步功夫虽没段誉那么练得纯熟,但这路功夫实在太过精妙,身随意转,飞刀来得虽快,虚竹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去。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吾辈大开眼界了。”   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合谋进攻飘渺峰之时,剑神、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了。他自觉内疚,停了脚步,向剑神连连拱手,又向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说道:“在下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在下并非有意,唉,总之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在下再也不敢躲闪了。”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时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的手腕。虚竹一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嘴里不住讨饶:“在下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在下心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命,在下也不敢违抗。”   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即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芙蓉仙子崔绿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卓不凡道:“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居其功,独享其成。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著这小子不顺眼。”左手紧紧抓著虚竹的手腕,右手一扬,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   原来卓不凡是企图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后,挟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崔成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决意为兄报仇,要令生死符永远无人能够解得,心想只要杀了虚竹,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再要破解生死符就渺茫之极了,是以突然之间,猛施杀手。她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是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虚竹一惊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双手一振,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出数步。   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说是相距极近。卓不凡生怕虚竹被杀,长剑往飞刀上撩去,但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两柄飞刀脱手,跟著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了出来,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挡得一挡,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虚竹双手连抓,使出“天山折梅手”的高深武功,随抓随抛,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已有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虚竹一用出这“折梅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只是见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   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过头,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无意中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双手捧起兵刃,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绿华气量甚窄,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双掌运力,猛向虚竹胸膛上击了过去。但听得啪的一声响,但觉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崔绿华“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飞出,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墙之上,喷出两口鲜血。要知虚竹此时体内的北溟真气便如有形的实质一般,崔绿华的掌力一加引发,立时激起巨大的反力,将她推了出去。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曾考较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是稍胜一筹而已,实在是相差无几。此刻见虚竹双手捧著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便将她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见机甚快,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后会有期。”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反抗。”   虚竹这些话原是一番诚意,但在卓不凡听来,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给虚竹声去,抬头看那说话的女子时,却没瞧见说话之人,只见大门外搁著一块花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那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自己竟是全然没有警觉。      第一百一十章  化敌为友   群豪一见这等事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再加上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历险地,危机四伏。待得见到这块石岩堵死了大门,各人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是大大的不易了。”   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头一看,只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乎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向著自己盈盈拜倒。那些平台离地至少也有四丈,但四女一拜之后,随即纵身跃下,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长剑,飘飘而下,当真如仙女下凡一般。众人一见四女跃下的身手,便知她们轻功高得出奇,都不禁暗自惊惧。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时著地,又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虚竹作揖还礼,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身形高矮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是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直是清秀绝俗。虚竹道:“四位姊姊,如何称呼?”那穿浅红农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孪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种种。现下婢子将聚贤厅的大门关了,这一干大胆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   群豪听她自称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丽,语言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实在是无礼之极,欺人太甚。当下便有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双刀,一人拿著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你口中不干不净的放……”突然间青光一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著当当两响,两条汉子的手腕巳被截断,手掌连著兵刃,掉在地下。这一招剑法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中还在说道:“……些什么屁!哎唷!”大叫一声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   虚竹识得兰剑、竹剑二人的剑法,知道这一招“轻车宛转”,乃是童姥的得意剑法之一,那日与李秋水比武,便曾用过。这是用来对付李秋水的剑招,威力之强,岂比寻常?这两名汉子武功虽然不弱,却哪里闪避得了?   二女一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众人虽然颇有自信武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况眼见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冈巨岩所砌成,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厉害机关,各人登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弊。寂静之中,忽然人群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来。众人一听,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   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鳖岛岛主!铁鳘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呼,真如一头受伤了的猛虎,他提起醋钵般的举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碎,随即向菊剑冲去。菊剑见到他此猛兽还要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之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缩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混身发抖,梅剑早受感应,一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   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眼中挖去。群豪瞧得心惊胆战,知他神智巳迷,体内的煎熬实是难以忍受。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一带,拂中他的臂弯,哈大霸双手便即垂了下来。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便给你解去吧。”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一招“阳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哈大霸一凛,全身宛如虚脱,委顿在地。青光闪跃,两柄长剑分心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左手一伸,夹手将双剑夺了过来,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中在何处?”原来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讫是经受不起。   哪知哈大霸却道:“……中在……悬枢……气……气海……丝空竹……”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原来适才一招“阳歌天钧”,已令他神智恢复,当即以童姥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阳手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一见哈大霸行此大礼,急忙下还礼,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心中的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爬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叫了起来:“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涌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伸手将哈大霸扶起,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他别忙,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我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只听得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道!”有的说:“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他*的也不知中在什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突然有人大声喝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吵吵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老大,众人便即静了下来。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八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担心,若是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他的,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是要治好为止。”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梅剑突然冷冷的道:“主人答应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攻打飘渺峰,害死了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也不会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是哀求几句,便能了事?是以语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乌老大说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的责罚。”   群豪一听乌老大之言,大半会意,都跟著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要知乌老大看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菊竹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均天部这许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玉霄洞的洞主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向梅剑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是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著急,做错了事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梅剑脸一沉,道:“那些杀过人的,便将自已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发号施舍,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得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道:“这个……这个……嗯……那个……”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脸如冠玉,俊雅文秀,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这些人要来攻打飘渺峰,小弟一直是不赞成,只不过便说干了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一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杀童佬,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亲耳听到的,知道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向来好生敬重,何况自已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心下如何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是一口答应,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   段誉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说道:“如此甚好。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这第一条嘛,大家须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虚竹喜道:“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群豪本来不知这个书呆子般的公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都在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声答应。   段誉见自己提出第一条后,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道:“这第二条,大家在钧天部诸位死难妹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戴孝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飘渺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戴孝,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罪轻了万倍,自也不敢异议。   段誉又道:“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恭敬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再也不得动刀弄枪。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来和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是你厉害!”   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道:“当得,当得!”更有人道:“公子定下的罚章,未死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何吩咐?”段誉拍了拍手,道:“没有了!”转头向虚竹道:“仁兄,小弟这三条罚章定得可对?”虚竹拱手道:“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这些奴才,可也不必对咱们有什么抱歉。”虚竹一笑,道:“不敢!嗯,这个……在下心中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飘渺峰的下属,教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是宽大之至。教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虚竹道:“在下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教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在下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而当众说话,更是窘迫,是以这几句说得吞吞吐吐,语气之间,更是谦和之极。梅兰菊竹四姝心中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们也用得著这么客气?”只听乌老大道:“教主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是肝脑涂地,也是难报恩德于万一。教主有命,便请吩咐吧!”   虚竹道:“是,是!我若是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在下向各位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乌老大大声道:“教主有令,今后众兄弟在江湖上遇到少林派的大师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群豪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在下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会上天好生之德,不可随便伤人杀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连荤腥也不可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连在下自己也破戒吃荤了。所以……所以……那个杀人吗,总之是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乌老大又大声道:“教主有令:灵鸾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严惩不贷。”群豪又齐声应道:“遵命!”虚竹笑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给你拔除了吧!”乌老大所以干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中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是不胜之喜,心中感激,双膝一曲,便即拜倒。虚竹急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这时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的巨岩,放了朱天、吴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只听得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干一齐走了进来。原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护送童姥的遗体来到灵鹫宫外,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和八部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川、公冶干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寡不敌众,如何是诸女的对手,四个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菊竹不出声喝止,他四人难免遭擒丧生了。当下九部诸女秉承虚竹之意,在大厅上设宴款待群英。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剑神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不别而行,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了飘渺峰,好生汗颜,承兄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虚竹道:“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伤,正没做好气处,听虚竹罗里罗嗦的留客,又想到他怀中藏了王玉燕的画像,寻思:“这个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门子弟,却对我家公子的表妹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这飘渺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留什么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的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虚竹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知什么事可笑。”包不同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气,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大声说道:“你这小贼秃,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改投邪派,勾结一宗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了几百良家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不足,却来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蛤蟆莫想吃天鹅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他越骂越起劲,拍手顿足,指著虚竹的鼻子,大骂起来。   虚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六十余斤重大铁锥,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慕容复知道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战起来,凶险无比,一见乌老大和哈大霸扑到,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使出“斗转星移”的功夫,一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锥碰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若是那巨岩再移来挡住了大门,那便任人宰杀了。   虚竹绝无与慕容复为敌之意,忙道:“公子慢走,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远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著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吧!”昂然跨出大门。乌老大愤然道:“教主,若是让他活著走下飘渺峰,大伙儿还用做人吗?请你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不明白……”   王玉燕随著邓百川等,走在慕容复的前面,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眼见王玉燕的背影渐渐逝去,更不回头,耳边只是响著包不同的这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癞蛤蟆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慨!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时瞧著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一只癞蛤蟆罢了。”   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个青年,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消。两人茫然相对,倒似是一对傻子。过了良久,虚竹“唉”的一声长叹。段誉跟著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兄如……如何得知?”段誉道:“仁兄不必介意。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说著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玉燕的画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同是爱慕王玉燕之人,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著王玉燕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性情,不论文才武艺,若是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只讲缘份性情……不错……那缘份……当处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玉燕。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故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是投机。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玉燕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是如何的和顺温婉,姿容是如何的秀丽绝俗。虚竹只知道他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再无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公子竟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念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定又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   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话中的笋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段誉道:“仁兄,佛家道,万事都是一个缘字。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虚竹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人,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要知大理国佛学昌盛无比,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嗟,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对饮讲论不休。   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乃是以内功将酒从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地道:“仁兄,我有一位金兰结义的兄长,姓萧名峰。此人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事。”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仁兄若是……那个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萧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兄长几岁?”二人叙了年纪,却是虚竹大了两岁。段誉说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   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喝他一百杯!”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是迷糊,竟都醉得人事不知。   虚竹次日醒转,却觉是睡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睁眼向帐外一看,见是处身于一间极大的房中。这间房物事不多,显得空荡荡地,但铜鼎陶瓶,陈设极见古雅,壁上几幅法书,也是苍劲有力,纸质黄旧,年代已十分久远。一个少女托著一只瓷盘,走到床边,正是兰剑,说道:“主人醒了?请漱漱口。”虚竹宿酒未消,只觉口中苦涩,喉头干渴,见青花盏碗中盛著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带苦,当下骨嘟骨嘟的喝个清光。原来那是一碗参汤,虚竹一生之中,哪曾尝过什么参汤的滋味?饮干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歉然一笑,道:“多谢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请姊姊出去吧!”   兰剑当未答口,房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却是菊剑,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换衣。”说看从床头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塞在虚竹被中。虚竹大窘,满脸通红,说道:“不,不,非……我不用姊姊们服侍。我又没受伤生病,只不过是喝醉了,噫,佛家十戒,我又犯了一戒。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里?”兰剑抿嘴笑道:“段公子下山追他的心上人去了。临去时命婢子禀告主人,说道待宫中诸事定当之后,诸主人赴中原相会。”虚竹叫道:“啊哟!”道:“我还有事问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从床上跳了起来,要想去追赶段誉,问他“梦中女郎”的姓名住处,突然见自身穿著一套干干净挣的月白小衣,“啊”的一声,又将被子盖在身上,惊道:“我怎地换了衣衫?”   原来他从少林寺中穿出来的,乃是粗布的内衣裤,穿了半年,早已破烂污秽,现下身上所著,著体轻柔,他虽分不出那是绫罗还是绸缎,总之知道是贵重的衣衫。菊剑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穿衣,主人都不知道么?”虚竹还是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到兰剑菊剑,人美似玉,笑靥胜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一伸臂间,内衣从手臂间滑了上去,露出他隐隐泛出淡红的肌肤来,显然身上听积的污垢泥尘,都已被洗擦得干干净净。他心中兀自存了一线希望,强笑道:“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还会洗澡。”兰剑笑道:“昨晚主人一动也不会动了,是咱们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虚竹“啊”的一声大叫,险险晕倒,重行卧倒,连叫:“糟糕,糟糕!”   兰剑,菊剑倒给他吓了一跳,齐问:“主人,何事不妥?”虚竹苦笑道:“我是男人,在你们四位姊姊面前……那个赤身露体,岂不是……岂不是糟糕之极?何况我全身老泥,又臭又脏,怎可劳动姊姊们,做这等污秽之事?”兰剑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应当,奴婢犯了过错,请主人责罚。”说罢,和菊剑一齐拜伏在地。虚竹见她二人大有畏惧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为自己对她们以礼相待,因而吓得全身发抖,料想兰剑、菊剑也是见惯了童姥的词色,只要言辞一和,面色一温,立时便有杀手相继,便道:“两位姊……嗯,你们起来,你们出去吧,我自己穿衣,不用你们服侍。”兰菊二人站起来,泪盈于眶,倒退著向房外出去。虚竹心中奇怪,问道:“我……我……是我得罪了你们么?你们为什么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只怕我说错了话,这个……”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重回少林   菊剑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许我们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定是讨厌了我们……”话末说完珠泪已是滚滚而下,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是的。唉,我不会说话,什么也说不明白,我是男人,你们是女的,那个……那个不大方便……的的确确没有他意……菩萨在上,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决不骗你。”兰剑、菊剑见他指手划脚,说得情急,其意甚诚,不由得破涕为笑,齐声道:“主人莫怪。灵鹫宫中向无男人居住,我们还从来没见过男子。主人是天,奴婢们是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别?”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虚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剑与竹剑也走了进来,一个替他梳头,一个替他洗脸。虚竹吓得不敢作声,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们服侍的话。   他料想段誉已经去远,追赶不上,又想洞岛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猝然离去,用过早点后,便到厅上和群豪相见,替两个痛楚最厉之人拔除了生死符。但这拔除生死符之事,须以真力使动“天山六阳手”,虚竹体内真力充沛,纵使连拔十人,也不会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种生死符的部位各各不同,虚竹细思拔除之法,却是颇感烦难。他于经脉、穴道之学所知极是粗浅,又不敢随便动手,若有差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间,竟只治了两人。食过午饭后,略加休息,梅剑见他皱起眉头,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颇为劳心,便道:“主人,灵鹫宫后殿,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石壁图像,婢子曾听童姥姥言道,这些图像与生死符有关,主人何不前去一观?”虚竹喜道:“甚好!”当下梅兰菊竹四剑引导虚竹来到花园之中,搬开一座假山,现出地道入口,梅剑高举火把,当先领路,五人鱼贯而进。一路上梅剑在隐蔽之处不住按动机关,使预伏的暗器毒物不致发动。那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下,有时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巨大的石窟,可见那地道乃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开成。否则工程之巨,数百年也未必开凿得成。直行了二里有余,梅剑伸手推开左侧一块岩石,让在一旁,说道:“主人请进,里面便是石室,婢子们不敢入内。”虚竹道:“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险么?”梅剑道:“不是有危险。这是本宫重地,婢子们不敢擅入。”虚竹道:“一起进来吧,那有什么要紧?外边地道中这么窄,站著很不舒服。”   四姝相顾,脸上均有惊喜之色。梅剑道:“主人,童姥姥仙去之前,曾对我姊妹们说道,若是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无过犯,那么到四十岁时,便可许我们每年来到这石室中一日,参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废童姥姥当日的许诺,那也是廿二年之后的事了。”虚竹道:“再等廿二年,岂不气闷煞人?到那时你们也老了,再学什么武功?一齐进去吧!”四姝大喜,当即伏地跪拜。虚竹道:“请起,请起。这里地方狭窄,我跪下还礼,大家挤成一团了。”当下四人走进石室,只见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满了无数径长两尺的圆圈,每个圆圈之中,刻了各种各样的图形,有的是人像,有的呈兽形,有的是残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记号和线条,每个圆圈之旁,都注著“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数字,圆圈之数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个,一时却哪里看得周全?竹剑道:“咱们先看甲一之圆,你说是不是?”虚竹点头称是。当下五人举起火把,端相那编号“甲一”的圆圈,虚竹一看之下,便认出圈中所绘,乃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时,果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将下去,天山折梅手图解巳完,便是天山六阳手的图解,各种歌诀奥秘,一一注在圆圈之中。   待得“天山六阳手”的图谱一完,出现的便是其他武功招数,这些招数,当童姥离开冰窖,与李秋水在荒山较艺之时,也曾传给虚竹。但虚竹看了几个图谱,便觉谱中所刻的文字图形,远较童姥所说的更为详尽细致,略一思索,已明其理。那日童姥与李秋水较艺,力求克敌制胜,本意并不在传授虚竹功夫,只须将一招功夫在李秋水面前演将出来,令她无法还招抵御,便大功告成了,至于招数中种种精微变化,却不必花费时光,令虚竹一一领会。这时虚竹按著圆中所示,运起体内真气,只学得数招,身子便轻轻飘飘地凌虚欲起,只是似乎还在什么地方差了一点,以致无法离地。   正在心旷神怡,万虑俱绝之时,忽听得“啊、啊”两声惊呼,虚竹一惊,回过头来,但见兰剑、竹剑二姝身形一晃摔倒在地。梅菊二剑手扶石壁,也是脸色大变,摇摇欲堕。虚竹急忙走近,将兰竹二姝扶起,道:“怎么啦?什……什么事?”梅剑道:“主……主人,我们功力低微,不能看这里的……这里的图形……我……我们在外面伺候。”四姝扶著石壁,一步步走出了石室。虚竹呆了一阵,跟著走出,只见四姝在甬道中盘膝而坐,一齐用功,身子颤抖,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虚竹一见此情,知道她们已受颇重的内伤,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手”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中拍了几拍。一股阳和浑厚的力道进入各人体内,四姝脸色登时平和,不久各人额头渗出汗珠,先后睁开眼来,叫道:“多谢主人耗费功力,为婢子治伤。”翻身拜倒,叩谢恩德。虚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怎地好端端地会受伤昏晕?”   梅剑叹了口气,道:“主人,当年童姥要我们到四十之后,才能每年到这石室中来看图一日,原来大有深意。这些图谱上的武功太也深奥,婢子们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图中所示一练,真气不足,立时便走入了经脉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不能重见天日了。”兰剑道:“童姥对我们期许很切,盼望我姊妹到四十岁后,便能习练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们资质庸劣,使算再练二十二年,未必敢再进此室。”虚竹道:“原来如此,那却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要你们进去。”四剑又拜伏请罪,齐声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们狂妄胡为。”菊剑道:“主人功力深厚,练这些高深武举却是大大有益。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经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图谱。”梅剑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那些奴才们攻打灵鹫宫,询问钧天部姊妹们,要知道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姊妹忠心耿耿,宁死不屈。我四姊妹原预备将他们引进地道,发动机关,将他们尽数聚歼在地道之中,只是深恐这些奴才中有破解机关的能手,若是进了石室,见到灵鹫宫石壁图解,那就遗祸无穷。早知如此,让他们进来反倒好了。”虚竹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些图解若让功力不足之人见到了,那比任何毒药利器更有祸害,幸亏他们没有进来。”竹剑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说啊,若是让他们一个个练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虚竹道:“我练了几招,只觉精神勃勃,内力充沛,正好去给他们拔除一些生死符。你们上去睡一睡,休息一会。”当下五人从地道中出来,虚竹回入大厅,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话休絮烦,虚竹每日使“天山六阳手”,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体力有亏,便到石室中去习练上乘武功。四姝只是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进一步。虚竹每日亦抽暇指点四姝及九部诸女的武功,一视同人,毫不藏私。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时光,才将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干净,而虚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图谱,融会贯通之余,武功也是大进,与初上飘渺峰之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群豪当日臣服于童姥,乃是为身上的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时灵鹫宫易主,虚竹以诚相待,以礼相敬,群豪虽然个个都是桀傲不驯的人物,却也是感恩戴德,心悦诚服,一一拜谢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飘渺峰上只剩下虚竹一个男子。他暗自寻思:“我幼失怙恃,全仗少林寺中师父们抚养成人,若是从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负义。我须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师父领罪,才合道理。”当下向四姝及九部诸女说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婶等人会商处理。四姝意欲跟随服伺,虚竹道:“我回去少林,乃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随,天下焉有是理?”说之再三,四姝总不肯信。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精光,露出头上的戒点来。四妹无奈,只得与九部诸女一齐送到山下,洒泪而别。虚竹换上了少林寺的僧衣,迈开大步,遥奔嵩山而来。他为人诚谨,路上自然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褴缕的青年和尚,纵有盗贼歹人,也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的回到少林寺来。他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惭愧,一别数月,自己干了许许多多违犯清规戒律之事,杀戒、色戒、荤戒、酒戒,无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师父是否能够见恕,许自己再入佛门。他心下惴惴,极是不安,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师父慧轮。慧轮见他突然回来,不由得一怔,问道:“我差你出寺下书,如何至今方回?”虚竹俯伏在地,痛悔无巳,不禁放声大哭了起来,说道:“师父,弟子……弟子真是孩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将师父……师父平素的教诲,都………都不遵守了。”慧轮脸上变色,道:“怎……怎么?你沾了荤腥么?”虚竹道:“是,还不止沾了荤腥而已。”慧轮道:“该死,该死!你……你喝了酒么?”虚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还喝得烂醉如泥。”慧轮叹了一口长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道:“我看你从小忠厚老实,怎么一到花花世界的繁荣境中,便竟堕落如此,咳,咳……”虚竹见师父伤心,更是惶恐,道:“师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胜于这些的,还……还犯了……”还没说到犯了杀戒、色戒,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乃是召集慧字辈诸僧的讯号。慧轮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无法回护于你。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吧!只恐连我也有不是。”说著取过壁上的戒刀,匆匆奔出。虚竹当下来到戒律院前,躬身禀道:“弟子虚竹,违犯佛门戒律,恭恳掌律长老赐罚。”连说了两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来,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事,没空来听你的,你跪在这里等著吧!”虚竹道:“是!”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天黑,竟没有人过来理他。幸好虚竹内功深厚,虽是不饮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浑若无事,没丝毫疲累。   耳听得暮鼓响起,寺中晚课之时已届,虚竹轻轻念经,忏悔过失。那中年僧人走将过来,说道:“虚竹,这几天寺中正有大事,长老们没空来处理你的事。我瞧你长跪念轻,还真有虔诚悔悟之意。这样吧,你先到菜园子去挑粪浇菜,静候吩咐。等长老们空了之后,再叫你来问明实况,按情节轻重处罚。”虚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谢慈悲。”向他合什行礼,这才站起来,心想:“不将我立即逐出寺门,看来事情还有些指望。”虚竹走到菜园之中,向管菜园的僧人缘根说道:“师兄,小僧虚竹犯了本门戒律,长老们罚我来挑粪浇菜。”那缘根资质平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是没什么进境,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虚竹之首,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我劝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一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了荤腥,是也不是?”   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说不定私下还偷酒喝呢,你不用赖,要想瞒过我,可没这么容易。”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扬,那便心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宇,一定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想过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赖?”说时声色惧厉。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还犯过色戒。”缘根心中得意之极,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败坏我少林寺的清雀。除了色戒,还犯过什么?偷盗过没有,取过别人的财物没有?和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他向来欺善怕恶,一听虚竹说杀过人,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起粗来,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当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杀人,师弟的功夫,自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虚竹道:“说来惭愧,小弟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被废,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缘根大喜,道:“那很好,那很好。”听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是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   但他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但若是尚有几分剩余,总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是祖宗们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若是不肯,由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小僧自当遵从。”缘根心下暗喜,当下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要知少林寺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作歹,而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镣铐。缘根见虚竹一戴上镣铐,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你不出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戒,如何出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松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只是念佛,脸上无丝毫不愉之色。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三百担粪水浇菜,若是少了一担,我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的两腿。”   虚竹受缘根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律,原该遭受重责,责罚越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当下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去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在畦间浇菜。但浇菜之事,乃是一瓢瓢的细功夫,三百桶粪水,岂是顷刻间能够浇完?虚竹毫不偷工,匀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浇,一夜不睡,直到次日清晨,兀末完工。虚竹精力充沛,也不疲累,直到三百桶浇完,这才在柴房中倒头睡觉。只睡得片刻,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道:“贼和尚,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六七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磨,全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几千百鞭。   第八日早晨,虚竹正在浇菜,忽听见那缘根走了过来,说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便给他打开了镣铐,虚竹道:“也不辛苦,尚有三十余桶,待我浇完之后,再睡不迟。”缘根道:“师兄不用浇了,余下之数,由我代劳便是,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当真该死,还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变,心下甚奇,抬起头来,只见他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是奇怪,缘根苦著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若有不原谅,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兄责罚得极当。”缘根脸色一变,举起手来,啪啪啪啪四响,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著又是啪啪连声,痛打自己的脸颊。虚竹大奇,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虚竹的衣裾,道:“师兄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效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师兄说哪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了你的眼珠?”缘根脸如土色,道:“师兄既是坚不肯谅,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断。”说看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去,虚竹一把将他手腕抓住,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满额是汗,道:“我……我不敢说,若是说了,他……他们立取我的性命。”虚竹寻思:“少林寺中,更有何人能有如此大的威权?”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求你绕恕了我。他们说,我若想保全这对眼珠子,只要你亲口答应饶恕。”说著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著他眼光瞧去,只见瓦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瞧不见他们相貌。虚竹寻思:“难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罚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罪师兄,早便原谅了你。”缘根这一下喜从天降,便在畦中磕头,额头上沾满了粪水,竟也是全无知觉。虚竹道:“师兄快请起,千万莫行此大礼。”缘根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斟茶盛饭的服侍。虚竹推辞不得,眼见若是不允他服侍,缘根便遭逢大祸的模样,也只索性由他。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孽,由小僧独自承当便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不可!这犯戒之事,师兄再也休提起。”   缘根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出寺下山,戒律院中若是问将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操办物料,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小僧诚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言,不可再提。”缘根道:“是。”心想:“你这酒肉和尚,忽然假惺惺起来。”但虚竹既如此说,自也不敢多言,当下服侍他用过素餐,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如此一连数日,缘根都是殷勤相待,恭敬得无以复加。过了三日,这一天午间,虚竹食罢午饭,缘根泡了一壶龙井清茶,双手捧了,说道:“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师兄,小僧是待罪之身,你再如此客气,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忽听得钟声当当大响,连续不断,却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道:“方丈鸣钟集众,咱们都到大雄宝殿去吧!”虚竹道:“正是。”当下随同菜园中的十来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不断的进来。片刻之间,全寺五百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中,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是静悄悄地鸦雀无声。虚竹排在“虚”字辈列中,偶尔抬头一看,只见各长辈高僧脸上神色都是十分严重,虚竹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的惩罚,瞧这声势简直是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外的模样,那便如何是好?”正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与那七僧分宾主坐下。众僧抬起头来,见那七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同,乃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坐在首位的一僧约有七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双目却是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乃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光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一听,心中都是“啊”的一声,要知神光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两罗汉,以武功而论,据说神光上人还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凉寺规模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远远不及少林,说到声望,却是不如玄慈了。众僧均想:“听说神光上人自视极高,认为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乃是落了下乘,向来不大愿与少林寺打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当下各人又都躬身向神光上人行礼,玄慈伸手向著其余六僧说道:“这六位有的是清凉寺高僧,有的是神光上人的知交,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七位同时降临,实是本寺的光宠,故此召集大家出来见见,甚盼神光上人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僧众,同受教益。”神光上人道:“不敢当!”   他身形矮小,不料说话声音却是奇响无比,真如狮子吼一般,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话声宏大,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喊,亦非运使内力,故意慑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高亢,实是异禀。他接著说道:“少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前便来投拜求戒,却被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来,垣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听他说话,显然颇有怀恨的敌意,难道竟是前来寻仇生事不成?玄慈为人颇有涵养,平平和和的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凡我佛门子弟,无不祟仰。当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此另创天地,宏法普渡,有大功业于佛门,未始不是冥冥中的一场因缘呢。”说著双手合什,深深行了一礼。   神光上人起身行礼,说道:“小僧当年所以来到宝刹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源,更要紧的是,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他说到这里,突然双目一翻,精光四射,仰头瞧著大雄宝殿上佛祖的金像,冷冷的继续说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此言一出,少林寺五百余僧众脸上一齐变色,只是众僧戒律素严,虽然人人愤怒,竟无半点声息。玄慈方丈道:“善哉!善哉!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事乖谬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光上人道:“请问师兄,佛门寺院,可是官府、盗寨?”玄兹道:“小僧不解师兄言中含意,还请赐示。”神光道:“官府拿人监禁,盗寨则掳人勒赎,事属寻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盗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许别人离去?请问师兄,少林寺干下这等强凶霸道的行径,还能称得‘佛门善地’四字么?”   玄慈向坐在神光下首的第四个僧人瞥了一眼,心道:“此僧深目卷发,皮色黝黑,我早便疑心他不是中土僧人,原来他果然是来自天竺的和尚。此人当然是为索取波罗星而来,只不知他如何竟会勾上了清凉寺的神光?”心念一转之际,说道:“师兄,小僧有一事不明,敬请师兄指教。若是有外人来到五台山清凉寺,偷阅了贵寺的‘伏虎拳拳谱’,‘五十一招伏魔剑’的剑经,以及‘心意气混元功’和‘普阑杖法’的秘奥,师兄如何处置?”神光哈哈一笑,向那黝黑僧人说道:“玄慈大师不打自招,承认波罗星师兄是在少林寺中了。”原来那黝黑僧人正便是波罗星的师兄哲罗星,那日他骑蛇东来,接引波罗星,遇到了游坦之和鸠摩智,一斗铩羽,垂头丧气的回去天竺,途中遇到一个中原老僧,手持精钢禅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罗星正是满腔气愤,他会说华语,便喝令老僧让道,言词之中,极是无礼。那老僧也是个性如烈火之人,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便即斗了起来。这一斗之下,竟是斗了一个时辰,兀自不分高下,两人内功各有所长,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谁也胜不了谁。   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罢斗,说道:“兀那番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气太也暴躁,忒少涵养。”哲罗星道:“你我半斤七两,大哥别说二哥。”他的华语学得不甚到家,本想说“半斤八两”,却说成了“半斤七两”。那老僧甚奇,问道:“什么叫做‘半斤七两’?”哲罗星脸上一红。道:“啊,我说错了,是半斤九两。”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我教你吧,是半斤八两。这样普通的话也说不上,咱们的中国话你还得好好学几年再说不迟。”哲罗星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老僧笑道:“嘿嘿,书袋你倒会掉,却不知半斤乃是八两。”原来哲罗星、波罗星等师兄弟一意到中土求取天竺的轶经,将中华的各种经典读得甚熟,所知的华语,都是来自书本之上,对于“半斤八两”这些俗语,反而一知半解,记不清楚,致有七两九两之误。   两僧本无仇冤,打了半天,都已有惺惺相惜之意,言笑之间,互通姓名。那老僧法名神音,乃是清凉寺方丈神光的师弟。神音再问起哲罗星东来的原由。哲罗星便将师弟波罗星来到中土,往少林寺挂单,不知何故,竟为少寺林扣住不放。神音一来好事,二来对少林寺的威名远扬本就心中不服,三来要在这个新交的朋友之前逞逞威风,便道:“我师兄神光武功天下无敌,从来就没将少林寺瞧在眼里。我带你去见我师兄,定有法子救你师弟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索偷经僧   当下神音将哲罗星带到清凉寺去,会见了神光。神光此人却是极工心计,心想少林寺方丈主持为人宽和,好端端地将波罗星扣留作什么,定然另有重大缘由,当下善加款待,慢慢套问,不到半个月,便将哲罗星心中隐藏的言语套了出来。神光寻思:“波罗星到少林寺去,志在盗经,若是盗不到手,少林寺将他赶出寺去,也就算了。若在刚盗到手时发觉,也不过将原经夺回,不为已甚。现下将他扣留不放,定是他不但盗到了手,而且已记熟于心。再说,这番僧所盗经书,若是宏扬佛法、普救世人的典籍,少林寺非但不会干预,反而会慎怿善本,欣然相赠。所以要将他监留于寺,定然他所盗的不是寻常佛经,而是少林寺的武学秘笈。”一想到“少林寺的武学秘笈”不由得大为热衷,要知这神光上人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天资颖悟,颇具创见,只可惜清凉寺所具的武学源流远逊于少林,他所能见到的拳经剑谱、内功秘要等等书籍,不但为数有限,而且其中一大部份更是粗疏简陋,不是第一流的功夫,饶是如此,他的武功修为,却亦能臻于上乘境界,足见其人资质之高,非同小可。当年他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少林寺方丈妙叶禅师一见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气小易盈,不是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一个寻常僧侣,他却又不甘久居人下,日后必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光这才投到清凉寺中,只三十岁时便技盖全寺,做了清凉寺的方丈。他自知以日前武功,早已超过寺中典藉上的载录,若要更进一步,非另觅机缘不可,这时听了哲罗星之言,筹思数日,已然打了主意:“我去代他出头,将哲罗星索来。少林寺中高手虽多,但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去,他佛门弟子,难道真能逞强压人么?只要波罗星到手,不愁他不吐露少林寺的武学秘要。”   当下派遣弟子,持了自己名帖,邀开封大相国寺的龙猛大师、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长安净影寺的融智大师四位高僧,随同神音和哲罗星,一同到少林寺来。那四位高僧虽非主持身份,但在武林中却是大大的有名,只是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寺院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以致龙猛、道清等大师在本寺位份反而不高。少林寺玄慈方丈听神光上人说他“不打自招”,出言极是无礼,他虽素有涵养,心下也是不禁恼怒,说道:“天竺僧人波罗星师兄,确曾来本寺挂单,老僧几时否认过了?”神光上人又是哈哈一笑,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这一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的龙猛大师,这一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这一位是庐山东林寺的觉贤大师,这一位是长安净影寺的融智大师,四位都是中土大丛林的高僧,老纳邀请四位到此,原是作见证之意。方丈师兄既承认天竺波罗星师兄乃在宝刹,便请释放出寺,回归天竺,以免外邦释门弟子说我中土寺院监禁同道,逞强行凶。”   他这句话辞锋咄咄逼人,咬定少林寺扣押释家同道,少林寺中知道内情之人,心想波罗星盗经被扣,本是实情,方丈既不否认其事,只怕不放人是不行的了。只听玄慈道:“适才神光师兄急欲与全寺僧众相见,没暇引见各位高僧,原来四位是天下闻名的武学高手,老纳久慕声华,今得相见,幸甚幸甚。”说著合什行礼。他一面说些不著边际的言语,拖延时刻,一面暗自盘算应付之策。四高僧立起还礼,都道:“天竺的波罗星师兄既在宝刹,若是犯了什么寺规,得罪了方丈,还请方丈师兄念在天下释氏一家,给我们一个薄面,让这位哲罗星师兄将他师弟领去,小僧等同感大德。”玄慈心想:“要放波罗星不难,可是这一释放,少林寺的武功秘要可就从此公诸于世了。”   玄慈心下踌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连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拖延时间,过了好一会,才道:“波罗星师兄来少林挂单,敝寺上下以他来自佛国,好生礼敬,不料他偷掘地道,私入藏经阁中,窃取敝寺数百年相传的武学秘典。少林虽是佛门寺院,但忝在武林一脉,也当遵守武林的规则。神光上人,适才小僧的一句话,你还没答覆:若是有人私入清凉寺,盗了贵派的拳经剑谱,师兄身为方丈,又是一派的掌门,那便如何处理?”神光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凭各人本身修为,拳经剑谱之类,乃属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来到清凉寺中,盗去了敝寺的拳经剑谱,老讷除了自认无能,更有什么话说?难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学法门,还能要人家性命么?能将人家关上一世?嘿嘿,那也太过岂有此理了。”玄慈也是微微一笑,道:“倘若这些武功典藉平平无奇,公之于世又有何碍?但若贵派的拳经剑谱确实内容精微,给旁人盗去传之于外,辗转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狭窄之辈的手,那便贻患无穷,决非武林之福。”玄慈这几句话仍是语意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狭窄”八个字的评语,却显然是指神光上人而言。各人都听了出来,玄慈简直是明斥神光居心叵恻,所以来求索波罗星,著眼点乃在少林派的武学秘笈。神光一听,不禁勃然变色,说道:“方丈此言,乃是一面之辞,只怕另有别情,亦未可知。哲罗星师兄万里东来,难道方丈连他师兄弟相会一面也是不许么?”玄慈心想:“若是坚决不许波罗星出见,反而显得少林理屈,普渡、东林诸寺高僧,心下也便不服。”便道:“有请波罗星师兄!”   执事僧传下话去,过不多时,四位老僧陪同波罗星走上殿来。波罗星一见师兄,悲喜交集,涌身而前,抱住哲罗星,泪水潸潸而下。两人咭咭呱呱的说得又响又快,不知天竺哪一处地方的方言土语,旁人也无法听懂,料想是波罗星述说盗经被擒、少林寺不放的情由。哲罗星连连点头,大声用华语道:“少林寺方丈说假话,波罗星没有盗武功书,只是偷看佛家书。佛家书,本来是我天竺来的,看看,又不犯法,达祖摩师,是我天竺人,他教你们武功,你们反而监禁天竺僧人,这是忘思负……负……那个,总之是不好!”他的华语虽说得颇不流畅,理由倒是十分充足,少林僧众一时倒是无言可驳,他抵死不认偷盗武学经籍,此时并无赃物在身,实难逼迫招认。玄慈道:“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波罗星师兄,你若说谎话,不怕入阿鼻地狱么?我少林派的大金刚拳经,你偷来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阅了一部金刚经。”玄慈道:“我少林派的般若掌法,你偷看过没有?”波罗星道:“没有,我只借阅过一部般若波罗密心经。”玄慈道:“那么我少林派的摩诃指诀,难道你也没偷看么?那日我五位师弟在藏经楼畔遇到你之时,你不是正偷了这部指法要诀,从藏经阁中溜出来么?”波罗星道:“小僧只在贵寺藏经阁中,借阅过一部‘摩诃僧祗律’。贵国晋时高僧法愿,俗家性龚,三岁出家,向道心坚。晋隆安三年,发愿西行,来我天竺取经,得经书宝藉多部,‘摩诃僧祗律”,即其一也。小僧借阅此书,不知犯了贵寺何等戒律?”要知波罗星聪明机变,学问渊博,否则天竺佛寺也不会派他来担当盗经的重任了,此刻侃侃道来,竟将盗阅武经秘笈之事推得干干净净,反而显得少林寺全然理亏。玄慈道:“阿弥陀佛!”突然身旁风声微动,红影闪处,一人呼的一拳,向波罗星后心击了过去,这一拳迅速沉猛,去势凄厉之极。   拳风所趋,正对准了波罗星后心的至阳穴要害,只因这一招发得太过突然,几乎已难解救。却见波罗星双手反将过来,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是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掌掌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巧妙之极。大雄宝殿上不乏高手,见他使这一招配合得丝丝入扣,倒似发招者故意凑合上去,要他显一显身手一般,又似是同门师弟拆招习练,试演上乘掌法,众人忍不住都是喝一声:“好掌法!”   波罗星双掌之力将那人来拳挡了一挡,那人跟著变拳为掌,斩向波罗星的后颈。这时众人已看清偷袭之人乃是少林寺中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僧人。不过这人变招奇速,等波罗星回头转身,一掌跟著斩下。波罗星左指挥出,对向他的掌缘。那僧人若不收招,刚好将小指旁的后溪穴送到他的指尖上去,其时波罗星全身之力聚于一指,立时便能废了那僧人的手掌。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的是非同凡俗。又有人叫道:“好指法!”那僧人不等招数使老,立即收掌,身形一矮,转到了波罗尾的身侧左右出拳扫出,双拳连环,在瞬息之间,一连击出七拳。这七拳分击波罗星的额、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难以形容。波罗星无法闪避,也是连出七举,但听得砰砰砰砰砰砰砰连响七下,每一拳都和那僧人的七拳相撞。他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居然每一拳都刚好撞在敌人的来拳之上,要不是事先练熟,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是决不可能之事,这七拳一击出,波罗星蓦地想起一事,“啊”的一声,向后跃开。那中年僧人却也不再进击,缓缓向后退开三步,合什向玄慈与神光行了一礼,说道:“小僧无礼,恕罪则个。”玄慈笑吟吟的合什还礼。神光脸有怒色,“哼”了一声。玄慈向著龙猛、道清、觉贤、融智四位高僧说道:“还请四位师兄主持公道。”一时大殿之中,肃静无声。自从神光上人一提到少林寺扣押天竺僧波罗星之事,虚竹便知眼前的事与己无涉,已放了一大半心,待见寺中一位师叔祖出手袭击波罗星而波罗星一一化解,两人拆招之后分开,以他此时武功而言,但觉攻守双方所使招数,尚未臻极上乘的境界,不知二人何以对了三招,便即罢手,更不知何以本寺方丈等人颇有得色,对方却有理屈惭愧之意,以他看来,波罗星在这三招上实在半点也没有吃亏。   只听得龙猛大师咳嗽一声,说道:“三位意下若何?”道清大师道:“适才波罗星师兄所使的三招,第一招似乎是叫般若掌法中的‘天衣无缝’;第二招似乎是‘摩诃指’中的‘以逸待劳’;第三招似乎是‘大金刚拳’中的“七星聚会’。”神光上人接口道:“哈哈,中土佛门果然受惠于天竺佛国不浅。当年达摩祖师挟天竺武技东来,建立少林宝刹,天竺武技流传至今,少林高僧的出手,居然和天竺高僧的天竺武功若合符节,实乃可喜可贺。”他这么一说少林群僧不由得均有怒色。要知适才波罗星矢口不认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那中年寺人法名玄生,乃是玄慈的师弟,武功既高,性情亦复刚猛,突然间出奇不意的向波罗星袭击。他事先盘算已定,所用招数以及招呼的郎位,逼得波罗星非分别以般若掌、摩诃指以及大金刚拳中的三招来拆解不可。倘若波罗星从未学过,当然另有本门功夫拆解,但新学乍练,这些时日心中所想,手上所习,定然都是少林派功夫,仓卒之际,不及细想,顺手定会以这三招最方便的招数应付。不料神光强辞夺理,反说这是天竺武技。   但少林派的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达摩是天竺僧人,梁朝时自天竺东来与梁武帝讲论佛法,话不投机,于是驻锡少林传下禅宗心法与绝世武功,那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神光上人机变绝伦,一口咬定少林派的武功般若掌、摩诃指与大金刚拳系从天竺传来,那么波罗星会使这三种武功便毫不稀奇,决不能因此而证明他曾偷看过少林寺的武功秘录。玄慈方丈说道:“本寺佛法与武功,都是传自达摩祖师,那是一点不假。取于天竺,还于天竺,原是合情合理之事。波罗星师兄若是明言相求,本寺原可将达摩祖师遗下的经文,恭录以赠。但这般若掌创于本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摩诃指系一位在本寺挂单四十年的八指头陀所创,那大金刚拳法,乃是本寺第十一代通字辈的六位高僧,穷三十六年之功,共同钻研而成。此三门全系中土武功,与天竺派以意御气、以气御力的功夫截然不同。众位师兄都是武学高人,其中差别一望而知,原不必老衲多所饶舌。”   龙猛大师、融智大师均觉玄慈之言不错,齐声向神光上人道:“师兄你意下如何?”神光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是少林寺方丈的一面之言,据小僧所知,却又不同,日前哲罗星师兄与小僧讲论天竺中土武功异同之时,也曾提到般若掌、摩诃指和大金刚拳的招数。他说那一招‘天衣无缝’,梵文叫做‘阿晶斯尼卓尔’右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方丈师兄,哲罗星这句话,不知对也不对?”玄慈脸上黄气一闪而过,说道:“师兄眼光敏锐,佩服佩服。”原来神光既聪明,识见又高,只见波罗星和玄生对了那一掌,便瞧出了“天衣无缝”这招的精义所在,假言闻之于哲罗星,总之是要证明此乃天竺武学。他自见波罗星与玄生对拆三招之后,更是心痒难搔,对少林武功又增加了几分向慕之情,心下只想:“少林寺这些和尚,都是饭桶,上辈传下来这么高明的武学,只怕领悟到的还不到三分。只要让我好好的钻研一番,那不是天下无敌的第一高手么?”玄慈自己也知他这番话,乃是适才见了波罗星的招数而发,什么哲罗星早就跟他说过云云,全是欺人之言,但他一瞥之间,便识破了这高深掌法中所隐藏的秘奥,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师弟烦你到藏经阁去,将记载这三门武功的经籍,取来让几位师兄一观。”玄生道:“是!”带同四名弟子,出殿而去,过不多时,便即取了来,交了给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楼相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经书取到,身手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倒也不以为异,少林本寺僧众,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三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在方桌之上,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三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众位师兄便不信老纳的话,难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师这等高僧硕德,也会作无耻之行,说谎话骗人么?”他最后这句话,暗中将神光损了一下。神光装作不知,将“般若掌法”取了过来,一页页的翻阅下去。龙猛大师便取阅“摩诃指秘要”,道清大师取阅“大金刚拳神功”。龙猛、道清二人只随意看了看序文、跋记,便交给觉贤、融智二位。这四位高僧均觉一来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别派高手名宿,身份有关,不便窥探人家的隐秘,二来玄慈大师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说,决无虚假,若是详加审阅,不免有见疑之意,礼貌上颇为不敬。   神光上人却是认真之极,一页页的慢慢翻阅,显是在专心找寻其中的破绽疑窦,要拿来反驳玄慈。一时大殿上除了众人轻呼吸之外,便是书页的翻动之音。   少林群僧注视神光上人的脸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三本古藉之中找到什么根据,作为强辩之资,但见他神色木然,无甚喜悦之意,亦无失望之情。眼见他一页页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后一本的“摩诃指诀”,只手捧著,还给了玄慈方丈,闭眼冥想,一言不发。玄慈见他这等模样,倒是颇为莫测高深,过了好一会,神光上人张开眼来,向哲罗星道:“师兄,那日你将般若掌的要诀念给我听,我记得梵语是:‘因苦乃罗斯,不尔甘儿星,柯罗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尔不坦罗……译成华语,那是:‘如或夜间安,心念纷飞,如何摄伏,乃是练般若掌内功之第一要义’,是这句话么?”哲罗星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说道:“是啊,师兄译得甚是精当。”少林众高僧面面相觑,无不失色,辈份较低之众僧却都侧耳倾听。神光上人又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梵语,又道:“这几句话译成华语,想必如此:‘却将纷飞之心,以究纷飞之处,究之无处,则纷飞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则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缘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盖无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盖无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枝,内不住定,二途惧混,一性悟然,此般若掌内功之要也。”哲罗星道:“正是,正是!那日小僧与师兄在五台山清凉寺谈佛法,论武功,所说我天竺佛门般若掌的内功要诀,确是如此。”神光上人道:“那日师兄听说的大金刚拳要旨,摩诃指的秘诀,小僧倒也还记得。”说著又是滔滔不绝的背诵起来。玄慈及少林众高僧一个个面如死灰,原来神光上人所背诵的,一字不错,正是那三部古籍中听记录的要诀。谁也料不到此人居然有过目成诵的奇才,适才默默翻阅一遍,竟将三部武学要籍都记了在心中,而且比人精通梵语,先将经诀译成梵语,再依华语背诵,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华文译本一般。这么一来,波罗星偷阅经书的罪名固然是洗刷得干干净净,而元元大师、八指头陀等少林上辈高僧,反成了抄袭篡窃、欺世盗名之徒。这件事若是据理而争,那神光伶牙利齿,未必辩他得过。玄慈心下气恼之极,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对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众而出,向哲罗星道:“大师,你说这般若掌、摩诃指、金刚拳,都是本寺传自天竺,大师自然精熟无比。此事是真是假,极易明白,小僧要领教大师这三门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数,决不出这三门武功之外,大师下手指点时,也请以这三门武功为限。”说著身形一晃,已站到了哲罗星的身前。玄慈暗叫:“惭愧!这法子甚是简单,那番僧出手真伪立判,怎么我竟是念不及此?”神光上人也是心中一凛:“这一著倒很利害,哲罗星自然不会什么般若掌,却教他如何应付?”哲罗星神色尴尬,说道:“天竺武功,著名者约有三百六十门,小僧虽然约略均知其大要,却不能每一门皆精。据闻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否七十二门绝技件件精通?若是小僧指定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顶,师兄是否能允所请?”这番话一说,玄生倒是难住了,要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每一位高僧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确是难以办到之事。玄生自己精研武功,所知算是十分庞杂,但七十二门绝技,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他正寻思如何回答,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有缘,邂逅相遇,能做个不远之客,在旁聆听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   这声音的来处,总是在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居然能知大殿的情景,岂不是练成了佛家内功最高境界之一的“天耳通”么?玄慈微微一怔之之际,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他最后这两句话并未使用内力,说得声音甚轻。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素仰玄鸣大师精擅狮子吼神技,玄石大师摔碑手天下无双,得晤两位少林高僧,实是不胜之喜。”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什,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显露这番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为鸠摩智,许多人都“哦”的一声,道:“原来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侧身还礼,说道:“明王乃国君之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素仰国师公正明理,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大驾光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请国师主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著便替神光、哲罗星师兄弟、龙猛等诸大师逐一引见了。哲罗星与鸠摩智见过,辛辛苦苦从游坦之身边抢来的一部“易筋经”也给他转手夺了去,这时和他又再相见,心下既惊且惧,又是十分气恼,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玄慈引见之时,并不多言,只默默的行了一礼。鸠摩智朝他一笑,却也不提旧事。众人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光的上首。旁人倒也没有什么,神光心中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半山亭中,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足之处。”此言一出大殿上群僧都是一凛,均想:“此人口气好大。”哲罗星领教过他的厉害,不敢上前挑战,玄生性子既刚,又未见过他的真实武功,第一个便忍耐不住,说道:“小僧何处说错了,倒要请教。”鸠摩智微微一笑,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未必有人每一门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认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乃是少林派秘传,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他一番话连责二人之非,群僧只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其意何指。   玄生朗声说道:“据国师所言,那么确是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什,神情肃穆,道:“正是。”两字一出口,群僧同时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要知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剑,或枪或棒,每一门的武功各有各的特点,使长剑者不擅使禅仗,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发暗器。虽有人同精五六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冲突者为限。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门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少林寺建寺数百年,只此一人而已。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派七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练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五百余人,以五百余僧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算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记,就说每年能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种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说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却是仍维持著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嘡的一声,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铜鼎受到击力,一响之后,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著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难,这一举明明是从前方击出,那铜鼎却向上跳起,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秘要。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式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但听得啪的一声,铜鼎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烟雾弥漫,铜鼎中有许多香灰跟著散开,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已尽,那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那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下,那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在大殿的青石板上。玄慈、玄生等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所蕴藏的功力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做“三入地狱”。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这时香灰渐渐降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禁都是惊叫一声,原来那物事却是一只铜手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是发出灰绿之色。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的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原来鸠摩智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这口钢鼎上硬生生的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来。所难的是,切割处不在近身的一边,却是在鼎身的另一侧。   玄生暗忖,要在铜鼎上用掌力削下一片,自己还可做到,但所切割的要是在鼎身的彼侧,却万万的难以办到。霎时之间,他心念如灰,寻思:“只怕这位神僧所言不错,我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确是传自天竺,他从原地习得秘奥,以致此我中土高明得多。”当即合什躬身,说道:“国师神技,令小僧大开眼界,佩服,佩服!”鸠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乃玄慈毕生所研,在这门武功上化的时日著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的进修,有时著实后悔,觉得为了一拂之纯,穷年累月的练将下去,实在得不偿矢,但想到自己这一门袖功足可独步天下,心下也觉自慰,此刻一见鸠摩智随意拂袖,不著丝毫痕迹,更难得的是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声而泄了真气,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只听得玄慈长叹一声,道:“老衲今日始信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哂。波罗星师兄,少林寺浅水难养蛟龙,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请便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无相功   玄慈此言一出,哲罗星与波罗星二人喜动颜色。神光上人却是又喜又愁,喜的是波罗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绝技,而玄慈方丈准他离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实在无甚功绩,全是鸠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极,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到从波罗星手中转得少林绝技,只怕是难之又难。鸠摩智不动声色,只是合什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少林合寺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要知玄慈被逼到要说这番话,乃是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武林,执中原武学之牛耳,从未有一次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而且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丢了脸面。龙猛、道清、觉贤、融智、神音诸僧兴念及此,也觉面目无光,事情会演变到这步田地,实非他们初上少林寺时所能逆料。玄慈所以不再强留波罗星,实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之扣留波罗星,全是为了不分本寺武功绝技泄之于外,眼见鸠摩智一身而兼本寺七十二门绝技,则纵然扣留波罗星,又有何益?何况波罗星所记忆本寺绝技最多也不过七八种而已,比诸鸠摩智所知,实不可同日而语。以鸠摩智的武功而论,本寺诸僧,无一能是他的敌手,若说五百余名僧众一拥而上,倚多为胜,那真变成了下三滥匪盗行径,岂是扬名天下的少林派的所为?这波罗星今日一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不免传得沸沸扬扬,少林寺再不能领袖武林,自己也无颜为少林寺的方丈。这一切他全了然于胸,但形格势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条路好走?   殿上诸种事故,虚竹自始至终,一一都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色惨然,他斜眼望著师父慧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伤心已极,更有几位师叔连连捶胸,痛哭失声。虚竹虽不明白其中关节,但也知鸠摩智适才显露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只有让他将波罗星带走。可是虚竹心中却有一事大感不解。他眼见鸠摩智使出大金刚拳的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法,招数是对是错,他因没有学过这几门功夫,自是无法知晓,但运用这拳法、掌法、指法的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显然是“小无相功”。这小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后来天山童姥在传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恼怒伤心,盖此功她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关系,自是不问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后,曾对他详谈“小无相功”的运用之法,但真正精到的指点,还是后来得之于李秋水。虚竹于武学的见闻非但并不广博,而且可说十分简陋,然而于这“小无相功”,却是烂熟于胸,后来在灵鹫宫地下石宫的壁上圆圈之中,又体会到不少“小无相功”的秘奥。“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清静无为,神游太虚,与佛家“无色无相”之学名虽小同,实质大异。他一听到鸠摩智在山门外以中气传送言语,心中便已一凛,知他的“小无相功”修为甚深,此后见他使动拳法、掌法、指法、袖法,表面上变幻多端,却全是小无相功催动。玄生师叔祖以及波罗星所使的“天衣无缝”等招,却是从内至外,全是佛门工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的内功,泾渭分明截不相混。他听得鸠摩指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然而施展之时,明明只不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将股若掌、大金刚拳等招数使了出来,只因小无相功威力强劲,一使劲便镇慑当场,在不会小无相功之人眼中,便以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这虽鱼目混珠,小无相功的威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下,但终究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虚竹觉得奇怪的是鸠摩智所施者明明是小无相功,却自称为少林绝技,少林寺自方丈玄慈以下五百名僧众竞无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这小无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学,大殿上却无一个不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去修习道家的内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经纬,不著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决计看不出来。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沙弥,如何敢妄自出头?但眼见形势急转直下,一众师长均是悲怒沮丧,无可奈何,本寺显然是面临重大劫难,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鸠摩智所施展的实在不是少林派绝技,只是二十余年来,他在寺中从未当众说过一句话,在大殿中一片森严肃穆的气象之下,话到口退,不禁又缩回去。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绝技,实在并非贵派自创,这个‘绝’字,须要改一改了。”玄慈默然不语,心中如受刀剜。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风,本寺方丈亦许天竺番僧自行离去,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丝毫余地?”鸠摩智微笑:“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寺、普波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茍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都忍不住,纷纷大声呵斥起来。群僧心下开始明白,原来鸠摩智上得少室山来,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使得中原武林从此少了一座重镇。只听他朗朗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本意要想见识一下少林寺的风范,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样一副宏伟的气象。但听了诸位高僧的言语,看看各位高僧的举止,嘿嘿嘿,似乎还及不上僻处南疆的大理国天龙寺。唉!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玄字辈中忽有一个声音说道:“大理国天龙寺枯荣大师和天因方丈佛法深渊,凡释氏弟子,无不仰慕。出家人早无竞胜争强之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意?”那人一面说,一面缓步而出,乃是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搭信,脸露微笑,神色极是温和。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指’功夫已练得出神入化,今日见得,幸何如之。”说著右手食中两指也是轻轻撑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向著对方弹了三弹。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突然间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原来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伤一般。这玄渡大师为人最是温和,极得寺中小辈僧侣爱戴。虚竹十六岁那年,曾奉派替玄渡扫叶烹茶,服侍了他八个月。玄渡待他十分亲切,还指点了他一些罗汉拳的拳法。此后玄渡闭关参禅,虚竹极少再能见面,但往日情谊,长在心头。这时见玄渡突为小无相功的指力所伤,知道救援稍迟,立有性命之忧,他既曾得聋哑老人苏星河授以疗伤之法,后来又学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诀,于救伤扶死一道,已是天下无人能及。眼见玄渡胸口鲜血喷出,不暇细思,身子一晃之间,已抢到玄渡对面,虚托一掌,说时迟,那时快,三股血水未及落地,在他掌力一逼之下,竟又迅速无比的回入了玄渡胸中。虚竹左手如弹琵琶,一阵轮指虚点,顷刻间封闭了玄波伤口上下左右的十一处穴道,鲜血不再涌出,再将一粒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喂入他的口中。   当日虚竹得段延庆指点,破解无崖子所布下的玲珑棋局之时,鸠摩智曾见过他一面,但当虚竹一进木屋,久久不出,鸠摩智便离去。没见到他后来为慧方、包不同等人疗伤。其后虚竹负了童姥从雪峰绝顶摔下,鸠摩智正与慕容复、丁春秋等一干高手较量,也曾出掌推运虚竹的身子,以显示自己的造诣修为,两次相见,都觉虚竹武功平庸,毫不足道,不料此刻突然见他越众而出,以轮指虚点,封闭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强,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见,不由得大吃一惊。慈方等六僧那日见虚竹一拿击死玄难,又见他竟做了外道别派的掌门人,种种怪异之处,无法索解,当即奉了玄难尸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与众高僧详加查询,得悉玄难乃是死于丁春秋“三笑逍遥散”的剧毒,但久候虚竹不归,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寻,也始终未见他的踪影。虚竹回寺之日,适逢少林寺又遇重大的变故,原来丐帮帮主王星天竟然遣人下帖,要少林奉他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连日与玄字辈、慧字辈群僧筹商对策,实不知那名不见经传的王星天是何等样人物。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实力既强,向来又侠义自任,与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上的正气、武林中的公道,突然间要强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众高僧手足无措起来。虚竹的师父慧轮见方丈和一众师伯、师叔有要务在身,便不敢将虚竹回寺、连犯戒律之事禀告,是以他在园中挑粪浇菜,众高僧也均不知,这时突然见他显示高妙手法,倒送鲜血回入玄渡体内,自也是人人惊异。   虚竹将治伤灵丹喂了玄渡,说道:“太师伯,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伤处。玄渡苦笑道:“大轮明王……的……拈花指的功夫……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虚竹道:“太师伯,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门武功。”此言一出,众僧心下都是暗暗摇头,鸠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样,连两人温颜微笑的神情,也是毫无二致,却不是少林寺绝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么?而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师,敕封大轮明王,每隔九年,便在大雪山大轮寺开坛讲经说法,四方高僧居士云集聆听,执经问难,无不群起赞叹。他是佛门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怎么所使的会不是佛门武功?鸠摩智心中却又是一惊:“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门的武功?”一转念间,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门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点人穴道,制敌而不伤人,我急切求胜,指力太过凌厉,竟在那老僧胸口开了三个小孔,便不是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时起便迭逢奇缘,生平从未败于人手,一离吐蕃,在大理国天龙寺中连胜枯荣、天因、天相等高手,到得中土,与慕容复、丁春秋等较艺,虽然高下未分,却也是略占上风。这时只见虚竹只不过二十来岁,虽然适才“轮指封穴”之技颇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他此番来到少林,原是想凭一身武功,单枪匹马的斗倒这座千年古刹,岂能在这少年僧人之前退缩?当下便微笑说道:“小师父说我这不是佛门武学,却令少林绝技置身何地?”虚竹不善言辩,只道:“玄渡大师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门武学,你……你这个……却不是……”一面说,一面提起左手,学著玄渡的招式,也弹了三弹,指中使上了小无相功。他对人恭谨,这三指不敢正对鸠摩智,只是向无人处弹去,只听得嘡、嘡、嘡,三声巨响,大殿上一口铜钟发出极大的声音。原来虚竹这三下指力,都弹在钟上,便如以钟槌用力撞击一般。   鸠摩智叫道:“好功夫。请试我一招般若掌!”说著双掌一立,似是行礼,双掌却不合拢,呼的一声轻响,一股掌力从双掌间吐了出来,奔向虚竹,正是般若掌中的“峡谷天风”。虚竹见他来势凶猛,非挡不可,当即回手一带,以一招“天山六阳手”将对方掌力化得无影无踪。鸠摩智但感他这一掌之中隐含吸力,刚好克制自己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无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凛,笑道:“小师父,你这是佛门功夫吗?我今日到来宝刹,乃是要领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么反以旁门功夫赐招?难道在大宋国号称数一数二的少林派本身武功,当真徒具虚名,不足以与异邦的武功相抗衡么?”   要知鸠摩智为人机灵无比,一试出虚竹的内功特异,自己没有制胜把握,便以言语挤迫,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虚竹丝毫不明人心险诈,说道:“小僧资质愚鲁,于本派武功只学了一套罗汉拳、一套韦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入门功夫,如何能与国师过招?”鸠摩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对手,那便退下去吧。”虚竹道:“是!小僧告退。”合什行礼,退入虚字辈群僧的班次。   玄慈方丈却是精明之极,虽不明虚竹武功的由来,但以他适才所演的几招观之,招数精奇,内功深厚,足可与鸠摩智相匹对敌,少林寺今日面临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挡一阵,纵然落败,也多少耗去了鸠摩智的一些内力,当即说道:“大轮明王自称精通少林七十二种绝技,高明渊博,令人佩服之至。少林派的入门粗浅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他的眼里了。虚竹,本寺僧众以‘玄、慧、虚、空’排行,你是本派掌门的第三代弟子了,本来决无资格和吐蕃国第一高手的大轮明王过招动手,但明王万里远来,良机难逢,你便以罗汉拳和韦陀掌的功夫,请明王指点几招。”他将话说在头里,虚竹只不过是第三代“虚”字辈的小僧,败在鸠摩智手下,于少林寺威名并无所损,但只要侥幸勉强支持得一柱香、两柱香的时刻,自己再来乘势喝止双方,鸠摩智便无颜再纠缠下去了。   虚竹听得方丈有令,自是不敢有违,躬身道:“是。”走到殿中,合什说道:“明王手下留情!”心想对方是前辈高人,决不会先行出招,当即双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韦陀掌的起手式“灵山礼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经,半天练武,十多年来,己将这套罗汉拳和韦陀掌练得纯熟无比,这招“灵山礼佛”本来不过是一种礼敬敌手的姿式,表示佛门弟子,礼让为先,决非好勇斗狠之徒。哪知他此刻身上既已有无崖子的“北溟真气”,复兼童姥和李秋水两大高手武学之所长,而灵鹫宫地下石窖中面壁数月揣摩,更是得益良多,双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气流转,护住了全身。   鸠摩智见情势如此,不由得自己避战,一掌击出,掌风隐含必必卜卜的轻微响声,直如炒豆一般,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那韦陀掌是少林武功的入门,般若掌却是最精奥的掌法,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十五年的功夫,至于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那是学无止境了。自少林创派以来,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要知两者的深浅精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人,决不会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手,就算是师徒之间喂招学艺,师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伏虎掌、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来应付。   虚竹一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门护法”,招数平平无奇,所含力道却是雄浑无比。   鸠蹭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无相劫指点向对方。虚竹斜身闪避,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举击出,砰的一声,正中在他的肩头。虚竹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鸠摩智哈哈一笑,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将他的肩骨击成齑粉。哪知虚竹有“北溟真气”护体,外力不侵,而且每当受一次撞击,真气便强一分。虚竹猱身复上,双掌自左向右的披下,名为“洪水归海”,双掌之中带著浩浩真气,当真便如大水滔滔,东流赴海一般,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已一掌,忧若不觉,这两掌击到,力道如此沉厚,心下不由得暗自惊异,出掌奋力一挡,身随掌起,垫腿连环,霎时间踢出七腿,啪啪有声,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脚”,盖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紧跟而至,这时第二腿也已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踢到第七腿时,虚竹身子向后一仰飘开数丈。鸠摩智不容他喘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乃是“多罗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正是“罗汉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这一招少林众僧无人不会,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将多罗指的两下穿金破石的指力消于中途。鸠摩智有心炫耀本身功夫,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是空手,用的却是“燃木刀法”。这种刀法快速无伦,练成之后,在一根干木旁连劈九九八十一刀,不能损伤木材丝毫,但刀上发出之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之俊,寺中已无人能使。鸠摩智一刀劈下,波的一响,已劈在虚竹右臂之上。虚竹叫道:“好快!”一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上又中一刀。鸠摩智虽然以掌作刀,但真力贯于掌缘,坚利不逊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但虚竹臂上连中两刀,竟是浑若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寻思:“这小和尚便是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内,定是穿了什么护身宝甲。”他一想到此节,连连出招攻击虚竹的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朝华抓”,接连使出六七种少林神功,专攻虚竹的眼口咽喉。这么一轮抢攻,虚竹手忙脚乱,连连倒退,一拳又一拳的打出,全是罗汉拳的“黑虎偷心”,每打一拳,都将鸠摩智逼退半尺,就是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神妙变幻的招数,便都及不上他的肌肤。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十六七种不同的少林武功,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汇通本派七十二绝技,果非大言虚语。”但虚竹所应付的,不但只有一门“罗汉拳”,而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了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一个是巧到了极处,一个却是拙到了极处。但大巧不能胜至拙,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力,竟在渐渐增强,两人越离越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间距离已到了一尺以上。此时鸠摩智已然发觉,虚竹拳中所打出来的,除了浑厚的内力,隐隐然也有小无相功,而且此人的小无相功竟然还远在自己之上,只是不会精巧运使,威力未能充份发挥,如此斗将下去,可不易取胜。他瞧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手掌一沉,双手拿处,已抓住虚竹的拳头,正是“擒龙手”中的一招,左手拿著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的拇指,运力向上一拗。   这擒拿法手法巧妙之极,手指一碰上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有如胶水一股,立即黏住。虚竹的拇指和小指被鸠摩智双手向上力拘,再也无法仍用这一招“黑虎偷心”来加拆解,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手”来,右腕转了一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鸠摩智的左腕。   鸠摩智一抓住他两根手指,只道已然得手,万料不到他手腕上突然会生出一种怪异的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功甚为渊博,但这天山折梅手一大半是天山童姥自己所创,他竟是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之间,只觉自己左腕已如套在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无法挣脱。幸好虚竹慌忙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敌人,所以牢牢抓住鸠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拘自己手指,是以出手之时,忘了抓他脉门。便只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直欲震裂虚竹的虎口。虚竹但觉手上一麻,生怕鸠摩智脱手之后,又以厉害手法击打自己,忙又运劲,体内的北溟真气源源生了出来。鸠摩智连运三次劲力,竟然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他情急之下,没能再使少林派的武功,这一劈却是他吐蕃的本门功夫。此是近身肉博,虚竹一觉势危,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阳手将来掌化解了。鸠摩智一掌未能得手,次掌又至,虚竹的六阳手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飙的攻势一一化解。   旁观群僧见鸠摩智左腕被虚竹抓住不放,右掌连使攻击,始终打不到虚竹头上。其时两人近身而斗,呼吸可闻,出掌的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只不过七八寸距离。但相距虽近,掌力却是强劲无比,众僧听得鸠摩智的掌声呼呼,刮面如刀,虽是在大雄宝殿之中,却竟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有如在汪洋大梅,波涛澎湃,这掌力散了开来,众僧均觉寒意逼人。少林寺中辈份较低的僧侣渐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的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的高僧自是不怕掌力侵袭,但也是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这天山六阳手上用功甚勤,种种精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只可惜他从未用之与人对拆过招,虽在童姥和李秋水较艺时学得了使用之法,总是少了习练,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第一流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内力虽强,所能使用的实不过二三成而已。   其时鸠摩智的掌力越来越是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掌取的都是守势。他本意并不是要拿住鸠摩智,只是觉得对方武功胜己十倍,单掌攻击,已是这般厉害,若是任他双掌齐施,只怕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所以拼命拿住他的左腕,乃是要他左掌无法出招之意。这个念头虽笨,不料此刻却是大有用处。鸠摩智双掌只剩了一掌,掌力上连环变化,交互为用的妙著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法不大纯熟,使单掌较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掌法变成了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到了四五成使用。一柱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交拆了数百招,却仍是个僵持的局面。   玄慈、神光、玄渡、龙猛、哲罗星等诸高僧都已看了出来,鸠摩智左腕受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显然都是右优左劣。像这样的打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实是生平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更多了一份惊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又见他抓住敌人,并不能制敌,但鸠摩智每一掌中都是含著摧筋拆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力,只要有一招疏虞,给他击中了一掌,立即非气绝身亡不可。   此刻少林众高僧中,不论是哪一位出手相助,只须轻轻一指,都能取了鸠摩智的性命,但这番相斗,并不是为了报怨雪耻、志在杀了对方,而是为了少林一派的声誉,因此若是有人上前杀了鸠摩智,于少林派的令誉,只有更加大损。群僧个个提心吊胆,手心中捏一把汗,瞧著二人激斗。   又拆了一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阳手中精妙之处,领悟得越来越深,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免略略顿挫。其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是渐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了一顿饭时分,虚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八招。少林群僧见他渐脱困境,无不暗暗喜欢。   神光上人自从鸠摩智一现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鸠摩智将少林派的威风杀灭,又不愿异邦僧人到中土来横行无忌,自己又无力将之制住。待见鸠摩智与虚竹斗得相持不决,只盼两人打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即使无法从波罗星手中再取其他少林绝技,但那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种绝技的秘诀,自己总已记在心中,回去后详加参研,依法修习,必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凭著一己的聪明智慧,当可将这三种武功大加变通,招式上使之与原来的功夫大同而有小异,那时便成为清凉寺的三种绝技,而自己便为创建这三顷绝技的鼻祖了。   波罗星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这些时间中在藏经阁中任意出入,观览少林寺历代高僧遗下来的武经秘诀,但觉博大精深,越是钻研,越觉其中奥妙无穷,渐渐的沉迷其中。今日师兄哲罗星来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记忆者,还不到少林武功的一成,回归故乡虽是欢喜,但眼见寺中宝藏如此丰富,一出少林山门,从此再也无缘得窥,却也是不胜遗憾。其后见到虚竹与鸠摩智相斗,两人内力之强,招数之奇,自己可说连一个边儿也摸不到。他不知虚竹所使者,其实并不是少林武功,只觉少林寺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僧人已是如此了得,自己万里奔波,好容易有缘获许出入藏经阁,如此只记得几部武学经书回去,虽不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决非真正贵重之物,只怕此后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无尽。   要知武学一道,便是如琴棋书画种种繁杂奥妙的功夫一般无异,愈是钻研下去,愈是兴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学更高一层的功夫,千方百计也要观摩一番。波罗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时,一意在盗取武经,回去光大天竺武学,但等到一见少林寺的武学竟是如此浩于烟海,却未免恋恋不舍,不肯遽此离去了。   这时虚竹和鸠摩智相斗之际,已能占了四成攻势,虽然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但内力愈增愈强,每出一招,鸠摩智都觉极难招架。原来虚竹心中略有余裕之后,突然使了一招,却不是天山六阳手中的招数,而是李秋水在荒辟中教了他用来对付童姥的手法。这一招套中有套,虽只一招,却有八种不同的厉害后著。当日童姥也是费了老大心血,方予妥为拆解。总算鸠摩智武学渊深,机变过人,这才在仓卒中别出心裁的接下来。这一招鸠摩智是勉强接下来,但虚竹一试得手,精神为之一振,第二招跟著使了一招童姥教他用来对付李秋水的。须知童姥和李秋水二人,都是逍遥派中的顶尖高手,苦研数十年后,临死相搏,所出的每一招尽是既阴狠又凌厉的杀手,招招都是极工心计的攻敌要害,这两个女子心中积蓄了数十年的怨毒,又明知对方厉害,出手之时,哪里还有半分容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件大事   玄慈等高僧见到虚竹所使招数越来越是阴险刻毒,虽见形势渐佳,却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须知少林派僧侣弟子,数百年来并无一个女子,历代创建,全是走的阳刚路子,同时因系佛门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招数截然相反。但虚竹偶然夹一招“天山六阳手”却又和平威猛,颇合少林寺的本意,只是阴毒多而平实少,旁观者不禁胆战心惊,均想:“这一招若是向我打来,不但送了我性命,而且令我死得惨酷无此。”早在群僧暗自心惊之前,鸠摩智便已觉察到情势于己大大不利,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的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亦相应而增,实不知他的内力究竟能强到什么地步,情急之下,杀意陡盛,左手呼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智摩手掌一缩,从布袜中取出一柄匕首,一刀向虚竹肩头刺来。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敌人的匕首刺了过来,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抢著便去抓鸠摩智的左腕,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中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著便收了拢来。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一吐,匕首脱手而出,虚竹双手都牢牢抓著对方的手腕,无可闪避,噗的一声,那匕首已插入他的肩头,直没至柄。旁观群僧“啊”的一声惊呼,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柄长剑一齐刺向鸠摩智的咽喉。这四僧一齐跃出,一齐出手,四柄长剑又都指向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向后跃避,一拉之下,虚竹竟是纹丝不动,但觉喉头一痛,四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那四僧齐声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快纳命吧!”声音娇嫩,竟似是少女的喉音。虚竹一看这四僧竟然是梅兰竹菊四剑,只是头戴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的便是少林寺僧衣。虚竹大是惊奇,叫道:“休伤他性命!”梅剑道:“是!”剑尖却不离鸠摩智的咽喉。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藏春色,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我今日可领教了!”虚竹心下十分惶惑,不知如何是好,松双手放开了他的手腕。菊剑反过手来,替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摔下手中长剑,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忙替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是指在鸠摩智的喉头。虚竹道:“你……你们,是怎么来的?”鸠摩智右掌一划,“火焰刀”的神功已使了出来,当当当三声,三柄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吃一惊,向后飘退丈许,看手中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方丈师兄,却如何说?”玄慈面色铁青,道:“这中间缘由,老衲大有不明之处。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明王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请往客舍奉斋。”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著合什行礼,玄慈还了一礼。鸠摩智合著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只听得噗噗噗噗四响,梅兰竹菊四姝齐声惊呼,头上的僧帽无风自落,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茎断发跟著僧帽飘了下来。   原来鸠摩智火焰刀掠过,将四姝僧帽打落之余,还切断了无数头发。打落僧帽不难,这无形气功居然能切断了许多柔软而无可著力的头发,已与一等一的宝刀宝剑殊无二致,足见此人内功之深,实已登峰造极。他显这一手功夫,不但是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表示手下容情之意,同时明明白白的显示四姝乃是女子,叫少林僧此后无可抵赖。玄慈面色更是不喜,道:“众位师兄,请!”   神光、龙猛、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会有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惊讶,别说少林寺是素享清誉的名山名刹,就是寻常一座小小的庙宇,也决不容许有这等大违戒律的行径,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大家都站了起来,自有职司知客的僧侣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饭。一众外客刚转过身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四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待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们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十几顿他才知好歹,没料想这西域和尚又伤了主人。”虚竹“哦”一声,心下这才恍然,原来缘根所以前踞后恭,竟是受她四姊妹胁迫,如此说来,她四人乔装为僧,隐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说道:“胡闹,胡闹!”随即在如来佛像前双膝跪倒,说道:“弟子前生孽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不如大伙儿一齐回飘渺峰去吧,在这儿清茶淡饭,受人家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著玄慈道:“老和尚,你言中对咱主人若有什么得罪,咱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虚竹连连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胡闹?唉,快快住嘴。”可是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媚秀美骄憨活泼,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   原来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贫家女儿,其母已生下七个儿女,再加一胎四女,实在无力供养,将之弃在雪地之中。适逢童姥在雪山采药以练制九转熊蛇丸,听到啼哭,一看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得有趣,便携带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名虽是童姥的待婢,实则是祖孙一般,大得童姥的宠爱。四姝从未下过飘渺峰一步,哪里懂得人情世故,什么大小辈份?她们生平只听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续童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虚竹。只是虚竹温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之就不怎惧怕,四姊妹心意相通,竟然肆意妄为起来。   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兄师弟外,余僧各归僧房。慧轮留下。”众僧齐声道:“是!”按著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雄宝殿上只留著三十余名玄字辈的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慧轮跨上一步,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竹剑噗哧一笑,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中连绊你八跤的蒙面人,便是我二姊。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弄了。”又听兰剑笑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三妹今日若是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怎么会连摔八跤呢,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转身过来,向灵鹫宫四女道:“方丈法旨,请四位不可妄言妄动。”梅剑笑道:“我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著么?”四僧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动,双手隔著衣抽,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惭使的是“擒龙手”,玄愧使的是“虎爪功”,玄念使的是“鹰爪力”,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剑外,三女的长剑都已被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姊。梅兰竹三女各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出来。虚竹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   灵鹫宫四姝听得主人的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的凌厉招数只得使一半,没敢全力施为,四女的武功本来远不及四位玄字辈的高僧,临敌时一失先机,立时便分给四僧以擒拿法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听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唷,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竹剑道:“你却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菊剑只痛得“哎唷”一声大叫。大雄宝殿本是庄严佛地,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师弟们便点了她们哑穴。”四姝一听要贴哑穴,都觉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声。玄惭等四位大师便也放开了她们的手腕,站在一旁,严加监视。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种种,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瞒。”虚竹道:“弟子诚心禀告。”当下将如何奉师命下山投书,如何归途中,为叶二娘所擒,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误撞的解开玲珑棋局,以致成为逍遥派的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上,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一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官的主人。这段经历本来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的说来,著实花了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交代,毫无遗漏,冰窖中与梦中女郎犯了色戒一事,也是吞吞吐吐的说了。众高僧越听越奇,只觉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巧,实是武林中前所未闻。众人适才都见过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他所述,均无怀疑,都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无崖子、童姥、李秋水三人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一番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大轮明王的绝世神通?”虚竹说罢,在佛像前连连膜拜,道:“弟子无知无识,守戒不严,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色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这四位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求恳方丈慈悲。”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痛哭失声。   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么和尚了。玄惭,玄净二僧手指一伸,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却向两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道:“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实是大异寻常,事关本寺千年的法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玄生性子最是急躁,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个番僧,本寺在武林之中,焉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渡诸寺,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见,命他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忏悔前非,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要知进达摩院研技,乃是少休僧侣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极高境界,决计无此资格,玄字辈三十余高僧中,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   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门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此言一出,群僧低头沉思,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   玄生道:“依师兄之见,那便如何?”玄寂道:“唔,这个嘛,我,我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位姑娘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光诸位说明见相,也就是了。他们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   他这么说,意思显然要驱逐虚竹出寺,这“破门出教”,乃是佛敌中最重的惩罚。群僧一听,都是相顾骇然。玄寂又道:“虚竹仗著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的功夫,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虚竹听到戒律院首座主将他逐出庙去,垂泪说道:“众位瞧在菩萨面上,慈悲慈悲,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一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拿不定主意,耳听虚竹如此说法,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处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对于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点化于他,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属于禅宗,向来讲究“顿悟”,本不如律宗、净土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若无外人,众僧念著他的功劳,决不致破门将他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牵涉到鸠摩智、哲罗星等番邦胡僧,而中土的清凉、普渡等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等说法流传出外,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   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走了出来,正是玄渡。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子轮流回报,待听到鸠摩智已暂时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责之意,当即扶伤又到大雄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玄渡年纪较长,武功又高,玄慈方丈对他向来十分尊敬,忙道:“师兄请坐下说话,慢慢的说,别牵动了伤处。”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末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助益,倘是将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难了。”   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第二件,当是指波罗星偷盗本寺武经;那第三件,是丐帮新任帮主王星天欲为武林盟主了。其余三件,师兄何指?”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四位师弟的性命。”他一得到四僧的名字,众僧一齐合什念道:“阿弥陀佛!”要如玄苦死于乔峰之手,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只因对头太强,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竟是谁也还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金刚杵”而死,那“金刚杵”乃是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数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为乃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而下毒手,但后来见到慕容复,一来他矢口不认,二来看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侠义君子,不似是暗害玄悲的小人;兼之适才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般若掌、摩诃指等少林功夫,则这一招“金刚杵”是他所使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为奇。玄慈说道;“老衲职为本寺方丈,于此六件大事,无一件能善为料理,实是汗颜无地。可是虚竹手上功夫,全是逍遥派的武学,难道……难道少林寺的大事……”   玄慈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虚竹功力虽高,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即使他能出头将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识之士也均知道是少林派因人成事,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就算大家掩饰得好,旁人不知,但这些有道高借,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径,—众高僧默不作声,隔了半晌,玄渡道:“依方丈之见,却是如何?”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逢大大的难关,依老衲之见,须当依正道行事,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佛祖的慈悲,列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以身殉寺,却也于心无愧,对得起列宗列祖。少林寺千年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涂地,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却是正气凛然,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玄慈向玄寂道:“师弟,请你执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转头向知客僧侣道:“有请大轮明王与众位高贤。”知客僧侣躬身答应,分头去请。玄渡、玄生等暗暗叹息,虽有维护虚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义为重,不能以一时的权宜利害,毁了本寺戒律清誉。各人都已十分明白,若是赦免虚竹的罪过,那是虽胜亦败,但如秉公执法,则虽败犹荣。方丈已说到“以命护教,以身殉寺”的话,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虚竹如何受训,反而不是怎么重要之事了。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我是自作自受,决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缩乞怜之态,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   过不多时,鸠摩智、神光、哲罗星等一干人都来到大殿。跟著号声响起,慧字辈、虚字辈、智字辈群僧又列队而入,站立两厢。玄慈合十道:“大轮明王、列位师兄。少林寺虚字辈弟子虚竹,身犯荤戒、酒戒、杀戒、色戒四大戒律,私学旁门别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门掌门人,少林寺戒律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惩处,不得宽贷。”鸠智摩和神光等僧,一听玄慈竟如此说,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众僧见到梅兰竹菊四女乔装为僧,只道虚竹胆大妄为,私自在寺中窝藏少女,所犯者不过色戒而已,岂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状,却是远过于此。普渡寺的道清大师中年出家,人情世故十分通达,兼之性情慈祥,素喜与人为善。说道:“方丈师兄,这四位姑娘眉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女,适才向大轮明王出手,使的又是童贞功的剑功,咱们学武之人一望而知。这位虚竹小师兄行为不检,容或有之,‘色戒’二字,却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谢师兄点明,虚竹所犯色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虚竹投入别派,作了大雪山飘渺峰灵鹫宫的主人,此四女是灵鹫宫旧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虚竹并不得知。少林寺疏于防范,好生惭愧,倒不以此见罪于他。”童姥武功虽高,但从不履足中土,只是和海外西域诸洞诸岛的旁门异士打交道,因此“灵鹫官”之名,群僧都不知。只有鸠摩智在吐蕃国曾听人说过,却也不明底细。道清大师说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鸠摩智、哲罗星和神光上人等对少林本是不怀善意,但见玄慈一秉至公,毫不护短,虚竹所犯戒律,外来人本来不知,他却当众宣示,心下也不禁钦佩。玄寂走上一步,朗声问道:“虚竹,方丈所指罪孽,你都承认么?有何辩解?”虚竹道:“弟子承认,罪重孽大,无可辩解,甘领太师叔责罚。”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听他宣布如何处罚。   立寂朗声说道:“虚竹擅犯荤、酒、色、杀四大戒律,罚当众重打一百棍。虚竹你心服么?”虚竹听说只罚打他一百棍子,虽然责罚非轻,却也挨受得起,忙道:“多谢太师权慈悲,虚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么?”虑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无可挽救,道:“弟子该死,太师叔罚得甚是公正。”别派群僧适才都见他和鸠摩智激斗,亲眼见到他以“韦陀掌”和“罗汉拳”的少林派武功大显神威,谁都不知虚竹真正的武功,其实已经不是少林一派。鸠摩智自称一身兼七十二门绝技,实则所通者只不过是表面的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内功,他却所知极少。虚竹和他相斗时,听使的小无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溟真力、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却也以为是少林派功夫。这时玄寂说要废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你们自毁长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觉贤、道清等高僧,心中却连呼:“可惜,可惜!”   玄寂又道:“你既为逍遥派掌门人,为飘渺峰灵鹫宫的主人,便当出教还俗,不能再作佛门弟子,从今而后,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侣了。如此处置,你心服么?”虚竹无爹无娘,童婴入寺,自幼在少林长大,于佛法要旨虽然领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而去,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自方丈大师以次,诸位太师伯叔,诸位师伯叔恩师,人人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不肖,有负众位教诲。”   道清大师忍不住又来说情,说道:“方丈师兄、玄寂师兄,依老衲看来,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玄寂道:“师兄指点得足。但佛门广大,何处不可容身?虚竹,咱们罚你破门出寺,却非对你心存恶念,断你敬礼三宝之路,天下庄严宝刹,何止千千万万。神光上人昔年未在少林出家,今日主持清凉,为佛门大放异彩,正是大好榜样。倘若非有皈依我佛之念,还俗后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为师,发宏誓愿,清净身世,早证正觉。”他说到后来,言语慈和恳切,甚有殷勤劝诫之意。虚竹更是悲切,行礼道:“太师叔教诲,弟子不敢忘记。”玄寂又道:“慧轮听著。”慧轮走上几步,合什跪下。玄寂说道:“慧轮,你身为虚竹的业师,平日惰于教诲,三业六根,未能详予指点,致成今日之祸。罚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忏悔三年。你可心服么?”慧轮颤声道:“弟子心服。”虚竹跪道:“太师叔,弟子愿代师领受三十杖责。”玄寂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需加礼敬。”四名掌刑弟子领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执一条檀木齐眉棍。   玄寂正要传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叠名帖,双手高举,交给玄慈,说道:“启禀方丈,河朔群雄拜山。”玄慈一看手中名帖,只见一共有三十余张,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带成名的英雄豪杰,其中有不少是曾参与聚贤庄英雄之会的,这些英豪突然于此刻赶到,却不知为了何事。只听得寺外语声不绝,群豪已到门口,玄慈说道:“玄生师弟,请出门迎接。”又道:“列位师兄,嘉宾光临,本派清理门户之事,只好暂缓一步,以免待慢了远客。”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大殿檐下,过不多时,使见高高矮矮的河朔群雄,在玄生及知客僧侣的陪同下,来到大殿之前。   玄慈、玄寂、玄生等虽是勤礼佛法的高僧,但究竟是武学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这时突见这许多成名的英豪到来,虽然正当清理门户,心头十分沉重,但也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所结交的方外朋友甚多,所来的英豪之中,颇有好几位是玄字辈、慧字辈僧侣的至交,各人执手相见,欢然道故,迎入殿中,并与鸠摩智、哲罗星等人引见了。神光、龙猛等成名素著,群豪若非旧识,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问起来意,知客僧又进来禀报,说道山东、淮南有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山。   玄惭出去迎进殿来。一条黑汉子大声说道:“丐帮王帮主邀咱们来瞧热闹,他自己还没到么?”一个阴声细气的声音道:“老兄怀疑什么?既然来了,要瞧热闹还少得了你一份么?当然咱们小脚色先上场,正角儿慢慢再出台。”玄慈朗声说道:“诸位不约而同的降临敝寺,少林寺至感荣幸,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说,方丈不必客气。”这时机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将来寺原委说知,原来各人都是接到丐帮帮主王星天的英雄帖,说道少林派和丐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归属,王星天新任丐帮帮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并定下一些规章,以便同道一齐遵守,定六月十五亲赴少林寺,与玄慈方丈商酌。各人一面说,一面便拿出英雄帖。帖上的言语虽颇谦逊,但话中之意,显然是说武林盟主,舍我其谁?王星天来到少林,用意也甚明白,要凭一己武功击败少林群僧,压下少林派数百年享誉武林的威风。帖中并未邀请群雄到少林寺观战,但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静,对于丐帮与少林互争雄长的大事,哪一个不想来参观一番?是以不约而同纷纷到来。   过了不多时,两湖、江南各路的英雄到了、川陕的英雄到了、两广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数千里,却都于一日之中,络绎到来,显然丐帮准备已久,早在一两月前便已发出英雄帖。玄慈和诸老僧口中不言,心下却既感愤怒,又是但忧,丐帮此举可说大大的无礼,仅在数日之前,王星天有书信来,说到要选立武林盟主之事,并说日内将亲来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说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请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间,群贤毕集,少林寺竟被闹个措手不及。丐帮发动既久,少林派虽在江湖上广通声气,居然事先绝无所闻,尚未比试,已然先落下风。丐帮此举,更是胜券已握的模样,所以不言明邀请群雄,只不过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却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帮不邀咱们赴他总舵,面子上是对咱们礼敬,亲自移步,实则是要令咱们不克有所准备。”玄生性子急躁,登时便向他好友河北神弹子诸葛中发话:“好啊,诸葛老儿,你得到讯息,也不捎个信来给我,咱们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笔勾销。”诸葛中老脸胀得通红,连连解释:“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饭也没得及吃完,连日连夜的赶来,途中累死了两匹好马,唯恐错过了日子,不能给你这臭贼秃助一臂之力。怎……怎么反怪起我来!”玄生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诸葛中道:“怎么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来呐喊助威,总不见得是坏心啊!”玄生这才心下释言,一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赶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这许多朋友没有一个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准了各人到达少杯寺的日程,令他们无法早一日赶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节,都觉得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然先声夺人,只怕尚有不少厉害后著。      第一百一十五章  罗汉大阵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光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著与鸠摩智相斗、审询虚竹,已是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的各路英雄豪杰一齐赶到,寺中僧人虽多,只是事出仓卒,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的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玄慈心中一喜,忙率众迎了出去。那日玄悲大师身中“金刚杵”身亡,大家都疑心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少林寺邀集天下英雄,筹商对付之策。玄慈修下书信,命慧真、慧禅两僧前赴大理,请段氏参与其事。大理国皇派遣御弟段正淳率领范驿、华赫艮、巴天石、董思归等人前来少林。不料乔峰大闹聚贤庄,英雄大会没开,便打了个落花流水,群雄都说乔峰才是中原武林的大对头,将敌视“南慕容”之心,转而去针对“北乔峰”了。宋国与契丹为世仇,大理国却僻处南疆,和契丹素无瓜葛,中原群雄所以和乔峰死战,主因在于发现他乃是“契丹孽种”。段氏虽是汉人,但已自成一国,雅不愿与辽国为敌,是以便不参与乔峰之争,后来段正淳为段延庆所迫,命在呼吸之间,幸得乔峰相救,对乔峰反而大大的感恩了,段正淳中原之事已了,本当即回大理,但不久便得到大理国遣来使者传讯,他独生爱子段誉为鸠摩智所掳,已赴中原。段正淳既惊且忧,四处打听儿子下落,再加与旧情人秦红绵、阮星竹先后相见,此人风流成性,不免有点乐不思蜀起来,因此数月来一直在中原滞留。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王星天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他想其时少林寺中一定热闹之极,定可访到一些儿子的消息,当下便匆匆赶到。阮星竹一直随伴在侧,一来不愿和情郎分离,二来要找寻女儿阿紫,听说少林寺不许女流入寺,当下改穿男装,跟著段正淳前来。   玄慈将段正淳等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大轮明王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抱拳道:“犬子段誉得蒙明王垂青,携之东来,一路之上,想必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摩智微笑道:“不敢!”随即正色摇头,说道:“可惜啊可惜!”段正淳父子关心,心中砰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道:“明王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日夜牵挂爱子的安危,所谓关心则乱,不由得声音也颤了。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天因方丈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是有道之士,镇南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自己身遭不测,惊慌也已无益,倒教这番僧给小觑了。”便道:“爱惜儿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人种便即灭绝。吾辈俗人,如何能与明王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观他头角峥嵘,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数十万苍生之幅。”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仍是这般说话不著边际,令我心急如焚。”鸠縻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随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   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原来此入便是阮星竹,她是阿朱之母,与生惧来有一副乔装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给人瞧破真相,只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也是唯妙唯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已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王玉燕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段正淳也是哈哈一笑,放宽了心,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继道:“不知他此时到了何方,明王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不破情关,整日作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是难说得混。”段正淳猛地想起,儿子在大理之时爱上个乡下姑娘木婉清,阴错阳差,这木姑娘竟是自已的私生女儿,此事令他心神大受挫折,倘若他现下心中所恋,仍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那可大事不妙了。段正淳正自怔忡不安,忽然一个青年僧人上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说道:“王爷不必忧心,我那段三弟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只是少林寺中的一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起来,问道:“小师傅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他正要述说与段誉在灵鹫宫相遇的经过,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个人形迅捷无伦的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门便听得父亲与虚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   父子俩拥在一起,都是说不出的喜欢。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然颇有风霜之色,比之在大理时已黑了许多,但神采奕奕,决不是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虚竹在佛像前跪了半天,诚心忏悔已往之非,但一见段誉,立时便想起那个“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甚是忸妮,又哪里敢开口打听?鸠摩智一见段誉到来,心想此人对王玉燕痴情无比,他现在此处现身,王玉燕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决难引得这个呆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玉燕对他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从丹田中提了一口气,说道:“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来,还不进寺礼佛么?”群雄都是一呆,心想:“原来慕容公子也到了。怎地我瞧不到半点征兆,这番僧却已知道了?”殊不知鸠摩智全凭猜测,并非真的听见慕容复的声音。   不料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响,远处山间的回音传了过来:“慕容公子,既到少室山来,还不进寺礼佛么?”鸠摩智心中一凛,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否则听到我的说话决无不答之理!”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正想说几句掩饰的话,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来。”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脸上微徽变色,听这声音,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他父子俩都曾落在这个第一大恶人的手中,险些丧命。此番再在少林寺中相逢,斗是决计斗他不过,就算不死,也必在天下英雄之前丢尽了颜面。   段正淳心下惴惴不安,筹思应付之策,若说脱身而避,那是畏敌潜逃,一般的声名扫地,只有听其自然,随机应变了。便在此时,身穿青袍、身拄竹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他身后跟著“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施礼已罢,段延庆向段正淳点了点头。南海鳄神一见段誉在此,登时满脸通红,转身便欲逃走。段誉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出口叫出“乖徒儿”三字,知道逃是逃不走的了,恶狠狠的道:“他*的臭师父,你还没死么?”群雄一听,无不愕然,眼见此人神态凶忍,温文儒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叶二娘手中抱著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微笑道:“丁老仙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无招架之功。这般手段,世所罕见,大伙儿可要去瞧瞧热闹么?”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原来不出鸠摩智所料,段誉一离灵鹫宫,便去追慕容复和王玉燕,在离飘渺峰六百里之东和慕容复一干人相见。包不同等对他虽有厌憎之意,却也不便公然驱逐,不许同行。一行人途中听到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的讯息。慕容复立意结纳天下英豪,为他日兴燕复国之资,和邓百川等人悄悄商议,若是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以此号令江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计不能放过。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合,那是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武林匪人如蚁慕膻,奔竞者相接于道路。慕容复和丁春秋相斗数次,始终未分高下,此刻又再相逢,一见对方徒众云集,不由得心下暗暗忌惮。一阵风风波恶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冲入敌阵之中,和星宿派的门徒斗起来。段誉不会武功,要和王玉燕二人远远避开。偏偏王玉燕关怀表哥安危,不肯离去。星宿派潮水般的徒众一冲,将慕容复等一干人淹没其中。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门人,接著便和父王相见,这时突然听见叶二娘说慕容复已被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娘脱险。”是以第一个飞步奔出。   丁春秋杀害玄痛、玄难二位高僧,乃是少林派大仇。少林僧人人欲杀之而甘心,听说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时便鼓躁起来。玄生大呼:“今日人人奋勇,活擒丁老怪,为玄痛、玄难两位师兄报仇!”玄慈朗声道:“远来是客,咱们先礼后兵。”群僧齐道:“是。”玄慈又道:“众位师兄,众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群雄早已心痒难搔,正要等他这句话。辈份较低、性子较急的青年英豪一窝蜂的便奔了出去,跟著四大恶人、各路好汉、大理国段氏、诸寺高僧,纷纷都快步而出。但听得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慧字辈的少林僧将师父、师伯叔的兵刃送了出来。玄慧虚智四代少林僧各执兵刃,列队出寺。刚到山门门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来报讯:“星宿派徒众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将慕容公子等团团围住,恶斗不休。”玄慈点了点头,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止千余之数。呼喝之声,随风飘上山来:“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那便百战百胜!”“你们几个妖魔小丑,居然还敢顽抗,当真是大胆之极!”“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星宿老仙驾临少室山,小指头一点,连少林寺也得倒塌。”   星宿派的门人,未学本领,先学谄谀师父之术,千余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少林寺建刹千载,在释迎牟尼佛像前所说过的“南无阿弥陀佛”之声,千年总和,只怕还不及丁春秋此刻耳中所听到颂声洋洋如沸。丁春秋捋著白须,眯起了眼晴,飘飘然的有如饱醉醇酒。玄生气运丹田,大声叫道:“少林群僧,结成罗汉大阵。”五百僧众齐声应道:“结罗汉大阵。”但见红衣闪动,灰影翻滚,但见五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但一百多年来,少林派从未在外人之前施展过,自然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谁也未克得见。这时但见群僧服饰不同,或红或灰、或黄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剑、或杖或链,人人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核心。星宿派人数远较少林寺僧众多,但极大多数是新近入门,不免是乌合之众,单独接战,各有技艺。这等列阵合战,不由得慌了手脚,歌颂星宿老仙的声音,却也大大减弱了。玄慈方丈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乃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中土武术,抗击西来高人如何?”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英雄纷纷叫了起来:“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与少林派并肩抗敌。这时慕容复、邓百川等人已杀伤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门人,眼见外援已到,暂且罢手不斗,星宿门人却也并不上前进迫,段誉东一窜、西一冲,已经奔到了王玉燕身旁,说道:“王姑娘,待会若是情势凶险,我再负你出去。”王玉燕脸上一红,道:“我既没受伤,又不是给人点中穴道,我……我自己会走……”她向慕容复瞧了一眼,道:“我表哥武功高强,护我绰绰有余。段公子,你还是出去吧。”段誉一听,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心想:“我有什么功夫,怎能及得上你表哥?”但说就此出去,却又如何舍得?讪讪的道:“这个……这个……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王玉燕和他数度共经患难,长途同行,相处的时日亦复不浅。但段誉从来不向她提到自已的身份来历,在他心目之中,王玉燕乃是天仙,自已是个尘世俗人,在天仙眼中瞧来,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分别?若是自己说到伯父是大理国当今皇帝、父亲是皇太弟镇南王,不免有夸耀家世、图博美人青睐之嫌。他明知王玉燕一片情意,都倾注在慕容复身上,只要对自已稍假辞色,能见到她一颦一笑,已是天大的幸事,虽然对她爱慕已极,但说和他永结秦晋之好的念头,却是想也不敢想的,只不过有时在梦寐之中,偶尔一现罢了。王玉燕对段誉数度不顾性命的相救自已,内心也顾念其诚,意存感激,但对他这个人本身却从来不放在心上。有时谈到武功家数,段誉又是一窍不通,玉燕只知道他只是个学会了一门巧妙步法的书呆子而已,这时忽听他说爹爹来了,微觉好奇,说道:“令尊是从大理来的么,你们父子俩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段誉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带你见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王玉燕面上又是一红,摇摇头道:“我不见。”段誉道:“为什么不见。”他见玉燕不答,一心讨她欢喜,又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虚竹也在这里,他又做了和尚。还有,我的徒弟也来了,真是热闹得紧。”王玉燕睁著明澄如水的大眼,大是奇怪,心想:“你自已不会武功,又收什么徒弟了?难道是教他读诗书春秋么?”嘴角之边,不禁露出微微笑意。段誉见引得玉燕微笑,心中大喜,没道:“王姑娘,我这徒弟名叫南海鳄神,有个外号叫作‘凶神恶煞’,武功可还真不弱。”   玉燕微笑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有这么个难听的外号?”她想段誉温文敦厚,他的徒弟也必是个文绉绉的少年读书生。段誉笑道:“好什么?才不好呢?”他虽然身处星宿派的重围之中,但得玉燕与之温言说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一出动,便已布好了罗汉大阵,左右翼冲,前后呼应。有几名星宿门人向西方冲击,稍一交锋,便即纷纷负伤。丁春秋道:“大家暂且别动。”提高声音说道:“玄慈方丈,你少杯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实是不足一哂。”众弟子群相应和:“是啊,星宿老仙既然驾到,少林派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是源出于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统,此外尽是邪魔外道。”“你们不学星宿派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祸亡无日。”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见过星宿派的排场,无不骇然失笑。   金鼓丝竹声中,忽然山腰里传来无数马匹奔驰之声。马蹄声越来越响,不久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奔上来,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左边两面旗上写著六个大字:“丐帮总帮主王”,右面两面旗上也写著六个大字:“极乐派掌门王”。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将四面黄旗插在崖上最高之处,但见四人都是丐帮帮众的装束,背负布袋,手扶旗杆,不发一言。群雄却道:“丐帮帮主王天星到了。”   这王天星到底是何等样人物,除了鸠摩智、哲罗星、丁春秋、慕容复等寥寥数人之外,谁都没见过,至于他如何接任帮主之位,这极乐派又是什么门派,那是更加无人得知了。只是瞧著这四面黄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显然更有令人肃然生惧之感。黄旗刚竖起,一匹匹马在山路上疾驰而上,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四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的翻身下马,分列两旁。但听得蹄声答答,两匹青骢健马并辔而来,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秀,一双眼珠子却是黯然无光。阮星竹一见,脱口叫道:“阿紫!”她忘却了自己改穿男装,这一声叫,却是本音。   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便如是个僵尸。群雄中见多识广之士一看之下,便知戴了张人皮面具,显是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心中均想:“欲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之人,如何不肯显露真相?”有的猜想:“看来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故意化名为王星天。他怕真面目一露,大家便知道他底细了。既能做丐帮帮主,岂是名不见经传的泛泛之辈?”有的猜想:“多半这一战他无充份把握,若是败于少林僧之手,他便仍是遮脸而退,以免面目无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重掌丐帮大权,却来和少林及群雄为难。”鸠摩智等数人虽是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此刻见他稳据鞍上,气度肃穆,凛然有威,双目顾盼有神,绝非数月前那等猥琐懦怯的模样,心下均是暗暗称奇。丁春秋曾败在他手下,更是暗加提防。他此番到少林寺来,本意是携带了两件星宿派的厉害法宝,乘王星天与少林派先斗得难解难分之时,突加偷袭,出其不意的除了这个大敌。他原想在山腰中等候,待王星天与少林派先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没料到一遇上慕容复,风波恶即便迫不及待的冲阵挑战,跟著少林惜倾巢而出,反在王星天到达之前,先与少林派动起手来。   阿紫听到了母亲的呼叫,但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和母亲相会,婆婆妈妈的诉说别来之情,当下只作没有听见,说道:“星哥,这里人多得很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人唱什么‘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游坦之道:“不错,他门下人众著实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这时步行的丐帮帮众络绎不绝的走上山来,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队站在游坦之和阿紫的身后。   阿紫伸出纤纤素手,向身后一挥,两名丐帮弟子各从怀内取出一团紫色物事,迎风一抖,原来是两面紫绸大旗,持旗的人内力深厚,柔劲到处,两面旗子在空中平平的铺了开来,犹如有硬杆撑持一般,每面旗上都绣著六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门段”。这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是丁老仙,四海周知,哪那有什么姓段的掌门人之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哪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不把你捣成肉酱才怪!”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突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亦是暗暗称快,均想这干邪魔窝里反,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是祖师,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给我打得一败涂地,当场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难道他没有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是盲了,怎能做什么掌门?   段正淳和阮星竹更是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星宿派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以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与星宿派相抗,救她脱险。丁春秋一生阴险狠毒,师父和师兄都命丧其手,那日游坦之一战,却吃了一个大亏。其时游坦之硬生生的剥去了铁铸面具,满脸血肉模糊,令人见之生怖,他自称是极乐派掌门王星天,丁春秋便以为他是铁头人游坦之的师长。此刻在少室山上再度相见,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来,此可忍孰不可忍?若不与这王星天决一死战,在世上更无容身之地了。他胸中怒发如狂,脸上却仍是笑嘻嘻地,一派温厚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处已多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出五尺之遥,但眼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晓在自己退这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他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先至,不露形迹,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曾和他对过一掌而落败,心中本已有了怯意,眼见他一张黄渗渗、死沉沉的脸皮伸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吗要你来横加插手?”一反手,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过去。   游坦之应变奇速,立即也是反手一抓,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距他背心约有丈许,被他凌空一抓,突然身不由主的飞将过去。游坦之一抓之后,眼看便是一推,那五袋弟手竟如是一件极大的暗器,向丁春秋扑了过去,正好和星宿派的门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这般劲道,均想:“这两名门人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哪知二人一扫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著各人耳中闻到一股焦臭,直是中人欲呕。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王星天都是以阴毒内劲使在门人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垂的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如此交了一招,不分上下,心中都是暗自忌惮,一齐向后退了三尺,跟著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门人,向前掷出。两人又是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原来两人所使,均是星宿派的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先已将该人抓死,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若是出掌将那人撩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游坦之自那日随阿紫相习星宿派武功后,进步神速,自忖要在阿紫跟前逞雄,若无高强武功,法螺总有吹破的一天,当下引她到了个僻静的所在,要她将本门武功,一项项的演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他声称是察看阿紫功夫的缺失,其实反是以阿紫为师,修习星宿派的武功。“腐尸毒”的功夫便由此学来。   阿紫虽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但一来眼睛已盲,瞧不到游坦之之脸上的神情,二来亲耳听到这位极乐派掌门王星天一掌将丁春秋打败,恁她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王公子,还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依法试演,只因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易筋经的上乘内功,兼负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无穷,阿紫听在耳中,只有钦佩无已的份儿。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易筋经上的修习内功之法,谎道是极乐派的入门功夫,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料想假以时日,必有神效。   但阿紫生性好动,在这僻静的深山中修习武功,只过得数月,便已腻烦不耐,磨著游坦之,定要到外面走走。这时阿紫所会的功夫,游坦之已学了八九成,拗不过地,只得随之出外,不久便在一所古庙之中,听到两个丐帮弟子的对话,说道丐帮定期在伏牛山畔选立帮主。阿紫闻讯大喜,立即出手,将那两个丐帮弟子制住,迫问详情,得知自乔峰被迫去位,传功执法二长老先后去世,丐帮群龙无首,大是衰退。众长老眼见如此下去,这天下第一大帮便将风流云散,因此定期选立帮主。   阿紫和萧峰相处日久,尤其她在养伤之际,萧峰朝夕相伴,和她述说各种江湖上的故事轶闻,丐帮中种种规矩掌故,阿紫自是耳熟能详,知道要做帮主,必须是丐帮弟子,当即强迫那两名丐帮的五袋弟子,收她与游坦之入帮。这两名五袋弟子本来也是大有骨气之人,对阿紫无理胁追,坚不肯屈,但阿紫用出星宿派中种种恶毒的刑罚来,令他们实在难以忍耐,气息奄奄之际,只得答允。   阿紫和游坦之依期到得伏牛山畔,其时游坦之的武功,岂是宋长老、黄长老、陈长老诸人之所能及,数仗接战,游坦之轻而易举的打败群雄,接掌了丐帮帮主。群丐见他武功之高,真是深不可测,人人心悦诚服,互庆得主,都道丐帮光大可期。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挑战玄慈   丐帮中有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名叫“十方秀才”全冠清,身为九袋舵主,执掌“大智分舵”,丐帮帮众背叛萧峰,便是他一手筹划。后来证实萧峰确是辽种,丐帮叛他原不为错。只是当日全冠清策动下手之时,连传功、执法长老也一并擒获,大犯众忌,何况群丐内心,对萧峰有感恩戴德之意,过不多时,宋长老、吴长老等便借个因头,将全冠清免了大智分舵舵主之职,把他连降三级,降为五袋弟子。游坦之接任帮主后,全冠清抓到机会,巴结上了阿紫,替她想出种种法门来消遣解闷,后来更献议与少林派争夺中原武林盟主的名位,使“王星天”成为天下武林的第一人。   阿紫喜事好胜的性情,虽盲不改,全冠清这一献议,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什么武林盟主,但不论阿紫说什么,他总之言听计从,当下全冠清精心策划,缜密部署。邀请天下各路英雄好汉同时于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杰作。当丐帮帮众来到少室山之时,全冠清已连升四级,成为九袋长老,递补被萧峰打死的奚长老之位,与宋吴陈三长老并称四大长老了。在少室山与丁春秋相遇,却出于全冠清的意料之外,但他一见山头星宿派门人大集,便知丁春秋必会向阿紫挑战,早向游坦之进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动手,以免阿紫为难。   这时游丁二人一动手,丁春秋知道对方厉害,一开首便使出星宿派中最阴毒的“腐尸毒”来。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牺牲一个门人弟子,但对方不论闪避招架,都划难免荼毒,任你是多么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绝顶轻功,逃离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动手便即拔足逃之夭夭,这场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从阿紫学会了这门功夫,便牺牲丐帮弟子的性命,抵御丁春秋的进袭。他二人每掷出一名弟子,便向后退开三尺,接著又掷一名弟子。但听得砰砰响声不绝,片刻之间双方各掷了九名弟子,十八具尸体横卧地下,脸上均一片乌青,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惊惧,拼命的缩在一旁,以防给师父抓到,口中歌功颂德之声仍是不断,只是声音发颤,哪里还有什么欢欣鼓舞之意?丐帮群众见帮主突然使这种阴毒武功,虽说是被迫而为,却也是大感骇异,均想:“本帮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帮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出这种为人不齿的功夫来,那岂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么”更有人想:“倘若咱们帮帮主仍是乔峰,他必会循正道以抵挡星宿老怪的邪术。”   丁春秋连掷九人,退后几及三丈,游坦之也退了三丈,两人相距已在六丈开外。丁春秋反手欲再抓第十人时,一抓却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只见群弟子都已远远躲开,却听得呼的一声,游坦之的第十人却掷了过来。丁春秋作法自毙,心中又惊又怒,危急之中,飞身而起,跃入了门人群中。那丐帮弟子疾射而至,星宿派众弟子欲待逃窜,已然不及,七八人大呼“我的妈啊”声中,已给尸首撞中。这具尸首剧毒无比,眼见这七八人脸上立时蒙上一片黑气,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即毙命。阿紫哈哈一笑,十分得意,说道:“丁春秋,王帮主是我星宿派掌门人的护法,你打败了他,再来和掌门人动手不迟。怎么样?你是输了,还是赢了?”丁春秋懊丧已极,适才这一仗,实在并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输了,从王星天之掷尸的方位劲力中看来,他内力虽强,但每一次所用的手法都是一模一样,足见他只是从阿紫处学得一些本门的粗浅功夫,其中种种精奥的变化,全然不知。这一仗乃是输在星宿派门人比丐帮弟子怕死,一个个远远逃开,不像丐帮弟子那样慷慨赴义,临危不避。他心念一转,计上心来,仰天哈哈大笑。   阿紫皱眉道:“笑!亏你还笑得出?有什么好笑?”丁春秋仍是笑声不绝,突然之间,呼呼呼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著一个,迅速无伦的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游坦之却不会使这一门“连珠腐尸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帮帮众掷出,第四招便措手不及,紧急之际,一跃向上,冲天而起,这同样的避开了丁春秋掷来的毒尸,却不必向后逃窜,可说并未输招,丁春秋正是要他闪避,左手向自己胸前一招,但听阿紫一声惊呼,向丁春秋身前飞跃过去。旁观众人一见,无不失色,要知武功高强之士,将“擒龙功”、“控鹤功”之类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过是隔著四五尺远近擒敌拿人,夺人兵刃。所谓“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无形神拳能以虚劲伤人,但就算是绝顶高手,也决不能将内力运之于二丈之外。丁春秋其时与阿紫相距七八丈之遥,居然能一招手便将她拖下马来,擒将过去,武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旁观群雄之中,著实不乏高手,但自忖和丁春秋这一招相比,那是万万不及,骇异之余,尽皆钦服。却不知丁春秋拿阿紫,实非凭籍真实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索”。这柔丝索系以星宿海旁的雪蚕之丝制成。那雪蚕野生于雪桑之上,形体远较冰蚕为小,也无毒性,吐出来的蚕丝却是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蚕丝便已不容易拉断。只是这种雪蚕不会做茧,吐丝也极有限,乃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那日阿紫以一透明渔网捉住凌千里,逼得他羞愤自尽,渔网之中便渗得有少量雪蚕丝。丁春秋这根柔丝索,却全部用的是雪蚕丝,既细且亮,日光之下,几非肉眼听能察见,他掷出九名门人之时,同时挥出了柔丝索,那几具毒尸之掷出,一来逼开游坦之,二来乃是一种障眼之术,令每一个人眼光都去注视于他“连珠腐尸毒”上,柔丝索挥将出去,更是谁都难以发觉。   待得阿紫发觉柔丝索到了身上,已被丁春秋牵扯过去。虽说丁春秋擒她时乃有所凭借,但将这一根细若无物的柔丝挥之于七八丈外,在众高手全不知觉之下,一招手便将阿紫擒了过来,这份功力,自也是非同凡俗了。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顺手点了她穴道,柔丝索早已缩入了大袖之中。他掷尸、挥索、招手、擒人,都是在哈哈大笑声中完成,将阿紫擒到手中,笑声仍未断绝。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见阿紫被擒,惊惶之下向前一扑,六具毒尸已从脚底下全部飞过。他足一著地,一掌猛力便向丁春秋击去。丁春秋左手向前一探,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这一绍开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虽强,临敌机变的经验却是半点也无,眼见自己一掌便要将阿紫打得筋骨折断,立即便收回掌力。可是发掌进使了全力,急切间却哪里能收得回来?其实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须将掌力去向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紫,偏生游坦之对阿紫敬爱太过,一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将一股偌大掌力尽数退回来,那便如以同等力道的掌力,当胸猛击自己一下一般。他一个踉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若是换作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便已要了他的性命,但饶是他修习易筋经有成,这一掌究竟也不好受。正欲缓过一口气来,丁春秋哪里容他有喘息的余裕,呼呼呼呼,连续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之气提不上来,只得挥掌拍出,连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连接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让人,第五掌跟著拍出,要乘机立时制他死命。只听得旁边数人高声呼叫:“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   玄慈、龙猛、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中的侠义之士,都不忍这丐帮帮主王星天如此死于丁春秋手下,呼喝声中,便欲出手相救。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自向后退了一步。众高人人眼光敏锐,一见便知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点小亏,当即止步,不再上前应援。原来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后,内息已畅,第五掌上已将冰蚕奇毒和易筋内力一并运出。半年前丁春秋与他交手,已敌不过他的掌力,这半年中游坦之内力大进,丁春秋以掌力硬拼,更加不是敌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机,将游坦之击伤,令他内力大打折扣,则刚才双掌较量,丁春秋非连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气息翻涌,心有不甘,运起十成功力,大喝一声,须发戟张,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这一掌,叫道:“快将段姑娘放下!”呼呼呼呼,连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这五步一踏出,与丁春秋已面面相对,再一伸手,便能抢夺阿紫。丁春秋见到他木然如僵尸的脸孔,心中惧意已生,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尸毒的功夫了,你小心提防!”说著左手提起阿紫身子,轻轻摆了几摆。   游坦之急呼:“不,不!万万不可!”声音发颤,惊恐已达极点。要知丁春秋“腐尸毒”一施,阿紫立时变成了一具毒尸。丁春秋是个十分聪明机警之人,听得他话中如此惶急,心中登时已然明白:“原来你是给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那是再好不过。”   他出手擒获阿紫,本想当众将她处死,免得来争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时见了游坦之的情状,料想似可将阿紫作为人质,挟制这个武功高出于己的王星天作为要胁,便道:“你不想她死么?”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将他放下来,这个……危险之极……”丁春秋哈哈一笑道:“我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无尊长,这种人不杀,却去杀谁?”游坦之道:“这个……她是阿紫姑娘,你无论如何不能害她,你已经射瞎了她的一双眼睛,那个,求求你,快放她下来,我……重重有谢。”他语无伦次,显是对阿紫关心已极,却哪里还有半分丐帮帮主、极乐派掌门人的风度?丁春秋道:“要我饶她小命也不难,只是须得依我几件事。”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点头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王星天磕头!”他想道:“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可不能再奉此人为帮主。”猛听得锣鼓丝竹,立时吹打起来,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扬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辞,直非常人所能想像,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孔子佛祖、王母老君,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被丁春秋一擒获,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王星天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万一。”段誉斜目向王玉燕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但比之这位王帮主,只怕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   段誉一想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玉燕,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人前受辱,又算得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王玉燕奇道:“你肯什么?”段誉面上一红,嗫嚅道:“嗯,这个……”游坦之磕了几个头起身,见丁春秋仍是抓住了阿紫,而阿紫脸上肌肉扭曲,大有痛苦之色,忙道:“师父,你老人家快放开了她!”丁春秋冷笑道:“这小丫头大胆妄为,哪有这么容易便饶了她?除非你将功赎罪,好好替我干几件事。”游坦之道:“是,是!师父要弟子立什么功劳?”丁春秋道:“你去向方丈玄慈挑战,将他杀了。”游坦之迟疑道:“弟子和他无怨无仇,丐帮虽欲和少林派争雄,却似乎不必杀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违抗师命,可见拜我为师之事,全是虚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脱险,哪里还将什么江湖道义,是非公论放在心上?忙道:“是,是,不过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尽力而为……师父,你……你可须言而有信,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的道:“杀不杀玄慈,全在于你,杀不杀阿紫,权却在我。”他是有心挑起丐帮与少林派立即恶斗,自己便可从中取利。游坦之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门派之首,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统属。今日咱们却要分个高下,胜者为武林盟主,败者服从武林盟主号令,不得有违。”他眼光向众位英雄的脸上扫了过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汉,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哪一位不服,尽可向武林主盟主挑战。”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对答,声音虽不甚响,但内功深厚之人却将之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少林寺众高僧听丁春秋公然命这王星天来杀玄慈方丈,无不大为恼怒,但适才见到两人所显示的功力,这王星天的功力既强且邪,玄慈的武功是否能敌得住他,已是难言,而他若将各种毒功邪术旅展出来,那更是不易抵挡了。玄慈且不愿和他动手,但他公然在天下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战,势无退避之理。当下双掌合什,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乃中原武林的侠义道,天下英雄,无不瞻仰。贵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帮主,与敝派交情实不浅。王施主新任帮主,敝派未及道贺,虽不免有简慢之弊,但敝派僧俗弟子,向来对贵帮极为尊敬,丐帮少林,数百年的交情,从未伤了和气。却不知王帮主何以今日忽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游坦之年轻识浅,不学无术,如何能和玄慈辩论?但他来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过了一番言语,当即说道:“我大宋南有辽国,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视耽耽,这个……这个……”他将“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说错了方位,听众中有人不以为然,便发出咳嗽嗤笑之声。游坦之知道不对,但已难挽回,不由得神态十分尴尬,幸好他戴著人皮面具,别人瞧不到他的面色。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国势脆弱,全赖我武林义士,江湖同道,大伙儿一同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群雄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有理,都道:“不错,不错!”游坦之精神一振,继续说道:“只不过近年来外患日深,大伙儿肩头上的担子,也一天重似一天,本当齐心合力,共赴艰危才是。可是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却你争我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架,总而言之,是大家不能够齐心。契丹人乔峰单枪匹马的来一闹,中原豪杰便打了个败仗,又听说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那个星宿老……嗯,他曾经到少林寺来……这个……”   全冠清本来教他说“西域星宿老怪到少林寺来连杀两名高僧,少林派束手无策”,游坦之原已将这些话背得纯熟,突然间话到口边,觉得不对,连说了三句“星宿老”,却“老”不下去了。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众中发出一阵哄笑。星宿派门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齐声高唱,登时将群豪雄的笑声压了下去。唱声甫歇,人丛中忽有一个嘶哑难听的的声音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大放狗屁!”曲调和星宿派一模一样,只因他前面三句唱的完全和星宿派“歌功颂德曲”相同,星宿派门人一句一彩,连声叫好,认为别派之中居然也有人来颂赞本派老仙,十分难得,那是远胜于本派弟子的自称自赞。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转直下,众门人相顾愕然之际,锣鼓丝竹半途不及收科,竟尔一直伴奏到底,将一句“大放狗屁”衬托得甚是悠扬动听。   群雄笑得打跌,星宿派门人却是破口大骂。王玉燕嫣然一笑,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很啊!”包不同道:“献丑,献丑!”原来这四句歌,却是包不同的杰作。   游坦之乘著众人扰攘之际,和全冠清低声商议了一阵,又朗声道:“我大宋国步艰危,江湖同道,又不能齐心,以致时受番邦欺压,因此上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他号令,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不致乱成一团了。玄慈方丈,你赞不赞成?”玄慈机灵的道:“王帮主的话,倒也言之成理。但老纳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游坦之道:“有什么事?”玄慈道:“王帮主已拜星宿老仙为师,算是星宿派门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门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与星宿派无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举武林盟主,以便统筹事功,阁下是星宿派门人,却也不便参与了。”   各位英雄都道:“不错!”“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门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游坦之无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们出言声援。丁春秋咳嗽一声,道:“少杯方丈言之错矣!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创建,怎能说是西域番邦的门派?星宿派在西域只不过是老夫暂时隐居之地。你说星宿派是番邦门派,那么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说到西域番邦,少林派武功源于天竺达摩祖师,连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番邦的门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辩。   全冠清也朗声道:“天下武功,源流难考。西域武功传于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传于西域者亦有之。我帮王帮主乃中土人氏,丐帮素为中原门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当以武功强弱定胜负,不以言辞舌辩定输赢。丐帮与少林派到底谁胜谁强,只须你们两位首领出手较量,高下立判,否则便是说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如之明,不是我帮主的敌手,那么只须甘拜下风,推戴我王帮主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的。”这几句话,显然认定玄慈是明知不敌,胆怯推诿。   玄慈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说道:“王帮主,你既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顾念贵帮和敝寺数百年的交情,坚不肯允,倒是对贵帮不敬了。”他眼光向群雄缓缓掠过,朗声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亲眼目睹,我少林派决无与丐帮争雄斗胜之意,实是王帮主步步见逼,老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群雄纷纷说道:“不错,咱们都是见证,少林派并无理亏之处。”   游坦之只是挂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早杀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大声说道:“比武较量,强存弱亡,说不上谁理亏不理亏,快快上来动手吧!”要知游坦之幼年时好嬉不学,本质虽不纯良,终究是个质朴少年。他父亲死后,浪迹江湖,大受欺压屈辱,从一个聪明正直之士,好好的加以教诲指点,近年来和阿紫日夕相处,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他一心一意的祟敬阿紫,一脉相承,是非善恶之际的分别,学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他拜丁春秋为师后,丁春秋并没教过他什么本领,哪知道他辗转学到的,仍是星宿派的功夫。星宿派武功没一件不是阴狠毒辣取胜,日积月累的浸润下来,竟将那系出中土侠义之门的弟子,教成了一个善恶不分、唯力是视的暴汉。   玄慈朗声道:“善哉,善哉!王帮主的言语,和丐帮数百年来的仁侠之名,可太不相称了。”游坦之身形一摆,倏忽之间已欺近了丈余,说道:“要战便战,不战便退。”说话间又向丁春秋与阿紫瞧了一眼,心中甚是不耐。玄慈道:“好,老衲今日领教王帮主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绝技,也好让天下英雄好汉,瞧瞧丐帮帮主数百年来的嫡传功夫。”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他虽接任丐帮帮主,但这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大绝技,却是一招也不会。只是他也曾听人说过,巧帮帮主之位传于新人时,附带的必定传授这两项绝技,是称为“镇帮神功”。那降龙十八掌,偶尔也有传与并非出任帮主之人,打狗捧法却非帮主不传,而数百年来,从无一个丐帮帮主不会这两项镇帮神技的。玄慈一见他的神情,便道:“老讷是少林寺方丈,当以本派的大金钢般若掌接一接帮主的降龙十八掌,以伏魔禅杖接一接帮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贵帮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向来切磋琢磨则有之,从来没有用以敌对过招,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派历代掌门了。”群雄听了他的话,都不由得肃然起敬。只见玄慈大袍飘飘,双掌一合,正是大般若掌中的起手式“礼敬众生”,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招之中,蕴藏看极深的内力。   游坦之更不打话,左手凌空劈出一掌,右手跟著又是迅捷之极的劈出一掌,左手掌力先发后至,右手掌力后发先及,两股力道交差而前,诡异之极。两人掌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响,相互抵消,却听得嗤嗤两声,玄慈腰间束带的两端齐齐断截,分向左右飞出数丈。原来游坦之这两掌掌力笼罩的范围甚广,攻向玄慈身子的力道被“礼敬众生”的掌力消解,但玄慈飘向身侧的束带,却为他掌力震断。少林派僧侣和群雄一见,纷纷呼喝起来:“这是星宿派的邪门武功!”“不是降龙十八掌!”“不是丐帮功夫!”丐帮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们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帮主,你该使降龙十八掌才是!”“使邪派功夫,没的丢了丐帮脸面。”   适才这一下双掌相对,游坦之占了一点上风,但听得众人呼喝之声大作,不由得心下踌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星宿派门人却大叫了起来:“星宿派神功比丐帮武功高强得多,干吗不使好的使差的?”“王师兄,再上啊,当然要用恩师星宿老仙传给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老仙,德配天地。”“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双方正纷攘间,突然间山下响起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谁说星宿派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只是自自然然的吐出,但山上数千人的呼喝叫声,霎时间都给这句话压了下去。众人一愕之间,都住了口。   但听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势如飞奔雷般冲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绸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不禁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住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间驰出。丐帮帮众一见之下,猛地里大声呼叫起来:“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疾奔出来,在马前躬身参见。原来这人竟然便是萧峰。他自被逐出丐帮之后,只道帮中弟子人人视他有如寇仇,万没料到敌我之限难分,竟然仍有这许多人如此热诚的过来参见,陡然之间,热血上涌,英雄虎目含泪,翻身下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被逐出帮,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时称呼?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是难以自已。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三袋弟子都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是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不如年青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极少顾虑。须知若以丐帮帮规论处,这数百名帮众贸然向萧峰行礼,都已非受处分不可了。众弟子听他这么说,才猛然地省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一乔帮主,乃是大对头契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心中爱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将这件大事忘了?有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萧峰这次重到中原,乃是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现身相救,早已命丧当地,可见不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在偕燕云十八骑俱来,以一当十,何况胯下坐骑皆是千里良马,急危之际,若是只求全身而退,当非难事。他在山下听到星宿派门人大吹,说什么星宿武功远胜降龙十八掌,不禁怒气陡生。他虽已不是丐帮帮主,但降龙十八掌乃恩师汪剑通所亲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蔑?一瞥之间,又见丁春秋手中抓著一个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脸蛋,正是阿紫。   他这次不辞艰险的重临中原,虽然是为了另外一件要事,但寻觅阿紫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此则一见她在人掌握之中,立即想起阿朱临死的重托,突然间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了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他出掌之时,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七八丈,但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人相距已不过十丈。但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决无一掌可击到十丈以外者。丁春秋素闻“南慕容、北乔峰”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竟在十几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乃是针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一掌既出,身子抢到七八丈处,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后掌推前掌,两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只是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便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又如是一堵有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这一下连著阿紫和自己,似乎都要压成一团肉泥。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是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眼见萧峰神威凛凛,双掌飞舞,跟著又有七八掌向自己周身要害击来,百忙中将阿紫向上一抛,双掌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著力,飘身后退。      第一百一十七章  豪情义气   萧峰跟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前招掌力未消,后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一掌斜斜的挥了出去,与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以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将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堕下的阿紫接住,著手之际,已解开了她的穴道。   阿紫自被丁春秋制住,虽然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说话,于周遭变故,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被解开,立时喜道:“好姐夫,多亏你来救了我。”萧峰想起她不辞而别,害得自己好生挂念,这女孩子实在太过顽劣,怒气上冲,伸手在她的屁股上便是一掌,说道:“你便是要出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到处找你。”他在辽国日久,多沾契丹人的风习,性子又向来豁达豪爽,不拘小节,怒发于心,伸手便打。饶是他这一掌未含真力,阿紫便痛得哇哇大叫起来,说道:“坏姐夫,你怎么打人?”萧峰道:“正要教训教训你这小丫头!”蓦见阿紫转过头来,眼中无光,瞳仁已毁,不由得吃惊道:“你……你的眼睛……”萧峰来到山上之时,群雄立时骚动,那日聚贤庄上一战,他孤身一人连毙数十名好手,当真是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思之切齿,却也是闻之丧胆,这时见他突然又到少室山来,众人心想恶战又是势所难免,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者,同思其时庄中大厅上血肉横飞的惨状,兀自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待见他仅以一招“亢龙有悔”,将一个不可一世的星宿老仙打得落荒而逃,个个更增加了几分惊惧,一时山上群雄面面相觑,肃然无语,只有星宿派门人还有十几个在那里大言不惭:“姓乔的,你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术,不出十天,全身化为脓血而亡!”“星宿老仙见你是后生小辈,先让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么身份,怎屑与你动手?你再不悔悟,向星宿老仙求饶,日后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只是声音零零落落,绝无先前的嚣张气焰。游坦之见到萧峰,心上微有惧意,待见他打责阿紫,那却难以忍耐,当即纵身而前,说道:“你快放下阿紫姑娘!”萧峰将阿紫放在地下,道:“阁下何人?”游坦之在辽国曾和他相见,此刻自己不但面目全非,身份武功亦已全然不同,但萧峰的“南院大王”之威,在游坦之心中根深蒂固,实是难以磨灭,何况萧峰出手救出阿紫,这勇救佳人之德,于他已胜过了杀父之仇、毁家之恨,不由得气势先自怯了,嗫嚅道:“在下……在下是极乐派掌门、丐帮帮主……帮主王星天。”丐帮中有人大声说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门下,怎么能是丐帮帮主?”阿紫道:“我才是星宿派的掌门。王公子向星宿老怪行使‘磕头化血功’,你道真是拜他为师么?星宿老怪已著了道儿,不出三日,便全身化血而死,尸骨无存。你若不信,等著瞧吧!”她不愧为星宿派嫡传弟子,这强辞夺理,老著面皮公然说谎的本领,练得到家之极。丐帮群弟子将信将疑,心想星宿派功夫奸恶邪毒,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什么“磕头化血功”也未0可知。萧峰听阿紫又在胡说八道,目光环扫之际,在人丛中见到了段正淳和阮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声道:“大理国岭南王爷,令爱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吧!”携著阿紫的手,三脚两步,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将她一推。阮星竹早已哭湿了衫袖,这时更加泪如雨下,扑上前来,搂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阿紫对父母却没有情谊,她要强好胜,不肯承认是给丁春秋弄盲,大声道:“那有什么要紧?我在练星宿派的‘四眼普观大法’,故意把眼睛瞎了的。丁春秋就不会这功夫。”   段誉见到萧峰突然出现,大喜之下,早便想上前厮见,只是萧峰掌击丁春秋,责打阿紫,会见游坦之,没丝毫空间。待得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誉不由得暗暗纳罕:“怎地乔大哥说这个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爱千金?”但他素知父亲到处留情,心念一转之际,便已猜到了父亲与阮星竹的关系,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萧峰自和他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甚短,却是倾慕如故,肝胆相照,意气十分相投,当即上前握住他的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差幸你我安好。”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声叫道:“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了。”跟著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说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说他杀了父亲。要知萧峰当日在聚贤庄一战,杀伤的高手著实不少。此时聚在少林山上的各路英雄,与死者若非亲人戚属,大都也有师门渊源,或是知交战友,心中虽对萧峰甚是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血仇,终于忍不住向之叫骂。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是响亮。众人眼见萧峰随行的不过一十八骑,他与丐帮及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适才与丁春秋一战更成为星宿派的大敌,动起手来,就算丐帮两不相助,各路英雄、少林寺僧侣,再加上星宿派门人,以数千人围攻萧峰一十九骑契丹人马,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领,那也决计难脱重围。声势一盛,各人胆气也便更加壮了。何况到少室山来的,都是各门各派中的首脑人物,武功既高,向来均是独霸一方,谁也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萧峰听得群雄叫嚣,朗声说道:“萧峰此番来到中原,乃是有一件要事向少林寺请教。众位欲杀萧某而后快,原无不可,能否成功,待会各凭双手本事,此刻却恕不奉陪。”群雄人多口杂,混乱之中哪里肯静静的等待,有些粗鲁之辈、急仇之人,不免口出污言,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这么的推波助澜,数十人纷纷拔出兵刃,舞刀击剑,涌将过来,看情势便欲一拥而上,将萧峰乱刀分尸。   萧峰一人快马奔驰的来到少室山,事先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对头聚集在一起,只是既来之,则安之,却也不便立时退去。此刻见群雄剑拔弩张,一场血战已如箭在弦,萧峰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与各路英雄不是素识,便是相互闻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由于自己乃契丹人,二来却是有人从中挑拨,出于误会。当日聚贤庄一战,为了自全,杀伤甚多,实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取胜决无可能,自己纵能全身而退,携之同来的“燕云十八骑”,却不免伤亡惨重。何况即令将这些人杀得干干净净,只有增加心中内疚,又有何益?他此念一起,心中便即盘算:“在这许多人之前,要向少林寺请问的事,是不便提的了。不如先行避开,以免流血伤人,待众人散去之后,再来不迟。”当即向段誉道:“兄弟,此时局面恶劣,我兄弟难以多叙,你暂且退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是要段誉避在一旁,免得向山下冲突之时,旁人出手误伤了他。段誉虽是不会武功,却是极具血性肝胆,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他的侠义之心,大声说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茍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难,都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从人丛中奔逃出险,这时丝毫没想到自逃性命,越是见到情势凶险,越是决意与萧峰同死,以全结义之情。   一众豪杰大都不识段誉是何许人,见他自称是萧峰的结义兄弟,决意与萧峰联手和众人对敌,这么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年纪又轻,自是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反而叫嚷得更凶,萧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谢,他们想要杀我,却也没有这么容易。你快退开,否则我要分手护你,反而不便迎敌。”段誉道:“你不用护我。他们和我无怨无仇。如何便杀我?”萧峰脸上露出苦笑,胸间感到一阵悲凉之意,心想:“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   段正淳低声向范驿、华赫良、巴天石诸人说道:“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急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范驿道:“是!”他向拔刃相向的数千豪杰瞧了一眼,说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计策?”段正淳摇摇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勉力而为,以死相报。”大理众士齐声道:“原当如此!”这边姑苏燕子坞诸人也在轻声商议,公冶乾自在无锡与萧峰对掌赛酒之后,对他极是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对萧峰也十分佩服,跃跃欲试的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却道:“众位兄长,咱们以复兴大燕为第一要务,岂可为了萧峰一人得罪天下英雄?”邓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们该当如何?”慕容复道:“收揽人心,以为己助。”突然间长啸而出,朗声说道:“萧兄,你是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下,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他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这么一来,不论胜败,中原豪杰自将姑苏慕容氏视作生死之交,果然群豪一听之下,喝彩之声,响彻四野。   要知群豪虽有一拼之心,但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纵然战到后来终于能将他击毙,但头上几十人却是非死不可,这时忽见慕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快慰,精神为之一振。“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向来齐名,慕容复决死出手,就算最后不敌,也已大杀对方凶焰,耗去他不少内力。萧峰也是久闻“姑苏慕容”的大名,知道他这一家的武功非同小可,忽听他向自己挑战,不由得吃了一惊,虽然慕容复一人未必能制自己死命,但有这么一个高手为敌,可不怎么容易脱身了。他双手一合,抱拳相见,说道:“素闻公子英名,今日得见高贤,大慰平生。”段誉急道:“慕容兄,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见,素无嫌隙,你何必乘人之危?”慕容复冷冷一笑,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汉,一并上来赐教便是。”他对段誉纠缠王玉燕,心中早已不耐,此刻乘机发作了出来。段誉道:“我有什么本领来赐教于你?只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丁春秋被萧峰数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而自己的种种绝技,至未得施,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说道:“姓萧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游坦之上前说道:“王星天多谢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萧的,你今日要想生下少室山,那是难上加难。”少林派玄生大师暗暗传下号令:“罗汉大阵把守各处下山的要道。这恶徒害死了玄苦师兄,决不容也再生还。”萧峰见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势围住了自己,少林群僧东一簇、西一撮,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含极厉害的阵法,这情形比之当年聚贤庄之战又是凶险得多。忽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声,十九匹雄健之极的契丹骏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毙于地下。   萧峰一见己方的坐骑突然倒毙,更是一惊。十八名契丹武士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刹那间将七八名星宿派门人砍倒击毙,另有数名星宿门人却逃了开去。原来丁春秋上前挑战之际,他们便分头下毒,算计了契丹人的坐骑,要萧峰不能倚仗骏马脚力冲出重围。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望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先生、王帮主、丁老怪,你们便是三位齐上,萧某何惧?”他恼恨星宿派手段阴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击出去,丁春秋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双掌齐出,全力抵御。萧峰顺势一带,将二人的掌力都引了开来,斜斜的劈向慕容复。慕容复最擅长本的是“斗转星移”之技,将对方使来的招数转换方位,反施于对方,但萧峰这一招挟著二人的掌力,力道太过雄浑,同时掌力急速回旋,实不知他击向何处,竟然无法牵引,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推出,同时向后飘开了三丈。萧峰身子微侧,避开了慕容复的掌力,大喝一声,犹似半空中响个霹雳,一拳平平向游坦之击出。他身体魁伟,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将出去,正对准了他的面门。游坦之对他心中本存惧意,听到他一声大喝,更是大吃一惊。萧峰这一拳来得好快,掌击丁春秋、斜劈慕容复、拳打游坦之,虽说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快如电闪,游坦之双手一伸,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门。总算他勤练“易筋经”后,功力大增,体内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忙将脑袋向后一仰,两个空心跟斗向后翻出,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萧峰的千斤一击。   只听得群雄“咦”的一声,游坦之脸上一凉,便见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他蒙在脸上的面幕,竟被萧峰这一拳击得粉碎。旁观众人见到这个丐帮帮主、极乐派掌门人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疤痕,丑陋可怖,达于极点,无不骇然。萧峰三招之间,击退了当世的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放下袋上的塞子,将袋高举过顶,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的喝之不已。皮袋中所装的酒,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个装得鼓胀的皮袋中的白酒,喝得涓滴无存。只见他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地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中,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公子,乃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聚,已然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然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是身负绝技,三人聚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耽耽、环伺在侧者,又有千百名豪杰。他拉著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的喝他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突然之间,少林群僧中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飘渺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至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格律,一概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段誉却抢了上去,拉著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时叫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二哥,快来拜见大哥。”虚竹当即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和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危,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身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中的一名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义,若教他避在一旁,反而小觑他了,提起一只皮袋,说道:“二位兄弟,这十八契丹武士对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处,有如手足,大家痛饮一场,放手大杀吧。”拔开袋上塞子,大饮一口,交给虚竹。虚竹胸中热血如沸,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段誉喝一口后,交了给一名契丹武士。众武士一齐举袋痛饮烈酒。虚竹向萧峰道:“大哥,这个星宿老怪害死了我的师父、师兄,及害死我少林派的师叔祖玄难大师和玄痛大师。兄弟要报仇了!”萧峰心中一奇,道:“你……”第二个字还没说下去。虚竹双掌飘飘,已向丁春秋直击了过去。萧峰见他掌法精奇,内力浑厚,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二弟武功如此了得,那个万万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两拳,分向慕容复和游坦之猛击过去。十八名契丹武士知道主公心意,在段誉身周一围,团团护卫,游坦之和慕容复分别出招,也解了萧峰击来的拳势。虚竹的“天山六阳掌”盘旋飞舞,著著进逼。这天山六阳掌虽是天山童姥所创,但根基完全源自逍遥派的功夫,丁春秋只拆了三招,便暗暗心惊:“怎么这小和尚竟会使逍遥派的掌法?”他自和游坦之对掌吃了大亏之后,再见虚竹使出逍遥派的掌法来,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虚竹的毒功更是自己之上,那时害人不成,反受其害,剧毒若是逼入自身,为祸惨不堪言,当即也以本门掌法相接,心道:“我先摸清了你这小秃的底细来历,再来计算于你也不迟。”   那逍遥派的武功讲究轻灵飘逸,无迹可寻,丁春秋和虚竹都是个中翘楚,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白发,彷若神仙,一个僧袖飘飘,冷若御风。两个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是从未见过,一个个只看得心旷神恰,均想:“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显然每一招都是生死之争,偏生姿式却是如此优雅美观,直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武林中从所未闻,却不知哪一门功夫,叫做什么名字?”   那边厢萧峰独斗慕容复、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颇占上风,但到十余招后,只觉游坦之每一掌击出,每一掌拍来,都是满含阴寒之气。萧峰以全力和慕容复相拼之际,游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气袭体,大为难当。要知游坦之体内的冰蚕寒毒得到易筋经内功一加培养,正邪为辅,火水相济,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内功。萧峰虽然天生的勇武,遇到了这种亦正亦邪的功夫,却也颇觉不易应付,再加上慕容复的武功和他亦是在伯仲之间,每在要紧关头出手攻击要害,更感辣手。   萧峰力战慕容复与游坦之两大高手,凶险之情,比之当日在聚贤庄与敷百名武林好汉对垒,实是不遑多让。但他天生的雄健威武,越是处境不利,体内潜在神力越是发扬了出来,他将天下阳刚第一的“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发出,竟尔使慕容复和游坦之二人无法近身,却也幸得如此,游坦之的冰蚕寒毒才不致侵袭到他身上。但萧峰如此发掌内力消耗著实不小,只要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掌力势非斌弱不可。游坦之并无接战经验,看不透其中的诀窍,慕容复却是心下雪亮,知道如此这般的斗将下去,只须自己和王星天不在一个时辰中落败,此后便能稳占上风。   但“北乔峰、南慕容”二人素在武林中齐名,今日首次当众拼斗,自己却要丐帮帮主王星天相助,纵然将萧峰打死,“南慕容”却也显然不及“北乔峰”了。慕容复在心中盘算数转,寻思:“复兴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在天下英雄之前,除去了这个中原武林的大害,则大宋豪杰之士,不论识与不识,自然对我怀恩感德,看来这武林盟主一席,非我莫属了。那时候振臂一呼,大燕复兴可期。何况其时乔峰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如不及‘北乔峰’,也不过往事一件罢了。”他转念又想:“杀了乔峰之后,王星天便成大敌,倘若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被他夺去,我反而要听他号令,却又大大的不妥。”是以发招出掌之了,暗暗留下几分内力,只是面子上似乎全力出击,勇不顾身,但萧峰“降龙十八掌”的威力,却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复身法精奇,旁人谁也瞧不出来。   转瞬之间,三人翻翻滚滚的己拆了百余招。萧峰连使巧劲,诱使游坦之上当。游坦之经验极浅,几次险险著了道儿,多亏慕容复从旁照料,及时化解,而对萧峰所击出刚猛无俦的掌力,游坦之却以深厚内功坦然承受。   段誉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围成的圈子之中,眼看二哥步步进逼,丝毫不落下风,大哥以一敌二,虽然神威凛凛,但想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只怕难以持久,心道:“我口口声声说要和两位哥哥同赴患难,事到临头,却躲在人丛之中,受人保护,那算得什么义气?算得是什么同生共死?左右是个死,咱结义三兄弟中,我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话。我虽是全无武功,但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丑脸王帮主,也是好了。”   他思念已定,一闪身便从十八名契丹武土围成的圈子中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慕容公子,你自称‘北乔峰、南慕容’该当和我哥哥一对一的比拼一番才是,怎么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撑持?就算勉强打个平手,岂不是已然贻羞天下?来来来,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试试。”说著身子一晃,抢到了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慕容复见他身形来得奇快,反手啪的一掌,正击在段誉脸上。段誉登时右颊上血肉模糊,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   原来段誉这凌波微步虽是神妙,但他于武学之道,却是一窍不通。这巧妙步法施展开来之时,别人要去打击他的身子,原来万万不能,可是这一次他是出手去攻击旁人。这么毛手毛脚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绝项的姑苏慕容?被他一掌击来,段誉又不会闪避,立时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可是慕容复的手掌只和他面颊这么极快的一触,立觉身子内的内力猛地向外奔泻,就此无影无踪,手臂手掌上失了这一部份内力后,不由得麻了一麻,心中也是大吃一惊:“他使的什么古怪邪术,竟和丁老怪的化功大法一模一样?星宿派的妖术流毒天下,这小子居然也学上了,倒是不可不防。”变色骂道:“姓段的,你几时也投入星宿派门下了?”   段誉道:“你说什……”一言未毕,冷不防慕容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原来慕容复见他会使“化功大法”,不敢正面和他相斗,出其不意的飞腿而出,登时将他踢倒。慕容复没料到竟是如此容易得手,飞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的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段誉一侧头,见萧峰还在和王星天恶斗,心想自己若是出言挺撞,立时便给他杀了,他空出手来又去相助王星天,大哥却是不妙,还是跟他拖延时刻的为是,便道:“死有什么好?当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较有些趣味。”   慕容复没想到此人死在临头,居然还是在漫不在乎的说俏皮话,脸色一沉,道:“你若是要活,便……”他想叫段誉向自己磕一百个响头,当众折辱于他,但转念一想,要是放开了他,未必便能轻易再度将之制住,随即转口道:“……便叫我一百声‘亲爷爷’!”段誉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几岁,怎么能做我爷爷,怎不害臊?”慕容复呼的一掌拍出,击在段誉脑袋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当场便脑浆迸裂。慕容复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誉侧过了头,避开地下溅起来的尘土,一瞥眼,看到王玉燕远远站在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身边,双眼目不转睛的注视著自己,段誉这一眼看得甚是清楚,王玉燕确是在凝神看著自己和慕容复相斗,然脸上却无半分关切焦虑之情,显然,她心中所想的,只不过是:“表哥会不会杀了段公子?”但若自己给他杀了,王姑娘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他一看到王玉燕的脸色,不由得万念俱灰,只觉还是即刻死于慕容复之手,兔得日后受那相思的无穷折磨,便道:“你干么不叫我一百声‘亲爷爷’?”   慕容复大怒,提起一掌,向段誉面门直击下去,倏见两条人影如艏般冲来。一个叫道:“别伤我儿!”一个叫道:“别伤我师父!”两人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他掌击段誉,但段正淳和南海鳄神都是武功极高明之士,两股掌力一前一后的分击慕容复要害。慕容复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段誉,自己非受重伤不可。他自不愿自身甘受重伤,右掌立即收回,挡向段正淳拍来的双掌,左掌在背后画个圆圈,化解南海鳄神的来势。三人六掌相接,各自心中一凛,均觉对方武功著实了得。段正淳急于解救爱子,左掌一横,右手食指点出,便是一招“一阳指”,招数正大,内力雄浑。王玉燕叫道:“表哥小心,这是大理段氏一阳措,不可轻敌。”南海鳄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这他*的师父虽然不成话,总是我岳老二的师父。你打我师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师父若是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亲爷爷,我岳老二今后还能做人么?见了你如何称呼?你岂不是比岳老二要大上三辈?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孙子?实在欺人太甚,今日给你拼了。”他一面叫骂,一面取出鳄嘴剪来,左一剪,右一剪,不断向慕容复剪去。原来他生平最怕的便是辈份排名低于别人,连“四大恶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还要和叶二娘争个不休。此刻段誉倘若叫了慕容复一声“亲爷爷”,南海鳄神这现成“灰孙子”可就做定了。在他想来,当真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宁可脑袋落地,灰孙子是万万不做的。慕容复不知他叫骂些什么,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誉,双手分敌二人。拆到十余招后,觉得南海鳄神虽有一件厉害的兵刃,倒还容易抵敌,段正淳的一阳指却著实难以小觑,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对,凝神拆招,对于南海鳄神的鳄嘴剪却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还攻得一两招,便将南鳄神逼得跃出数丈以外相避。段誉身子被他踏住了,出力挣扎,要爬起身来,却哪里能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兄弟逞强   段正淳见爱子受制,想这慕容复脚下只须略一加力,儿子便会给他踩得呕血身亡,眼前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将儿子救脱险境才是道理,当下将那一阳指使得虎虎生风,著著进迫。忽听得一个阳阴怪气的声音说道:“大理段氏一阳指,讲究的是气度森严,雍容肃穆,于威猛之中不脱王者风度。像你这般死缠烂打,变成丐帮中的没袋弟子了,还成什么一阳指?嘿嘿,嘿嘿,这不是替大理段氏丢人么?”段正淳一听便知道说话的是大对头段延庆,他的话原本不错,但爱子有难,关心则乱,哪里还有余暇来顾及什么气象,什么风度?他一阳指出手越来粗沉,这一来,不由得失了恰到了好处的宽猛相济,变成狠辣有余,稳重不足,倏然间一指点出,给慕容复就势一带,嗤的一声响,正好点中在南海鳄神的肩窝。南海鳄神哇哇怪叫,骂道:“你奶……”呛啷一声,鳄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在他的脚骨之上。南海鳄神又痛又怒,原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他是师父的老子,我若骂他,不免乱了辈分,此人可杀而不可骂,日获若有机缘,我悄悄将他嘴袋瓜子剪去便是。”是以只骂了两个字,第三个字便缩口不骂了。便在此时,慕容复乘著段正淳误伤帮手、心神微分之际,左手中指直进,快如闪电般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气海、百息之所会,最当冲要,一著敌指,立时气息闭塞。慕容复知道对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著体,来不及非点中膻中穴不可,但饶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阵剧痛,内息难以运行。王玉燕见慕容复这一招使得高明,拍手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来要点中对方膻中气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王玉燕对意中人的武功自不免要宽打几分,他这招虽差一寸六分,却也马马虎虎的称之为“夜叉操海”了。   慕容复知道这一指并未点中对方要害,立即补上一招,右掌推出,直击段正淳的胸口。段正淳一口气还没换将过来,无力抵挡,在慕容复一掌猛击之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爱子心切,不肯退开,急忙运气,慕容复第二招已拍出。   段誉身处慕容复足底,突见父亲口中鲜血直喷,慕容复第二掌又将击出,他父子情深,右手一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内力自然而然从食指中涌出,正是“六脉神剑”中“商阳剑”的一招。嗤的一声响,慕容复一只衣袖已被无形剑切下,跟著剑气与慕容复的掌力一撞。慕容复只感手臂一阵酸麻,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跃开。段誉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左手小指一指,一招“少泽剑”又向他刺去。慕容复不敢怠慢,展开左袖迎敌,但嗤嗤两剑,左手袖子又已被剑气切去。邓百川叫道:“公子小心,这是无形剑气,用兵刃吧?”拔剑出鞘,倒转剑柄,向慕容复掷去。段誉听得王玉燕在慕容复打倒自己父亲之时大声喝彩,心中十分气苦,内力源源涌出,一时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种剑法,纵横飞舞,使来得心应手,有如神助。   慕容复接剑在手,精神为之一振。他慕容家家传剑法,招招连线不绝,直如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来只闻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各家各派的功夫均有涉猎,殊不料这剑法竟是精妙如斯,直是瞧得呆了。但慕容复每一招不论如何凌厉狠辣,总是递不到段誉身周一丈之内。只见段誉双手点点戳戳,便逼得慕容复纵高伏低,东闪西避。突然间啪的一声响,慕容复手中长剑化为寸许的二三十截,飞上半空,斜阳映照,闪出点点白光。   慕容复手中长剑为段誉的无形剑气所断,虽然猛吃一惊,却毫不慌乱,挥出一掌,将二三十戳断剑,化作满天花雨般的暗器,向段誉激射过来。段誉大叫一声:“啊哟!”急忙伏地。要知他不会最基本的武功,即使对方只射来一枚暗器,也不知如何躲闪才是,眼见二三十枚断创同时射到,更是手足无措,慌怍一团,六脉神创的功夫虽然厉害,他却只会袭人一处,不会抵挡雨丛般的暗器。他这一伏地,那十枚断剑都从他头顶掠过,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丢脸招数,实在是难看极了。慕容复长剑虽被截断,但败中求胜,潇洒自如,反较段誉光彩得多。   风波恶叫道:“公子,接刀!”将手中单刀掷了过去。慕容复换刀在手,见段誉已爬了起来,笑道:“段兄这招‘恶狗吃屎’,是大理段氏的家传绝技么?”段誉一呆,道:“不是!”右手指一挥,一招“少冲剑”刺了过去。慕容复舞刀抵御,但见他一忽儿是“五虎断门刀”,一忽见是“八卦刀法”,过不数招,又是“六合刀”,顷刻之间,连使八九种刀法,层出不穷,竞似天下各种刀法使将出来,都能深中窍要,得其精义,令得旁观的使刀名家,尽皆叹服。只是他刀法虽精,却总是无法欺进段誉身旁去。段誉一招“小冲剑”从左侧绕了过来,慕容复举刀一挡,当的一声,一柄利刃又被震断。   公冶干手一抬,两根判官笔向慕容复飞去。暮容复抛下断刀,接过判官笔来,一出手,招招点穴招数,笔尖上嗤嗤有声,隐隐然也有一股内力发出。段誉斗得兴发,百余招拆将下来,畏惧之心渐去,想起伯父和天龙寺枯荣大师,所传的内功心法,将那六脉神剑使得渐渐的圆转融通。忽听得萧峰说道:“三弟,你这六脉神剑尚未纯熟,六种剑法齐使,转换之时中间留有空隙,对方便能乘机趋避。你不妨只使一种剑法试试。”   段誉道:“是,多谢大哥指点!”侧眼一看,只见萧峰负手旁站,意态闲逸,王星天却是躺在地下,大声呻吟,双足一齐折断。原来段誉出手和慕容复相斗后,萧峰和游坦之单打独斗,立时大占上风,只是和他硬拼数掌,每一次双掌相接,都是不禁机伶伶打个冷战,感到寒气袭体,说不出的难受。幸好萧峰内力雄浑无比,运气一转,便将寒毒消解,但如此斗将下去,掌法上虽占便宜。终须分力化解他的寒毒,又怕寒毒积累一多,自己毕竟挨受不起。他随机应变,何等快速,呼呼呼猛击数掌,乘游坦之举掌全力相迎之际,倏地横扫一腿,游坦之所长者乃是冰蚕寒毒和易筋经内功,拳脚上的功夫全是学自阿紫,即使丁春秋亲自接战,也远远不及萧峰天下无双的拳法脚法,何况是自阿紫处学来的一些平庸功夫?但觉腿上一阵剧痛,喀喇一声,两条小腿,胫骨已被萧峰一腿扫断,再也站立不住,便即摔倒。萧峰朗声说道:“丐帮向以仁侠为先,你身为一帮之主,岂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没的辱没了丐帮数百年来的侠义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帮帮主,全仗著过人的武功,见识气度,却均不足以服众,何况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切事务均听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调度,众丐已然不喜。这日当众向丁春秋磕头,投入星宿派门下,众丐更不将他当帮主看待了。萧峰一脚踢断他的双腿,众丐反而心中窃喜,竟无一个上来相助。全冠清等少数死党纵然有心趋前救援,但见到萧峰威风凛凛的神情,有谁敢上来送死?   萧峰打倒游坦之后,见虚竹和丁春秋相斗,颇居优势,段誉虽会使六脉神剑,有时精巧,有时笨拙无比,许多取胜的机会都莫名其妙,放了过去,若是稍有不虞,只怕会反被慕容复毒手所害,是以忍不住出声指点。   段誉侧头观看萧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脉神剑中便现出破碇。幕客复机灵无比,右手一挥,一枝判官笔势挟劲风,向段誉当胸射到,眼见便要穿胸而过。段誉见判官笔来势惊人,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大哥,大哥!”萧峰一招“见龙在田”,从旁拍击过去,那判官笔为掌风听激,笔腰竟尔弯曲,从段誉脑后绕了个弯。反向慕容复射了回去。   这一下连萧峰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以掌力将判官笔拍飞,以解那段誉的困厄,没上想近年来掌力在不知不觉中已大有进境,一拍之力,居然能将一根纯钢的判官笔击弯,恰巧又转而射向对方。这是无意中的巧合,旁观群雄却瞧得目瞪口呆,无不骇然,都道他这一掌中既含猛劲,又蓄巧力,实是匪夷所思。范骅大声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容复举起右手单笔,将射来的一枝判官笔砸开,呛的一声,双笔相交,只震得右臂发麻,心想:“这人膂力好强。”不等那枝弯曲了的判官笔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一使开来,竟然是单钩的钩法。群雄既震于萧峰掌力之强,又见慕容复应变无穷,钩法精奇,忍不住也大声喝起彩来,都觉今日得见当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拼,实足大开眼界,不虚了此番少室山的一行。   段誉逃过了飞笔穿胸之险,定一定神,大拇指向前按出,使的是六脉神剑中的“少商剑法”。这少商剑法大开大阖,气派甚是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的气慨,慕容复一笔一钩,渐感难以抵挡。段誉得到萧峰的指点,只是专使一部少商剑法,果然这剑法结构严谨,再无破绽。本来六脉神剑的六路创法回转运使,威力比之一剑单用自是强大得多,但段誉不懂其中诀窍,单使一剑反更圆熟,十余剑使出,慕容复已然额头见汗,一路退到一株大槐树旁,倚树防御。段誉将一路少商剑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点出,变成了“商阳剑法”。   这商阳剑剑势不及少商剑的博大,但轻灵迅速却远远过之,他食指连动,一剑又一剑的刺出,实是快速无伦。要知实质之剑使劲时,全仗手腕灵便,出剑收剑,不论如何迅速,总是有数尺的距离,他以食指运那无形剑气,却不过是数寸范围之内的转动,一点一戳,何等方便?何况慕容复被他逼在丈许之外,全无还手余地。段誉若是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那是万万不是对手,用不到第二招便给慕容复取了性命,现下只攻不守,任由他运使从天龙寺中学来的商阳剑法,自是占便宜。   王玉燕眼看表哥形势危急,心中焦虑万分,她虽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于这六脉神剑却是一窍不通,无法出声指点,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儿。萧峰见段誉的无形剑气越出越妙,既感欣慰,又是钦佩,蓦地里心中一酸,想起了阿朱:“阿朱那日所以甘代她父亲而死,乃是为了怕我杀她父亲后,大理段氏找我复仇,深恐我抵敌不住他们的六脉神剑。今观三弟剑法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复公子易地而处,那就确是难以抵敌。阿朱以她的性命来救我一死。我……我……我以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的柔情深恩?”   忽听见西南角上数百名女子齐齐喊道:“星宿老怪,你敢和我飘渺峰灵鹫宫教主动手?快快跪下磕头。”萧峰侧头一看,只见山边站著八队女子,有老有少,分列八队,每一队各穿不同颜色的衣衫,嫣红姹紫,鲜艳夺目。八队女子之旁又有百余名江湖豪客,服饰打扮,大异常人。这些豪客也郎纷纷呼叫:“教主,给他种下几片‘生死符’!”“对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虚竹正出全力与丁春秋相搏。他武功内力均在丁春秋之上,本来早可取胜,只是一来他临敌经验实在太浅,本身功力只不过发挥到六成;二来他心存慈悲,许多取人的厉害杀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来丁春秋周身剧毒,虚竹心下颇存顾忌,不敢轻易沾到他的身子,是以剧斗良久,还是相持不下。忽听得一众男女齐声大呼,虚竹向声音来处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灵鹫宫的九天九路诸女,倒有八部到了,余下的鸾天部,想必是在灵鹫宫留守。那些男子却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一时之间不知是否已经齐到,但人数众多,至少也已到了八九成。   虚竹叫道:“余婆婆、乌先生,你们怎么也来了?”余婆婆说道:“启禀教主,属下等接到梅兰竹菊四位姑娘的传书,得知少林寺的贼秃们要和教主为难,因此知会各洞各岛,星夜赶来。天幸教主无恙,属下不胜之喜。”虚竹道:“少林派是我师门,你言语不得无礼,快向少林寺方丈谢罪。”他口中说话,“天山折梅手”仍是使得妙著纷呈,丝毫不因与旁人对答而见分心。余婆脸现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灵鹫宫教主属下昊天部余婆,言语无礼,冒犯少林寺众位高僧,谨向方丈磕头谢罪,恭请方丈大师施罚。”她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但吐字清朗,显得内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道:“不敢当,女施主请起!”这一拂之中,用上了八分内力,本想将余婆托了起来。那余婆身上只是微微一震,竟没给他这一拂托起。她又磕了个头,道:“老婆子冒渎教主师门,罪该万死。”这才缓缓站起,回归本队。玄字辈的一众老僧曾听虚竹述说他上飘渺峰的经过,得知就里,其余少林众僧和旁观群雄却都心下大奇:“这老婆子内力修为著实了得,其余一众男女看来身手也不弱,怎么会都是虚竹的部下?”星宿派一众门人见到灵鹫八部诸女中,有许多美貌少妇少女,言语中当即不清不白起来,那些洞主、岛主大都是粗豪汉子,听得星宿门人如此无礼,立刻反唇相讥,一时山头上呼喝叱骂之声,响成一片。众洞主、岛主纷纷拔刀挑战。星宿门人未得师父吩咐,不敢出阵应战,只是口中叫骂,可就加倍的污秽了。段誉心不旁骛,于灵鹫宫属下众人上山全不理会,凝神使动商阳剑法,著著向慕容复进逼。慕容复斗到后来,已看不清对方无形剑气的来路,唯有舞动一笔一钩,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陡然间嗤的一声,段誉的剑气一剑透围而入,将慕容复帽子削下,登时头发四散,狠狈不堪。王玉燕惊叫道:“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是你表哥一人,若是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你悲伤难过。”慕容复结起头发,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耻大辱,若再由一女子出言求情,对方由此而饶了自己性命,今后在江湖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钩笔,和身而上,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无仇怨,何必再斗?不打了,不打了!”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豪杰之前,被段誉逼得全无还手余地,又因王玉燕一言而得对方容让,这一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官笔疾刺段誉胸膛,心中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拼一个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茍且偷生。”这一下扑来,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是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伤了他的性命,一时之间竟然呆了。慕容复这一纵志在拼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之际,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了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急之间向左一侧,判官笔的笔尖没能正中胸膛,却已深入右肩,自前至后,直透而过。段誉“啊”的一声大叫,慕容复左手钢钩疾钩他的后脑。这时候段誉被判官笔钉住,再也移劲不得半分。那钢钩这一招“大海捞针”,乃是北海拓跋氏“渔叟钩法”中的一招厉害招数,系从深海钩鱼的钩法之中变化出来,的是既准且狠,段誉哪里还有方法破解?   段正淳和南海鳄神一见情势不对,又再双双扑上。这一次慕容复一心要杀段誉,宁可自己身受重伤,也决不肯有丝毫缓手,因此竟不理会段正淳和南海鳄神的攻击。眼见钢钩的钩尖便要触及段誉后脑之际,突然间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了起来。这神道穴的要穴被人抓住,登时双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笔和钢钩,只听得萧峰厉声喝道:“人家饶你的性命,你反痛下毒手,还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竟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速,虽以萧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著使出那一招“大海捞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的“神道穴”。本来慕容复的武功虽较萧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所擒,只因其时他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到自身。萧峰这一出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复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主人!”一齐奔将过来。王玉燕也从人丛中沧出,说道:“表哥,表哥!”慕容复处人掌握之中,虽有周身本颁,却是半分也施展不出,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无穷羞辱。萧峰一声冷笑,朗声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振,将他直掷了出去。慕容复被他神力一掷,直飞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萧峰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处经脉,他竟无法在这瞬息之间恢复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著地,只摔得狼狈不堪。   邓百川等顾不得与萧峰为敌,转身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复运转内息,不待邓百川等奔到,已然翻身姑起。他脸如死灰,一伸手,从邓百川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跟著左手划个圈子,将邓百川、王玉燕等直人推出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脖子中抹去。王玉燕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时,只听得破空之声大作,一件暗器从二十余丈外飞来,横过山顶的广场,撞向慕容复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响,慕容复手臂一阵酸麻,长剑脱手飞出,手掌中满尽鲜血,原来虎口已然震裂。慕容复抬头往暗器来处瞧去,只见岩石之后站看一个白衣僧人,身形瘦长,险上蒙上了一块白布,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珠。那白衣僧人迈开大步,不疾不徐的横过广场,走到慕容复身边,问道:“你有儿子没有?”   众人见一件小小暗器破空之声如此凌厉,力道如此强劲,早已心下骇然,待见这发射暗器的白衣僧人走到慕容复身前,问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听这僧人的口音苍老,显然年岁已高,所穿的僧服,与少林寺僧侣所穿的亦颇为不同。慕容复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子息?”   那白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没有?”慕容复甚是气恼,大声道:“自然有!我自愿就死,与你何干?士可杀不可辱,慕容复堂堂男子,受不得你这些无礼的言语。”白衣僧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祖父、父亲都有儿子,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慕容俊、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了断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这慕容俊、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他在头昏脑胀、怒发如狂之际突然听到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职志,今日我以一时之忿,自寻短见,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什么光宗复国?”兴念及此,不由得背上额头,周身全是冷汗,当即伏拜在地,说道:“慕容复识见短绌,得蒙高僧指点迷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白衣僧坦然受他跪拜,道:“古来成大功业者,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顺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了汉罢了,还谈得上什么开国建基?你连勾践、韩信也不如,当真是无知无识之极。”   慕容复跪著受教,悚然惊惧:“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负,居然以汉高祖、唐高祖这等开国之主来相比拟。”说道:“慕容复知错了!”白衣僧道:“起来!”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白衣僧道:“你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神奇精奥,举世无匹,只不过你没学得到而已,难道当真就不及大理国段氏的‘六脉神剑’了?瞧仔细了!”突然间伸出食指,凌虚点了三点。   这时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在段誉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阳指封住段誉伤口四周的穴道,正要将那枝纯铜判官笔从他肩头拔出来,不料白衣僧指风点处,疾如闪电,两人胸口一麻,向后便即摔倒。白衣僧第三指点判官笔的尾端,那判官笔忽如活了一般,向前疾射而出,余势不衰,啪的一声,插入了一株松树干。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后,立即翻身跃起,不禁相顾骇然。这白衣老僧显然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两下虚点,已取了二人性命。只听那白衣僧朗声说道:“这便是你慕容家的‘参合指’!当年老衲从你先人处无意中学来,也不过一知半解,学到一些皮毛而已,其余老衲所不知的武功,不知还有多少,嘿嘿,难道凭你少年人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便创得下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大名么?”群雄本来人人震于“姑苏慕容”的威名,但见慕容复一败于段誉,再败于萧峰,心下都不禁觉得:“见面不如闻名,虽不能说浪得虚名,却也不见得惊世骇俗,艺盖当代。”待见那白衣僧显示了这一手神功,又听他说只不过慕容氏“参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由得对“姑苏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下嘀咕:“这白衣僧究竟是谁?他和慕容氏又有甚么关系?”   那白衣僧转过身来,向著萧峰,合什说道:“乔大侠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老衲想领教几招!”萧峰早有提防,当他合什施礼之时,便即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时微微一晃。便在此时半空中使如大鹏一般,有一条黑衣人影扑将下来,正好落在白衣僧和萧峰之间。这人从天而降,突兀无比,众人惊奇之下,一齐呼喊起来,待他双足落地,这才看清,原来他手中拉著一条长索,长索的另一端盘在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光头黑衣,也是一个僧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眼睛。二僧一黑一白,相向而立。   黑白二僧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始终是谁都没有开口。群雄见这二僧身材都是瘦高,只是黑衣僧较为魁梧,白衣僧却极瘦削。旁观众人之中,只有萧峰一人又是喜欢,又是感激,他从这黑衣僧挥长索远掠而来的身法之中,已认出此僧便是那日在聚贤庄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汉,只不过当时那黑衣大汉头戴毡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虽然已换作僧装,但萧峰的眼光何等锐利,一个人的声音相貌或许过后难再记忆,但身法武功,只要一入他的眼睛,那便终身不忘,何况那黑衣大汉救他入山,曾和他拆解数十招之多。这日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颇有不少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的,只是其时那黑衣大汉一瞥即逝,谁都没看清他的身法,这时自然也认他不出。   又过良久,黑白二僧突然同时说道:“你……”但这“你”字一出口,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白衣僧才道:“你是谁?”黑衣僧道:“你又是谁?”群雄听黑衣僧说了这四个字,心中都道:“这和尚声音苍老,原来也是个老僧。”萧峰听到这声音正是那日在荒山中教训他的声调,一颗心剧烈跳动,恨不得便上去相认,叩谢救命之恩。却听那白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为了何事?”黑衣僧道:“我也正要闻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数十年,又是为了何事?”   二僧这几句话一出,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感诧异,各人面面相觑,均想:“这两个老僧怎么在本寺已有数十年,我却丝毫不知?难道当真有这等事?”只听白衣僧道:“我藏身在少林寺中,是为了探查一件事的真相。”黑衣僧道:“我藏身在少林寺中,也是为了探查一件事的真相。我要查的事情,已经探明了,你的事呢?”白衣僧道:“我所要查的事情,也已经探明了。尊驾武功了得,实为在下生平罕见,咱二人较量了三场,始终难分高下,今日还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对阁下的武功也是十分佩服,便是再比下去,只怕也是不易分出胜败。”众人忽听这二僧以“阁下、兄弟”的口吻相称,不是出家人的言语,更是摸不著头脑。   只听白衣僧道:“既是如此,你我惺惺相惜,莫逆于心,不用再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点了点头,相偕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并肩而坐,闲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股,再也不说话了。   慕容复受了重大羞辱,一时念头转不过来,便欲自寻短见,却为那白衣僧三言两语点醒,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寻思:“这位高僧识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识的是我爷爷,还是爹爹?今后兴复大事,势非请这高僧详加指点不可,今日可决不能先之交臂,当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扰,决意待那白衣僧站起身来,再上来叩领教益。王玉燕想到他适才险些自刎,这时候兀自惊魂未定,拉著他的衣袖,汗水涔涔而下。慕容复心感厌烦,不过觉得她究是一片好意,却也不便甩袖将她摔开。   当白黑二僧相继现身,直到偕赴树下打坐,虚竹和丁春秋始终在剧斗不休。这时群雄的目光又都转到他二人身上来。灵鹫四姝中的菊剑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土身前,说道:“我主人正在和人相斗,须得喝点儿酒,力气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这儿酒浆甚多,姑娘尽管取去。”说著提起两个大皮袋来。菊剑笑道:“多谢!我家主人的酒量甚浅,有一袋也就够了。”提起一袋烈酒,拔开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虚竹和丁春秋相斗之处,叫道:“主人,你给星宿老怪种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横转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虚竹喷了过去,梅兰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极!”      第一百一十九章  身世之谜   忽听得山门外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唱道:“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乃杨贵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到沉香亭畔也!”歌唱声中,菊剑的一皮袋烈酒已有一半向虚竹泼到。虚竹和丁春秋剧斗良久,苦无制他之法,听得灵鹫宫属下男女众人叫他以“生死符”对付,虽觉这法门太过凶狠霸道,但见菊剑以酒水泼到,也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入掌,只见山后转出九个人来,正是琴癫康广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茍读、画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巧匠张阿三、花痴石清露、戏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再加上康广陵的徒儿阿碧。这九人见虚竹正和丁春秋拳来脚往,打得酣畅淋漓,当即大叫助威:“掌门师叔今日大显神通,快杀了丁春秋给师父报仇!”   少林群僧又是一阵诧异:“怎么这些人都称虚竹为师叔?”其时菊剑手中烈酒,还在不住向虚竹射去,余势不绝,一大部分竟喷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恶斗虚竹,转辗打了半个时辰,但觉对方妙著层出不穷,自己给他迫住了手脚,种种邪术无法尽量施展,陡然间见到一股酒水射来,心念一动。左袖拂出。将那股酒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虚竹喷去。这时虚竹全身功劲行开,无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的内力便如铜罩铁网,已将他周身护住,当真百邪不侵,这些时候中,丁春秋连连下毒,始终不能沾到他身上,便是如此。千千万万酒点飞到,没沾到衣衫,便给内劲撞了出去,蓦听得“啊啊”两声,菊剑和阿碧翻身摔倒。原来丁春秋将酒水化作雨点拂出来时,每一滴之中已然藏了剧毒。菊剑站得较近,阿碧正要奔到慕容复身前拜见,身沾毒雨,当即倒地。   虚竹一瞥眼间,见到菊剑和阿碧在顷刻之间便即脸如死灰,又惊又怒,心想丁春秋此獠不除,实是祸患无穷,更听得薛神医惊叫:“师叔,这毒药好生厉害,快制住老怪,须他取解药救冶。”虚竹右掌挥舞,不绝向丁春秋进攻,左掌掌心中暗运内功,逆运北溟真气,不多时已将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飕飕飕连拍三掌。丁春秋乍觉寒风袭体,冷不可当,不禁吃了一惊:“这小贼秃的阳刚内力,怎地陡然变了?”忙凝真力招架,猛地里肩头“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溅上了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枢穴”、大腿“伏兔穴”、小腿“阳前穴”、上臂“天泉穴”四处也是觉得凉飕飕地有些冰冷之感。丁春秋暗骂:“小贼秃的阴柔掌力倒是不能小觑了,居然能逼得我遍体生寒。”当即再催掌力抵挡,忽然间后颈“天柱穴”、背心“风片穴”、后腰“志室穴”三处也是微微一凉,丁春秋见识广博,心下大奇:“他掌力便再阴寒,也决不能绕了弯去袭我背后,何况寒凉之处都在大穴之上,莫非小贼秃有什么古怪邪门?倒是不可不防。”双袖拂处,袖间藏腿,一足向虚竹踢出,这是他生平绝学之一,乃是真实武功,百发百中,当者非死必伤。不料一脚踢到半途,突然间“伏兔穴”和“阳交穴”上同时奇痒难当,情不自禁的一声“啊哟”,叫了出来。右脚的脚尖明明已沾到虚竹僧衣,但两处要穴同时发痒,右脚自然而然的垂了下来。他一声“啊哟”叫过,跟著又是“啊哟,啊哟”两声。众门人却仍是高声颂赞:“星宿老仙神通广大,天下无双,双袖微摆,两个小妞便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摇手日月无光!”“星宿老仙大袖摆劲,口吐真言,叫你旁门左道的一众牛鬼蛇神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这些肉麻之极的歌颂之中,夹杂著“星宿老仙”“啊啲”又“啊哟”的一声声叫唤,实在大是不称。众门人精乖的已是愕然住口,大多数却还是放大了嗓门直嚷。   丁春秋霎时之间,但觉天枢、伏兔、阳交、天泉、天柱、风门、志室七处穴道之中,同时麻痒难当,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一般。这七处穴道虽非人身的致命要穴,要知丁春秋武功非凡,接战之际,诸处要穴自然而然的已为内劲护住,虚竹的生死符射他不著,但饶是如此,七片生死符终于还是在其余穴道中钻进了他的身子。这符附有虚竹的内力,寒冰入体,随即为热力化去,再无痕迹,内力却留在池的穴道经脉之中。这生死符既非毒药,亦非暗器,却是一种触不到、摸不著的内力。丁春秋手忙脚乱,连连在怀中掏摸,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五六次内息,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若是换作旁人,早已滚倒在地下,丁春秋神功惊人,勉力苦苦撑持。殊不知这生死符既是外来的一种内劲,中符者倘若不会武功,受害者感应极轻,越是内功高深,强加抗御,则受到的感应越是厉害。只见他脚步踉跄,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乱舞,形状极是可怖。虚竹微感后悔:“这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然一至于斯。早知如此,我只给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了。”星宿派门人见到师父如此狼狈,一个个静了下来,虽然还有几个死硬之人仍在叫道:“星宿老仙正运大罗金仙舞蹈功,待会这小和尚便知道厉害了。”但这种死撑面子之言,已说得毫不响亮。李傀儡大声喝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饮中八仙,第一乃诗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见到丁春秋醉态可掬的狼狈之状,听了李傀儡调侃的言语,一齐尽笑。要知虚竹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过不多时,丁春秋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自己的胡须,将一丛垂胸至腹,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却兀自精壮似少年,他手指到处,身上便鲜血迸流,一面扒搔,一面大声叫道:“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又过一刻,他一膝跪倒,越叫越是惨厉。群雄虽然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但见到一个童颜鹤发、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间竟然形如鬼魅,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来,谁也不禁骇然变色,连最爱开玩笑的李傀儡也是吓得哑口无言。只有大树下的黑白二僧仍是闭目静坐,直如不闻。   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虚竹,你解了丁居士身上的苦难吧!”虚竹了道:“是!谨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师兄,丁春秋作恶多端,我玄难、玄痛两位师兄,都是命丧彼手,岂能轻易饶他?”康广陵也道:“掌门师叔,你是本派掌门,何必去听旁人言语?我师祖、师父的大仇,焉可不报?”虚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华道:“师叔,先要他取解药要紧。”虚竹点头道:“正是。梅剑姑娘,你将镇痒丸给他服上半粒。”梅剑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小瓷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药来,然见到丁春秋如癫如狂的神态,却不敢走近身去。   虚竹接过药丸,劈了半粒,叫道:“丁先生张开口来,我给你服镇痒丸!”丁春秋荷荷而呼,张大了口,虚竹手指一弹,半粒药丸飞将过去,送入他的喉咙。药力一时未能行到,丁春秋已痒得满地打滚,过了一顿饭时分,奇痒稍减,这才站起身来。他神智始终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虚竹开口,自行取出解药,乖乖的去交给薛慕华,说道:“红色外搽,白色内服!”他号叫了半天,说出话来已是哑不成声。薛慕华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给阿碧和菊剑敷搽服食。   梅剑朗声说道:“星宿老怪,这半粒止痒丸可止三日之痒。过了三天,奇痒又再发作,那时候我主人是否再赐灵药,要瞧你乖不乖。”丁春秋兀自惊魂未定,身子发抖,说不出话来。星宿派一众门人最会见风驶帆,早有二百人奔将出来,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有的说:“灵鹫宫主人仁义无双,技艺冠于天下,小人诚心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有令,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为了表示赤胆忠心,指著丁春秋痛骂不已,说他“灯烛之火,也敢和日月争光,”说他“心怀叵测,是个邪恶不堪的小人”,又有人要求虚竹速速将丁春秋处死,为世间除此丑类。只听得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宿老仙”四字改为了“灵鹫主人”外,其余曲调词句,便和“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   虚竹虽为人质朴,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颂赞,却也不自禁的有些飘飘然起来。兰剑喝道:“你们这些无耻小人怎么将拍星宿老怪的陈词烂调,转而对我主人道?当真无礼之极。”星宿门人登时大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机杼,花样翻新,包仙姑满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胜过西施,远超贵妃。”种种肉麻的言辞,却也不胜尽录。一众星宿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自行站到诸洞主、岛主身后,一个个得意洋洋,自觉光耀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和少林僧侣不放在眼下了。玄慈说道:“虚竹,你自立门户,世教日后走侠义正道,约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致为非作歹,祸害江湖,那么在家出家,也都是一样。”虚竹哽咽道:“是。虚竹愿遵方丈教诲。”玄慈又道:“破门之式不可废,那杖责却可免了。”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少林寺重视戒律,执法如山,却不料一般也是趋炎附势之徒。”众人向说道之人瞧去,原来是大轮明王鸠摩智。   玄慈脸上变色,说道:“明王以大义见责,老纳知错了。玄寂师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转身说道:“法杖伺候!”向虚竹道:“虚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虚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礼,说道:“弟子虚竹,违犯本寺大戒,恭领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责。”星宿派众门人突然大声鼓噪起来纷纷叫嚷:“我家灵鹫宫主人乃武林盟主,你等少林僧众岂可冒犯他老人家的贵体?”“你们若是碰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我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虽死犹荣。”余婆婆知道虚竹心意,喝道:“‘我家主人’四字,岂是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给我闭上了嘴。”星宿派众人听她一喝,登时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少林寺戒律院的执法僧人听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撩起虚竹的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肤,另一名僧人举起“守戒棍”便欲击下。虚竹意守丹田,不敢运气,心想:“我身受杖责,乃是为了罚我种种不守戒律之罪,每受一棍,罪孽便消去一分。倘若运气抵御,自身不感痛楚,这杖却是白打了。”便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呼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么?”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竟是整整齐齐的烧著几点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烧在头顶,不料虚竹除了头顶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随著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圆整。   群雄都是一愕之际,突见人丛中一个中年女子奔了出来。这女子身穿淡青色的长袍,一头长发,直垂至眉,左右双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恶人中的“无恶不作”叶二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两名少林寺戒律院的执法僧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竟是要将他裤子扯将下来。虚竹吃了一惊,转身站起,身子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你干什么?”叶二娘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一闪身,叶二娘便抱了个空。众人都想:“这女人莫非是发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的闪开,要知她自被游坦之一掌击得晕死过去,醒转之后,功力已然大不如前,原本最擅胜场的轻身功夫,更是及不上从前的一半。但见她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   虚竹心中一凛,有如电震道:“你……你是我娘?”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屁股上,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个香疤?”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是各有九点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从来不知来由,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之心。这时陡然间听到叶二娘的说话,当真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么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搂虚竹的颈子。虚竹这次不再避让,任由她抱在怀里。他从少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的儿,他双股烧有香疤,这件隐秘天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叶二娘居然也能得悉,哪里还有假的?二十余年来突然如愿领略到了生平从来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也不禁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妈妈!”这一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情深舐犊,一个至诚孺慕,群豪心肠虽硬,却也不禁为之鼻酸。只听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的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南海鳄神哈哈大笑,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喝他的血,原来为了自己的儿子给人家偷去啦。我岳老二问你什么缘故,你却又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老伯’!”他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奇高的灵鸶宫主人之上,这份乐子,可真不用说了。   云中鹤摇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一声师伯。我是他*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了一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叶二娘放开了虚竹的头颈,抓住他的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胜,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儿子,你这臭贼秃,可不许打他!”虚竹蓦地想起,那日拆解珍珑棋局之时,见到叶二娘和丁春秋神态亲热,叶二娘口口声声叫他什么“春秋哥哥”,显然二人之间颇有暧昧,莫非自己竟是丁春秋的儿子?这一下可不得了,母亲是声名狼藉的叶二娘,位居四大恶人的第二位,父亲倘若真是丁春秋,那声名尤其恶劣。更糟的是,自己适才还将他打得狼狈不堪,亲手在他身上中了七片生死符。那……那便如何是好?   虚竹偷眼向丁春秋瞧去,心下大是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头又瞧叶二娘,盼他说出自己父亲到底是谁,但想一说出来如果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那还不如不说的好。可是他自幼无父无母,会见母亲之后,又盼见生父,纵然父亲是丁春秋,那也决不能不认。心中正自栗六,只听得叶二娘大声说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子,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子,孩子,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孩子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坐在大树下一直不言不动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么知道?”黑衣僧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那黑衣僧扑将过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却也不敢近前,咬牙切齿,愤怒已极。   黑衣僧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抢我孩儿?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熬煎!”黑衣僧道:“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性命已然难保,是谁救活你的?”叶二娘道:“我不知道。难道……难道是你?”黑衣僧点头道:“不错,是我。”叶二娘那日受伤奇重,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内力为己疗伤,醒转后那人便不知去向。他事后问过丁春秋和段延庆,得知并非他二人听救,这事在她心中始终成为一个疑团,自忖作恶多端,劣迹昭彰,正道中人无不欲诛己而后快,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哪里还有什么一流高手会救自己性命?今日眼见黑衣僧显示了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声称自己性命乃彼所救,谅来不假,这一来,她心中的疑云可更加浓了。她呆呆地瞪著黑衣僧,口中只道:“为什么?为……为什么?”黑衣僧指著虚竹,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虚竹心情激荡,奔将过去,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黑衣僧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一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了这个孩子,是也不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的。”黑衣僧又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为什么令你孤零零的飘流江湖?”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个好人。”言辞之中,对于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丝毫不因自己受苦和岁月流逝而有所减退。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著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良、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看段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著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我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便在此间,你为什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道:“不,不!我不能说。”虚竹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段正淳心中更加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黑衣僧又道:“你为什么在你孩儿背上、股上,烧了三处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求求你,你不要问了。”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子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个有道高僧。”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虚竹伸臂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   过了半响,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你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个妖怪,他……他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这仇也……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吧。”黑友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要报仇。叶二娘,我为什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报仇。”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将他抚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因为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   不等叶二娘示意可否,黑衣僧一伸手便拉去自己的面幕。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摸六十岁年纪。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叫道:“你……你是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爹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萧峰扯开自己的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全感不寒而栗。十八名契丹武士拔出长刀,但见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一展开间,纸幅甚大,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那虬髯老人指著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不料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千年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智光和那隐姓埋名自称‘赵钱孙’的家伙,已为孩儿听杀。丐帮前任帮主江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萧峰急道:“此人是谁?”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豪杰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戕害萧峰之母一事无关,但见到萧远山、萧峰父子的神情,却也是谁也不敢手脚上一动,张口发出半点声音,唯恐将祸事惹上身来。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你妈妈和我随众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砍杀,原非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是大有预谋。孩儿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萧峰道:“孩子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基本,是以突出袭击,害死了我妈妈。”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藉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奸好!萧远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那可来不及了。”少林众僧听了萧远山这么说,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若是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将出来。”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枪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萧峰胸口一酸,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老乃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这些人明明知道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人的是谁,却不肯说了出来,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杀?”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是我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见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了头来,已然虎目含泪。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他此言一出口,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萧远山善罢干休。萧远山又道:“杀我妻室、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中,有丐帮帮主,亦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任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什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之时,竟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什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哪里想得到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之人?      第一百二十章  当众揭秘   萧峰道:“这些人,既是爹爹出手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著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头中原武人,埋伏在雁门关外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是一掌将他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他见叶二娘扶著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叶二娘转身过来,向前奔了几步,突然跪倒在地,说道:“萧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子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难为他!”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在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忽听得玄慈方丈趾道:“善哉,善哉!既种孽因,便有孽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说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叫。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和镇静,一如平时:“萧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得知他的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叶二琅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是作下了罪孽,后悔亦已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却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忽然间提高声音,说道:“慕容博慕容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却是为了何故?”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来,又都是吃了一惊。群雄之中,只有见闻广博、阅历丰富之人,才听说过“姑苏慕容”的先辈人物中,有一个名叫慕容博的,只是此人诡秘,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近数十年来早已无人再提。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各人顺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正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白衣僧人。   那白衣僧人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神清目秀,俊雅瘦削的脸来。慕容复本就站在他身旁不远,一惊之下,大声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死?”   玄慈道:“慕容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尊敬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找你不到了。不久听到你因病逝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哪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萧远山和萧峰父子顿对望了一眼,直到此刻,他二人方始知道这个假传音讯、从中挑拨之人竟是慕容博。二人心中同时涌出一个念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安危和本寺典籍的存亡,倾力以赴,原是义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即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乃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萧远山二十余年的怨毒,蓄积已深,对玄慈仇无可解,萧峰对玄慈的遭遇,却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慕容博哈哈一笑,道:“宋人与契丹人乃是世仇,见面即杀,还分什么是非?孩儿,咱们走吧!”一转身,携了慕容复之手便欲离去。萧峰大声喝道:“且慢!你这么容易想走么?”慕容博道:“怎么?你想领教我姑苏慕容的武功?”萧峰道:“杀母之仇,能不报么?种种祸害,皆由你身上而起,今日叫你难逃公道。”慕容博一声长笑,放开了慕容复之手,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萧远山和萧峰道:“咱们追!”分从左右追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但见一前二后,三个人竟向少林寺奔去。一条白影、两条黑肜,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之中。   群雄均感大为诧异,都想:“这慕容博和萧远山功力相若,难分上下,再加上个萧峰,慕容博便绝非敌手。怎么他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去?”慕容复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是颇有不如了。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喏,一排排的排在当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殴斗之场,各位施主,请勿擅进。”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知道无论如何冲不过去,若是动手硬冲,徒然多树强敌,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站于原地。包不同道:“不错,少林寺乃是佛门善地,乃养私生子的善地。”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极多,不论哪一个玄字辈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敌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有什么忌惮。数百名少林僧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霎也不霎。   只听得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师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门派帮会、宗族寺院,都是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将虚竹杖责一百三十棍,一百棍因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代业师所受。”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头。虚竹已然跪下受杖。执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惧玄慈威严,不敢代为情求。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无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刑加倍。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循私舞弊。”说著跪伏在地,遥遥对著少林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自行捋开了僧袍,露出背脊。群雄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大违物情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含泪道:“是极!法僧,用刑!”两名执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举起荆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容情,叫旁人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而成为毫无结果了,是以一棍棍的打将下去,啪啪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袍。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责之数,都是垂头低眉,默默念佛。普渡寺的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欣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他又不肯运内功护身,这二百棍却是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讨个情。”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   堪堪又打了八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一软,脸孔触到尘土。叶二娘哭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诱方丈。这……这……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吧!”一面哭叫,一面奔将前去,要伏在玄慈的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已封住了她的穴道,微笑道:“痴人,你非佛门女尼,勘不破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只是泪水簌簌而下。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满地,玄慈勉提真气护心,好教自己不致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玄寂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慈挣扎著站起身来,向叶二娘虚点一指,要想解开他的穴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不易凝聚,这一指竟没有生效。虚竹一直随侍在侧,见状便即去替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娘和虚竹走到他的身旁。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是该叫“方丈”。玄慈眼望少林群僧,缓缓说道:“少林寺玄字辈四僧死于人手。玄痛、玄难两位师弟,系星宿派掌门丁先生所害。玄苦师弟,乃萧远山施主所杀。还有玄悲师弟,死于非命,老衲起初只道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待见到慕容复施主,心想凭他本事,可还伤不了玄悲师弟,苦苦思索,难得头绪。适才见到慕容博老施主出手阻他儿子自杀,这才想起这位故人原来竟然未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绝技。只是少林派和慕容老施主素无仇怨,不知他何以如此苦心焦虑,图谋本派,这就非老衲所能知了。”少林群僧心下悲愤,齐声叫道:“活捉慕容博来处死,为玄悲大师的过世复仇。”玄慈摇了摇头,脸露微笑,援缓的道:“众生各有各的不是,各有孽,唯望佛法慈悲消解。”他伸出手去,一手抓住了叶二娘的手腕,一手抓住虚竹,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四大皆空,甚难甚难!”说罢慢慢闭上了眼睛。叶二娘和虚竹都不敢动,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说,不料只觉他手掌越来越冷。叶二娘大吃一惊,伸手一探他的鼻息,竟然早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你……你……怎舍我而去了?”突然一纵丈余,从半空中摔将下来,砰的一弹,掉在玄慈脚边,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虚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   虚竹伸手将母亲扶起,只见一柄匕首对准了插在心脏之中,眼见是不活了。虚竹急忙点她伤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气运到玄慈方丈体内,手忙脚乱,欲待同时解救两人。薛慕华奔将过来相助,但见二人心停气绝,已是无法可救,劝道:“师叔节哀,两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虚竹却不肯死心,运了好半晌北溟真气,却哪里有半点动静?只听得群僧高诵佛号,齐念“往生咒”。虚竹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十四年来,他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领略过半分天伦之爱,今日刚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双双惨亡,世事之惨实是莫过于此了。群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的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偿一时失足了。万不料他受刑之后,随即自绝经脉,以偿罪孽,虽然僧人自尽,亦触犯戒,但玄慈此举显然是以一死来表明自己罪孽之重,忏悔之深,非二百杖的棍责可以抵消。本来一死后,一了百了,既然他早萌死志,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在受杖之后再死,实是英雄好汉的行径,群雄心敬他的为人,当下便有不少人纷纷走到玄慈的遗体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鳄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的要和叶二娘一争雄长,想在武功上胜过他而居“天下第二恶人”之位,此刻居然如此退让,实是大是不易,可见他对叶二娘之死一来伤痛,二来也十分敬佩她的义烈。丐帮的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哪知王帮主既拜了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上无光,吴长老大声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要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吧!”群丐轰然答应,正要转身下山,忽听得包不同说道:“且慢!包不同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斗过,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有好话,右足在地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撮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一清的老化子?”陈长老听他说到易一清,登时便留上了神,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承认了?”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哪耐烦跟他作这种无关重要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说易一清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眼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一清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会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者只气得白须飘动,但他是个颇工心计之人,当即哈哈一笑,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同道:“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没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是你错之极矣!”   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能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岳老皱起眉头,道:“取笑了。”包不同见他一直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罢。半年之前,我随著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见到一死一伤的两个叫化子。死的化子很瘦,想是讨来的饭不够吃,饿得皮包骨头,一命呜呼,可怜啊!可怜。”陈长老道:“想必是本帮的耿斌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他之时,他已经腰骨折断,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哪一殿受审。他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否则他变成了鬼,也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便放!’岂不是冤哉枉也?我怎知地是姓耿呢还是姓陈?”陈长老既不敢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心中却道:“这家伙当真难缠,我随口一句话说得不大客气,他非报复得淋漓尽致不可。”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是破口骂我‘直娘贼,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乃是星宿一派无耻之徒的行径。男子汉大丈夫,是也是,非也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英雄好汉!”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道:“另外一个受伤的化子,年记较老,自称名叫易一清,他从西夏国揭来一张西夏国的榜文,托咱们交给贵帮长老。”   宋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话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宋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什么缘故?倒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一清不久也即死了,这两个化子,都是王帮主出手打死的。”要知当日游坦之出手打死易耿二丐,包不同乃是亲见。游坦之事先曾蒙风波恶赠以匕首,用以削割头上铁罩,因此旁人不知王星天便是游坦之,慕容氏这一伙人却早猜到了。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耸动。吴长老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道:“此话是真是假?”游坦之自被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对吴长老的质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群丐一见他的神色,知他已是默认,只是不管他行止如何不符众望,目下终究还是帮主,一时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吴长老又问:“你为什么要打死易耿二位兄弟?”游坦之道:“我……我……我本无伤他们性命之意,是他们自己经受不起。”这么一说,包不同等更无怀疑,确知道这个王星天便是那行事怪诞的游坦之。宋长老不愿当著天下群雄面前暴本帮之丑,向包不同道:“易一清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不同回头道:“没有!”宋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是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道:“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说著便转身走开。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一清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宋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敞帮的易一清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刻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有这样说过。”他见宋长老脸上变色,又道:“素闻丐帮诸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大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宋陈吴三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是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到底立时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如此说,咱们也无法可施,好在是非有公论,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为什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为什么张仪以口舌之利,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吞六国?”宋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春秋六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唯你是问。”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你和我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中有一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一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的罗里罗嗦一大套。便道:“正是。”包不同道:“很好,我想跟你打一个睹,倘若你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了,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是赌不赌?”陈长老:“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栽脏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一清揭了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有说过,咱们二人便来赌上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么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有说过,那么是我赢了。”陈长老向宋吴二老长瞧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了,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吧,难道除了这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解刟解。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便算羸了?”包不同道:“只伯你输了之后,抵赖不给。”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么输赢?”说著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的便接了过来,打开布袋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将解药揣在怀中,说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面解开长袍的衣带和扣子,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众人看到他身边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宋陈吴三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为,险上现出茫然之色。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干一直挂念著慕容公子的安危,好生著急,但既然无法闯过少林群僧结成的罗汉大阵,却也是无法可施,只得微微一笑,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目光都向那榜文射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著朱砂大印,写满弯弯曲曲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倒也似乎并非膺物。包不同道:“我先前说道,贵帮的易一清将一张榜文交给‘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宋陈吴三长老听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宋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一清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三长老齐道:“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亳厘,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宋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和我包不同,还有一位王玉燕王姑娘。‘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无伴无侣,寂寞凄凉的一条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玉燕王姑眼花容月貌,是个大美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爷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宋陈吴三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只听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一清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要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复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若是说‘我’,那可与其事不符了。须知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了一个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仇,这报仇却总是要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说完这番话,转头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吧。”   陈长老极是机灵,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原来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当下拱手说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奚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后来当时上任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么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哪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也没有了。你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那榜文双手奉上。老兄若是不识榜文中弯弯曲曲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白。你道如何?”陈长老瞧瞧宋长老,望望吴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僧人说法   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原来说话之人乃是丐帮中的“十方秀才”全冠清,只听他继续说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乔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三十年,尽得少林派的武学秘籍。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之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传授得自中土的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群雄一听,都觉这番话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圆寂、王星天断脚,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的两大支柱都变成群龙无首,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才好。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之间都是没了主意。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字辈三位高僧,与丐帮宋陈吴三位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的从长计议。”群雄中登时便有人纷纷呼叫起来:“这话说得是,请三高僧、三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六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们同遵号令,扑杀这两条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乓乓乒乒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几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著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极盛。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是在主人的眼前让人乱刀分尸,未免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们且行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是点了点头,朗声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残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一听虚竹之言,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著虚竹先生的情面暂且记下了。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过去吧,我去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玄寂道:“灵鹫宫既是两不相助,咱少林派与贵帮自也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他转头向丐帮三长老道:“三位长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宋陈吴三长老齐声道:“甚好,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向山上冲了上去。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一番说辞,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王玉燕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道:“段公子,你也上去吗?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之中,大有不满之意。须知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玉燕忆起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玉燕相识以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了她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不由得呆了。   段誉一时间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和慕容公子为难……”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玉燕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涌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是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当下又发足奔将上去。   他奔跃捷逾常人,片刻间已追过了不少赶在头里的英豪。到得少林寺前,只见众人穿门直入,他也就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复父子的所在,更有许多跃上屋顶,登高了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却始终没听见有人出声呼喝已发现敌人的下落。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哪里?见到了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突见一个白发老僧快步从侧门闪了出来,登时心念一动:“寺中的隐秘所在,外人不得而知,我跟著这位少林寺的老和尚,或能找到萧大哥,胜于自己没头苍蝇般的瞎闯。”当下展开“凌波微步”的轻功,悄没声的跟在那老僧之后。那老僧直向寺旁的树林中奔去,沿看一条林间小道,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著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著“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藏经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典。”   见那老僧直往藏经阁中去,段誉便也跟随而往,走到门口,突见两名中年僧人闪将出来,拦住阁门,说道:“施主何往?”段誉道:“我……我想去瞧瞧,那……”一名僧人道:“施主请留步,本寺藏经重地,外人请勿擅入。”另一名僧人道:“姓萧的不在此阁。”段誉点头道:“在下冒昧,大师恕罪则个。”两名僧人一齐双手合什,道:“不敢,本寺规矩所限,施主幸勿见怪。”忽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从何方而去。”正是玄寂的喉音。另一人道:“咱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白衣僧人闯了进来,一手便点了咱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白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又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户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隐居数十年,咱们上下僧众混混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若要盗经,数十年来哪一日不可盗,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师兄说得是。”二僧同时喟然长叹,心情极是沮丧。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私听,向两个中年僧人一拱手,便即离去。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音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守门的僧人茫然不知。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去瞧瞧。”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鸣禽关关相呼。其时正当大暑天候,但山间林中阳光不到,竟是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忽又想到王玉燕怨怒的神色,突然一惊:“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复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   一想到慕容复可能已死于萧峰父子之手,段誉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只怕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他茫然失措,在密林中信步漫行,越走越高,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没有人,不妨去问问他有无见到萧大哥他们。”当即循声走去。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之上,聚集著好几个人口 一个灰袍僧人背向坐在岩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跪著多人,不但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在内,连天竺番僧哲罗星、波罗星,五台山清凉寺的神光上人、大相国寺龙猛大师、普渡寺的道清大师、东林寺的觉言大师、净影寺融智大师,以及少林寺的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跪在地下,只有相隔四五丈远站著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跪的众人尽皆垂首低眉,静听那灰袍僧念佛说法,鸠摩智脸上却露出讥嘲之色,显是心中不服。   段誉奇怪之极,但听那灰袍僧继续说道:“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身内居停,面门出入,应佛随情,自在无碍,所作皆成,了本识心,识心见佛。是心是佛,是佛是心。”跪在地下的众人有的低眉沉思,有的点头领悟。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学经义,颇有会心,只是大理国佛学,非少林寺的禅宗一派,所学略有不同,然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侣,而且职司极低,只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跪著听经?”   他慢慢绕将过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了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便在此时,猛然间觉得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将过来。段誉知道不好,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已然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善战!善哉!”便已人事不知了。   原来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要知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又熟悉地形,不论在哪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容易追到。不料萧远山和萧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正是登峰造极之候,被他发力疾赶,当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门之时,萧峰十余丈外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一挡,全身一震,手臂隐隐酸麻,不禁大吃一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一侧身便即闪进山门。萧峰哪容他脱身,抢步赶下。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个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到了藏经阁中。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舍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拼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著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已无处可去。   萧远山道:“你我间深仇大怨,不死不解。这不是较量武艺高下,自然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间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天竺一别,嗣后便闻你已归道山,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心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奉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在天竺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是感激于心。”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鸠摩智武功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不易预卜了。”只听鸠摩智又道:“小僧曾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上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后,便赴大理天龙寺,欲求六脉神剑之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老僧狡诈多智,竟在紧急关头将剑谱以内力焚毁。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实深惭愧。”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是感怀良深。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首,名不虚传。”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一到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被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剑法胜过自己之事,这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父亲口中当众说出,更令他羞惭无地。   只听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鸠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萧峰一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这五个人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手,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是未可小觑,对方多了一人,立时便大占优势,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毕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越处逆境,越是神威凛然,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吧!”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疾拍了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凝运功力,将他一掌的掌力化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左手一座书架木片粉飞,碎成数块,架上经书落将下来。原来萧峰这一掌的掌力雄浑无比,慕容博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将掌力转移方位,击在书架之上。那书架虽是极坚牢的檀木所制,却如何轻得起萧峰这种裂石碎碑的掌力?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是名下无虚!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胜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胜面。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虽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随你得遂报仇之耻,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萧远山、萧峰均觉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一时沉吟不答。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答应了这件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峰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下这等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什么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一封,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拳掌相交,竟是不分高下,两人都是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我慕容博虽然不肖,在江湖上也总算薄有声名,和萧兄素不相识,自是无怨无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我既费尽心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惧伤,以常理度之,自当有重大原由。”萧远山双目中如欲喷出火来,道:“什么重大原由?你……你说,你说!”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烁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番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而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萧远山道:“宋辽无仇,两国攻伐征战,已百有余载。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乃是辽人,岂能奉他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有什么不公道。”他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古已然,宋襄之仁,陡贻后世之讥。可是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踏了。”他转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哪一国人?”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何所含义?”慕容复道:“爹爹是命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先生瞧瞧。”慕容复道:“是!”伸手入怀,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来。那玉印上端雕著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将印一翻,显出印文。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目光敏锐,但见篆文雕著“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那玉玺雕琢精致,角上却颇有破损,想见数百年来已多历灾难,虽然真伪难辨,却决非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来请萧先生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萧远山等一看,只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著:“太祖文明帝讳辚”,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俊”,其下写道:“幽帝讳玮”。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成武帝讳垂”,其下写道:“烈宗惠闵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瞵”。   那黄绢上其后又写道:“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系表最后一人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是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救国,你道该是不该?”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是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不休。”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伐复起,大燕便能乘时而动了。想当年东晋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势,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若是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业,则进而自立为主,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被丐帮斥逐的那一口恶气,岂非一旦而吐?”萧远山道:“你是要我儿为你尽力,俾你辈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枝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一时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一挥手间,将那匕首插在身旁几上,说道:“萧兄只须依得在下的倡议,便请立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是大出萧远山、萧峰父子的意料之外,万料不到他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倒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是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肯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其言?在下筹算已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之基,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峰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噼啪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那匕首直穿过楼板,掉到了藏经阁的下层,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能报便报,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肮脏脏之事,焉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说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乃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为人作嫁,遂你心愿。”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但记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萧峰踏上了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声音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哪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奋力御敌,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建功立业,何如保土安民?”   忽听得长窗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善,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便是菩萨心肠。”五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这五人都是绝顶高手,怎能窗外有人居然不知觉?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阁下,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灰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道:“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著他,只见他双目眯成了一线,目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的声音,却正便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慕容复道:“不错,公子爷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计了半天,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来了,去年,那天竺番僧波罗星也来盗经,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所为何来。”   萧远山大是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钻研武功,全寺僧人没有一个知悉,这个老僧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下面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当下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那老僧道:“居士全神贯注,全在少林派的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老僧还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乃是‘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啊可惜!”萧远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无第三人知晓,难道这个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么?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乃是一本‘般若掌法’。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堕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四十二章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出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功,于正宗佛法,却是置之不理,将道两部入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的冒将出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第一百二十二章  藏经阁中   那老僧慢慢转过头来,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迟钝,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心中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事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然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禅宗的精言微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便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今不世的高人,却也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无益。”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确然便是“拈花指功”,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土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研习者,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的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一一囊括以去,直过了三年,这才重履藏经阁。想来这三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待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天竺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心,冷冷的说道:“什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明王,请你将那部易筋经还给我吧。”鸠摩智此时不由得不惊,心道:“你怎知我从那铁头人处抢到的‘易筋经’?要我还你,哪有这么容易?”口中兀自强硬:“什么‘易筋经’?大师的说话,教人好难明白。”那老僧道:“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在修习任何一套武功之时,心中都须存著一股慈悲仁善之念。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为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著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七八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的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生、玄病,其后便是神光上人、道清大师等几位外来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罗星、波罗星师兄弟,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真、玄净。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养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什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若练的是本派上乘的武功,有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既是我佛门弟子,精通佛法。但记诵明辨,固是当世无双,若是非觉非悟,不存慈悲舍身、普渡世人之念,虽是精熟典籍,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种的戾气。”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什念沸,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但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千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种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都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向在此楼中,向来不禁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玄生、玄病、玄真、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有如此修为?”原来这些服事僧虽是少林寺的僧人,但不拜师父、不传武功、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宛如是雇工一般,作些烧火、锄地、洒扫、土木的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的相貌,倒也并不稀奇,只是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超,都是不由得暗暗纳罕。只听那老僧继续说道:“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的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种绝技之后,在禅学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到了止境,须知佛学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这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师父一番言语,小僧今日茅塞顿开。”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鸠摩智却倚在书架之上,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被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便遣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意欲叫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哪有这容易上当?”只听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学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当年玄证大师以一身超凡绝俗的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玄生、玄病二人突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弟一救?”那老僧摇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谱,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筋脉既断,如何能够再续?”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生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原来鸠摩智越听越是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不能齐学,我不是已经都学会了?怎么又不见什么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的一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了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生、玄病只觉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小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主的便站将起来,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是惊异不置,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两位居士和大轮明王、天竺波罗星师兄本身早具上乘内功,来本寺所习的,只不过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不显。明王所练的,本来是‘逍遥派’的‘小无相功’吧?”鸠摩智又是大吃一惊,他偷学逍遥派的“小无相功”,本来无人知悉,怎么他却瞧了出来?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足为奇?”   鸠摩智当即说道:“‘小无相功’虽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居然亦不乏此高手。”那老僧微现惊异之色,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倒装得很像。”微微一笑也不加点破。那老僧继续道:“小无相功宏博精心,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锋芒逼人。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是习七十二绝技的运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患,一时之间也不致丧命。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承香穴”上隐隐有紫气进出,‘眉冲穴’筋脉颤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王在练过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本寺内功秘笈‘易筋经’……”他说到这里,曳然而止,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蓦地想起,自从半年多前在铁头人处夺得“易筋经”以来,知道这是武学至宝,随即静居苦练,但练来练去,始终没半点进境,猜想凡是上乘内功,决非旦夕之间听能奏效,尽管并无进益,还足坚持不懈,心想少林派“易筋经”与天龙寺“六脉神剑”齐名,慕容博曾称之为武学中至高无上的两大瑰宝,自然非一蹴可就,说不定要练上十年八年,这才豁然贯通,只是越练到后来,越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但转念又想:“修练内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鸠摩智精通武学秘奥,岂是常人可比?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那老僧双目注视著他,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从一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感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日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道:“这麻木之处十年前只有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父亲的话中听来,这种征象烦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他内心一大隐忧,为了父亲之故,向这位老僧脆求又有何妨?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下,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那老僧道:“居士请起。居士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居士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又道:“萧老居士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责备自己,便朗声道:“老夫自如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是万万不能。”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居士认错悔过,只是老居士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便须从佛法中去寻。”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居士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居士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何如?”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段时间之中,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这种痛楚近日越来越是厉害,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哪里还有什么人生乐趣?他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光复燕国的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他突然听到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宛如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一般,当真是一惊非同小可,其实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真的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也不会吃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却也只是当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惑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作痛的时辰,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但听得他周身骨骼咯咯作响,宛似互相撞击一般,慕容博是何等身份之人,岂肯出声向那老僧求教?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强忍痛楚。但这牙关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霎时间狠狈不堪。慕容复素知父亲要强好胜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丑受辱,当下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咱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吧!”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便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熬煎?”慕容复脸色惨白,拉著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敌人性命。慕容复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双掌力推,与之相抵。那老僧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居士不可妄动无名,冒犯了菩萨。”   说也奇怪,他双掌只是这些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坚不可摧的无形高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两人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这堵墙坚韧无比,丝毫不为两股掌力所摇动,却又是平和之极,将两人掌力尽数受了下来,没半点力道反弹回去。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过敌手,自忖以虚竹二弟招数之奇、段誉三弟剑法之精,比之自己尚自逊了一筹,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僧,功力显是比自己强过太多,既是他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他天性纯孝,想到父亲的内伤,便又躬身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雄,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居士好生相敬,唯大英雄真本色,萧居士当之无愧。”萧峰道:“家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欲求化解萧老居士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居士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居士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萧远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伤?”   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不见慕容居士死于非命,难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我在少林寺中潜居三十年,正是为了报此大仇。”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站起身来,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离座而起,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急忙左手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著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袭,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无以复加。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是暗暗喝一声彩,即是萧远山父子,也是不禁钦佩。   殊不知那老僧一掌轻轻拍将下去,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是没有一点效用。想那“百会穴”是人身体何等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不会武功之人碰上一碰,也有重伤致命之虞,那老僧运足了内力一掌击下,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时气绝,仰身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惧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却是心跳亦停。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拍去。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如撞上了那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一推,反弹出丈余,撞到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说也奇怪,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那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慕容复生性十分机警,虽然是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是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却在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居士要亲见慕容老居士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居士是死了,萧老居士这口气可平了吧?”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了慕容博,也是讶异无比,听他这么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的手中。其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寺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令他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待见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气慨,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白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恨不得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给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游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妻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之间更无一件恨事,不料雁门关外奇变徒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个样子,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来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塞外大汉,这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自然越来越是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中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他心中却是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自己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著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是一笔勾销。在这顷刻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完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海飘流么?”只觉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全无意味。   那老僧道:“萧老居土,你要到哪里去,这就请便。”萧远山摇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居士是我出手打死,你未能亲自报得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也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有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是如何是好?”萧远山心灰意冷,万念俱息,道:“大和尚乃代我出手,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他来取我性命倒好。峰儿,你也回到大辽去吧,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箫峰叫道:“爹爹,你……”忽听那老僧道:“慕容少侠若是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罪孽,都归我吧!”说著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萧峰一见大惊,他已有前车之鉴,知道之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一掌打死了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大有敬仰之意,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已顾不得这双掌之中包含了当世至刚至强、无坚不摧的大力,纵然是铜筋铁骨之身,只怕也是当者立毙。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挡了一档,右掌却仍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那老僧突然大喝一声,右掌改向萧峰击去。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击中途转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身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顶门。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著击到,砰的一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著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这个“一”字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著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著父亲身子,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忽听得阁下传来人声,有人说道:“难道是在藏经阁中?”好几个人快步走近。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伸出双手,右手抓住萧远山尸身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身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什么?”同发掌力,向那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拼个你死我活,这时二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但那老僧的身子便如是一只纸鸢般,在二人掌风的推送之下,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是抓著两具尸身,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一跳,跟著便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那老僧越走越高,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一处林间略略平旷之地,忽将两具尸身往一株树下一放,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各出一掌,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性子虽豪迈,处事却又极为精细,一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著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什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这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渡以及神光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具尸体的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的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著面,再令二尸的四双手相互握住。慕容复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那老僧不答,绕著二尸缓绶行走,不住伸出手掌,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揉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又过了一盏茶时份,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一动。萧峰和慕容复又惊又喜,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双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却隐隐现著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出掌击打二人,只不过暂时令他们停闭气息,心脏不跳,似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种法门,只是“龟息”之法,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然这是自停呼吸,要一掌打得将旁人停止呼吸而不死,却是万万不能。这老僧既是用心良善,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甚是忙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却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粗重,眼看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二人身子颤动,显是颇为危殆。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玄生、玄渡、神光,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种种灵丹妙药,只是不知哪一种方才对症。   只听得那老僧突然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消阴。权位之图、仇恨之心,天地悠悠,消于无形!”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的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莫逆于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异国金兰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欣喜不可名状,却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亲报妻仇的念头?”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没有半点佛门弟子的觉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亲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那老僧转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偈语,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渡、神光、道清、波罗星瞧那老僧说到奇妙之处,不由得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沛然而起,一个个的都跪将下来。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记“火焰刀”。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慢慢醒转,睁开眼珠,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顶,跟著发觉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他一时之间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外间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只觉这少女的声音颇是熟悉,正在想说话之人是谁,忽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屏来,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剑”东宗大厅上所遇的钟灵。她父亲“见人就杀”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仇,设计相害,阴差阳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将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其后钟灵虽被云中鹤劫了去,不知下落如何,段誉有时念及,不免歉然,哪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吧?还记不记得我姓什么?”段誉见到她的神情,脑海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只是地坐在横梁之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不住咬著瓜子,说也奇怪,当时她穿的那双葱绿鞋子鞋面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还似看得清楚无比,禁不住脱口而出:“你那双绣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他居然将我那双鞋儿也记得清清楚楚,足见并没忘了我。”微笑道:“早穿破啦,亏你还记得这些。”段誉笑道:“怎么你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几天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快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活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飞红了脸。段誉怔怔的瞧著她,隔了半响,问道:“你的青灵子呢?那条金色小蛇儿呢?”钟灵道:“我流落在外,没回过家,怎……怎么带什么青灵子、金灵子?”   段誉道:“啊,是了,那日那个‘穷凶极恶’云中鹤将你抱了去,我很是著急,只恨自己不会武功,便叫我徒儿南海鳄神来救你,不知你如何脱险,好生想念。”钟灵笑道:“你徒儿对你倒很忠心。这云中鹤轻功虽好,带了我终究奔行不快,只逃出数里,便给你徒儿追上了……”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神太甚是忸怩。   段誉道:“怎么啦?”钟灵突然噗哧一笑,道:“你猜你那个徒儿叫我什么?真是叫人生气又不是,好笑又不是。”段誉看到她娇羞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荡,说起当时在大理所说的话来,微笑道:“我徒儿自然叫你作‘师娘’啦。”钟灵满脸孕著笑意,说道:“我给那个恶徒抱著,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可真害怕得要命,只听得你徒儿一面追,一面嘶哑著嗓子大叫:‘师娘,师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我心里想:‘呵痒么?那倒是我最拿手的事。’伸出手来,正要往那恶人腋窝里呵去,不料那恶人已先听到你徒儿的说话,不等我手到,忍不住已哈哈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你徒儿跟著便即追到。   “那恶人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岳老三道:‘什么上当不上当?你快放下我师娘,要不然便尝尝我鳄嘴剪的滋味。’那恶人无可奈何,只好将我放下。我乘他不备,伸手便呵他痒。那恶人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是笑,我越是不住手的呵。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岳老三道:‘师娘,你这就饶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我好生奇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便说:‘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岳老三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天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我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不再呵他痒,要是真的将这大恶人呵死了,那可不大妙。那恶人站直身子,狠狠向我瞧了一眼,突然一口唾沫向岳老三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我说道:‘好呵,你骂人啊!’伸手又去呵他痒,不料这一次却不灵了,他飞出一脚,将我踢了个跟斗,便即扬长而去。岳老三将我扶了起来,问道:‘师娘,你摔痛了没有?’我还没有回答,忽见我爹爹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岳老三回头喝道:‘他……他……’(这岳老三口中骂人)‘……你不干不净的嚷嚷什么?’我爹爹怒道:‘我自骂我女儿,管你什么事?’岳老三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大发脾气,指著我爹爹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拼了。’我爹爹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岳老三道:‘他是我师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没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这……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么。我岳老三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万万的不干!’”钟灵聪明伶俐,口齿便给,学起南海鳄神的说话来,虽不如阿朱之唯妙唯肖,但神态声音,却也有五分相似。段誉一听,觉得正是自己那宝贝徒儿的口吻,不由得甚是好笑。   钟灵续道:“我爹爹说道:‘你不干就不干。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自称的。’不料这岳老三说不过我爹爹,竟然强辞夺理起来,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师娘这么美丽,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师娘定然是别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我爹爹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岳老三便砍。我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我爹爹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了他,再杀你,然后去杀你妈妈!’”原来钟灵之母昔日与段誉之父段正淳曾有过一段旧情。钟万仇瞧著她越长越美,与自己的尊容没半分相似之处,那疑心加上酸意,每日里都在心中纠缠不清。   钟灵说到这里,眼睛中泪珠滚来滚去,盈盈欲滴。段誉道:“你别担心!我知道你爹最怕老婆,万万不敢去杀你妈。”钟灵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又知道了?”这一笑,藏在眼中的泪水都从脸颊上滚下来。段誉道:“我到你家万劫谷中去送信,亲眼见到你爹爹对你妈千依百顺,没半点违拗。”钟灵叹了口气,半晌不语。段誉道:“后来便怎样?怎么你又到了这里?”钟灵道:“我见爹爹和你徒儿斗了起来,一时间胜败难分,我便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又叫道:‘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不理他们后来打得怎样,便自走了。”段誉点头道:“是啊,还是出来在外面散散心的好。”钟灵道:“我本来想找你,可是找来找去,却哪里找得到?前些日子听到江湖上有人说,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到少林寺来聚会,我心里琢磨,说不定你也会来,因此上便也赶上少室山来。可是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好汉,这少林寺是不能去的,只好在山下乱走,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幸好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将下来了。”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心想她小小年纪,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声道:“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坐到床沿之上,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有一个恶和尚暗算于我。我胸口中了他的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至了!昨日黄昏时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我床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我想一定是要想来算计我的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床上那人砍将下去。幸亏……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子,我已先见到了你的脸……”她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是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得好好的。我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又是喜欢,又是焦急,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段誉道:“累得你挂念在心,真是好生过意不去。”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在我就不理你啦,让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干什么?”段誉急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姑娘,好妹子,你跟我说了吧!”钟灵嗔道:“呸!谁是你的好姑娘、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中说什么来看?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起来了,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喜欢得很,说话不知轻重,以致冒犯了你。”钟灵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你到底是梦见了什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呓语。”钟灵突然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什么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找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却也枉然。”钟灵道:“为什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自人磨!”段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道:“你徒儿岳老三是四大恶人之一,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是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是大有甜意,一转身,奔向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好。”见钟灵端著鸡汤过来,挣扎著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什么恶人小祖宗?”钟灵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小祖宗么?” 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热气腾腾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人小祖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噗哧一笑,险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急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拭了拭匙羹中鸡汤已不太烫嘴,这才伸到段誉口边。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的汗珠。此时正当六月大暑天时,钟灵一双小臂都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誉心中一荡,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如果这时候在喂我喝汤的是王姑娘,纵然这是腐肠鸩毒,我却也甘之如饴。”钟灵见他呆呆的望著自己,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著别人,微笑道:“有什么好看?”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著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累了你了,我……我真是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段誉听得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游坦之。他知道阿紫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和自己是同父兄妹,只是这个小姑娘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沾染邪恶,行为任性,大理四隐中的抚仙钓徒凌千里便因受她之气而死。段誉和大理的三公四隐都甚交好,想到凌千里之死,便不愿去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自己相助萧峰而和游坦之为敌,此刻重伤之余若是给他见到,说不定性命难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钟灵点了点头,端著那碗鸡汤在手,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发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喂,有人么?有人么?”钟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话,寻思:“此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所以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极盼去瞧瞧这位“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的花容月貌,居然令段誉为她神魂颠倒至斯,却又不敢移助脚步,心想若是段郎和她相见,多半没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姑娘放火烧了你的屋子。”钟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忽听游坦之低声涟:“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丐帮的?”游坦之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在向这边走来。”阿紫道:“丐帮这些长老们对你已起离叛之心,若是落在他们手中,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到房里躲一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段誉听得游坦之和阿紫要到内房来躲藏,暗暗叫苦,自己虽是不喜阿紫,撞到了也不打紧,这位丐帮帮主却是性子乖戾,一给他过上了,大有性命之忧,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趋避。但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甚是狭隘,一进来便即见到,实是无处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中那二人已向屏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去。”不等段誉示意可否,将他身子一抱,两人都钻到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十分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正为盛暑,自是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一钻进去,扑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钟灵挨在他的身边,张眼往外瞧去,只见一双穿著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唉,我要你背来背去,实在是太亵渎了姑娘。”那少女道:“咱们一个聋,一个跛,这叫做相依为命。”钟灵大奇,心道:“原来王姑娘是个瞎子,她是将表哥负在背上,所以我瞧不见那男人的脚。”   阿紫将游坦之往床上一放,说道:“咦!这床刚才有人睡过,席子也还是热的。”跟著听得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踢开,几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粗声说道:“王帮主,帮中大事未了,你这么撒手一丢,算是什么玩意?”正是宋长老。他率领著两名七袋弟子、两名六袋弟子,在这一带追寻游坦之。原来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纷纷奔进少林寺后,丐帮帮众觉得今日颜面丢尽,如不急行设法,只怕这中原第一大帮再难在武林中立足。对于萧氏父子和慕容博的怨仇纠葛,丐帮以事不关己,也不想插手。群丐心中挂念著一件事:“须得另立帮主,率领帮众,重振雄风,挽回丐帮已失的令誉。”寻王星天时,却已不如去向。众丐均想他双足已断,走不到远处,当下分路寻找。至于找到后如何处置,群丐议论未定,也没想拿他怎么样,但此人决计不能再为丐帮帮主,却是众口一辞,绝无异议的事,丐帮向例,新旧帮主交替之时,旧帮主必须在场,王星天这么一走了之,总是少一个交代。群丐寻找王星天之时,发觉阿紫同时不知去向,都猜想他定是与王星天在一起。   宋长老率领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东南方寻找,远远望见树林边紫色衣衫一闪,有人进了一间农舍之中,认得正是阿紫,又见她背上负得有人,依稀是王星天的模样,当即追了下来,既进那农舍的内房之后,果见王星天和阿紫并肩坐在炕上。阿紫冷冷的道:“宋长老,你既仍称他为帮主,怎么大呼小叫,没半点谒见帮主的规矩?”宋长老一怔,心想她的话倒非无理,便道:“帮主,咱们数千兄弟,都留在少室山上,何去何从,要请帮主示下。”游坦之道:“你们还当我是帮主么?你想叫我回去,只不过是要杀了我出气,是不是?我不去!”宋长老一挥手,向四名弟子道:“快去报讯,帮主在此。”那四名弟子应道:“是!”正要转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一掌应声拍出,炕底下钟灵和段誉只觉得房中突然一阵寒冷彻骨,那四名丐帮弟子哼也没哼一声,已然尸横就地。宋长老又惊又怒,举掌当胸,道:“你……你……对帮中兄弟,竟然下这等毒手!”阿紫道:“将他也杀了灭口。”游坦之又是一掌,宋长老举掌一挡,呼的一声,身子直向外飞出,跌跌撞撞的向外冲出了大门,阿紫咯咯一笑,道:“王公子,这人也活不成了,你饿不饿?咱们去找些吃的。”将游坦之负在背上,两人同到厨房之中,将钟灵煮好了的饭菜,老实不客气拿到厅房,便吃了起来。   钟灵在段誉耳边叫道:“这二人好不要脸,在喝我给你煮的鸡汤。”段誉低声道:“他们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杀人,待会定然又进房来。不如乘他们正在吃喝之时,从后门溜了出去。”钟灵不愿他和那个“王姑娘”相见,听他这么说了正是求之不得。两人轻手轻脚,从炕底爬了出来。钟灵见段誉满脸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门,穿过灶间,刚踏出后门,段誉忍了多时的喷嚏无法再忍,“乞嗤”一声,打了出来。钟灵横了他一眼,只听得喀喇一声,有人在前面厅堂中掀翻了桌子,眼见四下里无处可躲,只灶间后面有间柴房,一拉段誉,便即进了柴草堆中。只听见阿紫在问游坦之道:“这里定然有人,你瞧有什么古怪?”游坦之道:“多半是乡下种田人,我看不必理会。”阿紫道:“什么不必理会?你如此粗心大意,将来定吃大亏,别作声!”她眼盲之后,耳朵特别敏锐,依稀听得有柴草沙沙之声,说道:“草堆里有人!”   钟灵和段誉躲入草堆,听得阿紫和游坦之便在外边,一动也不敢动。钟灵忽觉有水液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脸上,伸手一摸,湿腻腻地,鼻中跟著又闻到一阵血腥气,不禁大吃一惊,问道:“你……伤口怎么啦?”段誉低声道:“别作声!”但钟灵问这一句话,早已给阿紫听见,她一拍游坦之大腿,作个手势,示意柴房之中有人。游坦之呼的一掌,向柴房疾拍过去,喀喇喇一声响,门板破碎,木片与柴草齐飞。他跟著第二掌又即拍出,钟灵叫道:“别打,别打!咱们出来啦!”扶著段誉,从柴草堆爬了出来。原来段誉先前给鸠摩智刺了一刀“火焰刀”,受伤著实不轻,从炕上爬到炕底,又从炕底躲入柴房,这么移动几次,伤口迸裂,鲜血狂泻。当他从柴草中钻出来,全身沾满了鲜血、煤灰、草层,狼狈不堪。阿紫道:“怎么有个小姑娘的声音?”游坦之道:“有个男人带了个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满身都是血,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只是瞧著你。”阿紫目盲之后,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游坦之不但说到“眼睛”,而且是“小姑娘的眼睛”,更加触动她的心事,道:“什么骨溜溜地,她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么?”游坦之还没知道她心中己十分生气,说道:“她身上污秽得紧,是个种田人家女孩,这双眼睛嘛,倒是漆黑两点,灵活得紧。”原来钟灵在炕底下沾得满头满脸的尘沙炭屑,一对眼睛却仍是黑如点漆,明似秋水。   阿紫大是恼恐,突然间想出个恶毒主意,道:“王公子,你为什么不将这一对好看的眼珠挖了出来?”游坦之一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挖她眼睛?”阿紫和游坦之相处已久,知他心地仁善,不愿随便无辜伤人,便道:“我的眼睛给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将这小姑娘的眼挖了下来,给我装上,令我重见天日,岂不是好?”游坦之暗暗吃惊,寻思:“倘若她双目得能重行睹物,见到我的丑八怪模样,立即便不睬我了,说不定更认出我的真面日,知道我便是那个‘铁丑’,什么极乐派掌门人、什么王星天公子,全是欺瞒她的一派胡言,她自然立时便和我翻脸。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做的。”说道:“倘若我能医好你的双眼,便叫我粉碎身骨,也所甘愿,但……恐怕不成吧?”阿紫明知不能挖别人的眼珠来填补自己旨了的使眼,但她眼盲之后,一肚子的怨气,只盼天下个个人都没眼睛,这才快活,说道:“你没试过,怎知道不成?你快动手,将她的眼珠挖将出来。”她本将游坦之负在背上,当即迈步,向段誉和钟灵二人身前走去。钟灵听了他二人的对答,心中怕极,拔脚便即狂奔。钟灵身手矫捷,这一受惊之下,发足急奔,顷刻间便跑在十余丈外。阿紫双眼盲了,二来负上个游坦之,自然难以追上。何况游坦之并不想阿紫追上钟灵,指点之时,方向既不十分正确,出言也是吞吞吐吐,失了先机。阿紫一听钟灵的脚步之声,情知已然追赶不上,当即回头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将男的宰了便是!”钟灵遥遥听得,大吃一惊,当即站定,回转身来,只见段誉倒在地下,身旁己流了一滩鲜血。她奔了回来,喝道:“小瞎子,你胆敢伤他?”这时她与阿紫正面相对,看清楚了她的面貌,见她容貌俏丽,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说什么也料想不到心肠却是如此毒辣。阿紫喝道:“点了她穴道!”游坦之心中虽然不愿,但对阿紫的吩咐从来不敢有半点违拗,在大辽南京的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了丐帮帮主时仍是如此,一听阿紫的喝声,当即一指贴出,嗤一声响,将钟灵点倒在地。钟灵叫道:“王姑娘,你别伤他,他……他连在梦中也在叫你的名字,对你实是一片真心!”   阿紫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王姑娘?”钟灵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么你是谁?”阿紫微微一笑,道:“这位王公子虽然和我是自己人,我可不是姓王。他若要我姓王,须得对我千依百顺,没半分违拗才成。”游坦之心中怦怦乱跳,听阿紫这几句话,似乎只须自己永远听从她的意旨,她便有委身下嫁之意,不觉喉头干涩,道:“段……段……”以下的话,说什么也不能从口中吐将出来。   阿紫将游坦之放在地下,任他倚树而坐,说道:“既是如此,你将这小女娃的眼睛挖了出来吧!”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钟灵的头颈。钟灵吓得大叫:“别挖我眼睛,别挖我眼睛。”段誉躺在地下,神智己然迷糊,但也知道这二人是要挖出钟灵的眼珠,来装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钟灵明明已然脱身,只因为救自己,这才自投罗网。他提一口气,说道:“你们……还是剜了我的眼珠,咱们……咱们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阿紫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么还不动手?”游坦之道:“是!”将钟灵拉近身来,右手食指伸出,便要向钟灵的右眼挖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一抬头,登时脸色大变,只见山涧旁的柳树之下,站著二男四女。那两个男人一是萧峰,一是虚竹,四个少女则是虚竹的侍女梅兰竹菊四剑。萧峰眼尖,一瞥之间便见到段誉躺在地下,一个箭步抢了过来,将段誉抱起,皱眉道:“伤口又破,出了这许多血。”左腿跪下,将他身子倚在腿上,检查他的伤口。虚竹跟著走近,看了段誉的伤口,道:“大哥不必惊慌,我这‘九转熊蛇丸’治伤大有灵验。”出手点了段誉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才将“九转熊蛇丸”喂他服下。   段誉惨白的脸上露出微笑,道:“大哥、二哥……快……不许他们挖钟姑娘的眼珠。”萧峰和虚竹同时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惊慌,放开了抓在钟灵头颈中的手。阿紫已听到萧峰的声音,说道:“姊夫,我姊姊临死时说什么来?你将她打死之后,便把她的嘱托全然置之脑后了吗?”萧峰听她又提到阿朱,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紫又道:“你没好好照顾我,丁老怪将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没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说你是当世第一大英雄,却不能保护你的小姨子。难道是你没本事么?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过,只不过你不来照顾我,保护我而已。”   萧峰道:“你突然不别而行,我怎知你去了何处?不过……你双目失明,责我保护不周,我确是对不起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重回故居   萧峰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出钟灵的眼珠子来,心中十分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阿朱临死之时嘱咐自己的话来,这几句话时时在他脑海出现,真可说无时或忘。在那天大雷雨晚上,青石小桥之畔,阿朱受他致命的一击之后,在他怀中说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咱们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说:“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终于是入了歧途,又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自己总之是保护不周。萧峰想到这里,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阿紫虽然见不到他的眼色,但和她相处日久,深知萧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发百中,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极钟灵骂自己为“小瞎子”,心中暗道:“我非要你也尝尝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峰道:“姊夫,我眼睛瞎了,什么也瞧不见,还不如死了倒好。”萧峰道:“你还是跟著你爹爹回大理去吧,你大理王府中说不尽的繁华富贵,一呼百喏。你眼睛虽然盲了,但有许多婢仆服侍,就不会极不方便。”阿紫道:“我妈妈又不是真正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我眼睛瞎了,非给人谋害不可。”萧峰一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我派人服侍你,安安静静的过活,胜于在江湖上冒风波之险。”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眼睛不瞎,也气闷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这位王帮主、王掌门那样,从来不违拗我的话。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日子总过得开心些。”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这种事自己实是无法置喙。看来阿紫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丐帮的帮主。”突然之间,他对游坦之又多了一层憎恶之意,转开了头,说道:“这位王兄,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问过他么?”阿紫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未必一定靠得住。姊夫,从前你做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契丹人么?”   萧峰听她每一句话都是言中含刺,大是不悦,哼了一声并不再说,心中一时却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任由他跟随王星天而去。阿紫却道:“姊夫,你不理我了么?”萧峰皱眉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阿紫道:“这件容易得紧。我要你替我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子出来,装在我的眼中。”她顿了一顿,又道:“王帮主已答允我办这件事,若是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姊夫,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些,还是王帮主对我好。从前,你打断了我的肋骨之后,你抱了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百依百顺,我说什么你就干什么。咱俩住在一个帐篷之中,你不论日夜,都怀抱著我不离身子。姊夫,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   游坦之听到她这么说,目光中登时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萧峰,似乎在说:“阿紫姑娘是我的,你别想来碰他一碰。”萧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气,坦然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以真气替你续命,徐图用药医治,不得不顺著你些儿。这钟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珠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根本没有这种医术,你这个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虚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双眼,只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炙坏了,若是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未始没有复明之望。”要知道逍遥派一派中的高手医术通神,阎王敌薛神医便是虚竹的师侄。虚竹医道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什么续脚换手种种法门,却也听她说过。   阿紫“啊”的一声欢呼起来,说道:“虚竹先生,你这句话可不是骗我吧?”虚竹道:“出家人不打诳……”一句话没说完,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不过……不过……”阿紫道:“不过什么?好虚竹先生,你和我姊夫义结金兰,咱二人本便是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的话,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弟治好我眼睛。”虚竹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有全坏,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子便能复明。可是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知道。”   阿紫道:“那你师伯他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虚竹叹了一口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故意消遣我。”虚竹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飘渺峰灵鹫宫中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欢,又是担心,道:“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说话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了?”   虚竹道:“可是大家好端端地有一对眼珠子,却又有谁肯换了给你?”阿紫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姓钟的小姑娘眼睛挖出来便是。”钟灵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睛。”虚竹说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这位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孔夫子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这个道理。何况钟姑娘是咱三弟的好朋友……”他说到“好朋友”三字,心口突然一震:“啊哟,不好!当日在灵鹫宫里,我和三弟大家酒后吐露真言,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此刻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娘实在极好。适才听他对阿紫言道,宁可剜了他的眼珠,却不愿她伤害钟姑娘。想一个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他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道这个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惊又喜,身子微微发抖,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但见她虽然颊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层,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虚竹和“梦姑”相聚的时刻虽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冰窖之中,那“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实是半点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那才依稀可有些端倪,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   一时之间,竟然是彷徨无主,细听钟灵的声音,和“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和屋子外听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他说的都是柔声细语,绵绵情话,钟灵却是惊恐之下的尖声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虚竹凝视钟灵,心中似乎伸出一声手掌来,轻轻在她脸上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他心中柔情一生,脍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钟灵看得大是奇怪,但想这光头人(虚竹僧服己换,头发却还来不及长起)很是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于是稍觉宽心。   阿紫道:“虚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不过是我朋友的妹子和朋友,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段誉服了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已无血流出,神智也渐浙清醒,什么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白,阿紫最后这几句话,却是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他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早已知我和你有血缘之亲,那为什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   阿紫笑道:“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没知道是你,后来听到你的说话的声音,这才辨了出来。我眼睛瞧不见东西,若不听你说话,怎知是我的亲哥哥啊?”段誉一想,倒也不错,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她不得。”阿紫道:“刚才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拼命向那个王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段誉给她说得满脸通红,道:“你胡说八道!”阿紫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什么动地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心下怦怦乱跳,他不知钟灵是不是“梦姑”,假如不是,那也罢了,但如她果真便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却给段誉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等待钟灵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寻思:“原来瞎姑娘是你妹子,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那么你心中欢喜王姑娘,决不是假的了。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师娘’?为什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只听得段誉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生伤害钟姑娘之心。你小小年纪,老是不做好事,咱们大理的凌千里,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阿紫扁了扁嘴,道:“倒会摆兄长架子,教训起人来啦!”   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萎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知道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已生奇验,他性命已然无碍,便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誉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来。钟灵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别让伤口又破了。”语音中充满关切之情。萧峰喜道:“二弟,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虚竹“嗯”了几声,心中却是在想著钟灵这几句情深款款的关怀言语,既不知她是不是“梦站”,也就不如道含酸吃醋,只是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众人走进去,段誉上炕睡卧,萧峰等便坐在炕前。梅兰菊竹四婢分别烹茶做饭,依次奉给萧峰、段誉、钟灵、虚竹,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恼怒,依她往日生性,若不是对灵鹫宫四姝下暗害,也已拂袖而去,但她想到若要双目复明,唯有求恳虚竹,只得强抑怒火。萧峰是个豪迈汉子,哪去理会阿紫是否在发脾气?他顺手拉开炕边桌子的一只抽屉,看到其中的物事时,不禁怔了一怔。游坦之和虚竹见他神色有异,都向抽屉中注目瞧去,只见里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塑的小狗、草编的虫笼、关蟀蟋的竹筒,还有几把生了锈的小刀。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毫不出奇。萧峰却拿起那只木虎来,呆呆瞧著出神。阿紫不知他在干什么,她素来要人奉承,要人听她的话,但在萧峰和虚竹之前游坦之心有所忌,竟是一句话也不说。阿紫越来越生气,右臂弯曲,手肘啪的一下,正正好撞到一架纱棉花的纺车。她从腰间擦出剑来,唰的一声,便将那纱车劈为两截。   萧峰陡然变色,喝道:“你……你干什么?”阿紫道:“这纺车撞痛了我,劈烂了它,又碍你什么事了?”萧峰怒道:“你给我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不料在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声,额头碰在门框之上。她一声不出,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萧峰心中一软,抢上去挽住她右臂,柔声道:“阿紫,你碰痛了么?”阿紫回身过来,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萧峰轻拍阿紫的背脊,低声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如此粗暴。”阿紫哭道:“你变啦,你变啦!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了。”萧峰道:“坐下歇一会儿,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边,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搂著阿紫的背脊,要知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喂饭,连更衣、梳头等等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萧峰一来想念阿朱嘱托之意,二来因自己出手太重,甚感歉疚,虽是尽心服侍,始终只当她是小妹子看待,绝无半分男女之情。当时阿紫肋骨断后,自己无法坐直,萧峰喂药之时,定须另一手搂住她的身子,积久成习,此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几口茶,心情也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阴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峰微微一怔,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紧咬牙齿。鼻孔一张一歙,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个人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实是处处透著古怪。”只听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萧峰长叹一声,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纱车。”   众人吃了一惊。段誉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么?”萧峰点点头道:“是!”他将那只小小的木虎放在粗大的手掌之中,这时天色己黑,竹剑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将他一个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墙之上。他手掌轻轻一握,将那只木雕小虎捏成了粉末,但他慢慢张开手来,脸上露出爱怜之色,目光甚是柔和,说道:“这是我义父给我刻的小老虎,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就在这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在爹爹脚边,眼看这只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真是高兴……”段誉、虚竹等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知道他由乔三槐夫妇抚养长大,但他生父萧远山却将乔三槐夫妇杀了。此刻他忆起儿时义父义母待他的恩义,自是不胜伤感。原来那无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智不敢停留,转身飞奔下山。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忙加施救。少林僧玄生当即赠以治伤灵药。鸠摩智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无比,若不是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则当场便即死于非命。当下萧峰替他裹伤止血,运气续力,这边萧远山和慕容博却已拜了无名僧为师,正式皈依佛门。萧峰眼见旷野之中,山风猛烈,段誉的伤口多见山风,定然难愈,转念一想,便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重行下山,既要再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跟随自己南来的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中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时,寺中纷扰已止,群雄得悉萧远山、慕容博这将结了数十午深怨大仇的死敌,已在少林寺无名老僧佛法点化之下,不但解仇释怨,而且成了师兄弟。萧远山既然在少林寺出家,他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不致传至辽国,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萧峰和王星天都是影踪不见,十八名契丹武士又在灵鹫宫庇护之下,无法加害。中原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萧峰不愿和众人相见,再起争端,当下藏身在寺旁的一个山洞之中,直到天黑,才到山门求见,要和父亲单独相会,叙一叙数十年来父子分离之情。   不料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之后,回身出来说道:“萧居士,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法名慧和。他要我转告居士,他尘缘已了,心中平安喜乐,愿居士勿以为念。居士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王若有侵宋之意,请居士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萧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阵悲伤,寻思:“父亲年事已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自是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发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老僧,却是神光上人、哲罗星等一干外来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送,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一般的合什送客。哲罗星道:“师弟,我西去天笠,今日一别,从此相隔万里,不知何日再得重会。你当真是决意不愿回去故乡,要终老于中土么?”波罗星笑道:“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意。”哲罗星心中一凛,说道:“师弟一言点醒。你不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波罗星笑谊:“入门分先后,悟道有迟早,迟也好,早也好,能参悟便好……”两人相对一笑,同时为师兄弟数十年,此刻才真正的莫逆于心。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光、道清、哲罗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他见到萧峰甚喜,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处找你,听说三弟受了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种田人家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甚好!”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跟在虚竹后面。虚竹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萧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位义弟来得甚奇,乃是三弟代我结拜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生死符发作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不敢为非作歹。萧峰拊掌大笑,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知。”虚竹愀然不乐,道:“我想在少林寺中出家,师祖、师父们却赶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在少林寺清修,实在是太不公道了。”萧峰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这丁老怪可更加千倍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中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便。”萧峰哈哈大笑,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想起被逐出佛门之事,更是郁郁,眼睛红红的,便要滴下泪来。萧峰安慰他说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我被逐出丐帮,举世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教那些婆婆、婶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又是大笑,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两人谈谈说说,信步而行,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这时阿紫听说此处乃他旧居之地,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劈烂一架纺车,他却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但她性子刚硬,偏不肯赔个不是。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道:“未曾见到。”虚竹说道:“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没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只是段延庆乃我家人对头,怕他去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事倒是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父大人’?”萧峰一声长叹,道:“此是我毕生恨事,更有什么话好说?”说著站起身来,走出屋去。正在这时,梅剑端著一碗米汤,走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一见段延庆有行凶之意,立即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咱门几个人找寻好得多了。”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原来灵鹫宫属下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甚是迅捷,虚竹一在乔三槐的屋小安身,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段誉放下了心,却不禁想念起王玉燕来,寻思:“她心中恨我已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理睬于我。”言念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痛。”阿紫道:“钟姑娘,你心中喜欢我小哥哥,却不知道他的心事,我瞧你这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不眼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中很满足了,所以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另外的姑娘。”   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这时便以言语相刺,总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钟灵本来十分恼怒,但听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有理,恼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只不过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著别人,不大理睬自己,自是颇为难过,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姑娘,你别听阿紫瞎说。”阿紫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瞎”字,段誉若是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偏偏他漫不经意的用了“瞎说”二字。阿紫登时大怒,道:“哥哥,你到底喜欢王姑娘多些,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了,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去跟她说。”段誉一听,当即从炕上坐起身来,道:“你明天约了王姑娘见面,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商量?”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那个王姑娘在他心目之中,比之自己不知道会要紧多少倍。钟灵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玉燕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脸上纵是泰然自若,内心早已柔肠百转,凄然欲绝了。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玉燕害死。只有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冷眼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话声,岂有脸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童姥、李秋水师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女子,个个心眼儿甚多,和咱们男子大不相同,说不定钟姑娘便是梦姑,早认了我出来,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在鼓里。”   段誉却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与王玉燕约定在何处相见。阿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中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拣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其时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便是。段誉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盎。”兰剑见他以大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心中对他颇有好感,听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眼你在开玩笑呢,你却也当真。”段誉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若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吧!”虚竹点了点头,向兰剑道:“我这位结义兄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什么事都不必隐瞒。”兰剑笑道:“主人也亲眼瞧见的,自己却不说。慕容公子他们一行人说要到西夏去瞧公主招亲,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只怕早在数百里之外了。怎么又能跟段姑娘订下明日之约?”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话,你们总是爱来插嘴。”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什么骂我姊姊,灵鹫宫中神农阁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我给找治眼的法门,我非到神农阁去寻书不可。”说话的正是菊剑。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我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转头向萧峰道:“大哥,慕容公子他们都去西夏了?”萧峰点头道:“不错,我依稀听得慕容复和他父亲告别之时,说起要往西夏一行。”段誉沉吟道:“到西夏去?却又为了什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干先生向丐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个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年已及笄,定八月中秋招婿,邀请普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文才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招为驸马。”竹剑正站在门口,忍不住抿嘴说道:“主人,你何不到西夏去试试?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说是易如反掌。”这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小辈一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却随和之极,平时和她们相处,非但没端主人尊严,对她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竟然没有顾忌。虚竹听她这么说,连连摇手,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口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字咽回腹中,房里的兰剑、竹剑,房外的梅剑、菊剑却已同时笑了也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怔的望著段誉,对自己的说话似乎不放在心中。他心下蓦地一动:“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乃是在西夏国灵州王宫的冰窟之中相会,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然不肯告知我她住在何处,我何不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竹剑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海豪杰毕集灵州,定是十分热闹,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又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招婿大会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本以大皮袋盛烈酒随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已近两日,听到段誉说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边露出微笑。阿紫抢著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她知道要冶自己眼睛,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四个快嘴丫头是一意为难,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却著实精细,他此刻自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能得他允可。”当即立起身来,扯著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下,求恳道:“姊夫,你若不陪我到灵鹫宫,我……我的眼睛只怕复原无望,终生要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辽,位望虽尊,却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实慰平生。”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西夏走一遭,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墓前叩拜告别。一行人缓缓向西而去。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己雇应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卧在其中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什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一日之中,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她稍露不悦之意。走了两天,灵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的首领向虚竹和段誉禀报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的伤势渐愈,并无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却向南疾驰,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向鸾天诸女道谢。钟灵道:“段公子,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学学妈妈。”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乃是要去会见那个王姑娘,但这些日子中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讥嘲于她,她也不介意。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清晨、傍晚赶路,每日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虚竹替他医腿,他心中仍是充满了恼恨之意。这日众人行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读书甚少,听段誉扬鞭说著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那两乘马将赶到她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头上抽去。两乘马中当先一乘马上骑者也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请留步。”段誉回头一看,原来当先那人乃是巴天石,后边那人却是朱丹臣。这时巴天石一鞭将阿紫手中马鞭挡开,和朱丹臣同时翻身下鞍,向段誉拜了下去。段誉虽是主子的身份,但对巴朱二人向来视作长辈,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得飕的一声响,阿紫一鞭又向巴天石头上抽了下来。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向下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向后一抽,却是抽之不劲。她明知若以内力相争,自己决计斗不过对方,当即手掌一扬,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凌千里,原是有略加惩戒之意,却料不到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无比,这鞭柄来得迅速之极,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然避过,但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肩头。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为人甚有涵养,嘻嘻一笑,道:“多谢姑娘赐鞭。”当下便不再提此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了段誉。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却原来段正淳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不妨便娶西夏国公主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高氏婚姻之约,为父自当善处之也。”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这个……这个……”巴天石又取出一信,说道:“此是王爷写给西夏国王陛下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得灵州之后,呈递西夏国王陛下。”朱丹臣也笑眯眯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去瞧热闹。王爷就道,请公子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于是他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么不以国家在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此之久,却不回去?”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口中对自己父亲如此不敬,都是骇然变色,要知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为臣为子者,如何可以直言编排君父的不是?阿紫又道:“哥哥,爹爹的信中写什么?有提到我没有?”段誉道:“爹爹没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有吩咐你找我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顾你这个瞎了眼的妹子?”段正淳的信中并末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免伤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王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丹臣却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监视段誉,非做上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已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巴天石又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咱家公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云: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多所盘桓,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说著取出一只碧玉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则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的书法,呈交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咱们自当全力相助,何劳段伯王爷嘱咐?蒙赐珍物,更是不敢当了。”阿紫说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争做驸马。你们这一答应,那是上了我爹爹的当啦。”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是这么说,谁知道你心却又怎生想?虚竹先生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般风流倜傥,到处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西夏公主,岂不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我……我……我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双双拜了下去,说道:“多承二位允可。”要知道这些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天石二人再来一下敲钉转脚,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须知西夏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武林中的粗人如能娶到了这位公主,荣华富贵,垂手而得,世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并不甚高,却有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不由得有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发。更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人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股少年英豪个个打扮得衣服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大家竟像是去赶什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文富武,学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少年,十九衣服华丽,以图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绝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都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只见马上乘客右手手臂用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伤,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是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是惭愧,低著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眼。梅剑嘴快,说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满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将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恶狠狠的向她瞪了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竟去。菊剑大怒,唰的一声拔出长剑,便要向他斩去。虚竹摇头道:“算了吧!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剑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   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而骂。有人道:“都是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自己有多大道行,却想到灵州去做驸马。”另一边的有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便来向我出气。”对面的人骂道:“倘若不是你在后面暗箭伤人,我又怎么会败?”这四个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没能听楚清到底在争些什么,霎时之间便到了跟前,四人见萧峰等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灵州想做驸马的,但似有一道什么关口,四个人都闯不过去,相互间又扯后腿,以致落得铩羽而归。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只见这几个人也都身上带彩,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瘸一拐。钟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害得紧么?”   一个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你是个姑娘,要过去无人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打回头吧。”他这么一说,连萧峰、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一催马,疾驰上前。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萧峰等驰将近去,却见山道中间并肩站著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这两条大汉一个手持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著眼前众人。聚在两条大汉之前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的。有的说:“借光,咱们上灵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以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么?不知是一两银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浆,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灵州去做驸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宫主若是教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   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这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一剑斜身刺出,向左首那大汉递了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却是迅捷无比,双锤互相一击,正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晌,长剑登时断成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对手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之间竟是挣扎不起。萧峰转头向虚竹道:“二弟,这汉子膂力倒是不小。”虚竹道:“正是!” 说话之间,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但见他双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全身,真的连滴水也泼不进去。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间变了地堂刀,著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汉也不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的双刀被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胸中,全身是血,骨溜溜的向山下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上来,驴背上骑著一个少年书生,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他骑看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所见的江湖豪士大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一眼。段誉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那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段公子,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我看错人了。他……他是个男人,我怎认得他?”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哥哥,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气。”段誉听到这个“香”字,心中怦怦乱跳:“莫非……莫非当真是她?”这时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两个字说得十分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语无伦次的乱叫,催坐骑追将上去。段誉胸口创伤尚未全愈。如此急迫的催马上前,于他伤口定然有碍,虚竹放心不下,叫道:“三弟,小心伤口!”当即和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马追将上去。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之上,只是瞪著两条大汉,却不回过头来。巴天石和朱丹臣从侧面看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香药叉木婉清。二人暗叫:“惭愧,咱们明眼人,还不及个瞎子。”原来阿紫目不见物,耳音嗅觉却比旁人敏锐,木婉清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从身旁经过的乃是个女子。众人眼中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谁也不会去细辨他是男是女。   段誉纵马驰到她身夸,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缩肩,避开他的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只觉她这三句问话,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对面一名大汉哈哈大笑,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另一名大汉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他一面说,一面指著段誉,又道:“你这种小白脸,老子一见便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十天,待过八月中秋再开。在中秋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道:“那是什么道理?”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说出话来,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木婉清道:“呸,偏有这许多罗里罗嗦的言语!”右手一扬,嗤嗤两声,两枚小箭分向两名大汉射了过去,只听得啪啪两下,如中败革,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的衣衫,但二人竟如一无所损。持杵大汉怒喝:“不知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惊,心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杵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便向木婉清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是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的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住。另一个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虽然中在两名大汉身上,却是不损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旁山峰壁立,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骑阻住了,无法上前相救。虚竹飞身离鞍,跃到持杵大汉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道:“二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身子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砰两声,倒在地下。原来段誉的“朱蛤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的内力虽然不强,但内力一尽,天生的膂力也是一无所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   段誉道:“你们已打死打伤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钟灵恰于这时赶到,笑道:“只怕他们下次再没打人的本领了。”转头向木婉清道:“木姑娘,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妹子,怎么叫我姑娘?”   钟灵奇道:“木姑娘,你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妹妹?”木婉清向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向段誉,待他解释。段誉暗暗心惊:“钟夫人和我爹爹之间,必有大不非常的干系。”霎时之间,想起了当年初入万劫谷时的情景:善人渡旁第七座大坟之前,有一块墓碑,上写“万仇段之墓”,须得在这“段”字上用力踢上三脚,墓门方开。为什么叫做“仇段”?为什么要踢这个“段”字?想必是万劫谷主人钟灵之父钟万仇危恨的便是姓段之人了。那日钟灵之母一见到自己,脸上立现惊惶之色,说道:“你……也姓段?”自然是为了自己相貌与爹爹少年时颇为相似之故。钟万仇一见到了自己,他便大发脾气,道:“这小杂种便是成了灰,我也认得他。”种种蛛丝马迹,大有可疑。他转念又想:“但如钟姑娘也是爹爹所生,他为什么又对钟谷主说,要替我娶钟姑娘为妾?就算要故意气气钟谷主,也决计不会说这种话,难道……难道……连爹爹自己也不知道么?”   一时之间,他神色极是尴尬。本来被两条大汉挡住的来人,却一个个从他身边枪了过去,直奔灵州。只听得阿紫说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段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那有这么好福气?”在驴臀上轻轻一鞭,纵骑径往往前行。段誉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日来,你却在哪里?妹子,你……你可真清减了。”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便出手杀人,但听了段誉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来道路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抑止,扑簌汨汨的便流将下来。段誉道:“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谁要你照顾?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么话跟我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誉甚喜,搭讪道:“妹子,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以后可别跟我说这些话。”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段誉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段誉笑道:“我说越长越俊,那也没什么不对。妹妹,你为什么著了男装到灵州去?是去招驸马么?像你这么俊美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为什么又到灵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别情。”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就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同、姓朱的送信给尔,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妈撞到了咱们爹爹,我跟妈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听到了。”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灵州去,听以跟著来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此言,正好说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干什么?只是我想瞧瞧那个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却这般闹得天下哄动。”段誉原想说:“她能有你一半美,就算好了!”但随即觉得这种话跟情人说则可,跟妹妹说却是不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这门亲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妹妹,这句话你可别泄漏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么分别?人家金技玉叶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要?”自从见面以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我是爹爹一样码?见一个,爱一个,到后来弄到不可开交。”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没什么两样,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道:“像我娘,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他面,却又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们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二人并骑而行,不久钟灵和虚竹、萧峰等也都追丁上来。行得数里,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人很好。”虚竹也道:“正是!”要知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见有些香火之情。几个人催骑向号叫之声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一片密林,突见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只见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有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甚是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却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袖,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杆棒,右手抓著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著,却是南海鳄神,但见南海鳄神的另一双手,抓住了另一个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这云中鹤的双手,分别握著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实是凶险无比,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乱石嶙峋的山谷。段誉等眼望山谷,只见谷中万石林立,都如一把刀剑般向上耸立,这些人堕将下去,决难活命。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转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叫:“啊哟!”险险从马上掉将下来。原来那少女并非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王玉燕。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著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眼见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学得并末到家,要它来时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妹妹、钟姑娘,快来,快来,救人!”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身材甚矮,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半点也见不到,山风又大,他的伐木之声听来又不清晰。幸好那株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不知如何,竟会做成这等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你可不能再砍这松树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喜欢砍回家做棺材睡,你管得著么?”他一面说,一面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山谷中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的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住他再说。”虚竹道:“甚好!”正要奔将过去,突见一人撑著拐杖,飘忽异常的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挡在那矮胖子之前。这人去得奇快,待他立定,过才看清,原来便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骡车中悄悄溜了出来。   木婉清未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一声低呼,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湖畔泪影   段誉忙道:“王帮主,你快制止住这个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伐松树。”游坦之冷冷道:“我为什么制住他?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虚竹见情势极是凶险,纵身跃将过去,心想便是不能制住那矮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接引上来,要知当日他所能解开个“玲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完全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不料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扫,右掌呼的一掌,拍将过来,一股阴寒之气,随伴著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对准了松树的枝干拍了下去,段誉急叫:“二哥不要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王帮主,你跟谁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叫我制住这胖子,那是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道:“什……什么好处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无讨价还价,快,快,再过得片刻,可来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此事可能答允?”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的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替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不断的砍那松树,心想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终究是救命要紧。忙道:“我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他还没接将下去说,游坦之已是手起一掌,击向那个胖子。那胖子赫赫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了上去。但听得掌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游坦之这一掌拍去,却是半点声息也无。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显现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不能令人相信的事一般,跟著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慢慢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这声音甚是郁闷,众人想像到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虚竹飞身上了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树枝之中,此外并无钉钩,全凭一股内力黏劲,挂住了下面四个人身体的重量。虚竹于他内力之深厚,大是欣佩,伸出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只听得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人,今日若不是你来救命,咱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了你的头发,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提了上来,跟著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玉燕。但是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晕去甚久。段誉先是一阵欣慰,跟著一阵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旧事重演一遍,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个云中鹤生性最恶,咱们把他杀了吧!”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说来颠三倒四,众人都已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玉燕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一一都瞧在眼里,未见王玉燕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她神清骨瘦、端丽无双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见她双目慢慢睁了开来,“嘤”的一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道:“你这个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多叫你几声小妞儿,是为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好端端地,你干吗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生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的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著啦!”   段誉道:“王姑娘,到底是怎么会事?你可受惊了,且靠著树歇歇。”他柔声安慰,王王燕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著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可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寻思:“她真的是要寻死觅活,却是为何?难道……难道……”他斜眼向云中鹤瞧去,只见他暴戾凶狠的神色,段誉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自寻短见?”他正自思疑不定,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什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件事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有点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妞兄向崖下跳了下去。云老四慈心大发,涌身一跃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这小妞儿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有抓得及时,唉,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姓云的最喜欢美貌的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不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个夫人。”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怒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念著咱们一番同恶相济的情谊,这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又转了性啦?”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转性,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身子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咱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也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蕃团的矮胖子拿起斧头,便斫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蕃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南海鳄神向下吐了口唾沫,道:“都是老四不好,他到西夏皇宫去偷看公主,见到之后,出来大吹大擂,说公主如何美丽,像天仙一般。这事被吐蕃国的王子知道啦,咱们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咱们三大恶人和吐蕃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玉燕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是老相好,还是做对夫妻吧,不用寻死啦!”   王玉燕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诲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南海鳄神睁看怪眼,斜睨王玉燕,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不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著指著木婉清,又指著钟灵。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是全神贯注的瞧著虚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她们走了么?”他知道萧峰为人精细,机警异常,游坦之和阿紫离去,定然逃不过他的眼去。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于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突然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著回灵州的地方走去,他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著段延庆等人而去。段誉道:“王姑娘,想必你累了,咱们坐车去。”扶著玉燕,走到阿紫原先生的骡车之中。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河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控甲五十万。西夏人骁勇善战,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著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又云:“其人能寒暑饥渴……不耻奔遁,败三日,辄复至其处。”西夏国王虽是姓李,实乃拓跋胡人,唐太宗时才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虽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然是远远不及了。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须知灵州城市本不繁华,中秋将过,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重行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则群居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玉燕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能睡得著?心中只在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段誉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满未满,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一带,夜半已是颇有寒意,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前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由得又想:“她何必要自寻短见?”此事实难索解,信步步出庙前,月光之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瞧著便是玉燕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她……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他这“凌波微步”使将开来,迅捷无比,抑且了无声息,犹如在水面滑行一般,霎息之间便到了那白衣人影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玉燕。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道:“她在少室山上恼恨于我,此次重会,仍是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了,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呆头呆脑的自怨自欺,越想越觉自己罪愆深重。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一看,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却原来是王玉燕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叹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不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你若是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地下。玉燕吓了一跳,道:“你……你干什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却成什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说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玉燕奇道:“我原谅你什么?怪你什么?那干你什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复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脑。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玉燕顿了顿脚,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你不怪我?”王玉燕道:“自然不怪!”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玉燕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之间不由得茫然若失。只见玉燕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那泪珠顺著衣衫溅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费心尽力,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你转嗔为喜。”玉燕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著她含著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忽然间,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一阵喜悦透入她的心中,那阵光辉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说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的。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不了我的忙。”段誉道:“我自己确是没什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咱们亲如骨肉,我求他们什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玉燕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音低如蚊蚋,轻轻的说:“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什么……什么为了复兴大燕,顾不得儿女私情。”她一说完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的肩头,哭了出来。段誉受宠若惊,身子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过,原来玉燕之伤心,完全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玉燕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见到她的笑貌,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如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何如?”想到快乐之外,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王玉燕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心中更是酸楚,道:“你……你……我还当你好人,所以跟你说了,原来你却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王姑娘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王玉燕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   王玉燕立时想到,段誉听以喜形于色,那都是因为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便去了这个最强的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王玉燕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位表哥身上,对于段誉的痴心,有时念及,心中不免歉熬,但这个“情”字,却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颇,说道:“你虽非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她说了三个“我”字,便说不下去了。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起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到王玉燕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利胸中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是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设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玉燕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玉燕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王玉燕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玉燕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是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他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的,他却不如我。二十年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心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设法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玉燕吃了一惊,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跟他言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尽天下也再遇不到第二个。何况你对他情心一往,岂可做那薄情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玉燕听了他这番话,心中大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欢喜……”段誉忙道:“非也非也!”他话一出口,想到这是不知不觉受了包不同的沾染了,学丁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玉燕也披他这“非也非也”四个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段誉见她微笑,十分喜欢,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玉燕道:“你这么做,却又为了什么?于你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欣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玉燕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他把兴复大燕,当作了天下第一等的大事。他说男儿汉当以建基立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便不是英雄了。他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好,是泼辣悍妇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难。”眼见王玉燕泪水又是盈盈欲滴,他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玉燕又惊又喜道:“什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玉燕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败慕容复,心想他的武功确是比表哥为高,如果他想去做驸马,表哥倒真的未必能抢得到手。玉燕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就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下他也早就恨我了。”玉燕又道:“你刚才说,也不知公主是美是丑,你却为了我而去和他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曲了你?”段誉心底有一句话是:“只是为了你,不论什么委曲我都甘愿忍受。”但这几句话刚到口边,心中随即想到:“我为你做事,若是居功,要你感恩,那便不是君子的行径。”便说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曲,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复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玉燕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心甘情愿的去娶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听他决意为了自己而去做违背心意之事,口中反而不认,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求来生……”说道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玉燕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嫩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膛,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蕃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何如?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玉燕大吃一惊,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幸好池水甚浅,段誉吃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她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玉燕却满面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次日乃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州城内打探讯息,已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也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著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前往款待宾馆。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什么野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咱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著尾巴早些走吧!”巴天石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得那几条大汉口中越骂越粗,还夹杂著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蕃国王子的下属。巴天石正自凝思怎么打发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一衣黑,指东打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却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原来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乃是包不同。玉燕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的声音,一时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出来和他们相会。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到姑苏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了。”风波恶听他越骂越粗俗,一阵风般赶将出去。但听得噼啪、哎唷几声,几名吐蕃武士渐逃渐远,骂声也是渐淅远去。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单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道:“包风二位如何,咱二人也便如何。”包不同脸色一变,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镇南王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国结成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衬。”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们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并?”风波恶冲进门来,道:“三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咱哥儿们之事。”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得参与一场什么金殿比试。公子重伤未曾全愈,他的武功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一定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便不足忧矣。”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侍郎,把招婿、比试的各种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我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种运气的法门,以便将真气运用自如。哪知道段誉对内功、外功全是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榣头,碗底朝天,一口喝干。虚竹和段誉的酒量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待得他朦朦胧胧的醒转,睁开眼来,只见窗纸上竹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段誉心中一凛:“昨晚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池中,不知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会不会又在门外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是误了大事?”他焦急异常,一跃而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说:“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段誉出其不意,不禁吓了一跳。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玉燕殉情   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不坏好意,段誉待要回头,突觉背心“身柱穴”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誉听那声音依稀能够辨明,问道:“是慕容公子么?”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你请放手吧!”慕容复却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一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著跃上了屋顶。段誉若是张口一呼,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闹,定然大大不快。她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呼叫,且由慕容复提在手中,一路向外奔驰,虽然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四周景色瞧得甚是清楚,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都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路旁都是半青不黄的荒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一摔,砰的一声,段誉后腰著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什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段公子是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道:“当然也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要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王姑娘的美意,便是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英雄好汉卑视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惊一分,待他说完,这才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一声,道:“你骗得了这种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什么?”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堕入你的彀中?你……你……你当真是睡昏了头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姑苏慕容和大理段氏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何必要你这般善祷善颂?我若是给玉燕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没将这个‘驸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了西夏驸马,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是难说得很。”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子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肠断,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们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有素,甚至段誉本身,当六脉神剑施展之际,自己也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听得王玉燕就在身后,不禁又惊又喜,回头去看,但见遍地清光,却哪里有个人影?正在凝神寻找,似乎对面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身柱穴”,身子又被他提了起来,这才知道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实非君子之所为。”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小人,岂能用君子手段?”提著他向旁走了数丈,来到一口枯井之旁,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誉大叫:“啊哟!”身子已直摔入井底。慕容复正待找几块大石压在井口之上,叫他在里面活活的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什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玉燕。慕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著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段誉回头观看,以便拿他的后心要穴,不料王玉燕真的便躲在附近。他这几句话听在玉燕耳中,还道自己在旁,已给慕容复发觉,只得现身出来。原来玉燕日夜愁思,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但慕容复半句不听。   玉燕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有受伤?”段誉被摔之时,头下脚上,脑袋向下,撞在硬泥之上,登时晕去,玉燕的呼唤便没有听见。玉燕叫了几声,不听见回答,只道段誉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可说是为自己送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不能死!”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玉燕哽咽道:“他好言相劝于你,你为什么要害死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叫慕容复难在江湖立足,这种人我自然容他不得。”   玉燕道:“少室山之事,确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这梁子揭过去了么?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玉燕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舅父已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到底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玉燕胸口一酸,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慕容复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哈哈!那日太湖之畔的碾坊之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什么?那是我亲眼目睹之事,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玉燕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坊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玉燕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   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玉燕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多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可不能多疑。”慕容复道:“好一个在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闪避。那时我说什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玉燕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中,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现将出来了,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什么了?你说……你说:‘我叫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定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英豪之前,丢尽了脸面。”玉燕见他不称自己为“表妹”,改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她性子甚是温柔,不愿和这位素所敬爱的表哥争执,说道:“表哥,那日我若知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言语。”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相貌,就算我故装哑嗓,你听不出我的口音,但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哈哈,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的门派家数,可是我和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玉燕低声道:“我确是有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几年没见面,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听她说到这一节,心下更是不忿,玉燕之意,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那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著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玉燕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赔不是啦。”说著躬身敛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什么我总是依什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著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玉燕如此说法,慕容复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听在耳中,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是相聚时多,总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玉燕软言相求,目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著白己,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是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玉燕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表哥,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吧?”慕容复抱著她温软的身子,但觉她低声软语,吹气如兰,不由得心神荡漾,猛听得她问起西夏驸马之事,登时全身一震,心道:“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打天下’的大业?”当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说道:“表妹,你我缘份已尽,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难以忘记。”王玉燕凄然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能原谅我了?”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玉燕万念惧灰,还是忍不住又问道:“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玉燕以前曾萌死志,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得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这位段公子对我确是一片痴心,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是对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什么尖岩硬砖撞上便死。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他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玉燕这番柔情纠缠自己能否摆脱,实在难料。要知王玉燕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夫复何憾?更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若是一个克制不住,结下了什么孽缘,这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比,嘴巴张开了却无声音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玉燕。玉燕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此人凉薄如此,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头下脚上向井中倒冲了下去。慕容复“啊”的一声,伸手想去拉玉燕的脚,凭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是打不定主意,任由玉燕跳了下去。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是深爱段公子,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死而同穴,总算是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微微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后,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之轻,实所罕见。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喝:“什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是吐蕃国师鸠摩智。他哈哈一笑,道:“明明是你逼她自尽,却还在说什么得遂心愿,单凭一语便能遮尽天下人的耳目么?”慕容复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是天下的事,是天下人便管得,你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更不是私事了。”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蕃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道:“什么叫做‘存心不良’?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搞风搞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免得西夏京城中,满街尽是油头粉脸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烦心。那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   慕容复道:“若是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蕃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慕容复见他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得起疑,说道:“贵国小王乎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是还算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倒是有的。”慕容复更感奇怪,心想:“我若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便道:“这可奇了,他有必胜的戍算,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否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你很想知道我们小王子的必胜成算,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什么必胜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便跟你说,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鸠摩智哈哈一笑,道:“世兄,我和令尊相交,我尊敬他,他尊敬我。我妄僭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鸠摩智笑道:“世兄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我跟你说,吐蕃国小王子的取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凡是想与小王子争做驸马之人,我们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无人能与小王子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能中选之理?哈哈,哈哈。”慕容复倏地变色,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情好甚笃,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世兄一句话!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若不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世兄剜去双目,或是斫断一手一足,成了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全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汉”四字时把声音拖长了,大有嘲讽之意。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低下了头,要想个对付的法子。   月光之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劲,凝神一看,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吃了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得鸠摩智说道:“世兄,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可惜。你要是速离西夏,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了。”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和我有什么干系?”口中说话,目不转瞬地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是不住的颤动。慕容复心下起疑:“凭他如此高强的武功,若要出手伤人,何以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是不住的微微摆动,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科。慕容复脑子极灵,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位无名神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什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练诸种少林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神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有如亲历,那么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非虚假。”他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什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他究是不能确定,当即说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顷到之间!这练功的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大叫一声,若狼嗥,若牛鸣,声音甚是可怖,伸手便向慕容复手臂抓过来,问道:“你说什么?你在说谁?”慕容复一侧身,避开了这一抓,鸠摩智跟著也转过身来。清冷的月光照到他的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凶猛的神气,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慕容复一见这种色,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蕃,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鸠摩智呵呵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是荡然无存,大叫:“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慕容复见他神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向后退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什么?快快说来!”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蕃,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是胡说八道。”说著左手一探,便向慕容复的面门抓来。慕容复见他五根手指微微发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暗惊异:“莫非是我猜错了?”当下不敢怠慢,凝神接战,一拍一拿,反钩他的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煞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鸠摩智招数太过精妙,每每一招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敌之隙。却见鸠摩智招数之繁,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指抓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吧!”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各种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忽听得鸠摩智口中不住喘气,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他内息已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我只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间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鸩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著越来越快,蓦地里大叫一声,慕容复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他一把提起,跟著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了。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撮唇作哨,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便在此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来,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人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如何不叫苦?但觉自己身子被鸠摩智递到了两名武士手中,知道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不禁大惊:“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不去贪做什与西夏驸冯,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什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真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门,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吐蕃武士应道:“是!”提起慕容复的身子,将他投入了枯井之中,四下一望,不见有重逾千斤的大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坳之后去寻觅巨岩。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的喘气,烦恶难当。原来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段誉后,立即奔逃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潜运内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了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更是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是应验了?”他找个山洞,躲了起来,略一静坐,只须不运内息,体内那股热焰倒也慢慢平息了下去,可便是半点也使不得劲。   鸠摩智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找条小路缓缓而行。途中听到西夏国王招驸马的讯息,他是吐蕃国的国师,与闻军政大计,途中和吐蕃的探子接上了头,当即写下本章,启奏国王。吐蕃王早就有意结纳西夏,一接到奏章,立即派遣小王子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星夜赶赴灵州。那名马宝刀进呈西夏国王,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财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高手武士则用以对付各地前来竞做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蕃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少年贵族、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要知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自是敌不过吐蕃团数百名高手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灵州后,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合是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鸠摩智以吐蕃国师之尊,不愿让旁人看到这丑态,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接报,情知不妥,心想这慕容复英俊高雅,文武双全,实非寻常武士可比,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只怕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曾亲眼得见,多半不用真的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迟了一步,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早有七八名吐蕃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到井旁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玉燕说话。待得玉燕投井,鸠摩智现身而出,万不料慕容复心中对他虽是十分忌惮,却是不甘让步,一场争斗后,慕容复虽给他擒住了,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鸠摩智伸手乱抓胸口,体内劲力不住的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不久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在旁人看来,他身形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但他自己却觉到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个深洞,要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向体外泄出。但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他想起少林寺藏经阁中那个神僧的话来,知道他所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颠倒,大祸已然临头。他情状狼狈,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神智不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什么不练齐?为什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种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鸠摩智这时身遭危难,猛然间想起慕容博在天竺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来。他是个绝顷聪明之人,当日慕容博以那秘诀相赠之时,他原曾怀疑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种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试一试,记载秘诀的纸页之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听到寺僧谈起过少林绝技不可尽练。他在天竺遇上了我,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祸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井底风波   鸠摩智适才擒住慕容复后,不免想到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个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处死,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但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呼呼呼连发三掌。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凝运功力,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不打倒也罢了,一打之下,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是处处碰壁,冲突不出。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有一物掉下,直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忙运起“擒龙手”凌空一抓,若在平时,一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心力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使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到怀中一探,果然察觉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易筋经”。他早知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是系铃人,要免除遭煎熬之苦,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要物,如何可以失落?他更不思索,纵身一跃,便向井底跳了下去。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便伸手向下拍出两掌,减低落下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令他脑袋在井周内缘的砖头上重重一撞。   以鸠摩智本来的功力,虽不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在砖头上一撞,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碎粉,可是此刻百哀齐至,但觉眼前星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这口井无水已久,落叶败草,堆积甚厚,腐烂起来,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积了丈许。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向下沉落,要待挣扎著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说话之声。一人说道:“国师不在这里,却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既然吩咐咱们用巨石压住井口,那便遵从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鸠摩智大惊,心想数千斤的巨岩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的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巨岩出来,只想呼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忙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还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那四名吐蕃武士将一块块的巨岩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岩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那井口牢牢封死,数百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无如即此死法,实在太不光荣,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右手一抬,忽然在污泥旁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霎时之间,鸠摩智不禁啼笑皆非,这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还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那些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玉燕。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为之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是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巨岩,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我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一听之下,微微一惊:“他居然也没有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则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是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原来说话之人便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之时已是昏晕过去,手足不劲,虽入污泥,反而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待得王玉燕跃入井中时,偏生就有这么巧,她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立即醒了转来。玉燕跌入他的怀中,非但丝毫没有受伤,连污泥也没有溅上多少。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疑惑间,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是深爱段公子,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死而同穴,总算是得遂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什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突然间他怀中那人说道:“段公子,我是个胡涂人,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段誉惊得呆了,道:“你是王姑娘?”玉燕道:“正是!”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心中不敢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的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他身子站直,两脚便直入泥中,觉得若将玉燕放在泥中,却是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抱著,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玉燕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瞧得清清楚楚,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义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是起了个大变化,当时是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和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原是娴雅守礼的女子,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你想必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话,不由得娇羞无限,满脸通红,将脸藏在段誉的颈边。突然之间,段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实事,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一跤坐倒在污泥之中,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著玉燕的身躯。不料玉燕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连打了几个喷嚏。玉燕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欢喜得险些晕了过去。”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玉燕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别,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什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玉燕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也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是没有听见,若教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玉燕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见玉燕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什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王玉燕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说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玉燕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笑道:“以后慢慢再说,日子长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入段誉的耳中,真如仙乐,那意思显然是说,玉燕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玉燕伸臂搂著他的颈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著你,再……再也不离开你。”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玉燕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是谁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段誉道:“你是说我?”玉燕垂泪说道:“对啦!我那表哥一生便是梦想终有一日要做大燕国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什么事都搁在一旁了。”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辩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玉燕叹了口气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许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是有亏名节?我如何对得起你对我这些时候来的深情厚意?”段誉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叫,啪的一响,重又落入污泥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玉燕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什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拦边一靠,砰的一声响,一个人落入了井中。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却正是慕容复。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玉燕柔声相向,两人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两个人自己便是一个小天地,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也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了井中,二人都是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玉燕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什么?我此生已属于段公子,你若要杀他,不如连我也杀了。”段誉大喜,他不担心慕容复加害自己,只怕玉燕见了她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玉燕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是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非但不再劝阻,而且愿意玉成其事。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玉燕,你说是不是?”玉燕道:“不错,段郎是生是死,我都跟随著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段誉宅心忠厚,王玉燕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的驸马,你是不再从中作梗了?”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菩萨,我也不愿。”王玉燕的身子轻轻倚到他的身旁,心中喜乐无限。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冲开,却又不愿出言相求,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杨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他空自怪责旁人,偏忘了自己待人凉薄,逼得她投井自尽。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二人相距其实甚近,玉燕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但她心存顾忌,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是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是不易解开,好容易静下心来,解开被封的穴道,刚刚手扶井拦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鸠摩智在污泥中抄起了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这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一笑之下,竟是无法止歇,内息鼓胀,神智昏乱,便在这污泥中拳打足踢。一举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王玉燕十分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道:“他当真疯了!”   慕容复施展壁虎跳墙功,贴著井圈向上爬起,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的喘息,拳脚却是越打越快。玉燕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道:“我……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这一抓便抓到玉燕肩头。玉燕一声惊呼,急速避开。段誉斜身挡在她的身前,叫道:“你躲在我的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的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时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玉燕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但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是大得异乎寻常,玉燕的手扳将下去声宛如蜻蜒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玉燕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叫道:“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心想:“这姓段的说要助我为西夏驸马,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慕容氏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今日有难,我何必出手救他?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我此刻插手下去,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并不下来相救。玉燕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玉燕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用力扼段誉的喉咙。   且说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再到玉燕房门一叫,不闻应声,见她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见房中亦是无人。巴朱二人暗暗叫苦,登时慌了手脚。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主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爷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人人有目皆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爷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什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他,哪知道……”他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就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够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道:“唉,朱肾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不会撒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敢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是不忍出口。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却是半点头绪也无。当晚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巴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间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曾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老兄,我透个消息给你。明日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吟诗作对、射箭比武之类的玩艺儿,以便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又从袖中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的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又道:“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竹剑突然抿嘴一笑,道:“巴老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因,互相有个依靠,是不是?”巴大石道:“不错。”菊剑道:“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段王爷却是不放在心上了,是么?”朱丹臣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竹剑道:“咱姊妹们倒有一个主意,只要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倒是无关大局。”兰剑笑道:“他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回到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愁又喜,齐声道:“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梅剑道:“让这位木姑娘穿了男奘,扮成一位俊俏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排,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个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道:“木姑娘给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总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道:“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被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梅剑猜中他们的心思,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拢西夏,只不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当真有什么万一之变,萧大伙是大辽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数十万,只须一句话,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巴天石心思十分机敏,他是大理国三公之一,执掌政事,自是行事稳健。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亲口提出。听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威力直如雄兵百万,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面上瞧来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确实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险?”便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亏。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若是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却是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她作何主张。木婉清道:“巴先生,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了两句“我这个哥哥”,突然间眼泪夺眶而出。她心情甚是矛盾,想到段誉和王玉燕私下离去,情景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中携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的臣子反而要自己为他出力。她为人极是任性,想到悲愤之处,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茶杯乓乓乒乒的打得一地,跟著一跃而起出了房门。众人相顾愕然,都是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过不答应,可是我出言相激,惹得他生气。”次日日间,众人仍是分头去寻访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绣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想来大半是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入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竭力减少和本国小王子竞争的敌手。到得傍晚,众人回到宾馆之中,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都走了吧,不管是谁做了驸马,都不和咱们相干。”巴天石道:“萧大侠说的是,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马,反而心中有气。”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朱丹臣笑道:“钟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酒涡,不像男子,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钟灵道:“什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先生、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吧?”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众人又惊又喜,都道:“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辞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朗,虽然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锐,亦是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是哈哈大笑。   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回到自己房中哭了一场,次日想了半天,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娶西夏公主,此事倒是好玩得紧,内心中隐隐又觉得:“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给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整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父母相见时尴尬异常,心想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玉燕便并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可也不能让另外一个美貌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是得意,当即便挺身而出,愿去冒充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肯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发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若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尸积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萧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当尽力。”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和灵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齐去瞧瞧热闹,但巴天石说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只怕定要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是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道:“这倒巧了。”朱丹臣赞道:“萧大侠思虑周全,居然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萧峰微笑道:“我倒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道:“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如何肯听你之劝?萧大侠,你和这个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木婉清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很好,他是非听劝不可。”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听从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手本,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去,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诸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只见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披著一袭大红袍子,袍上绣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甚是威武,身后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显然这次前来求亲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族大官,便与一股民间俊彦散座同席。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至,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殿门一关上,偏廊中兵甲铿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著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捧著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众人都知是皇帝要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空无一物,分往御座两旁一位。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武功甚高。一名内侍朗声唱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跪了下去。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唱道:“平身!”众人站起身来。那内侍道:“万岁赐座!”萧峰向那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声的诵道:“法天应道,广圣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离座谢恩。那皇帝举起杯来,往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这位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便算陪过了众人。各人寻思:“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有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青凤阁中   那礼部尚书道:“诸君便请随意饮酒用菜。”御厨将菜肴一碗碗的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亦是大块大块的半肉、羊肉。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著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且试饮!”萧峰心花怒放,两口便将大碗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手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著实了得,朱丹臣抽出折扇,向牛骨一煽,那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去,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迎面一掌,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效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十分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想到会无会好、宴无好宴,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之快。众人一阵喧哗,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突然间钟声嘡嘡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高高矮矮,形貌各不相同,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手中大都拿著奇形怪状的兵刃。一名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里是敝国一品堂中的好手,诸君有兴,大可一一比试,乱打群殴,却是万万不许。”萧峰等均知西夏国的一品堂,乃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著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便即停下。吐蕃国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那锦袍客向吐蕃王子森然道:“请殿下谕令罢手,免于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的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若是翻面动手,自己一方势必寡不敌众,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西夏的礼部尚书向那锦袍官拱手道:“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原来这位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的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领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红花香露”迷倒众人。赫连铁树倒了一个大楣,铩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乔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有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曾投入过一品堂中,他们是另有打算,不会受西夏朝廷的羁縻,此刻正受命守在公主所居的青凤阁外。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文仪公主居于青凤阁,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是要亲自挑选的意思了。众少年一听之下,不由得甚是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的公主千娇百媚,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吐蕃王子第一个沉不住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道:“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道:“你带路吧!”赫连铁树道:“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道:“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道:“将军请。”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圆,转了几处回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吓了一跳,原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木婉清向左右—瞧,且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乃王玉燕听扮,她心下突然恚怒,道:“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妹妹休发脾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太好。”原来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信咽喉,呼吸难道,渐欲晕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玉燕拼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智摩右臂上一口咬去。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了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须知鸠摩智内力深厚,实是武林中难逢的奇才,只因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是以虽与段誉躯体相触,段誉的“朱蛤神功”无法吸动他的内力。直到王玉燕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才一泻而出。去路既通,那便不可抑止,全身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入段誉体内。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力泄出小半后,登时清醒,立即便大吃一惊:“啊哟,大事不好,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出半个时辰,内力尽失,成了废人,那便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比消彼长,他的小半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双方强弱悬殊,已无法与之对抗,虽是极力挣扎,终是无法阻止内力外流。   王玉燕见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力扼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见鸠摩智一手仍是放在段誉的颈边,当即伸手去扳他手臂,要板掉他的手掌。殊不知鸠摩智的手掌便如铁钉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玉燕虽是熟知天下名家名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邪术妖法,定然与段誉有害。鸠摩智却也是说不出的苦,一心盼望玉燕能拉开自己的手掌。哪知道玉燕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体内的内力不住外泄,无法阻住。原来段誉此刻已然皆了过去,这“朱蛤神功”不分敌我,不仅鸠摩智,连王玉燕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玉燕与鸠摩智齐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都无回答,心想:“莫非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玉燕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著又想:“啊哟,咱们被巨岩封死在井内,若是他三人不死,四个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外边再拼个你死我活?”正待跃下去细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话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农,原来四人在井底扰攘了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是叫唤呼援,众乡农未必搬得劲这些每块重达千斤的巨岩,拨了几下搬不动,不免扬长而去,现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说道:“这些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两给你,倒也不妨。”   跟著慕容复又逼尖嗓子说道:“这里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他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当真是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一番对答,他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众乡农听得清清楚楚,各人又惊又喜,一窝蜂的过去搬抬巨岩。岩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岩石全都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即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心下虽是害怕,但终于为钱财所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用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子缒入井中。   这入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他心中本在惊惶,一摸之下,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量一番,点燃一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若是惊动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当下胆战心惊一哄而散。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三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祝云云。直到午牌时份,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玉燕,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第一个记挂的便是段誉,其时虽是光天白日,深井之中,仍是视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玉燕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的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有一天好颜好色对你,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哪知道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并非命丧我手。”王玉燕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玉燕的娇声在耳边,心中一喜,又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她抱著,当下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便给她推了开去。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玉燕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亲口说出这么情致殷殷的话来,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思才是。”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玉燕突然见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著他身子,不禁又羞又喜,用力将他一推,啐了口道:“你这人!”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鸠摩智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玉燕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登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是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是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气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佛家戒贪戒嗔,戒痴成妄,我却一齐犯了,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佛祖点化,叫我改邪归正?”他从头想起,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段誉听他不答,问王玉燕道:“慕容公子呢?”玉燕“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纶音,比什么都喜欢,本来玉燕全心全意,都是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虽然隔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与慕容复易位了。正欢喜间,只听鸠摩智道:“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百年谐好。”说著将那本易筋经交给段誉。段誉道:“大师要回到吐蕃国去了么?”鸠摩智道:“随意所之,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分晓再去?”鸠摩智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种俗事萦怀?老袖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说看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巨岩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这一来大彻大悟,后来竟然真正成了吐蕃的一代高僧。   段誉和玉燕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是身处污泥,心中却是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过了良久,玉燕才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被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玉燕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著你。”果然是千依百顺,更无半分违拗。段誉过意不去,笑道:“把你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是浸坏了?”左手搂著她的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是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气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和衣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冼干净。玉燕内力已失,幸好八月中秋天时未曾寒冷,倒也抵御得住溪水。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来,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之夕,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玉燕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若是被人撞见,真是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待天黑了再回去。”玉燕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心中大乐,却将玉燕噍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个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紧要的事来说,不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太阳便从山边落了下去。又过了一会,一轮圆圆的明月移到松树之巅。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道:“燕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玉燕本来一想到比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有歉疚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两人匆匆回迎宾馆,将到门外,忽听得黑影中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玉燕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慕容复哼了一声道:“刚才跟吐蕃国众武士狠狠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中和殿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段誉奇道:“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玉燕也道:“表哥,咱们刚从井中出来……”她说了这几句话,随即想起此言有些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边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黑夜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玉燕又道:“他……他说答应过要助你一臂主力,教你娶西夏公主为妻。我……我有一位公主娘娘做表嫂,那也是欢喜得聚。”慕容复精神一振。道:“此话当真?”他从井中出来后,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是得胜,却也打得筋疲力尽,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边,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公冶干等计议,段誉和王玉燕也回来了。慕容复心思:“这书呆子显然是一心一意想娶我的表妹,他与萧峰、虚竹乃结义兄弟,倘若他肯相助,于我倒确是大有好处。”只听段誉道:“你是燕妹表哥,也就是我的表哥了。表哥之事,兄弟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慕容复喜道:“事不宜迟,咱们须得赶赴皇宫。”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猜到了一大半,心想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父亲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邓百川等见到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其时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和玉燕不愿分开,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玉燕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当下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之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玉燕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上飞越而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轻轻落下,如叶之坠,恍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干,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彩:“好轻功!”只有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个人潜入御花园中,要寻觅御宫的所在,设法混进厅去,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却受文仪公主之邀,齐到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玉燕等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无恙归来,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人众,西夏国的官员们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然亲身赶到,那便不怕揭露机关了。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丛中一座楼阁,阁边挑出两盏宫灯,甚是雅致,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手中都提著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是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入,便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都是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佳座,越近公主越好。   众人一拥而进青凤阁,只见好大一座厅堂,堂上地下铺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是一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干糕等四色点心。堂上斜斜的设著一张锦塾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的,都靠近那圆凳而坐。只段誉和玉燕手拉著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钱,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玉燕也都停止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叮咚,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心中都暗暗喝一声彩:“人称文仪公主丽色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宗赞王子和慕容复等均想:“得妻如此,实慰平生。”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担心文仪公主容貌不美,此刻看来,虽然似乎远远不及表妹,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只见那少女缓步走到锦凳之前,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起,见她躬身行礼,有人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然是位高贵守礼的闺女。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公主。过了好半响,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待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众人一听,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贴身侍候公主的一个宫女。”但随即又想,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当然可想而知。宗赞王子道:“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快些请公主出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好茶细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清茶连茶浆都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不住的嘴嚼茶叶。原来当时吐蕃国人喝茶,往往以茶叶和以奶酪及盐、茶汁茶叶,一古脑儿要吃下此去。这是吐蕃风俗,倒也不是宗赞王子粗俗无礼。   他还没吞完茶叶,抓起四色点心,一一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那宫女俏声道:“是。”却并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好不耐顷,不住口的催促:“快吃,快吃,是好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过了茶,吃过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么?”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神色似甚腼腆,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伙佳客,到内书房赏书画。”宗赞“嘿”的一声,道:“书画有什么好看?”但还是站起身来。慕容复心下暗喜:“这就好了,公主叫咱们到书厉去,观赏书画为名,考验文才是真,像宗赞王子这种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了书房。”他又寻思:“单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试一试咱们的文才,那我便更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忽听那宫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年过四旬的老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殿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层。”木婉清、王玉燕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一生处于深宫之中,除了太监之外,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所以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不由得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响,才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有一些。”像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过,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著道:“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咱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十,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那宫女抿嘴笑道:“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示,大家遵命便是,你啰唆些什么?”包不同大怒,正要发作,突然心生一计,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不算很老,总算是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辛辰时的八字,算将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估断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揪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道:“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著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著他声音道:“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木婉清和王玉燕却也留了下来。段誉原欲留下陪伴玉燕,但玉燕不住催促,要他务必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走向内进,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万里海国之行,这一去三年五载不能聚会一般。一行人走过一条极长的甬道,心下都是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是别有天地,有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的敲击数下,那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大都是见多识广的行家,一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咱们一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   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通过那石门后,这门果然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极长的甬道,两侧燃著极亮的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觉得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亲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那宫女道:“要到内书房去,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著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那涧旁点著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三个问题   岂知那宫女身形袅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极细的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是黑黝黝地与溪涧一般颜色,黑夜中汇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来人虽然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驾,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是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其实此刻段誉得了鸠摩智的内力后,轻功早已在巴天石之上,只是两人均不自知而已。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颇难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是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当下各人暗自提防,却是谁也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却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收了钢丝,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著她穿过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巴天石悄悄对朱丹臣道:“怎样?”朱丹臣心中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若是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发现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所在大了二倍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无数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是干燥异常,字画挂住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著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只听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厉,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诡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是大感惊奇。但此处有书籍字画,可也不假。这些人九成是纠纠武夫,能识字的已属不易,哪懂得什么字画?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文学一道,却是一窍不通,两个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的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脸上似是漠不关心,对壁上挂著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毫不起劲的样子,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宫女的左右。他知此女是众人的关键,若是西夏国暗中伏有狡计,定是由这骄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的萧峰便如一头在暗中窥伺腊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每一片筋肉都是鼓足了精神,一见微有变故之兆,立即扑向宫女,先将她制住再说,决不让她有脱身的余裕。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干等数人腹中颇有墨水,当即走到壁前去观看字画。邓百川心细,却去画架上观看名画,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尾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图画欠佳,便说那幅书法笔力不足。西夏虽是僻处边垂,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王之家,搜罗起来终究比常人容易得多。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唐人的法书、北宋南宋的绘画,却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   其时苏黄米蔡四家法书流播天下,西夏宫中也颇收买了一些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但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苏黄米蔡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褚欧,也都不在他眼下。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真是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咱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广见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   段誉将墙上字画一幅幅的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图,不由得吃了一惊,“咦”的一声。原来图中的美女正与玉燕容貌一摸一样,但见左手持针,右手拈线,正坐在窗边穿针,膝上放了一块丝缎,正是绣花的情状。段誉忍不住叫道:“二哥,你过来瞧瞧。”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段誉越想越奇,忍不住将手伸去摸那幅图画,手指碰到墙壁,只觉墙上刻了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原来壁上刻了许许多多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图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圆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知道是武功的上乘诀窍,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著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竹菊四蛛,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虚竹怕段誉受损,忙道:“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段誉对武功原无兴趣,听道又是什么武学,当即转开眼光,又去观看那幅“茜窗刺绣图”。这几天来他和玉燕亲匿异常,对她面上纤细之处,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和玉燕之间的差异来。那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略带英爽之气,不似玉燕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此玉燕大了三四岁。包不同口中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却是丝毫没有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的武学,当即嗤之以鼻,说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凝目便去看那图形。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若是不到,观之有害无益。”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争强好胜,倒也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著图形学了起来。片刻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著发现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道:“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到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萧峰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若是有人癫狂,更要大乱。”萧峰大喝道:“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入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有几人回过头来,应命聚拢,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一个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的姿式确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用心加以钻研。萧峰一见到这许多人脸上似痴似狂的著迷神态,虽然向来胆大,却也不禁心中暗自惶悚。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子,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知道若不能制止各人观看图形,时刻稍久,那便酿成重大灾祸,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微一搓磨,已成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一下响声过去,室中的油灯或是独火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响声后,灯火尽熄,各人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之中,唯闻各人的喘息声音,有人低呼:“好险,好险!”萧峰朗声说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是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话前本有人伸手去摸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萧峰低声说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油灯之前,一个箭步窜出,抓住了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武功亦自不弱,一惊之下,左手便打。萧峰顺手灭了油灯,将她左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劫,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若是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一呕,勉强提起精神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是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这位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有何用意?”   正寻思间,忽然鼻中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记得当年丐帮帮众就是被西夏的一品堂中人物以迷香迷倒,体内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只听得一个少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文仪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又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原不宜别派人士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特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折,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为失礼,还请各位原谅。”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若是不愿在此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厅上歇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心中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不愿离去,公主殿下至感盛意。各位远来,殿下无物相赠,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这些都是名家真迹,敬请各位哂纳。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吧。”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有些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到中原,均可卖得重值,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要拣那幅“茜窗刺绣图”,俾与于玉燕并肩赏玩。宗赞王子等了半日,听来听去,却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心中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快快掌灯吧,我们决计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得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了下来。只听那宫女缓缓地说道:“公主殿下请各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下有三个问题,挨次问来,答得合公主意的,自当请与公主相见。”众人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题目,都已告知婢子,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将过来,都道:“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转念间,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回答,便可从旁人的应答和公主的许否之中,加以揣摩,这一来,反无人上去了。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观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是爽直得紧。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包不同想了一会,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日日打骂,有一天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佛像,一古脑儿打得干干津净,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道:“叫包不靓。”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三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观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那宫女噗嗤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包不同答得倒是十分直爽。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段誉急于出去和玉燕相聚,公主见与不见,并不是如何要紧之事,当即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殿下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相见却也无妨。”那宫女道:“殿下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殿下一生之中,在何处是最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一口枯井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但段誉却也不向下解释,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乐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是快乐?”那宫女捂住了嘴,又问:“殿下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的身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边耳道:“说是镇南王妃。”原来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大的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是贻笑于人。此来乃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乃是另外一个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玉燕的名字,但朱巴二人一拉他的衣衫,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镇南王的世于,来到西夏,一举一动,实系本国之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颜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玉燕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不是虚语。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殿下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神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他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殿下,请殿下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团此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那宫女道:“王子殿下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那宗赞甚是直爽,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问来,我一并答了吧。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文仪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自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一定会说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姊姊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绝无。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著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这三个问题,听得宗赞王子说了出来,都是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是拾了他的唾余,跟人学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回答时患得患失,有的竭力谄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是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女又说道:“咱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道:“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地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这一问之下,慕容复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一战,颇落下风,武功显然远远不如萧峰,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要否认此事,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他胸襟并不开朗,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住怫然道:“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那宫女忙道:“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哔。要知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闻名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小国,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萧峰鼻中“哼”了一声,却不回答。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著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非我一介白丁之可比,西夏公主若是选中了他,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等候,得罪得罪。”一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道:“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这问题慕容复曾听她问过一百余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在将来,不是过去。”那宫女还道他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股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乃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什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但她连说几遍,竟是无人答应。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道:“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原来萧峰听文仪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一个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一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室。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一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时跟他说便了。”那宫女又问:“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那宫女问道:“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他说到“冰窖”二字,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著呛啷一声,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虚竹道:“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莫非有点痴狂,居然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虚竹道:“她容貌如何,我也是从来没看见过。”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道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道:“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伸出手来,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道:“你……你便是……”那少女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搀著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著厚厚的地毡,走向内堂。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厅中喝茶,壁上书画便即运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那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黑暗中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边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给公主招为驸马,倘若不听公主意旨,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那宫女此言一出,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厅堂。   段誉和玉燕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玉燕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顿,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了一盏茶,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著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哪有心思去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的便取得了那幅“茜窗刺绣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他和玉燕并肩观赏半日,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举目四顾,大厅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什么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公子殿下。”说著双手捧上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打开,鼻中便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著“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写得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里怔怔的思索。宗赞王子远远看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不由得醋意大发,认定是公主邀请段誉相见,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抢了先,可没这么便宜。”口中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   他一窜到段誉身前,左手挟手将那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举,打向段誉胸口。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他是全然不知闪避,其实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是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这一拳正中他的前胸,拳力及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呼的一声,跟著又是极响亮几下“拍!呛啷!唉哟!”宗赞王子的身子直飞出去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宗赞忍不住“唉哟”一声,叫了出来,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众人明明见他给段誉重重摔了一跤,怎么反说“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千里传讯   王玉燕忙走到段誉身后,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我一通书柬,这位王子定是误会了,生怕公主召我去相会。”一众吐蕃武士见主公被人打倒,有的过去相扶,有的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向段誉挑衅。段誉道:“这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吧。”巴天石忙道:“殿下既然来了,何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接见,此刻走了,岂不是礼数有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总是要段誉暂且留下。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众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一扬。段誉点了点头,过去接了过来,木婉清化装为段誉,杂在人丛之中,大家也不如何留心,这时宗赞注意著段誉的动静,忽见木婉清向他招手,两个人一般的衣饰打扮,一眼望去,便如是一个人化身为二的模样。宗赞吃了一惊,心道:“妖怪,妖怪!”又见段誉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宗赞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见召了。”大声喝道:“第一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蹬,又是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信笺抢了过来。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信笺抢到,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跟著右足踢出,鸳鸯连环,既狠辣,又矫捷。不料双足踢中之处,正是段誉脐下丹田,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用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这般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呛啷啷,哎哟”一阵响,宗赞身子倒飞出去,越过数个人的头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位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未故意运气伤他,是以摔得虽是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了一著地,便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爸爸,也就是杀你的爸爸,快快去救。”众人一听,更摸不著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此字条是木婉清听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是指段正淳而言了。几个人拥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鹭宫已派了玄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并西来报讯。”   段誉急道:“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么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哪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来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有瞧见。”段誉脸上一红,道:“我……我确是没有瞧见。”木婉清又冷冷的道:“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过来,你又是不理我,我只好写了这张字条,想递给你。”段誉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无旁鹜,眼中所见,只是王玉燕的一喜一愁,耳中听闻,只是玉燕的一语一笑,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是视而不见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什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行李。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那礼郎尚书赞叹一阵,才什么“殿下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灵州已三十余里之遥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灵州而至皋兰、天水,东向尚郑,经广元、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之上,迭接灵鹭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一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恶斗了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心知道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朱、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是秦红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谅来不至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隔不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家酒楼中饮酒。玄天部已向他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途中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商议过几次,都觉镇南王的对头除了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一想到段延庆,众人都是十分头痛,此人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外,恐怕无人能敌,如果他在半途中追上了镇南王,事情确是大有可虑。眼前之策唯有加紧赶路,与镇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和段延庆一斗。巴天石道:“咱们一见段延庆上来挑战,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便一拥而上,给他来个倚多为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段世子、木姑娘,钟姑琅、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徒、范司马、董大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相助。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死段延庆,总不能让他欺侮了咱们。”段誉点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当下众人催马疾行,将到综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家父了么?”原来灵鹫诸女极少单行,以前每次前来报讯,都是两骑或三骑一起。其时道路不靖,单身女子上道,纵然武功高强,也是诸多麻烦。木婉清所以结下不少仇家,又得了个“香药叉”的外号,便是以一妙龄女子孤身行走江湖之故。当时她以黑巾蒙脸,已然如此,何况灵鹫诸女以真面目示人?   右首那中年妇人说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示警后,已然改道东行,说要兜个大圈子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对头。”段誉一听,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体,何必去和凶徒厮拼?毒虫猛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怕了他。两位又知那对头人到底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位姑娘说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叫作什么阿碧,是咱们主人的大徒弟的徒儿……”王玉燕道:“原来是阿碧。”段誉接口道:“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她本来是慕容复的侍婢。”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岁差不多,都是灵鹫宫门下的自己人,和她很谈得来。菊剑姑娘说到主人陪段公子到皇宫中去招亲,阿碧姑娘便说她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和镇南王爷为难。他说段公子待她很好,所以特地来报个讯息。”段誉想起在姑苏初遇阿碧进的情景,由于她和阿朱的牵引,这才得与玉燕相见,不料这次又是她传讯,感激之心,油然而生。   段誉问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却在哪里?”那中年妇人道:“属下却不知悉。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著实厉害。所以梅剑姑娘等不待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竭力,大嫂贵性,日后在下见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妇人其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部一般办事,公子却不需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小妇人多谢了!”说著和另一个女子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司空,你意如何?”巴天石道:“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径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便可遇上王爷。”段誉道:“司空之言,正合吾意。”当下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锦官城繁华富庶,蜀中第一。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三日,不见段正淳到来,各人心中均想:“镇南王既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游山玩水,享尽温柔艳丽,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一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数日之间不见灵鹫诸女前来报讯,众人见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誉与王玉燕按辔徐行,生怕木婉清钟灵著恼,也不敢冷落了这两位姑娘。木婉清知道段誉是自己兄长,途中又告知了钟灵,她其实亦是段正淳所生的,二女改口以姊妹相称,虽是段誉和王玉燕言笑宴宴,神态亲密,亦只黯然惆怅而已,忧伤之情,日渐消减。   这一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突然变天,黄豆大的雨点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匹,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奔近。只见屋檐下站著一个老汉,背负双手,正在观看天边越来越浓的乌云。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宝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汉道:“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著屋子出来赶路的?列位官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说话语音清亮,不是川南的土音,双目又是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凛,拱手道:“如此多谢了。”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著段誉道:“这位是敝上的余公子,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丈贵姓。”那老汉嘿嘿一笑,道:“老朽姓贾,真真假假的贾。余公子,石大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一听朱丹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那贾老者引著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坐地。但见壁墙上挂著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类乡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视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俗手,不再多看。那贾老者道:“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丈。”贾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贵人。”说著转身出去,掩上了门。那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几株极大的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一株极白,干已半枯,苍老可喜。那山茶花以大理为盛,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画旁题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 )云( ),烁日蒸( )。”其中空了几个字。这一行字,乃是录自“滇中茶花记”,段誉熟记于胸,明知茶花种类七十有二,题词中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桌上陈列著文房四宝,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齐”字,云字下加一“锦”字,蒸字下加一“霓”字。   一加之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原来题字,写的是楮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是了无痕迹。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填,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亏缺了。”说话未了,那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满脸堆欢,笑道:“贵客,贵客,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题字之时,记心不好,忘了几个字,他说要回家查书,下次来时补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令,给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一路叫嚷,一路出去。过不多时,那贾老者换了一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到厅上饮酒。来人向窗外瞧去,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见那老者意诚,推辞不得,便同到厅上,只见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贾老者斟酒入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笑道:“乡下土酿,倒也不怎么呛口。余公子,小老儿本是江南人士,年轻时与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原地容身不得,这才逃到蜀地,唉,一住数十年,却总是记著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这种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洒。   各人一听他自述身世,虽不尽信,却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替各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一一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极精细谨慎之人,饮洒既少,吃菜时也等那老者先行下箸,这才挟菜。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那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晚便在庄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惊醒著些儿,我瞧这地方总是有些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晚她让王玉燕和钟灵睡,自己和衣躺在炕上,袖中扣了满筒毒箭,听著厅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时,居然毫无异状。   众人盥洗罢时,见大雨已止,当即向贾老者告别。贾老者送出数十丈外,礼数甚是恭谨。众人行远之后,均是啧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儿到底是什么来头,实在古怪,这次我走了眼啦。”朱丹臣道:“巴兄,我噍你倒不是走眼。这贾老儿本怀不良之意,待见到公子填好了画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又有什么干系?”段誉摇头道:“画几株山茶么,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罕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不再理会,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画图,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大笔一挥,便骗两餐酒饭,一晚住宿,却不花半文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画图,画中所绘的一定是山茶花,有的题词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是画上有枝无花,或是有花无叶。段誉一见到,便提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是出来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三番的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画得周全,多蒙段誉补足,实是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好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玉燕见段誉开心,她也随著开心。木婉清反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对方是好意也罢,歹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却是越来越担忧,见对方布置得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是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次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总是细心查察,看酒饭之中,是否置有毒药。须知有些慢性毒药极难发觉,往往连服十余次这才察觉。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他的眼去,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而且主人往往先饭先食,以示无他。   在路非止一日,渐行渐南,虽已十月上旬,天时却也不冷,一路上山深林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较,又是另一番景象。这一日傍晚,将到草海边时,一眼望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野草,左首却是一片大丛林,眼看数十里内并无人居,巴天石道:“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誉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大片草地了,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之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瘴气。眼下是桂花瘴刚过,荚蓉瘴初起,两种瘴气混在一起,毒性更烈。若是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枝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少。”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林中走去。王玉燕久居江南之地,从未来过南方,听朱丹臣将瘴气说得这般厉害,当即问他桂花瘴、荚蓉瘴是什么东西。朱丹臣道:“这是咱们大理的说法。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毒气,三月桃花瘴,五月间榴花瘴最是厉害。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间不同,便按月令时花,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天候渐热,毒虫毒蚊萌生活动,所以为害最大。这时候已好得多了,只不过这一带湿气极重,草海一年又一年的不断腐烂,瘴气一定凶猛。”王玉燕道:“嗯,那么有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听她如此问,都笑了起来。朱丹臣道:“咱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们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儿,在高树上作个巢,等明日太阳出来,瘴气浙清,这才启程。”王玉燕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样厉害?”巴天石道:“正是。”钟灵突然指著东北角,失声惊道:“啊哟不好,那边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什么瘴气?”各人顺著她手指瞧去,果见有一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钟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道:“什么烧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石笑道:“这不是瘴,是人家烧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炊烟。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咱们找烧饭瘴去。”钟灵给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胀红了脸。王玉燕安慰她道:“灵妹,幸好得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瘴的炊烟,免得大家在树顶露宿。”   一行人朝著炊烟走去,来到近处,只见林中搭著七八间木屋,屋旁堆满了木材,显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纵马上前,大声说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无人答应。看屋顶时烟囱中的炊烟仍是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朱丹臣从怀中摸出作为兵刃的折扇,拿在手中轻轻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无,耳中却听到必剥必剥木柴著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转入厨房,只见灶下有个驼背老妇正在烧火。朱丹臣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那老妇茫然瞧著他,似乎听而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几声,表示是个聋子,又是哑巴。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看一遍,原来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那老妇外并无一人。每间木屋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些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   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确无异状。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我瞧王姑娘最耐心,还是请你跟她打个交道吧。”玉燕笑著点头,道:“好,我去试试。”她走到厨房之中,跟那婆婆指手划脚,取了一锭银子给她,居然大致弄了个明白,众人待那婆婆养好饭后,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也就熬过了一餐。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男的睡在东边屋,女的睡在西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中一张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各人安睡之后不久,忽听得中间房嗒嗒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著。巴天石走下地来,开门出去,见桌上放著的那盏油灯已给风吹熄了,黑暗中但听得嗒嗒的声响,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以火刀火石打火,原非易事,倘若纸媒不燥,往往难以燃著。巴天石当即取出怀中的火刀火石,嗒的一声,便打著了火,凑过去点了灯盏。那老婆婆脸上微露笑容,向巴天石打个手势,借火刀火石,指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便交了给她,自行入房安睡。过不多时,却听房中间的嗒嗒嗒之声又起,段誉等闭著眼刚要入睡,睁眼一看,板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位老婆婆,可老得有点儿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之声始终不绝,似乎若是一晚打不著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听得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房中,黑暗里朦朦胧胧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著火,点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几个手势,向朱丹臣借火刀火石,要到厨房中一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了多久,中间房中的嗒嗒嗒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道:“这老婆子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抢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嗒嗒嗒几下,就是一点火星也无,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一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我怎么向一个聋哑的老婆子发脾气?”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她的火刀火石,道:“巴大叔,你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盏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直搅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出火来,点著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著灯盏的火光。巴天石道:“木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即回入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声,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段誉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都想抢将出去,但突然之间,两人同时省觉:“世上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诡计。”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掩将出击,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间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灯盏旁打火的却是香药叉木婉清。两人立时收势,巴天石道:“木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想点灯瞧瞧。”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嗒嗒嗒、嗒嗒嗒几声,半点火星也打不出。巴天石一惊,道:“这火石不对。木姑娘,是给那老婆子掉了块火石。”朱丹臣道:“咱们快去找那老婆子,别给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这片刻之间,那老婆子已走得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两人回进木屋,段誉、王玉燕、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著了灯再说。”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火刀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是玉燕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晴的叫苦:“咱们步步提防,想不到还是在这里折在敌人手中。”段誉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的打了几下,却哪里打得著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问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吃饭之前。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间,大家默不作声,黑暗中但听得秋虫唧唧。这一晚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六个人聚在屋中,只朦朦胧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只是自从段誉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个人就如给人蒙上了眼,身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的境地中去。明知敌人实是暗中算计自己,但用的是什么阴险毒计,却也一点线索也没有。各人均想:“敌人若是一拥而出,倒也痛快,却这般鬼鬼祟祟,令人无从提防。”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了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施行诡计。”钟灵突然尖叫了一声,声音甚是恐惧。众人齐问:“怎么了?”钟灵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里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凛道:“此事大是可虑,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却是防不胜防。”段誉道:“咱们还是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已先有毒物安置。”钟灵又是“啊”的一声,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钟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道:“没了火石,怎么点火?”巴天石道:“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知。但他们既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火,想来总是不错。”   他说昔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道:“朱兄弟,把木柴弄成木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当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将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来。段誉、木婉清、王玉燕、钟灵大家一起动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斩的斩,辗的辗,弄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有天龙寺枯荣师祖的神功,否则内力到处,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个鸩摩智,他也会有这等本事。”其实这时他体内所积蓄的内力,已是在枯荣大师和鸠摩智之上,只不过不会运用之法而已。   几个人不停手的将木粒碾成细粉,心中都是惴惴不安,不知敌人何时来攻,是以谁也不说话,都是留神倾听外边动静,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立时就会发动。”巴天石伸手一摸,见木屑已有饭碗大一堆,当即兜在一起,拿几张火煤纸放在其中,将自己的单刀执在左手,向钟灵借过她的单刀,右手执住了,突然间双手一合,铮的一响,双刀刀背相碰,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燃著纸媒,众人叹息声中,巴天石双刀连击,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那纸媒终于烧了起来。段誉等大声欢呼,将纸媒拿去点著了油灯。朱丹臣怕一盏灯被风吹熄,将厨房,两边厢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著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上绿油油地,而且烟气极重,闻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著了火,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似是打了一个胜仗。这座木屋起得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会有风吹进。六个人中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三人阅历甚富,武功也高,其余三人却是初出茅庐,倘若敌人真是大举来袭,还真不易抵挡。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束手就擒   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段誉猛抬头间,忽见两条柱子上雕刻著一副对联,上联道:“春沟水动茶花( )”下联道:“夏谷( )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再细看时,那对联乃是以手指运力在柱上所书,当真是入木三分。段誉正凝视间,钟灵道:“这里也有字!”段誉侧过头去,只见左首一块木材上也刻著两行字:“青裙玉( )如相识,九( )茶花满路开。”显然也是以手指在木上所书,先前众人在堂上吃饭,灯火极暗,这些字谁都没见到,此刻一共点了四盏油灯,暗处的刻字才显了出来。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祸是福,那也不去说他,且看对方到底有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云”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一副完整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啦。”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著,玉燕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钟灵道:“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来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誉刚说得一声:“好香!”便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朱丹臣蓦地变色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了鼻孔。”众入给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若有毒气该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岂知竟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感觉。   过了半晌,各人呼吸不畅,忍不住张口呼吸,香气自口传入鼻中,仍是绝无异状。当下各人慢慢将按住口鼻的手放开了。钟灵道:“这种香木真好,咱们带几根回去。”一言未毕,各人耳中都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朱丹臣又是一惊,道:“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巴天石道:“我也有。”木婉清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果然那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众人一听到这怪声,脸上都是一般难以形容的神情,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是从来没听到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蜜蜂。霎时之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那嗡嗡之声渐响渐近,就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了木婉清的手臂,玉燕紧紧握住了段誉的手。六颗心怦怦大跳,各人均知暗中有敌人隐伏,但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突然间啪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著啪啪啪啪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过去关窗,忽听得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道:“蜜蜂在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让马自行逃生!”嗤的一声撕下了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的蜜蜂冲进屋来。钟灵和王玉燕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身子一拉,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子,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折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玉燕、钟灵四人也是忍痛扑打。   巴灭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股,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打完。钟灵和王玉燕都是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啪啪之声,密如骤雨,不知有几千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是骇然变色。一时不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巴天石算得是见多识广了,但这般蜜蜂齐集的情景,别说没有见过,连听也从来没听说过。   六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但见每个人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极是狼狈。段誉道:“幸好这里有处木屋又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头顶砰的一声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梁上咯咯咯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咯咯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段誉忙将玉燕抱在怀裹,护住她的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声,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腿上万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个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为喂养,尾针上所具的不是蜂毒而是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晕倒。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觉,伸手一摸之间,摸了个空,玉燕已不在怀中。他睁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人用绳索牢牢缚住,眼睛也给人用黑布蒙上了,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只觉给蜜蜂刺过之处仍是疼痛异常,又觉身子是坐在地下,到底是何处,距晕去有多少时候,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化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又听得一个极苍老的妇人声音道:“婢子一切依小姐吩咐,没半点差池。”那女子说道:“哼,我瞧这中间定然有些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都教这小狗吃了?”段誉心知她口中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当然便是自己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只听那老妇道:“婢子全依小姐的嘱咐行事。段王爷折而向东,似乎和那姓秦和姓阮的婢子有关。”那女子怒道:“你……你还叫他做段王爷?”那老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段誉听得,心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个老相好。她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峰之计想擒住爹爹,以及秦姨、阮姨,却教我们吃这个苦头。既是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骤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他说话的。”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记熟在胸?当真便这么巧?”   那老妇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又有什么稀奇?”那女子怒道:“这贱婢就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又不信。”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言斥责,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哪里说得出声来?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的苦头,也够他受了。”那女子尖叫道:“你说叫我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出剐,才饶了他。”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著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婉妹的妈妈,也不会是钟夫人,阮姨的声音还清脆得多。”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姑妈,侄儿叩见。”段誉大吃一惊,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正是慕容复,他称之为姑妈,自然便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此便是玉燕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在曼陀山庄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植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什么偏偏取一个“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种花卉,又是什么缘故?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要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段姓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外号叫作“怒江王”的秦元尊不知如何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也便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了一个少年男子来,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以三书六礼,把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娶来为妻。那男子不答应,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应不可。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著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下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踢、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小兰、小诗她们也各有办理。   段誉姓段,又是大理人,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山茶白瓣而有一条红丝的,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曾说道:“白瓣茶花如红丝很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揪下席去,险些便因此而丧了性命。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王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无别的词语句可以形容。但慕容复一句“姑妈”一叫,段誉立时想起,邻室这个说话声音甚熟,但一时无法想起是王夫人。他登时心下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地对山茶花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   从前种种难解的事情,此刻一知道其中的关窍所在,立刻豁然贯通。王夫人喜爱山茶花,定然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山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一个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是为了爹爹是大理之人,将她遗弃,使她怀恨在心,无可宣泄,只好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了。她所以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那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不少场架。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丝毫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下了心头。为了什么缘由。一时说不出来,总觉得王玉燕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一阵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贤侄,好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就要登基了吧?”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侄儿无能,奔波江湖,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姑母来主持大局。爷爷当年嘱咐之时,姑母在旁总也听到了不少言语。”王夫人道:“好啊,你用爷爷的名义来压我?嫁出了女儿,泼出了的水,我跟慕容家的皇帝梦还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玉燕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再和慕容家拉扯上什么关系。玉燕呢,你带她哪里去啦?”   “玉燕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著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玉燕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倒似乎是真的不知。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接著“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是不念半点姑表兄妹的情分?”慕容复道:“姑妈为什么这样生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光明正大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大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大大的美事?万万不许!”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玉燕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又说‘万万不许’!”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造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没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王夫人厉声斥责,竟是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段誉心中只是说道:“包三哥,包三叔,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按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那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夫杀他女儿,只因包不同历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昧了这上下之分。王夫人听包不同不说话了,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贤侄,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相求?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慕容复笑道:“姑母,侄儿是你亲骨肉,心中惦记著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具有良心,惦记著姑妈。要是你早惦著我些,姑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姑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侄儿说,侄见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头滑脑?”慕容复道:“怎么油头滑脑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我和姑妈是骨肉之亲,姑妈心中所想的事,侄儿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姑妈称心如意,不是侄儿夸口,倒还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姑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侄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她声音软弱,显然已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的语调已是大不相同。慕容复道:“侄儿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姑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王夫人颤声道:“你教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姑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著,给他躲了过去。侄儿心想,见到他固然不难,却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姑妈吩咐,那才是道理。姑妈要他东,他不敢西;姑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颇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策划得如此周密的一个计划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慕容复道:“侄儿知道此人的听在,姑妈信得过我,将那个圈套的详情跟侄儿说说,说不定侄儿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自己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安排的,是一个‘醉人蜂’的计策。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不种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别地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别种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采食的蜜糖之中,逐渐加入麻药,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十余日不省人事。”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了十余日了么?”   慕容复道:“姑妈计谋,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王夫人道:“那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特种药物。这种药物虽是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不能一次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精灵,他手下人又多聪明才智之辈。要用迷药、毒药什么的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到的,我只好定下计较,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毫无毒性的药物。”段誉一听之后,登时大悟:“原来一路上有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上无讹,王夫人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有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只听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闯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柱子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些儿也没错,可是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在隔室听到王夫人说得如此怨毒,心中也不禁怵然生惧,又想:“王夫人的圈套,部署得也算周密,居然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自作聪明,却一步步的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当真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念又想:“只因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笔缺字,使得王夫人的爪牙都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都贯注在我身上,爹爹便可安然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什么可怨艾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心下颇觉坦然,情不自禁的却又想到:“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却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于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自然是大大不同。”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后来居然会闹出那个大笑话来。”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有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他们点不著油灯,便引不到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鬼灵精,居然还生著了火。”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慕容复道:“姑妈,这醉人蜂刺过人后,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刺过人的蜂儿,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儿成千成万,少了数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手道:“那就行啦。先拿了小的,再拿老的,又有何妨?侄儿心想,若是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姑妈那个……那个……那个人瞧瞧,若是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侄儿,毕竟你是年青人脑子灵。姑妈一个计策没成事,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的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我们手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有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姑妈在酒中放上迷药,要他喝上三杯,难道还怕他推三阻四?”王夫人一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慕容复道:“姑妈,侄儿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吧?”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姑妈对你自然会另眼相看。咱们第一步,便得查明白这没良心的刻下是在何处。”   慕容复道:“侄儿倒也听到了些风声,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的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什么难处?你便是吞吞吐吐的爱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在手中,性命已在旦夕之间。”   只听得呛啷一声,王夫人的衣袖带动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段誉在隔室听著,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也会叫了出来。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如何不早说?咱们好歹得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道:“姑妈,对头的武功极强,侄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王夫人听他言中之意,似乎并不是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却如何智取?却如何智取?”   慕容复道:“姑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子的字换过几个,比如说,写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粉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他争大理国皇位的,叫什么段延庆的?”慕容复点点头道:“正是!”   王夫人惊道:“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只怕凶多吉少。段延庆无日不在想将他置之死地,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慕容复笑道:“姑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一个重大关节,实是不可不知。”王夫人道:“什么重大的关节?”慕容复道:“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的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政声甚好,镇南王人缘也颇不错,这皇位是极难摇动。段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段延庆这皇位宝座,却未必坐得上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侄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是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慕容复笑道:“姑妈过奖了。但侄儿料想段延庆擒住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后明正言顺的让位给自己。”王夫人道:“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纂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带。段延庆乃是货真价实的‘延庆太子’,那大理国原本众所周知。镇南王一做皇帝,他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姑妈刚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段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他分成了十七八块,怎么还活得成?”王夫人道:“对!对!这是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段誉在邻室中听到二人对答,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玉燕却又不知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若是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随姑妈去曼陀山庄,那时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也没趣。不过皇帝总是要做一做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他,救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哪里去管他答应不答应了?”   慕容复叹了口气,道“姑妈,你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何处,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侄儿,你的脾气,姑妈难道还有不明白的?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爽爽快快的先说了出来。”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侄儿给姑妈办点儿小事,哪里还能计酬的?侄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王夫人斜眼瞧著他,心想:“他自幼便是跟我哥哥一般的生性,心计极工,只占便宜,决不吃亏,岂能白白给我办这件大事?”便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应,你可莫怪。”   慕容复笑道:“侄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一喜欢,赏侄儿几万两黄金,或者琅环阁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王夫人哼了一声,心道:“你要黄金使费,只须向我来取,我几时拒却过了?要看琅环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倒屣欢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且不去理他,总之是将这人先救出来再说。”便道:“好吧!咱们如何去擒段延庆,如何救人,且听你说来。”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星中去,是不是?”      第一百三十三章  齐心合力   王夫人道:“是啊,你用什么法子,能将段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延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应禅让;第二,杀了段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们拿段誉的随身物事去给段正淳瞧瞧,段正淳当然想来援救爱子,段延庆随跟著过来。所以啊,姑妈擒住这段小子,却不是擒错了,那是应有之著,叫做不装香饵,钓不著金鳌。”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瞧他有一半儿香,有一半儿臭。”王夫人道:“却是如何?”慕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王夫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姑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侄儿索性快马加鞭,早日办成此事,多讨得姑妈一些欢心。姑妈,你叫人把那小子叫出来吧。”王夫人道:“他给醉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便在隔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王虽然没良心,却算得是一条硬汉,段延庆怎逼得他答应禅位,莫非加以酷刑,让他……叫他吃下不少苦头吗?”说到这里,关切之情见于颜色。慕容复叹了口气,道:“姑妈,这件事你就不必问了,侄儿说了,你听了只有生气。”王夫人说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心,原来不错。姑妈如此花容月貌,文武双全,便打著灯笼到天下去找,却又哪里找得著第二个?这姓段的前生不知哪里修著的福,居然给姑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伺候姑妈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种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会享,不爱月里的嫦娥,却去爱泥中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那却是谁?”慕容复:“这种低三下四的贱女子,便跟姑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婆,李四的闺女,姑妈没的失了身份,犯不著为这种女子生气。”王夫人大怒,将桌拍得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小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他家中有妻,我也不怪他,谁教我识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谁?那是谁?”段誉在邻室听得王夫人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想:“玉燕多么温柔和顺,他妈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眼她相好,倒是不易。”但转念一想:“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古怪。秦阿姨教女儿来杀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沬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了。就说妈妈吧,她不肯和爹爹同住,偏偏要到城外道观中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苦劝也是无用,当然也是为了爹爹情人太多之故。可是情之一事,实在是难处得很。”慕容复道:“姑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侄儿慢慢说给你听。”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段小子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应做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应,便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也不是?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气,我还有不明白的?你逼他答应什么事,便是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爱的女人啊,他什么都答应了。哼,这贱女人是不是很好看?这狐媚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姑妈,我说便说了,你可别生气,贱女人可不止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止两个!”   王夫人惊怒愈甚,道:“什么,他在旅途之中,还是这般拈花惹草,一个已不足,还携带了两个、三个?”慕容复摇摇头,道:“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著他。姑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那么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百总是有的。”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许他做皇帝。你说,那四个贱女人是谁?”段誉在邻室也是好奇心起,此只知是秦红棉、阮星竹二人陪著父亲,怎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哼,这两只狐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容复道:“还有一个却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她做钟夫人,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是规规矩矩,她对镇南王始终不假颜色,镇南王对她也以礼相待。”王夫人道:“假撇清,做戏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子是谁?”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子,她是镇南王的元配正室‘镇南王妃’。”段誉和王夫人同时吃了一惊,一个心道:“怎么妈妈也来了?”另一个心道:“他老婆居然跟他在一起。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姑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想,便一点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年余不归,中原艳女加花,既有你姑妈这般美人儿,更有阮星竹那些骚狐狸,镇南王妃岂能放得了心?”王夫人“呸”了一声,道:“你拿我去和那些骚狐狸作对子!这四个女人,现下仍是还和他在一起?”慕容复又道:“姑妈放心,在双凤驿边的观音滩上,镇南王全军覆没,给段延庆一网打尽,男男女女,都教他给点中了穴道,擒获在手,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没留神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给我在旁瞧了个清清楚楚。侄儿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头里二百余里。姑妈,事不宜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蜂和迷药,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早就来啦,引我是不必,醉人蜂和迷药却须加布置才是。”这声音少说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风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了过去。慕容复叫道:“此人武功了得,不可轻敌。”闪到了门口,月光下青影一晃,眼著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干分从左右夹击。段延庆左杖柱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扣公冶干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干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这时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转,四个人将段延庆围在垓心。   但见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招招占了上风。慕容复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低声道:“姑妈,借你宝剑一使。”王夫人反手抽出一柄三尺长剑,嘱咐道:“小心了!”慕容复接剑在手,精神为之一振,知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左手捏著剑诀,长剑刺出,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指向段延尘而去。   段延庆手中钢杖不与他宝剑相碰,身形飘忽,接连进招。他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说也奇怪,他竟无一招守御招架之著,杖影瓢飘,每一招都是极凌厉的攻势。每一招攻击,慕容复等的兵刃不得不抽回自保,攻向对方的杀著自然而然归于无效。王夫人的武功并不甚强,但见多识广,武学上的知识只有更在乃女玉燕之上,眼见段延庆所使宛然是大理段氏正宗武功,既感心惊,亦复神伤。   要知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际,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到段延庆使将出来,狠辣凝重,宛如便是段郎当年,怎不教他暗暗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只怕便在附近,此人既为慕容复待缠住,何不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悄悄离开,正要向屋外的山径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战局情势已变。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一根钢杖在他身外一尺之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身上,却均被他右手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要取风波恶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慕容复倏地向后跳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无仇无怨,自今而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段延庆尚未答话,风波恶已叫了起来:“公子爷,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什么紧?公子爷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撇开钢杖。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刀光闪闪,一把单刀从半空中又向段延庆劈了下来,叫道:“再吃我一刀!”段延庆钢杖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忍不住单刀脱手,跟著腰一痛,已被对方拦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一斜,内力自钢杖传到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那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容复、王夫人都闪身避过这些乱飞而来的铁片。眼见他随手一抖,就毁了一柄镔铁单刀,内力之浑厚实是罕见,不由得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道:“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化敌为友,让在下结交了段先生这位朋友如何?”段延庆道:“适才你说什么布置醉人蜂,显示有害我之意,此刻比拼不敌,却又在另出什么主意?”慕容复道:“咱二人合则两利,离则俱伤。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去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的道:“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庆一声冷笑,道:“我不相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一口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是信了七八分。须知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乃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是不安,原来段延庆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若是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那是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便问道:“阁下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厮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放心不下者,便是段誉的武功太强,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既能将之擒获,可说是去了自己最大的一个祸患,但转念一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做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姑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姑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到来,其意便在于此。”这时王夫人已离两人十余丈,游目四顾,兀自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隐隐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段延庆一躬身,算是行礼,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在下拜见王夫人。不知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却是难以对答。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姑母,可说是仇深似海。我姑母要阁下答应一句话,待阁下受禅了大理国皇帝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姑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凌迟,一凭我姑母处置。”段延庆哈哈一笑,心想:“他禅位之后,我原是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他为人极且精细,只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深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还有事求我相助,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慕容复哈哈一笑,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件大交易,在下心中之事却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后裔,咱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微薄,难成大事。段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乃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当即说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卒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障,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复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道:“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代带同随从,到家姑母的寓所去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段延庆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声尖啸之声从他腹中发出,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一队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马,押著三辆大车自大道上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王夫人吃了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身穿一件黄葛短衫,手中拿著一条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段延庆道:“二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的客人也都带了进去吧!”原来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王夫人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但见这人容色憔悴,鬓边斑白,穿著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王夫人性如烈火,再也不能多待片到,扑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色大变,原来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棉、阮星竹等人不过是要他陪伴在侧,已是心满意足,这位王夫人却要逼他去杀了元配瑶端仙子舒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辞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处境最是窘迫之际,竟然遇上了她。   段正淳这人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倒都是真诚相待,心中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的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迭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是艰难,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但这声“阿萝”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顿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和侄儿眼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段延庆见到段正淳的神色,颇见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我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但他艺高人胆大,心下把细,却是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地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庄子,建构著实不小,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接为雅洁。段正淳见了那些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道:“认出来了。”一行人络绎进庄。南海鳄神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装的是舒白凤、钟夫人、秦红棉、阮星竹四个中年妇人,另一车装的是范骅、萧笃诚、董思归三个大理臣子。七个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在南海鳄神与云中鹤押解之下,除了咒骂呼喝,更无半分反抗的能耐。其余几名车夫、骡夫,便留在庄外照料车辆牲口。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则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王都避位为僧,是以段正淳接到谕旨之时心中伤感,却也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途中得到灵鹫宫诸女的传讯,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不如避之为是,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道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仆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真正加害段正淳之意。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去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观音潍上一战,段正淳全军覆没,华赫艮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令邓百川、公冶干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则俨然作为主人,呼婢喝仆,款待客人。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舒白凤、秦红棉等几个女子,只觉每人各有各的妩媚之处,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大对头之手,不由得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王夫人双手击掌,连拍三声,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段延庆坐在椅上,伸出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要知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请了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著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缚,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此是死是活。段夫人舒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著!”段夫人被点重穴后,力气全失,这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无法动弹。王夫人道:“这小子给我使蒙药蒙住的,他没死,知觉却是没有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我没拿错人吧?”段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药力厉害,却不知段誉身具莽牯神功,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缧绁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下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王夫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火炽之下,坏了他的朋事,说道:“怎么没得罪我姑母?他……他勾引我表妹玉燕,玷污了她的清白,姑母,这种人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道:“是个女孩,叫……叫做玉燕?”王夫人本是火暴的脾气,忍耐了良久,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玉燕,玉燕……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一转身,伸足便向段誉身上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妹也放不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刀,斩成肉泥。”   她这里又踢又喊,堂上众人无不骇异。段夫人、秦红棉等明白段正淳的性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玉燕。其余段正淳、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只有南海鳄神不明所以,眼儿地下躺著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骂我师父,等如是骂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把你的心肝一把掏出来吃了!”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地师父,今日正好将之除去,免得在江湖上没面子见人。”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我对你说,千万别任性胡为,你取出鳄嘴剪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南海鳄神连连摇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著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若是脱缚,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杖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杖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著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陡然间会向自己猛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异常,深恐南诲鳄神解脱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的眼色,心头霎时闪过一阵悔意,又觉对他甚是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钢杖复自他身体中抽出,随即一杖横抽,喝道:“云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下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泉涌,一双眼球睁得圆圆地,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的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了他的好事,只因武力不及,被迫忍让,这时眼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不由得心中大快。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他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人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开到这般情状,心下无不惴惴。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铜杖,便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躐蹋,观音长发!”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是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段夫人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段夫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道孩子是谁?”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他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的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发不出了。他简直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著他嗡嗡乱飞,但他是大理国皇太子,他父亲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了出去,终于学成了武术回来。他知道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的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十多年皇帝做下来,这皇位已不可动摇,所有的文武百官,个个爱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要一刀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扎著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盼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的亲叔父,也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埋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出现,要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三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是十分客气了。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他是世上最贱、最污秽的一个病汉,可是,他本来是大理国的皇太子,这皇位原是属于他的。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流孽债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著月光,但虽在阴影之中,段延庆仍是惊讶于她的清丽秀美,她有许多头发遮在脸上,五官是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他只知道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美丽,心中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只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地、喃喃地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在菩萨前发的盟誓,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段延庆心道:“原来她是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那也难怪。”要知摆夷乃大理国的一族,族中女子天生的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负,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一位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也是他在大受挫折,走投无路之际,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无可奈何之中,总是不自禁的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要走远,他拼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明。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转身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在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想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先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她决计没有想到,段延庆乃是皇帝贵胄,本来相貌十分英俊,只因受十余名强敌围攻,才伤成这般模样。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的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两条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颜色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月光如果有知,一定会非常的诧异,为什么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他鼻管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他见到自己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长发观世音?”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曾听人说过,观世音曾化身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这个白衣女子,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了。“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   段延庆在重伤垂危、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相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一问枯荣大师仍未出定,当下跪在菩提树下感谢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挟在胁下,飘然而去。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的穷乡僻壤之处,苦练家传武功。大理段氏的武学博大精深,不求变化繁复,以纯粹和醇为贵。最初五年,段延庆养好伤后,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的功夫化在钢杖之上,又练五年,行走江湖,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夺位,每次都是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不得不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拼内力,眼看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此刻王夫人将段誉擒获,他正欲一杖将之戳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躐蹋,观音长发。”这四句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他听来,直如晴天霹露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绶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头上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其实当时他过得几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心中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可是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躐蹋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著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小的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看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段誉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果见他颈中有根极细的金练,将那金链拉将出来,果从链端悬看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刮著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十三日生”。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又是一凛:“保定二年?我就是这一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啲,他……他……他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他头上受过几处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见,但一瞬之间竟是变得如纸之白,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冤孽,冤孽!”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可贵,想到适才险险一杖将自己的儿子戳死,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著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段延庆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稀奇?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手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在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纹丝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半点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是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著了旁人的道儿。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是雪亮,暗中合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却要自己地下走动,且看是否劲力尚存,自忖进屋后刻刻留神,既没有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阴沟里翻船,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披他做下了手脚。”他虽生性凶恶,却是大有气度,既是落了下风,自也认命服输,决不发怒叫骂,当下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以‘一阳指’对付我才是。”意思是说:你姑苏慕容氐向来自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我使毒,未免不够光明磊落。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红花香雾’,乃是当年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倒不是姑苏慕容氏自制的。”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以“红花香雾”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的事,他早有听闻,想不到今日自己也堕入彀中,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慕容笑道:“要解这‘红花香雾’之毒,迎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姑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姑妈,侄儿得罪,少停自当首先给姑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姑妈了,解药不在侄儿身边。”段夫人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红花香露”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服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也正在大受煎熬,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玉燕,玉燕……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窒,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段誉内心深处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玉燕又和木婉清一般,竞然又是自己的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捆,口中塞物,定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吵一个天翻地覆。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再也无法运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段誉吃了一惊:“啊哟,这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玉燕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终究是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加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穷烦恼。”后来他母亲说了什么“天龙寺外,菩提树下”的隐语,除了段夫人自己和段延庆之外,旁人谁也不明其中缘由,段誉伤心欲绝之际,母亲的话固然没有听在耳中,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明白段延庆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是烦恶,真欲大呕一场,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然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段延庆冷冷一哭,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恳一事。”说著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呼,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要知他此刻操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个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但深深一揖,已是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段延庆心下也是大感不解,但见他于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消了几分,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此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殊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不妨由在下拜殿下为义父。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半个时辰前说来,确是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收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睿文考武,为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了?做了大理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做得到么?”   他明知慕容复心中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的国号改为“大燕”,亦是不足为奇;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果然慕容复沉吟片刻,道:“这个……”其实他心中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若是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踌躇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段延庆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却于迈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真可说老怀大畅了。”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但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左膝一曲,便要跪将下去,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走将进来,正是包不同。慕容复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兄有何话说?”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是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总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公子爷去拜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中勃然大怒,但这是他的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当下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够分晓,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问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这皇帝嘛,不做也罢。”慕容复强忍怒气,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那不是满口胡言么?”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老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氏,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慕容复一掌击在他背心中,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了阴柔之劲,打在神道、灵台、至阳三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见他从小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都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待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屋来。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著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充满了敌意,邓百川也道:“公子爷,咱们这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亦素知,虽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恐怕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凶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垂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飞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可是我一片至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年余来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包不同,便出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不得不下重手。”公冶干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道:“邓大哥是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道:“我们向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动手?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你们既未说过疑我将来背叛段氏之言,我对你们心中实无芥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众位不差,众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起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夫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肩上,三个人大踏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已见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殷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一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过去,心中一动:“这将他身上‘红花香露’之毒一解,再也不能要胁于池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将这小子先行杀了。”   当下唰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你不可。”   段誉双眼被黑布蒙著,虽然双眼不能见物,但慕容复的言语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思:“玉燕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他只求速死,二来他内息岔了,走火入魔,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夫人见慕容复手提长剑,一步步的向段誉走去,心痛欲绝,“啊”的一声,惨呼出来。段延庆道:“孩儿,你这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定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啲,孩儿胡涂了,该当先为义父解毒才是。”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一人使眼色。慕容复是个精明之极的人,当即顺著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和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决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了。慕容复首先想到的便是:“莫非段正淳与段延庆之间,暗中有什么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说起来还是远房的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间亲,段家兄弟怎能将我这个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中?”跟著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段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言。”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他给我之后,我第一次做皇帝,总得好好的干一下,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几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也是在八十年之后……”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禅位于延庆太子。”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看得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把自己当作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多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他们还会极力予以保护,但段誉却是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我亲耳听到,你已答应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怎么此刻又反悔了?”段正淳道:“你怎么会亲耳听到?嘿,延庆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当你算计我之时,这位慕容公子在你后边虎视眈眈的瞧著你。”   慕容复心下一凛:“不好,这句话可说错了。这镇南王老奸巨猾,实是不易对付。”当即岔开话头,冷冷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著唰的一声,长剑又抽了出来。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连我也一起杀了。”   慕容复一时倒是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是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他手提长剑,剑锋上的青光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出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段延庆说道:“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倘若他服毒自尽,或是一头碰死了,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随即寻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我贸然给他解药,总是大为不妥。可是我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恰好便在这时,听得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这小子,你说第一个给姑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姑妈性子刚强,若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待一二,免得她又再不逊。孩儿给姑母解毒之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著便将那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王夫人只闻到刺鼻的恶臭,正欲喝骂,却觉四肢间劲力渐复,又过片刻,便即行动如常。她接过瓷瓶,不住力嗅。慕容复为了拖延时间,也不加制止,只在暗中注视段延庆和段夫人的神色。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吐露机密   王夫人迷药一解,将瓷瓶拿在手中,说道:“好侄儿,这几个女人我瞧著惹厌得紧了,你都给我杀了。”慕容复心念一动:“段正淳不肯传位于延庆太子,当日也是延庆太子威吓要杀他的妻子情妇,他才迫得答应。正好姑母提及此事,我何不顺水推舟,再来恐吓一番。”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镇南王,我姑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便即如何,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不错,既是见到了他,重修旧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贤侄,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应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伤害她们一根毫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慕容复心道:“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皆闻,显然这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应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著手。”当即提起长剑,剑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道:“镇南王,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等你答应之后,我替大伙儿解开身上的迷药,由在下设宴陪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答应,我这一剑只好刺过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应一句不要紧,这奸贼伪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又是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应?”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当年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的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她的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身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是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一手挺长剑,指住了秦红棉的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人家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救一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长剑入胸,又将秦红棉杀了。这时钟夫人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她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有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钟家的清白。”慕容复冷笑一笑,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钟夫人杀了。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是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相好,不由得心中也是突突乱跳,竟是不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不知他脸色已是如何恐怖。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到头来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是只爱你一个,你侄儿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是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体贴,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复来加害,叫道:“好侄儿,你可别相信他的话。”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的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的胸口,剑尖上的鲜血一点点的滴将下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非害死我不可吗?”她知道慕容复心狠手辣,为了遂其大愿,哪里顾得姑母不姑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段正淳见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宛然便和阮星竹临死时相似,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老乞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慕容复,一剑刺过去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   他知道越是骂得厉害,慕容复越是不杀他姑母。王夫人本来心中明白,知道段正淳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乃是要引慕容复来杀了自己,以替阮星竹、秦红棉、钟夫人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恕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心神早已大变,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著自己胸口,突然之间脑中变成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口口声声斥骂,什么“老乞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蜜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玉燕,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心惊:“阿萝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若是吐露半句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道:“咱们一刀两段,早就情断义绝,我恨不得重重踢你一脚,方消心头之气。”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身子向前一扑,往剑尖扑了过去。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了王夫人胸膛。慕容复一缩手,拔出剑来,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骂你,是为了想救你命。今日重会,我是说不出的喜欢,我怎会恨你,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罗花之日。”王夫人嘴角迎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夫人,你也要害死么?”一面说,一面将剑尖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本听得阮星竹、秦红棉、钟夫人、王夫人一个个命丧在慕容复的剑底,而其又以母亲威胁父亲,母子之情,深于海洋,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声叫道:“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物事,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身内息雍塞,连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只听得慕容复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三下,你仍是不答应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今日事关重大,他若是始终不答应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应,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不答应,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应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对自己不加理睬,正要一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突然间右肩上被什么东西一碰,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一缩,随见段誉的身子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到。慕容复出其不意,闪身一侧,避了开去,心想:“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红花香雾’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段誉一撞不中,肩头碰在桌缘,危急之中也顾不得疼痛,双手使力一挣,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捆缚在他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原来段誉初时心中愁苦,内息岔走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情急之下再也不去念及自己生否走火入魔,那内息便自然而然的归入正道。原来一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将内息循著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越是焦急,想将入了歧路的内息拉回,越是陷溺得深。此刻段誉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念干扰,便循著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当下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一跃而起,便循声向慕容复撞去,居然身子得能复行动。   他双手一脱束绑,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了过去。慕容复手中所持曼陀山庄上砍金断玉的宝剑,眼见段誉剑气刺到,当即侧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不出话也罢了,眼睛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慕容复迫近。   慕容复心想:“眼前情势危急,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了过去。段誉双手正自在乱刺乱击,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时,噗的一声长剑剑尖刺入他的肩头。段誉吃痛,纵身一跃,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要知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内劲之强,已是匪夷所恩,轻轻一纵,便高达数丈。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刚爹爹了。”双脚用力一挣,啪的一声响,捆在他的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我双足既得自由,何不以‘凌波微步’闪避。那日在无锡城外的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便向斜跨半步,身子一侧,将慕容复刺来的一剑避了开去,其间相去只是半寸。旁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既险且妙,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的身法,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始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是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生之间?”他眼睛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陈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围在剑圈之中。这厅堂本不甚大,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董思归等人为剑光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的毛发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东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说也奇怪,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他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   段誉脚下展开“凌波微步”,慕容复一时之间直是伤他不得,但他心想:“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过去,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援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剑上有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著嗓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不是提醒他么?”竟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创刺向自己面门,段誉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乱了脚步,嗤的一蘼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慕容复大喜,一剑又当胸刺来。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他腿上虽是鲜血泉涌,双手的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当日在少室山上,他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那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是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屋顶,深插入梁。眼看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   段誉慢慢扶著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交在段夫人手中。段夫人闻了几下,迷毒便解,当下先替段誉包扎了伤口。段正淳指点段誉,如何先以内力解开各人被封的重穴,再以解药化去众人所中的“红花香雾”之毒。只有段延庆一人,兀自瘫痪在椅上,动弹不得。   段正淳右足一点,身子纵起,伸手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红棉、钟夫人、王夫人四个女子的鲜血,每一个都曾和她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此人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要知大理国乃南方域外之地,蛮夷之邦,风土习俗,实在与中原不同,礼教之防,夫妇之伦,固远不及大宋士大夫的看得重要,闺女出嫁前的贞操,更加不当是一件大事,是以他虽是个侠义英雄,于美色这一关,却是把持不定,甚至是丝毫不加把持,在江湖上欠下了不少风流孽债。   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钟夫人的身子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甘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伤心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以报红颜知己,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的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的缩成一团,一时间再也站不起来。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便是你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样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但段正淳这一剑乃是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瞠,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罢偏,竟是刺入了小腹。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挥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著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间,但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做一个好皇帝……”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下的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头上劈将下去。却听得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替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杖。段夫人道:“你俯下身来,我跟你说。”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我丈夫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下了你。我丈夫不知道,以为你是他的儿子,其实你不是,这个人才是你的父亲,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了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这个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丈夫的名头,可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著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抱著母亲的身子,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的神情越来越是衰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刻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段夫人轻声道:“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那个,便可娶哪个……他们汉人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便是了。你……你喜欢不喜欢?”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到喜欢或是不喜欢。段夫人叹了口气,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之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锋利异常的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的身上,但见段夫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著微笑。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但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乃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原来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道:“我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段延庆大怒,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的说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父,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得又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加之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是难堪。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段延庆大怒,心想:“虽有儿子,但这儿子不认我为父,等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杖,便要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杖端刚要碰到他背心的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一个亲人,好容易知道有了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所生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大理国的皇位当然是由我孩儿承继,这大理国皇帝,又转回到我父亲的一系中来。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只听段誉叫道:“你要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夫妇报仇。”说著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段延庆心中,充满了自伤自怜之情,这种心情本来自他身受重伤之后,便已充满胸膛,往往以多为恶行来加以发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世无成,索性死在自己的儿子手下,倒也是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睛,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恐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丁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这儿子终于承认了自己,当下心满意足,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是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著万一之念,又去搭搭父亲和母亲的脉膊,探探他二人的鼻息,直知确无回生之望,忍不住扑倒在地,痛哭起来。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咱们救赎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了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剑还是菊剑。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啦。”灵鹫二女到来的乃是竹剑和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赶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玉燕姑娘被囚在地牢之中,已都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也都来啦!”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只是不住顿足。梅剑向段誉行下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见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哪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萧笃诚、董思归三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萧笃诚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登时把“穷凶极恶”云中鹤砍得身首分离。范、董、萧三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属下的朱天部诸女陪同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苏醒。段誉见到玉燕,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当下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的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那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后、镇南王夫妇居然是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险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枢。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钟灵等醒转后另有一番悲伤,不必细表。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一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入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当即入宫,向伯父禀报父亲的死因,王玉燕、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馆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已哭得又红又肿,正待拜将下去,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段誉不敢隐瞒,当下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所说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了下去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生身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在宫中居住了。”段正明听他说明经过,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将段誉扶起,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必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和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窃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是再好也没有。”说著伸手除下头上所戴的黄缎便帽,跃出一个光头,顶门上烧著九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时,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赐名本尘,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一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禀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你。”段誉惊讶更甚,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测,我……我……还是遁迹山林……”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须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有非份妄想之事,对邻国擅动刀兵。”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佳兵不祥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不可妄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的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总算有今日天下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时至今日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原故?”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起,爹爹听信了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动了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他原本不是坏人。你爹爹求治心切,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一来他性子急,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往往欲速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才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满口称赞他是圣天子,若是说他举措不当,劝他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正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爹爹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教一些小人给败坏了。”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赵煦道:“爹爹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太皇太后撑持著要坐起身来,可是全身精力已离她去,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是不住的剧烈咳嗽。赵煦道:“奶奶,你不用气恼,还是多休息一会儿,身子要紧。”他言语是劝慰之意,但声调中却充满了辛酸尖刻。太皇太后咳嗽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道:“孩儿,你已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苦,十分的恨你奶奶,是不是?”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决定,圣旨是奶奶下,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有不知道的。”赵煦微微一笑,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的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的头儿是奶奶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任命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太皇太后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听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爹爹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便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思,孩儿如何敢忘?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也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是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操纵执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也怦怦而跳,眼睛向殿门望了几眼,只见把守在殿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一个个手执兵刃,守卫甚是严密,这才稍又放心。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做得怎样?”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堆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说了不少,奶奶想必也听到了。今日北方来人,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上辽王,提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得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   太皇太后虽知自己油尽灯枯,已然挨不过几个时辰,但好名之心,究是不能尽泄,听到辽国宰相在上给皇帝奏章中提到自己,便急欲知道究竟。赵煦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这么说:‘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仰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太皇太后已没有半点精采的眸子之中,又放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续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吧,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钝的脑中闪过了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有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拿了来?契丹君臣商量,只等奶奶……奶奶百年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赵煦道:“不错!”   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著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太皇大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塌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人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檀渊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刀兵?”   赵煦愤愤的道:“奶奶自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是个乳臭未干、什么东西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仅以身免。”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辽国,未必永远打不过。”太皇太后满腔言语要说,但觉满身精力一点一滴的离她而去,脑筋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著:“兵凶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她深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来,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许多多岁月好活,岂知道……岂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况一打起仗来,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多少房屋。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著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十分难料,就算真必有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被辽人平白无端的占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子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难道……难道咱们永远受他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又道:“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国家富强,一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如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遗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创,将身旁的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在宫中不带佩刀佩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太皇太后虽然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却满心想的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著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却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大婆,他是年当力富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儿,你有这样志气,奶奶是很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起眉头,道:“练兵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决一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司马君实相公识见卓越,怎会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有空暇,还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相残杀,一次又一次的打下来,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赵煦一拍大腿,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是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大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身子坐起,戟指指著赵煦。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见主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的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人一发威,他登时惊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胆识实是有限。一名女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胆伸手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他其实已做了七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了。   赵煦亲理政务,第一件事便是将礼部尚书苏轼派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播于天下,负当时重望。皇帝亲政,首先降他的官,朝中大臣私下里都议论纷纷起来。苏轼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文政,元祐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了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当然,也有人在暗中窃喜,皇帝行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向皇帝上一奏章,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等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乃对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教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成,守天祐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著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既改其法,作法之人亦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趟煦冷笑一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群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敕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赏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托病不朝。太监送进一封奏章来,字迹挺秀,却是苏拭写的。赵煦道:“这人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打开奏章,只见疏上写著:“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下去瞧道:“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很滑头,居然还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挖苦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他奏章上写道:“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赵煦阅罢奏章,喝了一口清茶,寻思:“人道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始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道:“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法,多引小人以误国。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赵煦看到这里,心中怒气已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沉起扰交官,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其时民皆愁痛,比屋思乱……汉唐之亡,皆权势震灼,兴土木之工,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数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上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相顾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么?”范祖禹连连磕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个个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著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只可惜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一个个唠唠叨叨的咶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只见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臞,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吐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二十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冷冷的道:“什么叫作‘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风不堪命,变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竟早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饿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当下又道:“后汉时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只相信妄诞不经的书本中一些邪理怪说,查察臣僚的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原来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大皇太后,心中暗自恼恨,时时记著幼年时父亲的慈爱,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帝规劝。   赵煦大声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诽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这种皇帝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侍罪,不敢再多说一句。许多大臣心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辩解?   只见有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覆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殿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作汝州知州,派宰相去做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在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驾崩,少年皇帝赵煦跃跃欲试,将持重大臣一一斥逐,不禁大喜,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减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皇后萧氏亲自统颁。另有五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骑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南幸,飞马向北迎将上来。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一纵下马,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打到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子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么也没有打草谷么?”萧峰道:“没有。”耶律洪基:“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霎时间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了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班。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但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过了一个多时辰,圈子越围越小,草丛中赶起一些狐兔之属。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猛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有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这装束,都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圈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一路逼到皇帝马前。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上雕翎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羽箭贯胸,钉在地下。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萧峰看得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吧!”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了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著连珠箭发,又是一箭一个,一壶箭共射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彩,齐呼:“万岁!”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辽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然脸上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穿过猎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塔箭,飕的一声,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将第二箭挟住,胯中坐骑丝毫不停,向辽主冲来。洪基箭发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但他发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十余箭,一个了接十余箭。其时两人相距已不远,萧峰已看清楚了来人面目,大吃一惊,说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这时二十余名辽兵亲卫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马上乘客咯咯一笑,将接住的十余枝狠牙箭摔向天空,叫道:“姊夫,你怎知道是我?特地来迎接我么?”双足在马上一蹬,飞身越过这二十余名亲卫的头顶,落在萧峰马前。但见她一身紫衫,身形婀娜,果然便是阿紫,一双眼睛却已变得炯炯有神。   萧峰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伤心,照说,她双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听流露出来的心情,竟是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么委屈。”正在此时,阿紫突然一声尖叫,身子一缩,从萧峰的怀抱中挣脱,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回过身来,双掌一错,交叉胸前,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左手抓住,顺手一掷,将那猎叉挥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膛,将他牢牢钉住。原来那人乃是一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一箭射倒,一时未死,拼看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不料被阿紫自萧峰的眉头瞧过来时见到,接叉反掷。其实以那猎户的功夫,却又如何暗算得了萧峰?   阿紫指著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的姊夫!”萧峰见那猎户双目圆睁,咬紧牙关,满脸愤怒之色,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可是他必欲杀我而甘心,那自是为了宋辽之仇,而不是为了我和他二人之间的仇怨了。宋辽之仇,到底是为何而起?宋人说契丹人侵占他们土地,咱们契丹人却又说汉人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也不知到底谁对谁错?”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中大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我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何赏你一下才是?”一时沉吟未决,阿紫说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教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有女人做官的。这样吧,我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嘴,道:“做公主我可不干!”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是矮了一辈?”洪基于旁人的心事,颇能揣摩,听得阿紫对萧峰姊夫长、姊夫短的,叫得极是亲热,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著辽人的常习,别说三妻四妾,连七妻八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是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的公主,跟我妹子同辈,却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事,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脸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洪律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自阿朱为他失手误杀之后,萧峰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妹。她既受辽帝恩封,萧峰自也道谢。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何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加以‘平南’二字?平南,平南,难这他是有向南朝用兵之意吗?”洪基伸手握住萧峰的右手,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话儿。”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辽南宋   二人并骑向南驰去,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一片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之中都是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怕咱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百万良田都抛荒了,每一亩田中,实都蕴含著无数生灵,无穷血泪。”耶律洪基长鞭一扬,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峰跟了上去,跟著洪基的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伏,大地无有尽处。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是。”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若是强要调上一调,却不免自寻烦恼。”洪基道:“然则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是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心中深感厚恩,更有什么烦恼?”   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瞧了半响,萧峰不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著将目光移了开去。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分,却是结义兄弟,往日无话不道,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洪基叹了口气,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是随你行走江湖,只怕无拘无束,反而更为快活。”萧峰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若是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原来萧峰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他们若是愿意作官,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一个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洪基沉默片刻,又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萧峰心下感动,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误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洪基左手一拍大腿,道:“难怪兄弟年近四十,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恼儿的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萧峰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是阿朱,穷荒列国,千秋万载,就只是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女子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宫娥妃子,哪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意,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消。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定,哪有什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什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著实不少,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是瞧瞧西夏国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是一窍不通。”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只听得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封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不敢受此重恩。”洪基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得皇帝的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萧峰又是一惊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秉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是没有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朝野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易妄动,自也不去和这小子一般见识。”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若是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一般有见识的大臣,连苏东坡也给他贬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萧峰向南边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的辽兵向南冲去,房舍都起了火,无数男子老幼都在马蹄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砍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的流,骸骨遍野……   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收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命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什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著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得南朝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若是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是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   耶律洪基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什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子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大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是国之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只盼萧峰全力附和南征之议,听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森然道:“在你心目之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重要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辽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有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若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说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肯?”   萧峰道:“萧峰平日杀人已多,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著,反而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我有佐命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是拜伏于池,但他武功如此高强,身侧之人便是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也知若再和洪基多说下去,两人势必翻脸,当即道:“遵旨!”立起身来,牵过洪基的坐骑。洪基—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洪基已生疑忌之心,若是跟随太近,徒然令他心中不安,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的王府。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将洪基送到御营。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一一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向来不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所以王府中也没什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好在契丹诸将在大汉毡帐中也是这般,倒也相处甚安。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时,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上伏著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她听见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著萧峰的脖子,瞧著他的眼睛,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有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遇到不幸。你回到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有牵挂了。”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她坐在虎皮之上,拉萧峰坐在自己身边。萧峰道:“皇帝封你做公主,你很开心么?”一面说一面提过一只牛皮袋,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这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伺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叹了口气,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征讨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伤害多少无辜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著恼。”阿紫道:“姊夫,你又古怪啦。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中的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武林那些蛮子欺侮得你厉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让你吐气扬眉,你怎么反而不喜欢了?”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声长叹,道:“当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被人乱刀分尸,那是出于无奈。当日给我杀死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萧峰瞪了她一眼,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却如是宰牛杀羊一般。你爹爹虽是大理人,妈妈却是南朝宋人。”阿紫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道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萧峰听她言语之中大是幽怨,不由得怦然心动:“莫非这小姑娘心中,对我暗蓄情意么?这可万万不成!”当下说道:“阿紫,你年纪还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著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事了?你从来不理会我心中在想些什么。”萧峰越听越是心惊,不敢接口。阿紫转背著身子,继续说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是不来睬我。我……我什么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记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日也给你一掌打死了,你就会想阿朱的一般的想我?”   她说到伤心之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的怀里中索性大哭起来。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听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的欢喜你。我心下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吧,你不许我跟著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一辈子跟著我。’”萧峰蓦地里恍然大悟,道:“那日你用毒针射我,就是为此么?”阿紫双手猛摇他的肩膀,叫道:“你这笨牛,你这笨牛,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才知道。你从来不去想一想我的心事。”   萧峰轻轻抚摩她的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做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那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不是为了自己。”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手起来,啪的一声,重重掴了萧峰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看见阿紫气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中流露出的凄苦之色,令人难以卒视,终于不忍避开他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陡然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著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什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粗汉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实在是累了你啦!”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噢,都是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道:“什么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什么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你道是谁?说出来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奇门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的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王公子长、王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自己实是羞愧无地。”   萧峰奇道:“原来丐帮王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著深情,只是当时自己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有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大吃一惊,一时不明白所以,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飘渺峰灵鹫宫里,寻到了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他找了医书来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这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什么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要他替我换眼。这铁头人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不肯答应。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说虚竹子若是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眼睛给我换上。”   他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觉得其中的可畏可怖,实较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啪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那铁面人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坦然受了?”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若是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萧峰听她这两句话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在是在何处?”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鸶宫。他没有了眼睛,这奇险万状的飘渺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他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不能再装了。”萧峰道:“你快去陪伴他,不论是天涯海角,都不要离开他一步。”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著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呕了,怎能陪著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道:“你……我……”突然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门脚步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著厅门便打了开来。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辽国朝廷礼数,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著什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阿紫道:“是!”拭了拭眼泪跟著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当真是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以致惹得她对我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对她,若是背弃了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应命伐宋。我若是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是他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若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的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的不喜。唉,我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大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和她同上飘渺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且说阿紫随著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奉旨南征,听阿紫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国之大事,又不是小孩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洪基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哭了出来。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不成话!”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著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著环佩叮当,走了个贵妇人出来。只见她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耶律洪基最宠幸的穆贵妃,便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另有一番风致,便向洪基横了一限,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吧。”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为了萧峰贤弟,一个平南公主,一个平南大元帅,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贤弟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咱们去平南,是不是?”语气之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什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我去嫁给旁人。”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洪基走到帐外,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大王在车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洪基一听,心下大怒。   耶律洪基听得萧峰要不别而行,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道:“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帐外轻声问洪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干吗这等怒气冲天的?”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素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了得,若是拿他不住,给他冲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洪基道:“是啊!”大声道:“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营卫士领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倒有一计在此。”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阵。耶律洪基皱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待我,我还贪图什么?”御营外不停的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竟是毫不理会。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驰来去,她也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也是这么乱上一阵,她浑没想到洪基调动兵马,竟是要去捉拿萧峰。她怔怔的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的心事,今日终于对他吐露了,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的肩头,阿紫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妹,你在出什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阿紫虽然刁钻顽皮,但一说到她心底的私情,却也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声道:“小妹妹,男人都是粗鲁暴躁脾气,尤其像咱们皇上哪,南院大王哪,乃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伏他们的心,著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不错。穆贵妃又道:“咱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可也不知有多少,我使得皇上只宠我一个人,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对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之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寺去求求那位高僧,他会有法子的。”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发了一个誓,要决不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道:“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一小瓶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那男人便永远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紧握在手中,似乎唯恐失落。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穆贵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说著双手捧了这个瓷瓶,郑而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又将瓷瓶取过,塞上瓶塞,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咱们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囚禁萧峰   阿紫道:“你不是说皇上喝了一次之后,便对你永不褪心么?”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这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这么长久。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是对我不变心,却也要分心……”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是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将那瓷瓶拾起,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一些清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帐幔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但见王府外兵卒来去,似是发生了紧急军情。众官兵见阿紫走向王府,也不加拦阻。阿紫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烦。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你回来就好,我只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就动身,迟了可来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什么迟了就来不及?皇上又为什么要扣住我?”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之声不断,夹杂著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干什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将我封到南院大王,此时所以疑我,也是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思负义,对不起人。阿紫,咱们这就走吧,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去飘渺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见那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飘渺峰,待脱了险地之后再说。”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飘渺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若有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拿几件替换衣服。”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的圣水倒入碗内,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阿朱姊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精神。这一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年阿朱十分喜欢我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痴心!”当即骨嘟、骨嘟几声,将大半碗酒都喝光了,道:“你取了衣服没有?”阿紫见他将这碗酒和圣水喝得涓滴不剩,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们走吧!”萧峰将一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著几件衣服,几块银子,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著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持了一柄长矛,并肩巡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眉毛,偷眼看萧峰时,见他缩身弯躯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著十名亲兵,巡视过来。萧峰和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把照耀之下,见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下,大不称身,不由得向她多噍一眼,又见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一拳便向她肩头打去,喝道:“你穿的什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刁住他手腕,一足往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向前抢出,那十名辽兵却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这二人乃是萧峰和阿紫。两人冲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的围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于两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先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但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只是在后呐喊追赶。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前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若是冲杀过去,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国同胞,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蹬上一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著提了一口气,飞身便往城头扑去。这一扑原是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向下跌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扫去,一借力间,飞身便上了城头。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朗声道:“但烦代为禀告皇上,萧峰有事远行,不及面辞,日后再图补报皇上大恩。”他搂住阿紫的腰,只要跳下城头,这一下去,那就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一阵剧痛,跟著双臂酸麻,搂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松开,接著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无,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孪,牙关相击,说道:“我……我……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之气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临危不乱,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全无知觉,知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她驱使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哪里是圣水,实乃是毒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我一瓶水,她骗我说,给你喝了,你会永远永远的喜欢我,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著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剜割,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   城门一开,数百骑兵冲了出去,呐喊布阵。但听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城头上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还在蜿蜒北延,回头南望,更是小半个城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得城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叫:“反贼萧峰,连速投降。”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   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阿紫喜道:“当真?”一转身用力将萧峰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魁伟,阿紫负著他站起身来,萧峰仍是双足著地。便在这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个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便将地杀了。”萧峰道:“好阿紫,不要为我杀人。若是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步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什么契丹男儿?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那些武士一怔,一齐躬身,道:“是!咱们奉旨差遗,对大王无礼,大王莫怪!”要知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是时日无多,但威望著于北地,契丹将士对他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了。萧峰扶著阿紫的肩头,挣扎著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噬一股,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敬的脸色,胸口蓦地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著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是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功劳,却均无欢欣之意。但听得铁甲锵锵,再加上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一行人行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顶,阿紫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蹬,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头却又怅怅,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投河自尽?”众将士听萧峰如此喊,又见阿紫沉入河中之后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辽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也好,逃走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又都随著萧峰前行。   到得王府之中,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由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这萧峰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若是稍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是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外,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之下,只是咬牙忍著体内的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剧痛才减,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萧峰力气渐键,但处此情境,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却又加何能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是绝不松懈,平日酒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铁笼旁酒坛堆积,数日之间,便堆得高与人齐。   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苦苦相劝,说道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子,怎肯低头求饶,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将近一月,那些说客竟是毫不厌烦,每日价将一些陈词滥调,翻来覆去的说过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他圣天子的宸断,那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说到后来,这些说客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的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他低头沉思,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没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可是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再来问我,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和我胡说八道。”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为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只听那四名说客仍絮絮不已,萧峰突然说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那些说客愕然相顾,不知如何回答。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日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均想此种机密大事,不能向他吐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能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亲自便会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若是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若是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便会杀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他们的滥调,也都听得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是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眼一看,却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杏眼樱口,俏丽之态,从焦黄的胡子下透了出来,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说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帚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吧。”说著大袖取出一张纸来,对著萧峰。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火。萧峰借著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著八个细字:“大援己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兵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   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的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须知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哪里来的这许多毒蛇!”果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首吐舌,婉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那些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原来这管带极是机警,见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劲,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内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刀去砍,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大人,是否将萧大人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突然间金影一闪,一条金色小蛇跃起,扑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柯,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已被金蛇咬中。向后便倒。原来那四名假扮说客之中,正有钟灵在内。她放出金灵子,咬倒了敌方主将。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喀喀喀几声,砍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是难以砍断。”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眼著萧峰双足被地厅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华赫艮拉著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去,爬行之速,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著萧峰站起身来,从洞中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的身子。萧峰哈哈一笑,道:“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华赫艮道:“得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但听得四下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   但听得有人呜呜的吹著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记著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唰一响,便从地洞中钻了上来,颏下兀自黏著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实是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给萧峰削去镣铐。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削铁铐如切败木。这时地洞中又络绎钻上来三人,一个是钟灵,一个是木婉清,第三个却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真觉十分荣幸,泪水直落下来。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个人从大门中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一点也不起眼。阿紫会说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著她的声音,跟著大叫。巴天石轻功了得,一见街道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目,有时听到大辽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道,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不好了,敌兵攻破了北门,皇上被敌人掳了去啦!”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皇帝被擒么?三弟,皇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有所不知,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的公主了,只不过她脸上总是用面幕遮起来,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言。”萧峰在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代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著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巴天石笑道:“陛下,烧了皇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的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只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地,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是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宇,更是僭号。小弟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被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咱们俩情逾骨肉,岂有大哥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赴患难之理?”范骅也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要知辽帝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儿带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了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恁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连禽兽也不如!”阿紫听这些人一面奔跑,一面辱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了下去。萧峰举手一挡,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的吴长老,说萧帮主为了大宋的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萧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理?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众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是怅惘,又是难过,又是感激。阿紫道:“丐帮众化子四下送信,这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碧玉王鼎,在大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有这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说话间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的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布,递拾萧峰,道:“你系上吧!”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杀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萧峰拿著那块白布,不由得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声叫唤:“我是辽人,不是汉人,我是辽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布,无论如何不能系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连声,西城门两扇厚重的城门被人推开。段誉和范骅在左右护著萧峰一冲而出。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率了马匹等候,一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耀天,呼声动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雁门关外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中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位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著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窜鞍下马,跪在地下,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咱们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也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著咱们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为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煽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旞著要将打狗棒递给萧峰手中。   萧峰见到这些昔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不禁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著伸手扶起吴长风。那吴长风是个直肠汉子,抓头搔耳的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却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必抵挡不住。”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是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意,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也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飘渺峰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海外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萧笃诚、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豪霸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萧峰道:“少林群僧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响,城中的喊杀之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著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去。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辽阵,然始终不听见群豪脱险来聚。丐帮的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骑兵堵住了西城门,大理国的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子右手一招,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著二千余名三山五岳的好汉,以及灵鹫九部的诸女将,冲向来路。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每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仗他在远处等候,既关心,又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也即随从跟来。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著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他们关闭城门。忽听得南首、北首马蹄声大作,萧峰吃了一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要将咱们都围在这里了。”他飞身跃起,左脚在城墙一点,借力再跃,登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十里之中,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的局面。这些豪杰武功虽强,但每一人都要抵敌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之上,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登时面临一件为难万分的抉择:这些被围的群豪,都是为了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的瞧首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是公然与辽兵为敌,成了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净爽脆,决断极快,这时却真是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困住了两位少林老僧狠斗。一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不住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峰凝神一看,露得他是玄鸣,另一位少林僧挥动禅杖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契丹武士举起长刀,向玄鸣砍去。玄鸣右手一抬,挺戒刀欲挡,不料他重伤之下,手臂抬到胸口,便抬不上去了。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当当两声,两柄长刀撞了回去。玄石膂力过人,将两柄长刀撞回,余劲十足,刀背撞入两名契丹武士胸膛,登时脑浆进裂。玄石心中一喜,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鲜血四溅,却是左眉中了辽兵的一刀。玄石一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一矛刺到,在玄石小腹处洞穿而过,将他钉在城墙之上。玄石哼了一声,奋起平生之力,一杖压将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了片刻。玄鸣见玄石要害中矛,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双目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著地,已将四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著地,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说道:“玄石大师,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一禅杖间,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著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了过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无不受伤。众辽兵发一声喊,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说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当下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了上去,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著呐喊,竟无一个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却是无法站立。萧峰一冲回进城门,抓著二女的背心,提将出来。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眼见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己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本部朋友向西退却,让咱们断后……”日光下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声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动山摇。虚竹、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去!”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然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更加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是鸣金退兵,蜂涌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只见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尘沙飞扬,却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群丐见辽军退兵,当即大声呐喊,但未得萧峰号令,并不上前追杀。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这些女真猎人箭法了得,上阵时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直冲入辽兵阵中,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一来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二来女真部族骁勇善战,辽军统帅眼见不敌,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军入城。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是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只见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跨著劣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一时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这些猎人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竟挂满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著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相顾骇然。只见一名高大的汉子越众而出,大声叫道:“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团做了官,倒也罢了。只是辽人奸猾,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不尽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只是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著。阿骨打怒道:“辽狗无礼!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弩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弓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阿骨打大声道:“众元郎听者,狗契丹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吧!”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疾冲出来。阿骨打骂道:“狗娘养的!”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的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颜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人。连人连马,堆成个肉丘,将城门堵塞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惧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杨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众辽狗听者,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毫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众辽狗一个个的都射死!”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心高气傲,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是以避战为上,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夺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道:“那些中原蛮子罗里啰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著率领著族人,向北而去。中原群豪见这些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萧峰一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大家是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抛却辽国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咱们和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这平阳之地交起锋来,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都道不错,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著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即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便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著双眼,又怎得能下山来?”语意之中,仍是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精通行军布阵之法,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到第二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一见,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好勇狠斗之徒登时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随手拿起兵刃,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不知烧什么东西,燃起了这样一场大火,萧峰和范骅对应一眼,心下均是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王,你瞧这是不是辽军绕道来夹攻?”萧峰道:“辽帝立意攻宋,大发士卒,想必是北路的军马。”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口中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中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一口怒气,全欲发泄在无辜的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这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红光,浓烟却直冲云霄。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的大火后,勒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马不断的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能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制止,将来大宋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阻使契丹铁骑不敢南下。”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故国,突然说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起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   玄渡嗯了一声,萧峰道:“我想问他老人家:若是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可是我爹爹是契丹人,却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我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在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玄渡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凄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吟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过一个歌儿。”当即高声唱起来:“亡我祁连山,伊我六畜不藩息。亡我焉支山,他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震四野,但歌声之中,却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掠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儿今日还传了下来。”萧峰道:“我契丹的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咽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嗔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丐帮的吴长老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吗?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拼一个你死我活。”各人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中箭倒地,跟著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间道来攻,越过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豪人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小半个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竹、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著便来。咱们快向西退!”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著。显是大队辽军突然间全力奔驰,冲锋而至,以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是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各人虽多是胆气豪壮之辈,然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范驿大声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降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均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路渐渐近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疆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一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他父亲留下的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的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给你击倒了。”他呆了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又清清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是安好无恙。”不知不觉间,萧峰热泪盈眶,走到花树之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株树比当日他与阿朱相会之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跟著阿紫奔近身来,拉著萧峰的衣袖。萧峰一抬头,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显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这时其余群豪都已来到雁门关前,但当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时,关门却尤自紧闭,但见群豪脸上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只见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不藏军器,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契丹,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咱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登时叫骂起来:“他*的,不放咱们进关么?大伙儿攻将进去!”玄渡急忙出言制止,向那军官说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瞬即至,再要搜检什么的,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著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良民,问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是大宋良民,就可以进关来,不是大宋子民,那可不得进关。”群豪面面相覼,无不愤怒,要知段誉的部属都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国人民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如果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分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咱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国人,有的是西夏国人,都跟咱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是宋人?”原来这次段誉率部北上,严守秘密,决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是掳之作为人质,所以玄渡言中,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你们瞧,辽兵已然大至,我若轻易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少啰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扬,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道:“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搅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擂鼓之声,震耳欲聋,但除了鼓声、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之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足见来军纪律严整,实是辽军的精锐。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停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说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土,没一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脸上变色。      第一百四十章  萧峰自尽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之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几面金黄色的大旗迎风招展,由八名骑士执著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著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著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众多,无不为之震动。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   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微笑说道:“萧大王,萧兄弟,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关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著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洪基此言乃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   原来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了过去。   耶律洪基出阵和萧峰会面之时,他原已防到重施当年在阵上抢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   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洪基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则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但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的真传,又尽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间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   众辽兵挥兵刃攒刺砍剁,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的掷出阵来,一面掷人,一面便向耶律洪基靠近。   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   虚竹突然跃起,双足分落二将枪头。   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抖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震落,虚竹乘著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个游鱼之滑,一个如飞鸟之捷,双双攻到耶律洪基身边。洪基大惊,提起宝刀,一刀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的刀背,乘势滑将下去,手掌翻处,抓住了洪基的右腕。   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过来,抓住了洪基的左臂。两人喝道:“走吧!”将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向前急奔。   辽将辽兵大惊狂呼,但见皇帝落人敌手,一时都没了主意。有几名亲兵舍命来救,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   哪知萧峰双掌骤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   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只得举掌一挡,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替萧峰、虚竹、段誉三人接应,不料萧峰突和虚竹、段誉对掌,双方出其不意,都是一呆。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方都怕伤到自己人,只是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是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十分将他折辱。此刻既落在他的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不肯饶我的性命。”   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你可放心。”   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萧峰道:“我这位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微臣也曾向陛下说起过。”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果然了得。”   萧峰道:“咱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位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赠回才是。   洪基眉头一皱,道:“要什么?”   萧峰遭:“微臣斗胆代两位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喏。”   洪基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道:“什么事?”   萧峰道:“要陛下答应立即退兵,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咱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   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是只要这一句话。”   洪基脸色更是阴沉,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答应呢。”   萧峰道:“那便同归于尽,玉石惧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洪基心中一凛,寻思:“这萧峰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应,莫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把我的性命瞧得贵重得很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午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   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技狼牙雕翎,双手一弯,啪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应你了。”   萧峰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身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瞧著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今日起回兵休战。”   他顿了一顿,又道:“在我一生之中,不许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让,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是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右脚踏入脚蹬,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众辽军见皇帝无恙归来,又叫起了“万岁,万岁”之声。   道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两国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之事,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帝位都恐怕有些不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的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可说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的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爱戴之情却又似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的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原来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   须知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大将之外,可说是皆大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先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举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上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洪基“啊”的一声,纵马走了几步,但随即又将马勒定。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天外,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   只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声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快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之上,刺著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哭拜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将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咱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又有人道:“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既然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鲁仲连,却也用不著自寻短见啊。”   “你知道什么?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种大英雄,难道还畏惧什么了?”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看来也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勒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蹄声响处,千乘万骑的辽军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躺在地下的萧峰的尸体。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自北而过,从雁门关上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何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   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股见识,被她手掌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著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不要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著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体抱了起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著,两脚仍是垂在地下。   阿紫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可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儿神智失常了。”   段誉柔声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   阿紫一掌将他推开,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道:“走开,走开,男人不是好人,女人也不是好人!休想用毒药来害我姊夫,教他喝了酒后,再不能动弹。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之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这声音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那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王星天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杖,左杖探路,右杖却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之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   虚竹等大是惊讶,瞧那中年汉子时,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原来游坦之是逼著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他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是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身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的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吧?没人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悔我了,你怎么办?”   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眼他拼命。”   阿紫冷笑一声,指著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我了,你一古脑儿将他们都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   问乌老大道:“老乌,都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   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   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咱的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   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然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著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挖出自己眼球,抱著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   说著抱起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几步。   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   众人又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向深谷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有多深,阿紫和萧峰的身影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群豪站在山谷道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的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   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不意事隔三十年,萧峰和阿紫又都葬身谷底。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使张将军将令,你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你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己,毋得喧哗,是为切之。”   关下群豪顿时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   “若不是狗官昏庸,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   众人戟指关上,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的指挥使修下捷表,加急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幅齐天,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都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朝廷中群臣歌功颂德,不在话下。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风等人分手后,自与木婉清、钟灵、范骅、巴天石等人回归大理,走到大理国境,王玉燕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出境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王玉燕低头饮泣,众人无不黯然神伤。   一行人径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是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一路无话,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天龙寺尚有六十余里,正要找个地方歇脚。   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   都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一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音调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玉燕吃了一惊,两人手挽著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时,只见慕容复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孩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糖!”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从怀中取出糖果糕饵,分给众小儿。   众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玉燕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由得伤心欲绝。   段誉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做个手势,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面南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