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古道骏马惊白发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雾。正壮士悲歌宋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青泪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气宇轩昂志行磊落的“贺新郎”词,是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的作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骑在马上,满怀感慨地低低哼着这词。   这老者已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骑在马上一点不见龙钟老态。他回首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他们一大队骡马人伙之外,只有阵阵归鸦,听不见其他声音,老者马鞭一挥,纵骑追上前面的骡车,由于满腹故国之思,意兴十分阑珊。   那时清隆二十三年的秋天,安边将军李可秀在平伊犁一役中有功,清朝皇帝慰勉有加,调任浙江。李可秀久历行伍,在甘肃回部一带居官多年,所以家眷都在官衙居住。他接到调任浙江的命令后,带了随从轻骑先行,家眷以及他历年来宧囊所积,随后跟去。李可秀军功卓著,官越做越大,自然是春风得意。他生平唯一遗憾的是膝下无儿,仅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女儿名叫李沅芷,那是李可秀在湘西做副将时所生,所以名叫沅芷,是纪念生地的意思。李可秀只有这个女儿,自然是爱如掌珠。这位小姐虽然生于武人之家,但相貌清秀绝俗,明艳万状,李可秀见女儿越长越娇,越长越美,更是不敢多呵责一句。李沅芷容貌似母,性格似父,父亲在练武场弯弓跑马时,这位小姐一定随从在侧。李可秀见她好武,部下武艺好的属将有的是,除了自己兴致来时教教女儿一刀一枪之外,还常命属将予以点拨。部将见是上司的小姐,那敢不尽心巴结,倾囊相授,所以李沅芷到十三四岁已学得一身很不错的武功,普通一二十人已轻易不能近她身了。李可秀在练武场中见女儿把部属的刀枪打飞脱手,一面笑骂部属脓包无用,一面也不禁暗自得意;可是有时大笑一场之后又不免暗暗叹息,这样能文能武的一个孩子可惜不是儿子!   从十四岁那年起,李沅芷忽然不到练武场去了,李可秀总以为女儿年纪渐大,不愿意再和男人混在一起,也自不以为意。那知道这位小姐偷下功夫,五年之间,竟已学了内家的上乘功夫。她师父就是上面所说那位那位老者陆菲青。陆菲青是武当派中数一数二的前辈好手,他所以成为李沅芷的师傅,说来有一段机缘巧合的故事。   那是乾隆十八年夏天,李沅芷正交十四岁。那时候她父亲在陜西扶风居官,聘了一位教书先生,教李沅芷读书识字。教书先生陆菲青是一位饱学宿儒,平时对李沅芷谈古论今,师生之间倒也十分相得。这天炎阳盛暑,日长如年,李沅芷睡过中觉,到先生书房里去受课。   李沅芷走过长廊,四下里静悄悄的。这时已是末牌时分,按理已是授课时刻,李沅芷心细,怕热天先生午睡过时,闯进去不便,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一个小孔,眼睛凑过去偷偷一张,这一张使李沅芷又惊又喜。   她看见陆菲青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手向空中轻轻一扬,只听得微微吧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李沅芷向声音来源寻去,凝神细望,只见陆老师对面的壁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排满了几十只苍蝇。李沅芷觉得十分奇怪,这些苍蝇怎么伏在板壁上一动不动,而且排列得如此整齐,倒像爸爸在校场上操兵时率领兵勇摆成的阵势一样。她再凝神注视,发现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种针极细极细,隔了这样远本来看不出来,因为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后窗中照射进去,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旧嗡嗡的飞来飞去,陆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被钉上了板壁。李沅芷童心大起,觉得这玩意儿比什么游戏都好玩,再也按捺不住,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道:“陆老师,你把这法子教我!”   陆菲青隐姓埋名在陜西隐居,数年来行藏丝毫不露,不想这天因为受不了苍蝇苦扰,施展芙蓉金针绝技,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苍蝇扑灭一些,第二天好安安稳稳的睡一个中觉,那知给这位女弟子在窗外偷窥,发现了秘密。陆菲青还想隐瞒,神色自若的道:“唔,你睡过了吧?今天我来讲史记中的信陆陵君列传!”李沅芷道:“陆老师,你先把这法儿教我,再教书。”陆菲青假作不知道:“什么法儿呀?”李沅芷道:“打苍蝇的法子?”她说罢就搬了一张椅子,一纵身跳上去,细细察看。她把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一枚的拔下来,用纸拭拭干净,交还老师,磨着陆菲青非教不可。   李沅芷这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股子鬼精灵的聪明伶俐,平时谁都顺着她的性儿。她想到要学这玩意,缠着陆菲青来个不答允不休。陆菲青平素精明能干,五十多年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今日遇到这个又娇又韧的女弟子,倒也真是束手无策。心中好生为难,当下无法推辞,沉吟半晌道:“好吧,明天早晨你来我教你。今天下午你不必上学了,出去玩吧。不过我打苍蝇的事你不可说给别人听,别人一知我可不教了。”李沅芷好生喜欢,没口的答应。   原来陆菲青是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名震江湖。他从前是屠龙帮中的中坚人物。屠龙帮是一个反对朝廷的秘密组织,雍正年间一时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施行铁腕镇压,到乾隆初年,屠龙帮终于落得风消云散,帮中主要人物死的死,隐的隐,一败涂地。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宫派人四下搜捕,因陆菲青为人十分机警,又有一身武功,所以得逃大难,但清廷始终不曾死心。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道理,设法到李可秀府中去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清宫派出来搜捕他的人,只想到各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武林人士中去找寻,那里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一个武功卓绝的钦犯。   陆菲青有师兄弟三人,大师兄马真,陆菲青第二,师弟张召重。马真闲云野鹤,虽是武当派掌门人,但对本门事务不大经管。师弟张召重年富力强,当年师父偏爱小徒弟,本门技业传他特别多,陆菲青文武兼通,武当派武功着重悟性,所以他数十年浸淫,也深得内家秘要,以无极玄功拳、芙蓉金针,柔云剑三绝技称雄江湖。三位师兄弟中,倒是马真技艺最差,张召重热中名利,投身清朝,已混得一个三品功名,当年陆菲青和他划地绝交,师兄弟间已恩断义绝。   李沅芷当下见老师肯教这好玩的法子,真的不对一个人提起。第二天一早,她就到老师书房里来,那知推门不见陆老师的人影,四下一找,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李沅芷忙拿起来看,上面写着:   “沅芷女弟青览:女弟看舞剑而工书字,听弹琴而辨绝弦,心灵性敏,人中罕见,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女弟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竽,愧无教益,绿尽于此,后会有期。女弟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立命之道,其在德乎。愚陆高正白。”   陆高正是陆菲青所用的化名,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忽然房门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李沅芷不禁大惊,原来推门进来的竟是她以为那已不辞而行的陆老师。陆菲青脸色惨白,全无血色,上半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就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陆老师!”陆菲青凝神定气,说得一声。“关上门,不要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竟是将门之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很感惊慌,还是依言把门关上了。   陆菲青缓了一口气,对李沅芷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得不错,我本以为绿份已尽,那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悠关,你能一句话都不漏出去吗?”说罢双目炯炯,直望着李沅芷。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菲青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菲青又道:“你叫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   陆菲青待李沅芷走后,挣下来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的吐了一口血。   原来那天晚上陆菲青一想自己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阅历深,见人多,知道自己这位女弟子聪明绝顶,但聪明人往往为聪明所误,所以临别赠言,希望她将来年纪大了之后能有所警愓。陆菲青身无长物,随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一个包裹,背在背上,等到二更时分,准备离开此地,别寻善地。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觉得时间已到,点亮了灯,忽然窗外一叶落地,接着两声桀桀怪笑。陆菲青何等机警,一口将灯吹熄,随手将长袍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里,另一手将白龙剑拔出。   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话道:“陆老头儿,越来越不成话啦,你以为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儿,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到京里打官司去吧!”陆菲青一听知道对头到了,瞬息之间打好了主意。陆菲青名满江湖,明知来找他的决非庸手,而且也决不止一人,他们在外面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可是从窗中出去立刻会受到致命攻击,当下一声不响,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拉住天窗格子,格格两声,就将窗格拉断,再运气挥掌一击,人随着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过来,同时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效外奔去。只见三条黑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陆菲青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后面追的人开口骂道:“呸,陆老头儿,你也是成名人物,怎么这样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那知道陆菲青别有深算,他明知今晚的事非决生死不能了结,一声不响的把敌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果然不出陆菲青之所料,追来的三人全是扎手人物。陆菲青一来要把他们引到荒僻的地方,二来是要伸量他们的功力,三来是要把来捕的人全数引出来,免得己在明而敌在暗,中了对方暗算。陆菲青脚下加紧,一瞬之间又赶出了十余丈,上得岗来,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后面的人,却分出高低来了。   陆菲青上得岗来,凝神待敌,反而将白龙剑插入剑鞘。三个追敌先后赶到,见陆菲青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在月光下看这在前的那人。那人五十上下年纪,又矮又瘦,黑黝黝的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身形矮健。他身后两人一个身形极高,另一个是胖子。只听见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你这手下败将的焦文期么?”陆菲青心中一震,怎么焦文期这魔头今晚找上来了。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多年前和陆菲青在直隶言语失和,动过一次手。当时陆菲青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不想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次受官府之聘,赴天山北路办理一件要事,无意中得知了陆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甘总督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半夜里来找陆菲青。这些年来焦文期潜下苦功,把铁琵琶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在掌上栽了跟斗,决心要在掌上找回来。   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无文期焦三哥,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谁,焦三哥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的盟弟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贺人龙。你们多亲近亲近。”罗信和贺人龙都向陆菲青拱拱手,说了声:“久仰,久仰。”   陆菲青道:“这种穷山僻壤居然蒙三位大驾光临,真是梦想不到。不知三位有何见教。”焦文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五年前,我拜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我学艺不精,总算我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又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教指教,这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就是来促请大驾,这是为公。”   陆菲青明知今晚非用武力决胜败不可,可是数十年来养气练神,少年时的豪气已消磨殆尽,当下对焦文期拱手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我得罪你的地方,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就是一揖。那高身材的玉判官贺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菲青眸子一翻,钉住了贺人龙说道:“我陆菲青在江湖上,几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还没做过一件给武林兄弟瞧不起的事来。”他转面向焦文期道:“你焦三爷刚才说来找在下是既为私又为公,当年我们年轻好胜,现在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找当年过节,我这里给你贴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我陆菲青还不致于这样不要脸,去给满清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这番话把三人可都损了。陆菲青道:“你们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那一位先上?我瞧还是这位贺爷先请吧。”   大胖子罗信猛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在拳到面前只有数寸时,左掌直切罗信右拳脉门,罗信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一下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过来。   这时焦文期和贺人龙都已退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自己这些年来在铁琵琶上虽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让罗信和贺人龙消耗陆菲青一点气力,自己再上场,贺人龙却满心想拿到钦犯,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   这里罗信和陆菲青已打得热闹非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也是外家中的厉害拳术。罗信数击不中,突发一拳,用五行拳中的“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火,在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著“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陆菲青的人影,急忙转身,见陆菲青已绕在身后,情急之下,想拉住陆菲青手腕。罗信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拼,那知陆菲青长袖飘飘,非但抓不到手腕,连衣服也没碰到一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变,用擒拿手双手一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之机,右拳一拳挥去,料到陆菲青必向左一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来,一抓到手,心中大喜,那知不抓犹可,一抓之下,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篷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三丈之外。他猛摔一交,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楞楞的坐着发呆,口中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   原来陆菲青用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夫深的人,敌人只要一沾到衣服,自己就会直跌出去,是当年“千跌张”传下来的秘术,其实也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功力虽还不会令敌人沾衣就跌的地步,但罗信出尽力气来向他身体,一沾到他身体,就被他一个反劲直倒出去。   罗信坐在地上发楞,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来!”贺人龙一声不作,一个“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来。陆菲青身影一晃,人影无踪,贺人龙背上被拍了一下,只听见背后说:“你再练十年!”贺人龙急转过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被拍拍两记耳光,手法奇重,两边脸顿时都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按理贺人龙武功还在罗信之上,因为刚才口角刻薄。所以陆菲青丝毫不给他留脸,不容他发招,就用奇快的身法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焦文期一见贺人龙吃了亏,一个箭步跳上去,人未到,掌风先到。陆菲青知道这个关东六魔的第三魔绝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付。贺人龙见两人斗在一起,想帮忙可是插不进手去。焦文期施出铁琵琶手,招招阴狠毒辣,只要被手指挥上一挥,当堂就得残废,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的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来。他出手似乎轻飘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迅身骈指似铁,这种拳法兼采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夫甚深,不禁低喝一声:“好!”一个“虎踪步”,闪开正面,微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人侧,右掌一“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忙侧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来。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胸衣,陆菲青存心厚道,见焦文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他废于一旦,所以一掌只用五成力,想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那知陆菲青一念之仁,险些召来杀身之祸。他一掌不用力,动作自然就慢,焦文期明知对方饶他,但他乘势直上,乘陆菲青哈哈一笑,一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在陆菲青左乳下猛力一戳。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他铁琵琶手的毒手,但他究竟是武当名家,虽败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随势攻上三记毒手。他连退三步,不作一声,调神凝气,不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如稍一暴躁,强敌环伺今日难免命丧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那里肯让对方有喘息时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几记铁琵琶手中的厉害招术招紧似一招。陆菲青长啸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剑,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纵带跳,避了开去,大叫:“并肩子上啊。老儿要拼命!”   贺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向陆菲青击来。吴钩剑虽然叫做剑,其实是双钩,不过钩顶多了一个剑尖,除了运用钩法中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兵器之中,极为阴毒难练,练习时一不留神不是被月牙护手伤了自己,便是反而制肘而运不出招去。陆菲青见双钩一出手,便知他武功不弱,展开柔云剑术中“杏花春雨”,“三环套月”连连进攻。这时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手沉,陆菲青不敢用剑碰他钢鞭,剑走轻灵,直削他的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脑劈来。   焦文期从前在洛阳韩家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登峰造极,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个精钢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可作板斧,守时可作盾牌,琵琶腹内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得到韩家真传,但他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几句可受不了,所以他别出心裁,打造了一个铁牌,形状虽不是琵琶,但使用手法和师门所传并无分别。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向左一偏,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的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文期横铁牌一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打拳或使兵器,一招出之去后如再打第二招,必须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精妙之处却在于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就来,只要三四招一攻,对方就被笼罩在剑光之下,别说进攻,连招架也来不及了。   贺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让,忙从陆菲青后面左右击来,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陆菲青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开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但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马上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架,心说:“不想我陆菲青今日丧命于鼠辈之手。”自忖存心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决心先逃脱此难,养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再存心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拳术讲究的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把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进招,竟攻不进来。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嬴,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对,待会儿罗贤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贺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么?”   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青当作死人看待,这明明是说给他听的,存心要气气他。陆菲青向罗信刷刷两剑,等他一退,露出一个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一挥,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八步赶蟾”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他的轻功有数十年功力,既已脱离包围,料得这三人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向陆菲青飞来。陆菲青用剑打飞了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向下三路射来一枚,他见多识广,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拔不出来,如用力拔,非连肉拉下来一大块不可,因为生有倒刺,所以如自恃接暗器技能,一伸手去接,那就上了大当。这种阴损暗器,为正派武林人士所不用。他躲过暗器,想再飞奔下山,那知一个踉跄,一口气竟提不上来,同时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阵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道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四人又连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力,马上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用的全是反手招术,和普通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竟连退数步。陆菲青有此良机,岂肯失却,左手剑“白虹贯日”向贺人龙刺来,贺人龙识得此招,向右一闪,那知左手剑方位恰恰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贺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卧倒在地,几个打滚,滚了开去。陆菲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劈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快如闪电,伸手在罗信的“血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旧砍下来,但身体却被点中穴道,顿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歇,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反弹起来。就在同时,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钉势劲力疾,已飞近陆菲青背后,他不论向前踪跳或左右趋避,都已不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上的罗信一挡。只听见“嗤”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挥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砍来。   就在这时,贺人龙也已从地上爬起,陆菲青不容他有缓手机会,左手白龙剑向前一递,贺人龙忙退一步,焦文期的铁牌也已砍到。陆菲青如回身招架,贺人龙势必又将加入战团,敌手虽已少了一个,但自己伤势却也越来越重,他并不回头,只身体向前一矮,焦文期铁牌来势虽被消除大半,但竟未避开,铁牌刀锋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焦文期正在大喜当中,只见一把白龙剑在空中直向贺人龙飞去。贺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的重手法抛掷兵器,吴钩之力竟未能挡开这把空中飞来的白龙剑,剑从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被钉在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铁牌一击,剑刺贺人龙后,回身五枚芙蓉针向焦文期脸上射去。这一下距离近,动作快,金针又细,万万无法闪避,双目当堂全被打瞎。陆菲青恨他歹毒,乘他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焦文期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大摔碑手抛剑、芙蓉金针,在一刹时之间连毙三强敌,待得焦文期倒下,他自己可再也支持不住。这时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陈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陆菲青虽然艺高胆大,不禁也暗自惊心。他随手撕下衣襟,塞住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起,拭净入鞘,他为人细心,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岗下。   陆菲青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然引人疑心,他想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再行离开,那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书房,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人竟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推他,还听见有人在叫:“老师,老师!”他缓缓睁眼,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休养,仗着陆菲青内力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他的内伤终于调治好了。在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终日陪伴师父,尽心服侍,旁人只道她尊师重道,那知她别有深心。自从她见了师父芙蓉针钉死苍蝇的绝技后,第二天又见他行踪特异,知道他决非平常儒生,所以对他这次养伤照顾的特别周到。   陆菲青伤好后,李沅芷对过去的事绝口不谈,只问:“陆老师,咱什么时候讲书,你还是讲史记吗?”陆菲青沉吟了一下道:“明天早晨吧!”   次日早晨,陆菲青叫书僮到街上去买物,支开了他之后,庄容对李沅芷道:“沅芷,你是聪明人,我是什么样人,虽然你未知道,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遇大难,你这样尽心服侍我,人心是肉做的,我本来想走,现在也不走了。我把那一手金针绝技传给你吧。”李沅芷听了大喜,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陆菲青微笑着受了,然后正色道:“我知道你悟性高,学我这派武功是再好不过,这几年来我心中一直委决不下,觉得像你这样资质,实在不容易遇到,好几次想叫你跟我习武,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李沅芷忙道:“老师,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都不赞成,将来你大了之后,盼你明辨是非。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你可做得到吗?”李沅芷道:“我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用我传你的功夫助纣为虐,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   从那天起,陆菲青就把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教给她,教她如何调神练气,如何练基本的十段锦、三十一势长拳,先练力,再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有相当火候后,然后教他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李沅芷既用功又明聪明,进步极快。好师傅遇着乖徒弟,越教兴致越好,再过两年,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在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李沅芷人也真机灵,她遵从师父的话,跟他学武的话一句也不透露出去,每天在规定时间自己到后花园练武。好在他自小爱武,别人也从不疑心。   在这五年中,李可秀官运亨通,一直升到将军,乾隆二十三年平定伊犁有功,调任浙江。他率领随从,先行轻骑上任,家眷和辎重随后跟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在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开内地已久,正想回去看看,也就一口答应了。这天他骑在马上,感怀身世,颇有点闷闷不乐,一个人落在后面。   他们一共有十几匹骡马,带着李家的细软,李太太坐在轿中。李沅芷长途跋涉,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大家小姐骑了马奔驰到底有些不像样,于是要改穿男装,她生性娇慵,说做就做,改穿男装后,倒是异样的英俊风流。李太太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了。   李可秀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参将名叫曾图南,年约四旬开外,嘴唇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伟,使一手六合枪。他倒是靠真功夫升上来,并不是胡混的脚色,为人精明又能干,很得李可秀的信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保,那是塞外的一个大镇,预定当晚落在那里店。正在此时,陆菲青忽然听见前面有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白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两匹马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人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骡队,从两旁直窜过去,不一会蹄声渐远。陆菲青在一照面中,隐约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人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的人满脸精悍之气,两人都骑术极精。陆菲青一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道:“沅芷,刚才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道:“怎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两个是劫道的强徒,好显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本领。陆菲青道:“现在还看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道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看他们的骑术,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忽然对面马蹄声车起,又是两匹马飞奔而来,直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他们一路行来路上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有人从市镇上出来,除非他们有紧急事情,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街,店家齐来兜览生意,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迳投一家大店。陆菲青与李沅芷近前下马,见这店门高大,门悬金字黑匾,写着:“安通客栈”门口站着三四个店伙,忙过来迎接,见是官家,大人长大人短的办得十分周到。   陆菲青一人住了一间小房,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得远处一片马蹄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什么急事?”他想到路上接连遇到四个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一瞬之间。马蹄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门口。马蹄声一停,店门上敲门声就起。只听见店伙开门,店伙说道:“您老辛苦,茶水酒饭都准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个声音很粗的人说道:“你赶紧给我喂马,吃了饭咱们还要上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是两个人。   陆菲青心中打量,这伙人一批一批的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有功夫的人,自己住塞外这多年,倒的确少见这种事情。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到客店后面,只听见刚才那个声音很粗的人说道:“赵三哥,您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去听,他倒不是存心去窃听别人阴私,只因为觉得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背着重案,不敢不处处小心提防。他刚走到窗下,忽听见里面一人说道:“压不住也得压得住,老当家的遗命如此,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一听就知道他内功精湛。他知道里面两人都是行家,不敢弄破窗纸去窥探,屏气倾听。只听那粗腔子的人道:“那还用说吗?现在就不知道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这次咱们内三堂外三堂的正副香主全体出马来迎接,少舵主不能不出来。”陆菲青心中一震,怎么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的掌门大弟子,两人在屠龙帮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现在分别近二十年,想来他也是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后,不知他到了那里,想不到今日在塞外相遇,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传。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的灯扑的黑了,一枝袖箭从窗中直射出来。   那支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只见人影一闪,有一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想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并没有人追来。   陆菲青拉住李沅芷的手,蛇行虎伏的在窗下潜行,把李沅芷拉到自己店房里。在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旧是男装,也不知她几时准备好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道那店房里的是什么人?你干么要和他们动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响才忸怩地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大凡小姐脾气都是如此,只知别人之错,殊不知自己听人阴私,犯了江湖上的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个人如不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功夫决不在我之下,他们一定有急事,所以这样连夜赶路。他们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你,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你快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见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个人已急速走了。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怕引起疑心,所以也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整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老师,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而来,他们有过昨晚的事,所以对迎面来的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神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的人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就请上来的神色。这两人丝毫不理,不约而同的马鞭一挥,向西奔去,李沅芷道:“那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陆菲青听了,心中一震,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忽然想到,不觉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陆老师,你认识他们?”陆菲青道:“那一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称为黑无常白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他们姓得好,绰号也好,这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和他们没会过面,但听人说,他俩兄弟是双生兄弟,从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我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有痣,就叫做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大概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他们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所以得了这个难听的名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里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他俩兄弟向来没听见到塞外来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常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他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她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他兄弟听说从来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人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人也是两个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的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的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那道人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另一人是驼子,衣服却穿得极为华丽光鲜。李沅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噗嗤的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要阻止她已来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乘马擦身而过时突然一伸长臂,向李沅芷的马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用马鞭一挡,拦开了他一抓,说道:“章十弟不许闹事!”这都是一瞬之间的事,驼子一抓不中,两匹马早已交错而过。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自己和道人的马臀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驼子身法奇快,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倒翻了一个觔斗跳下地来,脚在地上点了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宝剑出手,俟机迎敌。那驼子却也奇怪,并不攻击李沅芷,左手一把拉住李沅芷坐骑的尾巴。那匹马正在奔驰,忽然被驼子拉住,长嘶一声,前脚人立,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有被马拉动,伸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顿时如刀割一般断了,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那里砍得着,驼子快如闪电般追上自己奔马,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曲曲的叫了一声“师父!”   陆菲青这时忧形于色,刚才的事他全看在眼里,本想埋怨她,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在这时,只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   第二回  险峡神驼跃翠翎   李沅芷听了喊声十分奇怪,忙问:“师父,那是什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一家镖局子都有一个趟子,喊出来是让绿林道和同道的人知道。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人一听趟子,就知是某人的镖,本来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要是你去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她心里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着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什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的镇远镖局,在北方可数它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来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算来将近七十岁了?听他们喊的镖号子仍旧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有告老收山。唉,见好也应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难道还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师父,你认识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我会过他。他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高兴,道:“那待儿你给我引见引见,让我见见这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觉得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也知道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末,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儿,她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尾巴被驼子弄断了,也中也暗暗吃惊,她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么能用手割断?她一勒马,想等师父上来问他,但一想又赌气不问了。她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的心意,道:“我这匹坐骑不知怎么搅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我制它不了。小姐你骑术好,你帮我治它一下好么?”李沅芷谦逊了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实乖乖的,一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她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   这时镖局趟子手的喊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把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的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他的身边,只听一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陆菲青心说:“难道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他都未见过,只知道每个人都是武功卓绝,第五魔阎世魁、第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   陆菲青心中盘算,这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如果都是为自己而来,那实在是凶多吉少,自己避之惟恐不及,偏偏一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大像是专门来捉拿他,赵半山是自己好友,决不致于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批向西去,又为的何来?   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后,见他骑了那匹没尾巴马,心中暗自好笑,勒定了马等师父过来,笑道:“师父,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大本领的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见识见识。”   她这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道:“我老胡涂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他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所以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什么叫做“千里接龙头”啊?”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会里最隆重的礼节,普通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出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个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经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道:“他们是什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我也不知道。”随即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子那样大本领的人,都是这个帮会的,他们声势真是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要再惹他们,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了,心中可不大服气,她一心注意看前面再来的是什么人。   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旧没有人来,陆菲青心中暗暗纳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自己所料不对,前面没有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见一阵驼铃响,尘土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等他们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骑着都是维族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上缠了一块白布。维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加注意。但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白马走过身边。那女郎美貌绝伦,光采照人,帽子上长长的插着一根翠绿羽毛,又英武,又娇媚。   陆菲青见那维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一眼,那知李沅芷却看得呆了。她自幼生长在西北边塞,平时也没见过几个漂亮女人,更别说这样好看的美人。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中挂了一柄匕首,长辫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了一顶金丝绣的小帽,革履白马,旖旎如画。男人看女人总有一点顾忌,女人看女人却漫无止境。那黄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跟了过去,不瞬眼的睨着她。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极高、满颊浓须的维人拍马过来,在李沅芷肩上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自己女扮男装,这样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黄衫女郎以为李沅芷心存轻薄,忽然手挥马鞭一圈,裹住李沅芷坐骑的鬃毛,用力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那马痛得乱跳乱纵,险些把李沅芷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她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面,当镖离身已有丈许时,黄衫女郎长鞭一卷,鞭梢的革绳竟将那枝钢镖卷住了拉回来,顺手向后一送,嘴里叫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风,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中人眼见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说了句什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骆驼骡马蜂涌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太太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跑得看不见了。   陆菲青漫不在乎的笑道:“你现在总相信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和你差不多,刚才露这手你可佩服?”李沅芷道:“这种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好,可可未必有什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   走到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店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陆菲青洗了脸,手里捧了一壶茶,走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旧背着,正在高谈阔论。   陆菲青手里捧了一壶茶,假装抬头观看天色,只听见一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把这部经平平安安护送到了京城,兆惠将军还不赏你千儿八百的银子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那果然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他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了……”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了。”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那话的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是没好话。”那童兆和仍旧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批人言不及义,听不出什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咱们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镇远镖局三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部经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暗暗望了阎世魁背上那个红布包袱一眼,见那包袱不很大,看来里面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见那童兆和道:“关东六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道:“谁说不知道?那一定是红花会害的。”   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那些镖客们更加近。那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要是我不是孙子哪,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被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红花会的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在无锡死了,江湖上谁都知道。而且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证据,谁搅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什么办法?”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咱们把他们当作性命的这部经书抢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要一个回回女人做老婆,可有多美……”他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个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马上把放在身旁的五行轮拿在手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他们只是保护那个红布包袱,并不追敌,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见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拿了一条软鞭,一个拿了一柄单刀从外头跑进来说:“点子逃啦,没瞧见。”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他看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看见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般踱到外面,这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来,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陆菲青想见识这位刚才请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那人后面,他双手仍旧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数十年苦练的轻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虽然好整以暇,但步伐快速,前面的人丝毫未觉。   一时之间,两人跑出了五六里地。前面的人身材苗条,行动婀娜,似乎是一个女子,但轻功也极高明。过了个山坡,前面是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陆菲青怕前面的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江湖上常言道:“遇林莫入”,因为林中树木遮掩,最易受人暗算,陆菲青不敢过份逼近,正想退出。忽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只见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树林。   陆菲青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对面竟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搭着八九个帐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去窥探一番。静待两个守望的人转过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篷帐外一头骆驼身后,守望者未发觉。他艺高人胆大,弯身走到中间最大的帐篷背后,伏地一听,篷帐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维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但这些话大半不懂,他轻轻掀起帐幕底一角,向里张望。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高高矮矮的坐了许多人,看模样就是白天路上遇到的那个沙漠商队。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黄衫女郎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维人也都纷纷拔出佩刀来,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这高个子维人高举酒杯,大声说了几句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什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也说话了。也声音清脆朗朗,陆菲青听懂大半,只听见她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所有的维人都轰然宣誓。陆菲青在黯淡的灯光之下,见他们脸上都露出一副坚毅愤慨的神色。大家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低低议论,似乎是在商量什么步骤。陆菲青听不清楚,心头捉摸,大概这群维人有一部他们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去了,现在要去夺回来。   陆菲青这一猜想并没猜错,原来这群维人是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落。他们这一部落人多势众,一共有近二十万人。那高的叫木卓伦,是这一部落的首领,武功卓绝,仁义公正,极得族人的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是天山奇侠陈正德的夫人关明梅的得意爱徒,已深得天山派武功的真传,陈正德和关明梅都是天山派中卓逸不群的人物,号称天山只鹰,两人年纪都已六十多岁,然而夫妻见了面就吵嘴,分开了又互相想念,真想念,真是一对老欢喜冤家。霍青桐常常从中调解,但也没有什么效果。她爱穿黄衫,小帽上经常插一根翠绿羽毛,因此得了一个漂亮的名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他们这族人主要以游牧为生,清廷势力扩充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他们民不聊生。木卓伦和族人一商量,大家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没有生路,派人几次到伊犁向满官求情,要求减少征赋,岂知征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兆惠侦知这一族有一部祖传下来的手抄可兰经,这部经书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十代来由首领珍重保管,成了他们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去把这部经书抢了来,他们以此为要挟,就不怕维人反抗。阎世魁背上那个红布包袱中,藏的就是这部可兰经。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立誓就是埋骨关内,也要使这部经书物归原主。   陆菲青得知这些维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想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都伏下地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眼尖,已见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外边有人!”一长身纵出帐来,只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她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正拟穿入林中,忽听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他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右手姆指中指看准铁莲子弹,铁莲子从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到店房。   到店时大家都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跶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了一声,在房中把茶壶里的铁莲子取出来,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行所保的这枝镖,骡驮并不沉重,几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是他们所最重之物。镖行一行人走了约半个时辰,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李太太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这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都紧跟着李太太的骡车,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走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参将指挥大家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的人朝相。   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参将手下的兵丁排成一条长龙,人与牲口都气呼呼的上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眼尖,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人在窥探。正在此时,前面一阵驼声铃响,一队维人乘骑马,迎面奔下岭来,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奔丧吗?”维人转眼奔到跟前,前面七八骑人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维人商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跟在阎世魁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头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左右。关东双魔久经大敌,知道情势不对,正想拔兵器应敌。那知四头骆驼背上的四个人都突然双手举起一个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顶砍下来。大铁椎每个重达百斤,四个维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这四个铁椎下来,阎世魁武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得脑浆迸裂。维人队中一个黄衫女郎纵身上前,跳下马来解阎世魁背上的红布包袱,她刚用剑割断缚住红布包袱之布带一端,背后一股劲风,一剑向她刺来。霍青桐身体一让,不顾来敌,伸剑又割断布带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一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霍青桐心中一震,敌人武功不弱,当下不顾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竟直刺她的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一捏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一看,接连三次阻她拾包袱的人是一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在途中向她无礼呆看的那人,当下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进手招数,两人打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维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那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鬃,师父反而称赞她的武功,青年女郎,谁不好胜,心中本就在老大不服,现在见镖师与维人打得紧张,也不理会谁是谁非,施展轻功,赶上存心与那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   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霍青桐心头焦躁。他们明知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必能成,所以先选择了乌金峡口险要地势,本拟居高临下,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之后,那上逃返回部,哪知功亏一箦,半路里杀出一个李沅芷来作梗。霍青桐见李沅芷剑法精奇,心中也纳罕,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不肯恋战,突然剑法一变,施展天山派本门绝技“三分剑术”,把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是天山派的不传之秘,所以叫做“三分”,是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自己招术已变。一招中包含三招,最为繁杂凶狠。这派剑术没有守势,全都是进攻杀着。李沅芷见敌人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自己剑尖向上,想用“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冰河倒泻”并未使足,明明见她一剑刺来,刺到离身两尺时已变为“千里流沙”的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倒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上向下猛削李沅芷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进攻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蓄不发,但都蕴藏着极大危机。   两人连拆十余招,但双剑竟未相碰,因为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在庸手看来,两人斗剑竟如儿戏,霍青桐在李沅芷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体一尺之内,但李沅芷却累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她如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花三分之一时间,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无论如何不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连纵出数步。   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她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马上落败,但究竟她初出道,毫无经验,突然看到对方动作比自己快了三倍,不免吃慌,招架既来不及,只好逃开。黄衫女郎也不追赶,一转身,只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的身旁站了起来,手中正捧着那个红布包袱。霍青桐一剑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就是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轮当胸推来,闻世章过来挡住。   原来木卓伦计画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他骑在马上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一头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关东六魔个个都有惊人艺业,他见胞兄被维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骆驼,左手五行轮一划,把手持铁椎的一个维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登时跌下骆驼。另一个维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一椎挥来,身体一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拉。大铁椎重达百斤,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维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来,一推打在自己胸口,大叫一声,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   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心中暗暗担心,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放眼一看只见童兆和已如飞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叫道:“青桐,快退!”霍青桐最听父亲的话,停步不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维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住去路。曾图南参将跃马向前,横枪喝道:“大胆匪徒,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参将左右两腕,叮当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维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打在一起。维人队中一马飞出,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哥哥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位镖师。霍青桐也上了马,兄妹两人且战且退。忽然两边山顶一阵胡哨,霍阿伊、霍青桐回马就走。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盘打来。阎世章一停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劈飞。两边山上大石纷纷打将下来,好几个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维人商队早已远去。   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一个血肉模糊的尸身不住垂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放上骡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   双方打得热闹时,陆菲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被霍青桐逼退,但帮助镖行使可兰经不被维人抢去,心中颇为自得。那知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的镖师们忙于救死扶伤,竟没一人过来招呼道谢,李沅芷十分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一身武官打扮,过来向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并不理会,李沅芷更加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无谓多结冤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你何苦帮人作恶?”把李沅芷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最大的客栈是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向安通客栈走去。到得店门,客店里伙计竟不出来迎接。童兆和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当她面骂这种粗话。   一行人正要向客店里闯,忽听见里面传出来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最为好奇:“又有热闹瞧!”抢先闯了进去。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里,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男人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看他们打了几个回合,那几个男人似乎想攻进店房去,但那少妇誓死挡住。四个男人竟都是高手,一个使软鞭,一个使怀杖。一个使剑,一个使鬼头刀。这时陆菲青等都已走进院子,他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武功高强的人?”此时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砍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一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其快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早已收回,未被卷到,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短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下招数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那少妇左肩受伤,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陆菲青见四男人围攻一个女人,激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少妇用刀一格,对方武功精纯,兼之自己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震之下,长刀呛叮当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一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一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向前直冲,想闯进店房去。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从怀里一掏,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以为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只顾前方,等到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低,一柄飞刀插在门框上,另一柄却刺进他背部。幸亏少妇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   少妇此时腿上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一退,立刻挣命挡住房门。陆菲青忙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一下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在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你们要脸么?”那四个人一见有人出来干涉,同时见院子中站满了镖行的人与兵卒,知道无法蛮干,一声呼啸,四个人都奔出店去。   那少妇已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呀?”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曾图南走过来向李沅芷道:“太太请你过去。”他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你又与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转身进房,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我就去。”她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狠杀,你知道么?”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个人一定还会找来。”   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见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个人赔话:“达官爷您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童兆和道:“什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他边说边走进院子来。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大哥,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童兆和一见少妇,色迷迷的目不转睛望她。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当下呆住了,两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说话是江南口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爷吃镖行饭,这条路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没住过次等的屋子。上房住满了,给我们挪挪不成么?”他一边说,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镖行的趟子手孙老三想拉没拉住。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来,“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她刚才腿上被怀杖一击,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一个男人,房中黑黝黝地,看不清面目,只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一只右手用布挂在头颈里。一条腿露在外面,也缠缚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那人一见童兆和进房,低声喝道:“是谁?”童兆和道:“在下姓童,是镇远镖局的镖师,保镖路过此地,没上房住啦。劳驾你给挪一下吧。这女子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喝道:“给我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童兆和刚才没见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动弹不得,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他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我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听了这话,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大哥,别跟这种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现在不能再多结冤家。”她朝着童兆和道:“你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这里陪着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   他便宜话还未说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运用内力,一个“猿猴掷果”,一掌击在他背上。童兆和顿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被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可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他,低声道:“童大爷,别惹他们,看样子那两个人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老板说,刚才衙门里的四个人来捉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   客店里的人听见又有人打架,都围拢来看。阎世章过来问:“什么事?什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我们认栽了吧。”   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来,说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什么话。那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童兆和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他嘴里会说,可一动都不能动,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眼睛向上房瞧了一眼,他想用手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里的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这批土匪,杀了焦三爷人,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可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骂啦,我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   阎世章听童兆和一骂,当时想过去瞧瞧到底是什么脚色,但念头一转,对方能点穴。武功一定极强,自己过去多半是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趟子手孙老三:“你看得准是红花会的人?”孙老三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刚才衙门里那四个人走的时候,关照客店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别派他们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要是他们要走,马上去报信。我悄悄在旁边听见他们说的。”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和阎世章使了一个眼色,把童兆和扶起来。阎世章悄问:“什么路道?”钱正伦道:“是红花会的人,我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他又问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见吗?”孙老三指手划脚的做手势:“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打赢的,不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四当家的在这里。”他们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低声商量他没听见,钱正伦最后两句话他可听见。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说:“师父,你几时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道:“是神刀骆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啊?”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使用兵刃招数和他一模一样,不是骆的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他很有点自怨自艾,其实他在边塞这么久,和武林中人长期不相往来,许多事情自然不易马上想得起来。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了。孙老三先在店房外咳嗽了一声,大声说道:“镇远镖局的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来拜访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看着镖局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上去,少妇不接,也不答理,回身转去,大概是和炕上那男子商量些什么,过了一回,出来道:“请进来吧。”   钱正伦等四人进得屋去,见那少妇紧靠在炕上男子身旁,目不转瞬的盯住进来的四个人,虽见他们身披长袍,不带兵刃,一副以礼相待的神色,但怕他们有什么诡计,全神监视。   钱正伦领头发言:“我们这位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揖。炕上那男子一声不响,似乎没听见。少妇低声道:“大哥,镇远镖局来了人向你陪不是。”那男子迷迷糊糊的仍旧不作声。钱正伦道:“文大奶奶,我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威镇河朔王维阳和跟贵老当家于万亭、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就这个坏脾气,就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我把各位的意思转告他。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因为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看那男子全身裹着布带,也知是实情,道:“文四当家受的是什么伤?我这里可带的有金创药。”他想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懂得了他的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我叫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治,就退了出来。少妇道:“喂,我请问您,您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和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第三回  秋风野店书生笛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到店房去,心想点穴的功夫真好,这个讨厌的镖师给人家点中穴道之后一点办法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他不肯教,说不定他还留着什么功夫,怎么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她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琢磨这件事。   吃了饭,李沅芷陪了母亲说了一闲话,李太太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自己没儿子,现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太太拿她没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见院子中轻轻一响,有人在窗格子上用手指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好小子,你出来,我有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拿了剑,把房门开了,纵到院子里,只见黑越越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有胆量的跟我来。”说完就翻出了墙。李沅芷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着跳出墙外,她刚跳下地,迎面就见一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一架,喝道:“什么人?”那人退了一步,回答道:“我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喂,我问你,我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来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迎面一看,那人俏生生的站着,长剑尖插在地上,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女郎,李沅芷给她一问,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什么理由,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是爱管闹事。你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刷的就是一剑,霍青桐给她说得心头火起,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自己在剑法上斗不过她,但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青所住店房的后面,突然叫道:“师父,师父,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哼,没用的东西,我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她说完掉头就走。那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背后“春云乍展”一剑刺去,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术”,李沅芷又被迫得手忙脚乱。这时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陆菲青已经出来,乘霍青桐一剑当胸刺来,一纵就躲在陆菲青背后。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把霍青桐的剑挡住。霍青桐剑法迅捷异常,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马上发觉对方剑术和李沅芷虽然完全相同,但自己丝毫没讨到便宜。自己剑法越快,对方越慢,再打数合,自己攻势已被全部抑制,完全处在下风。   李沅芷这时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点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数,她见师父所使的“柔云剑术”与自己所学的全无二致,然而因为功力火候不同,一招一式,全蕴藏着极大内劲。霍青桐“三分剑术”的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招,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前辈名家,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进攻招数,待对方举剑一挡,转身就走。那知陆菲青的“柔云剑术”连绵不断,一粘上就休想离开,霍青桐心中暗暗叫苦,只好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对付陆菲青一人已处在下风,那禁得李沅芷加进来以二对一?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并不攻击对方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前日马尾被拉之仇。回教中男女界限极严,妇女出门多戴面纱,霍青桐因此次有重要任务,不愿引人注意,所以不戴面纱,加之她为人向来规矩正派,那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一气,门户就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前。霍青桐头一低,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道:“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去。霍青桐左腕右转,用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心中一惊,可是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好向后一仰,以消减对方掌力。那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接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哈哈一笑,缩了转去。   霍青桐一生从未受过如此侮辱,转身向李沅芷就是一剑。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剑。霍青桐存心拚命,对陆菲青的剑不架不闪,一味向李沅芷进攻。陆菲青日前见到霍青桐剑法精奇,早就留了神,他不过想考较考较,决没有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就自动收了回来。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过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施展绝技“神驼骏足”一剑直刺,将到之际,突然圈转,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把李沅芷看得眼花缭乱,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笑道:“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侮辱又无法报仇,乘陆菲青一剑刺来,非但不招架,反而挺身向剑尖迎上前去。   陆菲青见霍青桐欲图自尽,大吃一惊,长剑忙向后一缩,左手一掌“拨云见月”,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自己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眼泪,呜咽着回头就走。陆菲青追上去挡住,道:“姑娘慢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你还不向这位姐姐陪不是?”   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头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霍青桐在月光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也不知是喜是怒,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她是我的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刚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把身体侧过,不受他这礼,一声不响,显然是余怒未消。陆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什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道:“我跟天山双鹰的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全有交情。我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雕是我师父。我去告诉师父师公,就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不算,连自己也动了手。”她恨恨的看了陆菲青和李沅芷一眼,回身就走。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道:“喂,你去告诉师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还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道:“那么你是…?”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因为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就说武当派的绵里针恭喜他们收了一个好徒弟。”霍青桐道:“还是好徒弟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是丢脸,能像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江湖上可并不多。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完全是双鹰的嫡传,心中犯了疑,所以再试你一试。刚才见你使出“海市蜃楼”绝招来,才确信你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现在还吃你师父的醋吗?”说着哈哈一笑。   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之间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辈,可是心中还不服气,道:“你既然是师父的朋友,怎么叫你徒弟和我作对?害得我圣经抢不回来?我才不相信你是好人。”说了就走,她是不肯输这口气,用晚辈拜见长辈的礼节来向陆菲青行礼。   陆菲青笑道:“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圣经抢不回来才教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有什么要紧?全族的人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拼命。”霍青桐心中一想,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是小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教,怎样才能把圣经从那些走狗手里抢过来。老前辈要是肯援手,我们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坏了你们的事,给师父说了半天呢。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我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我们先去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一下。陆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去查镖师们的行踪。   李沅芷刚才见童兆和走过之时,身上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手一招,矮身走到童兆和等一干镖师所住店房外,见房里灯光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躲在墙脚下。只听见屋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会儿声息停了。一个镖师道:“张大人,你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宁愿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肯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个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我们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陪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这时听见一个中气很充沛的的人道:“你们给我看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我们就动手。这几个人真是脓包,四个人打一个女娘们还得不了手。”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手到擒来么?你抓到后,我要踢这小子两脚出出气。”李沅芷忍耐不住,慢慢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一个破孔向里望,只见房里坐着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岁、气势威武的面生人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张大人。那人双目如电,两边太阳穴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种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有如此人物?”这时那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子们不死心,路上恐怕还有麻烦。”童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似乎不大肯就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不是和你争功,我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当下灵机一动,在霍青桐耳边说了几句话,自己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又取出一块手帕蒙住了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两块砖头,用劲向窗上掷去,砸破了窗格,直打进房里。   房里灯光骤然熄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什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懂了李沅芷的意思,胡哨一声,翻身跳出墙去,镖师们纷纷追出来。   李沅芷待镖师们都追出墙去,直闯进店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刚救治过来,动作还不大灵便,一人躺在炕上,只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吓得人都软瘫了。那鬼过来从他手中把红包袱一把抢了过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   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停住了脚,道:“糟了,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当下也醒悟了过来,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晌,才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出来。张大人恨道:“什么鬼?我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了人家道儿。”   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脚边,待镖师们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一记口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那正是她师父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你可不怪我了吧……”她话还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面。”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右手顺势一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李沅芷心中一惊,知道来了劲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站在身旁。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手一扬把红布包袱向霍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一错,准备迎敌。   那知敌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人已跟着纵起,一伸手,半路中把包袱截了下来。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后面袭来。敌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一分,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气劲力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相貌,就是在店房中给童兆和解救的所谓张大人。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李沅芷跟陆菲青学艺时最先学就是这套拳术,那知平平常常的一个“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这样大的威力,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回头一望,师父却已跑得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被敌人抢去,明知自己决非敌手,却不甘心就此败退,拔剑又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   张大人见李沅芷出手也是武当长拳,“噫”了一声,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一侧身也是一个“倒骑龙”一拳挥去。同样的拳法,却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李沅芷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过来攻击。   那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我师父明明姓陆,可是我偏要骗骗他。”就道:“我师父姓马,你怎么知道的?”那人道:“你见了师叔还不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来,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这圣经是拿不回来了,一顿纵出一丈多地去,飞身走了。   李沅芷见霍青桐一走,忙去追她,追了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下一吓,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那个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大雨已倾盆而下。   这一场豪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之后,见窗外雨势越大。服侍李太太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吃过早点,李沅芷忙到师父房里,把昨晚的事说了,问他怎么一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好像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我的徒弟,那很好。”李沅芷见师父脸色严重,也就不敢多问。   那个所谓张大人,正是陆菲青的师弟张召重,江湖绿林中有一句话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一枪,莫遇一张。”老王是指威镇河朔王维阳,一张就是这个火手判官张召重,这两人一个做镖客,一个做官,专门与绿林豪杰作对,心狠手辣,武功高强,黑道上的人谈起来莫不畏惧三分。陆菲青共有师兄弟三人,师父偏爱小徒弟,传授张召重武艺特多。陆菲青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当年已划地绝交,不想今日,狭路相逢。昨晚他躲在一旁看他与李霍两人交手,见他三招两式,功力深不可测,一别十年,想不到已进境如此,自己实非他之敌手。以如此身手而甘为清廷鹰犬,正是不可轻侮的强敌,从李沅芷偷听来的话中琢磨,他是为红花会的要犯而来,那两人不受伤已非他之敌,现在如何能逃脱此难。   初秋天气闷热,豪雨竟没有停息的模样。李沅芷童心未脱,困处在这荒僻的客店中,觉得十分厌烦,她到红花会那四当家的店房去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位镖师架起了脚,坐在厅里闲谈,昨晚交过手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并不在内。李沅芷正想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铃响,一头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头马到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把马牵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店。那书生脱去外面披的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   那书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到这种风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顾盼之间,李沅芷顿觉如坐春风,脸上一热,忙把头转了开去。   那书生自斟自饮,怡然自得。这时店外一阵马蹄声,又有一批人闯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个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他怎么办。陆菲青道:“我们先瞧他们怎样。”师徒两人从窗缝中向外窥看动静。   这四人中使宝剑的那个似乎是头脑,他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说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了。那使宝剑的道:“红花会的土匪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不住打量那四人。   李沅芷道:“我们要不要再帮那个女人?”陆菲青道:“你别乱动,一切听我吩咐。”他说这话,很注意那个书生。只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口,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支笛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的一个牌子,吹笛子不奇怪,怪的是他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打就的。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她心里想,待会我倒要提醒他一句。   那四个人见了这书生的行动也有点纳罕。吃完了饭,使宝剑的人一纵身跳上桌子,大声说起话来。李沅芷见那人一脸精悍之气,身手矫健,站在桌上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派来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的钦犯,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没眼,大家走开点吧。”说罢跳下桌来,就要往内闯去。那书生说也奇怪,竟如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仍旧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过去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扮,说不定是什么秀才举人,所以对他还客气一点,如是普通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慢条斯理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什么罪啊?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使怀杖的公差心头火起,走上一步,喝道:“你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安勿躁。我做东,大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那里容得他如此纠缠,一掌推去,嘴里骂道:“他妈的,酸得讨厌!”那书生待他手掌将到身上,身体摇了几摇,叫道:“啊唷,别动粗。”顺势向前一仰,好像收势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这一抵无巧不巧,刚刚抵在使怀杖公差的左腿穴道上。他顿时脚一软,就跪了下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   第四回  夕照荒庄侠士心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道那书生身怀绝技,是故意来和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现在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觉得好不有趣。只听见那使软鞭的惊叫道:“师叔,点子怕是红花会姓陈的小匪首。”那使剑和使鬼头刀的听了都心中一惊,连连退出数步。这时那使怀杖的公差已软倒在地,动弹不得,被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喝道:“尊驾可是姓陈?可是红花会的少舵主?”   那书生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做公差的耳目倒灵通,知道红花会少舵主姓陈。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可是这回你们却走了眼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也。鱼者,混水摸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中发白,七筒八筒之筒也。在下是红花会中的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扬,道:“你们不识我这家伙么?”那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在下本领低微,你们把我认作红花会的少舵主,可不折了我的福么?阁下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头吴国栋吴二爷吧?。”那使剑的道:“不错,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说话未了,剑走轻灵,一剑刺来。吴国楝名不虚传,这一剑,刚中带柔,劲道十足。   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在他手上破过的大案和丧命的黑道中人已不知其数。他自知积下冤家太多,前几年已退休不干。他师侄冯辉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来捉拿红花会的要犯,知道自己本领不够,千恳万求的再把他拉出来帮忙。那个使软鞭的就是冯辉。使鬼头刀的名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名叫韩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北京和兰州的捕快虽然办的是同一件案子,但暗中较下了劲,都想争功,结果蒋天薵中了鸳鸯刀骆冰的一把飞刀,韩春霖被余鱼同点了穴,人还没捕到,却双双受伤。冯辉心中虽暗自得意,但看敌人如此厉害,也不免心惊。   当下余鱼同施展一枝金笛,和吴国栋、冯辉、蒋天寿三人打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点穴之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讨不到便宜。陆菲青和李沅芷看了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他使的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心中暗想:“柔云剑是本门的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一定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他这一猜对了。余鱼同确是马真的得意爱徒,他系出名门,是江南望族的子弟,中过秀才。他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打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死在狱中。余鱼同一气出走,拜马真为师,学得一身武功,回来把那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加入了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各地乡谈一学就会,所以在会中担任联络和刺探消息之职。这次他奉少舵主之命赶赴洛阳去办一件要事,他还不知道奔雷手文泰来和鸳鸯刀骆冰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那知在此地遇到公门中人,只听吴国栋等口口声要捉拿红花会人,因之挺身而出,骆冰一听他吹笛却知他道他到了。   余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这时镖行中人也出来看热闹了。童兆和看了一会,插嘴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他,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看见冯辉背上负着弹弓,所以提醒一句。冯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闪身相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在下风,一刹时间吴国栋长一剑与蒋天寿一刀同时攻到,余鱼同挥金笛把刀挡开,吴国栋一剑竟把长衫刺破。余鱼同呆了一呆,不留神而面颊上中了一颗子弹,一痛之后,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余鱼同一枝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认命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猛斗之中,骈两指向吴国栋乳下部位点来。吴国栋暗抽一口凉气,心想瞧不出这点子年纪轻轻,手下如此之硬,疾退了一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晃一下,待对方举刀一挡,左掌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从守势变为攻势,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把敌人的刀诱了过来,随手一笛,打在敌人腰上。蒋天寿哼的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吴国栋虽少一个帮手,但对方一时也未能占得便宜,蒋天寿咬紧牙关,悄悄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既要照顾宝剑又要躲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出手出其不意,实难躲避。那知鬼头刀堪堪砍到余鱼同顶心,手腕上突然一阵奇痛,鬼头刀啷呛一声跌落在地,刚刚呆得一呆,胸口又中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余鱼同一回头,只见鸳鸯刀骆冰左手扶着桌子,站在身后,右手还拿着一柄飞刀,他见到了帮手,精神大振。骆冰到,她丈夫一定在附近。奔雷手文泰来武功卓绝,收拾这几个鹰爪绰绰有余,他却不知文泰来负重伤,已经动弹不得了。余渔同大叫:“四嫂,快把那打弹弓的鹰爪先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见明晃晃的一把刀对准他飞来,忙举弹弓一架,拍的一声,弹弓顿时折断,飞刀余势未衰,又把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负起,冯辉软鞭断后,两人冲出门去。   余鱼同见公差逃走,也不追赶,把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有心情吹笛呢。谁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吹,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直飞出来。冯辉头一低,小箭钉中韩春霖臀部,痛得他哇哇大叫。   余鱼同回头问道:“四嫂,四哥呢?”骆冰道:“你跟我来。”她腿上受伤,行走不便,撑了一根门闩当拐杖,把余渔同引进房去。余鱼同从地上拾起一把飞刀交还骆冰,一面忙问:“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去,也不知余渔同是否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和外面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武功,下盘功夫扎得坚固异常,那知被外面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自己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了,一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都没入肉里。   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心中大喜,忙请了一个安,道:“张大人,小的不中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被点了穴道。”张召重气派很大,“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拈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张召重问:“点子跑了吗?”吴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走到蒋天寿身边,见他气绝多时,把他胸口那飞刀拔下来,在死人身上拭去血迹,放入囊中,冯辉道:“张大人,点子住在里面。”他手持软鞭,当先开路。   张召重等一行人正要闯进店房,忽见左边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来,手持一个红布包袱,向张召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震,心想:“这批镖行小子真够脓包的,我给他们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他并不追赶,转身又要进店去。那少年见他不追,站了脚步,叫道:“不知是那里学来的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家的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张召重名震江湖,不论黑白两道的人见了他全都客客气气,近年来那里受过别人这样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抓来。他是想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你逃到那里去?”他追了几步追不到,想回来办理正事。那知李沅芷狡猾异常,待他不追时,又停步讥讽几句,这样追追停停,奔出了五六里地。这时大雨未停,两个人身上全湿了。   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她见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知道对方武功卓绝,心中也有点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跑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一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被扯了下来,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见包裹被抛下山涧,知道里面是一部关系重大的可兰经,雨下得正大,如被涧水一冲,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湿,当下顾不得再追,走下去拾那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张石重拾起包裹,见已湿了一大块,忙打开包裹来看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里面那里有什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等等。张召重大骂晦气,自己在江湖上什么大阵大仗全见过,那知竟上了这伙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连包裹抛入山涧里,因为如带回店里,被人一问,自己面子上可下不去。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只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包裹,心中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知道张召重如此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把包裹打开一看,那部经书好端端在里面。张召重道:“吴国栋他们哥儿那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他们在这里啊。”张召重把店伙叫来一问,也说不见他们,也没听说他们再和红花会的人打斗。   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种人有屁用!我走开一下,就躲得远远地。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一个人把这几个点子抓来。”说着就向文泰来所住的那间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中很是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个帮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当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观瞧热闹,跟在后面,好在知道张召重武功绝伦,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还不手到擒来。   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的匪徒,给我滚出来!”隔了半晌,里面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一腿把门踢开,那知门没闩,是虚掩的,出人意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张召重吃了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只见房里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还有人睡着,张召重拔剑把棉被一挑,果然有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那里。他用剑在脸朝里的人背上轻轻刺了一下,那人动也不动,似乎是一个死人,扳过来一看,见那人面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的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张召重过去一探鼻息,两人早已气绝多时。这两个人身上没有血迹,也没有刀剑的伤口,再仔细一查,两人后脑都碎了,张召重知道是被内家高手用掌力击毙,心中对奔雷手文泰来暗暗佩服,他知道文泰来已身受重伤,居然还能运用如此厉害的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传。但是吴国栋走向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处?把店伙叫来细问,丝毫没得头绪。张召重一猜其实并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   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放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又赶来送上一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他师侄与故友后人的难关已经渡过,那知张召重闯了进来。李沅芷叫道:“师父,那天晚上抢我包袱的就是他,你认识他吗?”陆菲青“唔”一声,心中计算已定,对李沅芷道:“你快把他引开去,引得越远越好。回来你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管上路,我随后自会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李沅芷心想怎么把张召重引开呢,灵机一动,从包裹中抽出一块红布来,随手把客店里两本帐簿包在里面,把张召重骗了出去。陆菲青知道李沅芷诡计多端,自己这个师弟虽然武艺高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他这个徒弟,料想他不会吃亏。而且李沅芷的父亲是现任二品将军,万一她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她。他还知张召重心高气傲,平生不屑和妇女动手,以为胜之不武,在紧要关头李沅芷如露出女人面目来,张召重必会一笑而走。结果张召重果然上了李沅芷的当,当时张召重如施展暗器,或杀手,李沅芷也早已受伤,只因误会她是大师兄马真的徒弟,所以手下留情,这原因倒是陆菲青始料不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当即走到文泰来店房门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没有回答,也不开门,大概在商量什么。这时吴国栋三人却慢慢走了过来,站得远远的监视文泰来的住房,他们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有点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那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青。”余鱼同脸上很显然迟疑,他知道有这一位师叔,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如让一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是存着歹意。陆菲青低声道:“你别做声,我教你相信,你快躲开。”余鱼同反而疑心更甚,并不让开,陆菲青突然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让,陆菲青右掌一翻,搁到了腋下,一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辣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而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当时只觉得一股极大力量将他一推,不由得退出数步,看对方所用拳势,心中一惊,心想:“当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一退,骆冰拿起双刀待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说道:“四嫂,且慢!”陆菲青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这屋里的人都逃光啦,你们快来看呀!”   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面。陆菲青最后进房,把三人出路堵住,随手把门关上。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这一惊比刚才更甚,忙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使足了十成力,在两人后脑上猛力一击。两人脑骨破裂,顿时气绝。吴国栋机警异常,虽然变起仓卒之间,并不惊慌失惜,眼见房门已被陆菲青堵住,一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格撞了上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头顶窜过,坐起身来,拍的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右臂之上。奔雷手掌力非同小可,吴国栋右臂顿时折断。他身形晃了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身体还是穿破窗格,逃了出去。骆冰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来时早已防到敌人会用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此,飞刀还是刺破他的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了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没什么怀疑,齐向陆菲青拜了下去。文泰来在炕上说道:“老前辈,恕我不能下来见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样称呼?”说时眼睛望着骆冰。骆冰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他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马师兄近来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福体很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叔在那里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你师父是忠厚人。我也想他得很呢。你可知道你另一位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心中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扶着他,脸上爱怜横溢,余鱼同看得出神,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虽然身受重伤,那又算得什么?”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菲青又道:“我这个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是他武功精纯,而且他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塞外,一定还有后援。现在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目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说话之间义愤见于颜色。骆冰道:“我们一切都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一看之后,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与老英雄有什么交情呢?”陆菲青还没有回答,文泰来先问:“那一位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又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里?”陆菲青道:“周老英雄我从来没见过面,但我们神交已久,互相慕名,我素知他是一位肝胆照人,铁铮铮的好男子。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十多里路。我意思是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避一避,我们分一个人去给贵会的朋友们报信,再来接文老弟到自己地方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就问:“文老弟你的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不过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关系。乾隆老儿不亲眼看见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雄我们久仰大名,他是西北武林中的领袖人物,交朋友是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铛铛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但小侄去投奔他,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陆菲青道:“文老弟你别这么说,我们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周老英雄将来如知道我们在这里遇到为难的事不去找他,反而要说我们瞧他不起。”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还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我愈是不能连累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你昃怎样称呼?”文泰来道:“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红花会干的是什么,我全不知情。但赵半山赵贤弟是我生死之交。当年我们在屠龙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今天我就杀了两个官哪!”说着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一定说给老前辈听。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个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兜捕我们夫妻俩。在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女两把飞刀废了他们两个鹰爪,才好容易逃到这里,那知御林军统带张召重又跟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兜出来,才死得甘心。”陆菲青琢磨他的话,似乎文泰来知道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所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来要杀他灭口。身上所负的干系实在非同小可。他虽在危难之中,但不愿去连累别人,真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他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当下说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正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什么?”陆菲青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我们有谁是他的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我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有什么可惜,可惜的是我这个师侄正当有为之年,我这个侄女青春年少,只因为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文泰来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哥”,拿出手帕来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五岁起浪荡江湖,这对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贪官污史、土豪劣绅,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于是对陆菲青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一切请前辈吩咐吧。”   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信抽出来给文泰来看,上面写了一些仰慕的话,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文泰来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谢了陆菲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原来红花会有一条重要会规,是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计答谢了才罢,有人得罪了他们,也必大仇重报,小仇轻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一听红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为知道他们,恩怨分明,得罪不得。   陆菲青再问余鱼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的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我们在红花会堂内三堂外三堂的正副十二位香主,除了这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之外,现在都已会集在安西。大家恭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一定不肯,说自己年轻识浅,资望能力不够,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肯?现在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正式开香堂推举总舵主。那知道他们两位在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等他们两位呢。”   此时余鱼同转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说明一件误会,现在没人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办?”他在红花会中地位比文泰来低得多,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面的人嘱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之后,余贤侄就赶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现在事情很急,我们马上得动身。”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种事情不必言谢,也决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他从怀里拿出一朵红绒扎成的花来,交给陆菲青道:“老前辈你到了安西,把这朵花往身上一戴,我们会中自然有人前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骑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店伙拦住想问,已经不及。   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著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知道这三人不是江洋大盗,就是造反的叛逆,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走近。余鱼同把一锭五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贵重东西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都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那三人走后不久,一个少年奔到客店门口,那正是戏弄了张召重的李沅芷。她将进店门,只见一人从店门出来骑上了马,那人形容猥琐,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李沅芷也不在意,回进房去改换女装,她想,目下暂时穿女装,和妈妈在骡车里一起坐几天,那个张大人本领再大,他也奈何我不得。   余鱼同等三人问清了到铁胆庄的途径,放开马向东南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里地,一问行人,知过去不远就是铁胆庄。骆冰心中暗暗欣慰,她知道只要一到铁胆庄,丈夫的性命就算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要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一到,那么六扇门的鹰爪子就是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了。   骆冰正想得意,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过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个白须如银,脸色红润,玱玱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他们交错而过时,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好像有点诧异,六骑马都跑得很快,霎时已离开数十丈。余鱼同忽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周老英雄?”余鱼同道:“你不见他手中拿着两个铁胆吗?”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我们和他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又走得这样快,怕有什么急事,半路上拦住他问姓名,总显得不妥。咱们到了铁胆庄再说吧。”   三骑马片刻就到了铁胆庄,只见庄外有一条小河环绕,小河两岸遍植杨柳,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把三人请进庄去,在大厅上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说他们是红花会中人物,微微一惊,说道:“听说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什么教?真是不巧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去。”他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久仰大名,只是他知道红花会与老庄主素无来往,这次突然来访,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很是捉摸不定,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一听周仲英果然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拿不出来了,他鉴貌辨色,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中微微有气,当下说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我们就此告退。我们来拜访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远震,无非来顺道瞻仰的意思。”说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一面向一个庄丁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丁点头而去。   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周老庄主回来,要怪我怠慢了贵客。”说话之间,一个庄丁捧出一只盘子来,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一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来,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有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文泰来一听,心中大怒,他想我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生平行侠仗义,只要有人求他,从未求过人,这次到铁胆庄来真是万分委曲,那知遇上这件事。骆冰一见丈夫脸上变色,知道她性烈如火,紧紧在他手上一捏,叫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住怒气,伸手把两只元宝拿了,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我们看小啦。”宋善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以送的盘费特别从岂。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我们就此告辞”。宋善朋一看银子,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文泰来潜用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宋善朋见文泰来露了这一只手,心中又恚怒又急,知道自己走了眼,今天可看错了人。他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轻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去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去,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个庄丁把客人的马匹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约摸十两重的金子来,递给牵着她那头马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这小意思你们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个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的价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那两只银元宝岂止数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他手中几时拿到这样沉甸甸的一块金子,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门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巨室,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对方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所以他每出手一次,越是得手得多,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唯一的掌珠可说爱到了心坎窝儿里,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忸忸怩怩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做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骆元通的钱得来容易,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所以从小把骆冰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的脾气,说到使用钱财,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比得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旧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他这位娇妻。   宋善朋见骆冰赏赐下人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自己刚才捧出银子来越发显得寒酸,脸上一阵热,直红到耳朵根子里。文泰来等三人正要纵马前行,只听得前面一阵鸾铃响,一骑马飞奔而来,跑到跟前,一个人翻身下马,向文泰来等一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我们在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说是到我们庄上来的,老庄主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他实在有要紧的事,所以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一定是大英雄大豪杰,他说他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在庄上等一等。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看那人依稀正是刚才途中遇的,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一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殷勤的把文泰来等三人又迎进庄去,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个婢女引她进去。老远就听见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说:“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大迎了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热,说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几位英雄光降,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我正懊丧,那知现在又赏脸回来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盘桓几天。你们瞧,”她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样称呼?小姑娘家姓骆,咱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多糊涂,我见了你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喜欢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个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现在这位奶奶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继承了老子一副好打不平的脾气,常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才匆匆忙忙的赶出去,就为了他这位大小姐在外面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陪不是。这位奶奶生了女儿之后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大概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那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可不知道有多喜欢。坐定之后,周大奶奶道:“快把少爷叫来,给文奶奶见见。”不一会,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这孩子大概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了一声“婶婶”。骆冰握住他手,问了几岁,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叫周英杰。”骆冰把手腕上一串珠子褪下来,交给周英杰道:“远道来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吧。”周大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价真不小,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请你快去瞧瞧。”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跟着婢女去看丈夫。原来文泰来受伤很重,刚才心中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还没有什么,现在一松下来可支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生,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回赵家堡,方才放心,他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面有一个人影一闪,似乎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色,慢慢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眼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后面一人探头出来望了一下,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老是不走。孟健雄见那人身裁瘦削,躲躲闪闪,显是不是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说“有趣”,跟在后面。   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面紧追,大叫:“看你逃到那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周英杰打躬作揖,周英杰不理,伸出两只小手要抓他。孟健雄直向那人躲的处所逃过去,那人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的一副神情。叫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不理,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那人冲过去。那人给他用足了劲一撞,迎面直惯出了三四步,顿时大怒,骂道:“喂,你不长眼睛吗?”原来那人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那副笑语如春的神情,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总是念兹在兹,整天向着骆冰的卧房想望。他看见骆冰和文泰来、余鱼同三人走出客店,知道他们要逃走,就骑马偷偷跟在后面。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出来了一下,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一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向他冲了过来。他本事没有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他功夫来啦,当下全身力量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好像爬不起来。   孟健雄连声道歉,道:“我和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到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我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那么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的伤膏药。”童兆和无法推辞,只好心中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孟健雄把童兆和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枉我啦,指点我这条路,回头找他算帐去。”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看一下伤。”童兆和到这地步,不由得不依。孟健雄明说看伤,其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的人,敌人手指伸点到自己要穴上,必然要躲闪封闭,否则非死必伤。童兆和想道:“童大爷这条性命今儿交给你小子了。”孟健雄在他耳后“风池穴”一按,肋骨下“中府穴”一拍,童兆和不在乎,道:“这里没有什么。”孟健雄又在他腋旁“肩贞穴”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穴,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虽然如此,但也不敢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好把童兆和送出去。   童兆和在庄里东张西望,也不知骆冰他们躲在那里。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探道的,当下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我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不由得一怔,想来原来他是绕了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自己的马,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回到客店,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在一间大房里商议,还有七八个不认识的人,大家在猜测文泰来逃到那里,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是谁。童兆和满脸得意,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全隐瞒不说。张召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上了骨,给童兆和向新来的几个人引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武林中一等的高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挂的四品侍卫瑞大林,郑亲王武术总教习万庆澜,九门将军署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言伯干,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为了捉拿文泰来,北方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在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磨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人摩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   第五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陆菲青冒着大雪,纵马往西奔去,过长岭时,见昨日岭上维人与镖行恶战所留下来的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他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可是马力已疲,他放松了缰,缓缓进入市集。天色宋黑,正可继续赶路,但那匹马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一个维人手牵着两匹马,东西探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他见那两匹马身高肥胖,毛色光润,不由得心动,走上前去打手势问他肯不肯卖。那维人摇摇头。陆菲青取出衣囊,摸出一锭大银,约摸有四十两,那维人仍是摇头。陆菲青心中焦躁,把衣囊一倒,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去!那维人挥手叫陆菲青走开,似乎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在此啰唆。陆菲青好生失望,把银子放回囊中。那维人忽然瞧见他手掌中和银子一起倒出来的一颗铁莲子,伸手取了过来,望着上面刻着羽毛仔细端详。原来这是霍青桐用来打陆菲青而被他用茶壸接过来的暗器。那维人做手势,问这颗铁莲子是那里来。陆菲青灵机一动,打手势表示,那个头上插羽毛、手中使宝剑的维族少女是他朋友,这颗铁莲子是她送的。那维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铁莲子,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牵过来,把缰绳交给了他。陆菲青不由得大喜,忙再取出银子。维人摇手不要,把陆菲青原来骑的马牵过来,转身就走。陆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个小姑娘,在维人当中有这样大的声势,一颗铁莲子竟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维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劫夺可兰经,沿站布置了人马,以便调动人手,传递消息。他见陆菲青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以为一定是他们的帮手,所以毫不犹豫的把马换给了他。   陆菲青纵马疾驰,在前面市镇上又遇到了维人,他把铁莲子一取出,即刻又换到了一匹新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为维人每匹马后腿上都烙有自己部族的印记,他拿去调的就是他们自己部族中的马,当然更无怀疑。   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也不睡觉,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里路,第二日傍晚赶到了安西。一进城就取出文泰来给他的那朵红花插在襟头。   陆菲青虽然武功精湛,但一日一夜马不停蹄的奔驰下来,也已感到十分疲累。他插上红花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个短装汉子过来,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推辞。到了酒楼,一个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陪着他的人对他执礼甚恭,不敢多问,只一味叫菜劝酒。   喝了三杯酒,只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向着陆菲青作了一揖。陆菲青忙站起来还礼,见那人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大约三十岁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陆菲青姓名,陆菲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的陆老前辈,我常听赵半山赵三哥说起您老的大名,仰慕得了不得,今日能够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名叫卫春华。”原先陪陆菲青喝酒的人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菲青和卫春华两人行了一个礼走了。卫春华道:“敝会的少舵主和许多弟兄们都在这里,他们知是老前辈光临,一定早来迎接了。老前辈不知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是有要紧事奉告各位。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酒楼的人也不向他们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会的联络处所。两人上马向城外跑去。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经遇到了我们的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道:“是啊,你怎样知道的?”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瓣花瓣。”陆菲青一看果然如此。   不一会,到了一所道观前面。陆菲青见这所道观前后古木参天,气象很是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著“玉虚道院”四个大字。心想:“不意在这边塞之区还有如此规模的道观。”道观前面有两个道人站着,见了卫春华态度很是恭谨。卫春华把陆菲青迎了进去,一个小道童献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见内堂一个声音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跑到跟前,正是陆菲青当年的刎颈之交赵半山。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我们要紧事先谈。你们的文四当家现在可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赵半山和卫春华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有听完,已自跑了进去。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的伤势详情。   陆菲青还未及说完,听见卫春华在院子中与一个人激烈的争执了起来。那人叫道:“卫九哥你拦我干什么?我非马上赶到文四哥身边不可。”   又听见卫春华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这么一副急性子,我们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文四哥呀。”那个人仍旧是大叫大嚷不依。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只见那个在吵闹的人是一个驼子。陆菲青微微一楞,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李沅芷马尾的那个人。卫春华见他们出来,在那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过来,楞着眼向陆菲青看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以为他记得自己的相貌,为了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还在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然说:“您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路,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我章驼子谢谢您吧!”他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的磕了四个响头。   陆菲青拉他已经不及,只好也跪下去还礼。那驼子磕完了头,站了起来,说道:“赵三哥,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知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正奔出院子的月洞门,外面飞跑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你到那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你跟我走吧。”当下不由得那人分辩,反手拉了他的手腕出去。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是少林派俗家子弟中的高手。他身体上有缺陷,最忌恨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然而要是别人在他面前提到一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那个人算是惹上了祸来。笑他的人如是平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常常就被他结结实实打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为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处处待他特别好,衣着饮食,全当他小兄弟那样照料。这次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血性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   章进在红花会中排名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虽然是矮小,但足智多谋,是红花会的军师,同时兵刃精熟,内外各家兵器无一不会,所以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陆菲青方才恍然。这时红花会各位当家陆陆续续出来了,那全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之后,把文泰来的事简略说了,那位只有一只臂的二当家无尘道人道:“我们们见少舵主去。”大伙向后院走去,走进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相隔两丈多地方,有两个人坐在炕上,一面喝茶谈笑,一面拈起棋子向那个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   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下棋。这时棋局上黑白双方正在争持一个连环劫,这个劫如果白子打胜,黑子一大片棋就没有眼,如黑子打胜,则白子的腹地也会被黑子侵入。持黑子的是一个青年公子,穿着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俨然是一个贵介子弟。持白子的却是一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   红花会群雄见两人争棋激烈,不便去扰乱他们的思路。陆菲青看了片刻,看出那公子棋力远在老者之上,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着棋子都有点故意让他。老者发子之时,每着随着一股劲风,棋子深陷在板壁之中。陆菲青暗暗心惊,心道:“这人不知是那一位成名英雄,他发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他再看半晌,又看出了妙处,原来那公子真正注意的不是棋局,而是老者投掷棋子的手样,明着是下棋,暗中却是在偷学上乘武功。眼见白子局势危急,黑子一投,白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有嵌在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怕输赖皮。   那公子也不计较,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过。”那老者见许多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当下赵半山说道:“少舵主,这位是我跟你谈起过的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中很是诧异,觉得这位少舵主模样完全是一个纨裤子弟,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的事向少舵主说了,问他怎么办。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这时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文四哥受了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给我们报信,我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的,让到文四哥送了命,你们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临死时的意思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听你义父的遗言就是不孝,你要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我们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身裁,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据赵半山介绍是会中坐第八把交椅的杨成协。   这时群雄纷纷对陈家洛道:“我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再推让,使大家都寒了心。文四哥现在遇到了危难,大家就听少舵主将令。”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位兄弟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无尘道人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然说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我们,我哥儿俩把文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一定寒了众人之心,当下团团一揖,说道:“我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在因为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都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既然有如此美意,从江南老远赶到塞外来,又有我义父遗言,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在既然文四哥有难,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答允担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总舵主接任大典,等我们回到太湖总香堂再行,现在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殊的典礼仪式,自己是外人,不便参加别人如此重大的典仪,当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说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赵家堡,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我们哥儿俩明儿再去。”两位故交十多年不见,话盒子一打开,那里还收得住?这十年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谈了一个大概。陆菲道:“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一个公子哥儿,怎么大家服他?”赵半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哥您再休息一会,待会儿我们一面赶路一面谈。”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引导张召重等一干好手,七八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不再偷偷摸摸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去叫你家庄主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神气十足,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知道周仲英名声极大,心想这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当下说道:“这位大哥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有点公事来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一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向庄子后面绕去,以防文泰来等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善朋出去敷衍一下,自己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们三位暂时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花园的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把亭中的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位铁板上的铁环,用力向上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一个地窖。文泰来怒道:“我文泰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   孟健雄道:“文爷说那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请打开后门,我们就此告辞,以免连累宝庄。”两人眼看就要说僵,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到后面来,宋善朋拚命阻拦,兀自挡不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美奂美轮,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观光观光。”文泰来眼见铁胆庄被围,前后皆有敌人,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我们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文泰来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向外冲出,忽觉骆冰身体微微颤动,向妻子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我们就躲一躲吧。”孟健雄大喜,等他们三人走入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却不进来,这时张召重一干人已进到花园中来了。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见他们进来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这一带的大绅士,有家有业,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别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心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所以话中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他们怎么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必定是在铁胆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要是周仲英这老儿和自己为起难来,实在不易对付,当下很是踌躇。童兆和心想,要是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道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一用劲,把他的手甩脱,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告诉我,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在什么地方,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双银元宝递去。   周英杰嘴一扁,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谁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我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周英杰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心想只有从这孩子身上下工夫才有办法,但这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对他威胁利诱都没有结果,于是道:“那三个客人是你爸爸的朋友吗?”周英杰并不上当,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是你爸爸、连你这个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爸爸是铁胆周仲英,他会怕你?”张召重无法可施,伸手到衣囊里去,想摸两只小小的金元宝来再诱他,摸到一个圆圆的筒子,心想:“这东西或许成。”随手掏了出来,是一个千里镜。   张召重离京出来捉拿文泰来时,总领御林军的福康安特别召见,嘱他务必把要犯擒来,说这是皇上的特旨,并赏了他一个西洋商人所送的千里镜,以便缉拿犯人。当下张召重把千里镜举到眼前,对准远处的山头转了几转,对周英杰道:“你把这个放在眼睛上向那边瞧瞧。”周英杰怕他有什么诡计,缩手不接,张召重自己又看了一下,啧啧称赞:“真好看。”   周英杰究竟是孩子,童心很盛,等张召重第二次递过来时,忍不住接过来放在眼上一望,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远处的山头突然移到了眼前,山上的树木花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召重道:“你跳上桌子向外面瞧瞧。”周英杰望了他一眼,跳上石桌,向围墙外望去,只见远处路上的行人都被搬到眼底,连嘴脸眉目都看得犹如对面一般。他把千里镜一拿开,那些人又都变成细小的黑影了,他把千里镜放上拿下,瞧瞧了半天,才恋恋不舍,跳下石桌,交还给张召重。张召重接了,说道:“你要吗?”周英杰望望旁边的孟健雄和宋善朋,摇摇头。   张召重见他这几下摇头摇得很勉强,知道他对孟宋等人有所顾忌,于是把他拉在一旁,说道:“你只要告诉我那三个人这在什么地方,这个就是你的了。”周英杰低声道:“我不知道。”张召重也放低了声音,说道:“你跟我说,我不会说出来的,你爸爸决不会知道。”周英杰有点心动,但仍旧摇摇头。   孟健雄高声叫道:“小师弟,我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周英杰道:“是啦。”他对张召重道:“孟师哥叫我呢。”张召重拉住他的手,把千里镜直放到他面前。周英杰眼中露出十分喜爱的神色,小手颤动,轻轻说道:“我要是说了,爸爸回来会打死我。”张召重道:“你不必开口,我问你,问对了,你就点头。”说罢就把千里镜递来,周英杰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过去。张召重道:“他们躲在你妈妈房里?”周英杰摇摇头。张召重道:“在谷仓里?”周英杰又摇头,张召重道:“在花园里?”周英杰缓缓的把头点了一下。   那边孟健雄见张召重拉住周英杰问个不休,怕他泄露机关,慢慢的踱过来。张召重看花园中只有假山池塘,花木亭阁,并无隐蔽之处,不知文泰来等人躲在那里,他抓紧时机,又问:“他们躲在那里?”周英杰不语,眼睛望着亭子,嘴唇呶了一呶,张召重道:“亭子里?”周英杰点点头。张召重也不再问,撇下孩子,奔到亭中仔细一看,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那里有躲藏的地方。他跳上栏干,向亭子顶上一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指教。”   孟健雄以为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但也决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不敢,兵刃拳脚,请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这张石桌子,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心中大惊,可是又无法阻拦。   瑞大林、成璜这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中都在纳罕,不知他捣的是什么鬼,只见他折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运用内力,喝一声“起”,一张四百多斤的石桌子竟被他单手平平的端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   且说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听见头顶上有许多人走动之声,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见他们的说话,正在气恼之际,忽听见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了。众人叫喊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相好的,出来吧。”   张召重等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马上下去擒拿,因为要捉活口,也不能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拿了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被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妇一场,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于是大声喝道:“我奔雷手文泰来在此,你们吵什么?”大家听文泰来一喝,一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受伤了,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找不到人,他不知跑到那里了,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放下地窖去,把文泰来吊了上来。文泰来一着地,用力一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一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他使用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人说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到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而学鞭却要六年,可见软鞭是兵刃中一件难练的家伙。但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用功力把绳索当软鞭使,势力疾,向众人头面上横扫而来。众人出其不意,来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那童兆和吃过文泰来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还恐怕还要拚命,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等到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中一转身,绳索在他背上结结实实打了一下,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环,上前双战文泰来余鱼同对骆冰道:“咱们快去。”提一口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了上来,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少林棍法,棍长笛短,但反而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行走不便,用长刀撑在石级上,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上一个魁梧男子站着,她拈起飞刀,一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飞到面前,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这时飞刀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去。那人接到飞刀,见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美妇,眉头一皱,上前拦住,那正是武当派的名手张召重。他心高气傲,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就拿了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进手招数。骆冰步武虽然不灵,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把门户封紧。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一撞,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在地窖之中。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扫乱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那知余鱼同一记“白云苍狗”,待成璜一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和成璜对打时,一副心思完全注意在骆冰身上,见他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伤,忙再跳入救援。这时骆冰已经站起,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这时成璜拿了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不让他们上来。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力气已不能再行支持,一个踉跄,直跌到成璜身后,快如电光石火,伸手在腰上一点,成璜身体一软,被文泰来和身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   成璜被点中了“肩贞穴”,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骆冰勉强笑了一笑,“哇”吐出一口鲜血来。刚刚吐在她胸前衣上。余鱼同懂得文泰来的用意,向上大叫:“让路给我们上来。”   张召重刚才见余鱼同的武艺是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重伤之后仍能力敌两个好手,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念,所以把骆冰推入地窖之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好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璜,骆冰拉住他的衣领,一柄短刀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的走了上来。骆冰大喝道:“谁动一动,他就没有性命。”四个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匹马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带来的。   张召重眼见要犯就要逃脱,心想:“成璜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他轻轻检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用内功突然一抛。“呼”的一声飞出去绕住文泰来上身,竟把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那知她自己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来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起骆冰,直闯出园门。一个捕快抡铁尺想上来阻拦,被余鱼同飞起一脚,踢在腿上,跌倒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骆冰放在马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干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干呆得一呆,余鱼同已把三匹马的马缰解了下来,自己骑了上去,把一匹马牵转来,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干等直奔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匹马逃得远了。   两人拼命驱策,直奔出了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才渐渐缓了下来。再走了三四里路,忽见迎面来了四乘马,领头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一见余骆两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过去。   周仲英突见骆冰飞刀掷来,大吃一惊,毫无防备,已来不及招架,急急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上飞过。在他背后的是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一挡,飞刀斜出,“嗤”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上,在血红的夕阳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给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所以。那边二弟子安健刚见这样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   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恨恨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拍马而走。   周仲英纵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所谓冤仇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的人一提到铁胆周仲英,无人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那知没头没脑的被这个青年女子掷一飞刀,再加上一阵臭骂,真是生平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知道必有内情,一问赶到镇上来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中好好接待他们,并没有什么争闹。周仲英问不出结果,好生纳闷,拼命打马,四骑马不一会奔到铁胆庄前。庄丁见他们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庄中各人神情特异,知道一定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惊诧。几个庄丁七张八嘴的把经过说了,说这批官人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他们并没走大路,所以周仲英回来没遇上。那些庄丁道:“官人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周仲英连问:“这三人躲在地窖里,是谁漏的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规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周仲英喝道:“你们站在这里干么?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来,叫道:“师父你回来了。”周仲英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那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仲英怒道:“胡说!我这地窖如此机密,他们会发现?”孟健雄又不言语了。这时周大奶奶听见丈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周仲英一眼看见儿子手中拿着一个千里镜,顿起怀疑。说道:“你过来。”   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英道:“这个东西那里来的?”周英杰不敢说,周仲英举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着母亲。周大奶奶走过来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理她,把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妻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啦!”又问儿子:“是谁给你的?”周大奶奶对儿子道:“孩子,爹问你,你就说嘛。要是你拿人家的,咱们先还给他,明儿给你去买一个来。”周英杰道:“不是拿人家的。”周大奶奶道:“那是人家给你的了,那更没要紧啦,你对爹爹说,谁给你的。”周英杰低声道:“刚才来的官人给的。”   周仲英知道这千里镜是西洋来的奇珍之物,衙门里的公差到老百姓家里,不顺手牵羊拿东西,已是上上大吉,岂有将这种贵重物品送人之理,再将众人的言语神情一琢磨,已知文泰来的纳身之所必定有这孩子泄露出来,这时他心头怒气全消,全身汗毛直竖,感到一阵冷战,说话声音发颤:“你……把这个……给我。”周英杰把千里镜递给父亲,周仲英接过来,瞧也不瞧,猛力往墙上一掷,一个钢身的千里镜顿时破烂得不成样子,他拉住儿子道:“跟我来。”把他带到了平时教徒弟儿女练武的花厅,周大奶奶跟在后面不断劝说,还不明白老爷子今儿干么生这么大的气。   周仲英沙哑了口子,问道:“今天的客人躲在窖中,是你告诉官人的吗,是么?”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谎,只好点点头。周仲英对妻子道:“你在祖宗灵位和祖师神位面前点起腊烛。”周大奶奶不懂什么道理,照他吩咐做了。周仲英是少林正宗,供的是达摩祖师。   周仲英在神前拈香磕头,暗暗祷祝,拜吧,命儿子也拜,周仲英在烛光下见儿子脸如满月,白净可爱,不由得心酸,问道:“你有没有欠人钱没还,借人东西没还的?”周英杰道:“没有。”周仲英又问:“你有没有答应了人家什么还没给的?”周英杰低声道:“我答应孟家小妹明儿给她检鸟蛋……刚才在后山检到几个,还没给她。”说着从怀中掏出来,周仲英接过来,放在桌上,道:“待会我亲手给她,你放心好了。”这时他语气异常温和,摸摸儿子的头,说道:“去向母亲磕头,拜谢她对你十月怀胎十年养育之恩。”周英杰过去给母亲磕头,这时周大奶奶才知丈夫要杀儿子,放声大哭,把儿子一把搂在怀里,死命不放。   周仲英坐在椅中,见妻子抱住幼子,又急又哭,也自心酸,待她哭了一会,站起身来走过去。周大奶奶把儿子抱得更紧,叫道:“你把咱们娘儿俩一起杀了,没有他我也不要活了。”周仲英沙哑着声音喝道:“放开他。”周大奶奶把自己身体挡在前面。周仲英道:“他年纪轻轻就见利忘义,将来还不尽做伤天害理的事,这种儿子少一个好一个。”随手一拉,就把周英杰提了起来,周大奶奶咕咚一声跪在丈夫面前,哭道:“老爷子你饶了他吧,你把赶出铁胆庄去,永远不许他再回来。”周仲英也不答话,暗暗运气,在周英杰灵盖上一掌,扑的一声,孩子双目突出,顿时气绝。   周大奶奶见爱子毙命,犹如疯虎般扑了上来。周仲英退了一步,周大奶奶奔到刀枪架前,抢出一柄单刀,纵上前来,一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软了,把刀抛在地上,掩面奔出。   且说骆冰和余鱼同离开了周仲英,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再走不上十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那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了下来。这地方有一些青草,余鱼同把马放开,让它们任意咬嚼,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上道:“床是有了,但我们又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天明再想办法了。”   骆冰一颗心完全吊在丈夫身上,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只不断垂泪。余鱼同软语劝慰,说陆师叔明晚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然会舍命赶来,一定能追上鹰爪孙,把文泰来搭救出来。骆冰这一天中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余鱼同的一劝,心中稍宽,不一会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把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在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在星光之下,见抱着她的不是自己丈夫,竟是余鱼同。   这一惊非同小可,用力一挣。余鱼同仍旧抱着她不放,低声说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又羞又愤,“拍”的打了他一记巴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的怀抱,一个“懒驴打滚”滚在一边,摸身上双刀时,却摸了一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放在一边,心中又吃一惊,一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道:“谁是你的四嫂?咱红花会的四大戒条是什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言笑晏晏,可是循规蹈矩,哪里容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什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什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他们问答的是红花会中的重要切口海底,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或者执行刑罚时,由当地排行最高的人发问,下级会众必然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一问,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烈士,二救孝子贤孙,三救义夫节妇,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杀鞑子满奴,二杀害民贪官,三杀恶霸土豪,四杀为富不仁。”骆冰秀眉顿促,叫道:“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余鱼同低声答道:“投降清廷者杀,欺尊灭长者杀……出卖朋友者杀,贪财……好色者杀。”骆冰喝道:“有种的自己快快三刀六洞,我帮你求少舵主去。没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依据红花会规条,凡是犯了大罪的人,如是一时胡涂,心存悔悟,可以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戳三刀,这三刀必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当地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但若是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饶恕。鬼见愁姓名石双英,在红花会中坐十二把交椅,掌管刑堂,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罪的人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鬼见悉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所以红花会数万兄弟,凡是提到鬼见愁,无不悚然。须知红花会中全是江湖豪客,若不律以重法,赏罚严明,如何能服众而图大事。   当下余鱼同道:“我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话中仍有点不清不楚,怒火更炽。余鱼同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知道么?”余鱼同道:“是啊,我知道我管不了自己,所以我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什么事,我总求总舵主派我去干,别人当我为会卖命,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哪有一天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一捋衣袖,把左臂露了出来,凑上一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骆冰看他手臂,蒙朦胧胧的星光下,果然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余鱼同见骆冰的嘴唇动了几动,但没说话,知道她有点感动,伸手过去拉她的手,骆冰退了一步,低头不语。余鱼同道:“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不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既然你嫁了,为什么又捉弄我,叫我再见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你跟我一定比较四哥好得多。”骆冰本来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文四哥?你那一点及得上他?他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那里像你这种……”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边,挣着上马。余鱼同来扶他,骆冰喝道:“走开!”自己上了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里去?”骆冰道:“不要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同低着头把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余鱼同站在当地,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她心地仁慈,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为会里出力,,今儿的事我决不对谁提起。以后我也给你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骆冰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却害了余鱼同。他见她临走一笑,以为这场想思也未必一定没有结果,望着骆冰的背影,孤身站在旷野中又胡思乱想起来。   骆冰骑马走出了里许路,一望天上的北斗,辨别了方向。向西是去迎接红花会群雄,协力来救丈夫,向东是暗缀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她明知自己身上受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而自己却反而西行?好生伤心难受,心中一烦,更加疲累困倦厉害,她茫无目标的奔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找到一块隐蔽处,下马就睡。   骆冰小时候跟随父亲神刀骆元通,后来跟了丈夫奔雷手文泰来,这两人都是武技惊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所以她虽然从小出外闯荡江湖,但只有她占便宜打胜仗,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加入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得上是一个“江湖骄女”。这一次可苦了她了,丈夫被捕,自己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一个人哭了一会,沉沉睡去。那知夜中身上烧得火熨,胡里胡涂的叫:“水,我要喝水。”哪里有人理她?到得第二天病势更重,她想挣扎起来,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好重复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她又渴又饿,可是就上不了马。她想:“死在这里不要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竟昏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声说道:“好了,醒来啦!”骆冰睁眼一看,见是一个大眼睛的少女站在她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看模样大约十八九岁,见骆冰醒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对身旁的丫环道:“快把小米稀饭拿来给这位奶奶喝。”骆冰喝了一碗稀饭,精神一振,发觉自己是睡在炕上棉被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显是家大户人家,回想自己昏迷以前情形,知道被人救了,心中好生感激,说道:“请问这位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咱们待会再谈。”说罢轻轻退了出去,骆冰又阖眼睡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再醒来时见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见房外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他们这样欺侮咱们,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先给他们教训教训。”骆冰听见“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自己又到了铁胆庄?这时两人又走进房来,灯下看是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看视。骆冰把眼睛闭上,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骆冰看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已有准备,只待少女回身砍她,就掀起棉被把对方兜头罩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现在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想,这人大约是周仲英的女儿。   她料得不错,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有乃父之风,专一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面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迷倒在地,把她救了转来。   周绮摘下了刀,听丫环这么一说,心中一楞,说道:“哼,我不管。”拿了刀跑出门去,丫环跟了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经恢复,身上热度也退了,她是练武的人身体当然壮健,穿了鞋子,见桌上碟中有几个馒头,她实在饿了,拿起一个就吃,再拿了两个放在怀里,取了双刀,轻轻走出房门。   骆冰知道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里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偷偷绕到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面有人声,两个人在谈话。她等了半晌,见那两人毫没有离开的模样,只好又退了转去,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夜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她偷偷到门缝中一张,见铁胆周仲英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但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引官人来捕捉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一掌把门推开,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   第六回  寻仇豪杰误交兵   周仲英掌毙周英杰后,周大奶见爱子惨死,伤痛异常,竟和丈夫反目,随身带了一点金银,一个出庄去了。周大奶奶今年四十多岁,是一位拳师之女,武功也有相当造诣,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忽然庄丁来报有两人求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又惊又疑,不知他此番重来又有何事。童兆和替孟健雄引见了同伴,原来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此人在北方武术界也是大大有名。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老庄主身体不适,两位有什么事,由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吓吓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什么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已怀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童兆和这么一说,只好进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请教。”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他两手按住那张纸的天地头,似乎怕被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信,托他照应文泰来等人的。这封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瑞大林等俱是久历江湖之人,当然知道陆菲青的名头,心想这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有来往。大家一商量,觉得如去报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担子,不如去重重敲周仲英一笔,大家拿来分了,落得实惠。而且铁胆庄窝藏钦犯,落不了干系,还怕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和陆菲青是同门,知道他的厉害,不敢造次,又听说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仲英,觉得未免行为低下,但谈到了钱,也不便阻人财路,只得让他们胡来,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的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两人同来讲数。   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有点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只是没缘法拜见,常觉得是一件憾事。这封信要是给官府知道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有什么干系,我们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交结周老英雄这个朋友,所以决定把这信毁了,大家以后一字不提,周老英雄把文泰来这钦犯藏在庄内的事,我们也可以不向上禀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万分委屈的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派,伸手帮一下大家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也不大,加起来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英雄在这里广置产业,这点点小数目,也未必在您心上。”   周仲英听这两人居然开口勒索,恼怒异常,说道:“在下莫说没有银子,就是有,也要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小男子。”他不但拒绝,反而把万庆澜一干人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周老英雄也总明白吧。要我们起一座这样大的铁胆庄,那我们是不成,不过要把它毁掉末……”他话未说完,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厉声喝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了。”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   周仲英向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先行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健雄、健刚说,这两个鹰爪孙万万不能让他们走出铁胆庄”周绮喜道:“那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然不肯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青那信随手撕了。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知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一个副本,把它撕了,免徒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带在张大人身边。”他这句话是向周仲英表示:你证据已在我们手中,就是把我们两人杀了也没用。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骆冰从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心中虽然痛恨童兆和,可是也不能让他命丧当地。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把手中铁胆一抛,向飞刀砍去,飞刀来得势劲力疾,铁胆只砍到了它的刀柄,虽把它准头碰歪,但飞刀仍旧直插入童兆和左肩。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了她的仇人,骂道:“好哇,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砍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我们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命,哪里容他分辩,施展神刀骆元通家传绝技,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知道红花会怪他出卖文泰来,只好设法化解,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把误会愈结愈深,所以一味招架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对方要害攻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一伏身,飒的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一股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出一步,才转身一看,那人原来是周仲英的女儿周绮。   周绮怒道:“你这女人好生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防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论到武艺经验,骆冰均在周绮之上,只因她肩头和腿上都过伤,兼之内心气恼忧急,这是武家之大忌,所以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哪里劝止得住?这时万庆澜已替童兆把飞刀拔下,裹好了伤,两人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心中大怒,举起椅子正要把忘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见背后一声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挥双斧,直上直下向周绮砍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肩背。那人不闪不避,左手板斧硬接硬架,“铛”的一声,火光交迸,周绮被他一震,手背发麻,单刀险险脱手,连连纵出两步,在烛光下看那人竟是一个身材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看视骆冰。骆冰乍见亲人,心中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   章进一听文泰来被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他义气深重,性如烈火,手挥双斧,着地向周仲分下盘卷去。周仲英手中没有兵器,一纵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才听骆冰这么一说,愤怒填膺,不由分说,一斧向周仲英腿上砍来。周仲英双臂一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上。章进一斧砍入檀木桌边,急切拔不出来。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早已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那金背大刀递给了老师。周绮也是一个性情粗莽之人,见骆冰和这驼子到铁胆庄来无理取闹,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协力上啊!那里跑出来这些不要命的匪徒,到铁胆庄来撒野。”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来。章进凛然不惧,挥斧抵住,嘴里大叫:“七哥你快来招呼四嫂,你再不来,我可骂你祖宗啦!”   原来驼子章进和武诸葛徐天宏听到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连日连夜赶到了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一纵身跳进庄去。徐天宏怕他闯祸,只好随后跟进去,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全交上了手。徐天宏一见大惊,听见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走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要向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道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能吃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本来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看来红花会只有三人,势必落败,那时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虽然吃了骆冰一刀,心中倒并不气恼,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不住瞪着她,忽见徐天宏突然飞纵过来,一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我倒瞧瞧你们镖局子的镖头们武艺怎样。徐天宏身材又矮又小,外形和童兆和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五个照面,已把对方打得连连倒退,只见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往童兆和扎来。童兆和忙向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砍,堪堪砍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童兆和胸前一点,窜出两步,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点钢穿打在一起。   万庆澜凭手中真实功夫,在京连败十名武术名家,才做到王府的总教习。他在这对点钢穿上下过二十年苦功。郑亲王为了提拔他,教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他和徐天宏两人一个力大,一个招熟,对拆十余招分不出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想这样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力向徐天宏胸前扎来。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澜立刻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向徐天宏急扎。徐天宏单拐往外一砍,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一缩头,铁穿在左脸边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仗者自己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抱,砍碰万庆澜双腿。万庆澜把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是虚招,单刀照旧砍去,铁拐却中途变招,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用“铁板桥”向后一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急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   那边章进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你快去守住庄门,防备外面再有人攻进来。”章进双斧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你快去,这驼子我来对付。”章进听见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气更炽,大吼大叫。周绮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快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健雄和周绮都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章十弟住手,听他说”。章进置之不理,赶上再去打。徐天宏正要上去阻止,哪知万庆澜背后一穿打来,徐天宏毫没防备,身体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你们铁胆庄真是鬼计多端。””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人。   他为人本来冷静持重,但突受万庆澜暗算,不由得大怒,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澜狠斗。他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   那边章进翻身又斗。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的胡说。骆冰身边只有一柄飞刀,不肯贸然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厅中绕着桌子椅子跟她捉迷藏,说道:“你别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关心则乱,听童兆和这一句话,以为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倒,奔了过来。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意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礼,哪知误会之上又加上误会,正在这时,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和你拚命了!”一人手执双钩,上下二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来。周仲英见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通姓名。”那人不答,俯身看视骆冰,见她脸如白纸,用手在她鼻上一探,尚有鼻息,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抛在地上的鸳鸯刀,放在她身边。   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这时听见外面一人喊声如雷,又听见铁器相撞,乓乓乒乒打得热闹,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进。周仲英那人又肥又高,手执钢鞭,约摸总有三十多斤,安健刚一柄单刀不敢和他的钢鞭碰撞。徐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天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遇江湖上凶殴争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最多,但居然连重伤也未受过一次,所以说他有九条性命。   他们两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夜,只见庄门口火把明亮,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的、姓卫的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面正打得热闹,那里肯让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火光中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把箭纷纷拨落。卫春华不顾面前是刀山箭林,老脾气发作,一阵风的冲了过来。庄丁们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卫春华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   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一鞭打去,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一个空档,倏地一刀砍将下来。杨成协虽肥,动作却极灵便,钢鞭“横扫千军”,用力一格,“铛”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一阵奇痛,一柄刀脱手飞出去。杨成协不想伤他性命,待他一退,飞身跳进围墙,进了铁胆庄,因为不识路径,黑暗中正在听声寻路。安健刚另外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尤其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在刀背上,一柄刀弯成了曲尺。安健刚边退边打直退到大厅之中。杨成协一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在旁看了暗暗咋舌,心想:“怪不得红花会近来声势越来越大,会里人物果然武功惊人。”他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眼见就要命丧鞭下,纵声高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   这时卫春华已把徐天宏替了下来,和万庆澜猛斗,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一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果然一穿向卫春华扎来。他是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的人联成一气,所以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华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但居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澜见他不顾性命的狠打,忙把钢穿收回招架。   这时徐天宏已把骆冰救醒,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胆庄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原来这样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什么英雄?”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把长袍一捋,喝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挺刀上前,说道:“尊姓是谁?”杨成协见对方白须飘动,不敢轻慢,一抱拳道:“在下是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叫道:“八哥你还客气什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这话一出,杨成协和卫春华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运用内力,把双钩反弹出来。卫春华一怔,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   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绮。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的汗,挺刀又来助战。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大厅内恶斗形势,章进以一敌三,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找倒要教训教训你,刷刷几刀,把卫春华左手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单刀过去助战,以两敌一,堪堪打个平手。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来一团白光,把全身罩住,招数一刀紧似一刀,力量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把铁胆庄烧了再说。”他这是虚张声势,红花会中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有到铁胆庄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到三道沟去查看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徐天宏这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吃了一惊。周仲英一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把徐、卫两人迫退了数步,纵身跑到厅口,想出去拦截纵火敌人。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人未到,钩先到,直向周仲英刺过来。周仲英大刀圈转,“铛”的一声,把双钩隔开,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卫春华肩上。周仲英这一捺、一拨、一勾,名为“三合”,是少林拳中“二郎担衫”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的刀法,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必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向周仲英卷去。周仲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和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知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你这种不要命狂徒!”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外一撞,正撞在卫春华腰胁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肋下肘”,如使足了力,把敌人胁骨撞折。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乱意烦,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这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   骆冰自听到文泰来被害的消息后,直昏昏迷迷的坐在椅上,大厅中大家打得凶猛异常,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一刀砍来。骆冰向她凄然微笑了一下,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脸上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反而砍不下去了,凝了一下神,把椅上的鸳鸯双刀拿起来,递到骆冰手中,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再是一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又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复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慵,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的各她争斗毫无趣味,这时又听见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   刚跑到厅口,只听见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一跃,退开两步,在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个人挡在门口。说话的人面上如布着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怎么一副样子,但说也奇怪,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旁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话声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喝声未毕,一刀迎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左挂金铃”,用刀向外一挂,左手掌抚刀柄,双目仍旧瞪住周绮。周绮感到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来是八卦掌门中的徒弟,加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请教武艺。赵半山把太极门中的玄门刀法倾囊相授,所以他们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把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挡不住。万庆澜左手镔铁点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侮杨成协身体胖跑不快,追他不上。童兆和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他两人打倒,再来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在得手之际,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用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把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镖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碰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就是一刀。那一一桨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随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快如闪电。最是厉害不过。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一挥,反手向万庆澜头上砍去。   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大家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破坏。他们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心中本极气恼,可是一和官府作对,那就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周仲英虽然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所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为红花会的朋友把儿子也杀了,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烧铁胆庄,也不免有气,心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来凭武艺当场把众人全都慑服,然后再来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群雄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定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疾退一步,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忙双足一顿,跳上桌子。他已知道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捉到了文泰来,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这人狡滑狠毒,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激斗之间,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双斧向周仲英卷来。周仲英又急又怒,有口难辩,只好挥刀挡住。徐天宏究竟足智多谋,看周仲英刚才拼斗时数次刀下留情,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根本没有听见。使铁桨的是红花会中排行第十三的钢头鳄鱼蒋四根,一桨拦腰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一避,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打来。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一挡,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有惊人膂力。周仲英独战三人,显见不支,大喝声中大刀和章进双斧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一桨打在大刀之上,这时周仲英再也握不住,大刀脱手飞去,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竟没掉下来。   孟健雄和安健刚两人见师父兵器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过来相救,只跨出两步,已被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过来拦住。周仲英虽败不乱,大刀脱手,并不惊慌,双足一纵,直跃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抢住钢鞭鞭梢,右手向杨成协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在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来强抢他的钢鞭,被对方迫近身来,招架已自不及,把胸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周仲英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杨成协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绰号叫做“铁塔”,意思是说他像一座铁塔那样,既雄伟,又坚牢。周仲英拳力奇大,真可说有碎石毙牛之劲,见杨成协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吃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猛吸一口气一忍,再用力一扯,想把周仲英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时一拉。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能把对方拉脱手。   这边抢夺钢鞭,势成肉搏,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早已向周仲英身上砍碰过来。周仲英一拉没把钢鞭夺到,一放手右手随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进各蒋四根两人。这时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他见周仲英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时熄灭,心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把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各人不约而同的都向后退了几步,恶斗顿时全部停止。大家屏声息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黑暗之中,谁一发出一点声音,被敌人一辨明地位,兵刃暗器马上就招呼过来,既看不见敌人动作,如何趋避躲闪?而且这是群殴合斗,不是单打独杀,黑暗中乱砍乱杀,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所以大厅中一时之间突然静寂,这其中杀机四伏,众人觉得比刚才呼叫砍杀,似乎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就在这静寂之中,忽然厅外一阵脚步声走近,厅门打开,一人手持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笛子。他走进门,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是道人,背负宝剑,左手道袍袖子束在腰里,只有一只右臂。另一个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一个贵介公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中捧着一个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走近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你们留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想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怎么说。”   这时余鱼同拿了两张名帖,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过来,递给了周仲英。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很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不曾远迎,请坐请坐。”这时大厅中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脸惨淡,自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不知她有没有把他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偷眼看那鬼见愁十二郎,见他脸上阴沉沉的不动声色,一点看不出来。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书空咄咄,自怨自艾,莫知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几十里方圆之地内绕来绕去,他想骆冰腿上受伤,再遇到公人一个人无法抵御,所以想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见她的踪迹,他那里想得到她会再走到铁胆庄。到第三天晚上,骆冰没找到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一听文泰来被铁胆庄所卖,又急又怒。无尘马上想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赶往铁胆庄,他们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说不定会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听有理,要余鱼同领路,到了铁胆庄来。这时庄内好手都在大厅中狠打猛拼,几名庄丁那里拦得住他们。陈家洛到达时,正是孟健雄弹子打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那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乘人不备,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一纵身,落在门口,把路拦住,说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手,只好回来坐下。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又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中暗暗纳罕。   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异之色,不住的打量他,于是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鹰爪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来就是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中万分尴尬,暗道:“瞧不出这公子哥般的一个人果然有一手,他用场面话来挤我。”陈家洛这番话一出,无尘、余鱼同暗暗佩服。无尘心中更是欣慰,庆幸红花会此后领导有人,事业更可发扬光大,那边却没章进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嚷。陈家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我们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礼貌上是很不周,请周老前辈海涵,不见怪才好。只因为我们听朏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哥现在伤势如何,周老前辈大概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见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豪都跟着站起来。   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咽的叫道:“四哥叫他们害死了!总舵主,咱们要老匹夫给四哥抵命!”章进、杨成协、卫春华等一干人跟着起轰,各各手执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起身出来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请孟爷引我们去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的时候,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特地派人到赵家堡去请医生,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眼见的。后来六扇门的人来,我们惭愧得很,没有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被捕去了。陈当家的,你要是怪我们招呼不周,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什么话?”   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里这样隐秘的地方,不是你们铁胆庄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被她一问,顿觉语塞,因为周英杰受贿卖友,铁胆庄的人全都认为奇耻大辱,决不肯告知外人。无尘对周仲英道:“出事的时候,老庄主或许真不在家。但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周老庄主说,请你说一句话。”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出来的,他怎么把儿子交给你们?”陈家洛走上一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为人正直,岂肯当面说谎,把头点了一点。红花会的群豪大哗,更围拢来。大家望着陈家洛,看他怎么说。   陈家洛侧目望着万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鹰爪孙,来捉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的钢穿,往地下一掷,把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可是已经挣扎不脱。陈家洛这一下动作快得出奇,众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万庆澜的武功不是平庸之辈,刚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拿住了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因为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唯一传人,但到底功夫如何,谁也不知底细。   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胆就把我杀了……”话未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冒出来。陈家洛又在他“软麻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一下可忍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家洛在他“气俞穴”上一推。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北京去。”骆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有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骆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一听,心头一喜,又自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了手又了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下,章进赶忙把她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他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刚才的行为很有点古怪。   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把他绑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把万庆澜双手反背缚住。万庆澜所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哥哥,我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声答应。这时骆冰已经醒过来,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众人走到厅门口,孟健雄送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向周仲英说道:“多多吵扰,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我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救了文泰来之后,必定要再来寻仇,心道:“我周仲英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惧怕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道:“救了文四哥之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们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不如,称什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有家教的老匹夫。”   原来铁塔杨成协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他有铁布衫功夫,并未受伤,但也吃亏不小,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所以临走时不禁破口大骂。周绮抢上一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别人当她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什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一听杨成协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赶上几步,喝道:“丫头便怎样?”杨成协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铁塔杨成协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中很有点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要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的人误会了万庆澜刚才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周仲英击毙亲子的事告诉对方,未免示弱,只好自己出去替师妹挡一挡,于是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了。“”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也不拔出双斧,双手鹰爪般向她门面抓来。周绮挺刀一挡,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起来。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好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我们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胡哨,拍了两下掌,群豪突然都退到他的身后,一声不发。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得了不得,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老夫很想瞻仰瞻仰,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不自禁的抬头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忽见一个人影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了屋梁,左手把大刀拔了出来,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上,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举刀过顶,说道:“周老太爷,您老人家的刀。”众人瞧这人时竟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造诣已如此不凡。   心砚露了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将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说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几招。”这时孟健雄把心砚举着的金背大刀接了过来,低声说道:“师父犯不着生气,和他刀上见输赢!”他是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用空手去和人家的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大刀离手,一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陈家洛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冷眼看周仲英神情,对红花会始终是情谊多而敌意少,双方一动兵刃,总有一方不死即伤,不如比拳可多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的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他和卫春华以两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功夫如何,他毫不知情,但刚才见他出手迫万庆澜招供,手法又奇又快,显然有独得之秘。他要陈家洛比拳,那是“避敌之长,而用己之长”的意思。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周仲英道:“好说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说:“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一红,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不是不知道。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什么好歹,你上兰州府找你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许闹事。”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这时宋善朋已督率庄丁,把大厅中间桌椅搬开,露出很大片空地来,四周添上巨烛,红光耀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到厅上,手中白折扇轻轻摇了几摇,说道:“在下要是输了,一定遍请西北武林前辈,来向老前辈陪话谢罪,我们红花会众兄弟永远不带兵刃踏进甘肃省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一个失手,承让在下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抚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我们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可是恩怨分明,几时害过无辜性命?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斗胆请老前辈把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交我们带去。要是此后文四哥能平安脱险,那么在下保证决不损伤令郎一毫一发,一定马上派人护送回到宝庄。可是文四哥要有三长两短……那就要令郎给他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把手一挥,说道:“不必多言,赐招吧!”   陈家洛将折扇插入衣领之中,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厮拼,都不禁暗暗佩服。周仲英按着少林派的礼数,左手作掌,右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道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个“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来。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到,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向上一捎,将周仲英一掌架开,同时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这一记竟是少林拳中的“丹凤朝阳”。陈家洛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中会武功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大家万想不到他也会用少林拳来对付周仲英浸淫数十年的少林拳。周仲英“咦”了一声,似乎也有点诧异,但手法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简直就是同门练武。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数十年功力已到了神化境界,推拳劲响,发腿有风。少林拳讲究的是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周仲英愈打愈快,一攻一守,一吞一吐,旋转自如,得心应手,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一声,身体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忙向后一仰,险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又上,这次用的已不是少林拳,而是少林派中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右拳“乌龙采爪”奔胸前打来,周仲英喝道:“来得好!”仍用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用“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走,长袍飘然,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养动,沉着应击,陈家洛丝毫未占便宜。再拆数招,周仲英一拳打去,忽被对方突用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   陈家洛拳势顿缓,神气内敛,以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这时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各别,极少有人兼通,陈家洛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可说得是武林奇闻。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惊心动魄。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丝毫没露出破绽。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拳法又变,一时之间,连用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法、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种拳法击敌。   众人见陈家洛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也知他以后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前后变化,丝毫不现败象,他在江湖上纵横数十年,各门各派的对手全都遇到过,像陈家洛这样兼通各家拳术的人虽然前所未见,但也不过有如他以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跨上一步,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对手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周仲英“软麻穴”点来,两人又打在一起。   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陈家洛这次用的是什么拳法,只见他擒拿手中夹着点穴,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来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把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从小潜心武学,遍访海内名师,把各家拳术武艺竟学了一个全,他中年后隐居新疆的天池,融会贯通各家之长,创出了“百花错拳”来。这拳术不但无所不包,而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记招术都和武林中故旧相传的身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一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要学这“百花错拳”必须先精通内外各家重要拳术,擒拿功、点穴法、轻功俱都有相当根底,才能练这上乘拳术,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不知者以为拳脚全打错了,那知就是因为全部打错,所以对方才防不胜防。袁士霄创这拳术后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有陈家洛一人。   陈家洛“百花错拳”一出手,各人俱都一楞,周仲英双拳使开,护住门面,连连倒退,一时摸不清对方拳路,见他拳法古怪,而且掌劈指戳之中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周绮见父亲落败,心中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这简直不成话!说是比拳,你怎么撒赖胡打?”   她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个人来,连叫:“住手!”原来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红花会群雄正要和他们说话,忽然听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啊,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被陈家洛攻得紧急,听人大叫“救火”,身家性命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立足不稳,自己“浮稀穴”竟被对方点中,一个踉跄,险险倒地。周绮忙抢上来扶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一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把儿子交给你,你跟我来!”扶着周绮往厅外就走。   第七回  嚼饼置酒招薄怒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都跟在周仲英身后,跟着他走过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我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他是烧铁胆庄的罪魁祸首,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力强,举刀劈面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快窜出一步。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在刀背上,竟自进不得一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一进厅,见那里竟是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把白幕一掀,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周绮外出未归,所以未把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姊弟再见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这时他心神激动,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中,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有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的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来亲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得周仲英实在义气干云,刚才错怪他万分不该,章进第一个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作了一揖,叫道:“老爷子,我刚才得罪你啦,章驼子给您陪罪。”说罢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又笑不出。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杨成协、徐天宏、等都纷纷过来谢罪。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我们到死也不会忘记,各位哥哥,现在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此时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庄丁们大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有一天没风,而且风势最大不过。风助火威,水又不便,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铁胆庄转瞬就要烧成白地。   众人见周仲英痴痴的扶着棺材,神情有点失常。火焰这时已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等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说:“爹,我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所以舍不得离开。章进突一弯腰,说道:“八哥,你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把棺材提了起来,放在章进的驼背上。章进也不长身,就这样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拥着逃到了庄外空地之上。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倒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大家见火势已无法抑制,都围在周仲英身旁观看。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一纵身,想冲入火场去救万庆澜出来,众人连忙拦住,都说:“不能去,那太危险。”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的那小子。”陈家洛问道:“那是谁?”骆冰把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把他来探庄和敲诈勒索的事也说了出来。徐天宏叫道:“对,一定是他放火!”众人琢磨,都觉得必定是他,大家纷纷议论。徐无宏偷眼一望周绮,见她也正在偷眼看,两人目光一对,忙都避了开去。陈家洛道:“我们马上要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追到追不到,限一个时辰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大开厮见,互相道了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恩大德,我们真是永世补报不过来。我们一定去把周老太太访寻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完全烧毁,红花会负责重新修造,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一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见铁胆庄已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当然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分明是瞧兄弟不起,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在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奋不顾身的救火救人,对他又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这回事倒反而释然于怀了。   宋善朋和孟健雄查点庄中人数,除了有十数人被火灼伤外,幸喜没人重伤和死亡。宋善朋把陈家洛刚才这番话悄悄说了,庄丁们听说除了赔偿损失外,另外还有赏赐,沮丧痛惜都为之大减。   忙乱了一回,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两人向陈家洛报告,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的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西两路数里内并无一人影,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陈家洛道:“好在我们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慢慢总抓得到。”他转头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到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了,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称做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狠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道:“徐爷请说。”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既然逃走了,敲诈没敲到,那姓万的又没回去,我想鹰爪孙一定要报官,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到赤金卫,恐怕不大稳当。”周仲英阅历极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是武诸葛,明儿我们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什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中老大的不愿意。她现在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所主使的,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总是越瞧越不顺眼。   陈家洛请宋善朋查点了一下人数,庄丁仆妇一共是六十一人。陈家洛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纸笔墨盒,在火把照耀下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宋善朋道:“这次各位损失很重,兄弟万分过意不去。各位到了安西,在在都要用钱,这里是一点小意思,请各位赏脸收下。”宋善朋接过那张字条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健雄走近一看,见字条上写道:“凭条支文银一万两”八个大字,下面签着一个花押,笔走龙蛇,看不清楚签的是什么字。孟健雄道:“陈当家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这万万不能收。”陈家洛道:“这笔钱请宋爷到安西后到玉虚道观去支取,其中是孟爷和安爷的宝眷各一千两,宋爷五百两,其余六十二人每位一百两,另外的余数供各位路上使费。”孟健雄还要推辞,陈家洛道:“孟爷再不肯收,那就太见外了。”孟健雄望着师父,向他请示,周仲英素性忾慨豪迈,最讨厌这种推来推去的客套,说道:“陈当家的既然有这个意思,你们就领谢吧。”宋善朋这才谢过收下。陈家洛所以不送周仲英和周绮银钱,是特别尊重他们,周仲英对这点老怀甚喜,说道:“陈当家的,你总算瞧得起我老头子。”说着连连拍他肩膀。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我事情料理完毕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我们不到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我们庄上失陷,救人的事,我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周仲英说要出马救文泰来,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十分感激。只是救文四哥是杀人造反的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的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怕有些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一下方略,至于杀鹰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你要是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我周仲英当朋友。”陆菲青也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也决不敢贸然把身上负着重案的朋友荐到他庄上来啦?”陈家洛沉吟了一下,说道:“周老英雄如此义气,红花会上下众兄弟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的拜了下去,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我们誓不为人。”他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我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陈家洛谦让了几句,于是一拱手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说道:“红花会的各位哥哥,我们先拜红花老祖。”他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长袍,把撕去前襟的袍子换下,率领会中群雄,向南跪下,各各拜了三拜,然后亢声施令,分拨人马。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大风把火炬吹得猎猎作响。众人肃静无声,听候号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后,赶回报告。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余十四弟,请你马上动身。其余各拨人马,立刻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到赵家堡打尖,分拨进嘉峪关后再行会集。关上鹰爪孙盘查很紧,大家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奔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一望,见她正在低头沉思,对他离去似乎并不在意。余鱼同叹了一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一个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我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去救四哥。你多费点心,最好别让官面上的人再认出他来。四嫂身上受了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不要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了章进、石双英两人首先出发。骆冰一晚始终没合眼,把章进叫过来道:“十哥,你路上可别闹事,别多喝酒。”章进道:“四嫂你放心,在四哥救出来之前,我一滴酒不入口。”章进素来嗜酒如命,喝醉了常常闹事,但在重大关头他却能把持得住,这都是他过人之处。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也先后走了,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道铁胆庄失火,纷纷前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打了尖,即与宋善朋分手,纵马向东疾驰。一路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宏低声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顾着你爹爹面,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了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许能把这一向骄横惯了的女儿管教管教,现在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在何方,言念及此,心中很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的落在后面,又觉很是过意不去。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下来。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对周仲英和骆冰道:“余十四弟还没追上文四哥,也还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会知道?瞎吹!”徐天宏向她白了一眼,一声不响。周仲英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好,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什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不阻止。四个人到杏花楼上坐下,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西北第一。四人一尝,果然香醇无比。店小二又送了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上来。那烘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的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的拳术,真是见所未见。他和我比拳时,最后用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叫作什么名头。徐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一问,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我们于老当家把他从小就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那里去学艺,一直没到过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我瞧大概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竟是一位贵公子般的人,我一见之下心中很是纳罕,觉得透着极不相称。后来和他谈了话、交了手,才知道他不但武艺惊人,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周仲英极口称扬他们领袖,心中也很高兴,四人连连喝酒。只骆冰想到丈夫安危莫测,总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人物出了不少,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你老弟这样文武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这答应,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话,周绮鼻孔“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说你好,你还说是呢!”   周仲英喝了一口酒道:“我一向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的高手,和我的门户很近。我总想见他一面,互相印证,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个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始终没什么头绪。”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以前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从前是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也是在少林寺学的啊。”他一手拿着酒杯,皱眉思索,突然问道:“他相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徐天宏道:“他虽然六十多岁了,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只是右边额角上有一个大伤疤,所以右眉是没有的。”周仲英把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眼中忽然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师兄师兄,我早疑心是你,你瞒得我好苦。”徐天宏等见他神情突然大变,都惊呆了。   周仲英道:“老弟,文奶奶,你们于老当家可并不姓于,你们知道么?”徐天宏道:“哼,他姓沈。”周仲英“啊”了一声道:“不错,他姓沈,真名字叫做沈有榖,他是我师兄。我们师兄弟情谊好不过。后来他犯了门规,被师父逐出少林门,徒此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讯,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都没一点消息,总以为他心灰意懒,不再出山,那知他改名换姓,做了这样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从前就听人说红花会总舵主武术是少林派,隐隐约约有点疑心,写了几封信给他,他客客气气的答覆了我,完全当我是未见过面的朋友看待。我想我沈师兄是至性至情之人,决不能如此待我,所以也就没再往这条路猜。师兄师兄,你待你师弟就如此薄情吗?”说着心情十分激动,又道:“要是我早几月知道,一定不顾一切的赶到江南,也好让老兄弟再见一面。现在人鬼殊途,永没相见之日了。”他大口干杯,自怨自艾,感慨无已。   徐天宏劝道:“于老当家如此作法,一定有他难言之隐,他待朋友最是热肠厚道,他不肯和老前辈相认,总有什么异常重大的索连,我想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的。”周绮忽然冷冷掩口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眼。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问:“他临终时有什么遗言?”徐天宏道:“这里人很杂,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一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我心中存着很多疑团,周老前辈既然是我们于老当家同门,那么一定知道他少年时候的事,我有几件事也要请教请教。”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帐。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楼去了。周绮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子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鼻孔中“哼”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骂她,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闭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赶忙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口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黑越越的有七八株大树,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把马缚在树上,盘膝而坐。只听见风吹草长,声若低啸。徐天宏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见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细听,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是奔咱这儿来的。”周仲英打了一个手势,四人把马从树上解下来,牵去隐在大石后面。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着大路向东奔去。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穿着直条纹的长袍,都是维人装束,马上挂着马刀。周仲英等待他们去远,又坐下来倾谈。他们连日连夜赶路,始终没机会好好谈一谈,这时周仲英才向骆冰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里一直把我们红花会当作眼中钉,那是不用说了,不过这次他们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出来,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干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赶到北京,叫我们夫妻俩同去。到北京,于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比较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这件事关系大得不得了,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当夜他俩越墙进宫,我在宫外把风,心里急得不得了,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在路上偷偷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四哥说乾隆是见到了,这件事关系到推翻满清、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肯对我说。我也就不再问他。”周仲英赞道:“师兄的抱负真是不小。”   骆冰继续说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周仲英暗暗点头,轻轻叹道:“这几十年来始终不能忘情。”周绮道:“不能忘什么情?”周仲英道:“你不懂的。”周绮道:“所以我问你呀!”周仲英不理她,周绮依稀见徐天宏似笑非笑的模样,赌气就不问了。骆冰道:“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老了十多岁,整日不见笑容,过不了几日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的人逝世,所以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骆冰拭了眼泪说道:“老当家临终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件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要紧之至。”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是海宁陈相国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解元。中举之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出来,送到回部天池怪侠那里去。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至于宰相府中的公子怎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似乎有一番重大心事未了,很想和少舵主见一面,但路这么远,那里赶得及。老当家遗命红花会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要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会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假使四哥有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伤?”骆冰道:“我们分批到塞外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然有八名大内侍卫到客店来找们,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赶赴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对四哥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夫妻俩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用单刀砍翻了两个,用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的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全身也受了六七处伤。在厮拚时,他自始自终挡在我身前,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受伤。”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到赵家堡时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里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来了。以后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目前越是没有性命之忧。因为官府和鹰爪知道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到赵家堡那就好了,把那些鹰爪孙早早料理了,四爷既没有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徐天宏道:“因为少舵主很谦虚,一定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而且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武诸葛,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被她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不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他转头问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女侠?”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有攀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上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我瞧她陪我老头子一辈子算啦!”骆冰笑道:“等我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和他跟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大家微笑着不响。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什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周绮是性直的人,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宰相的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中的鬼主意才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的女婿是个心直口快的英雄。你称心了吗?”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明了好赶路。”四人从马上拿下毡被来盖在身上,在大树下睡倒了。周绮轻声对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带呀。我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经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看身旁的骆冰也已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这时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周绮好奇心起,偷眼瞧他做什么,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大概是从包袱拿了什么过来,只见他回来坐下,把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一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徐天宏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不住偷眼瞧他吃什么吃得这样有滋味,她不看倒也罢了,一看更是垂涎欲滴,饥火难忍,原来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明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到楼下去转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里能开口问他要来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那徐天宏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酒葫芦中喝酒。   周绮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他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并不塞住,把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风一阵阵送到周绮鼻子里。徐天宏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杯到酒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所以这样作弄她一下。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没理由,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把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垫起来当枕头的毡被里,但这样闷得更是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周绮一想,这是这样办,悄悄伸过手去取了一个铁胆过来,对准徐天宏的酒葫芦掷了过去,“扑”的一声,把葫芦打成数片,葫芦里的酒都流在徐天宏的毡被上。徐天宏这时似已睡着了,丝毫没理会。周绮见周仲英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了起来,想把那铁胆拿回来,哪知她刚伸手出去,徐天宏忽地翻了一个身,把铁胆压在身下,同时鼾声大作。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一个年轻姑娘,那里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拿那铁胆?可是不拿吧,第二天这矮子把铁胆拿在手里,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好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然骆冰“嗤”的一声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敢情刚才自己走到徐天宏身边去,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有好睡。   第二日周绮一早就醒了,一声不响,缩在被里,眼见天色明亮,周仲英和骆冰都起来了,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了一声,道:“硬硬的一个是什么啊?”周绮更把头缩进被去,又听见他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啦!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一定是山里的小猴子闻到酒香想喝酒,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把葫芦打了个粉碎。这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里有猴子?”骆冰笑道:“要是不是猴子,那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了。”两个人说了一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把昨晚的事说出来,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说她猴子,心中更恨。路上徐天宏把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到了双井,四个到一家小店买了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俯身,到一所屋子的墙脚里去细看。周绮也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一些符号和乱七八糟的文字,就与顽童的乱涂没什么分别,周绮正在奇怪,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的行踪,一路掇下去了。”   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什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红花会互通消息的记号,那是西川双侠画的。”她说罢就用脚把墙脚上的记号擦去,说道:“我们赶快走吧!”四个人知道文泰来已有踪迹,无不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后,上马又行。次日中午,在七道沟又见到余鱼同留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泼刺刺的向东跑去。   傍晚时分,四人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我们人不怕累,马不成啊!”骆冰无奈,只好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骆冰想到当初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去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新妇之手,刀击土豪的头颅,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在雨声中都兜上心来。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人,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已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对徐天宏说明原由,要他向周氏父女代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了出去,到马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向前疾驰,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一路奔驰,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马实在跑不动了,只好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骆冰吃了一惊,忙把缰绳一提,那马总算没有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那马非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听得后面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着赶了上来。方才听见蹄声,那骑马已奔至身后,骆冰忙向左一让,只见一匹白马从身旁一阵风般飞跑过去。这匹马跑得迅速异常,马上的人是何模样完全没看清楚。骆冰心里一惊,暗想:“怎么有如此好马?”念头方才转完,那匹白马和马上之人都已变成一个黑点,瞬息间已跑得无影无踪。   骆冰见马力渐复,又快跑了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长须飘然,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把骆冰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嘶叫的正是方才追上自己的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骆冰心中一动,暗想:“要是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种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骑这种好马的必非平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骆冰自幼随父亲神刀骆元通浪荡江湖,一切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心中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直向那匹白马冲去,堪堪将到,飞刀脱手,“扑”的一声,钉在屋柱之上,方才将系着白马的缰绳割断。这时自己的坐骑也已奔到白马之旁,好骆冰左手把火绒塞在自己坐骑耳朵之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在马鞍上一按,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了白马马背。白马一惊,长嘶一声,如箭离弦,向前直奔出去。   骆冰掷刀换马,干净利落,迅捷异常。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那时骆冰的马耳中猛受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也是一副好身手,一纵身跃过癫马,直追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追出,勒住了,从囊里拈出一锭金子,回身掷了过去,叫道:“我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气得大叫大骂,撒腿追来。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就是数十丈,只觉见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几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见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个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离开她夺马之地已有一百多里了。骆冰对着那匹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忽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因为急于跑路,并未发见,用手一提,重甸甸的的似乎装着什么兵器,忙把布囊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个铁琵琶。   骆冰暗道:“这匹马是洛阳铁琵琶手韩家门的人所有,这事将来恐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到囊中去,摸出来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封信已经拆开了,骆冰把信纸抽出来,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两字,微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了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那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的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出了一口小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他。”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赶快回去,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请他快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重大生意,要他护送到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的事,要他暂时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被红花会所杀,其实哪里这回事?总舵主本来就派十四弟到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我们红花会白白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要保护什么要紧东西到江南去?等我们大哥出来之后,我们夫妻俩伸手把这枝镖拾下来。报一报那鬼镖头引人来捉我大哥之仇。”骆冰想得高兴,吃过了面条,上马跑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方才骆冰对那白马抚摸爱惜,那马似乎也解人意,跑得又快又稳,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幌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居然并不立起,斗然之间倒退数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原来那人是陈家洛的书童心砚。心中大喜,忙下马来。心砚过来把马牵过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的这样一匹好马?我老远看见是你,哪知一瞬间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有把你拦住。”骆冰一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什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四爷,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   骆冰抢过了心砚的头,回头说:“你给我招呼这马。”直跑进庙里,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大家见骆冰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骆冰见过陈家洛,说明自己因为心急等不得,所以先追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心想:“只要把我大哥救回来,你怎样处罚我都愿意。”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样?有没受苦?”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那批押着四哥的鹰爪孙,他们人多,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我数了一下,武功好的一共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人爱骂“龟儿子”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外面走进来,见骆冰在庙里,怔了一怔,叫了声“四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些维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正在这时,忽然外面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   第八回  还经赠剑种夙因   一会,心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车队,一名军官领了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望。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维人不知是何路数,我们搭救四哥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这倒不可不防。”众人说是。无尘道人道:“陆菲青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如何了不起,我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主领,机会正好,让我无尘道人来斗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要放过了这罪魁祸首的张召重。”赵半山道:“陆菲青陆大哥虽然和他师弟已经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没有赶到,否则我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常赫志道:“那么我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陈家洛道:“好。五哥六哥,请你把这批鹰爪孙和镖头们的模样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起手来好先有一个打算。”常氏兄弟一路跟踪,把官差和镖行的底细已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并说:“四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遮得很紧,旁人决不能知道车里坐着要犯。车子行时有两个鹰爪骑了马不离左右,看得很紧。”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什么模样?”常伯志道:“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生一丛短胡子。”常赫志道:“道长,我们话明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这千臂如来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了,我不争就是。”   这时各人磨拳擦掌,心情激动,草草吃了点干粮,就请陈家洛发令。陈家洛心中计算已定,说道:“那队维人未必和官人有什么勾结,我们比他们先走,把四哥一救出,就不必理会他们。余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蒋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个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就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卫九哥、石十二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鹰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任谁从东面西来,一概挡住。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鹰爪孙逃过峡口去。”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无尘道长、常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赵三哥、杨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嫂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各人都答应了。章进却“哇哇”大叫起来,只听他叫道:“总舵主,我干什么呀?你忘记我了。”陈家洛道:“有紧要差使要请十哥去做,只不知十哥肯否担当?”章进叫道:“你只管吩咐,我章驼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陈家洛道:“那里是说你胆怯,就是怕你酗酒闹脾气,误了大事。”章进大叫:“快说快说,我只要喝一滴酒就叫众位哥哥瞧不起。”陈家洛道:“那好极了,有三件差使要请十哥一力担承。第一,你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一概挡住。第二,等陆周两位前辈赶到,你请他们即刻上来助战。第三,我们把四哥一救出,当你和四嫂护送他到回疆我师父天池怪侠那里养伤,在甘肃境内,我们大伙全力保护,一过星星峡,大伙就转身回江南总舵,以后的担子可全要你挑了。”陈家洛说一句,章进应一句,满心喜欢,没口子答应。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对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都啧啧赞赏。骆冰心想:“这马本来应该送给总舵主才好,但我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把他救出来,我这匹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欢喜。”这时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维人的帐篷搭在哪里?我们弯过去瞧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到得那里,只见旷旷廓廓的一片空地,哪里还有什么帐篷人影?只有满地的驼马粪便。余鱼同下马瞧了一下驼粪的干湿,说道:“他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大家都觉得这群维人行动诡秘,摸不准是什么来路。   陈家洛道:“我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听见马蹄答答之声。骆冰的马快,她跑一程等一程,才不把众人抛在后面。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上,陈家洛道:“各位哥哥,我们在这里让牲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骆冰这时血脉贲张,心跳加剧,两颊红晕。余鱼同偷眼瞧她,心中说不出的是什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把四哥救出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把头转了开去。   陈家洛道:“四嫂,你把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去探一探鹰爪的行踪,圈转来报信。”心砚听见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走近来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话,我为什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猛追。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迎面骑了白马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啊!”   众人一听,无不大喜,拚力追赶。心砚把白马和骆冰换过,骆冰问他:“你见到四爷的大车了吗?”心砚连连点头,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大车旁边,车旁镖行的小子立刻凶神恶煞般的举起了刀,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道:“待会他就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众人风驰电掣般向前追赶。追出了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跑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骡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追六七里就是鹰爪和镖行。”众人催马越过骡队。陈家洛一使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把马圈转,拦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   余鱼周待官兵行到跟前,在马上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辛苦!这里风景绝妙,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个清兵喝道:“快闪开!这是李将军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个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这时押队的参将见面有人挡路,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参将见余鱼同、蒋四根两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说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那参将正是护送李可秀将军家眷的曾图南,他一见金笛,顿时吃了一惊。余鱼同在赵家堡和公差争斗时他虽没亲眼瞧见,但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知道那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一个手持金笛的文秀才年,现在狭路相逢,不知他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心中也坦然不惧,喝道:“我们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   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久未吹奏,今日得遇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说罢把金笛举到口边,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曾图南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善罢,一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来。余鱼同置之不理,仍旧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然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枪杆立时折断。曾图南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了上来。战七八个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在他右臂一点,曾图南单刀脱手。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又吹起笛子来。曾图南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   那些清兵听见曾参将下令,一齐都涌了上来。蒋四根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一个“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一挑。那清兵“啊哟”一声,仰天倒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猛力向上一挥,那清兵有如脱线纸鸢,直飞到半空,只听见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泡制,像铲土般把清兵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的清兵齐声惊呼,转身就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哪里约束得住?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刺来。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碰去,对方不等铁桨碰到,已变招向他腿上刺来。蒋四根铁桨横扫,对方知他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人竟是一个红衣少女。他生平不爱多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打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   蒋四根心中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只见她一柄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她和蒋四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余鱼同一纵身,金笛在两人中间一隔,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各退后一步。这时曾图南拿了一枝金枪,又跃马过来助战,那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参将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可知道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也。你在红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听了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见这少女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尤其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在不知说什么话好之际,忽然马蹄杂踏,清兵纷纷让道,六骑马从后面赶上来。当先一脸色清瞿,满头白发,正是武当派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起?”那少女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李沅芷道:“余师兄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个理看。”陆菲青打死官差之事,曾参将等人早已知道了,这时见他突然带领了人马出头,心中都很是惴惴不安。   跟在陆菲青身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人。那天骆冰半夜出走之后,周绮第二早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会瞧不起人。你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道歉。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妻恩爱情深,恨不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他转过来骂周绮道:“又要你发什么脾气?”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和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什么岔子。”周仲英道:“这话不错,我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叫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什么失闪,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下午就赶上了陆菲青。为了关心骆冰,六个人全力赶路,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所以陈家洛等一行人过去不久,他们就碰到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来就在前面,六人六骑一阵风般追了上来。   余鱼同听李沅芷这样向陆菲青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想:“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拦住你这大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人?”当下陆菲青对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很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许她去,呶起了嘴不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   且说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和镖行人众,奔出四五里,隐隐已望见前面人马排成一线,在漠的戈壁上前进。无尘道人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就追上了敌人。她双刀在手,准备赶过敌人的头,再回过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奔来。   骆冰出其不意,把马一勒马,要看对面来的马队是什么路道。这时官差的队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马上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到官差队里,双方混战起来。骆冰心中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这时陈家洛等人也都赶上来了,大家逼上前去观战。忽然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着的双方,向红花会群雄跑来,渐渐跑近,众人认出马上的人是九命锦卫豹子。   卫春华跑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住峡口,被这批维人冲了下来,我们两人挡不住,我赶回来报告,哪知他们和鹰爪孙打了起来,这真奇了。”陈家洛道:“无尘道长、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冲过去把监禁四哥的大车先抢过来。其余的人且慢动手,看看明白再说。”   无尘道人等四人一声答应,纵马直冲过去。两名捕快大声喝问:“是哪一路的?”赵半山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山号称千臂如来,因为他平时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然而周身暗器,钢镖、袖箭、飞蝗石、铁莲子,打起来又快又准,旁人别想看得出他一双手怎能这般快捷的施放如许暗器。   四人将冲到大车近旁,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维人一枪刺来,无尘身子一偏,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一挡,快如追风闪电剑锋顺着刀势直削下去,把那镖师四指齐齐削断,那镖师痛晕过去,跌下马来。这时无尘听见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左手剑自下向上一撩,剑从敌人左腋入,右肩出,把在后面暗算他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砍去,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面看得清楚,大声喝采。镖行众见无尘剑法惊人,己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   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把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随手一鞭,骡车疾驰出去,这时常氏双侠各使飞抓,已和七人个上来拦阻的维人交上了手。赵半山见大车转头逃走,与无尘两人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扑”的一声打在那瘦小的镖师后脑上,鲜血迸流,那人痛得“哇哇”大叫。可是此人坏主意也真多,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大怒,一提气,从自己马上飞身纵上那镖师马背,刚坐上马,右手已扣住那镖师右腕,随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一个圈,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那镖师跌在骡子头上,没命的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骡子挽住。赵半山一手抓住那镖师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的!”   第九回  乌鞘岭头斗双侠   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面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有一个人睡在里面,身上裹着一张被,赵半山叫道:“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又冲入人堆里。镖行人众本来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人群里面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无不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前面,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了声:“大哥!”车里的人却没有声息,骆冰心中一惊,扑入车里把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俱跳下马围近看视。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经抢得,哪里还有心思和这批不明来历的维人恋战,兄弟俩呼哨一声,展开飞抓把一群维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维人似乎只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他们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那里奔去。   这时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个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一提马跳过他的身子,高声大叫:“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忽然一骑冲到跟前,马上一个维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不理,迎面刷的就是一剑。那维人举马刀一架。无尘不待他马刀收回,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维人无法招架,镫里藏身,一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之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你能躲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我不来伤你性命。”又冲入人群中去。   常氏双侠从东向西返回,只见西边又奔来了八骑,那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推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上,喝问:“奔雷手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看这人面目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就是赵家堡被文泰来打断右臂的北京名捕头吴国栋,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吴国栋右眼,说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我先废了你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著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以为他好心叫我养伤,哪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用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去请功。他妈的,瞧他是不是有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路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部拿下来,别叫走了一个!我们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路围上去,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去,有如一把铁钳,把官差、镖行和维人全都围在垓心。那群维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扬了一扬,打出一批暗器,刹时之间,两名捕快、一个镖师翻身落马。众维人这时已分清敌我,欢呼大叫。那个虬髯维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在马上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哥哥,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叫我爷爷了。”骆冰这时心乱如麻,心砚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纷乱中无尘道人忽然纵马从人丛中奔出来,叫道:“喂!大家来瞧啊,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都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忽然称许别人剑法,而且那人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迫近观看。那虬髯维人高声说了几句维语,众维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张召重找不到。你看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在舍死忘生的恶斗。这时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女郎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陈家洛听了,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的秃鹫陈正德和雪雕关明梅是回疆的武林前辈,只是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向不见面,互相故意回避,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这倒要留心一观。他凝神望去,只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这时众维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迫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的剑收转,突然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维人迫上前来,兵刃耀眼,眼见就要把阎世章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把背后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把这包裹砍烂了。”众维人一见俱都大惊,退了数步。阎世章明知自己身入重围,决讨不了好去,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背城借一,于是高声说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是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让你们得遂心愿。除非单打独弓,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把包裹双手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俏李逵周绮听了阎世章这番话,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我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就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的伯伯叔叔,又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有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我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见到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在旁插口道:“这个镖师背上的红布包袱包着他们维族的要物,所以她必须亲手夺回来。”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   阎世章双轮一摆,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来接接你五行轮的高明招术。”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你都得把经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十分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寻四哥的下落,我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一望骆冰,见她低垂头在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众人留神霍青桐的三分剑术,果然迅捷非凡,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哪里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样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陈家洛看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钦佩,见她虽然双颊微红,额上见汗,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两人斗到分际,只见霍青桐剑法一变,使出天山派的绝技“海市蜃楼”一柄剑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得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突然飞入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叫好。阎世章纵身跳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这部经书还给你吧!”伸手去拿红布包袱。   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三把飞锥向霍青桐当胸飞来。   霍青桐见变起仓卒,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那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连珠般又是三把飞出,这时霍青桐两眼向天,无法见到大难临头。众维人又急又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一拧身立起,只听见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什么暗器打落地下,刚刚跌在她脚边,霍青桐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已如疯虎般和身扑上,一柄五行轮当头砍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一个利轮下压,一个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到霍青桐头上,群雄正要上前抢救,霍青桐突然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光耀眼的短剑,“扑”的一声,直插入阎世章肚腹之中。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这时那虬髯维人已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用双手把包袱奉上,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维人正是她的父亲木卓伦。他也是两手接过,众维人都拥了上来。霍青桐把短剑拔出,看阎世章时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僮仆打扮的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上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只见这人脸如冠玉,目似朗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行了一礼。那青年忙跳下马来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所以赶来相救,不幸未能救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看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美若朝霞,先前只留心她剑法,现在临近当面,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看得痴了。霍青桐低声说:“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听得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相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千万要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用来打飞锥的是什么暗器,拿出来给我瞧瞧。”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圆圆的东西来,说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公子模样的人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心中很有点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了一阵。木卓伦点点头,说:“好。”   这时红花会群雄已督率着投降的官差和镖行人员掩埋死尸,救护伤者。被无尘削断四指的镖师是钱正伦,被赵半山袖箭打死的镖师是戴永明,被他摔伤的瘦小镖师是童兆和,这时也不知去向。这一仗镇远镖局大败亏输,四位镖头两死两伤。北京、天津、保定各处来的捕快公差也死伤了七八人。   木卓伦走过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不过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心中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双方互道仰慕。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平生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多得罪,幸勿见怪。”众维人向来崇拜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执手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众人回头观望,只见一个人纵马奔前,翻身下马,竟是一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傅”。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说道:“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那部经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你打开看过没有?那经是不是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谢神他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先打开来瞧一瞧。”木卓伦一听李沅芷之言,心中惊疑不定,忙把包袱解开,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众维人一见,俱都气得大骂。霍阿伊把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来,“拍”的一记耳光,喝道:“那部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木卓伦拔出马刀,说道:“你不说我先砍死你。”那趟子手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钱正伦。霍阿伊把钱正伦一把拖过来,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把他衣角一拉,他举起的一只手登时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但对两个妹子却最是敬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小妹子喀丝丽千娇百媚,明艳无双,大漠上人称香香公主,她不会武功,所以这次夺经没有随同出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道包裹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一口咬定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查,丝毫不见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对你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对人说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啊?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李沅芷小嘴一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徒弟,宁愿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陈家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个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当场呆呆的出了神。徐天宏走过来道:“总舵主,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啊。”陈家洛不由得一惊,定了一定神,说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四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回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卫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他们探得消息回来,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一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维人把帐篷搬到路旁搭起,分出几个帐篷来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过来。   众人吃过东西,陈家洛把吴国栋叫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里,后来大概张召重发现了敌踪,知道有人要来抢车,所以叫他坐在车里顶缸,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陈家洛再叫钱正伦等人来盘问,也是丝毫没有结果。徐天宏等俘虏带出帐外之后,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很是狡猾,咱们今晚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两人没有一个回来报信,大家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所以掇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就在帐篷中席地而卧。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子缚了手脚,睡在帐篷外面,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由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篷中出来,把蒋四根叫进去睡,自己四周走了一圈,就坐了下来,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钱正伦恰恰躺在徐天宏身旁,刚才他坐下来时不小心在上踏了一脚,一痛就痛醒了,他正要迷迷糊糊再睡,忽听见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缚着他的绳子竟未缚紧,被他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停了一会,听见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于是轻轻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钱正伦走到帐篷后面,把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解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大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完全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知道无人知觉,牵着马走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旁。车上骡子已被人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悄没声息跟在后面,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睡一个帐篷里,那两人都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周绮睡梦中好像跌进一个陷坑,好容易有人把她拉上来,一看那人正是徐天宏,心中有气,和他大吵大闹,一吵就吵醒了,一醒就听见帐篷外有人马走动之声,抓帐篷一看,正是钱正伦正偷走向大路,忙拿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扑了上来,把她的嘴按住。周绮吃了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的声音,刀是不砍了,可是左手一拳打了出去,结结实实,正打在徐天宏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喂,谁叫你按住我的嘴,有人要逃走,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只见钱正伦把车里的垫子掀起,“格格”两声,似乎是撬开了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来,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快拦住他。”周绮一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见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来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一提气,随后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把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一凝神,哪知钱正伦这一下是虚招,他身边的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被人搜去了。待周绮呆了一呆,那马又向前一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去在钱正伦背上一脚踏住,把刀尖对准他的后心。这时徐天宏也赶了上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在月光下翻开来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周绮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维人的可兰经,我们快找总舵主去。”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把木盒递过去。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就是那部可兰经。幸亏你拦住了那个家伙,我们十几个男人都不及你。”周绮听陈家洛和徐天宏两人都称赞他,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走回去。”把脚一松,将刀放开,那知钱正伦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旧不动。陈家洛微微一下,伸手在他胁下捏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了起来,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注目一看,拾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飞镖打穴的功夫很不错啊。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道:“我们怎么是串通了来哄骗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会躲开了我打穴的棋子。”周绮听他的话理由十足,就高兴起来,说道:“那么我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告诉了他也不要紧啊!”周绮怒道:“你说了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徐天宏一笑不答。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篷前。守夜的维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陈家洛把经过一说,将那部经书交了过去。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一翻果然是那部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这时在旁观看的维人把喜讯报了出去,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维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文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维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来一信,虽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一时,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夺回圣经,周姑娘和我们侥幸撞上,我们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在愧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轻轻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帐来,向木卓伦道喜。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周绮大急,心想:“他要是在许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道:“刚才这里给人打了一拳。”周仲英道:“谁打的?受伤了么?”徐天宏道:“没伤,不过是有点痛,还不是这个坏蛋打的。这人下手好狠。”大家以为他说钱正伦,杨成协走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喝道:“你还敢打人?”钱正伦道:“我……我没有呀!”徐天宏道:“八弟,算了,谁打了,自己肚里明白。”杨成协把钱正伦在地上一扔,“呸”了一口。周绮横眼看着徐天宏,心道:“好,你这小子,又绕了弯来骂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维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大家肝胆相照情投意合,临别时互相殷殷致意,众维人才纵马西行。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我们救文四爷,你干什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教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着实想我妈妈和妹子,很愿早点儿回去。周姊姊,我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我们在一起,你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转马来,见陈家洛在呆呆的望着自己,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我们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把腰间的短剑解下,说道:“这短剑是家师所赐,据家师说,剑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许能解得其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所以瞧不起我。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仔细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手中托着那柄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维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中突然一震,正要回去请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马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原来是心砚回来了。他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了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我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道:“逮到了一个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个人合口,那人要过来,章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忽然看见我骑的马,就大骂我偷马贼,一刀向我砍来。我和章十爷合力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有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章十爷才用斧头把他的柴刀砍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被我使了一个诡计,他一不留神,腿上被章十爷砍了一斧,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道:“你使什么诡计”。心砚笑道:“我在章十斧绊住他的当口,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丢到他眼睛去。他躲开了,张口骂我,那知我左手还有一把,这一下他可躲不开啦。”陈家洛笑骂:“你这小鬼就是鬼鬼祟祟的不干好事。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章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因为他跟我们打时,使的是铁琵琶手。   说到这里,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把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站在地上,神态倨傲。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那人昂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把这位爷解了绑。”心砚拔出刀来,把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割断,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什么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下说话。”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不由得大怒,站起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抢我的马,原来你们是一伙!”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么?我们换一匹坐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已经赚了钱啦,干什么还生气?”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把抢夺白马的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你把那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韩爷不用还了,算是她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你把金创药给韩爷敷上。”韩文冲见陈家洛这样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说:“总舵主,那不成,你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问道:“当真?”骆冰把王维扬那封信取出来,交给陈家洛,说道:“你请看。”陈家洛把那封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把信一折,递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落得大方一点。”于是说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我韩文冲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把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是解元之才,读书一目十行,只眼粗粗一瞥,已知信中意思,朗然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冲道:“那是我的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听了,蓦然站了起来,惊道:“你……是红花会的少舵主?”常赫志插口道:“他现在是总舵主了。跟你说了半天话,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是谁。”韩文冲慢慢坐下来,不住打量陈家洛。陈家洛道:“江湖上近日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焦文期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完全不知。在下本来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因为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暂缓一步,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明白见告?”韩文冲道:“你……你就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世,那也不必瞒你。”韩文冲道:“自从公子离家之后,相府出了重赏找寻,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部。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亲到回部来访公子,哪知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里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被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又无人亲目睹他遭难情形,但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毒手,又有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猛然喝道:“们你师兄这种人,贪财卖命,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告诉你,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不过你要是找不到人报仇,就算老子杀了,也没有关系。”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拔剑在手,叫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说一句是一句,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的话,就是瞧我不起。今日先吃我一剑。”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杀的,这与红花会无干。”众人一听,都不觉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把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敌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这番话,都骂焦文期不要脸,让杀。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如要给令师兄报仇,现在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他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你把韩爷的兵刃还给他吧。”   骆冰把铁琵琶取出来,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手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慨叹,他一面说一面双手暗使内力。铁琵琶肚腹中空,被陆菲青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陆菲青又道:“我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应当行侠仗义,救困扶危,否则空学了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他边说边把铁板半用双手搓成一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一根铁棍,他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一个安分良民。我陆菲青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自己有一点武艺,帮官家欺压良民,给豪门富室卖命。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我陆菲青虽然去死不远,也要和他们周旋周旋。”说到这里不禁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一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平素自恃武功精深,目中无人,哪知这一番出来连遭挫折,他失败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里,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现在陆菲青在言谈之间,把他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敬又怕。   蒋四根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把铁环接过来,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笑道:“你要和我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杨成协也握住了铁棍一端,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都看得呆了。陈家洛怕两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把这铁琵琶给我吧。”周绮和骆冰听他把这个东西仍旧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杨成协和蒋四根停手不拉,把铁棍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个一边。赵三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我们来练一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来,听陈家洛指挥,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位把铁棍拉长了,我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铁棍果然渐渐粗短,旁观的人不由得都高声喝起采来。   韩文冲这一下心灰意懒,心道:“罢了,罢了,这叫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韩文冲今日要是留得一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我们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这时韩文冲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话,不知韩兄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怒道:“难道我师兄一条性命就此白白送了不成?”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这样吧,在下这里写一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沉吟不语。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要是一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土中,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见对方个个武功惊人,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讨不到便宜去,说道:“那么就请陈公子吩咐吧。”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于是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叫兄弟协助送一支镖到北京,到了北京,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上去。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家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宝,谁敢动一根毫毛?兄弟这就告辞。”陈家洛一听,说道:“韩兄本来要护送的物品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的恩宠厚得了不得,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赏下一批珍珠宝贝来,现在积得多了,要送到江南老宅去,府上就叫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我把焦师兄的家属安顿好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能再到江湖上来了。”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把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一见,双方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陈家洛道:“我们冲着韩爷的面子,这几位朋友都请韩爷带去。不过以后要是再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弄得哑口无言,那里敢再向陆菲青提一句报仇的话。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天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纷纷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的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好,陆老前辈请便,最好是和令贤徒一起来,我们也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会帮什么忙?”一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群雄继续赶路,陈家洛没能询问陆菲青关于他徒弟的事,心中老大纳闷。   且说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等一行人踪迹,沿路暗访,没有丝毫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的一个大郡。余渔同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割舍不下,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金笛纵横一去来,秋风愁绪不能排,人言九转肠应断,我已为君转十回。”下面写了“鱼题”两字。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听楼梯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似乎那里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余渔同。他们上得楼来,四下一望,拣了靠窗一个座坐下,正在余渔同桌子旁边。余鱼同十分机伶,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店小二来叫他,只是不应。那两人先谈了一些不关紧要事,只听见一个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这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把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我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么啊?”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刘大学士府里的人,那你是知道的了。我听她传出消息来说,皇上就要到江南去。把点子送到杭州,大概皇上亲自要审。”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我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心中暗叫惭愧,如果不是碰巧听见,那么他们把文四哥偷偷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这时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我们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是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脚小,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那姓瑞的会了钞下楼,看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道:“读书人有屁用,三杯落肚,就醉猫般爬不起来。”余鱼同等他们下楼之后,忙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就跟下楼去,远远在人丛中盯着那两人,只见他们一迳进了凉州府台衙门,半天不见出来,余渔同料定他们就在府衙之中,回到店房,闭目静养,到得三更时分,换了夜行衣靠,手持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府衙后院,越进墙去,只见四下黑沉沉的,东厢厅的窗中却出光亮来,他蹑足走近,附耳一听,厅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一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坐在居中,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正在破口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里面都是江湖好手,不敢再看,伏下身子凝神静听,只听见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又听见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有你厉害,但今日教你尝尝吃我一掌的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怕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最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起了手,正走到文泰来身边去。文泰来双手被捆,动弹不得,怒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直飞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是也。   言伯干眼眶中箭,痛得倒在地下,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在一名侍卫的右颊之上,跟着一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一笛把站在文泰来身旁的官差点中了软麻穴,从绑腿上拔出匕首,把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割断。张召重久经大敌,并不慌乱,也不理会文泰来和余渔同,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扑援兵。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这时一名御前侍卫正和身扑上,文泰来身体一侧,反背一掌,打在他右胁之下,“喀喇”一声,打断了两根肋骨。其余的侍卫见他身手如此厉害,一时都不敢走拢来。余鱼同道:“四哥,快冲出来!”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伤势仍很厉害,行走不便,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手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走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单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张召重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如钉住般趋退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我活着今后一辈子也只是痛苦,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去,借这鹰爪之手了结自己残生,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报她,死也不枉。”胸中计算已定,正见文泰来被张召重推倒,反身一笛向张召重打去。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了起来,回身大喝一声,那些侍卫和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道:“四哥,快出去。”一面金笛飞舞,完全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张召重一时倒被他这种拚死打法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都大声叫起来。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连中张召重两剑,仍旧丝毫不加防守,一味是进手招数。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么?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丝毫不退。这时众侍卫纷纷赶出来,余鱼同向当头一人扑过去,那人一刀砍来。余鱼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对方乳下重穴一点,那人顿时晕死过去,同时,自己左肩却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势如疯虎,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刀影中只听见一声响,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抛,一声长笑,闭目待死,一停手,登时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头一望,见文泰来慢慢走进,神态威猛,对别人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泪来,俯身一探余渔同鼻息,见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泰来见他们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你们绑吧!”一个侍卫看了一下张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就动手了,难道用得着骗你过来。”那侍卫见文泰来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自在狱中守夜。   折腾了半夜,张召重传下命令,当夜之事决不能向外泄漏半字,否则重办。次日清晨起来,张召重亲自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服侍的小厮,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了一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也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怎么好好一个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什么人?干么你这样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在我手里你想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走吗?别妄想啦!”张召重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张召重到得厢房,把叫瑞大林、言伯干、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的商议了一番,暗中传下命令,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把文泰来从狱中提出,在厢厅中点起晃晃的蜡烛,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闹了一番,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的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黄河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各人都收拾停当,辞别了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在两辆大车里,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样子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把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手里,倒真是奇闻。”一举手,说道:“我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个个武功精强,又有大队维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胆大,但究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不答应,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卒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奸淫掳掠,偷鸡摸狗,把百姓弄得个个叫苦连天,不必细表。走了两日,在双子井打尖,走到离镇二三十里,正当未时,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枝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走到那两个汉子跟前,喝道:“喂,这两匹马你们那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那里会去偷马?”一个清兵道:“我们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个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有什么不成?”那清兵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那两个汉子都站起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那个清兵道:“骑马会摔交,那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过来,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两名清兵都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都鼓噪起来。那两个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一手撩起大车前面的帐幕,一手举起单刀,“哗”的一声,把帐幕割了下来,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的人说道:“啊,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这时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被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忽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成璜和曹能追了一阵赶不上。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见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只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弄死的。   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走了一日,宿在横石。这是一个大镇,大队把三家店房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令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与余鱼同,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这火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大人出去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外面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堕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到店房来,不必出手。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马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烟血迹,奔进来报告:“土匪已被我们杀退了。”张召重道:“弟兄们伤亡了多少?”曹能道:“约摸有六七十名。”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用布蒙住,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财物,只是朝我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大人,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答应了,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三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才作罢。   第二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走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参将平旺先骑了马当先领路,眼见道路如一条长蛇般蜿蜒上山,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马。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定睛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着一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忽然殿后一名清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顿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视,只见这名清兵身上并无伤痕,都心中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曹能派两名兵丁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就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说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个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这里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而且即使返回来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又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朱祖荫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铛琅琅跌落在地下。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众兵丁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两辆大车,自己到后队去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臂,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只见右肩一大块乌青,肿得很高,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赶快吞服护伤,又命兵丁把死去的清兵衣服脱光验伤,翻过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都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但吓得没有人敢接令,张石重无奈,只好叫大伙马上动手,埋葬后大队再走。瑞大林道:“张大人,刚才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心中也是疑惑不解,沉吟了半晌,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被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我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道人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的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出来,原来他们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吓人。”瑞大林、成璜等人也久闻西川双侠大名,现在忽然在西北道上遇到,心中很有点嘀咕,但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瞭哨,严密守望。但次日清晨,放哨士兵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放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士兵们全都害怕异常,有十多个人偷偷溜走了。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气候越来越冷,道路愈来愈险,九月天气,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跌得尸骨无存。众人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走道之际,忽然前面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长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这时隐约听见前面的声音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卫兵,下马冲上前去,刚转过一个弯,对面的一箭射来,一名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一鼓作气向前,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清兵一时冲不过去,只见山腰边转出一个人来,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就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无常鬼般的人物,胆小的发一声喊,转身就逃,曹能拚命约束,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抽出腰刀,当场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又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各位守住大车,我去会会这两位名闻西川的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吗?在下张召重有礼了。”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来。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一沉,运用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轻飘飘的向敌人按去。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功夫。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张召重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已经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正待再打。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手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了过来。平旺先低头一躲,只听见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枝箭射中了他的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又是一掌劈来。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一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张召重夹在当中。这时成璜、朱祖荫等人已赶上来观战,只见三人挤在一小块地方,简直毫无回旋转侧余地,只要稍一不慎,就跌入万丈深谷。成璜等一面空有两百余人,但无法上前协助,只好呐喊壮威。这时三人愈打愈紧,见敌人两人四只手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夺人,张召重凝神屏气,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一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只见石壁上泥沙扑扑的乱落。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张召重撞来,张召重一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背向张召重挥去。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张召重逼入深谷之中。   但见一脚踢来,张召重退出一步,半双脚踏在崖边,半双脚已经悬空。官兵们瞧见这危险形势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因为双方一抵一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法,左手突地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把对方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张召重的手腕,但身体离地,气力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官兵们又是齐声惊呼。   常赫志身体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一缩,打了一个筋斗,把下跌之势一缓,就在翻筋斗之际,已把腰中飞抓取出,一扬手,飞抓笔直窜上来,此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如握手般紧紧握住,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向外一挥,把常赫志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手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来,有的赞扬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了下来。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道:“大路是奔皋兰省城,但点子一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我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过黄河,让点子们扑个空。”曹能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按军营惯例,阵亡的官兵可以领到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红城渡口,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水般,翻翻滚滚。张召重道:“我们今晚就过河,瞧这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兵卒去找渡船,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双,天再黑下来了。张召重正在焦躁,忽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艘小船来。众兵丁高声大叫,那两只小船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稍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   只见一只船上后梢站起来一个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么,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二辆大车先上船。张召重打量那个梢公,见他头上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手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惊人,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不是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别人道儿,于是说道:“平大人,你先领二十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船,另一艘船上也有二十多兵士上去。那梢公用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   水势湍急,两艘船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水性精熟,安安稳稳的把数十名兵士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船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胡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把大车团团围住,各人弯弓搭箭,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了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骑当先,喝问:“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差,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长啸一声。张召重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又听见各船上的梢公也是一声长啸。   曹能坐船中,见岸上来了敌人,心中正打不定主意,一听梢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梢公把桨一扳,停住了船,说道:“你们一班契弟,哼八郎畀我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又听见那边船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唱起歌来:“自幼生长在太湖,杀人从来不怕多,刀砍贪官除恶霸,船翻清兵落黄河。”曹能心中更是害怕,只听见歌声一停,那边船上的梢公叫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船上梢公道:“嗤晒!”曹能一枪向梢公刺去。梢公扑的跳入河中,那边的梢公也已落水,两艘船水中团团打转。曹能和众清兵大喊大叫。   岸上官兵有的戒备敌人,有的忍不住望着急流中的船只呼叫,只见两船晃了几晃,斗然翻转,船底向天,官兵在惊叫声中一齐落水,随波逐流飘去。两个梢公水性极好,不一会已游近岸边。水流湍急,那两个梢公上得岸时已在下游百丈之外,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哪里射得着?但说也奇怪,那两个梢公并不逃避反而向大队清兵迎了上来。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什么人?”那人笑道:“你们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说罢轻飘飘的纵下马来,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把两件兵器放在那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手中。   第十回  黄河渡口扼三军   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一看是御前侍卫朱祖荫,于是退后一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一刀当头向陈家洛砍去。陈家洛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用的是一个奇形兵刃,盾牌上生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只要和盾牌一碰,就得被倒钩锁住,心中一惊,急忙抽刀。陈家洛的盾牌可攻可守,顺手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一翻,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忽然右手一扬,五条绳索迎面打来,每条绳索尖端均有一个钢球,专点人身三十六个大穴。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哪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手中又是一放,朱祖荫平平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就要撞得脑袋迸裂。   张召重见敌人下马的那副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眼见三招两式,即已被抛向岩石,他身形一晃,挡在岩石之前,伸手一把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了起来,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朱兄弟,你休息一下。”这时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张召重一挺手中凝碧剑,纵到陈家洛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是谁?”心砚在旁叫道:“你别倚老卖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得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早告诉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来。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裹向剑身,左手盾牌向外一送,迎面向张召重碰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剑术”绝技,和陈家洛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   这时那两个梢公已奔到清兵面前。官兵箭如飞蝗般射去,都被两人纷纷拨落。前面一人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黑色的水靠,手持双刀,原来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之旁。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车里的是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见骆冰的声音,还以为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与骆冰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骆冰在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跑到第二辆车旁,正要伸手去揭车帐,一柄锯齿刀砍了过来。骆冰右刀一架,左刀呼呼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腿。   骆冰这套刀法相传从宋时韩世忠传下来。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双刀之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骆元通把刀法调转了教她,左手刀完全是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确是江南武林中的一绝。骆冰在月光下见敌人就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把一柄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教骆冰缓不出手来施放飞刀。战不多时,已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都陷入了重围之中。   只听见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后面是章进、杨成协、周绮三人。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门面,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缕黑烟般滚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腿踢在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出,看卫春华时,双钩已卷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这时章进等也已冲到,官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他们三人杀得四散逃跑。   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蒋四根和成璜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一棍当头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一记反击。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身上也已被短刀刺伤两处,浴血死缠,还在拚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举刀一挡架,哪知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人踢了一脚。   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里的人却叫了起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悦耳,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手被捆,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一会,车子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他坐上车夫的座位,把大车赶向北去。几名侍卫拚死来夺,被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   卫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把箭拔了出来,猛喝:“我去杀尽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带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道:“好,再杀。”两个人并肩猛冲,一时间清兵又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又跑上来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肿鼻歪,叫苦连天。   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陈家洛和张召重狠斗。文泰来道:“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和张召重拚斗。”文泰来道:“总舵主?”骆冰道:“你不知道,少舵主已做了我们总舵主。”文泰来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伙手下硬得很,别叫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到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兀自分不出高下来。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子头上还有钢珠。你听,这绳索的呼呼风声!”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那么他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嘿,那张召重被他绳索四面围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一口宝剑,把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被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和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去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心中却已都是冷汗。   这时只听见众人齐声惊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那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早就听说武当派柔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消去敌人气力后才俟机反击,这路剑脚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什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的人,当然武功造诣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有他遇到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才用出来抵挡。像这样的比剑,一生中未必能见到几次。”骆冰忽然叫道:“道长在用腿了,这连环迷踪腿真厉害极了。”文泰来道:“他因为缺了左臂,所以腿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用这两条腿。”   原来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又高,豪气干云,官家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有一次他见到一位官家小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其实对他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完全是假心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咒。那小姐笑道:“你们男人啊,这种话个个会说。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手膀砍了下来。”无尘一语不发,真的拔剑把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这时小姐楼上已埋伏了无数官差,一见都涌了出来。无尘已痛得晕倒在地,哪里还能抵抗?被捕后判了个斩立决。无尘手下的兄弟们知道了这回事,大会群豪,打破城池把无尘救了出来,同时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见小姐,心肠一软,叫众人把她和全家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心灰意懒,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虽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难移,还是被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言明武力解决。青旗帮中有一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没有手臂,你这种人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他果真用绳子把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铁塔杨成协本来就是青旗帮的总舵主,加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这时闲话。暂且不表。   骆冰说道:“张召重的步法被道长踢乱了,他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来喜道:“是啊,道长成名以来,武林中从未遇过敌手,这一会要让张召重这小子知道一下我们红花会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骆冰“啊哟”的叫了一声,文泰来忙问:“什么?”骆冰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什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大概这暗器很细小。”文泰来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他们武当派中最厉害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骆冰道:“道长把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碰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张召重守得好,攻不进去。”文泰来道:“你把我手上绳子解开。”骆冰笑道:“大哥,你瞧我高兴胡涂啦!”忙用短刀把手上绳子割断,替他揉搓活血。   忽然间外面“叮铛”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怒吼。骆冰忙探头出来,说道:“啊哟,道长的剑被削断啦,这姓张用的家伙倒真好,大哥,我夺了一匹好马,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中,忽然想到了那匹白马。文泰来笑道:“傻丫头,急什么?你快瞧道长怎样了。”骆冰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两步。赵三哥上去啦。”文泰来只听见无尘道人在咕噜咕噜的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快扶我出来,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骆冰扶他,那知文泰来腿上臂上伤很重,一动就痛得厉害,不禁“啊唷”了一声。骆冰道:“你安安稳稳睡着,我说给你听。”只听见“嗤”的一声,文泰来学过“暗器听风术”,一听声音就知道暗器的种类和来路,说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张召重也带袖箭和飞蝗石,这倒奇了。”骆冰道:“那家伙把赵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嘿,真好看,下雨一样,千臂如来真有一手,怎么他同时会放这许多暗器,钢镖、铁莲子、金钱镖,哈哈,太多了,那来不及接,可惜……还是教他躲过了。”   忽然“蓬”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张召重射去,火光直照射到大车里来。文泰来一刹那间看到娇妻美艳如昔,眉梢眼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妹子!”骆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已熄。赵半山乘着张召重在强光照耀下呆得一呆,打出了两件独门暗器去,一是回龙璧,一是飞燕银梭。   赵半山是浙江温州人,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在南洋时他看到当地居民所用的一种猎器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动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于是经过无数次试验练习,制成了一种曲尺形的精钢弯镖,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回龙璧”。至于“飞燕银梭”,更是赵半山独运匠心创制而成。原来一般武术名家,对暗器的发射接避,都曾化极多的功夫去钻研,所以普通暗器都难伤到他们。这飞燕银梭却和一般暗器不同,那是由两截制成,两截之间装有弹簧机括,银梭飞到半路,燕尾的半截自行跌落,跌落时弹簧将银梭一弹,梭头方向突然改变,敌人出其不意,势必受伤。   张召重剑交左手,把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去,同时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器,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弯弯的东西斜斜横飞而来,破空之声,甚为奇特。张召重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哪知这枚回龙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滑脱了手,骨溜溜的又飞回到赵半山手中。赵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过来。张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剑去砍,忽然“呼呼”两声,两枚飞燕银梭从左右袭来。张召重看准来路,身子一拔,纵起丈余,本拟让两只银梭全从脚下飞过。那知“铮铮”两声,燕尾跌落,银梭突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向上激射。张召重忙叫不妙,仗着内功精纯,手心在小腹上一挡,一只银梭碰到他的手心,被他运用内家上乘武功,手心微微一缩,银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银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直刺入他小腿肚之中。   赵半山见他受伤,挺剑刺来,张召重举剑一架。赵半山知道他凝碧剑是一把利刃,不让两剑剑锋相交,微微一侧,己剑剑身与凝碧剑剑身贴在一起,运用太极剑中“黏”字诀,竟把对方的剑拉了过来数寸。张召重心念一动,心想:“对方怎么有这许多高手?”他本来想凭自己一身惊人艺业,把对方全部打败,现在叠遇劲敌,自己小腿受伤,不敢再行恋战,四下一望,只见众侍卫和官兵东西逃窜,文泰来的那辆大车也已被敌人夺去,不由得着急,刷刷刷三剑,把赵半山逼退数步,拔出小腿上银梭,向赵半山掷去。赵半山低头一让,张召重已直向大车冲了过去。   骆冰一见张召重受伤,喜得手舞足蹈。文泰来道:“十四弟呢?他伤势重不重?”骆冰道:“十四弟?他受了伤……”她话未说完,张召重已向大车冲来。骆冰“啊哟”的叫了一声,双刀出手,挡在车前。群雄见张召重跑了过来,纷纷围拢。周仲英斜刺窜出,拦在当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这小子竟敢到铁胆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你懂得江湖道义,武林规矩吗?”张召重一见对方白须飘动,精神矍铄,知道就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铁胆周仲英,不敢怠慢,一剑刺来。周仲英大刀翻转,用刀背朝剑身碰去。张召重剑走轻灵,反手用剑刃在刀背上轻轻一勒,刀背上登时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这时周绮、章进、徐天宏、常氏双侠等各施兵器,齐向张召重攻来。张召重眼见对方人多,凝碧剑“云横秦岭”,画了一个圈子。众人怕他宝剑厉害,各各抽回兵器。张召重对准周绮窜去。   周绮举刀当头砍下,那知张召重手法奇快,左手一伸,拿住周绮手腕,反手一拧,已把一柄雁翎刀夺在手中。周仲英一见大惊,父女关心,两枚铁胆先先后后向张召重后心打去。就在此时,陈家洛三颗围棋子也分打张召重“软麻”、“关元”、“曲池”三个要穴。张召重心中一寒,心想在黑暗之中,对方认穴竟如此之准,忙挥凝碧剑把棋子碰飞,这时铁胆也已飞近。他听声辨形,猛一转身,伸手要接先打来的那枚铁胆。哪知“扑”的一声,胸口已被铁胆打中。原来周仲英靠铁胆成名,他另有一门独到功夫,先发的一枚势缓,后发的一枚势急,初看时是一先一后,哪知后发者先到,敌人正待躲闪先发的铁胆时,后发的铁胆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张召重出其不意,只觉得胸口剧痛,身体摇了一摇,不敢呼吸,双臂一振,把挡在面前的章进与徐天宏震弹开去,跑到车前。骆冰见他冲到,长刀往下一撩。张召重宝剑招术奇快,“当”的一声,已把长刀削断,乘势纵上车去,拉住骆冰右臂。骆冰右臂被握,手中短刀无法使用,左拳猛击敌人面门。群雄大惊失色,跑上救援。张召重抓住骆冰后心,向常氏双侠、周仲英等摔来。常氏双侠怕她受伤,两人伸手托住。忽然张召重“哼”了一声,原来他后心受了奔雷手文泰来一掌,好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来又身受重伤,功力大减,否则非当场毙命不可,饶是如此,还是眼前一阵发黑,痛彻心肺。他不及转身,把盖在文泰来身上的棉被一掀,挡住了奔雷手的第二掌,随手点中文泰来的“晕穴”,使他晕了过去,动弹不得,把他拖到车门口,喝道:“文泰来在这里,哪一个敢上来,我先把他毙了!”凝碧剑寒光逼人,如一泓清水,架在文泰来颈里。骆冰哭叫:“大哥!”不顾一切要扑上去,被陆菲青一把拉住。张召重说了这几句话,只觉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陆菲青站上一步,说道:“张召重,你瞧我是谁?”张召重和他阔别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陆菲青取其白龙剑,把剑尖弯转,和剑柄圈成一个圆圈,手一放,“铮”的一声,剑身又弹得笔直,微微晃动。张召重“哼”了一声,道:“啊,原来是陆师兄!你我划地绝交,早已恩断义绝,又来找我作甚?”陆菲青道:“你现在身已受伤,这里红花会众英雄全体到场,还有铁胆庄周老英雄出头相助,你今日想逃脱性命,这叫做难上加难。可是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份上,我指点你一条生路。”张召重又“哼”了一声,不言不语。忽然东边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似有千军万马赶驰而来。红花会群雄一听,各各惊疑不定。张召重也不知是何方人马,心想:“难道红花会真是神通广大,在西北也能调集大批人手。”   陆菲青又道:“你好好把文四爷放下来,我请众位英雄看我小老儿的薄面,放一条路让你回去,不过你得立一个誓。”张召重眼见强敌环伺,今日有死无生,听了陆菲青这番话,不由得心念一动,说道:“什么?”陆菲青道:“你得发誓永远退出官场,不能再给满清鞑子做鹰犬。”张召重热衷功名利禄,近年来宦途得意,一路扶摇直上,要他忽然弃官不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个假誓,逃得性命,把到手的钦犯失去,皇上和福统领也必见罪,这样我一生也就毁了。他们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他计算已定,喝道:“你们以多胜少,我张召重虽败,也不算丢脸。今日我宁和文泰来同归于尽,留个身后之名。将来天下英雄知道,看你们红花会颜面往哪里搁去。”杨成协大叫:“你甘心做官家走狗,还不算丢脸,还在那里充字号么!”张召重被他当头一喝,无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来,搁在膝头,挽住骡子缰绳,大车向前驶去。   群雄想上前抢夺,又怕他狗急跳墙,真个伤害文泰来性命,投鼠忌器,好生为难。骆冰见丈夫受他挟制,不言不动,眼见大车又一步步的远去,不禁五内俱裂,叫道:“你把文四爷放下来,我们让你好好回去,也不叫你发什么誓啦。”张召重不理,赶着大车驶向清兵人群中去。   众侍卫和清兵逃窜了一阵,见敌人不再追杀,慢慢又聚集拢来。瑞大林见张召重驶着大车过来,命兵丁准备弓箭接应,说道:“听我号令再放箭。”这时远处人马奔赶之声越来越近,红花会和清兵双方俱各惊疑,怕对方来了援兵。   陈家洛高声叫道:“卫九哥、蒋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你们去把那批鹰爪冲散!”卫春华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队里杀去。陆菲青背后闪出一个少年,说道:“我也去!”跟着冲去。陈家洛眉头微微一皱,原来这就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那天陆菲青落后一步,夜中与李沅芷见了面。这位女徒弟连日看到许多争斗凶杀,再也熬不住,一定要师父带她同去参与劫救文泰来。陆菲青拗她不过,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来。李沅芷听得师父口气松动,乐得眉花眼笑,罚了一大串的咒,说:“要是我不听师父的话,教我出天花,生一脸大麻子,教我害癞痢,变成个丑秃子。”陆菲青心想:“女孩子最爱美貌,她这样立誓,比什么“死于刀剑之下”等等还重得多。”于是一笑答应。李沅芷写了一封信留给母亲,说现在这样走法太过气闷,所以单身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会父亲,明知母亲一定大不放心,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师徒两人赶上红花会群雄时,正是他们得到张召重要从红城渡河讯息之日。一场夜战,陆菲青总是不许李沅芷参加。她见群雄与张召重恶斗,各人武功艺业,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暗暗伸了伸舌头,现在见卫春华等去杀清兵,她也不管自己父亲做的是什么官,女孩儿家觉得有趣,就跟在后面杀了上去,她想:“这次我不问师父,教他来不及阻挡。他既没说话,我也就不算不听他的话。”   陈家洛向众人轻声嘱咐了几句,大家点头答应。赵半山首先窜出,手一扬,两枝袖箭钉入了大车前骡子双眼。骡子长嘶一声,人立起来。章进奔到大车后面,奋起神力,把车辕拉住,大车登时如钉住般不动。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分站大车左右,两把飞抓向张召重抓去。张召重挥剑挡开。杨成协大喝一声,跳上车子就来抢文泰来。张召重劈面一拳,杨成协身体一侧,用左肩接了他一拳,双手去抱文泰来,同时无尘和徐天宏从车后钻进来袭击张召重背后。陈家洛对心砚道:“上啊!”两人“燕子穿云”,飞身纵上车顶,俯身下攻。   张召重一拳打在杨成协肩头,见他竟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心中一怔,想道:“敢情这点子有铁布衫横练功夫。”又见他去抢文泰来,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衣服,此时常氏兄弟两把飞抓又左右抓来,张召重单剑一挡,一提气用“无极玄功拳”中“倒提金钟”,生生把杨成协一个肥大的身躯扯下车来。   火手判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紧急中只听得头顶后心齐有敌人袭来,身体向前一仰,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针,微微侧身,向车顶和车后的敌人各各挥了一挥。   陈家洛见张召重挥手,知道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挡,叮叮数声,金针跌落在地,右手一掌在心砚肩上一推,将他推下车顶,饶是身法奇快,只听见心砚“啊哟”连叫,知已中了他的金针,忙跳下去看视。那边无尘和徐天宏从车后进攻,张召重金针掷来,无尘的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如一枝箭般从大车里向后直射出来。他这一下去得比金针更快更远,金针竟追他不上。徐天宏可没有这手功夫,只得掀起车中棉被一挡,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觉得一阵酸麻,跌下车来。章进抢过扶起,忙问:“七哥,怎么了?”他语声未毕,忽然背上一阵剧痛,竟是中了一箭,一个踉跄,只听见陈家洛大呼:“众位哥哥,大家聚拢来。”这时背后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章进一斧插在腰里,左手搭在无尘肩上,右斧不住拨打来箭。无尘道:“十弟,别动!沉住气。”按住他血脉来路,轻轻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创。   这时只见东面清兵黑压压的一片涌将过来,千军万马,声势惊人。群雄逐渐聚集,卫春华等也已退了转来。陈家洛道:“哪两位哥哥前去冲杀一阵?”无尘与卫春华应声而出。陈家洛道:“大家赶速分散,退到那边土丘后面。”众人应了。陈家洛道:“赵三哥、常五哥、六哥!我们再来。”四人分头攻向大车。   卫春华手挺双钩,冒着箭雨,杀至清兵阵前。无尘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箭,随手把来箭拨开,跟在卫春华后面。两人转眼没入阵中。无尘夺了一柄箭,四下冲杀。清兵势大,这两人哪里阻挡得住?不一刻,先头马军已奔到群雄跟前。   张召重见援兵到达,大喜过望,这时他呼吸紧迫,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忽见陈家洛等又攻上车来,不敢抵抗,举起文泰来身子团团挥舞。舞得几舞,数十骑马军已举起马刀向陈家洛等砍来。陈家洛一声忽哨,与赵半山、常氏双侠冲向土丘而去。   四人奔到土丘后面,见众人已聚集在那里,点了一下人数,无尘与卫春华杀入敌阵未回,此外还不见了徐天宏、周绮、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陈家洛忙问:“有人见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们么?”章进躺在地上,抬头道:“七哥受了伤,还没回来吗?我去找。”站起身来,挺了双钩就要冲出去,他背上箭创甚重,摇摇晃晃,立足不定。石双英道:“十哥你别动,我去。”蒋四根道:“我也去。”陈家洛道:“蒋十三弟,你与四嫂冲到河边去,把船准备好。”蒋四根和骆冰应了。骆冰伤心过度,心中空旷旷的反而没什么感觉,随着蒋四根去了。石双英手持单刀飞身上马,绕过土丘。这时清兵大队已漫山遍野而来,他骑上高地,纵目远望,只见月光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人声喧喊,战马嘶鸣,不知徐天宏落在何方,只好冲入敌阵,到处乱找。石双英出去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两人已到土丘边来。陈家洛问道:“周姑娘找不到?”周仲英心中焦急异常,不住摇头。陆菲青只是跌脚,说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刚道:“我跟你去。”   陈家洛命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孟健雄五人看好地形,守住土丘外的要点,心砚和章进躺在地休息,陈家洛道:“这里乱箭很多,大家捡起来,我去夺几张弓。”说罢上马,冲入清兵弓箭队,绳索挥去,已把两名弓箭手击倒,绳索一卷,把跌在地上的两张弓卷起。清兵大喊大叫,四五柄枪攒刺过来。陈家洛三根绳索舞得如三条银蛇般飞动,只见清兵兵器纷纷脱手,被他绳索打中的,不是晕倒在地,就是痛入骨髓,不一会已抢得八张弓在手,拨转马头,正要退走,忽然清兵两边散开,人衖堂中冲出几骑马来。当先一人正是无尘道人,追魂夺命剑法施展开来,三名清兵登时了帐,后面安健刚拖着卫春华的双手。陈家洛一见卫春华满身血污,不由大惊,忙迎上去断后。清兵见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十分逼近,让他们退到了土丘后面。   陈家洛把弓交给了赵半山等人,忙来看卫春华,无尘道:“九弟杀脱了力,有点神智胡涂了。不碍事。”卫春华仍在大叫大嚷:“我把你们这些狗官兵都杀尽了。”陈家洛道:“见到七哥和十二郎他们吗?”无尘道:“我去找。”陈家洛道:“还有周姑娘和陆老前辈的徒弟。”无尘应了,上马提剑,冲入清兵队去。一名千总跃马提枪奔来,无尘让过来枪,一剑刺入他的心窝。那千总登时倒撞下马。他手下的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无尘尽拣人多处杀将过去,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落马。他冲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官兵围着呐喊,人堆里发出金铁交并之声,双腿一夹,马匹直奔过去。一名军官拍下马来,正待喝问,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喉头一凉,颈边里已穿了个透明窟窿。无尘大叫:“十二郎,定着点,你二哥在此。”石双英挺着单刀,力战三员武将,四下清兵又东刺一枪,西砍一刀,正自抵敌不住,忽见无尘到来,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吗?”无尘道:“你向前冲,别管后面。”石双英依言单刀向前猛砍,纵马向前,只听见身后连续三声惨叫,接着清兵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退了开去。石双英回头一望,见那三员武将都已被杀死在地,无应笑道:“我们走吧。”石双英和这三名武将打了半天,知道他们武功精熟,都非泛泛之辈,岂知一转身之间全被无尘料理了,对这位道人二哥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赶回土丘,见徐天宏等仍旧没有下落。这时清兵已发现他们聚集之所,一名把总领着数十名兵卒冲将过来。赵半山、常氏双侠、孟健雄等都是发射暗器的能手,弯弓搭箭,一箭一个,把当头清兵射倒了十多个。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远处呼喝,不敢再行迫近。陈家洛把坐骑牵上土丘,对安健刚道:“安大哥,请你给我照料一下,防备流矢。”安健刚应了,站在马旁。陈家洛纵身跳上马背,站在鞍子上瞭望,只见清兵大队浩浩荡荡的向西开拔。似乎只留下几百名兵卒对付他们这批人。忽然间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清兵手中执了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拂。陈家洛凝神望去,见大旗上写著“征西大将军兆”几个大字。这队清兵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   无尘心中焦躁,说道:“我再去寻七弟他们。”常赫志道:“道长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无尘早已冲了出去。那些清兵有的曾亲眼见他杀人,有的也已知道一个凶道人连杀了一名参将、两名游击、一名千总,忽然见他冲将过来,连忙放箭。无尘一勒马,马向斜路上窜了开去,众清兵心中正自庆幸,那知马蹄响处,这人又已冲到跟前,这时放箭已自不及,各举兵刃抵御。无尘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剑替马匹开路,清兵“啊!”“唷!”声中,无尘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一个圈子再绕回去,四下找寻,丝毫不见徐天宏等的踪迹。正奔之间,突然坐骑肚腹中箭,前脚一软,倒了下来。一名千总挥起大刀当头向无尘劈来,无尘不等双足着地,在镫上一借力,凭空拔起,落在那千总身后的马鞍上。那千总一刀把无尘坐骑的马头劈成两半,同时无尘的剑也自背透胸把他对穿了一个洞。无尘右肘一撞,把千总撇在地下,奔到土丘后面。   群雄见徐天宏等毫无下落,俱各担心他们死在乱军之中,各人都不敢把心中疑虑说出口来。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跑到相近,群雄看出是蒋四根的面目,只听见他高声大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   原来征西大军兆惠奉旨出兵回部,为了要使回部各族居民措手不及,所以统率大军连夜行军。这日渡了黄河,先头部队回报土匪挡道,虽然人数很少,但骠悍异常,已伤了数名参将游击。兆惠命大军继续赶路,令副将王本梁率兵“剿匪”,那知这批“土匪”在大军中击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兆惠大怒,命王本梁带领五百铁甲军冲了过来。蒋四根在船中望见清兵部署,知道铁甲军厉害,忙飞骑赶来报信。   陈家洛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应。周仲英虽然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刚、石双英分别把卫春华等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跟前。常氏双侠见清兵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常赫志道:“铁甲军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性冲进清兵队里。”常伯志道:“哥哥说得是。”两人当先驰入清兵队伍之中,群雄紧跟在后面。常氏双侠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一柄大刀,一个抢了一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之内,黑暗里不敢使用长弓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好随后赶来。一时黄河边上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紧紧靠拢,混乱中奔到了黄河岸边。蒋四根把铁桨往背上一背,扑通一声,先跳下河去接船。这时骆冰己见群雄奔到,忙把船靠到岸旁。先把章进等伤者送下船去。陈家洛叫道:“大家快上船,道长、赵三哥、周老英雄,我们四人殿……”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无尘叫道:“冲呀!”四人反身冲杀。无尘一剑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哪知竟刺不入去。原来这把剑杀人太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无尘抛去手中之剑,举臂一格,一柄枪震得飞上半天。   周仲英金刀起处,也把数名清兵砍下马来。赵半山一摸囊中,还剩下十多枚铜钱,五六颗铁莲子,于是拈起一枚铜钱,对准马上清兵的“软麻穴”打去,只听见“当”的一声,那清兵竟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这时无尘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清兵的脸上直搠进去,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不受暗器。赵半山于是握住钱镖,连珠炮往清军眼珠发射,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挖。这时除陈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船。   铁甲军训练有素,精锐特甚,虽见对方凶狠,但欺他人少,仍鼓勇冲来。陈家洛眼见一个将军骑在马上,举着马刀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的跟前。那将官正是副将王本梁,忽见一团白影窜来,也不及辨清是人是鬼还是野兽,举刀砍去,刀到半空,忽然手腕奇痛,那柄刀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上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清兵见主将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陈家洛叫道:“赵二哥,接住!”用力把王本梁向赵半山抛去,周仲英把王本梁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直甩到河中船边,蒋四根哈哈一笑,揪住他的辫子湿淋淋的提了起来。陈家洛在清兵喊叫声中奔向水边,和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纵到了船上。蒋四根、骆冰双桨摇动,将艇划向河心。清兵纷纷放箭,都被群雄用兵刃拨落,黄河河水正涨得汹涌,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消失了。   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者。卫春华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赵半山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杨成协和章进扎了伤口。章进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心砚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赵半山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了出来。再替他敷药扎伤。骆冰只顾划船,一言不发。这一仗文泰来没救出,反失陷了徐天宏、周绮、陆菲青师徒四人,余鱼同也不知落在何方。陈家洛道:“我们只道张召重已如瓮中之鳖,指顾间就可命丧当地,那知清兵大队恰恰会在此时赶到。早知如此,我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贼,或者把文四哥先送开去,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陈家洛手指在王本梁胁下一戳,点醒了他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到底是捣什么鬼?”   王本梁昏昏迷迷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协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王本梁捧住腮帮子,连道:“我说……我说……说什么?”陈家洛道:“你们大军干么连夜赶路?”王本梁道:“征西大将军兆惠将军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讯息,有了防备,所以命令我们连日连夜的行军。”陈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们怎么?”王本梁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沉吟了半晌,把兆惠大将军的人数、行军路向、粮草等问了个仔细,王本梁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高声叫道:“船──靠──岸!”骆冰和蒋四根把船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王本梁带开,于是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暗中查看四哥、七哥、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的下落。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唉,那也是气数使然。如果他们落入官差之手,一定仍得赶北京大道。我们在前面接应,好歹要打救出来。”常氏双侠应了,往西而去。陈家洛又向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背上包裹中取出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回部木卓伦老英雄处。他们跟我们虽只一面之缘,但互相肝胆相照,朋友有难,我们不能不救。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二郎骑一趟。”骆冰到船上里把马牵上来。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把这匹马爱若性命,所以带了上船。石双英骑了白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两日内就可赶过大军,使木卓伦闻警后可预有准备。   安排已毕,群雄又各下船,顺风顺水,一时间又流下二十余里。陈家洛命蒋四根把王本梁捆住抛在船里,顺水流去。群雄俱都登岸,找寻店房饱餐休息。   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   且说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那知兵卒愈来愈多,心中慌乱,骑了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就跑,黑暗中坐骑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周绮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过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并未发现。   在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似乎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张开一看,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心中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口角,但竟是遇到了亲人,饶是俏李逵心豪胆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住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说道:“有官兵。”周绮忙俯下身来,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露出了四只眼睛往外瞧。这时天已黎明,近处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七张八嘴的咒骂。   过了一会,大概尸体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下看一下,还有尸首没有?”那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看见徐天宏和周绮伏在地上,叫道:“还有两个。”周绮听见把他们当死尸,心中大怒,要跳起来去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低声道:“等他们过来。”那张得标和王井拿了铁锹,走将过来,周绮和徐天宏二人一动不动装死,等那两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敌人肚腹之中。两名清兵连叫也来不及叫,俱各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回来,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你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发见两名清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都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跳骑上了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骑,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那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把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马来,尽拣荒僻小路奔驰。   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周绮下了马,牵着马走,走了几百步,到了一处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时,仍旧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来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个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起来,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惊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唉”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周绮道:“算了,你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武诸葛,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现在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她口中这样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看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徐天宏坐了起来,右手用单刀刀尖把肩头衣服挑开了一条口子,自己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我骨里去了。”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这本来要用吸铁石吸出来,但这到那里找去?请你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但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臂上的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这足你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那么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道自己错?”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细细的针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肌肤,手一碰到,马上缩了回来,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说道:“你怕什么?”周绮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看。”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把针孔旁的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把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提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枝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绸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支针出来。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斗然想到这句话不能说给徐天宏听。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周绮口中说话,手里不停,三枚金针都拔了出来,用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她见徐天宏虽然身受剧痛,仍旧脸露笑容,和她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她想到爸爸妈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于是对徐天宏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干净了,俯身溪上时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着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把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有盛水之具,当下大费踌躇,忽然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来,在溪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预备拿回去把水挤出来给他喝。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这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周绮来时,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模样,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张开,把衣上的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自十二三岁起浪荡江湖,人情鬼蜮,世态炎凉,无不冷暖遍尝,一身受过千辛万苦,在愤世嫉俗之余,不免玩世不恭。他生来机变百出,事到临头,每每先发制人,真可说是料无不中,算无遗策,所以得了个“武诸葛”的名号。他在江湖上常见许多英雄人物误于女色,每因勘不破情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二哥无尘道人一番伤心事迹,他更引为大戒,所以虽然年过而立,一见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周绮一路上和他醒小孩脾气,他总是故意想点小计谋来作弄她,每次都是他占上风,把周绮呕得愈来愈气。他一直把周绮当作是个斗智的对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见,那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大对头来救护他,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就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一动,望着周绮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还以为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去找一家人家买些东西吃,你身边有银子没有?”周绮道:“我不带钱,银子都在爹爹那里。你呢?”徐天宏眉头一皱,说道:“我的包裹在混战中丢了。咱们别上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哼,你像么?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地方我可不叫。”徐天宏道:“那当然啦。在没人的地方你叫我什么啊?”周绮一想,自己素来不叫他什么,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从来就没客客气气过,于是说道:“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咱们的行李包裹都抢去了,还把咱们打了一顿,诬赖咱们是土匪。”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把徐天宏扶了起来。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你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见到一缕炊烟在一所屋上升起,两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一点东西充饥。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那老婆婆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山薯来给他们吃。两人大半天没东西了,虽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因为交不出地租,给地主一顿打,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在丈夫死后的当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淌眼泪。周绮一听大怒,问那地主叫什么,住在那里。老婆婆说:“这老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名字。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房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镇。”周绮忽的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末,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里就是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们,那是感激不尽。咱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换了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起了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见这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领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看……”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请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把单刀藏在马鞍旁,骑马往文光镇奔去。   一口气奔到文光镇,天已入夜,骑马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想:“先请医生把他的病医好再说,酒末,将来还怕没得喝么?”正在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只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周绮问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处,迳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墙,黑漆大门,门上一对铜环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出来开门,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这样急的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了一口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听,说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绮道:“到那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里去了。”周绮把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个人。”周绮道:“胡说!那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骗你,白玫瑰是个妓女。”周绮怒道:“妓女是坏人,到她家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女人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语了。   周绮怒道:“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你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问。”但冷冰冰的刀架在头颈里,不敢不依。于是说道:“我回去拿一盏灯笼。”周绮道:“拿什么灯笼?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会见了老爷,当然关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恶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会,两人到了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门,一个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瞧。”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去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你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等他走远,一纵身,跳进了院子,见一间房的纸窗中透出灯光来,轻轻的走了过去,伏下身来,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看,见房里明晃晃的点了蜡烛,一个男子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瘦的长条子,两人靠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周绮正想喝问:“那一个是曹司朋,快走出来!”她“那”字尚未出口,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怔得一怔,那妖艳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倒说得有理,我就不杀她也罢。”   这时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征集军粮,你六爷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去找他,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原来此人还供应大军军粮。又听见那壮汉道:“那些泥腿们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逼,人都累死了。”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了。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样摆布她就怎样摆布,这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又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我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来看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至于那个男人,真的并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人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了,好了,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那瘦子笑道:“事成之后,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吧?”   周绮越听越怒,把房门一脚踢开,直抢进去。那壮汉叫了声“啊哟”,飞脚来踢周绮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一翻,顺手把他右脚劈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已吓得呆了,一声不作。周绮拔出刀来,在那壮汉身上拭干了血迹,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来,不住的发抖。周绮顺手把桌上五双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什么用意,只好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他自己的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取了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门前。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这女强盗要掳他到什么地方去。进了门,老婆婆点了灯迎出来,见周绮和曹司朋同来,不禁大为惊奇,她想到曹司朋当时拒医她儿子伤病的情形,满腔悲愤,对他不加理睬。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现得满脸通红,想是发烧得厉害。   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进来,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五分惊疑忧急之心,他看了徐天宏的脸色,替他诊了脉,把他肩上的布条解下来看了伤口,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到镇上去拿药,没有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比较宁定了一点,听他们两个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克星,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出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种贫苦的山野之居,那里来的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我看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好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一条草绳把他双手反背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徐天宏炕边,再把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嘱咐已毕,又骑马往镇上赎药,待得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出来,东方已现微明,只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婆婆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把他推醒喝药。   徐天宏见周绮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忽然心念一动,把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好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她把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脸上的变化,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那里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了。你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忙问原因。周绮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把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一刀先搠死你。”曹司朋心中恐惧异常,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人身受重伤,话都不会说,另一个是个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行动神情都像是个女子,而且他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他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是不是?”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人是怎么个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腿上受了七八处剑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好好调养,还是可以复元的。”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药端起来喝了。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那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极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余十四弟,不知他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他第一个派他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哦。原来是他,我不知道他有一枝金笛,早知是他,把他接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说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难道是四嫂?”   到得傍晚,周绮拿出一只元宝来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把曹司朋一把提起,飕的单刀出手,把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这位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要是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你的榜样。”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走了四五里路,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鬼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又骑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我们都是万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淳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只怕学不上。”周绮恨道:“我就最讨厌你这种刁钻古怪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很是感动,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道:“你别瞎疑心。”   两人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自己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所以处处反而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那知……”徐天宏道:“那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那些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呕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   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那里知道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笑不言语。   两人赶到文光镇,把马匹系在僻静处,找到了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白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那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赶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打了三斤酒喝了个痛快,次日催徐天宏赶路。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体也已复原。两人在路上随意闲谈,徐天宏尽把江湖上的轶闻掌故说给她听,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沿路详细解释。她闻所闻,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告诉我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设法多找一间。那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然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呀!”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他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把她衣角一扯,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徐天宏行来,见他对待她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现在他忽然要和她同住一间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里,徐天宏随即把门带上,打手势叫她不要作声,轻声说道:“你刚才见了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咱们去探一探。”这时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点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后说道:“据四嫂和十四弟说,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替你弟弟和文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兄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周绮只得沉住气,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周绮跟着出来。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飞身上屋,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跳下来分路包抄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视。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徐天宏大骇,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连忙缩转,只因去势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过来,低声问道:“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被他们绑住了。”徐天宏一听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被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心中沉吟不决。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办法,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见一个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祐教这班保镖在半路遇到强人!”徐天宏听口气,知道是店小二因为保镖的要他弄酒,所以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又跳出窗去,周绮跟了出去。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要想问,忽然看见火光晃动,原来是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扑”的一声把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口中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把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面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的窗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张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大刺刺的坐在炕上桌边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被章进擒过的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被周绮擒住过的钱正伦,另一个就是在铁胆庄会过的童兆和,此外还有三个不曾见过的镖师。只听见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是铜墙铁壁,那知被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知道烧庄的果然是他。那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准是他对手。他将来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照命,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在有这个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似乎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人,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个高下。”一个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倒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他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各人忽然手酸脚软,都动弹不得。   徐天宏单刀伸进窗里一撬,把窗撬开,飞身进内。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她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把童兆和提起,一刀刺进肚子,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波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命丧于徐天宏之手,也算是罪有应得。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他们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除了对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听之外,她要怎样便怎样,任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心中不禁暗暗纳罕。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就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回房去,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而且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   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听了这话,心中甜甜的,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向母亲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听得性急,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两人闹到半夜,才把别来情况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一怒离家,奔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偏生主人出远门去了,主人娘子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了几日,实在闷不过,留了一封信,自行骑马走了。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于是拿了单刀,半夜跳进店里查看。无巧不巧,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周大奶进去报仇,镖局中人多,铁琵琶手韩文冲又是好手,终于失手被擒。她满想自己孤身一人,这番决无幸免,那知女儿竟会将她救出。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用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对他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细细盘问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儿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爹当然不答应。府台说我爹爹勾结土匪,把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我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喔”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一个姑娘吗?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一家姑娘会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问得仔仔细细的,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一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在客店中宿下,周大奶奶埋怨周绮道:“你一个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为人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你别想好好做人。这就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去抢信来看,只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不幸受伤,承周姑娘义加援手,微命得以生还,感激之情,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自己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旧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说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一个人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人,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周大奶奶对女儿是从小宠惯了的,见她边说边流下泪来,心中又疼又悔,知道她对徐天宏已有真情,虽然她自己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中已把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妈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   第十二回  奋戈振臂恤饥民   徐天宏那天晚上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原来是威震河朔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信中还提及大军西征,有数十万两银交他们镖局护送,所以局中人手更加不足云云。徐天宏看了当下也不在意,忽然听见隔房周氏母女大声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一听之后,心中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果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真是万死莫赎,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河江水官平日穷奢极欲,把国家用来治水的公款大都饱入私囊,现在上游水涨的急报如雪片飞来,这批酒囊饭袋事到临头有什么办法。比较好的,还去召集人夫在堤边培点土,加几只麻袋,其余的不是求神拜佛,就是连上表章,夸大水势,以便决堤之后,为他日自己脱罪张本。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自来为官者均视河工为肥缺,一上任就大捞特捞,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将来咱们红花会要是能得志于天下,这黄河非好好加以治理不可。”   徐天宏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大侠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徐天宏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与徐天宏本来互相慕名,当晚大张筵席,与他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被陈家洛派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徐天宏对周仲英并不提起周大奶奶与周绮的事,心想反正一两天内她们就会赶到,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他受了重伤,但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他道:“我本来以为是四嫂,四嫂既在此地,那么这女子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俱都猜想不出。   第二日清早,周绮一个人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大家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心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他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她一句就是。”于是慢慢走到她跟前。   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他们这次别扭闹得很大。”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办法。”轻轻嘱咐了她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之后,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看看时候已到,悄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这里铁塔寺旁有一家修竹园酒家,佳酿驰名全省,既然到此,不可不尝。”提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位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迳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一边饮酒吃鱼,一边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耳。”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大团圆,待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什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一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叫徐天宏别再说这种话触动他的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咱们确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辛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个逆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待咱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她和女儿两人了。”   周仲英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周绮等他们施礼相见后,命酒保把隔座的杯盏移过来,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那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形。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的事。徐天宏连使眼色,叫她别说下去,她只是不觉,仍旧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就跳进窗去把妈救起。他一刀刺进了那姓童的肚子里。”   周仲英和陈家洛都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那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支吾吾的敷衍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羞得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手中一挥,把一双筷子和一只酒杯都带在地上,叮当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不好意思。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两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名个字,心中已料到六七成。结帐回到梅府后,陈家洛把徐天宏叫在一边,说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徐天宏何等机灵,一听早知陈家洛意思,说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说的话,请你莫说给别人知道。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给别人听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一个媒如何?”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你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文武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刻不说话。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她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么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上,老是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陈家洛与徐天宏正在谈论,忽然梅家的小厮过来道:“陈少爷,周老爷请你过去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笑了一笑,走到周仲英房里,周大奶奶和周绮都退了出去。周仲英道:“我有一件心事,很不便启齿,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说道:“贵会七当家徐天宏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文武双全,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他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把经过一说,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但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猜想没什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眼见周家香烟已断,而且他的小儿子还是因为咱们红花会而死。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也总算报答周老英雄的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之。两人同到周仲英房中,陈家洛请周大奶奶过来,把这番话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那里敢当?这那里敢当?”徐天宏跪下叩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相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给你,徐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徐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他这手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江湖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明师,忙又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却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走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万里跋涉,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他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从门外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很忧闷,既恤民困,同时常氏双侠迄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等常氏双侠已等了几天,始终没有消息,前途必有变化,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也要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各人结束定当,上马而去。   陈家洛在路上取出木卓伦的信来拆阅,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日夜准备,决与狂虏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即使人人战死,也决不向清廷屈服。信中词气极为悲壮,陈家洛看了很是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什么话么?”石双英道:“他问起救回四哥出来没有?听说没有成功,他很是难过。”陈家洛“呀”了一声。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石双英幼时在地主家做牧童,因为两牛相斗,他拆解不开,两牛斗得皮伤角折,鲜血淋漓。他回去被地主痛打了一顿,脸上被鞭子抽伤了七八处,痊愈后脸上肌肉僵硬变形,再无各种喜怒哀乐表情。陈家洛见他眼角之间透露至情,心想:“连鬼见愁十二郎都动了真情,那么这些维人一定待他不错。”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到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道:“她此外没说什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临走时她好像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   陈家洛沉吟不语,拔出霍青桐所赠短剑在手把玩。这把短剑精光耀眼,刃长八寸,剑柄金丝缠绕,磨损很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据霍青桐说,故老相传,这把短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他翻来覆去细细看视,始终瞧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前面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流。   群雄绕道从高地上向东而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周绮定婚之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现在周绮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了一个天大难题,当下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样多,有什么办法呢?”周绮道:“要是我有办法,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呢,咱们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他。徐天宏道:“是我错了,你饶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旧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的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他们后面,见周绮天真烂漫地和徐天宏说笑,想起自己丈夫,更增愁思。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把身上带的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上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那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奔出四五里路,陈家洛把手一挥,教大家停下来,说道:“咱们红花会以救民为己任,眼见这许多百姓遭受大难,虽然咱们身上有事,可是总不能见死不救。各位哥哥有何高见?”徐天宏道:“小弟一路盘算,只有一条路可行。”众人忙问是何办法。徐天宏道:“劫官府,逼大户。”陈家洛道:“不错,前面就是兰封。兰封素称殷实,府库积贮一定不少,为富不仁之徒也必众多,咱们到那里相机行事。”众人上马又行。周绮向徐天宏点头微笑,意示嘉许。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把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的人丝毫不顾,依旧猛驰过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侧身抢了过去,左掌一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就把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门面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一身军官打扮,站起身来,居然丝毫不惧,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算帐。”催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什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章进在那军官身上一搜,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陈家洛见是一封插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道那是急报公文,是要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著“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把军兆”的字样,随手把火漆印一撕,把公文取了出来。   那军官见陈家洛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经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说道:“这件公文虽然重要,可惜对咱们救四哥之事没什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身上。”他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把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不论到兆惠那里,还是回到兰封?失落了军文书,都是杀头的吧罪名?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气又吓,说不出话来,想想徐天宏的话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去了。   陈家洛已明白了徐天宏的意思,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之事,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说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周仲英率领周大奶奶、周绮、徐天宏混入兰封西门,只待城中火起,就杀死守城官兵,放灾民入城;无尘率领杨成协、章进、蒋四根在北门行事;赵半山率领卫春华、骆冰、石双英在南门行事;陈家洛率领孟健雄、安健刚、心砚在城中心放火。各人化装灾民,分头向四处灾民宣称明日午后兰封城内发赈济钱粮,每人银子一两,麦子一斗。次日傍晚大伙混入城中举事。   各人接了号令,自去化装,散布谣言。到得次日上午,兰封城内已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伯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所以赶来领取。王伯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伯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众人那里肯信?   那知县王伯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官孙克通,请他调五百名兵丁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军令,克日将粮饷运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灭族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伯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伯道无奈,只好辞了出来,到得街上,有些灾民已在鼓噪起来。刑名师爷冯山苍道:“东翁,这件事非这个不行。”他双手拱起,做了一下元宝的姿势,王伯道道:“只好如此。”回衙拨了一千两银子,叫冯山苍送到孙克通那里,说是慰劳士兵,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五百名兵丁就在各处巡逻起来。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间大商号同时起火。王伯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之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人。不好了,西门被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的人都涌进城来了。”王伯道心中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见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钱粮,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涌而来。王伯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口中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将铁链一把夺过,反手一挥,一名衙役的脊骨登时打折,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什么罪哪?”王伯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拥来。冯山苍道:“东翁,这些人饿极啦,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还是到孙总兵那里去避一避,他有兵!”王伯道点头称是,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宝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双斧,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那些兵丁逃得慢的,都被砍瓜切菜般杀了。   王伯道混在兵丁中间,逃向石佛寺去。兵士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大叫:“咱们的救济钱粮都被狗官吞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伯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孙克通究竟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兵士把一道梯子架在墙上,他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我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副将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寺墙之上。   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只见践踏妇孺,呼娘叫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身体一侧,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只见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也不知他们怎样,三四名弓箭手随即被他们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这时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不禁又惊又喜。骆冰舞开双刀,跟着跳了上去,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样?”常赫志了骆冰上来,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冰一听,精神大振,可是因为欢喜过度,反而没有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一定神。章进和心砚忙来看视,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说见到四哥了。”   再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了上去,正在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来,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啊!”众灾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斩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艺高强的人混在中间,统兵长官接连被杀死了好几名,大家乱了手脚。但仗着人多,手中又有兵器,灾民们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死恶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背心一阵酸麻,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自己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项颈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下令叫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项颈中一阵剧痛,原来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项颈中划破了一层皮。到这地步,孙克通那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们见总兵被一个白衣少年擒住,动弹不得,他既有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陈家洛抓住孙克通,跳下墙头,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再到里殿看时,一车车的都是银鞘子。   石双英把县令王伯道掀到陈家洛面前来听他发落。陈家洛道:“你这狗官,我问你一句话。”王伯道颤抖着声音道:“大王请问。”陈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伯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伯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不敢什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扬,笑道:“你对得出,饶你一条狗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中在王伯道脸上。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是这样:“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伯道满头大汗,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伯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也就清呢。”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这样,你快召集吏役,把这些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伯道两人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散发出去?可是不听命令吧,眼见当场就要丧命,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向红花会群雄纷纷称谢,在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伯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下次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只说是知县大人和总兵官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陈家洛等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了之后,他们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那些精壮男子就把兵丁手中的兵刃都缴了去。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那里还敢抵抗?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一手拖着孙克通,抢先出寺,群雄在众灾民轰谢声中跟着奔出庙门,上马出城。驰了七八里,陈家洛把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咱们后会有期。”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陈家洛奔出数里,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我们在前面看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到杭州。”陈家洛吃了一惊,说道:“送到杭州干么?怎么不到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他一定探到了确讯。”陈家洛请大家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到杭州,咱们大伙就去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比较易于着手。不过另外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那么再请十二郎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见到他留下的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铁塔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侠义心肠,按捺不住,所以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众人得到了文泰来和余鱼同的消息,虽未脱险,但已知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刚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一定可以打一个胜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她。打个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第十三回  琴韵朗朗闻雁落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总头目程砥未见过陈家洛,于是依会中规矩,拜见了总舵主,他见会中内外香堂的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知道必有要事,登时大大忙乱起来。江北一带群豪归杨成协统率,他命程砥不要张扬,也不必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如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了省事,都不惊动,数日后到了杭州,众人宿在杭州总头目马善均家中。马家坐落里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是个绝妙所在。   那马善均是杭州的一个大绸缎商人,自己有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为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了红花会。马善均年纪五十上下,穿着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只当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那里知道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他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把要救文泰来的事对他说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那一所监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杭州省、道、府、县各处监狱,以及将军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都说并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省、道、府、县以及将军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他们必然知道,最怕官府因为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探寻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杨八哥、卫九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把道路和抚台衙门的内外情形详细向他们说明。午夜时分,三人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名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都是戴着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一个多时辰,守卫的官兵始终不见丝毫怠懈,所以只得回来。   群雄听了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啰唆查问,好多人被无缘无故的抓了去。难道这事与文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看来不像。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这里地方官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并不曾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谈了一会,不得结果,各自安寝。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亲带她到西湖游览,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带我们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你就去。我叫你,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   徐天宏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等他们一家四人走后,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上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南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巅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堕,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功不凡,谈笑间飞身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比这里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不数步,忽然两个身穿蓝布长袍,身材魁梧的壮汉迎面走来,不住打量陈家洛与心砚两人,面露惊奇之色。陈家洛继续往上走,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种穿蓝布长袍的武人一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中琢磨:“难道是什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等事情,对方决不会不通知我们。他们见我时好像都很感惊奇,那是为什么啊?”   他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陈家洛是世家子弟,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一听那琴弹的是普安咒,琴中隐隐传出梵唱钟磬之声,心道:“这人倒也雅致。”缓步循声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绅士打扮的人正在抚琴,旁边站着两个也是身穿蓝布长衫的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瞧那抚琴的中年人,心中突然一惊,觉得此人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面容清瞿,气度高华,越看相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那里会过,当时心中突突乱跳,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而又隔得极远极远。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正在互相打量之际,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站起身来,高声向陈家洛笑道:“这位兄台既是知音,请过来谈谈如何?”   陈家洛拱了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令人烦俗尽消,真是幸会。”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见陈家洛走近,看清了面容,不觉大感诧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他们见到兄弟都面露诧异之色,刚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什么古怪么?这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台十分一模一样,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所以大家见到兄台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极熟,似在那里会过。小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他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听兄长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慕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一到,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调非凡。”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看那两个蓝衣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当下说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能偷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份,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既是知音,想必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篆字写著“来凤”两字,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音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百次,但从有兄台弹得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喜欢。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要向兄台请教。不过咱们刚刚见面,交浅言深,问来恐有冒昧。”陈家洛道:“兄台请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声,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丰神俊朗,决非统兵大将。所以小弟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实令小弟汗颜。”   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想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才调必自不凡,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那两名蓝衣壮汉一见东方耳脸色有变,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极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有亲近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赶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预计劫粮消息总要数日后才能传到,怎么他倒知道了?”于是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丝毫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挺而走险,那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并不单是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来和朝廷为难的。”陈家洛故作不知:“红花会是什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竟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次听见。”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一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等人也不足成为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才识之士,都为朝廷所用。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什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良材美质,其多如云,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果懂得武功,那就知小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喜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那一派的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我就知是什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它下来,叫人耳朵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那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一箭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箭将射到喜鹊身上时,不知从那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眼尖,看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瞧不出有这样功夫,咱们亲近亲近。”五指如钢爪铁钩,向心砚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暗吃了一惊,见那老者竟是嵩阳派中的大力鹰爪功,一掌伸出虽然势道不快,但竟挟有疾风之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样竟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之际,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忙后缩,生怕抓破了陈家洛的折扇,因为他既是主人朋友,毁了他的东西那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看他是否会武,故意替心砚解救这一招。但因陈家洛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机缘巧合。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当下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美成坡老,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百倍之以千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种宝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文武全才,那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将折翻过来一看,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台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然不嫌鄙陋,小弟现在就写便是。”于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出来,不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弹剑携书一锦车,西行万里尽天涯,雪山瀚海闲经过,又到江南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墨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应属兄所有。”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他生性豪迈,虽然颇为疑惑,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两人谈了半天,仍旧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到了灵隐,忽然迎面走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缎长袍,相貌和陈家洛简直一模一样,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你来拜见陆世伯。”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了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是周绮和她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里出来,想是周绮见到两个陈家洛,所以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何等乖觉,早知其意,低声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隔得远远的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一使眼色,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到马善均家来向陈家洛禀告:“那人在西湖上玩了半天,最后到巡抚衙门里去了。”   陈家洛把刚才的事与徐天宏说了,两人一琢磨,断定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很大,不是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就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室宗亲,只是瞧他相貌不像旗人,所以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好,最好请那一位哥哥同去,可以互相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杭州的情形他很熟。”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之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将来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在暗暗佩服:“总舵主的拳法在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那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中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两人已将近抚台衙门,陈家洛悄声道:“前面房上有人。”赵半山忙将身形伏低,果见两个人影在来回巡逻,等他们背转身时,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去察看。陈家洛和赵半山见机会已至,矮着身子窜进抚衙。   两人在屋角边躲着,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才伸出头来,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走动时心是足尖轻轻落地,不敢发出脚步声音。所以虽有数百人在下面,却是静悄悄地,只听见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了一下手势,两人退了出来,避过了屋顶巡逻的人,落在墙边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办法。”赵半山道:“好。”两人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的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来,后面跟着四名兵卒,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赵半山见这到这个派势,心中暗暗惊异。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走时,陈家洛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兵士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把那武官和另一个兵士又打中了穴道。两人纵过去,把五人提到黑暗之处,将两名兵士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将那五个官兵抛在墙角里。他们被打中了穴道,叫不出,动不得,眼睁睁的望着两人扬长而去,跃上墙头。   两人又乘屋顶上巡逻的人转身之际,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到内院,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那里认得清他们并非自己人,两人走到内院,只见里面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就是副将,只是人数比外面少得多。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如两度黑烟,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柱子,屏息不动,等两名武官转过身来时,他们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去,舐湿窗纸,张眼望里看去。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以防敌人来袭。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朝服的大官,一人背着陈家洛坐着,看不见他的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望着他,目光不敢邪视。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来,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明明是参见皇上的礼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在疑惑,只听见那官说道:“奴才两浙按察司尹章垓叩见万岁。”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果然是皇帝,怪不得有这样大势派。”   只听坐着那人“哼”了一声,轻轻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坐着那人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赞成。”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敢。”坐着那人又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作军粮,你为什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奴才不敢,实在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坐着那人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奴才该死。”坐着那人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军粮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奴才不敢说。”坐着那人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要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坐着那人“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坐着那人冷冷的道:“要是我一定要派兵讨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拼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坐着那人哈哈一笑,走下座来,笑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他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但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见乾隆皇帝笑道:“你回家去好好休息吧!”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来退出。乾隆向身旁的老者一使眼色,那老者跟在尹章垓后面,走出大厅,在他背上轻轻一拍,说道:“皇上赐死,你叩头谢恩吧。”尹章垓吓得呆住了,过了半晌,哈哈一笑,说道:“忠言逆耳,百姓多难,我尹章垓无愧于心,虽死何憾?”于是跪下来朝着大厅叩头,那老者伸手在他背上一掌,后心肋骨打折,登时毙命。那老者命兵士把他尸体带了出去。   陈家洛和赵半山在屋檐下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想君皇之威,一至于此,一位大臣不过劝谏了几句,立时被秘密处死。那老者进去复命,说道:“尹大人忽然中风,救治不及,已经死了。”乾隆点点头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死了,可惜可惜。”其余几位大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浙江皋台竟牙齿打战,抖个不停,乾隆道:“你们出去吧,十万石军粮征集运去。”那几个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第十四回  剑气沉沉发龙吟   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看这少年就是和他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态十分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奴才杭州将军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谈到文泰来,更是凝神倾听,只听见李可秀道:“他受伤很重,奴才正在延医给他调理,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奴才不敢有丝毫怠忽。”乾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   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见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一道灰影直窜出来。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见竹梆声大作,登时大乱。那枯瘦老者率领了七八名蓝衣壮汉,手执兵刃四处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张西望。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移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去,脚下向门边冲去。那老者紧紧跟随,一掌向赵半山背心上劈下来。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到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迎敌,陈家洛已把上身兵勇的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用力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陈家洛把那半截号衣一挥,一运气,号衣霹的一声,直向那枯瘦老者打来,同时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身子如影随形,跟在陈家洛背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来,原来是被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那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仍旧追了出去,就这样慢得一慢,眼见敌人已闯出抚衙。同时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那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他手向五名侍卫一指,自己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一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屋,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那老者艺高人胆大,并不在意,仍旧鼓劲疾追,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去。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陈家洛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   老者稍一迟疑,心砚忽从陈家洛身旁窜出来,戟指骂道:“你这老不死,今天竟想抓我,我家公子看你主人面上,不来和你计较,我也看着我家公子面上,让你一让,你还在这里撒什么野?”那老者怒吼一声,其快如风,已欺到心砚身旁,一抓抓住他的手臂。心砚只感到手臂如一只熏红了的铁钳钳住,又痛又热,动弹不得。陈家洛和赵半山齐各大惊,双双来救,那老者把心砚一抛,两掌分敌来人,心砚在空中打了一个跟斗,轻飘飘落下地来,他不敢再肆口舌。忽哨一声,当先便走。   这时后面五个侍卫也都赶上来了,陈家洛和赵半山向西退走。只听见前面不住有忽哨之声,那老者叫道:“追!”前面三人,后面六人,直向西湖边奔去。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俗称旗下,那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地方,敌人逃到那边,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六个人追到湖边,只见陈家洛等三人跳上一只西湖船,船夫举桨把船荡入湖中。那老者见岸边另有一只游船,和五名侍卫一齐落船,见船梢坐着一个船娘,青帕包头,一身素衣,身材似乎十分苗条。那老道:“快开船,追上前面的船,重重有赏。”那船娘笑道:“怎个的?半夜三更还游湖么?我们当家的上岸去了,马上就回来啦,你们几位等一等成么?”一名待卫不耐烦,一刀把系船的绳索砍断,另一名侍卫花枪一撑,那只西湖船就离岸数丈,掉过头来。   那船娘笑道:“啊哟,从来没见过这样性急的游湖客人,真是一点也不懂风雅。”那老者不理她,一味催促追赶。船娘举桨划船,眼见前面那艘游船向苏堤桥洞下溜去,一名侍卫拿起一块船板,帮着拨水,两船渐渐近,忽然湖旁残荷丛中,垂柳影下,轻轻的滑出五艘船来,中间一艘特大,朱漆栏干,碧绿船篷,是一艘十分精致的游艇,艇上一人忽哨了一声,陈家洛一提气,纵到了游艇之上。心砚也跃到艇里,取出一件白纺绸长衫给他穿上,陈家洛一人站在船头,手中折扇轻摇,披襟当风,抬头赏月,飘逸非凡,远远望去,恍如神仙中人。   片刻之间,那老者所坐的游船也已划近,他叫船娘止桨,高声喝问:“朋友,你到底是那一路的,请留下万儿来。”心砚从艇中钻出来,高声叫道:“我家公子早已和你主人通报姓名,我是他的书僮,没姓没名,公子叫我心砚。你叫什么名字,不妨说给我听听。我家公子是你主人朋友,咱们下人要是说得来,也不妨结交结交。”心砚年纪虽小,说话刁钻刻薄,把那老者气得须眉俱张,骂道:“小鬼,胡说八道!”   赵半山站在另一艘船的船头,这时亢声说道:“在下是温州赵半山,阁下可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当家?”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那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武功如此厉害。白老前辈苦苦相逼,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久闻赵朋友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他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少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你黑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我家主人,否则我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你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心下好生为难,他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捉回去又如何了结?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忽然想起,闯衙的是他与赵半山两人,这人既然不便擒拿,就单将赵半山捉拿回去,也就可以交代了,于是一个“燕子飞云势”,凭空拔起,落向赵半山的船头。他人未到,抓先到,双掌直伸,十指如铁,分向赵半山面部及前胸抓来。赵半山突见白振如一阵风般扑来,凝神运气,茫若未觉,待白振双抓堪堪抓到,右手阴掌,左手阳掌,一个“云手”,将敌人双抓直荡出去。赵半山在太极拳上浸淫数十年,是南派太极门中深得内家精微的高手,出手正所谓“静如山岳,动若江河”,拳力由极柔软中蕴蓄极坚刚之势。白振一抓不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双臂推了开去,忙也运力抵御。两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只是白振凭空而下,无从借力,赵半山却脚踏船头,四手一推,优劣立判。白振变招奇速,不待赵半山力量用足,左臂往上一隔,右掌又抓向赵半山前胸,这一抓如被抓中,那就是破胸开膛之祸。   赵半山双手立掌,拢在胸前一挡,突然左掌由右肩掠下,右掌向左腋下扬起,双掌互擦而过,分击白振左右,这时太极拳中的“野马分鬃”,既解来势,复攻敌侧。白振本拟对方后退一步,自己就可站上船头,那知赵半山半步不退,白振两招之后,身已下堕,眼见就要落水,心中一急,和身向前扑去。赵半山仍旧不退,一个“进步搬拦捶”,劈面一拳,白振头一偏,一抓抓住赵半山手腕。赵半山左掌随手向白振门面抹来,白振也是一拿,双掌相抵,拍的一声,两人各向后跌出数步。   赵半山一跌,坐在船头之上,船梢划的是蒋四根,见赵半山跌倒,忙抢出来扶救,他人未到,赵半山已经站起。白振身后却是西湖,暗叫“不好”危急中一个清宫侍卫从船上抛出一块木板,白振右足在木板上一点,一借劲,跳回船上,喘气不已。   白振和赵半山拆了三招两式,一步都未踏上人家船头,虽用掌力将他震倒,可是自己也险险下湖变了落汤之鸡,只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时陈家洛朗声说道:“你的拳技领教过了,果然高明,快去报知你家主人,我在这里等他赏月。”白振又羞又恼,眼见对方五艘船中都藏着能人,自己人少,动手未必能占上风,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回去调人再来捉拿,于是对船娘道:“划回去!”那船娘笑道:“月亮这样好,你们急急忙忙的赶来,怎么不多赏玩一会呀?”白振道:“别啰唆,你不见我们有公事吗?”船娘道:“啊唷,到西湖里来办公事,把湖里的王八也笑死啦。好吧,船钱是一两银子,你给了我就划你们回去。”他们出来追人,身上那里有钱,一时都窘住了。   一名侍卫怒道:“爷们坐船还出什么钱?不要你钱已经瞧得你起啦,快划快划。”那船娘停住了桨,双手插在腰里,站起身来,笑吟吟的道:“你就是皇帝老子,也得给船钱。”白振已看出那船娘路道不对,正待喝问,一名侍卫以为有便宜可检,伸手去拉她的脚,笑嘻嘻的道:“你别讨饶,就算你狠。”那船娘退后一步,那侍卫伸长了手去捉,白振叫得一声:“老范,留神。”话未说完,船身已侧了过来,那侍卫一个踉跄,大半身倚出船舷外面,船娘左脚在他背上轻轻一点,那侍卫大叫“啊哟”,“扑通”一声掉下湖去。白振一掌向船娘打来,船娘举起木桨一架,“喀喇”一下,木桨登时断了。船娘吃了一惊,向后一仰,翻入湖中,那艘游船打起横来,不住左右倾侧摇动,显然是船娘在水底作怪。   白振和几名侍卫都是北方人,不识水性,心中暗暗吃惊,只听陈家洛高声叫道:“这几人都是我朋友的下人,放他们回去吧!”蒋四根应声跳入水中,捷若游龙,游近白振船边,等那落水侍卫再冒上来时,一把抓住他瓣子,提出水面,在空中挥了一个大圈,抛到白振船上来。白振伸手把那湿淋淋的人接住,自己也弄得一身都是水,见蒋四根如此神力,很有点惊诧。这时那船也不摇晃了,船娘从水底钻上来,拍手大笑,和蒋四根游了回来,她正是鸳鸯刀骆冰。   白振和几名侍卫只得拿起船上木板,划近岸去,不敢耽搁,忙回去把刚才的事对乾隆说了,侍卫落水之事当然绝口不提,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一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奴才以为是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蒋四根抱膝坐在船头,似乎是在等他消息,于是大声说道:“你去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神策营的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他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全部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杭州将军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准备好了么?去吧。”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卫官兵也都穿上平民服饰乘马往西湖而来。   刚走出抚衙,一个官骑马奔来向李可秀禀告:“西湖里的游船都封不到了,大小的船只都停在湖心,咱们叫他们划过来,他们只当不听见。”   李可秀骂道:“混帐怎么会封不到船,他们造反了吗?”那来报告的人诺诺连声,退了下去。不多时,众人来到了湖边,乾隆吩咐道:“他或许已经知道我是谁,但大家仍旧要装作普通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与神策营的军士,旗营、水师,和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围,一层一层的把西湖都围了起来,可是湖边就没有船。李可秀正在焦躁,忽然水声微响,灯光晃动,对面划过来五只游艇,当中艇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穿着一件熟罗长衫,待艇划近岸时,那人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向乾隆作了一个揖。   乾隆也还了一揖,说道:“不敢当,阁下尊姓?”那人道:“小人姓卫。”原来他就是九命豹子卫春华。乾隆跨上游艇。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在几艘艇中,这些侍卫中有十多个精通水性,白振命他们特别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艇向湖心划去,只见湖心灯火辉煌,满湖游艇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身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的靠近来。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这个派势,虽然有恃无恐,但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见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武功特别高强的侍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就只陈家洛和他书僮心砚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游艇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敢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后面。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眼光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心中斗然一惊,此人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的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因为感到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叫他不要相认。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这时听见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高人,仓卒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的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千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歌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那么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生得娇小玲珑,相貌却不见得特别美丽,转过来先向陈家洛道一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向乾隆一指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这位卫家哥哥说,你的歌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也情愿,就怕你听腻。”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听得痴了。   玉如意转眸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回头过来望着陈家洛,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本来不笑,见他们这样一副尴尬相,“噗哧”笑出声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种江南名妓?只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柔媚婉转,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给了她,说道:“你再唱一个。”玉如意向卫春华望了一眼,琵琶声调顿转凄切,唱的是一曲“寄生草”:“一面琵琶在墙上挂,猛抬头看见了它。叫丫鬟摘下琵琶弹几下。未定弦,泪珠儿先流下。弹起了琵琶,想起冤家。琵琶好,不如冤家会说话。”唱得声调愁苦,泫然欲泪。乾隆笑道:“你的冤家到那里去了啊?”玉如意道:“被皇帝拉去打回人去了。”   乾隆淡淡一笑,道:“大丈夫立功异域,那正是建名立业之秋,只有可喜,有什么好悲伤的呢。”玉如意道:“啊哟,他们大将军大元帅,才越打仗越升官发财啊,那些被拉去壮丁当夫子的老百姓,留得一条性命回来已是谢天谢地啦,还说什么立功呢,你这位老爷倒会说笑话儿。”乾隆被她抢白了几句,一时倒讪讪回答不上话来。李可秀喝道:“你别不知轻重,胡言乱语。”玉女意站起来福了一福,说道:“小的瞎说八道,老爷你别生气。”   陈家洛问道:“你那相好的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征到回强去?”玉如意道:“不瞒公子说,那也不是甚么相好的,是我的亲表哥,他叫焦授,我们俩从小在一块玩儿,后来爹把我许配了他。指望他好好做买卖,积几两银子成家立业,那知皇帝忽然要打甚么回强,硬生生把他拉去了。这几万里外冰天雪地,没饮没食的,今生多半是不能回来啦。”陈家洛听她说得十分凄苦,不禁动容,转头乾隆道:“回人远在万里之外,又没过犯,朝廷劳师远征,穷兵黩武,实非百姓之福呢。”乾隆“哼”了一声,并不置答。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湖上花香越发浓了,陈家洛道:“我有一位结义兄弟,笛子吹得最好,可惜不在这里,我实在想念他得紧。”李沅芷嘴唇一动,要想说话,可是又忍住了。乾隆问道:“兄台从回强赶回江南,说是为了朋友之事,可就是为了这位朋友么?”陈家洛道:“这位吹笛子的兄弟和我都是为了来营救另一位朋友,可惜始终没能成功。”乾隆道:“不知贵友犯了甚么事?”陈家洛道:“敝友不知怎样得罪了官家,所以身入囹圄之中,思之令人神伤。”乾隆问道:“贵友叫甚么名字?”陈家洛道:“他姓文名泰来,江湖上人称奔雷手。”   此言一出,乾隆和李可秀都为之耸动,他们明知陈家洛是红花会头脑,但决想不到他竟会单刀直入的提到这件事。白振向众侍卫暗使眼色,叫各人加意戒备,看来一场恶斗已势所难免,众侍卫都伸手去摸身上所藏着的兵刃。   陈家洛看在眼里,微微笑道:“仁兄这几位侍从想都是一身好功夫,不知仁兄从何处觅来?”乾隆不答,笑着指指白振,说道:“刚才听他说,仁兄身怀绝技,小弟日间失眼,只当是一位文弱书生,那知竟是江湖豪侠,可否一显身手,令小弟开开眼界。”陈家洛道:“小弟末技,何足道哉,这位身上藏着判官笔,一定是打穴名家,就请取出来走几招如何?”说着指一指乾隆身后的一个侍卫。   那名侍卫姓范,名叫中思,既然能使判官笔,当然武功已非泛泛之辈,刚才他调戏骆冰,以为只是一个普通船娘。没提防被她踢下水去,吃了大亏。他听陈家洛指出他长衣内藏着判官笔,不由得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原来兵刃外虽有长衣罩住,总不免微微凸起,陈家洛内外各派兵器全都练过,一看当然知道。范中思正没好气,自恃一身武艺,这时想在皇上面前显露一下,于是就说:“要是公子瞧得起,就请赐招。”取出判官笔,轻飘飘的纵起,落在船头。   陈家洛见他浮嚣傲慢,不予理会,指着玉如意对乾隆道:“这位姑娘身世可怜,仁兄何不赐予援手,使他们有情人得成眷属呢?”乾隆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楚楚可怜,心中很是喜爱,正在想待会怎样命李可秀把她送入宫中,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有损清誉,被人背后骂他破坏祖宗家法,忽听陈家洛问起,一时答不出来,“唔”了一声,才道:“她表哥效命皇室,为王前驱,那是很好的事呀。”这时范中思握住一对判官笔,站在船头,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十分尴尬。白振低声喝道:“老范回来。”范中恩只得收起兵刃,踱回来站在乾隆背后,恨恨的盯了陈家洛一眼,口中可还不敢嘀咕。   陈家洛忽然问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一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平生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觉得他们开疆拓土,声名远播于异域,自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他们。他所以派兵远征回疆,虽然一方面是贪图回疆的财宝玉帛,另一方面也是极想承继汉武唐皇的功业,一听陈家洛问起,正对了他的心意,说道:“唐太宗是英明之主,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前读唐太宗所著“贞观政要”,有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那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他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或着水势忽然汹涌奔腾,那船就要翻了。”他在湖上把这番说给皇帝听,明明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威权,说老百姓随时可以打倒皇帝,而且大有威胁着当场要把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那里受过这种威吓奚落之话,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压抑,心中暗想:“现在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神策营已把西湖四周围住,自己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人中拣、万人中选,特别挑出来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什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造惠百姓,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陈家洛举壸满满倒了一杯,笑道:“国初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得精妙绝伦。他说,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哈哈,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没有!”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把酒杯往地下一掷,当场就要发作。   那知他杯子一掷下去,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子中的酒泼出大半杯。心砚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把杯子接过来,看着乾隆的眼色行事。   乾隆定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他转头对范中思道:“你就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大人可别丢在小孩手里。”范中思哈了哈腰,纵向心砚身边。   心砚反身一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因为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可是一身轻功却得自天池怪侠袁士霄的亲传。但见范中思一对判官笔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知道论武功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先行逃开,俟机取胜。范中思双笔如风,卷了过来。心砚提气一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范中思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一只小船去,范中思跟着追来。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中思始终走不近心砚的身体,心中十分焦燥,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往左方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那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即收住,也往右边小船上跳来,两人面面相对,范中思左笔迳向心砚胸前点到。   心砚要想转身闪避,已经不及,危急中向前一俯身,一掌向范中思小肚上打来。范中恩左笔一撩,右笔急点心砚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心砚无法躲避,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极为沉重的兵刃向他袭来。范中思见多识广,不暇袭敌,先救自身,扭转腰腿,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只听见“当”的一声奇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沉得一沉,又向范中思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兵器是一柄铁桨,使桨的人竟是坐在船尾的梢公,他从刚才一击中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准备欺身直进,去点那梢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救了心砚之危,见范中思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范中思落下来时,船身早已不在原位。他“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身体二次落湖,水又灌入口里。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来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把铁桨伸到范中思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什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把范中思从空中抛了过去。范中思的师叔方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前一步把师侄接住。范中思两次落水,虽然都是由于自己粗心大意,但究竟不是对方凭真实功夫把自己打败,在皇上面前这样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到惩处,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那里。   方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待心砚回到陈家洛身后,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原来方龙骏外号毒蟾蜍,一生靠打毒蒺藜成名,手法既准,暗器毒性又厉害非凡,除他本门解药,打中了无法可救,一见血三个时辰必死。各侍卫把心砚这小鬼头都恨得牙痒痒地,见方龙骏挺身而出,俱各大喜,大家知道他暗器功夫罕逢对手,这小鬼今日非送命不可。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不要让下人们因口舌之争而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不住而受到损伤,兄台你瞧如何?”乾隆听他说得在理,只得应道:“理应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心砚纵身跃到杨成协坐的船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杨成协点头,向坐在旁边船中的章进招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的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的那艘船的船梢。   这时杨成协也已拉住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把一艘小船举了起来,同时自己坐的木船也沉下去一截。众人见两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这真是一个好靶子!我来划船。”她把杨成协坐的那艘船划近陈家洛的游艇去。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一个靶心。”   这时乾隆和他手下一般侍卫都惊得呆了。陈家洛拿起手中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在他们两人高举的木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方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觉得他们力气果然大得异常,但也并没担心,后来见陈家洛运用内力把一只瓷器的酒杯如钢铁般嵌在船底,这才暗皱眉头,觉得此人武功非同小可。   陈家洛笑道:“这酒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把船划退数丈,叫道:“这样太远吗?”方龙骏更不打话,手上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那只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面钻出来,叫道:“果然好准头!”方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来。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明白,齐声惊叫。那方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在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心中一寒,扑的滚倒,同时骆冰两把飞刀也随手发出,向对面射来的毒蒺藜打去,只听见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枚毒蒺藜堕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当时也不觉如何疼痛,只觉一阵麻痒,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方龙骏见个高下。清宫众侍卫也觉得方龙骏这一手过于阴毒,用这种卑鄙手段去暗算对方一个小孩子,未免耍得太不漂亮,势将为江湖朋友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各从长衣下取出兵刃,准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   陈家洛向红花会众人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一听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退后数丈。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把举起的木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了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把心砚双手拿住。   心砚大叫:“我痒得很,七爷,你放手。”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神色,说道:“你忍耐一会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过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刚走开,一艘小船飞般划来,船头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的船,悄声道:“七当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和神策营,瞧来对咱们恐有不利。”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在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内城外的兄弟,集合在湖边候命,可千万别露出痕迹来,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里的工人,一起可以双合两千人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的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旗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这时赵半山的船也已划到,他看了心砚的伤口,不觉眉头深皱,脸色凄惨,把他肩上的毒蒺藜轻轻起了出来,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心砚口里,转身向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有救了。”徐天宏大惊失色,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这暗器上的毒药非常厉害,除使用的人本人之外,旁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可以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只有三个时辰。”说着不禁要垂下泪来。徐天宏道:“三哥,那么咱们就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   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左手,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只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陈家洛见方龙骏打伤心砚,心头十分恼怒,见赵半山过来心砚复仇,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们两位一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做皇帝的人听见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至于比试者有没有性命危险,他并不放在心上,于是转头对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方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如来,方贤弟可要小心。”方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震,不过自忖自己暗器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如将千臂如来打败,那可就大大的露脸了,于是越身向前,抱拳说道:“在下方龙骏,要向千臂如来赵英雄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来想旁人也不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这种阴损的暗器。”   方龙骏冷笑一声,说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一千条臂膀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方龙骏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方龙骏道:“好,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到一艘小船之上。他知道这些船上的人全是红花会中的扎手人物,虽然赵半山答应没人算计他,但自己用卑鄙手段伤了心砚,究竟怕对方暗下毒手,所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同时打到,头一低,背后呼的一声又射出一枝背弩。方龙骏万料不到他一时之间竟会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无法躲避,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见拍、拍、拍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这样现世,斗什么暗器?”   方龙骏不去理他,月光下赵半山的人形看得清楚,一枚菩提子向他左乳下打去。赵半山伸手待接,听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身体一侧让了开去,他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赵半山见他然暗器手法如此之快,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他鼻尖上擦过,他叫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他下盘打来。方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了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换作旁人,万万躲让不过,赵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把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等中间一枚飞到时,伸左手轻轻接住,放在怀里,他见方龙骏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心黑,说不定有什么诡计,自己忠厚,别上了他的当,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方龙骏见他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赵半山看准他落脚点,一枝甩手箭打了过去,方龙骏举手想接,忽然迎面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飞过来,忙一低头,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方龙骏那里接过赵半山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下,心神已乱,百忙中赵半山又是三粒菩提子打了过来,左眉尖“阳白穴”与右肋后“魂门穴”同时打中,身体一软,瘫跪在船上。   乾隆手下的侍卫见了方龙骏跌倒,各各大惊。与方龙骏、白振两人齐称“北京三英”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他剑护面门,纵身跃向方龙骏跃跌倒的那艘船上,人在半空,只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向那船跳过来。   褚圆因为先纵出,所以先一步落在船头,左手捏住剑决,右手剑当面挽了一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把他逼下水去。那知来人剑锋直刺褚圆右手手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手一缩,剑锋掠下向后挽了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又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手一扬,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出家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了乾隆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城,江湖上的事不大熟悉,只觉来敌剑法迅捷无比,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以七十二手追魂夺命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   剑为短兵之帅,形如飞凤,武术家说枪扎一线,剑走一偏,意思说剑术的要旨是在轻灵翔动。刀只一刃,剑则两面都可使用,不须换刃,但既为两刃,就不能如刀之硬架硬拦,所以称为“剑走青(轻也),刀走黑”。无尘道人追魂夺命剑使奸人闻名丧胆,主要是深得轻灵翔动之要旨,剑来如风,普通庸手只要躲得开他三剑,无尘即起爱才之心,但教不是深仇大怨或出名的恶徒,就饶他一条性命。   褚圆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莲台”,一剑斩下,一剑上挑。无尘百忙中说道:“你的剑术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吧!”他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怔了一怔:“怎么敌人知道?”   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褚圆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他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那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过,退后两步,凝视无尘道人,心中又羞又怒,又是奇怪。其实无尘懂得达摩剑法的精微,一见褚圆造诣不凡,就把剑刺向他非用那一招不可的部位,事先却把那招的名头说了出来。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再动手进招。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快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这时已下了决心,偏偏不照他的话使剑。那知无尘剑法精妙,剑锋直戳他右侧,褚圆在达摩剑法上用功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已成根深蒂固之习惯,到此形势,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那正是“回头是岸”。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慢慢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这时赵半山已把方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把解药拿出来解救心砚,方龙骏闭住双目,不声不响,徐天宏把刀架在他头颈威吓,他仍旧置之不理。   无尘道人使用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为道家求仙,释家学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希望他乘机收篷退回,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把剑缩回,目光似电,盯住了他,自己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全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的“横江飞渡”是什么?   乾隆也懂武艺,虽不甚精,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所以识见不凡,只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不禁寒心,心想:“褚圆在大内侍卫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何这样脓包?一旦真有缓急,这种人济得甚事?”他不知道无尘道人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得。幸亏无尘只是存心戏弄,否则十个褚圆也早已了帐了。   乾隆再看了几招,实在忍不住了,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纵到船头,高声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因为清廷法令甚严,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胜既不能,退又不敢,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忽有皇上命令,忙回剑护身,想跳回去。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偏不让你走了!”剑光霍霍,褚圆登时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全身被裹在他剑气之下,那里逃得出去,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的,似乎有一柄利刃在划来划去。   白振见褚圆无法退出,一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就来硬夺无尘的宝剑。无尘见他来得凶猛,剑锋一圈,反刺白振下盘。白振虽和方龙骏,褚圆齐名,但武艺比他们两人高明得多,左手两根手指搭着无尘剑锋,右手一掌向无尘左肩打来。无尘没有左臂,不免吃亏,敌人如攻向他左方,自己只好退避,无法反击,他身子一偏,右剑直刺白振咽喉,白振动作极快,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竟已被白振抓住。赵半山、徐天宏、骆冰等看得亲切,不由得齐声啊唷的叫了出来。   剑光掌风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白振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无尘的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又是一脚踢出。白振万想不到对方动作如此之快,手一松,疾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中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心头火起,双掌一错,向无尘双目抓来。无尘道人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刚刚踢中,右脚跟着又是飞出。白振久经大敌,起落迅速异常,眼见双抓未到敌人面前而对方一腿已到,忙拔身纵高。骆冰凝神注视两人打斗,见白振跳起,木桨在水中一抄,一大片水向他当头泼下。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剑法拼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水迎面浇来,。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倒退落在陈家洛的船上,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   岂知比起褚圆来,他简直算不了什么。原来褚圆乘他与无尘拚斗,逃出了无尘剑光的笼幕,跳回陈家洛船上,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首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脸上表情都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湖上一阵微风吹来,身上顿感凉意,一看自己身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同时头上又是热辣辣的,一摸头脸,自己辫子、头发、眉毛已被无尘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被无尘割断了,他双手忙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中的宝剑跌入了湖中,就在这样手忙脚乱之际,白振也已跳回船头来了。   乾隆眼见手下三个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未必讨得到便宜,对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替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样沦落草莽,岂不可惜?”乾隆是颇有才略之帝王,他这时非但不怒,反而起了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江湖上闲闲散散。兄台好意,我们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辞。”说罢望着在赵半山船中的方龙骏。陈家洛高声叫道:“赵三哥,你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拿出解药来。”说罢把船划近来。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了几句,转头对方龙骏道:“你把解药拿出来救人。”方龙骏道:“小的该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   乾隆眉头一皱,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吧!”赵半山心想陈家洛不知道他毒蒺藜的厉害,所以这样说,可是又不便公然对方龙骏施刑,而且他这样凶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然而只要一放走,再捉拿他便不容易了,而且即使再捉到,一耽搁,心砚早已毒发而死,当下十分踌躇。徐天宏道:“三哥,你把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知道他有什么用,从怀里把两枚毒蒺藜掏出来,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来的,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   徐天宏接了过来,左手一拉,嗤的一声,将方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右手一举,噗噗噗,用毒蒺藜在他胸口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方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胸膛最近心脏,毒蒺藜发作起来特别快,何况一连中了六下,徐天宏满不在乎地把毒蒺藜交还赵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我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方爷喝两杯,交个朋友,马上就放他回来。”   陈家洛道:“好。”这边玉如意已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叫道:“赵三哥,酒来了。”拿起酒杯掷了过来,他手法便得均匀之极,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游艇上飞了出去,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也没有泼出来。众人喝采声中,其余两杯酒也从陈家洛手飞到了赵半山手里,清廷众侍卫见到了两人如此高深内功和巧妙手法,不禁暗暗赞佩,有两人竟忍不住也随着众人叫起好来。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方爷,咱们干一杯!”方龙骏这时伤口早已麻痒得难受万分,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脸色恐怖之极,紧紧把嘴闭住。原来一喝酒后,血更行得快,毒散开来,一时三刻就要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捏紧方龙骏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方龙骏只得张开嘴来,徐天宏把三杯酒都给他灌了下去。这时无尘和赵半山仗剑站在船头监视卫护,清宫侍卫知道厉害,不敢贸然过来。   方龙骏一杯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失去了知觉,大片肌肉都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知道自己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那里还敢倔强,颤声道:“你放开我穴道,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在他穴道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方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说道:“那包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把一撮红药用湖水化在酒杯里给心砚服下,再把黑药敷在他伤口上,不一会,只见黑血泊泊从伤口流出。骆冰给他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   等到红血流尽,心砚,“啊唷,啊唷”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那包白色药末敷上去,笑道:“你这条小命就算拾回来啦!”徐天宏恨方龙骏歹毒,把三包药都放入怀中,不去睬他。赵半山素来面慈心软,所以才被人称为“如来”,他见方龙骏那副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过来,给他服下敷上。无尘冷笑一声道:“三弟就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这种人留下来叫做养虎贻患。好吧,我叫他以后不能再放暗器。”伸剑在他肩胛上一挑,把两条大筋都挑断了。徐天宏把他提了起来,丢向乾隆的船上,范中思抢出来接住。此后方龙骏虽然逃得了性命,但双臂不能用劲,那阴狠的独门暗器毒蒺藜就不能再行施放了。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位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得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今日会见这几位英雄好汉,确是生平快事。改日兄台如到北京,由小弟作东,请这几位朋友大家畅饮一番。今日就此别过。”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后梢上梢公答应了,游艇缓缓向岸边划去,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着,点点火光,倒映在湖水之中。   船将近岸,对面一艘快艇如飞赶来,船头站着一人,蒙眬中望去似乎长袍马挂,穿得十分整齐,他手挥红旗,那快艇笔直向群船驶来,划近徐天宏的坐船时,他跳了过去,在徐天宏耳边说了一阵话。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把乾隆扶了上去。众侍卫围了一个半圆形,把乾隆拱卫在中间。李可秀摸出胡笳,“都──都──都──”的吹了三声。只见数百名御林军奔跑过来,一名侍卫把一匹白马牵过来给乾隆骑上,四下神策营军士慢慢聚拢,把陈家洛等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陈家洛等大叫:“喂,你们大胆的东西,见了皇上还不叩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与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彗星般横过湖面,落入水中,只听见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都钻出人来,一个个头都插了一朵红花,手执兵刃。   徐天宏高声叫道:“杭州的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兄弟欢声雷动,一齐拥了过来。御林军和神策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不许众人过来。双方势均力敌,僵住不动。   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见马蹄杂沓,人声马嘶,驻防杭州的旗营兵丁赶到了。数千人拥挤在西湖一地,眼见就是一场恶斗。   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驻防杭州的镶白旗几名参领佐领,布置兵马,把红花会诸人团团围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慢步走到一名御林军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名御林军被陈家洛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马缰交给了他,陈家洛骑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来挂在襟上。那朵红花特别来得大,是用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在火把照耀下灿烂生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众兄弟一见总舵主的红花出现,呼声雷动,俯身致敬。   说也奇怪,旗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这时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在胸前交叉,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拜见当家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又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跑出来见礼,此去彼来,好一阵才完。   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兵丁有很多被引入会,汉军旗的人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几乎有一半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眼见强弱易势,今晚万万不能动武,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跳下马来,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乾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把一万多名兵丁撤了下去。   徐天宏也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众兄弟叫道:“总舵主,各位当家,咱们回去啦,再见!”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出人头地。他深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覆灭明室,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据满清惯例,八旗兵出战时,各旗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敢退后一步,否则本旗之人丁马匹即交七旗均分,所以皇族人人善战,乾隆登基以来,国内升平,没有地方可逞英雄,一听陈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在长白山草原上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危险岂肯不冒?那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当下举手向陈家洛道:“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   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把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由于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得力,皇帝竟不敢下令开仗,大家兴高采烈,欢呼畅饮。心砚受的伤虽重,但敷药之后已无危险,躺在船中哼哼唧唧的叫痛,间或骂几声方龙骏卑鄙无耻。   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吃了亏回去,他一定不肯就此罢休。你要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里的兄弟,别中了他的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咱们大黟就退到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自去布置。   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击舷而吟:“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第十五回  异事叠见赠异宝   陈家洛此时酒意已有七八分了,猛抬头,只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心中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天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道:“总舵主,要不要那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的,我独个儿在这里定一定神,要想想事情。”众人把船靠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在杭州街上,一路挽臂高唱,欢呼而行。玉如意等人,自有杭州本地的兄弟去打赏不提。   陈家洛眼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其平如镜的湖面上轻轻的滑了过去,船到湖心,陈家洛收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八月十八是陈家洛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母十年,这次重回江南,生母却已亡故,竟不能赶上相见一面,想起母亲慈容笑貌,从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在船中放声大哭起来。他刚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但自己是总舵主身份,不便当众悲泣,等众人走后,才在湖心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一听,忙止哭声,回头一望,只见一艘小船缓缓划来,待船驶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浅灰长袍,把手一拱,叫道:“陈公子,一个人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看得明白,那人竟是陆菲青那姓李的徒弟,刚才就是站在乾隆身后的,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拭干眼泪,抱拳回礼,说道:“是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洛船头,笑道:“你要知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吗?”   陈家洛心中一惊,道:“请李大哥坐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李沅芷拨动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咱们的余兄弟你可见到了吗?他在那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告诉你。”陈家洛听她这句话,一时怔住了,心想这姓李的小子简直古怪,说话倒像一个刁蛮女郎。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的那副亲热神态,这时又涌上心头,不知怎的,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说道:“你是不是牵记你文四哥和余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告诉你,他们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能查得出来。”仍旧闷声不响。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功惊人,一定不会有什么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说话很没礼貌,更是不喜,但他究竟极有涵养,说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的武艺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聪明的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用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陈家洛“哼”了一声,心想:“要人敬服又不是靠武功来压人,这点你不懂,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他见李沅芷又稚气又刁钻,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去。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她这句话,气往上冲,当时就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而且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未免不值,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也是自小被顺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她,心中也越不高兴,闷在船头,一时下不了台。   一艘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干么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旧不理。李沅芷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这样无礼。”李沅芷冷冷的道:“我一片好心来告诉你消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这样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宝剑。   陈家洛本来瞧在陆菲青面上,对她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出鞘,心中突然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将军神态很是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一方面又觉得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倒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于是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的亲人不成?”   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的就是一剑,骂道:“你这小子怎么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所牵连,这时不必再行客气,喝道:“好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一偏,让开了刺来的一剑。李沅芷使开在师门所学的柔云剑术,待陈家洛刚站起身,一剑平刺他的胸膛。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剑尖已刺他不到,她见陈家洛功力深湛,心中大骇,怕他随手进击,双足一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很远,顶上又光又滑,李沅芷居然稳稳的站在那里,陈家洛心想此人造诣也自不凡,倒也不可轻敌。他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自己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十分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等到站上另一个石墩时,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自己竟看不出他怎样攀折柳枝,不由得暗暗吃惊,但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和他一拼,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上来,同时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用五色彩纸把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已过,但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就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疾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处,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微偏,柳枝挥向对方后心。李沅芷一击不中,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的柳枝,斜刺里抢到另一个石墩之上,稍一凝神,使招“玉带围腰”,先将宝剑接连不断的绕身挥动,再和身纵了过去,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上不可。陈家洛居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丈余,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一撩,那知柳枝顺着剑身平面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有如吃了一记耳光,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到左边石墩之上,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这时动了真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大把芙蓉金针,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陈家洛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挺,整个人平卧湖面之上,左臂平伸,手掌按住石墩顶上,全身临空,三批金针从他手臂上掠过,嗤嗤嗤的落入湖中。他左掌一用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她古灵精怪,何等乖巧,叫道:“咱们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给我三招,我瞧你师父份上,只还你一招,接着。”语声刚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了一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那知这柳枝就如生了眼睛一般,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把剑身裹住,当时只感到一股大力要把她的剑夺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   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好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陈家洛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到右边石墩之上。这时她的宝剑也已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用这种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我那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自己是女子对方又不知道,他用这一招是出于无心,当下更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的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一动,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宝剑,脸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住了还剑入鞘,掉头就走。   过了半夜,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把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东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头,走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觉万分光荣。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西门。陈家洛离家十年,此番重来,只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面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索性放头便睡。他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晚上杀了一只鸡请他。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不知为了什么,连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大概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陈家洛想父亲陈相国逝世已经多年,实在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别加恩宠起来,吃过晚饭,拿十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   他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他在回疆十年,每日见的尽是无垠黄沙,现在重见海波,心胸爽朗无比,披襟当风,望着大海看得呆了。   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已变成模糊一片,陈家洛把马系在海塘的柳树上,施展轻身功夫,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到得家门,忽然一呆,原来自己相国府宅第本大,这时旧宅之旁又盖了一大片新屋,月光下只见亭台楼阁,气派雄伟,宅前一个大区,写著“安澜园”三字,竟是乾隆的御笔亲题。陈家洛心中一怔,向旧宅门里跳了进去,直扑母亲旧居,他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向房里一张,只见房内夭无一人,房内布置宛如母亲生时,红木家私、大床、衣箱,仍旧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防脚步响,一个人走进房来。   陈家洛身子一缩,躲在一隅,只见进来的是一位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英。她把陈家洛从小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最近之人。   瑞芳进房后,拿一块布把各件家具逐一抹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来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上面钉着一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精光耀眼的大珠子,那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的帽子。他一见这情形,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英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嚷,是我。”她望着陈家洛的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都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增加十岁却并无多大变化,所以一个认得而另一个却全然怔住了。陈家洛道:“瑞姑姑,我是三官,你不识了吗?”瑞英这时才透了一口,说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陈家洛脸上看出了那小名三官的淘气孩子的容貌,不由得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说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英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英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陈家洛知她年纪老了,这种事情不大明白,于是问道:“我姆妈去世时的情形是怎么的?她生的是什么病?”瑞英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我的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的儿子,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   江南世家小姐出嫁时,例有几名丫头陪嫁过去,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奶奶,可是这几名陪嫁丫头到老仍旧叫她小姐。瑞英所以称陈家洛的母亲做小姐,就是这个原因。   陈家洛又问:“姆妈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瑞英道:“最后一天小姐回光返照,精神很好,她知道见你不着,所以写了一封信给你。”陈家洛急问:“信呢?在那里?快给我。”瑞英道:“后来她不知怎么一想,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叫我把蜡烛拿过去,她自把信在烛火上烧掉,信快烧完,小姐气力也完啦,手一松,就过么过去啦。”   陈家洛听得满目含泪,问道:“那么我姆妈没烧完的信呢?”瑞英道:“这个我收着。”陈家洛道:“拿给我看。”瑞英道:“小姐总是为不愿给你看到,所以临死时要烧掉,你又何必要看。”陈家洛一脸哀苦之色,自伤自叹:“不知姆妈要对我说些什么,唉,我见不到姆妈一面,连最后的遗书也看不到。”瑞英听得心酸,揭开箱子,翻开上面的衣物,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她用钥匙开了,取出一个纸包,交给陈家洛道:“我不知道小姐写了些什么,这封信我偷偷收起来,从来没给人见到过。”   陈家洛接过手已微微发抖,把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小半张详笺,上面一大截已被烧去,下半截也是一片焦黄之色,还渺了许多烛油,上面写的赫然是他母亲的字迹,只见什么“半生伤痛”,“仅为儿耳”,“威逼嫁之陈门”等等一些零碎词语,还有些字是上下文不相连续的,什么“硖石沈氏之”,“妇道云”等等,陈家洛不暇仔细研究,把信放入怀里,问道:“姆妈的坟在那里?”瑞英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面。”陈家洛道:“海神庙?”瑞英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   睹物思人,良用伤痛,陈家洛不愿再问,说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英正想开口叮嘱,陈家洛已从窗中飞身出去。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迳向庙门走去。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听竟是夜行人的步法,他疾忙一退,缩身在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各窜出两个穿夜行衣靠的人来,在庙门口四人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丝毫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陈家洛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什么图谋,他正想跟踪下去一查,忽然脚步声又起,又是四个人从庙旁包抄过来,看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前面四人并不相同。心里更是奇怪,待这四人交叉而过之后,他提一口气,如飞鸟般跃上庙门,横躺在墙顶,俯首下视。灰影起处,又有四个人盘绕了过去,陈家洛看这些人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灌注,一声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难道是什么教派举行拜神仪式?又莫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所以外面派了巡逻?一时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在墙边,溜进太殿中查看。   东殿供的是建造浙江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他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他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那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相国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这时又听见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在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只见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穿了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陈家洛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慢慢走过去,向外一张,只见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十分宏伟,宛如京城大内宫殿规模。他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为人发觉,于是双足跃到甬道顶上,一溜烟般跑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反跃身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著“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闭,陈家洛走进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   陈家洛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后面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篷。他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篷外来回巡视。他今晚所见景象,俱出自己想像之外,虽然见他们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去探个明白,在地上慢慢爬近帐篷,乘两名黑衣人都背转了身之时,掀帐篷就钻了进去。   他先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一直通到后面。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   陈家洛从腰间取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握在手里,一步步向前走去,心想:“就是龙潭虎穴,今日我也要闯他一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火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然见前面有人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没有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一个人背向着他坐在坟前。   坟前各有一碑,碑上题着朱红的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清大学士陈公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不顾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先看他如何动静,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乎哭泣甚哀。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至亲至近之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于是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但并不转过身来,喝道:“是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先不去理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那里还能忍耐得住,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只听见站着的那人“啊”了一声,随着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一伸腰站起来,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一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皇帝乾隆弘历。   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天是我母亲生辰,所以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姓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想你也知道吧?”乾隆道:“没听说过。”原来近年来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相国之少子,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皇上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很可能就落得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心中提防之心虽去,但疑惑只有更甚,他想:“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间是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部用黄布遮住,显然是不欲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而且在墓前跪拜哀哭,实在令人费解。”他心中猜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过了半晌,乾隆说道:“咱们坐下来谈吧!”两人坐在坟前石上。他们两人这次是第三次会面。第一次在灵隐三竺相见时,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这一次相见,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觉得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此事我终身不忘,所以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咦”了一声。乾隆又道:“此事如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可能答应我绝对不吐露只字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对他十分好感,当下慨然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道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然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了誓,所以十分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沉浸在思索之中,一时无话可说。过了片刻,忽然极远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耳朵好,先听见了,说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去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旧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在外面巡逻的众侍卫见乾隆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可是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重要侍卫,心中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发觉出来,这个罪名实在不小。等到走近,看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侍卫把御马牵了过来,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两人上了马,向大东门而去。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   待出大东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但眼望大海,只见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照射海上,悠然流水,映出点点银光。   陈家洛道:“我母亲是今天生日,所以她名字叫作潮生。”这时感到乾隆握着他的手微微一震,似乎心情很是激荡。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番话等于是允许他将任为大学士,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乾隆心想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叩头谢恩了。   那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假使我贪恋富贵,也就不会离开宰相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这是干么啊?”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说到这里,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气候骤寒,白线越逼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有如千军万马在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海塘边上,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一柄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给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将折扇拾起。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都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绝顶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他未到塘顶,而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把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接起来挂到白振顶上。白振纵身一跃,拉住长袍一端,此时浪花已经扑到他的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把白振挥到塘上。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上塘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游玩,熟识潮性,一把白振拉上,自己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一柄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的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白练风扬,奔飞曲折,把白振全身淹没在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转眼之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一般深深嵌入树皮之中,待潮水退去,忙拔出十爪,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把折扇接了过来,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此时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是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到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道他是绝对不肯到朝廷里来做官的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说。”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的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陈家洛道:“咱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默然,叹道:“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夫复何言!”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来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俩击掌为誓,将来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白振等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的话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眼角眉梢,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什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从命。”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微微一震,真想不到他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位姓文的哥哥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竟如此记恨,派了这许多人,非把他捕到不可?”乾隆道:“这个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过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只好我们自己动手来救了。所以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而是为了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道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之言,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明日一早回杭,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回京之后,这人说不定会被你救去,我老实对你说,这人我决不容他离开我的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我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你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我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   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的事,于是问道:“你今年几岁了?”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恰好比你大二十岁。那你就是在我登基那年出世的,你方青春年少,而我已过了大半世。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走了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璧玉来,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所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你把这块宝玉拿去,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用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道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敢送这块玉给你,更不会叫你赠给将来的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其中含有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细细体会其中含意,不知如何,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尽皆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则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性情的。”   陈家洛不愿再听下去,把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赐,后会有期。”拱一拱手,转身要走,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白振见他们两人分开,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你救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那里话来?咱们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两人拱手作别,陈家洛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又奔到相国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英,说道:“我哥哥此刻一定在安澜园等候皇上,忙碌不堪,我待会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告诉我,一定给你办到。”瑞英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人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英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也红了起来。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她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咦”了一声。晴画哭道:“咱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陈进忠很好,两人偷偷的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了身,就和进忠做夫妻。那知二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便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什么办法,那知她想不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体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赀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西门,等天明了,我偷偷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的腰。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不一刻已到了西门。   跳下房来,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把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一坯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这时晴画已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晴画又道:“进忠也寻了死之后,进忠的妈求府里让他们两个葬在一起,二老爷大发脾气,反而把进忠的妈叫去骂了一顿,唉,他们两个死了之后还是不能在一淘。”陈家洛道:“明天我派人来办这件事,把他们葬在一起。”晴画迟疑道:“二老爷怕不会肯。”陈家洛道:“哼,我才不理他肯不肯呢。我还叫人把你赎出来,回你自己家去。”晴画咽哽着道:“三官,你待咱们总是这么好……”   此时明月西沉,繁星闪烁,陈家洛道:“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种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享,恍如隔世。他用银匙掏了一口汤喝,晴画已把他头发打开,抹上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的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了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陈家洛点心也已吃完。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跑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的湖绉长衫来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著点儿,你将就穿一穿吧。”她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把他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忍着眼泪,也有点心酸,说道:“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第十六回  奇计环生夺奇珍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一路奔驰回杭,进入马善均家里,只见大伙在厢房里围着鬼见愁石双英谈论。石双英见他回来,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所以连日连夜赶来,那知众位哥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快好好休息一上。你还打听着什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见皇帝老儿南来,觉得事情重大,再也没能顾到别的。”陈家洛“哼”了一声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他见石双英双目深陷,知道他这许多日子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招呼它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怎么?他想夺我这马吗?”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可在客店里见到了他。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我听到他们在房里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用蒙汗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天我饶了他们不杀,他们还要骂人,真是不识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什么了?”石双英道:“我细细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宁陈相国府。”他说到这里,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所以我通知了济南和江宁的总头目,叫他们暗中帮同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想不到这次咱们竟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又道:“他们王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英等一听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早就不亲自走镖了,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之外。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是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所以接连偷听了两晚,才知道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的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说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不愿兵连祸结,虽然打了一个大胜仗,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几天没吃饱饭,兆惠只好退兵,在路上中了维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她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说:“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啊!”   石双英又道:“兆惠虽然暂时退了兵,但军粮一到,又会再攻,所以回部送这个两个玉瓶来求和。皇太后与朝里大臣不能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自己看了之后决定。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会肯答应讲和的。”石双英道:“我听镖局子的人说,要是答应回人求和,当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把玉瓶交还给回人的使者,所以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马善均道:“王维扬这老儿见倚老卖老,到了浙江境内也不同咱们会里送个帖子,咱们是因为总舵主的关系了才一路照应他,他怕还不知道呢。”章进怒道:“镇远镖局目中无人,咱们就把这对玉瓶扣下来,瞧他们怎样?”骆冰道:“那不成,那岂不是阻挠了霍青桐妹妹他们的大计。”   群雄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走到陈家洛的卧房里。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一定要把文四哥杀了。”徐天宏听了,吃了一惊,道:“我本来也觉情势十分危急,事不直迟,咱们马上动手。”陈家洛道:“文四哥是监在杭州将军李可秀的内衙里,请你盘算个万全之策。皇帝现在或许还未回到杭州,大内侍卫的高手都跟着他,咱们救起来比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把昨天的情形大略的对他说了。   徐天宏把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道他是在筹划救人的方略,静静的坐在一方,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回到厅上召集群雄发令。   陈家洛双掌一击,依着红花会的规矩拜过祖师,念过规条,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俱各大喜。陈家洛道:“蒋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兄弟,准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向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兄弟们的老幼家眷先送到船上。”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石十二郎,你精神未复,也上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将军署,相救文四哥。”   一听陈家洛此言,群雄精神陡振,陈家洛把马善均叫在一旁,命他派人到海宁去办迁葬雨诗及替晴画赎身的事,又叫他派人招呼受伤宋愈的心砚,马善均一一答应。陈家洛道:“现在请七哥布置进攻,大家都听他分派。”徐天宏道:“咱们在杭州多年经营,已有不小的基业,连旗营里也有很多兄弟,假使咱们来个明攻,那么这里的身家势必全部抛弃,未免可惜。”众人点头称是,静听他有什么妙计。徐天宏又道:“所以咱们去救文四当家,虽然是硬抢明夺,也要做得隐秘些,不要和杭州里一万多清兵正面开仗,一方面是免得多伤人众,再者也是保存咱们这里的基业。”无尘道:“七弟说得是,你就下令吧。”   徐天宏道:“四嫂,你在巳时正到将军署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放火之后赶到将军署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计全部去请来,不必对他说什么原因,等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街坊的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的兄弟,另外三召旗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去召集红花会会众。   徐天宏道:“杨八弟,你率二百名兄弟,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卫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妹妹,你率一百名兄弟,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有镬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章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兄弟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旗营兄弟在外面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不许将军署的人出外报讯。义父与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把预定的计谋与大家详细一说,群雄俱赞妙计。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极大,一时三刻之间准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磨拳擦掌,准备大举。   饱餐已毕,各人忙着化装改扮,身上暗藏兵刃,分批陆续向将军署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又用水攻,还有泥攻,难道这李可秀能抵挡吗?”两人谈笑未毕,只听见辟拍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一齐爆炸,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将军署时却毫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将军署高墙边伸出数百个兵士的头来,弯弓搭箭,戒备十分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自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谋略,他怕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农民拥了过来,一见火起,似乎心里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的乱丢在地上。将军署出来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起马鞭乱打,那些乡民四散奔逃。   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将军署外稻草已经烧着,慢慢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就在地上支起大镬,把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把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   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旗营兵丁赶到,把将军署团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那一位大人,快请过来把这些奸民轰走……”他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勺掏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了过去。曾图南只感到一阵奇痛,倒在地上乱滚乱爬,随从的几名兵丁大惊,忙把他扶起向署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   红花会众兄弟早有准备,各自躲在柴草手车后面,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把热油从水龙中向墙头冲去。清兵出其不意,无不烫得头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阵大乱,纷纷从墙上跌下去。李可秀知道是红花会聚众来夺文泰来,一面派人出外求救,一面率兵卒在墙头抵御。那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旗营弟兄截住,而火头却越烧越近。徐天宏所以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将军署,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岂不糟极?但李可秀那里知道,十分焦急,只怕大火真的延烧过来,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红花会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内,水龙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逃避不迭,陈家洛大呼:“冲啊!”红花会众兄弟一鼓作气,东南西北四面涌了进去。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两柄板斧着地卷去,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红花会会众猛冲过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被红花会会众分成一堆堆的围攻。   徐天宏见清兵人多,一时之间不易将之全部压服,正寻思间,忽见骆冰挺着双刀在各厅房中奔进奔出找寻文泰来,忙道:“四嫂,你到外面把水龙队调进来,叫绮妹妹赶紧在镬中烧水!”骆冰接令去了。这时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周仲英、常氏双侠诸人在将军署内纵横来去,四下找寻文泰来的踪迹,抓到几个兵丁喝问,都是瞪目不知,丝毫没有下落,无尘大怒,仗剑直杀入清兵大队之中,转眼之间刺倒了七八名官兵。徐天宏用红花会切口高声传令,群雄率领会众把清兵逼在一处,团团围住。   李可秀久历戎行,身经百战,督领部属誓拼斗,虽然死伤甚众,仍旧阵势不乱,正酣战间,忽听对方一个人高声叫了几句古怪说话,红花会会众突然四下散开。李可秀怕对方使用诡计,忙呼口令:“各占原位,别追,放箭!”语声未毕对方人丛中钻出了数十架水龙来,沸滚的开水大股射来。清兵烫得无处奔逃,滚地哭喊,朝人丛中乱挤。   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上。”不让他们稍有犹豫余地,随即叫道:“放水!”数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队里冲去。清兵一阵大乱,都抛下兵器,伏下地来。李可秀无法可施,正惶急间,忽见一个少年从外面挺剑奔了进来,拉住他手,叫道:“爹爹快走!”李可秀见是穿了男装的女儿,也不知她如何力气奇大,竟被她一把拉了就走。章进双斧砍来,叫道:“往那里走!”李沅芷剑尖向他肩上刺去,章进举斧一格那知她这一剑是虚招,回剑一挥,父女两人已乘隙窜了出去。章进正待追赶,赵半山识得她是陆菲青的徒弟,心想:“不知他与这个将军有什么渊源,如此舍命相救,瞧着陆大哥脸上,放他走吧!”于是叫道:“十弟,别追啦!咱们救四弟要紧。”章进止步不追。   这时清兵都已抛下兵器,杨成协率领会众把清兵押在一旁。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将军署内内外外找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来监禁之所。徐天宏道:“大家快去把那将军截回来,他一定知道四哥的所在。”群雄向外追出,奔不数步,忽然一个蒙面人从斜刺里跃出,一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长刀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呆了一呆,那人回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什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骆冰有失,也随后赶去。   那蒙面人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跟在后面。骆冰不住喝叫:“你是谁?”蒙面人不应,穿过几扇月洞门,已奔到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时所杀。那蒙面人跑到一座花坛旁,绕着花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正待开口说话,忽见李可秀与李沅芷两人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一路紧追。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右手一飞抓,左手一掌,蒙面人宝剑“回风拂柳”,拆开了飞抓,身子向后一退,避开他那一掌。那知常氏兄弟接战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一掌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退路,那蒙面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打在肩上,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五哥、六哥,且莫伤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蒙面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那蒙面人的奇怪举动简略的向常氏双侠一说。他两兄弟在江湖上纵横多年,见闻广博,这时仔细看那花坛,见并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那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双斧,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乱砍一阵。   常赫志眼睛一晃之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有些古怪,跳过去一看,却是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见轧轧一阵响动,整个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块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丝毫不动。骆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徐天宏看那石板并无异状,他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约约绘着一个八卦太极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的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按,并无动静,又用力一按,忽觉脚下晃动,忙用力一纵,跳在旁边。   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去,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在此时,下面忽然的射出三箭来。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咱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健雄等都已闻知赶到,大家救文泰来心切,一齐涌了进去,章进挥动双斧,当先开路。   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群雄顾不得危险,顺着甬道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   这时徐天宏已有经验,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一照,果然又找到一个八卦太极图,他用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边上。”群雄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铁门上升极慢,等铁门离地数尺时,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即便没有千斤之重,也总有七八百斤。骆冰不等铁门之势停住,矮身从铁门下钻了进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章进、周绮接着进去。群雄正要跟进,卫春华从外面奔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兄弟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帮助马大哥,多准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道人等也都从铁门下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相救文泰来之心愈急,顾不到什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内冲去。   走了数丈之地,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突然眼前一亮,当前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仇人相见,份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   张召重身后是一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去理他如何迎战躲避,直向床前扑来。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把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把文泰来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亲近。   陈家洛叫道:“咱们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上,当胸向张召重刺来。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道张召重厉害,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张召重围在垓心。这四人全是武林中一等的好手,张召重纵有通天本领,此时也已不能脱身。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把匕首往怀里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胸前。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攻无守,连环进击。烛光剑影中左掌向张召重抓去。张召重猛斗中见他掌到,不及退避,一吐气,胸部向内一吸,避开了这一抓,同时无尘与赵半山的两柄剑也已刺到,周仲英的金背大刀横斩过来。   张召重疾退两步,让开周仲英横砍而来、势急力沉的大刀,挥动凝碧剑,往无尘与赵半山双剑削去。两人怕他剑利,不敢相碰,疾忙变招,一刺下腹,一刺右胸,此时陈家洛与周仲英又迫了过来,张召重武艺再高,那里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此时他已退到墙边,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同时攻到。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起神威,一眼就要把他钉在墙上,那知“扑”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然关上。无尘与赵半山的剑险被门夹住。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正在各举兵刃猛砍罩著文泰来的铁丝网。   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隔在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有被铁板碰着。章进举斧往铁板上猛砍。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了一个八卦太极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了十几下都无动静。   杨成协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见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然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旧恋恋不舍的扶着铁板不肯走,周绮刚走到转角处,见骆冰不走,回头把她拉着出来。   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去。杨周两人虽然使尽全力,那铁闸仍旧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周老英雄,八哥,我来顶住!”他用驼背驼住千斤闸,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上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一落,仗着钢鞭一支,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膀,一把提了出来。只听见“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重重的“篷”的一声,铁闸打在地上,尘灰扬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两人都是力已用尽,坐倒地上。   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形势不利,咱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陈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陈家洛道:“拿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将军署外时,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一起。陈家洛用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   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十里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好在周绮率领会众带有大批镬子,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平安安的救出来,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么又不肯露面,反去帮助李可秀逃走,实在费解。   正谈论间,忽听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赵半山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还是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   徐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悄声道:“皇帝三天内要杀四哥,这话可不能让四嫂知道,否则她情急拼命,怕要坏事。”陈家洛点头称是,徐天宏又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决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郎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派大军西征,媾和是一定不肯的,不媾和就得还他们的玉瓶,否则失信于天下?这个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爱面子,对这种情形是很有顾忌的。”陈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要是动了四哥一根毫毛,咱们把玉瓶打碎。”徐天宏道:“照啊。将来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可以多拖他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两人商量已定,陈家洛回到群雄身边说道:“卫九哥,你去探探镇远镖局这枝镖的情形,马上回来报讯。”卫春华接令而去。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当年保定府一战,他独力打死了七名著名的巨盗,黑道中人闻名丧胆,“威镇河朔”这名号就是这样得来的。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人说:“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谁都不敢动手,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庆时正式封刀收山,得一个福寿全归,那知今年奉兆惠将军之命护送回部的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了许多得力的镖头。这次奉皇命差遣护送玉瓶南来,指定要他亲自出马,同时又接到海宁陈相国府委托的一笔生意。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中调来了六名好手,官家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领了三十名御林军护送,一路上戒备森严,居然一点风险也没遇到。这天快到午牌时分,离杭州城已不过十里路,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一下。   镇远镖局奉天份局的镖头汪浩天道:“王总镖头,这次咱们仰仗你老人家的威名,把这枝镖平平安安的送到了杭州,皇上一喜欢,说不定还要赏你一个功名啦!”王维扬捋须大笑,说道:“我自己这把年纪,功名功名什么也看得淡了,要是我两个小孙儿蒙皇上恩典赏赐一点什么,那么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御前侍卫马敬侠道:“王总镖头,我去跟白振白大哥说说,要你两位令孙跟咱们一起当差,多半可以成功。”王维扬道:“马老弟,这事要是成了,那做哥哥的真是感激不尽。”   几个人正谈得得意,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后面上来一骑马,从大队右侧掠过,抢前而去。众人见马上那人骑术甚精,身手矫健,都不禁砰然心动,但想离杭州已近,决不会再有人在这里动手。又走了两里路,前面马蹄声响,刚才过去那人竟又迎面奔来,这一下王维扬等都留了神,只见那人用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半边脸,转眼之间又掠过大队。这种行径极像江湖上探道捧盘子的,汪浩天笑道:“难道有毛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马敬侠道:“咱们正闷得慌杀几个毛贼倒也不坏。”   不一刻,到了一座大镇,王维扬为人精明谨慎,说道:“此去杭州虽然已不过十里路,但我们看刚才那人路道不正,咱们不必贪赶路,就在这里吃饭,要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吃饱了好有力气料理毛贼。”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王维扬道:“咱们到了杭州,交卸了物品再开酒戒。”   马敬侠等御前侍卫见杭州城已经在望,还要特别谨慎,都觉得未免迂腐,但王维扬年纪长,名望大,他的话不便不听。众人捧起了碗正要吃饭,忽然间门外骏马一声长嘶,声音清越异常。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回头抢出门外看时,果然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马身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劣马,韩文冲又疼又气,跳出去想去拉马缰,那知马后跟定一个乡下人,见韩文冲跳出,先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十多丈远,马背那人见韩文冲追赶不上,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冲不舍,又追上去,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心想对于这种乡下土老儿,也不用守着什么“遇林莫入”的戒条,直追入林去。   众镖头见韩文冲追赶一个农民,也不在意。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那匹白马想疯了,路上一见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一身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间,店小二连声招呼:“张老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玩玩?”只见一个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富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拿着食盒,气派很是豪阔。那张老爷拣了一个干净位子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有人挑来的,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哼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的端了出来。   王维扬道:“韩老弟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跶踢跶拖着皮鞋响,走进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来,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一个四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接着又交代了几句江湖的场面话,取下头上的破毡帽,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把毡帽往上一盖,喝了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似乎看得有兴趣,站起来走了过去。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这个鼻烟壶可否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众人都呆了,原来鼻烟壶竟从他的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那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得出奇,纷纷聚拢来看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上的一个翡翠般指来,递给那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接了过来,放在桌上,毡帽一盖,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官,见一大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变掉?”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印的是“杭州将军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厅的紧要文书,小人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动。”张老爷似乎看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有什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道:“拿十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那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王维扬听他胡言乱语,只觉好笑,只见矮子手指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那只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一下子。”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此言一出,镖行人众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只皮盒上面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近了,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军官道:“开什么玩笑?”仍旧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快走开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道:“那么请大人把文书还给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真的在是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   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你干么打人?”军官骂道:“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别动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您老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这位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这种市井小人做事没有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我,耽误了紧要公事,咱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们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大概都是和他同一营里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一定要马敬侠还文书。王维扬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看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他想这事情的关键是那矮子,一伸手,向矮子左膀抓来。矮子上身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等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退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给你拚啦!兄弟们,大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那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兵士也都抄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色,与这个小军官拆了数招,丝毫未占便宜,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打数招,肩头险险吃了一刀。   正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什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个青年公子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北京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那青年公子道:“你们在这里乱什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闹。”于是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青年公子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过来叩头。那青年公子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青年公子回头道:“走吧!”出门上了马。他手下的官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都一拥而出。   王维扬本来见当日的事颇有点怀疑,宝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和他说理,忽见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青年公子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王总镖头王维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那青年公子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一语不发,跟着御林军官兵走到里西湖孤山旁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心中暗忖:“这大概是福统领所住的地方了。他是皇上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样大的势派。”众人走进内厅。那青年公子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那青年公子迳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个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人、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我倒真有点担心,怕这些兵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普通军官。幸亏咱们遇见福大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乱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个贵族公子有这样的功力,倒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的?”王维扬道:“从他眼神看来,他武功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武功好的人很多,也不算稀奇。”正谈话间,一个军官出来说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   穿过了两个院子,来到后厅,只见那青年公子坐在中间,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边。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呼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那青年公子喝道:“你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是王维扬。”那年公子道:“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那青年公子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斗然一惊,连说:“小人不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那青年公子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他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被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分别上了手镣监禁起来。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一个军官把皮盒双手捧着,走到青年公子案前,一膝半跪,双手举盒,笑道:“福大人,玉瓶带到。”那青年公子哈哈大笑,走下座来。   第十七回  挥拳打穴开铁铐   跪在地下的张老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那青年公子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诸葛”这三字!”   原来扮变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他身后的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的是杨成协等一干人。在路上哨探镖行的是卫春华,他回去一报,徐天宏定下了一条计策,但想到镖师中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所以由赵半山扮作乡下佬,骑了骆冰的白马,把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当时把他拿住。   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是有夹层的,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的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只,他们从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那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这样一闹,陈家洛进来时,镖头和侍卫们已搅得头昏眼花,不会再有丝毫疑心。徐天宏预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一个大官,那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一模一样,几个侍卫们上来请安行礼,这个计策更加行得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伸手一摸,只觉一阵温暖,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维人少女装束,画得美艳无匹,光彩逼人。陈家洛看得呆了,真不信世间有此等人。   众人围观玉瓶,也都啧啧赞赏。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以为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那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种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样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们把那位维人使者请来一问便知。”   维人使者以为陈家洛一定是贵宧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那使者道:“下使名叫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不答。徐天宏忽然在旁插嘴道:“这位是杭州将军李可秀李大人。”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什么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一楞,道:“李大人识得咱们族长?”陈家洛道:“我是慕名而已。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的美人是何等样人。是真有其人呢?还是出于画师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黑英所绘。这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所以这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桐姊姊的妹妹?”   凯别兴又是一惊,问道:“这位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陈家洛想问问他霍青桐的近况,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说道:“那杭州将军李可秀领了三千清兵向这边过来,恐怕是对付咱们来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说道:“这对玉瓶?”陈家洛道:“我自有安置办法。”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现在四哥未救出,和清兵接硬仗没有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将军署拿住的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叫什么艳红。她本来又哭又闹,现在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无处出气,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马上写一封信给李可秀,瞧他怎么办?”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道:   “李大将军勋鉴:今晨出猎,邂逅今正,知为将军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   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马上送去给李将军,看他有什么答覆。杨八哥,请你跟在九哥后面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陈家洛道:“李可秀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要是他奉了皇命,那么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这玉瓶后,跟皇帝老儿讲讲买卖,那想这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我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这样,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那么咱们劫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为了四哥一人而使天下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似乎也非善策。”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但难道咱们把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   周绮呆呆的听徐天宏说完,首先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骂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一下道:“又要不误回部的和议,又要救回四哥,咱们只好这么办。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   徐天宏去见回部使者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上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把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说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奔回孤山,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群雄忙了半日,这时稍稍空闲,但都担心徐天宏的计策不知是否能够收效,大家聚在厢房中,或闭目养神,或闲谈计议。到申牌时分,门房递一张帖子来,说是有一位武官来拜会陈家洛,帖子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的字样。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妙计多半成了,这姓曾的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卫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坐在宾位上,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两人一揖,家人献上茶来。卫春华道:“曾大人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是奉上司李将军差遣,想与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在没空,曾大人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宧,来见你们这种江湖道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十分冒火,但既然是有所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说道:“李将军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一封信,知道他的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李将军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咱们陈当家无有不允。”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的玉瓶。”卫春华“哼”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发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贵宧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皇上把李将军叫去一问,李将军自然是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将军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所以倒也没有十分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地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将军身上,限他三天之内,把失去的玉瓶找到交还,否则……”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   曾图南只好不理他的嘲讽,说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今天是特地来求贵会把玉瓶交还的。”卫春华仍旧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将军既然遇到了这种难题,曾大人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那是可以的。”曾图南见他推得一干二净,然而口风中半软半硬,知道对手是十分厉害的脚色。他是李可秀部下第一得力的人材,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一听卫春华的口气,知道和这种江湖上的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于是说道:“李将军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虽然慕名已久,可是一向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这样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他心中也是过意不去。所以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大人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咱们陈总当家意思,第一件,咱们红花会今天早晨得罪了李将军的地方,要请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李将军以后决不致为这件事而来与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咱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将军署,曾大人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哼”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将军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是咱们知道的,可是陈当家想念他得紧,今晚要见他一见。”曾图南心头沉吟,隔了一会道:“这件事情很是重大,兄弟不敢作主,我去问过李将军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第三件意思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李将军说:文四当家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李将军也只得拼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大人说出来听听。”曾图南道:“第一,这是李将军先为了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可是天大的祸事……”卫春华道:“李将军要陈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咱们当家答应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是,要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陈当家也想到李将军此顾虑,他当然怕咱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我就去回报。今晚请陈总舵主到将军署来便了。”卫春华道:“陈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不免要谈咱们会中要事,不能让别人偷听。这个张召重可不能让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曾图南微一沉吟,说道:“好,由李将军借故请他便是。”卫春华道:“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将军遵守咱们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了之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旧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在把张召重那扎手的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是容易得多。只是李可秀不是傻子,他一定也防到咱们这一着。咱们要先计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赵半山道:“我想他多半是调集重兵,包围地牢的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来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一定得在将军署外接应,以防他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他不敢对总舵主怎样,因为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都觉得现在形势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里面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比上午充份,单凭硬攻,未必一定成功。无尘叫道:“咱们今晚就他们决一个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吞不住啦。”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陈家洛的意思,道:“这样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老儿和我特别有缘,等到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办法确是一条妙计,只是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上前,都欲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要是你们随便那一位去,把四哥救出,然而自己失陷在里面,咱们是一样的手足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这事,那总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老儿曾和我击掌为誓,咱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他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他说的话未必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红花会众人个个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近年来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来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咱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逾骨肉,那里谈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与卫春华两人迳投将军署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将军署外,只见一人迎了过来,低声问道:“来的可是陈总舵主吗?”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随家人进了将军署。暮色苍霭,群鸦归巢,卫春华心中起伏不定,不知陈家洛此去是吉是凶。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化了装疏疏落落的来了,散在将军署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署门,只见满署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把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自己走了出去。不一会,杭州将军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把大氅揭开,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然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你在此稍待了。”陈家洛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参见行礼。乾隆道:“你准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把乾隆迎到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布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一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文泰来戴着脚镣手铐,由四名亲兵放在胡床上抬进房来。亲兵叩头出去,书房中只剩下乾隆与文泰来两人,一时间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伤势已大体恢复,只见手脚都被铐住,坐在胡床上动弹不得。他抬头一望,吃了一惊,原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然又在杭州相遇,自然是大出意外。乾隆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文泰来冷然道:“多谢你关心,差不多全好啦。”乾隆道:“那很好,我要他们请你来北京,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那知双方起了误会,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话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哼”了一声。   乾隆道:“上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拟商量大事,那知他回去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他今日也是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上的汉子总是生性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道:“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你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到今日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他说到这里,听到门外有一点轻微声息,似乎是一个人在强忍咳嗽之声,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把门一推,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乾隆左右一望,把门带上,问道:“你们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的话,都告诉了你么?”文泰来道:“你指的是什么话?”乾隆凝住目光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的手中,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了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日,他们可以设法劫牢救人,于是说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什么好说的?”乾隆道:“那么那天你们深夜来见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以前曾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咱们红花会经费短缺,所以他要问你要一百万两银子。那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离灾难,总要把你这忘恩负义的事全部兜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文泰来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你出去要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时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晓得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报答他,至于帮过什么忙,你心里有数,我可不清楚。”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头上汗珠。   乾隆在室中来回走了几次,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什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就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   乾隆急问:“什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封信里,连带还有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家里,然后咱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什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咱们怎么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咱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打开那封信,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据,你用一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大概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位朋友的名字告诉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我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我再来问你,要是仍旧这样倔强,我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旧活着。退一步说,就算我不杀你,难道不会挖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他话未说完,突然纵到门边,把门一推,只见白振站在门外,乾隆怒喝:“你在这里干么?”白振道:“奴才听见书房里有响动,怕犯人惊了圣驾,所以在这里保护。”乾隆“哼”了一声,回头对文泰来道:“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大踏步向外走去。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跪着直送至署外。   乾隆一走,文泰来又被亲兵抬到地牢之中,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来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要事相商,请张大人过去。”张召重出地牢去了。   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在穷智竭力营救,然清朝廷势大,殊不可侮,不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思潮起伏之际,忽听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了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自己会里的总舵主陈家洛。忙一挺腰坐起身来,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掏出两把钢锉,就来锉文泰来手上的手铐,他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自己手中的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普通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上用力加大,再锉得几锉,“拍”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陈家洛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旧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掏出钻子、起子、锥子各种工具来,但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忽然想起在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之事,他一把凝碧剑把自己的钩剑盾与无尘的剑全都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那么咱们等他回来,夺他的宝剑。”   陈家洛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很难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他的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告诉你,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了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   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海宁有一位姓陈的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一封信给皇帝看,皇帝脸色马上大变,叫我在殿外等候。他们两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在海宁。”文泰来道:“这事中间曲折很多……”他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了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什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要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   陈家洛并不转身,退后一步,左手反手一指,点中了那亲兵的“期门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上。文泰来低声叫道:“总舵主,好俊手法。”陈家洛微微一笑,把亲兵拖到床底藏好。文泰来道:“那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来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后,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旧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那两件重要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那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亲口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   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遇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文泰来又道:“他既是汉人,怎么又会做满清皇帝,其中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大人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的证物,于老当家为了安全起见,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那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紧要非常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那知我失手被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部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了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正想续说下去,忽听见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了个手势。陈家洛躲到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体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经死了一般,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文泰来动也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忽然“哼”的一声,和身纵起,压向张召重身上,同时双手连铐横扫过来。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丹田”气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了他的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掌一错,准备迎敌,同时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施展少林神拳,霎时之间已向张召重面门连打了七八拳。   张召重不敢还手,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陈家洛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那知竟没有凝碧剑,十分失望,回头向文泰来望了一眼,再搜张召重身边,从他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在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这是李可秀故意把他调开的借口,那知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他没带来。   陈家洛再搜张召重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拿去在文泰来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了下来,对文泰来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但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把他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文泰来道:“这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得听我命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我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十二郎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但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能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了下来,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见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门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也无法逃得性命。   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以为张召重已把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   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这时陈家洛和文泰来两人都已上来。李沅芷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把身子夹在两人中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同时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撞。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临近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柄,“顺水推舟”一剑向文泰来当胸刺来,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挟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李沅芷“太阳穴”猛击过来。李沅芷一惊,脚下退后一步,那知一柄剑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更是吃惊,只得放开剑柄,直窜出去,就这样夺剑放剑慢得一慢,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到一阵奇痛。   这边交手夺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陈家洛刚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看此形势,知道无法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一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上,原来肩头已中了清兵之箭。   陈家洛见文泰来再次受伤,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其实并不是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相救文泰来今后只恐更加不易。   陈家洛刚出将军署,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   睡了两个时辰,各人因都怀有心事,那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忽然马大挺进来道:“总舵主,张召重有一封信给你。”   陈家洛道:“那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徐天宏道:“我猜他要和你比武。”陈家洛把信拆开,只见满纸都是激愤之言,责备陈家洛使用诡计,点中他的穴道,还把他锁在铐镣之中,实非英雄好汉行径,所以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间地点由陈家洛决定。陈家洛道:“七哥所料不错,果然是那家伙想报昨天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我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覆了一信,说谨如所约,就是明日午时在北高峰顶相见,如约多一人助拳,不是英雄。他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一定得在两天之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耽误了正事。”陈家洛道:“也好。今日是二十,那么约定廿二中午。”他另行写了一信,命人送至将军署去。   赵半山道:“那张召重的宝剑甚是厉害,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决不致输于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他说着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周仲英道:“总舵主,我有一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必须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我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所以只好竭力一拼,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斗斗他,即使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方面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哗然大笑,觉得他这傻主意倒也颇有道理。   正议论间,马家的一个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王老头儿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道:“他骂什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他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都敬重他。那知这次给皇家保镖,反而给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就得吃些苦头!”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个“卞庄刺虎”之计,各位哥哥瞧着是否使得?”他把计策一说出来,众人无不拍掌大笑。赵半山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这未免有点不够光明磊落。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和那威震河朔说去吧。”   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未遇丝毫挫折,那知一到江南,就如此不顺遂之事,他在斗室里不肯吃东西,大叫大嚷,一定要见御林军的统领评理。正在吵闹之际,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御林军的军官服色,这人是孟健雄乔装假扮的,他为人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所以陈家洛派他来办这件事。   孟健雄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王维扬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上朋友送的,可不是我自己高兴起的,要是福统领瞧着不顺眼,赶明儿我遍告江湖上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宗室贵族,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替皇上保镖,护送宝物到杭州来,路上没出一点儿乱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潜用内力,在桌子角上猛击一记,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打了下来,怒道:“我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怕什么惊吓?”   孟健雄道:“王老英雄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什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朋友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说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霍地立起,跨上一步,说道:“啊,是火手判官要念念老夫的斤两!我老胡涂啦,竟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咱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照啊,咱们张大人也是久仰的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既然现下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可以出去。”王维扬怒道:“好哇,我是被你们御林军扣着,有什么事,还不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要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   第十八回  闭目换掌掷金针   王维扬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布“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要倒过来说。同时张大人斗胆要了王老镖头这把紫金八卦刀。”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和张召重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应该收了。一山不能容二虎,难道你这道理也不懂?”王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儿,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杭州北高峰拳剑相会,要是老王厉害,这句话照旧不动,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个条款。”王维扬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还值得。”孟健雄道:“张大人说,这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就单刀赴会。假如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那就不必比武了。”王维扬被他一激,更是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要单枪匹马来领教领教。”孟健雄道:“那么请你写一封信,我好带去回覆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来。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一通短信道:   “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准在北高峰相会,如我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   王维扬启”   王维扬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张大人在等信呢。”转身走出,把门带上。红花会明知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自逃出,所以随便把门关上,否则凭王维扬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那里关得他住。   且说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他知道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之理,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只听见他大骂张召重后生小子,目中无人。他很觉奇怪,怎么总镖头到了这里,而且在骂张召重,正待张口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爷到厅上说话。”   进得厅来,只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第一人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下首一人白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那都是在甘肃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坐在椅上。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我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但是王总镖头非要我走这一趟镖不可。我一来是却不过朋友之情,再来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怪责,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不守诺言,你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入你们之手,还有什么说的,你们要杀要剐……”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咱们跟王总镖头很有交情,他为了咱红花会的事,要出头跟火手判官张召重斗一斗,你我都是一家人了,前事何必再提。韩大哥和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时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艺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什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于是把王维扬写的那信给他看。韩文冲本来有点将信将疑,觉得王维扬绝不致为了红花会而和张召重翻脸,但刚才明明亲耳听见他大骂张召重,现在又见了这信,他认得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见王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张召重的方策。”陈家洛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这封信想请韩大哥先送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虽然是商量的口吻,但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郎,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清楚王老英雄为什么和张召重破脸,这事说来话长,现在来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你们镇远镖局的镖师,一切由他来说。”韩文冲心头怀疑又起,没有马上答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呢?”韩文冲忙道:“没有,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道他疑心已起,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了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那么咱们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经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个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现在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咱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吃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冲一转念,知道这是徐天宏故意下的毒,迫他听话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的意思去做,回来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就算送了,他向着徐天宏狠狠望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   等两人走出,周仲英皱眉道:“我瞧这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天宏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有毒。”周仲英奇极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他随即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所以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酒,他就只当没事了。”众人大笑不已。   且说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北高峰比武,心头怒气渐消,他和陈家洛交手过几次,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他,一雪昨日之耻,他这时坐在文泰来身旁监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个名帖来。张召重一看,大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个字,心中有气:“拜客名帖上,那有把自己外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址,我改日回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回来道:“客人不肯走,有一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信一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王维扬素无纠葛,他为什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你去对李将军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往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素仰的了。但是我和他素来没有牵连,那里谈得上“欺人太甚”四字?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石双英冷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要是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一管。否则叫什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类?”   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毫无表情,简直就给他来一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我在什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向张大人请教。第一件,咱们学武的,不论那一家那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的高手,听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令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道:“咱们师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那奔雷手文泰来,欺骗铁胆庄的小孩,把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怒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有什么干系?”石双英道:“你自恃武艺高强,把天下人都看不在眼里,你在北京这些年,照顾了那几个武林朋友?你只会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和吴国栋来替你顶缸,害得咱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计。”这几句话张召重和韩文冲听了都怦然心动,心想:“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局的阎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张大人这件事你确做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   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咱们也不问了,刚才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石双是有名的鬼见愁,在红花会执掌刑堂,双目一翻,凛然生威。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土!”当场就要动武。   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北高峰分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一个人去,咱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咱们是老百姓,可不能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什么帮手?”石双英道:“咱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讷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石双英道:“好,就是这样,咱们告辞,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下后事。”张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体一侧,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步。   张召重动作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出,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把他这一拳黏至门外。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哥儿就在这里见过高下。”双掌一错,揉身上来。张召重喝道:“我为什么不敢?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当石双英和张召重口角相争时,韩文冲虽然都听在耳中,但总是紧记自己服了毒,只觉浑身上下满不舒服,直望石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吃解药,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回孤山马宅,徐天宏等迎了出来,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椅上。徐天宏倒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文冲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根本没喝毒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天宏,快过来跟韩大哥陪礼。”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一揖,说道:“请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颇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这是周仲英为人处世厚道忠诚的好处,徐天宏虽然机变百出,但处处占人上风,不免结怨于人。这事如不是周仲英如此化解,韩文冲一定以为徐天宏下过他的毒,心中记仇,将来总不免是个祸患。   这时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道:“张大人答应了,你现在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什么话,现在快说。待会在北高峰,只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罗唆,张大人是不听的。你要是懊悔害怕,现在说还来得及。”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王维扬拿在手中,直走出去,只见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总镖头此去请特别小心。”王维扬道:“你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什么?”韩文冲道:“小人之言,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如有什么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北高峰单刀赴会去。   北高峰山势甚陡,绝顶处游客罕至。王维扬背插大刀,抖擞精神,上得山来。   最高处空空旷旷的有一块平地四周树木围绕。王维扬绕上山顶,只见对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梧,向王维扬凝视一下,说道:“你是王维扬么?”王维扬听他直呼其名,心头火起,但他是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多少少有点敬畏,说道:“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张召重道:“正是,幸会幸会。咱们比拳脚还是比兵刃?”王维扬心想:“我和他又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伤他,用八卦掌折一折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当下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知名的无极玄功拳。”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   张召重虽然心高气傲,但所学的是武当派内家拳法,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王维扬知道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张召重右肩,左掌同时翻上,“猛虎伏桩”,横切张召重右臂,同时右掌变拳,直击对方前胸,他在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连退三步,用无极玄功拳化解了开去,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心中都各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他这三招如此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我这三招他化解时柔中带刚,火手判官确是名不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了一周。张召重一伏身,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一避,双掌向张召重面门按来。张召重一脚踢出时,已暗伏有“空击苍鹰”和“树梢擒猿”两招,王维扬双掌一按,预先把这二招消解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展转拚斗,互不相下,转眼之间已拆了三四十招。这时烈日当空,只见两个短短的人影在地上飞舞。王维扬见斗他不下,知道自己年老,不如对方正在盛年,久耗之后,气力精神一定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突然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起来,这正是王维扬平生的绝技“游身八卦掌”。   “游身八卦掌”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大兜圈子,乘隙发招,正所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方刚一应招,自己已绕到他的身后,对方转过身来时,自己又已绕到他的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被缠得头晕眼花。对方如站住不动,只要停得一停,后心要害处立即中拳。   王维扬绕得一个圈子,张召重已识得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自己身后,身子一转,向他奔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没让他掌风击到,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九宫八卦,知他一定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样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收,手脚互相没有撞着。游身八卦掌是王维扬练了数十年的功夫,他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到了丝毫不必思索的地步。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间一长,不免有点跟不上对方这样迅捷,心念一动,这样转下去,自己势必落在下风,当下运用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的要诀,身子一转,抱元归一,静待来敌。王维扬见他突然不动,早已欺到他身后,“金龙抓爪”,一掌向他后心击去。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向后一扣,向他手腕抓来,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早已换了位置,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内家功夫确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居然能闭目换掌。”   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王维扬乱转,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王维扬白发如银,虽然身手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用“闭目换掌”的功夫,要接完他的游身八卦掌。闭目换掌练时用手帕蒙住双目,全靠耳朵和全身感觉来发觉敌人袭来的方向,此种功夫只守不攻,动作幅度极小,但着着奇快,敌人收拳稍慢,马上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手法本来在夜斗时使用,或者在岩洞斗室中使用猝遇强敌,伸手不见五指,就可用闭目换掌之法护身。闭目换掌的掌法决不攻击对手身体,但变化精妙,擅夺敌人兵刃,最善于拗折敌人来攻的手脚。   但见一个的溜溜的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动也不动。一个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式,马上又奔了开去,两人转瞬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这样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奔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的手腕,王维扬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没有眼睛,右手猛向他的肩头劈去。这一招用得灵巧异当,张召重全神贯注在对付他连续四下虚招,突然对方掌力已挨到自己肩头,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来不及,右手向他右掌手背上一按,左拳猛击他右臂的肘关节,这是闭目换掌掌法中的一招,称为“仙剑斩龙”,对方的手只要被按住了,手臂非折断不可。原来张召重心想肩头不是致命的所在,拼着自己身强力壮,挨他一掌还可接得下来,可是对方的手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张召重肩头,正在大喜,忽觉自己手掌已被对方按住,缩不回来,同时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上猛击下来。   王维扬知道这一下要糟,手臂一拉竟没能拉回来,急忙右臂一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张召重肩部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来时,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顺着拳势一曲,并没受伤,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来,张召重吃亏较大,在拳法已算输了一招。他们都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谁胜谁负,点到为止,不能胡缠苦斗。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已握在手中。   第十九回  烈焰奔腾走大侠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对方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张召重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他不知道昨天晚上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脸上受伤,今日他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影响。   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这是一口宝剑,如被它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这一番拼斗比刚才更加惊心动魄,只要稍一疏神,就得血染芳草。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王维扬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对方“铁牛耕地”横砍过来,一时招术用得稍老,张召重“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张召重门面戳来。张召重头一偏,只听得“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那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我这场得胜原来是靠了剑利,胜之不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来。   翻翻滚滚又斗了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久斗下去,不是办法,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一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原来这套“刀中夹镖”也是王维扬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普通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经为难,再加上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十分厉害。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来,张召重刚缩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都落在地上,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要发完,兀自奈何他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下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一挫,左手刀向下斜劈,同时右手一扬。张召重见过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来,必定有一镖相随,只是他的镖越发越快,自己已有点手忙脚乱,更不必说掏出芙蓉针来还敬了,忙转过身来,凝神看着他的右手。那知王维扬这招是虚招,张召重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一刀。张召重见他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人腰间。王维扬抽刀一封,只听“当郎”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抛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   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让他削断大刀,等他得意忘形之际,三镖齐发,必然难以逃避,张召重果然中镖,倒地不起。王维扬叫道:“你那里中了镖?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心中不由得惊吓起来,不要镖伤要害,竟把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看视,刚弯下腰,只听张召重大喝一声,一阵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那知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知道已中了对方暗器。王维扬见他如此歹毒,虎吼一声,纵起来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但一用力,胸口和肩头就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上。张召重哈哈大笑,把右腕上被打中的那枝镖拔出,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   王维扬骂道:“张召重,你用这种卑鄙手段胜我,算得什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有谁知道?你活到这一把年纪,也应该可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王维扬听他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过来在他胁下伸指一戳,点了他的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来,只见他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想是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怒。   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左手把王维扬提起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把土踢到土坑中,登时要把王维扬活埋。   刚踢了一脚土,忽听见身后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个人手执一件奇形兵器,站在烈日之下,强光下看得明白,那人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用这种卑鄙手段伤人啦。”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到韩文冲面前,一剑直刺。韩文冲并不招架,退后一步,只见他身后一刀飞出,向张召重腿部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了回去。张召重见他是内家玄玄刀的刀法,抬头一看,此人正是适闲言语上冲撞过他的石双英。   张召重怒道:“你们两人齐上,我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他正待追击石双英,忽觉背后声音响动,武功高强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一觉有异,立即跃出,回头一望,只见山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陆续上来了八九个人,当先一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张召重记起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知道来者都是好手,又不免胆寒,心中又惊又怒,但他艺高胆大,心想:今日最多落败,他们以多胜少,也未必有什么面子。他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穿着天蓝长袍,手中折扇轻摇,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把王总镖头救回来。”韩文冲奔到坑边,把王维扬抱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的穴道上一拍一捏,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现在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后日再在此地相会。”把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陈家洛道:“刚才我在山边见你们两位比拳比武比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但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光明啊!”张召重道:“常言道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什么不可以?”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我本来今日就想领教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虽然不肖,也不肯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愈,咱们后日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个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此相会。”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所以要借你这把宝剑一用。”   张召重“哼”了一声道:“只怕没这么方便!”他知道红花会倚仗人多,势必和他为难,今日已不能轻易脱身,朗言说道:“要借我的剑,只要你有本事来取。”左手捏了个剑诀,挺剑而立。陈家洛道:“你手腕已伤,既然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那么我空手接你几招。”骆冰站在他身后,忙道:“总舵主,何必跟他客气,你的钩剑盾和珠索在这里。”解开包袱,递了过来。张召重见陈家洛转头向骆冰说话,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喝道:“你张老爷今日少陪了。”语声未毕,已倒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   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飞来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势劲力疾。张召重伸剑在胸前挽了个平花,挡开上面的一把飞抓,同时向上一跃,左足一挫,又向山下窜去。常氏双侠那里容他过去,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一让,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铁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在乌鞘岭上拼斗过,知道他两兄弟厉害,突然飞身后退,向南奔去。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   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人,向南疾跑,刚走到下山路,索索然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了过来。张召重吃过苦头,猛往地上一卧,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见铮铮之声,银梭中包藏的子梭射了出来。张召重凝碧剑在头顶一掠,把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了出去,他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见后面暗器声响,他脚下丝毫不停,一缩头,拍拍拍,把一枝袖箭、两枚菩提子用剑打在地下。红花会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陈家洛叹道:“如此武功,偏不向好,真是可惜。”   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但眼观四方,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上一寒,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性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非杀伤数人,不能脱围,他左手暗暗握了一把芙蓉金针,挥动凝碧剑向西冲来。西首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武功以他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心中想好计谋,迎面奔去,“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攻势招数,仗着自己剑利,无尘避而不架,当下已抢到西首。   无尘剑法快捷无比,身子刚一侧过让开来剑,右手之剑“无常抖索”、“路撞煞神”,两记厉害招数已递了出去。张召重虽然转到了山下路径一面,但竟无法脱身,他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了两扬,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无尘武功精纯,金针多半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避,只要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除了此人,自己抵舍再受一两处伤,拚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那知无尘已猜到他的用意,竟走险招,和身往下一扑,长剑直刺,点向张召重右脚,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等招势用老,突然剑尖着地,在地上一撑,只听见背后一阵沙沙之声,知道金针都已落地,全身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同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一侧,“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无尘又已站到西首,把张召重迫在内线。   无尘道人的七十二路追魂剑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他潜心钻研,自行创制出来,每一招都是凶险无比。普通敌人,三招即已过门,能和他接上八九招的,武功已有高深造诣。无尘把他的剑法每一招都取上一个可怕名字,好在他是出家人,也不忌讳这一套。他没有左手,不能如一般武师那样左手捏剑诀来平衡身体,所以他的剑术专走偏锋,自对敌以来,七十二路剑法从未用尽过。这时张召重知道已不能逃出他一剑快似一剑的剑圈,横起了心,见招破招,俟机削断对方手中兵刃,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张召重受伤之余,仍能接他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招,张召重有点应接不暇了,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臂中剑,叮当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呆得一呆,被无尘飞起一脚,踢在左胯,登时跌倒。   无尘纵过来正待接住,张召重居然十分了得,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把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不知总舵主是否说好?”一剑已削了下去又突然停止。张召重情急拼命,乘无尘一个迟疑,左掌在他右肘一托,右拳一弯,已向他左眼腰中打到。无尘缺了左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上比较生疏,见拳打到,疾忙侧身一避,虽然拳力已消,但竟没避开,一拳打在腰上,不由得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   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张召重已奔下山路上,无尘因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张召重快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如被他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就要使用“五鬼投叉”的绝招,长剑正要脱手之际,忽然山边滚出一个人来,其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地上。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张召重擒牢。骆冰拿出绳索来,把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举拳欲打,陈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骆冰恨恨的把拳放了下去。   陈家洛走了过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势众,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就杀,皱一皱眉的不是好汉。”这时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为怕自己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我老头子活埋,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里就是他自己掘的坑,咱们把他照样埋了。”群雄轰然叫好。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头。陈家洛道:“你服了不服?要是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我瞧在陆师兄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怒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一条硬汉子,那么我给你一刀送终,免了你活埋之苦。”拔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走到张召重面前,低声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把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一笑,手腕一翻,把缚住他双手的绳索割断了。   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各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用了计谋。你虽然罪该万死,但今日杀你,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吧,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还有相见之地。要是你怙恶不悛,我们红花会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再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怨。”这时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大家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俏李达周绮忽然越众而前,叫道:“姓张的,且慢走!”   张召重停住脚步,望着周绮。周绮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张召重顿然醒悟,向群雄作了一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本来咱们约定三个月后在此比武,但我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他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仗着人多,我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   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问你,你到我们铁胆庄来,你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害了他的性命,使我周家断绝香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我也没受过你师兄的什么好处。今日我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斗。张召重心下很是为难,周绮一人他当然并不畏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他们决不会坐视不理,如争斗再起,不知是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开了周绮两刀。周绮第三招用的是一记“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风甚疾。张召重心中一惊,暗想:“看不出这丫头刀法也甚厉害。”,右掌“春风拂柳”,在她脸上一扬,待周绮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她的刀。周绮甚为勇猛,并不退缩,手臂反而向前一伸,一柄刀直劈下来,张召重不敢伤她,手臂一翻,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突然一震,一柄刀直飞出去。周仲英和徐天宏最为关心,当周绮奔上去时都站在她身后卫护,一见遇剑,徐天宏疾窜上去夹在两人中间,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单刀忙递给周绮。同时周仲英大刀一挥,已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   正混乱中,忽听见山腰中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一望,只见山路上两个人疾驰上来,一人穿灰,一人穿黑,都是上乘轻功,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这两人武功好得出奇,不知是何方高人,转眼之间,那两人已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一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他是谁。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师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他是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大家纷纷上前见礼。   陆菲青道:“马师兄刚和我赶到孤山,遇见马善均马大爷。他知道我们不是外人,把北高峰比武之约对我们说了。我们连忙赶来。”他向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放了一大半心。   马真、陆菲青和王维扬以前都见过面,虽无深交,但互相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则或为新知,或为旧交不免各人客气了说了几句,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张召重站在这里既不是,就此走开也不是,不由得尴尬。马真早已闻知张召重的劣迹,一腔怒火,本想见了面执行本派门规,重重惩罚,但这时见张召重血迹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他是厚道重情之人,不由得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哽咽着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张召重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拖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你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明明是在挤迫马真。   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了起来。马真感情激动,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派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真是没有脸来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自从知道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但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知道他们是想求饶张召重的性命,大家望着陈家洛和周仲英,听他两人言语。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拍”的一声,把大刀插入刀鞘,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我周仲英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干休。”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马师兄陆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   陈家洛道:“周老英雄这么说,足见他义重如山,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大家团团作揖,说道:“兄弟实在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马真忙道:“道兄请说。”无尘道:“这次是算了,但要是他再为非作歹,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我带他回去一定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如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   群雄听马真这么斩钉截铁的说,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这个师弟回到湖北武当山去,要他闭门思过,好好悔改。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江湖上的事早已不再插手,这点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拿个信来,也好教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人相救,至今未见踪迹。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寻他,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个徒儿人是极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我们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要请到敝处道观来谈谈。”众人都答应了。马真这才举手道别,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自己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身上,虽然这是宝物,但想如去索讨,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   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后,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机警万分,决不致有什么凶险,现在这事的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在是武当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了大师兄马真出来。赶到北京一问,知道张召重已到杭州,这才疾忙南来。这样几个转折,所以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要到那里,尽管请便。”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握住王维扬的手道:“有两件事我要请王老英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对红花会这番使用诡计,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我一见你和那姓张的说话,就知道你是冒牌统领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那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所挑起,但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以后红花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陈当家的但有所命,小老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之后,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谈笑间下得山来,到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中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道:“地道已掘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掘通。”   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你辛苦了,现在请蒋十三哥去监督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们,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可以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群雄来来去去,毫无闲暇的神色,知道他们必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如这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于是说道:“兄弟今天很累了,想就在这里休息一天。”陈家洛道:那么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都不许出马宅大门。   群雄饱餐之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将军署,前面大石挡路,已向下挖深,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面,谁攻右面,谁接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到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已停止再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待夜深之后咱们才动手。”   这一个时辰大家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四人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那柄凝碧剑左看右看,找了几柄纯旧的刀剑来试,一削下去,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的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像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在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候到啦!”大家一跃而起,分批走出大门。各人身上暗藏兵刃,或水或旱,陆续到了将军署外一所民房里会齐。   这所民房的主人早已迁出,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得好紧,丢,要轻声至得!”他握住一柄铁桨,守在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膝,等到钻过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来到尽头。七八个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铲等在那里,见总舵主等来到说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几名小头目在总舵主面前抖擞精神,不久就把铁板旁的石块撬开,再掘了片刻,把一块大铁板起了下来。卫春华双钩一探,当先冲入,群雄都跟了进去。   几个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道,直奔内室,跑完甬道,只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那知铁闸丝毫不见动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鬼子另有鬼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用铁铲把铁闸旁的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铁闸拉了出来。铁闸上有铁炼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砍了几下,把铁炼削断,当先冲了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群雄见她如此,心中都很难受,大家知道骆冰武艺得自神刀骆真传,自小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见多识广,胸襟爽朗,决非普通妇人可比,这时痛哭,实在是精神上创巨痛深所致。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把凝碧剑从骆冰手中接了过去,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中逃走的小门。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劫牢,多半已把四哥监禁在别处。”众人正要退出,忽听门外水声淙淙,大家呆得一呆,徐天宏叫道:“不好,快冲出去。”斗然之间,平地水深寻尺。群雄沿甬道向外奔去。陈家洛道:“咱们别退,攻进将军署去,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着。”这时甬道已水深及胯。无尘骂道:“这李可秀鬼计多端,他要把咱们淹死。”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威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这里,想是已冲上去和敌人交战了。无尘大叫一声,钻出牢洞,长剑一挥,两名正向地牢中用水管灌水的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钻出,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竟有宾东之谊,不便公然露面。”于是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清兵已纷纷败退,卫春华等大呼追击。   徐天宏施展轻功,登上围墙瞭望,见将军署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一阵梆子响,敲得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他细看各处兵将布置情形,只见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一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座楼房毫不特异,然而防守之人如此众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一跃下墙,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已率领数十名红花会武功较高的小头目,越墙进来。清军官兵虽多,那里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房。   章进双斧“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倒欺不进身去。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找到对手,在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守楼房的居然是一批好手。无尘对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光中有人一刀砍了过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剑虽迟发而先到,使刀的人惨叫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下。赵半山手中扣住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清兵。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都跟了进去。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很强,章进以短攻长,丝毫占不到便宜,“哼”了一声,抢到他左面,长剑“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使枪的倒转枪杆,用力往下一挺,他兵器长,力量猛,这一下准拟把陆菲青的剑给它飞了。陆菲青长剑一缩,左臂运气,猛力向上一挺,只听见蓬的一声,那枝枪飞起丈余,使枪的人虎口发麻,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跌了一交。章进不愿追杀手无兵刃之人,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两个敌人接了一个过去。卫春华突然少了一个敌人,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向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的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活了。   各人在楼下恶门,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红花会的切口高叫:“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了!”群雄听了,都欢呼大叫起来。周绮正和一个使链子双锤的人恶斗,她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无尘道人说什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喇!”她一疏神,险险被链子锤打中了一下,徐天宏大吃一惊,忙道:“我来帮你!”周绮道:“不用,你把他的链子锤弄去一个。”那人大骂:“狗男女,贼强都。”徐天宏向他后心一扑,那人左锤晃到后面。徐天宏看得真切,左手铁拐往上一绕,把链子在铁拐上绕住。那人一急,右锤跟着打了过来,徐天宏人本矮小,一低头,锤子从头顶掠了过去,右手刀随即向他左臂砍来。那人右手用力一拉,没把徐天宏的铁拐扯脱手,只见刀已砍得临近,只得左手向后一缩,放脱了链子锤,周绮喜道:“行喇!”徐天宏向后退开一步,旁观周绮和他拼斗。那人少了一锤,威力大减,战不数合,已臂上中刀,败了下去。   周绮道:“怎样他们还不下来?咱们上去瞧文四爷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周绮奔进屋里,里面守卫的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在用凝碧剑砍削那铁笼的栏干,周绮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就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一扳,已把铁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恰钻得进去,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链。群雄这时都十分高兴,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这座来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领着红花会的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见一阵号角声响,清军官兵纷纷退出十余丈之外,然而退开时并不纷乱,各各站住,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那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一个声音朗然喝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不住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将军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要是怕死,我们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和李沅芷督率兵丁,忽地从队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来,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已烧成一个火圈,把群雄都围困在里面。陈家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但脸上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干。”又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我们虽不成器,但将军这个火攻阵倒也不放在心上!”   李可秀背后忽然转出一人,戟指大骂:“你死到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知道这楼下埋的是什么?”火光中看得清楚,原来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来是皇帝已经闻警,派来协助的。陈家洛楞得一楞,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来时,楼下像是一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这些竟是火药?一瞥之间,只见楼上四周也都是木桶,他抢上数步,右掌一劈,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这不是火药是什么?陈家洛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要在这里粉身碎骨?”一转身,但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周陆两前辈,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他说声方毕,首先下楼。章进一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口,只见外面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道:“只要我一点药线,你们全体化为飞灰,快把文泰来放下。”陈家洛和徐天宏都见过屋中的火药,知道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投鼠忌器,不敢点药线,否则早已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徐天宏暗叫:“惭愧!”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把四哥放下,咱们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了出去。章进低头奔跑,陈家洛的话并未听真。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现在危险万分,咱们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他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于是一手拉住她的右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把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把李可秀这批鬼子赶开,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咱们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然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思、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陆菲青看准了去路和退径,一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来。亲兵们齐聚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什么东西!”一剑“春云乍展”,平胸刺来。陆菲青更不打话,一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武艺也相当高强,见怪客袭来,飞起一脚“魁星踢斗”,直踢怪客门面。陆菲青仍使用“沾衣十八跌”绝技,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突然伸掌在他后心一托,一用掌力,把李可秀一个肥大的身躯直倒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又是一闪,剑走空招。   李可秀跌在地上,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猛力向李可秀跑来。快将奔近,曾图南举起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把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同时李可秀也已爬起来,那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过他的身旁。   李沅芷见那蒙面客身法奇快,转瞬已奔到她父亲身旁,骨肉关心,那得不惊,拔起身子向前一纵,不等身体落地,长剑“白虹贯日”,直刺陆菲青后心。陆菲青听到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李可秀身不由主,脚不点地的被他拉了进去。清军官兵都惊叫起来,但火势极炽,大家不敢进去搭救。这时杨成协已把曾图南的铁枪一鞭打折,卫春华也已把李沅芷截住。   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家纷要抢入,章进第一个跳进了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跳进去。陈家洛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观看动静。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门,都是提心吊胆的望着火圈里面五个人的行动。只见章进和蒋四根扶起倚在门边的文泰来,拔步西走。李可秀似已被那蒙面怪客点了穴道,软软的丝毫不见挣扎。曾图南已退了回来,和一名统军的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要犯就要获救,可是主帅在内,不敢燃点药线,心中空自焦急,无法可施,正在低头沉吟之际,忽然身旁一人把他一推,抢过火把,就把药线点燃。曾图南大吃一惊,看那人时,原来是御前侍卫范中思。他日前在西湖中被红花会群雄打败,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师叔方龙骏又被无尘挑断背筋,已成废人,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被救,他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当即把药线点燃。   第二十回  香泽微闻缚至尊   众人见一缕火花着地烧将过去,极为迅速,只要一烧过火圈,马上就是巨祸,不但文泰来、李可秀、陆菲青及章、蒋两人要炸成灰烬,而且楼房中堆了这么多火药,连附近房屋人众都要受到波及。清军官兵一阵大乱,纷纷向后逃避。正危急间,忽见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蓝色长衫,脸上也有一块篮绸包住,只露出了两个眼睛孔,手中拿了一根单鞭,奔跑迅捷已极。他用单鞭在药线上乱拨乱打,但药线仍一股劲的向前烧去。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见形势险恶,都顾不得自己安危,纷纷纵出,企图设法切断药线。这些都是指顾间之事。那蒙面人见药线无法打断,忽然奋不顾身,和衣扑在药线之上,只见身旁烈焰腾起,全身衣服着火,那药线烧过去的势头却已被阻住了。   就这样缓得一缓,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抬着冲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赶上接应,连叫:“在地上打滚!打滚!”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放下,把他来回滚动。滚得几滚,文泰来衣上的火头已经扑熄,骆冰早已抢上来照料。章进展开“燕青十八翻”,蒋四根展开“地堂拳”的身法,两人也各滚熄了身上的火焰。   群雄见蒙面人舍命相救文泰来,都是又感激又奇怪,这时常氏双侠已双双抢入火圈,把晕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来。这三人出来时也是全身着火,等到把火扑熄时,蒙面人的衣服手足无一处不是烧得焦烂。   陆菲青见文泰来已脱险境,把李可秀背在肩上,纵到火圈之旁,猛一吸气,“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鸟般掠过火圈。他身上虽背着李可秀,然而仗着绝顶轻功,所受火伤最少。陈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无尘长剑一挥,当先开路。常氏兄弟抬着那蒙面人,章进和蒋四根抬著文泰来、陆菲青背着李可秀,都跟了他们冲出去。李沅芷眼见父亲被掳,心中大急,提剑来追,但被卫春华双钩缠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险险中了一钩。卫春华叫道:“快回去,看在你师父面上,不来伤你。”   这时清军官兵见主帅被俘,呐喊着跟来,但他们尝过红花会的手段,不敢过分逼近。八名御前侍卫奉旨协助李可秀看守文泰来,主犯走脱,那就是杀头的罪名,范中思提起判官双笔,没命价追来。陈家洛刚才见他点燃药线,知道这人心肠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剑交给赵半山道:“三哥,你给大伙断后,我要收拾了这东西。”从怀中掏出珠索。马大挺把他的钩剑盾递了过来。陈家洛赞道:“好兄弟,难为你想得周到。”原来陈家洛的剑盾珠索向来由心砚携带,心砚受伤,马大挺就接替了这个差使。   陈家洛右手一扬,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思点来。范中思既使用判官笔,自然精于点穴,他见陈家洛的每条珠索头上都有一个钢球,迎面打来,竟自按着穴道,吃了一惊,又听得朱祖荫叫道:“范大哥,这兔崽子的绳子很厉害,你要小心。”马大挺听见朱祖荫骂总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节棍当头砍去。朱祖荫头一偏,还了一刀。   这边范中思仗着动作敏捷,熟悉穴道,腾挪跳跃,和陈家洛拆了数招,他一面打,一面心中暗暗叫苦,只想借个机会退开,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那里逃得开去?陈家洛不愿多耽搁时间,珠索使出来记记是厉害招数,只见他右手横里一挥,珠索“千头万绪”乱点下来。范中思不知他要打那一路,双笔一并,直扑到陈家洛怀里,武学家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判官笔是短兵器,主要以险招取胜,他想陈家洛势必退避,自己就可逃开。   他双笔一上一下,对准陈家洛胸口“玄机”“七坎”两穴点去,突见陈家洛左手一伸,盾牌迎了上来,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剑。范中思猛吃一惊,收势不及,双笔对准剑盾一点,借力向后仰去。陈家洛剑盾一侧,滑开双笔,珠索挥处,已把范中思双腿缠住,猛力一推,范中思身不由主的向火圈中投去。陈家洛毫不停手,珠索横扫,朱祖荫背上已被钢球打中,“啊哟”叫了一声,刀法一慢,马大挺三节棍“拍”的一声,正打在他胫骨之上。马大挺愤他出口伤人,所以这一记用足了全力,把他胫骨齐齐打折。   这时群雄都已越出墙外,赵半山断后,力敌三名清官侍卫。陈家洛一挥手,叫道:“退去吧!”卫春华双钩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开两步。卫春华向右一转,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肿鼻歪,夹手夺过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熄的药线旁,又点燃起来。清兵惊叫声中,红花会群雄齐都退尽。瑞大林、褚圆等侍卫正要督率清兵追赶,忽然黑烟腾起,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满目烟雾,砖石乱飞,众人知道是楼房中的火药爆炸,疾忙伏在地下。楼房中火药一桶桶数量不少,炸声一次接着一次,大家虽然离楼房很远,但见屋瓦碎木在空际飞舞,谁都不敢起来,饶是如此,已有数十人被砖石打得头破血流。范中思被投在火圈中心,早已炸得尸骨无存。他点燃火药想害人,那知反害了自己。   等到大家爬起身来,红花会群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在瑞大林率领下上马急追,向东南西北四路搜索。西路人马由曾图南率领,追了一程,忽见李沅芷扶着李可秀回来。曾图南大喜,忙上前请安,把坐骑让给李可秀乘坐。原来李沅芷见父亲落入敌人手中,骨肉关心,也不理会爆炸势头猛恶,一鼓劲冲出墙来,远远瞧见红花会人众向西而去,她一人落单,不敢迫近,远远跟在后面。此时天尚未明,可是一行人众走到城门时,城门忽然打开,让他们过去。李沅芷绕开城门,从偏僻处爬上城墙,缓缓的溜了下来。这样一耽搁,红花会人众早已不见,她纵目四顾,只见晓星在天,远处附郭人家隐隐传来鸡啼犬吠之声,那里有父亲的踪影,心中一急,不由得掩面哭出声来。   刚哭了两声,忽听一个亲切的声音说道:“沅芷,我在这里。”李沅芷抬头一看,见是父亲,这一下喜出望外,扑上去父女抱住了。李沅芷道:“爸爸,你没受伤么?”李可秀道:“没有。”李沅芷把头伏在父亲怀里,轻声问道:“他呢?”李可秀不答,只是摇头,李沅芷不由得又流下泪来。   红花会群雄救得文泰来后,出了城见后面无人追来,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边,十多艘绍兴脚划船齐齐排列。马着均迎上来道喜,群雄笑颜逐开,一一上船。陆菲青低声对陈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旧,文四爷既已救出,咱们放他回去吧。”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说得是。”小头目把李可秀松了绑,放在岸上。陈家洛叫道:“开船,咱们先到嘉兴!”浙西河港千枝万叉,曲折极多,脚划船划出里许,早已转了四五个弯。陈家洛道:“咱们向西到余杭,让李可秀到嘉兴去找咱们吧!”群雄哈哈大笑,几月来的郁积,至此方一扫而空。   此时天已微明,骆冰已把文泰来身上揩抹干净,镣铐也用凝碧剑削去,见他沉沉大睡,大家不去打扰。徐天宏道:“总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伤势很重,咱们要不要解开他脸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谁。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脸,想是不愿让人见他卢山真面,咱们不去揭露为是。”心砚身上伤已大好,用白酱油替蒙面人在火伤处涂抹,见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无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砚看得害怕,怕他要死,忙来报知。陈家洛等都跳到这边船来,见蒙面人伤成这个样子,暗暗担心。那蒙面人神智已经昏迷,双手在脸上乱抓,想是那里伤痛更加厉害,忽然左手抓住蒙面的布,撕了下来。众人齐声叫了出来:“十四弟!”原来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脸上又红又焦又是肿起的水泡,本来一张俊悄的脸已烧得不成样子。群雄又惊奇又痛惜。骆冰拿了一块湿布,来替他把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白酱油涂在上面,她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道余鱼同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是从这份痴心上而来。然而自己对他毫无情意,他那天晚上在铁胆庄外无礼,后来想起常感愤怒,但他见自己丈夫遭到危难竟能舍身相救,那么他这番痴心毕竟并非下贱情欲。瞧着他伤成这副样子,性命恐怕难保,即使不死,这份痴心可也永远无法酬答。当下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再划了几个时辰,船到余杭,马善均忙差人去请了当地的名医来给余鱼同和文泰来诊治。医生看了文泰来伤势,说道:“这位爷受的是外伤,他筋骨强健,调治几个月就不碍了。”他指着余鱼同道:“这位爷火伤却十分厉害,谨防火毒攻心。我先开一张散火解毒的方子,吃两帖看。”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没有把握。医生作别上岸,文泰来叫道:“这是那里?怎么大伙儿都在这里?”   骆冰见丈夫醒来,喜极而泣,叫道:“大哥,你救出来啦,出来啦!”文泰来向群雄微微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想是疲劳过度,全身无力。群雄听了医生之言,知道文泰来已经无碍,这时大家都为余鱼同担心,不知他性命如何。章进道:“十四弟也真鬼精灵,怎么被他混到将军署去。”常赫志道:“上次指点地牢的途径,也是他了,咱们哥儿不知道,还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又把李可秀救出去,不知是什么意思?”大家纷纷谈论,只有徐天宏心中琢磨到一点意思,只是不知详情,也不便瞎猜。   原来那天黄河渡口夜战,李沅芷在乱军中与大伙失散,仓皇中见到一辆大车,她跳上车去,赶了骡子就走。几名清兵要来拦阻,都被她挥剑驱退。她不分东西南北的瞎闯,到天色明时,大军已不见踪影,才下车休息。揭开车帷一看,车中躺着一人,仔细看时,竟是曾在途中邂逅两次的的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昏昏沉沉,像是身染重病,轻轻揭开被头一角,见他身上缚了扎带,才知道受伤不轻。李沅芷休息一阵,赶了骡子又走,无意中闯到文光镇上。她是官家小姐,气派一向大惯了的,拣了镇上一所最大的宅第,就敲门投宿,这正是文光镇上的恶霸、浑号糖里砒霜的唐六的家里。唐六见她路道有异,假意殷勤招待,后来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正想和医生曹司朋阴谋算计,那知阴差阳错,被俏李逵周绮在妓女白玫瑰家中一刀刺死。这时余鱼同已经神智清楚,听说糖里砒霜被杀,只怕官府查案,牵连到自己身上,忙和李沅芷乘乱逃了出去。两人到了开封,李沅芷去见知府,说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的儿子,途中遇盗失散。开封知府赠银套车,两人平平安安到了杭州。   见了父亲,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感激万分,把余鱼同招在将军署中,请杭州名医治伤,后来见他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况且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他伤愈,就想把他招为女婿,那知这人竟是红花会中响当当的脚色。   几个月来,李沅芷心中十分烦恼,她明知余鱼同是父亲对头,可是自己一颗心中,已深深嵌上他的影子。夜深梦回,总想到余鱼同在客店中谈笑御敌,吹曲挥笛的潇洒神情。两人长途跋涉,余鱼同受伤,李沅芷不免处处细心照料,自己一副刁蛮古怪的脾气,竟不忍在他身上发作。等到余鱼同伤势大愈,红花会群雄连日前来攻打将军署,那天余鱼同把李可秀救出,李沅芷芳心窃喜,以为他已站在自己一边,那知到头来又去救文泰来,随着红花会人众而去。   余鱼同全身都是烧起的水泡,坐卧不得,四名小头目轮流扶着他站在船里,因为只有脚底才没烧伤。陆菲青道:“咱们做了这番大事,官府必定不肯干休,倒要想一个善后之策。”陈家洛道:“正是。四嫂,章十哥,你们两位带同八名头目,送四哥和十四弟到於潜天目山养伤。”骆冰和章进应了。周仲英道:“皇帝失了要犯,必定大举追索,两位护送似乎人手单薄些。”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他正想加派人手,徐天宏忽道:“咱们何不仿照赵三哥的师父王老前辈的办法,让清廷死了这条心。”无尘摇头道:“赵三弟的师父那时年事已高,早已闭门封剑,装假死不妨。但四弟却正是有为之年,而且他性如烈火,将来必会把这事引为终身之耻。”   原来赵半山的师父王朗斋是温州太极门的著名拳师,壮年时和山西巨盗盛乔结了怨仇,盛乔言明十年之后报仇。在十年之中,他在虎爪拳上痛下苦功,届时果然南下践约。王朗斋此时已退出武林,争名之心早已十分淡泊,加之听说盛乔近来武功精进,自己年老力衰,未必是他敌手,于是假装病故,在厅上设置灵堂,摆了棺材。盛乔到时见王朗斋已死,于是在他假灵位前大哭一场,痛惜十年苦功,当年受了他“野马分鬃”一掌之仇竟未能报。他哭祭已毕,在棺材上用力抓下三下,五指抓痕深深嵌入棺材盖中。赵半山是王朗斋的第二弟子,见盛乔如此怨毒,竟想辱及死人,动了真怒,和他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结果赵半山不是敌手,被他一抓扯下一大丛头发。赵半山深感耻辱,日夕精研太极拳,五年后结果仍旧用“野马分鬃”把盛乔打倒。他因此成了温州太极门的掌门弟子,那块被盛乔抓过的棺材板,换下来由掌门弟子接管,警惕本门弟子学武后不可随便与人结怨,须知学无止境,每一门每一派均有奇材异能之士,决不能妄自尊大。这件公案武林中流传很广,老一辈练武的人可说没有不知的。   红花会群雄大都附和无尘,觉得装死虽然是瞒过清廷耳目的好办法,但未免过于示弱,文泰来也一定不喜。这时文泰来睁眼叫道:“总舵主,你们别管我。老舵主传有遗命,这事关系汉人光复大业,总舵主,你务必做到。现在皇帝是在杭州,容易找到。”   这句话提醒了陈家洛,说道:“我直捷就去见皇帝,说他的秘密咱们红花会中人人都知道了,出言点拨他几句。这样,乾隆就觉得红花会人众个个是祸胎,最好个个予以处死。那么他对四哥就不会这么全神贯注,欲得之而甘心了。”群雄鼓掌叫好。徐天宏道:“九弟,这几天杭州城里有什么庙会没有?”卫春华道:“庙会是没有,但今儿晚是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徐天宏道:“选花?那是什么?”卫春华笑道:“选妓女啊,西湖上热闹得很。”徐天宏道:“咱们就把皇帝引到妓院里,总舵主你也去胡调一下,俟机和皇帝见面。”   周绮眉头一皱道:“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徐天宏笑道:“为了见皇帝,去一下也不妨。”陈家洛道:“就只怕他不上钩。”众人低头沉思,各想计谋。无尘叫道:“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皇帝抓起来,叫他答应咱们的事,否则把他杀了,瞧他怎么样。”群雄相顾骇然,一时不敢接嘴。陈家洛叫道:“他抓咱们四哥,咱们抓他,有何不可?”无尘听陈家洛赞同他的话,很是高兴,对徐天宏道:“咱们大家到妓院去,怕什么?”说着望了周绮一眼,道:“连我这出家人也去。把皇帝抓到,那就高兴啦。”群雄被他一说,都砰然心动,虽觉要逮住皇帝恐怕不易办到,但个个心雄胆壮,平素所作所为,都是在和朝廷作对,明知这是大逆不道的大事,但心中那有惧怕,这时都望着徐天宏,瞧他有何妙计。徐天宏凝神半晌,说道:“我想这样办,各位瞧行不行?”于是把计策说了出来。陆菲青赞道:“妙计,妙计,果然不愧武诸葛。就算不成功,对咱们也没害处。”周绮听陆菲青赞她未过门的夫婿,微微一笑,芳心暗喜。陈家洛道:“好,就是这样。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手。四嫂,十哥,你们往西,等咱们事完之后,不论成败,大伙再来和你们相聚。”章进见他们摩拳擦掌去捉拿皇帝,自己不能参与,不免感到可惜,但他与文泰来交情最好,既然是护送他,也就无话可说。群雄和骆冰等作别,分别潜回杭州布置。   且说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红花会劫牢把文泰来救去,大吃一惊。但他为人阴鸷,喜怒不形于色,心想要犯既已失去,责罚贴身侍卫已无用处,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一次一定要受重罚,那知皇上如此体谅臣下,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下旨革职留任,将来以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乾隆一挥手道:“你多出点力,把红花会给连根铲了,就赏你到这里来当差。”这时他们是在浙江抚署内,皇帝这句话是应允他将来升任浙江巡抚的意思了,李可秀心中突突乱跳,又再叩头。   李可秀退出之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气,这件机密大事他好像不知,但瞧他神色,心中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落在外边,看样子多半不假,但那是什么证物呢?自己是汉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万一泄露出去,那如何是好?   乾隆在室中踱来踱去,一时彷徨无计,心头十分烦躁,自忖以天子之尊,居然斗不过这些草莽群盗,脸面何存?而且隐私落在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他们挟制不成?越想越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一掷,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众侍卫与内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动了真怒,但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大家战战兢兢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古语说:“伴君如伴虎”,那真是一点也不错的。   在万分肃静之中,忽然街上悠悠扬扬的传来一片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乾隆是太平皇帝,对音乐素来喜爱,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荡入魂魄,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一名侍从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坤,因为他善伺人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侍从一听乾隆呼唤,忙推他入内。乾隆道:“外面丝竹是什么东西?你去问问。”和坤应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报告道:“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所有出名的妓女在西湖上聚会,要点什么花国状元,还有什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玩笑,真是岂有此理!”和坤见皇上脸有笑容,走上一步,低声道:“听说杭州有名的钱塘四艳都要去。”乾隆道:“什么叫做钱塘四艳?”和坤道:“奴才本来也不知道,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才知那是四个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谁会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点。这个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一个花国皇帝不成?”和坤道:“往常是杭州名流名士们品定的,今年更加来得热闹,每个名妓坐一艘花舫,花舫上陈列她恩客报效的珍宝首饰,还有竹丝管弦,听说要看谁的花舫最为华贵,再来评定名次呢。刚才过去一队队的丝竹,都是到西湖上去的。”乾隆被他说得大为心动,又问:“他们什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坤道:“就快喇,天再黑一点,花舫上万灯齐明,他们就来喇!皇上有兴致,也去看看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怕遭人物议。太后知道我去点什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呢,哈哈!”和坤道:“皇上打扮成平常人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你叫大家不要招摇,咱们悄悄的瞧瞧就回来。”   和坤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穿上青纱马褂,打扮得好似一个富商。他自己也穿了普通商人服色,带了白振等几名侍卫,往湖上而去。   一行人来到湖上,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上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出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上有二十余艘花舫,花舫上挂满了纱帐纱灯。乾隆命船划近看时,见那些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纱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设想之精,穷极巧思。乾隆不禁暗暗赞叹,江南风流,果然非北地所能企及。花舫停在湖中不动,成百艘游船却穿梭来去,船上都载了寻芳豪客,指指点点,在品评各艘花舫上装置的精粗优劣。乾隆问道:“怎么他们只看船,不看人,难道状元榜眼就由船的装饰来定么?”和坤道:“待奴才去问问看。”他正要出去查问,忽听锣鼓响处,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落在湖中。起先放的是一些“永庆升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就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   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把窗帷拉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齐声喝起采来。   几名内侍拿出酒果菜肴,布在席上,服侍乾隆饮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在各艘花舫旁经过,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只见每艘花舫中间都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红绸,不知做什么用。和坤去问舟子,才知过一会游湖之人要各有赏赐,赏物就放在绸上,看那一个妓女的赏品最多最名贵,那么谁就是状元了。和坤转告了乾隆。这时游船已划到“钱塘四艳”的花舫旁,这四艘又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黛。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富贵气象,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妓女名叫李双亭。第三艘装成一个广寒宫,舫旁用纸纱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妓女吴春娟一身古装,手执团扇,扮成了一个月里嫦娥。乾隆看一艘,喝彩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淡雅天然,布置得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那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飘飘有似出尘之姿,这时她背向乾隆,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哼,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那妓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那人就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只听见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的卞文黛唱起曲来。一曲既终,采声四起,有不少人纷纷赏赐,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船中桌上。接着李双亭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吴春娟吹箫,乾隆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坤取十两金子赏她。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唱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疆,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原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去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不住用眼打量乾隆。乾隆心中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于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乾隆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处处吟诗题字,臣工们自然是把他捧上天去,但他总有点疑心臣下的奉承也未必出于至诚,现在玉如意把他一捧,顿时有风尘知己之感,马上命和坤赏黄金五十两。   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所以一时之间,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最多。时将子夜,选花会的会首开始检点各艘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心头焦急,所有游客也都十分挂怀。乾隆对和坤低声说了几句话。和坤点头答应,乘了一艘小船回抚署去,过了半晌,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这时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在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结果。只听见会首叫道:“现在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见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黛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场把金子捧了过去。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春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在灯光下见那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吴春娟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布吴春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坤叫道:“咱们老爷有一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把那个包裹递了过去。   那会首四旬上下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那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什么精品?”叫下人把书画展开。   乾隆对和坤道:“你去问问,那会首船中的是些什么人?”和坤出去问了一会,回来禀道:“那会首是杭州著名的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就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是这样。”   这时第一卷卷轴已经展开,袁枚和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这是米莆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那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的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着,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米莆法书,连叫:“这是无价之宝了。”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宋人画八高僧故实”的长卷,上面还盖著“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送这个包裹来的人是什么来头?”   他称为“沈年兄”的沉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不过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只有二十四岁,而沉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所以大家称之为“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当时戏曲大家。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沉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谈谈如何?”船上右边坐着两位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位是纪晓岚,一位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被旁人讥为不公。这两卷书画已是无价之宝,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了。”郑板桥道:“第三卷是什么宝物,咱们先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殴阳修的一阕“采桑子”:“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骏鸾,人在舟中便是仙。”然而没有图章,没有落款,笔致甚为秀拔。郑板桥道:“秀则秀矣,笔力不足!”沉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的御笔。”大家吓了一跳,不敢多说。袁才子大声宣布:“现在检点采品已毕,状元是玉如意,榜眼吴春娟,探花卞文黛。”湖上采声四起。   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官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没有什么特异,黑暗之中,船中的人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大家害怕自己这种风流事迹被御史揭发出来,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会,现在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乾隆听她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坤道:“你去叫这姐儿过来。”和坤答应了,正要过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坤道:“是,奴才知道。”等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坤跨了过去。过了半晌,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乾隆接来在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乾隆贵为皇帝,后宫妃嫔有时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冷淡,愈是若即若离,他愈是要得之而后快,这一半也是人之天性,一半是他做惯皇帝,事事能随心所欲,今天玉如意忽然对他搭起架子来,反而觉得十分新鲜,于是对白振道:“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大家帮着用船板划水,渐渐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站在船头,此时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声息,前面花舫中却隐隐传出檀板轻敲、笑语隐隐之声,两船渐近,忽然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抢上一步,伸手接住,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忙递给皇帝。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包着两枚小小的金橘。那汗巾又滑又香,乾隆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先靠近了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停在岸旁的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帷。马车旁本来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了。和坤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坤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那里去找车?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大概是把坐车乘客赶出,强夺来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都跟在后面。   前面马车缓缓行走,乾隆座车紧跟在后面。白振见车子渐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猜想今日皇上一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多调人手,赶来保护。   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了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个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见“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见乾隆站在那里,忙过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您老人家的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褚圆抢在前面,提防刺客。   乾隆见进门是一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原来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浓香浮动,中人欲醉,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女仆上来摆下菜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坤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叫和坤出房。   女仆筛了两杯酒,那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少年游”。乾隆听得大悦,原来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说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什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喇。”那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最有才情之人,乾隆听她唱这阕词,知她含义,连叫:“不去喇,不去喇!”   乾隆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杭州将军李可秀统率着旗营兵丁都赶到了,把一条巷子四周团团围住,李可秀手下的副将、参将已把巷子中每一家人家搜了一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十几名侍卫,不断在玉如意的堂子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李可秀和白振这才放了心,心想刺客再有天大本事,也休想攻得进来。自古以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但要算乾隆这次嫖得最为威风了。   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色发白,始终平安无事。到太阳上升,和坤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那对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那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乾隆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房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坤暗暗吃惊,转过来推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了声音连叫两声:“老爷!”房里无人答应。和坤急了,但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将军说的是。”三人去找老鸨,那知妓院中的人一个不见,三人大急,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旧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已断。和坤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那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去把众侍卫叫进来,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细细看了,可是半点线索也没有。大家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这样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睛,怎么皇帝竟会失踪?白振又去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没有复门机关,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来了。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束手无措。   原来那天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我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只感到枕头上被头上都是幽幽甜香,颇涉遐思,正在迷迷糊糊间,忽然听见床前微响,以为玉如意回来,唤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神情粗豪。乾隆还以为眼花,揉了一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你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那人更不打话,摸出一块手帕塞在乾隆嘴里,拿床上被头把他一卷,像铺盖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觉得自己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只闻到一股泥土潮湿之气,走了很久,又觉得自己在向上升起。乾隆大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所以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想到这点,只觉身体震动,车轮声起,想是已被人放入马车,不知他们要把自己带到那里去?   车子走不久,震动加烈,想是已经出城,到了郊外,再行良久,车子停住,乾隆感到被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这样高的地方是什么所在呢?   他身不由主,如腾云驾雾般上升,最后突然一顿,被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那知竟没人前来理睬。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头稍稍推开一些,侧目向外观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听见远处似有波涛之声,他凝神静听,又听见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乾隆觉得自己所处的地方有点摇摇晃晃,不觉害怕起来,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动得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你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一点儿也没放松,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这样挨了挨了良久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小室,但走得这么高,难道这是在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嘻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原来是监视他的人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吃得特别香甜。乾隆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把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乾隆头边,离开他大约四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心中迟疑:“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他们既然不说,自己虽饿,也不便开口询问。只听见一人忽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有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连忙重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时,已帮他把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么能当着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你怕有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不由得有点惧怕,说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虽然话中用了一个“请”字,但仍旧是说惯了那种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是无人见了不害怕的。   乾隆出生以来那里受过这种辱骂,登时气往上冲,但随即想到自己性命在别人掌握之中,帝皇的威严只好暂时收起,停了半晌,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人都快死过去喇。总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完全痊愈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等到那一天,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协成,他这话倒不是威吓,可说是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好装作没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人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石双英自小受地主虐待,受苦最深,骂起来句句怨毒,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各种毒刑,什么竹签、烙铁、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种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各种惨毒掌故。什么黑窑岗的王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的郑大胯子的师兄弟剪他的边割他的靴子,和他的相好勾搭上了,他给师弟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乾隆整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了。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像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放了一点心,这时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像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于是说道:“那么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卫春华答应着出去。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什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   赵半山道:“咱们只有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如果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好从权穿起。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然而倒也另有一种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就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自身竟是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一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只见当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空位。众人见乾隆下来,都站起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无尘道人道:“咱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所以请皇上到这塔上来盘桓数天,以便作长夜之谈,那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所以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尘请乾隆上坐。乾隆也不谦让,就在首位坐下了,只见席上有老有少,有的俊雅,有的丑陋,想来都是江南豪客。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你不要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这种淡酒来?”举杯把酒都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种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那能喝?”徐天宏把酒壶接过来,替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徐天宏不住向乾隆道歉。一会儿侍仆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端了上来,乾隆见是一盆清炒虾仁,一盆糖醋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忽然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个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得宠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佳,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筷要到盆里去挟菜。陆菲青坐在乾隆旁边,也伸出筷子去,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用筷子在乾隆的筷子上一挟,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一双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心中都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一双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食起菜来。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的退了下去。   乾隆知道他们故意作弄他,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他们在塔中设了炉灶,所以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来。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一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   乾隆是阴沉坚鸷之人,虽然气恼,可是不形于色。赵半山道:“咱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待片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一定要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唧唧的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千千万万,可是当政的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多想到一点老百姓挨饿时是这样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甚么希奇?”常伯志道:“咱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的树皮草根。”   谈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这种惨事?那么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这正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心中颇有点奇怪,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给找来了?正怀疑时,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   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了一碗“燕窝红白鸭子炖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炖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这些都是乾隆最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乾隆一见大喜。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走近来,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心想:“这次大概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他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大姑娘抱着一头猫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啦!”这时那猫似乎在她手中挣把,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脸上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皇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了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说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是不吃的了?”乾隆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什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无尘伸掌在台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那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食过的菜中挟了两筷,放在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那有什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之徒如此作法,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甚么用意。不一会,群雄风卷云残,把饭菜吃了一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要知道这是徐天宏的诡计,预先给猫儿吃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样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而且还给大家奚落了一场。   原来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把他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性命危殆,何尝不都因此而起?乘着杭州选美盛会,把乾隆诱到玉如意家中擒来,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的话,竟要把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也要先痛打一顿,替大家报仇。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识得大体,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样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的威风,等陈家洛和他谈起大事来教他容易受范。   乾隆是整整挨了两天的饿,杭州官场中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几乎已抄了一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更是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杭州城里城外,两天中捕捉了上千名“嫌疑犯”,各处监狱都塞满了,被捕的人丝毫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么罪。地方官府一面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胡作非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里,向他们家属勒索重金。   第二十一回  六和塔顶囚独夫   乾隆皇帝奇特失踪之后,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定这必是红花会所为,一出事马上派兵到红花会各处落脚地点搜查,那知全城红花会的人众隐藏的隐藏,出城的出城,一个人也没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大家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得商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如果皇上有什么不测,只好另立新君登极。可是大家又都畏罪,这一报上去,转眼个个就是灭族凌迟的罪名,正在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攸地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卧室内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被人杀死了。”福康安道:“咱们去看看,这事一定与皇上失踪有关。”   众人走向乾隆原来在抚署里的卧室。瑞大林把门一推,迎面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卧室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十分可怕。白振走过去一看,见这六人都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本来乾隆睡觉时有六名侍卫轮流在他卧室外守夜,现在皇帝失踪,但轮值的人仍旧照常值班,那知六名侍卫全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就被人干掉了?”大家都猜想不透。   白振俯身在尸体上研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宝剑削去半边天灵盖,那些侍卫的兵器有的被人打坏,有的在刀鞘中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想来刺客行动十分迅速,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门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将这些兄弟害死,下手如此毒辣爽利,那么刺客的武功一定高明已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刺客和劫持皇上的人并不是一路。”福康安道:“哼,但刺客一定也是谋叛行刺,那知皇上却不在这里,於是这六名侍卫遭了殃。”白振道:“两位所料不错。如果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但除了红花会,又有谁这样大胆,敢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那么又从那里出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来杀这六名侍卫?”   一阵轻风吹来,血腥气四散流动,福康安见了六名侍卫死得可怖,不敢再在室中耽搁,先自退了出去。白振暗自思量:“大江南北武林中高手,我几乎无人不知,瞧刺客杀人的手法,和这些人全不相同。不知是何等人物?”红花会人众已难以对付,现在突然又有大敌来临,瞧他们手段如此厉害,不禁心寒。他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咬伤的痕迹,更觉奇怪,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只猎犬进来。李可秀这时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然后追索出去。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着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把侍卫打死后,发觉乾隆不在,就命犬带路追索皇帝。猎犬吠了一会,又找到了踪迹,沿着湖滨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进去。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静无人迹,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察看这些兵卒的身材和伤口的部位,心想行凶的狗躯体极为庞大,不是关外的巨狗,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那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觉得并无异状,但猎狗仍不住骚吠,白振命兵卒用刀在地板上撬挖一下试试,挖了两下,地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一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来,猎狗首先扑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一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进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且说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气,神情十分委顿,第三天早晨醒来,已是全身无力,正想再睡一会,忽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皇上,咱们少爷请你去谈谈。”乾隆道:“你少爷是谁?叫他来见我好了。”那书僮道:“咱们少爷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乾隆一听陈家洛请他,心头一喜,忙起身穿衣。那书僮就是心砚,他经过几天休养,伤已大好,听说抓住了皇帝,一定要赶来瞧瞧热闹,他打上水来,服侍乾隆梳洗。乾隆仍穿那明代汉服,随心砚走到下一层来。   乾隆一进门,陈家洛穿着一件蓝绸长衫,笑容满脸的迎了出来,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虾仁烧卖、一碟炸春卷、还有一碗火腿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为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以致有失迎迓,请吾兄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兄台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壮健,十二岁时随圣祖康熙出猎木兰,即曾发矢射死一狼,平常劝习武事,所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教他如如何耐得?他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了一个汤包吃了,再不客气,风卷残云的把三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大半碗。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两件,喝了一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乾隆吃得香甜,只是微笑。   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慢慢啜饮,只觉舌底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见心砚收了碗碟出去,说道:“你叫厨房好好做几样菜,待会我还要和东方老爷喝酒。”心砚答应了。陈家洛等他出去,走过去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是再妥当也没有了,决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一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乾隆的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天还不认我么?”   他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但乾隆一听之下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忽地跳了起来,说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上一片色诚挚,缓缓伸起手来拉住乾隆的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道他这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他“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只全身无力,似瘫痪般的坐入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你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自己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看见镜中的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丝毫没有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实在十分逼肖,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在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们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   乾隆恻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来办事,你自己不肯去。”他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继续说道:“你如没应过乡试,我先赐你一个举人,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在三鼎甲内,将来督抚军机,我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於家於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然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那里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到现在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所以我到海宁来祭墓。”其实乾隆这番话是言不由衷,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把陈夫人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乾隆已信了八成,等于万亭走后,他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廖氏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原来在四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三日,四贝勒允祯的福?  F一个女儿,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道这是四贝勒掉了包,一句话都不敢>漏出去。当时圣祖康熙诸子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康熙喜爱西洋的数学化学,许多皇子就兢学西学,各人更是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道父皇心中这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禧、允(异)、允(题)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想到皇子本人的才干,也要想到皇子的儿子,因为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那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那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他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是诸皇子中最为手段狠辣的,陈世倌那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偶然的事,使康熙十分喜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和这事很有关系。   那时乾隆叫做宝亲王。这年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深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时,宝亲王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他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对臣下说起来,宝亲九岁击毙一熊,可以夸耀夸耀。宝亲王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宝亲王回来,刚要上马,那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把它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宝亲王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时那熊站了起来,这孩子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宝亲王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得康熙宠爱,允祯后来能做皇帝,有很多地方还是靠了这个偷偷换来的儿子。所以雍正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这样做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的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允祯的福? 漫 颡S有办法,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那知事隔了四十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来不肯说,但听乾隆口风,知道已知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他的辛劳,心头颇有点自责。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那里像旗人,这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今日完全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旗人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在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我十年来没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今日和哥哥相会,亲近还来不及,那里有相害之理。”他天性淳厚,说着掉下泪来。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   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旧做你的皇帝,不过不是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不错,做汉人的皇帝,而不是满清的皇帝。”   乾隆十分聪明机警,一听陈家洛的话,已明白了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被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砰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的说词已经见效,继续说道:“你现在做皇帝,人人知道不过是承袭祖宗的馀荫,那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乾隆走到窗边顺着陈家洛的手指向下望去,只见一个农夫在塔下的田边锄耕作。陈家洛道:“如果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而你就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现在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才觉得果然有理。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是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纵使在位百年,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窝。他自从知道自己是汉人后,好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用汉人衣冠,但都被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如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可以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见远处有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他也向外望去,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个人影,因为奔跑过速,看不清楚身材面貌。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似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高共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 馋是耳朵好,也听不清楚下面说甚么 。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塔中,忽然那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口里狂叫,东逃西 窜,似乎是躲避甚么, 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双手连动,一阵连珠弹把四只狼犬打得狺狺狂叫。陈家洛正在奇怪,这四条狗和那两个人不知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孟健雄颈上劈来。孟健雄一避没避开,忙举手格时,那人用弹弓弓端在他腰里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来,这人刚进塔门,塔里同时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上,动也不动,陈家洛看得清楚,这人是独角虎安健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又听得守在塔外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说是来了劲敌。   乾隆一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向四方 了 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所以在敌人已经攻到之后才发出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等到发现,他们已攻到塔前,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想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金钩铁爪白振尚要胜过一筹。   那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见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犬吠声响成一片,想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那四条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件是柄单刀,另一件是条软鞭。陈家洛认得那是周绮和心砚所用的家伙,想是被敌人所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这两人性命如何,颇有点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渐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然见陈家洛脸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个条大汉手持一柄大铁桨,使得虎虎生风,把四条狼犬都打出塔来。陈家洛又见周绮和心砚跟在蒋四根后面,空手抢来把孟健雄和安健刚扶了回去,那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简直如四条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蒋四根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旧扑上来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倒无法取胜。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摇,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又是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臀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来呐喊助威,这四条狼犬如不逃走,眼见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全部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中一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极为奇特。四条狼犬一听声音,立即掉头,分成四路向外奔去。蒋四根眼见它们分路奔逃,一时无法追赶,见那只断了后腿的狗逃得稍慢,纵上前去,一把抓住后颈,提了起来。那狼犬四足离地,无法用劲,只有惨叫。蒋四根用力一挥,把狼犬远远掷出。周绮和心砚已拾起自己的兵刃,仍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外敌人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从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郎,第五层的卫九哥和第六层的杨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来攻,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那人身材矮小,行动敏捷,正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了出来,一抓抓住了徐天宏的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一声:“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那知徐天宏手中并无暗器,乘机一挣,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的檐角之上。   这时距离已近,陈家洛看得明白,敌人身材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白衣,满头白发,竟是一个老太婆。她背插宝剑,双手空空,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的单刀已经不见,大概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一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那知徐天宏虚虚实实,这次却非虚招,他已顺手揭起塔顶一瓦,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碎片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大概已被另一个敌人缠住,所以始终不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不及那个老太婆,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仗着他机变百出,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   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太婆拼死忘生的恶斗,眼见不敌,心中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你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他也早已见到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又危险万分,忙探身窗外,他素来火明,不肯偷袭,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个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太婆掷去。铁胆还未掷到,那白发老妇忽然如飞鸟般直纵下来,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原来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的。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上实地,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周仲英身体临空,无法避让,同时感到掌风来势甚厉,自己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势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疾忙拔出金背大刀在面门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滑溜异常,见周仲英扑来,身子一偏,左手来抓周仲英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心中一惊,暗到:“这人是谁?”跳开一步,抬头望时,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来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那知此人比双侠身材更高,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得如朱砂一般,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生得异相,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怎么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使开了铁沙掌的功夫,在宝塔角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他,但也不致落败,自己不必过去相助,向下一望,却大吃了一惊。   只见在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见周绮不敌,但仍旧恋战,形势极为险恶,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就走,那老妇正要再纵上来,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年纪虽老,火气却旺,一听周绮的话,送身又追,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见她来劫如此之快,不觉大骇,不敢迎敌,返身又逃。周仲英右手用劲,一枚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抓她后心,听见后面暗器之声,来势甚疾,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外一挫,全身已悬空在塔外,只有左脚勾住塔角上的木条。“当!”的一声,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打铁胆是周仲英的绝技,平生赖以成名。他这铁胆是所有暗器中最重之物,由於他手劲大,居然可以及远,发出来时又重又准,厉害非常,那老妇竟以“寒江独钓”的轻功绝技避了开去,这是武林中罕见的上乘功夫,心中一面佩服,一面暗暗担忧。   那老妇避开一招,又疾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站在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和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丈夫看低,所以临事已不如过去那么任性。这次她见敌人突然来攻,迅捷异常,一下子冲到了第八层上,好在敌人只有两个,己方以众敌寡,所以一听丈夫叫她退走,她就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间。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旧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但总刺不着,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   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身体,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周仲英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到塔顶上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如洪钟,十分猛恶。   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和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到了第八层上。第八层无人阻挡,她仍用此法,翻向第十层。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的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她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只怕上面更有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自己的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脱手。   那老妇知道遇到劲敌,宝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黏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已指向自己当面。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的三式了解开去。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监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互相敬服,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那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远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报道:“在塔外巡哨的小头目传来消息,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带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一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道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   陈家洛站起身来,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准备好弓箭!”马善均在下面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窜了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面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一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得激烈,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一兜,站在窗外。常伯志和哥哥是双生兄弟,自小到大,从不相离,两人心念相通,一见长取出飞抓,随即双掌一错,站在常赫志身前两步。兄弟两人已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一看形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周仲英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只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馀招,老妇剑法迅捷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剑法,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么我竟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那知那老妇逼得甚紧,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宝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周绮等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挥霍,在塔顶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他们知道赵半山是南派太极门的掌门人,拳剑暗器,江湖上罕遇敌手,那老妇虽然厉害,赵半山也尽能敌得住。武林高手比武,最忌旁人拦插,所以众人并不加入,忽见赵半山衣袖口上被划了一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就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逼退一步,自己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愕然止步。   赵半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陆大哥守在第十一层上,一别十馀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一定可以制住这老妇。”他让老妇上去,是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的意思,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见赵半山谦退,举剑也施一礼,说道:“承让!”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也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也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众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他们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夭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以为陆菲青一定在和那老妇斗剑,那知室中空洞洞的没有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见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力大刀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分不出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里,坐在榻上观战。   徐天宏一做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已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投降,饶你不死!”老妇见自身陷入重围,并不畏惧,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逼退一步,突然把桌子一拉,挡在胸前,自己贴墙而立。周仲英一刀下来,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快说!”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跳在桌上,忽突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乾隆扑来,一剑“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来势又快又凶,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人前来打救,那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出乎意料,闹了个措手不及。   陈家洛虽站在乾隆身旁,但老妇这剑来得太快,也无法抵挡,当下不及思索,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上点来,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一抓,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陈家洛的手腕只要被她一抓住脉门,当时就得全身瘫软,这手法和点穴有异曲同功之妙。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一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一伸反击敌人的面门。这一招本来是跟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岂有不知之理,见陈家洛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一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那知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陈家洛一脚偏偏从右面踢来,好在她剑亦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用足,随即收势。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了一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的面前,拱手说道:“老太太,请教高姓大名?”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的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这短剑是那里来的?”陈家洛见她不问别的,先问短剑,倒出於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么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个问题:“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一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所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的廷走狗?”杨成协在旁忍耐不住,喝道:“这是咱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咱们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是从那里来的?”   陈家洛十分乖觉,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那时男女之间授受赠物,颇不经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这时当着众人之面也有点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认识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多冒犯。”   那老妇并不还礼,身体稍稍一侧,算是不受陈家洛这个礼,又问:“你说咱们是一家人,干么你帮皇帝,不让我杀他?”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她却神态倨傲,心头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中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来杀。”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陈家洛道:“老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抓来的。我们还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拦截,那知两位武功高明,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还是没能拦住,以致发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天山双鹰截住,陈家洛这样说是谦逊之辞。   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见回音,忽然嗖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微微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样又放暗箭?”陈家洛道:“老前辈请勿动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晚辈叫他们向老前辈赔礼。”他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来,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馀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了上来。   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率领头目,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周仲英道:“这位是天山双鹰中的雪 关老师傅吧,在下久仰得很。”那白发老妇名叫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 ,数十年来,纵横西北,脾气古怪,心狠手辣,歹人闻名丧胆。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早就听到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甚么呀?”她这声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陈老师傅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   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了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知道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那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么闪失。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柄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个人交战一般。群雄刚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转瞬又拆了数十招。   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么江南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打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那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锋不离无尘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换了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陈正德一凝神道:“是吗?”他势道缓得一缓,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德大怒,猛声道:“好杂毛!看剑”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了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海市蜃楼”的绝招来,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又包藏了八十一路奇变,两派剑法都是各人自己所创,江湖上见所未见,两人打到这里,剑势忽缓,不敢大意,可是变化精微,旁观者更觉惊心动魄,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一侧,陈正德不等他还招,突然一剑自下而上撩起,这一招名为“夜半烽烟”,迅捷绝伦。那知无尘没有左臂,这时反占便宜,他不必救护左臂,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人咽喉。陈正德本可把敌人左臂削了下来,虽然明知未必成功,但敌人必定回剑相救,自己就可以继续进击,那知撩了个空,心头一惊:“我真胡涂啦,他明明没左臂,怎么用这一招?”心念刚动,无尘剑指咽喉,陈正德不及退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两人要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把陈正德来袭之势让得一让,回剑接住来剑,只听见“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曼长不绝。   这时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只要谁让得一让,对方乘势进袭,自己就得吃一个大亏。双方各自运用内功,向敌人推进,两人势均力敌,自己剑刃都慢慢陷入对方剑刃之内。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给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的剑已被削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方才收住势子,手中各拿了半截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精光耀眼。   第二十二回  三分剑底显双鹰   无尘一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沉住气不作声,陈正德拿着半截剑,红起了眼,扑上来要和陆菲青拚斗。陆菲青笑道:“秃兄秃兄,你不认识小弟了吗?”陈正德一呆,向陆菲青凝视一会,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回答他问话,把剑插入剑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咱们十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也忙还礼。   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眼见天山双鹰攻上来,他们两人生得异相,虽然十年不见,仍旧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是多年知交,知道他们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然而何以又拚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他疑惑不定,决定躲起来看一个究竟,所以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没有人阻。他眼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后,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拦,仗着他绝顶轻功,陈正德和无尘又正打得激烈,都没留心他。他见两人奋力相拼,时间久了必有一人受伤,所以一剑将两人的剑削断,解开了僵持之局。   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年事虽高,火气不减壮年,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时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把剑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北高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心想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所以转交给了陆菲青。陆菲青又道:“幸亏这把剑好,否则两位炉火纯青的武功斗在一起,天下有那一个能拆解得开?”这几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於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   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那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清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草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那就是红花会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她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稍稍尽了一点微力。”关明梅道:“这就是了。清兵没有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乘机求和,送弓两个玉瓶来。那知兆惠得了粮草之后又统兵进攻。”   陆菲青道:“满清官兵本来都是没有信义之人。”关明梅道:“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回部百姓被清兵害得很惨,他们才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忽然插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好好的老百姓,你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这对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咱们一商量,本来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征西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於是我们一口气从回都出来。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妻在杭州一路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陈正德道:“甚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陆菲青把捉到乾隆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简便?”无尘在一旁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解决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不服,现在人家也说你来着,怎么样?”他惤? 狻d眼见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有甚么打紧?你的剑法确是不错,我倒要请教一下,那叫甚么名堂?”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做三分剑术,道长的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自己所创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把人的魂追去命夺去。”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那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无尘这句话,知道他动了真怒,都要上来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老夫妇离开回部时,曾说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我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我们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   陈家洛这样说,大家都知道是谦辞,那知陈正德最怕的却是谦虚客气,傲然说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尊师是世外高人,不屑和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实在不近人情,殊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於怀,所以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住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只怕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   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徐天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一定可以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徐天宏这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给了他,低声道:“道长,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他们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   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射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这明明是出了一个题,陈正德那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如一只大鸟般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纵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塔中群雄见他如此身手,不由得齐声喝 ,塔下清兵箭更射得密了。陈正德持剑拨箭,注视无尘动静。   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了下去。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上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无尘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陈正德见他施这手轻功,那里敢有半点轻视,等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清兵见两人并斗,以为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都停弓不射。无尘道:“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   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无尘和陈正德一面互相进攻防御,一面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这种比武见所未见,群雄都奔到第六层来亲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但现在既在塔顶,清兵的箭又越射越多,实在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照护。   两人斗到激烈处,不们群雄在第六层上屏息静观,塔下清兵呐喊放箭,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这时乾隆心情大为沮丧,虽然听见下面呐喊之声,知道来了救兵,但自己落在红花会手中,万一他们打败,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   拆解将近百招,丝毫不见胜负,陈家洛大叫:“两位功能悉敌,不必再比了。”但两人斗得正紧,那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胜他。”他逞强好胜,一面出剑,一面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然是极为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他想只要在这地位上打成平手,那么无形中已经胜了对方。无尘见他故意抢夺恶劣地势,已知他的心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的剑法,专刺陈正德的面目咽喉,只见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解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   无尘剑拨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去。陈正德不知无尘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大概是清宫侍卫中的高手所发,来得十分迅速,陈正德向后疾退,恰恰是向前迎了上去。关明梅叫得一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经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忽然无尘施展“马面掷叉”绝技,宝剑脱手,把那枝箭碰歪,宝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大家喘了一口气,刚要喝采,忽然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了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拼,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待卫大为不解。   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无尘手上,心中记恨,叫射手齐射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前面,脚步尚未立定,转瞬间已见他双手接住十几枝箭,用甩手箭手法,把箭掷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没有一枝箭落空,一个人就如生了几十只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   赵半山微微一笑,见塔下清兵不再放箭,对陈正德与无尘道:“咱们上去吧!”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称赏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刚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他说罢飞步上楼,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   白振等眼光敏锐: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陈正德骂道:“这批生成的奴才!”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清兵后退。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他们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疑心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嗖嗖两箭向塔下射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顿时被射死在地。清兵发声一喊,退得更快。   陈家洛向陆菲青道:“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那知群豪对他都执礼甚恭,心中颇有点奇怪。   (新版删了以下数段)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了一个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笑道:“你手下这批人只贪图功名富贵,都是酒囊饭袋之辈,你要靠他们建立千秋万世之名,只怕不成呢。”乾隆道:“那也未必,现在我落在你们手中,他们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用武。陈家洛笑道:“是么?”双手一拍,心砚走了上来。陈家洛道:“请陈正德老先生和无尘道长上来。”   一会两人走了进来,陈家洛在门口相迎,说道:“两位刚才比了半天,分不出高下,功夫是无分轩轾的了,现在再请两位赌一赌运气好不好?”无尘与陈正德齐声道:“那好极了,不知怎样赌法?”陈家洛道:“请两住到清兵队里去杀一个军官,谁先回来,杀的军官官阶高,就算谁胜。”陈正德笑道:“道长,走吧!”两人从窗口跃了出去。   陈家洛对乾隆道:“咱们来瞧瞧这两位谁的运气好。”乾隆见陈家洛他们以杀清兵作为赌赛,很是生气,佰转念一想,塔下清兵大集,无虑一二千人,这两人赤手空拳,不带兵刃功夫再高也未必能平安归来,更不必说杀清兵将官了这两人中只要有一人被打死打伤,就是折了红花会的锐气,於是随着陈家洛凭窗观望。   无尘与陈正德跃到塔下,驰向清兵阵去。无尘一瞥之下,见白振等清宫待卫站在东首,李可秀骑了白马,站在西首督阵,他和白振交过手,知道他武功极好,一遇上不免牵延。这时清兵已见两人奔来,纷纷放箭,无尘突然转身向西奔跑。陈正德心中暗喜,想道:“这道人手中没剑,想是拳脚功夫不行,所以怕箭!”他脱下布衫,左手拿住挥动,直冲入清兵阵中,白振纵身上前。这时陈正德手中拿着的那件布衫上已被射中了七八枝箭,兜头向白振挥去,白振一身,直欺进陈正德怀里,五爪如铁,向他胸口抓到。陈正德一惊,想不到清军队伍中居然有如此高手,右手施展擒拿法去拿他手腕,左手向里一兜,挥“箭衫”击打白振背心。白振前后受攻,脚下使劲,向右窜出一定神,回头又来挡住。   陈家洛与乾隆见陈正德生龙活虎般当先入阵,一个以为他要先得手,一个以为他要先遭殃,那知两人都没猜中无尘向要疾奔,忽然向侧边抄来,施展“燕子二抄水”轻功,如一溜烟般直扑到李可秀马前。清兵齐声呐喊,李可秀一勒马缰,坐骑长嘶一声,前腿人立,左右一名守备,一名游击,双双抢了过来保护主将。无尘右肘在那守备胁下一撞,一翻手已把他手中大刀抢过,顺劫自右至左斜劈下来,将左边那名游击一颗脑袋砍下,右肩也连着切下一半。他更不换招,刀划半圆,又从左下撩到右上角,守备半个脑袋连帽削下。他左脚一踢,把游击的头踢在空中,右手抛去刀,抢着守备的头,再抓住空中掉下来的游击的辫子。清兵见他一招杀了两名军官,手法干净利落已极。吓得魂胆俱裂发一声喊,向后乱逃,两名侍卫纵了过来,先用兵刃封住门户挡住无尘来路。无尘见李可秀已杀不到,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两名侍卫随后后追来。无尘跑了十多步,听见后面脚步响,忽然回头站住。那两名侍卫见无尘突转身,大吃一惊,一名侍卫登时吓得软倒在地,另一名抛下兵刃就逃。无尘见陈正德尚在阵中酣战,於是挽住两个人头缓步而归,塔中众兄弟大声喝采。   陈正德听见 声,回头见无尘已得功先回,知道这次输与给他,不再恋战,抽身欲退。但白振展开小巧纵跃之技,前后窜击,一时倒无法脱身。陈正德双拳如雨,连打了七八拳,白振退开两步,陈正德已转身退走。白振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久战必要吃亏,竟不敢追赶。陈正德奔出数步,忽听身后喊声大震,回头一望,只见一队清兵马军,疾驰而来,当先一名参将手舞长刀,纵马急奔,原来是清军的援兵到了。   李可秀刚要喝止,那名参将勇不可当,转瞬间已驰到陈正德背后,见他似乎不知不觉,心中大喜,举刀砍下,陈正德继续向前,参将一刀砍了个空,举起刀又是猛力一刀,陈正德忽然在地下一伏,参将的马收不住,从他身上跃了过去。白振暗叫:“糟糕!”只见陈正德忽地跃起,骑上马背,拉住参将左脚,手一抖,参将己跌在马下,被他在地上倒拖着进塔里去了。马军们俱都大惊,待要追赶,塔里长箭嗖嗖射出射倒了五六名马军。李可秀大叫:“不要追赶,退──回──”。马军听得主帅有令,都退回去了。   乾隆见无尘和陈正德两人俱各获胜,十分懊恼,回来坐在椅上,默默不语。只见无尘走进室来,把两颗首级往地上一掷,倚墙而笑。不一会,听见陈正德在室外大叫:“我活捉了一个!”挟着那参将进来。陈家洛笑道:“两位这次还是平手,道长先回,杀了两人,但陈老前辈活捉一人,而且官阶要大得多。”三人拊掌大笑,把乾隆闷在一旁。陈家洛向躺在地上的参将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见了皇上不起来叩头?怕甚么?我马上就放你回去。”参将只是不应。陈家洛笑道:“没用的家伙,别给人丢脸啦,走吧!”那参将仍旧不动,陈正德大怒,抓住他头颈提起来,那知他早已气绝多时,原来陈正德力大,已把他挟死了。陈家洛笑道:“两住辛苦,请下去休息吧!”陈正德把参将的尸首往地上一掷,携着无尘的手走了出去。   ( 删除的段落完 )   陈家洛转身对乾隆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你手下有这许多能人,我又已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爸爸姆妈生了你这个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那知道……”乾隆问道:“那知道怎样?”陈家洛沉吟半晌才道:“那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你看这个参将,他们挥刀追逐时何尝怕死?这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了。”   乾隆是个极其要强好胜之人,听了陈家洛这几句话,怫然而起,说道:“天下成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陈家洛道:“从前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始终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一力怂恿,才建主大唐基业。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而为有宋一代之英主?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势力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有点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十倍。只要你有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马上化敌为友,一齐听你指挥。我可以拍胸担保,他们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这时很有点跃跃欲试之意,只是心中还有一点顾虑,不好说得出口。陈家洛已知他的心意,说道:“我做弟弟的只要见哥哥成了件大事,那就心满意足。我对功名富贵素来不喜,等到帮哥哥把满清胡虏赶到关外,那时要请你准许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饮酒舞剑,共享太平,以终馀年。”乾隆道:“这是那里的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们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咱们君臣之礼,兄弟之义。”乾隆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有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之事,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们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到御林军来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过一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任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以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这样计虑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下跪下行起君臣之礼来,乾隆忙伸手扶起。   陈家洛道:“那么现在我送皇上回去。”乾隆点点头。   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进来,陈家洛说:“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啊!”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话得再好听,我也素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咱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咱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咱们是不喝了。”陈正德突然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来,厉声说道:“要是狼心狗肺,出卖朋友,泄漏机密,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右手一用力,砖石都碎成细粉,落了下来。乾隆看墙上那洞,指痕宛然,心中很是惊骇。   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要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那么我们送皇上出去。”   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快上来迎接皇上!”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有甚么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只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了出来,忙伏地迎接,白振把一匹骏马牵过去,乾隆坐上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奴才该死!”   众官兵拥着乾隆回杭不提。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关明梅忽然撮唇作哨,那几条大狗都从树林中奔了出来,挨在双鹰身边,十分亲热,看见蒋四根却很惧怕,躲在双鹰身后不住低声怒吠。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仲英老英雄,又和分别十多年的陆菲青老弟重逢,实在快慰得很。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难道我还和你客气?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那你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了起来:“喂,你蝎蝎螫螫的,和人家小伙子谈甚么心?咱们好走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两夫妇向大众施了一礼,带了大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到那里去?”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   常氏双侠愤然不平道:“倚老卖老,没一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的物事,现在咱们同到天目山看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於潜,又一日上山来看视文泰来与余鱼同。   山上树木荫森,此时已是深秋,满山都是红叶,草色渐已枯黄。山上小头目得到消息,通报上去,章进下来迎接。陈家洛不见骆冰,心中一惊,怕有甚么意外,忙问:“四嫂呢?十四弟好么?”章进道:“十四弟没事。四嫂说去给四哥拿一件好玩的东西,已走了两天,你们途中没遇见么?”陈家洛道:“甚么东西?”章进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这两天病大好啦,整天睡在床上闷得无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谁家倒霉。”赵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这样大了,还像是个孩子般的爱闹,将来生了儿子,难道也把这首祖传的玩艺儿传下去。”群雄轰然大笑。原来骆冰的父亲神刀骆元通偷盗之技,天下无双,日走千家,夜盗百户,骆冰自小跟着父亲,妙手空空之技,也学了个八成,当日夺韩文冲的白马,不过是稍施家传小技而已。   群雄面谈笑,一面上山,走进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来。只见他躺在藤榻上发闷,见群雄进来,大喜过望,起身迎接,众人把经过情形略一谈,到对面厢房去看余鱼同。   各人蹑足进门,忽听见一阵轻轻的抽噎哭泣之声,陈家洛过去揭开帐子,只见余鱼同脸朝床里,背部耸动,显然哭泣甚悲。这一事倒出於众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连骆冰、周绮等女子都极少哭泣,忽然看见余鱼同悲泣,大家又是惊奇又是难过。陈家洛低声道:“十四弟,咱们大家都来瞧你啦,你觉得怎样?伤势很痛,是不是?”余鱼同伸手拭去眼泪,并不转身,说道:“总舵主、各位哥哥,多谢你们来探望。伤势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脸烧成了丑八怪,见不得人。”周绮笑道:“十四哥,男子汉烧坏了脸有甚么关系?难道怕娶不妻子吗?”众人听周绮口没遮拦的乱说,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索性笑出声来。陆菲青道:“余师侄,你烧坏脸,是为了救文四爷和救我,天下豪杰知道了这事,那一个不肃然起敬?那一个不说你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你的脸越丑,别人对你越是敬重,何必挂在心怀?”余鱼同道:“师叔教训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原来他悲伤的倒不是因为脸丑,而是另外一件事。   余鱼同这时心情非常紊乱,他自来天目山后,骆冰朝夕来视他的伤势,文泰来也天天过来陪他长谈解闷。余鱼同自知对骆冰这番痴恋万分不该,可是始终不能忘情,每当中宵不寐,想起来又苦又悔。他见骆冰、文泰来、章进看着他时,脸上都露出惊讶和怜惜的神色,他是十分聪明伶俐之人,料想自己的脸一定已烧得不成模样,几次三番想取镜子来照,可是始终没有这份勇气。他本想舍了自己性命救出文泰来,以一死报答骆冰,解脱心中的冤孽,那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到李沅芷对自己一往情深,而自己却无法酬答,有负这位红颜知己,又觉十分过意不去。这样日日夜夜思潮起伏,把一个风流潇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见了余鱼同后,回到厅上议事。文泰来抑郁不乐,说道:“十四弟为了救我,把他的脸毁成这个模样。他本来是个俊俏的少年。现今……唉!”无尘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在江湖行侠仗义,讲究的是义气血性。容貌好恶,只有没有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没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谁笑话咱们?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开了。”赵半山道:“他是少年脾气,又在病中,将来大家劝劝他就没事了。今天咱们来痛饮一番,和四弟庆贺。”群雄轰然叫好,兴高 烈,吩咐小头目去预备丰盛酒席。周绮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赶回来。她是骑白马去的么?”章进道:“不是,她说白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伤没好全,别惹鬼上门。”杨成协笑道:“此刻咱们大伙儿都在这里了,有鬼上门,那是再好不过。”蒋四根听得谈到“鬼”,向着石双英咧嘴一笑。石双英绰号“鬼见愁”,不过这浑号大家在常氏双侠面前不敢提起,因为双侠绰号黑无常白无常,无常是鬼,岂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陈家洛和徐天宏低声商量了一会,拍一拍掌,群雄尽皆起立。陈家洛道:“陆、周两位前辈请坐,下次请不要这样客气。”陆菲青和周仲英说声:“有僭。”坐了下来。陈家洛道:“这次咱们的事办得十分痛快,不过以后还有更难的事。现在我分派一下。卫九哥和十二郎,你们两位到北京去。打探京城消息,看皇帝是不是变盟,有何诡计加害咱们。这是一件首要大事,两位务必小心在意。”卫石两人答应了陈家洛又道:“两位常家哥哥,请你们到四川云贵去联络西南豪杰。杨八哥到苏北皖南一带,无尘道长到两湖一带,蒋十三哥到两广一带联络。赵三哥与马氏父子联络浙、闽、赣三省的豪杰。山东、河南一带,请陆老前辈主持,西北诸省由周老前辈带同孟大哥、安大哥、周姑娘主持。文四哥十四弟两位在这里养伤,仍请四嫂和章十哥照料。七哥和心砚随我到回部去。各位以为怎样?”群雄齐道:“愿遵总舵主号令。”陈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不是筹备举事,只要和各地英豪多多交往,以为将来大举的基础。咱们的事机密异常,任他亲如妻子,尊如师长,都是不可泄漏的。”众人道:“这个咱们理会得。”陈家洛道:“咱们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大伙在京师聚齐。那时四哥和十四弟伤早好了,那时咱们就可齐显身手,大干一番!”说罢神 飞扬,拍案而起。群雄随着他步山中庭,俱都意兴激越。   章进听见总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闲居,闷闷不乐。文泰来知道了他的心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的伤已经大好,十四弟火伤虽然厉害,但调养起来也很快捷。这一年教我们闷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我们四人想请命跟你同到回部,也好让十四弟散散心。”章进大喜,忙道:“好,好。”文泰来道:“咱们沿路游山玩水,伤势一定更好得快些。”陈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来道:“让他先坐几天大车好了,最多过十天半月,我想就可骑马啦!”陈家洛道:“好,就这么办。”章进喜孜孜的奔进去告诉余鱼同,随即奔出来道:“十四弟说这样最好。”   周仲英把陈家洛拉在一边道:“总舵主,现在四爷是救出来啦,你和皇上又是骨肉相逢,可算得上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桩喜事,你瞧怎样?”陈家洛喜道:“老爷子是要给七哥和大姑娘合卺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这样。”陈家洛道:“那是再好没有,乘着大伙都在这里,大家喝这杯喜酒再走,只是时间匆促一点,咱们不能遍请各地好朋友来热闹一番,未免委曲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这里还不够么?”陈家洛道:“那么咱们来挑一个好日子。”周仲英道:“咱们这种人还讲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说就是今天。”陈家洛知他顾全大体,不愿因儿女之事而耽误了群雄行程。说道:“老爷子这样眷顾,咱们真是感激万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还跟我客气么?”陈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绮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   周绮脸上羞得飞红,说道:“你说甚么啊?”陈家洛笑道:“我要正正式式叫你一声七嫂啦!七嫂,恭喜你大喜啦。”周绮道:“呸,做总舵主的人这么不老成。”陈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时静了下来。陈家洛道:“刚才周老爷子说,今儿要给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们有喜酒喝啦!”群雄欢声雷动,纷纷给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周绮这才知道这事不假,忙要躲进内堂去。卫春华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别让新娘子逃去。”章进作势要拉。周绮左掌横劈一掌,章进一让,笑着叫道:“啊哟,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绮嫣然一笑,闯了进去。   众人正在起轰,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骆冰手中抱了一只盒子,奔了进来,叫道:“好啊,大家都来了。甚么事这样高兴?”卫春华道:“你问七哥。”骆冰道:“七哥,甚么事啊?”徐天宏一时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骆冰道:“咦,奇了,咱们的诸葛亮怎么今儿傻啦?”蒋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两手指作互相交拜鞠躬的姿势,说道:“今天诸葛亮招亲,他要作傻女婿啦。”骆冰大喜,连叫:“糟糕,糟糕!”杨成协笑道:“四嫂你高兴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却说糟糕?”群雄又轰然大笑。骆冰道:“早知七哥和绮妹妹今天完婚,就顺手牵羊多拿点珍贵的东西来,现在我没甚么好物事送礼,岂不糟糕?”杨成协道:“你给四哥带了甚么好东西来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骆冰笑吟吟把盒子打放,一阵宝光耀眼,原来是回部送给皇帝求和的那对羊脂白玉瓶。群雄都惊呆了,忙问:“你从那里得来的?”骆冰道:“我和四哥闲谈,谈到这对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丽,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说:『那有你美丽啊,我不信!』你说是不是?”骆冰一笑不答,原来当时文泰来确是那么说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盗了来?”骆冰点点头,很是得意,说道:“我就拿来给四哥瞧瞧。至於怎样处置这对玉瓶,听总舵主吩咐好了。送还给霍青桐妹妹也好,咱们自己留下也好。”文泰来上来细看玉瓶,不禁啧啧称羡。骆冰笑道:“我说的没错吧?”文泰来笑着摇摇头,骆冰楞了一楞,随即会意,丈夫是说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红晕双颊。   无尘道:“四弟妹,皇帝身边高手很多,这对玉瓶这样贵重,他们一定好好看守,怎么会给你盗来的?你这份胆气本事,真是男子所不及,我老道今日可服你了。”   骆冰笑着把她怎样偷入巡抚衙门、怎样抓到一个管事的太监逼问、怎样用毒药馒头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样装猫叫骗过守卫的侍卫、怎样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细细说了一遍。群雄听得出神,对骆冰的神偷妙术都大为赞叹。陆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爷子骆元通骆老弟是过命的交情,我要倚老卖老说几句话,你可别见怪。”骆冰忙道:“陆老伯您说。”陆菲青道:“你胆大心细,单枪匹马干出这种叫人咋舌的事来,那确是令人佩服的了。不过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别,倘若这对玉瓶和咱们所图的大事有关,或者你是为了救贫惜孤、行侠仗义,那么这冒险是应该的。现下你不过是和四爷一句玩笑,就这样孤身犯险,要是有甚么失闪,不说朋友们大家担忧,你想四爷是甚么心情?”这番话把骆冰说得背上生汗,连声说“是”。陆菲青又道:“这晚恰巧皇帝被咱们请到了六和塔,侍卫们六神无主,大家全心在设法寻访皇上,所以没有高手在抚衙守卫,要是甚么金钩铁爪白振等都在那边,你这个险可冒得大啦!”骆冰答应了,掉过头来向文泰来伸了伸舌头。   陈家洛出来给骆冰解围:“四哥出来之后,四嫂是高兴得有点胡涂啦,以后可千万别这样。”骆冰道:“不啦,不啦!”   第二十三回  盈盈红烛三生约   陈家洛道:“好。现在咱们给七哥筹备大礼。喂,七哥,现在事情这样急,这山中采购东西又不便,你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快想条妙计出来。”群雄听了大笑,武诸葛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摇神驰,大家开他玩笑,自己只是笑嘻嘻的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笑道:“武诸葛今儿变了傻女婿,那么我来给他出个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爷子主婚,那不用说了,男家请赵三哥主婚。卫九哥,你赶快骑四嫂的白马到於潜城里去采购婚礼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筹办酒席。咱们的礼呢,大家暂且免了,将来再行补送,各位瞧这样好不好?”卫春华和孟健雄答应着先去了。赵半山道:“男方的主婚人还是要总舵主担任,待会我来做赞礼就是了。”陈家洛谦逊推让。众人都说当然应由首领主婚,陈家洛也就答应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报说酒席已经备好。又过半个时辰,卫春华也回来了。他精明能干,各物采购得十分齐备,连新娘的凤冠霞帔也向於潜城里的采礼店里买了来。骆冰接过新娘的东西,要进去给周绮打扮,她见卫春华连胭脂宫粉也都买备,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那一位姑娘有福气,将来做你的娘子?”卫春华笑道:“四嫂,你莫开我玩笑,今晚咱们想个新鲜花样闹闹新郎新娘。”骆冰拍手笑道:“好啦,你有甚么主意?”   蒋四根等听见他们商量要闹新房,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出主意。卫春华忽道:“四嫂,你把皇帝身边的这对玉瓶盗来,大家确是服了你,不过刚才陆老前辈也说过,要是大内的高手都在那边,只怕你也没这样容易得手。”骆冰笑道:“偷盗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我虽打不过人家,也未必就盗不出来。”卫春华道:“照啊,咱们七哥是再精明不过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东西,那我就真佩服你。”骆冰笑道:“偷他甚么啊?”卫春华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们的衣服都偷出来,叫他们明天起不得身。”章进等都轰然叫好。赵半山走过来笑道:“你们这样高兴,在笑甚么啊?”蒋四根把他推开道:“这里没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赵半山老成持重,偷偷去告诉徐天宏,所以不许他听。   赵半山走开之后,杨成协道:“咱们对付皇帝,也是用这办法。四嫂,这件事难得很,我瞧你不成。”骆冰皱起眉头不答,心想:“这件事的确不好办。”但听杨成协一激,好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办?”卫春华想了一下道:“这里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连我一共五个人,我们打一副纯金的马具给你那匹白马,式样包你称心满意。”骆冰道:“好。就是这样办。要是我偷不到,我绣五个荷包,你们每人一个。”杨成协和卫春华齐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蒋四根笑道:“这荷包可不能马马虎虎,偷工减料。”骆冰笑道:“呸,四嫂会欺你吗?你们可不许去对七哥七嫂说。”杨成协齐声道:“那当然,我们宁可输给你,好瞧热闹。”   六个人商量已定,大家分散了去帮办喜事。骆冰应是应了,可是真不知道怎么去偷,对付周绮还好办,徐天宏却是个智谋百出之人,讲到用计,自己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只好随机应变走着瞧了。   一会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花烛,徐天宏长袍马褂,站在左首。骆冰把周绮扶了出来。赵半山高声赞礼,夫妻俩先拜天地,再拜红花老祖的神位,然后双双向周仲英夫妇和陈家洛行礼。周仲英和周大奶奶还了半礼。陈家洛不受大礼,也跪下去还礼。周仲英在旁边连声谦让。   小夫妻交拜已毕,   依次和陆菲青、无尘、赵半山等见礼。心砚把余鱼同扶出来坐在椅上。余鱼同在脸上蒙了一块白布,露出两个眼珠,也和徐天宏与周绮见了礼。大厅中喜气洋溢。余鱼同取出金笛来吹了一套“凤求凰”,群雄见他心情好转,更是高兴。开上酒席之后,大家轰饮起来,无尘执了酒壶叫道:“今晚那一个不喝醉就不许睡……”语声未毕,突然手一扬,一把酒壶向庭中的桂花树上掷去。   酒壶刚掷出,卫春华和章进两人已跃到庭中。两人在饮酒之际未带兵刃,空手纵到桂花树下,那酒壶并未击中谁人,掉了下来,卫春华伸手接住。章进跃上墙头,四下一望,并无人影,回来报知陈家洛,请问要不要出去搜索敌人。陈家洛笑道:“今儿是七哥大喜的日子,不要被鼠辈败坏了大家兴意。咱们还是喝酒。”群雄见陈家洛毫不在乎,又兴高 烈斗起酒来。陈家洛低声对无尘道:“道长,我也见到树上人影一晃,瞧他身手似乎不是甚么高明之辈。”无尘道:“不错,让他去吧。”陈家洛笑道:“道长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双鹰不敢小觑咱们。来,大家公敬一杯。”群雄都站起来与无尘把盏。无尘笑道:“天山双鹰果然名不虚传。陈正德那老儿要是年轻二十岁,我老道一定不是他对手。”赵半山笑道:“那时他身手虽然矫健,功力又没这么纯了。”这时章进和石双英呼五喝六的猜拳,很是热闹,杨成协、蒋四根两人联了盟和常氏双侠斗酒,大家各已喝了七八碗黄酒。文泰来和余鱼同身上有伤不能喝酒吃油腻,但也坐在席上饮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鱼说话。陈家洛轻轻吩咐心砚:“你带几名头目四下看一下,莫被小人混进来放火。”心砚答应着去了。   吃了几个菜。新夫妇出来敬酒。周仲英夫妇老怀弥欢,裂开了嘴笑得合不来拢。周绮素来贪杯,这天周大奶奶却嘱咐她一口也不沾唇。她出来敬酒,大家不住劝饮,她很想放怀大喝,但想起妈妈的话,只好假意推辞,心中十分气闷,不悦之情,不觉见於颜色。卫春华笑道:“啊哟,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气啦。七哥,快跪快跪。”杨成协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男的跪了头胎就生儿……”周绮忍不住哧噗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又没儿子,怎么知道?真是胡说八道!”众人见周绮天真烂漫,无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着尽摇头,连声叹道:“这宝贝姑娘,那里像新媳妇儿。”   骆冰轻轻对卫春华道:“你们多灌七哥喝些酒,帮我一个忙。”卫春华点点头,和蒋四根一使眼色,两人站起来敬徐天宏的酒。徐天宏见他们鬼鬼祟祟,知道一定不怀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摇摇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爱惜女婿,连说:“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刚扶他到内房休息。杨成协等见徐天宏喝醉,对骆冰道:“这次你多半赢了。”骆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壶,把茶倒出,装满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绮。周绮见骆冰进来,很是高兴,笑道:“冰姊姊快来,我正闷得慌。”骆冰道:“你口渴吗?我给你拿了茶来。”   周绮道:“我烦得很,不想喝。”骆冰把茶壶凑到周绮鼻子边道:“这茶香得很呢。”周绮一闻,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双手捧住茶壶,咕噜噜的一口气喝了一大壶,停了一停,对骆冰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骆冰本来想捉弄她,见她毫无机心,倒有点不忍,但转念一想,闹房是图个吉利,再恶作剧也没关系,於是笑道:“绮妹妹,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本来嘛,这是不能说的,不过咱们姊妹这么要好,我就是有甚么地方对你不起,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绮道:“当然啦,你快说。”骆冰道:“你妈有没有告诉你啊,待会要你先脱衣裳?”周绮脸上一红道:“甚么呀?我妈没说。”骆冰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这样的,男女结亲之后,不是由男的占上风,就是女的占上风,总有一个要被另一个欺侮。”周绮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别想欺侮我。”骆冰道:“是啊,不过男人家总是强凶霸道的,有时他们不知好歹起来,你真拿他们没办法。尤其是七哥,他这样精明能干,绮妹妹,你是老实人,可要留着点神。”   这句话说到了周绮心窝中,她虽然对徐天宏是深情一片,然而想到他刁钻古怪鬼灵精,总是不免头痛,但在骆冰面前她也不肯示弱:“要是他对我不起,我也不怕他,咱们拿刀子算帐。”骆冰笑道:“绮妹妹又来啦,夫妻总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么能动刀动枪的,不怕别人笑话么?”周绮噗哧一笑,无言可答。骆冰道:“文四爷功夫比我好得多啦,要是讲打,只怕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可是咱们从来不吵架,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周绮道:“是啊,好姊姊……”说到这里停住了口。骆冰笑道:“你想问我是甚么法儿,是不是?”周绮红着脸点了点头。   骆冰正色道:“本来这是不能说的,既然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七哥说,明儿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绮怔怔的点头。骆冰道:“待会你们同房的时候,你先把衣服脱了下来,等七哥也脱了衣服之后,你吹熄灯,把两人的衣服拿到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压在他衣服上面,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听你的话不敢欺侮你了。”周绮将信将疑,说道:“真的么?”骆冰道:“怎么不真?你妈妈怕你爸爸不是?那一定是她不知道这个法儿了。”周绮一想,妈妈果然有点怕爸爸,不由得点了点头。骆冰道:“放衣服时可千万别让他起疑心,要是他知道了,他半夜里悄悄起来把衣服上下一掉换,那你就糟啦!”   周绮听了骆冰这番话,虽然害羞,但想到终身祸福之所系,也就答应照做,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总是好好对他,他从小没爹没娘,我决不会再亏待他。”骆冰为了使她坚信,又悄悄教了她许多做人媳妇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话了。周绮红着脸听了,很感激她的指点。   正谈得起劲,忽然门外人影一晃,同时听见徐天宏呼喝。周绮首先站起,抢到门外,只见徐天宏穿着长袍马褂,手中拿了单刀铁拐,从墙上跃了下来。周绮忙问:“怎么?有贼吗?”徐天宏道:“我见墙上有人窥探,追出去时贼子已逃得没影踪了。”周绮打开衣箱,从衣衫底下把单刀翻了出来。原来周大奶奶因为这天是吉日,要女儿把凶器拿出房去,周绮执意不肯,终於把刀藏箱中。她拿了刀,说道:“咱们到外面搜搜去!”骆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给我安安静静坐着,这许多叔伯兄弟们都在这儿,还怕小贼偷了你的嫁妆吗?”"周绮嘻嘻一笑,回到到房中。   骆冰笑着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假醉!我先去捉贼,回来看罚不罚你。你给我看着新娘子,不许她动刀动枪。”一边说一边把他手中的兵刃接了过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到自己房去,只听见屋顶屋旁都有人奔跃之声,想是群雄都已闻声出来搜查敌人,他心中思索:“咱们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会是朝廷的人来窥探,难道皇帝一回去马上就背盟?可是瞧那墙头之人的身手,又不似是武功卓绝之辈,那么是路过的黑道朋友,见到这里做喜事,想来拾一点好处了。”心中正在琢磨,骆冰、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章进等走了进来,每人手中都拿酒壶酒杯,大家大嚷:“新郎装假骗人,怎么罚?”徐天宏无话可说,只好酒到杯干,和每人喝了三杯。众人存心要看好戏,仍旧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贼没抓到,大家少喝两杯吧。别阴沟里翻船,教人偷了咱们的东西去。”杨成协哈哈大笑道:“你尽管喝,咱们兄弟今晚轮班给你守夜。”正吵闹间,周仲英走进来,他见徐天宏醉得有点摇摇晃晃,说话也不清楚了,忙过来打圆场,和每人干了一杯酒,把徐天宏扶到新房里。   大家见徐天宏这次是真的醉了,闹了一回新房,和周绮说些笑话,都退出房去。周绮见众人走尽,只有她与徐天宏两人在房中,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偷眼看徐天宏时,见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   她想起骆冰的话,悄悄站起来,闩上房门,红灯下看着夫婿,见他脸上红扑扑的,睡得正香,於是轻轻叫道:“喂,你睡着了吗?”徐天宏不应,周绮叹道:“唉,那你是真的睡着了。”她四下一望,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才脱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徐天宏,他翻了个身,滚到了里床。周绮把他鞋子和长袍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起来,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够了吧?”於是把他袍褂依骆冰的话放在窗下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压在上面,回到床边,抖开棉被盖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缩在外床,将另一条被把身体紧紧裹住,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良久,徐天宏翻了一个身,周绮吓了一跳,尽力往外床一缩,正在此时,红烛上灯花毕卜一声爆了开来。周绮怕徐天宏醒来见到衣服的布置,想起来吹熄蜡烛,那知脱了衣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是说不出的害怕,无论如何不敢起来,她暗暗咒骂自己无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在惶急之际,灵机一动,在内衣上撕下了两块布来,於在口中含湿了,团成两个丸子,施展打铁莲子手法,扑扑两声,把一对红烛打灭了。   徐天宏睡得正甜,他酒量本来平平,这次被劝着喝到了十二分,所以睡得人事不知。每翻一次身,周绮总是一惊,拥着棉被不敢动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见窗外老鼠吱吱的叫个不停,又过片刻,一只猫“妙呜妙呜”的叫了起来。“蓬”的一声,窗子推开,一只猫跳了进来,在房里打了个转,跑不出去,跳上床来在周绮脚边睡了,周绮见再没有声息,也就安了心,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合上了眼,但却始终不敢睡熟。   大概到三更时分,忽然窗外格的一响,周绮忙凝神细听,窗外似有人在轻轻呼吸,她想这是红花会兄弟们开玩笑,来偷窥新房韵事,正想喝问,猛然觉得这个喊不得,黑暗中只觉脸上一阵发烧,忙把已经张开了的嘴再闭了起来。就在此时,听见心砚在外喝问:“甚么人?不许动!”接着是刀剑交并之声,又听见常氏双侠的声音:“好大的胆子!”一个生疏的声音“啊哟”一叫,大致是被常氏双侠显打中了一掌。周绮这才知道来了敌人,霍地跳起,抢了单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时,只叫得一声苦,原来桌上的衣服己影踪全无。   她这时再也顾不到害羞,一把将徐天宏拉起,连叫:“快醒来,快出去帮忙拿人。小贼把咱们衣服偷去啦。”徐天宏吃了一惊,宿酒全醒。周绮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话,徐天宏只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拉着他,黑暗中香泽微闻,中人欲醉,这才想起这是他洞房花烛之夕。   徐天宏只觉心中一荡,但敌人当前,随即宁定,把周绮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她面前,拖过手旁的一张椅子,准备迎敌。这时只听见屋顶和四周都有人轻轻拍掌之声,徐天宏低声道:“咱们弟兄四下守住,毛贼莫想再想逃出去。”周绮道:“你怎么知道?”徐天宏道:“这些掌声是我们红花会招呼传讯的记号,现在四面八方都看住了,咱们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转身搂住周绮,柔声说道:“妹妹,我喝多了酒,只顾自己睡觉,真是荒唐……”只听见“当啷”一声,周绮手中的刀掉在地下。   两人搂住了坐在床边上,周绮把头钻在徐天宏怀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听见无尘骂道:“这毛贼手脚好快,躲到那里去了?”窗外一阵火光耀眼,想是群雄点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绮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咱们先穿衣服。”周绮开了箱子,取出两人的衣服来穿上。徐天宏拔闩出门,只见自己的长袍马褂和周绮的外衣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口,刚呆得一呆,周绮已叫了起来:“这毛贼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来?”徐天宏一时也琢磨不透,问周绮:“咱们的衣服本来放在那里的?”周绮含糊回答:“好像是床边吧,我记不清楚啦。”这时骆冰和卫春华手执火把奔过来,卫春华笑吟吟道:“毛贼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骆冰吃了一惊道:“唷,怎么这里一堆衣服?”卫春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徐天宏何等聪明,一看两人神色,知道是他们捣鬼,当下不动声色,笑道:“我酒喝多啦,连衣服给小贼偷去也不知道。”骆冰笑道:“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语了。原来骆冰半夜里估计周绮已经睡熟,轻轻把窗们撬开,怕撬窗时有声音,嘴里不断装老鼠叫,随即把窗一推,把一只猫丢了进去,乘窗子一开一闭之间,已顺手把桌上两人的衣服抓了出来。杨成协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见骆冰把衣服拿到,都大为佩服,问她用的是甚么方法,骆冰微笑不答,众人谈了一会,正要分头去睡,忽然心砚叫了起来,发现了敌踪。骆冰一想,衣服已经偷到,正好乘此机会去归还,免得明日周绮发窘,奔到新房窗边时,听得房内话声,知道两人已醒,所以把衣服在门口一放,和众人去搜寻敌踪。   这时陈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过来,陈家洛道:“这宅子四周都围住了,不怕他飞上天去,咱们一间间房仔细搜吧。”群雄逐一搜寻,丝毫不见影踪,无尘十分恼怒,连声大骂。徐天宏忽然惊叫:“咱们快去瞧十四弟。”   卫春华笑道:“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怕他们身上有伤,受了毛贼的暗算。要是没人守着四哥,四嫂还有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徐天宏对陈家洛调有潱鸄很是佩服,说道:“咱们还是去看一看吧,只怕这毛贼不是冲着四哥,就是冲着十四弟而来。”陈家洛道:“七哥说得有理。”群雄先到文泰来房中,房中烛光明亮,赵半山和文泰来两人正在下象棋,对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闻。众人又到余鱼同房去,陆菲青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星斗,见群雄过来,站起身来,说道:“这里没甚么动静。”群雄见许多人居然抓不到一个毛贼,都是又气恼又奇怪。   徐天宏四下一望,忽从余鱼同窗孔中见到一个细微的火星一爆而灭,那是烛火吹熄时最后的一点火星,显然是房中刚刚吹熄蜡烛,他心头起疑,说道:“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陆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骆冰道:“那么咱们快到别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还是先瞧瞧十四弟。”他手执火把,手一推,那门应手而开,竟是虚掩着的,只见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几个身。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把火移近一看,原来烛芯已被甚么东西打烂,陷入烛里,显然烛火不是用口吹熄而是用暗器打灭的。徐天宏心头一惊,快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好么?”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似乎是睡梦刚醒的样子,脸上仍旧蒙着帕子,定了一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天新婚,怎么来看小弟来啦?”徐天宏见他没事,这才放下了心,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箭是余鱼同金笛中吹出来的暗器,更是大惑不解:余鱼同为甚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要弄熄烛火?而且是这样紧急,来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用暗器?   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余鱼同道:“啊哟,各位哥哥都来啦,我没事,谢谢你们关心。”徐天宏要伸手去拔窗格上短箭,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当即缩手。这时群雄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甚么东西。陈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领群雄出房,对陆菲青道:“陆老前辈还是你辛苦一下,照护余家兄弟,咱们出去搜查。”陆菲青答应了,等群雄走开,又坐在阶石上。   众人跟着陈家洛回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吧!”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章进、石双英、蒋四根等人都走进房来。   第二十四回  霍霍青霜万里行   陈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情形有点特异,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於第一个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群雄七张八嘴的议论起来。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动是很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怎么躲在李可秀将军署里,混了这么许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获李可秀的事。谈了一会,章进叫道:“咱们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但既然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他干么要瞒咱们?”群雄轰然称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晴着望陈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张。   陈家洛道:“今天闯进宅子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咱们义结金兰,讲究的是义气两字。十四弟和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他既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只是防那人反而伤害於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馀的事不必查究,不要伤了咱们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自己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甚么风流韵事,总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账。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陈家洛这番话群雄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确是比我高得多。”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   且说余鱼同待群雄一走,忽地坐起,站在桌旁,等众人众人脚步声完全消失,亮火折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将军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手背。   余鱼同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那里会不知道?只是你是将军的千金小姐,我是江湖上亡命之徒,我那里敢害了你的终身?”李沅芷哭道:“你这么忽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道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我心已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和我爹爹作对,那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像你这样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一个功名富贵?偏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道:“你是官家小姐,我本来配你不上,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救贫救苦,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那里肯做满清人的走狗?”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道:“人各有志,我当然不来勉强你。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答应听你,以后我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师父也会说好。”她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一点,大概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们。”她这几句话用了极大力气才说出来,说到最后,又羞又急,哭了出来。   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如果不是得你救援,千山万水的把我送到杭州你府下调养,我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我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我只好来生图报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有了又美貌又贤慧的心上人?所以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   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然而他既情有独钟,对李沅芷自是冷冰冰的不假辞色。李沅芷自从在塞外野店中见余鱼同吹笛却敌之后,柔情款款,都萦绕在这位金笛秀才身上,加之事有凑巧,在黄河渡口夜战中两人又相遇在一起。她一路殷勤照护,其细心熨贴,竟和昔日那种调皮刁钻大不相同。到了杭州之后,她父亲对余鱼同也是青眼有加,芳心更慰,岂知将军署一战,这个心上人竟随红花会群雄飘然引去。这一来李沅芷大失常态,整天骑了马日夜在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知道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骑马散心。这天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李沅芷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道她是红花会中的重要人物,於是一路跟随,直跟到了天目山来。李沅芷十分机伶,骆冰又心情愉快,丝毫没有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偷偷跟踪。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红花会群雄发现,但终於侥幸躲过。夜深中她想探寻余鱼同的住处,剖白自己心事,竟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来。心砚和章进等奉陈家洛之命在四下巡查,一交手,李沅芷左肩给常赫志打了一掌,痛心骨髓。   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庭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甚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向右边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众人在四下巡查时,余鱼同早已醒来,手持金笛,斜倚在床边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去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余鱼同心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十分不妥,於是亮火折点燃蜡烛,刚想询问,群雄已查问过来。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於是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与李沅芷两人屏息站着不动,后来听见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你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在被窝之中。这时听她质问是否另有心上人,觉得应承也不是,不承也不是,很是为难。   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一定是胜我十倍了,你带我见见成不成?”余鱼同被她缠得无法回答,忽地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样一个丑八怪,你看看清楚吧!”李沅芷蓦地里见余鱼同的脸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在烛光下显得可怖异常,不由得吓得倒退了一跳,低低的惊呼一声。   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一个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见到余鱼同这副模样,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神态失常,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但也已粗知大略,他知道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那是对不起红花会全体朋友。”於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声音,忙开房门,陈家洛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是来向你请罪来啦!”陈家洛惊道:“甚么?十四弟有甚么事?”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道。”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以致纵得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累得各位不安,我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她已经走了,日后我一定找到她,向各位叩头赔罪。现在我先行谢过。”说着站起来作了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的武功得自老前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道:“她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陈家洛道:“令徒的轻功剑术都已到了上乘境界,只是稍久火候而已。”陆菲青忙道:“那里,那里。”他只道陈家洛指她今晚闯庄而言,那知他们两人曾在西湖上深夜交过手。陈家洛闲闲的道:“令徒曾到迥塞外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回部的维人们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临别时曾说过一句话:“那人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一直隐忍不言,这晚陆菲青自己来和他谈起,他才轻描淡写、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却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他们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我和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她们意气相投,着实亲热得很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早已知道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没显出来,但言语之间,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以为他是恼怒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扣住这样一个后生小子,失了面子,心中很是歉然,那知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了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余十四爷来看你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坐在椅上,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不要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一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但你虽然不问,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甚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完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关系。因为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如此,你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吧。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不再提及,於是告辞回房,陆菲青也即作别。   次日早晨,群雄和周仲英夫妇、徐天宏、周绮道了喜,乘马坐轿,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来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数十年来未到南方,现在已是垂暮之年,此生恐怕未必再来,所以要到福建莆田少林寺走一趟,探望一下旧日同学艺的师兄弟。陈家洛道:“少林寺是武术界的泰山北斗,周老前辈 联络一下是再好不过,将来咱们举事的时候,要是少林寺肯出一臂之力,那真是天下百姓之福了。”於是周仲英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在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到处惹祸。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他怎会欺侮你?”昨晚新婚之夜李沅芷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一个地方,也不知道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於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等将来我再责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一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双手抱拳一拱,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余鱼同、徐天宏、周绮、心砚一行一共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金陵。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经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气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这天来到开封,又去拜访汴梁大侠梅良鸣。饮酒接风,不必细表,临行时梅良鸣每人赠了一袭皮裘,各人珍重而别。余鱼同这时病体已经痊可,身体强壮,便也弃车乘马。   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文泰来的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个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准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一壶茶,拿着手巾抹去脸上尘沙,忽然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似乎有人探头张望,见到他而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但不予理会,反而背转了身喝茶。过了大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洗面之后,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向他边看,立刻缩回。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江湖兄弟,一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陈家洛向心砚道:“你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咱们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向东店房走去。   心砚走到门口,高声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记号。江湖上各帮会都互通声气,患难相助,虽然不是红花会会友,但只要知道记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把一个纸团递过来,说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个人说是交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七个细字:“不辞万里苦随君。”笔划娟秀,却没上下款。余鱼同知道是李沅芷,谁知她一路竟跟了自己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看了,参详不透,望着余鱼同等他解释。余鱼同道:“这人向我纠缠不清,现在一定是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你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甚么人?这样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然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觉得坐船很是气闷,虽然陈家洛的命令不敢违抗,但不免有点怏怏不乐。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叫心砚随伴。於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   陈家洛等把余鱼同送上船后,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骆冰道:“十四弟这次烧坏了脸之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忽然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和娘儿们的事有关,否则为甚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天将到孟津,天色已黑,因为前面水势不平,舟子不敢再航,只得在荒野中泊了船,余鱼同中夜醒来,翻来覆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   余鱼同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声调愈吹愈是激越,正在全神灌注之时,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 :“好笛子!”他吃了一惊,收笛猛然回头,只见月光下三个人影向河岸走来,那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在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 ,请勿见怪。”余鱼同见他说得客气,忙站起来说道:“荒野之中,小弟胡乱吹奏,有污清听。”那人听余鱼同说话文诌诌的,似乎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来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那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落在船上。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看这三人身手,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不知,双手紧紧握住船边,以乎恐怕船侧而落下水去。只见当头一人驱干魁伟,穿了一件茧绸面子的棉袍,似乎是一个大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 悍异常。这三人身上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道自己的金笛惹眼,在他们上船之前早就收了起来。 余鱼同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很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用钱十分豪爽,既然是他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我们深夜骚扰,实在冒昧得很。”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喜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落弟之后,祸不单行,家中又遭回禄,祝融肆虐,非但房屋片瓦无存,而且颜面也毁得见不得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奔一位亲戚,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他这番话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须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拱手作揖,连说:“久仰,久仰。”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也可结交一番,将来可以多一臂助,於是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危险?”   余鱼同摇头晃脑的说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拉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此言,都哈哈大笑。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揭露了他的行藏,只是推辞,那姓哈的道:“那么我来吹。”从衣底下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起身来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不禁暗暗激赏,把曲调在心中默记。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中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骚扰了。”余鱼同仍旧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就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他们谈话。   只听那姓顾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滕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咱们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顾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我们白跑一趟。”姓哈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找韩文冲了。当下仍旧打鼾,更加用心倾听。只听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但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人物。这里不比关东,老四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的好汉听了那个不惧,那个不怕?那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人害死,这个仇要是不报,咱们也不想活啦。”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东六魔到了,三魔焦文期被陆师叔打死,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死於维人之手,怎么这笔帐都写在咱们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一个着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是蒙古牧人出身,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忽然在陕西遇害,这事隔了数年之后方才发觉。他们得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捎的信,三人怒不可遏,当即从辽东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忽然又听说 氏兄弟被害。三人又惊又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问个清楚,那知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睡,刚朦胧了一会,只听见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余鱼同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征西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等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余鱼同那艘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对舟子就是一个耳光,命他跟在各船后面。余鱼同十分乖觉,知道这种官兵欺压良民已惯,根本无法和他们理论,也就顺其自然。那蒙古人哈合台十分愤怒,想出去和官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2005-8-23 21:45:50 【大旗天下】神水杯黄易中文五届群杀之江湖令江湖 等级:铁剑大侠   威望:1   文章:883   内力:2451   银两:55042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8月8日第 26 楼   --------------------------------------------------------------------------------   清兵走到后舱来,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缓一点,喝问滕一雷等三人是干甚么的。滕一雷道:“我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你们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上前一步就想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和余鱼同等都到前舱。余鱼同笑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那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只听见一个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个言老爷从后艄跨进来,瞧了一眼,说道:“就是这里吧!”大刺刺的坐了下来。余鱼同只向那个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就突突乱跳。原来所谓言老爷,就是曾到铁胆庄去捉拿文泰来的言伯干,他是湖南辰言家拳的掌门人。自被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直到现在才养好伤,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立功效力。   那些船到了孟津,就不再航了。滕一雷等心急,要上陆步行,清兵却不许一人上岸,说这是军粮,如让老百姓在船上随便上下,要是有甚么疏虞,大家砍头还抵不过罪来呢。滕一雷等三人暗暗商量,等天黑下来再偷上岸去。   言伯干虽然只有一目,但眼光十分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十分起疑,又见他脸上遮了一块布,怀疑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体一侧,似乎立脚不住而要跌倒的模样,右手在空中乱抓,一抓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拉了下来。就在这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倒跌向自己身上,学武的人每个都有自卫本能,伸左掌在胸一立,向言伯干肩头轻轻捺去。言伯干猛然一缩,竟没被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望了一眼。   言伯干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一望,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一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余鱼同。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道:“我生成这副怪相,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言伯干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怀疑,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了言伯干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於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干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阳人。双方谈了一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十分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他孤身一人,的确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一个人在前舱吟哦从前他考取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先王之道”,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似乎得意非常,一面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干听了他的读书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干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掉文,把那些人听得又是腻烦又是不懂,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起来。   言伯干探问滕一雷到关内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干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认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和红花会有甚么瓜葛,这一来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谈话反而没有以前畅快了。   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回到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之中,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内衣,挨到二更时分,只听见哈合台道:“大哥,咱们走吧。”滕一雷道:“好,轻声,莫吵醒了那秀才。”三人轻轻站起,忽听后梢有人走动,一个人打了个呵欠,接着听见河中水响,原来他是到后梢解手。滕一雷等又缩了回来,不敢就走。又过了一会,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是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救命!”余鱼同一听,知道这一定是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眼见就是杀身之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知女人叫得很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咱们吧!”又听见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只听见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想来小孩已被他们杀死。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要是他们与红花会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听完他的话,脚下一使劲,已纵到邻船后艄。滕一雷三人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   这时言伯干和彭三春也早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去,各带兵刃,站在自己船舷上观看。余鱼同见后梢上没人,在船舷上缩身回舱内张去,只见里面红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人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怀中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开着,舱皮上散乱了衣物银两。看这情形,显然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这行径简直比恶盗更是狠毒十倍。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往地上一摔,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征,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把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生性精细,那支金笛竟不抽出,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一踢,右手一指,已把按住那女子的两名清兵点了穴,他气愤异常,下手毫不容情,清兵出其不意,正在错愕,余鱼同在手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余鱼同随手把他手中的刀夺了过来,向左又一刀,又把一名清兵右脚砍断。其馀几名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勇猛异常,使刀虽不熟手,但这几名清兵那曌鉕他敌手,只斗数合,又把两名清兵砍翻,把一名清兵踢死,馀下两名兵士抱头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两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鱼同拉起地上的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吓得说不出话,这时邻船的兵士听见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走到后梢,提起竹篙,把船撑往黄河岸边。余鱼同见四下都是清兵船只,知道无法从水路脱逃,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   这时清兵船上有人大声喝问。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滕一雷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余鱼同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眼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道:“你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那女人惊魂甫定,跪在地上不住向余鱼同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现在你已脱险,躲在这里不要动,等明天兵船开了你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刚跨出三步,只听见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前面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干,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干忽然出现,颇感讶异。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两人之间钻了过去。彭三春右膝一弯,“当当”一声,三节棍出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馀势甚大,将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一送,一条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一扑,等三节棍在顶心穿过,仍旧并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干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随后赶到。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一旁观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好汉?”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未脱手。彭三春欺进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脱手,弯过来向哈合台左肩打到,这是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金龙摆头”。哈合台猝不及防,只觉黑暗中棍端砸来,忙向右一避,棍端已扫中他的肩头,热辣辣的很是疼痛。哈合台大怒,这时两人身体接近,他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原来哈合台擅於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干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   顾金标转头怒道:“你说甚么?”言伯干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雷道:“他是红花会的?”言伯干见两个徒弟被余鱼同一支金笛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十分危迫,不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身后砸了过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干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余鱼同要害处打来。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压,只听见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干感到手臂一阵发麻,对滕一雷的膂力暗暗心惊。   滕一雷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他转头问余鱼同道:“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余鱼同回身持笛一吹,嗖的一声,一支短箭钉在宋天保面颊之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干随后追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   余鱼同越逃越远,听见滕一雷和言伯干对答了几句话,言伯干说明了余鱼同的身分来历,各人四散找寻。余鱼同慢慢挨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清兵粮船上最为太平,天明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追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的惨叫,夹着几个清兵的怒骂声,原来他救出来的那两个女人又被清兵找着了。余鱼同这逃命要紧,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越惨厉,触动义侠心肠,悄悄探头出去一望,只见一个清兵一手拖着一个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一面哭叫,一面被清兵在地上横拖倒曳。余鱼同不能再行踌躇,把金笛对准清兵后脑,用力一吹,短箭飞去,没入脑中,那清兵狂叫一声,登时毙命。余鱼同一箭吹出,随即捷如飞鸟般向岸奔去。那知道这一箭终於泄露了他的踪迹,他奔出数丈,顾金标斜刺里挺猎虎叉前来拦住。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想把顾金镖点倒逃命,岂料数招过后,发觉对方身手迅捷异常,竟是个劲敌。顾金标一面打,一面口连连呼哨。余鱼同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进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的要穴。顾金标虎叉横胸。余鱼同双指尚未收回,身子已退了开去,但他刚脱开顾金镖的缠斗,彭三春的三节棍已打了过来。同时滕一雷和言伯干、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   滕一雷叫道:“快抛下兵器!”余鱼同不理,使笛如风,混战中一脚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持铜人,呼的一声向余鱼同当头砸了下来。   余鱼同知道他力大异常,那里敢接,纵身向彭三春那面一跃。滕一雷家伙虽然笨重,仗着力大,使用时却十分灵便,一砸不中,随即收势,“横扫千军”,向余鱼同腰里挥击过来。余鱼同一低头,铜人在头顶挥过,随即猱身直进,欺到滕一雷怀里,金笛向他“气俞穴”点到。滕一雷铜人竖起,想把金笛震飞。余鱼同忽地拔起,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来时顺势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滕一雷的铜人上撞去,言伯干斜刺里抄手挽住,骂道:“要送死么?”滕一雷同时赞了一句余鱼同:“好俊身手!”这边彭三春和顾金标又已把余鱼同逃路截住。   哈合台一直在旁观战,这时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余鱼同要血溅当地,他敬仰他救援妇孺,古道热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老大、老二退开。”滕一雷和顾金标齐齐跃出。这时余鱼同力敌数人,早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完全不成章法,滕顾两人刚刚跃开,言伯干右手钢环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在金笛中间向上一砸,“当”的一声,金笛脱手,顺势又是一环向余鱼同太阳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鱼同向后一拉,避开这环,同时使用蒙古摔跤之法,右脚一勾,左手在他肩头一扳,余鱼同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余鱼同苦头,奔过来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鱼同长衫的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站定,说道:“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难为你。”余鱼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道:“兄弟姓余名鱼同,江湖上人称金笛秀才,在红花会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见过你的名头,我向你打听几个人。”余鱼同道:“你要问焦文期和阎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实告诉你,那不是我们红花会杀的。”言伯干在一旁冷冷的道:“现在你当然不认啦!”余鱼同泼口大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来。哈合台把搁在余鱼同腿边的右脚一松,余鱼同双脚顿得自由,头向左一偏,让过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腿“巽血穴”上,宋天保单刀脱手,顿时软麻在地。覃天承忙抢过来扶起。彭三春见师侄丢脸,过来要打人。哈合台道:“你要打?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哈合台道:“你还想再摔一交么?”   言伯干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静观滕一雷等如何处置。滕一雷又问余鱼同道:“江湖上多说我们三位兄弟是红花会所害,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主使、何人动手,我们自回去找他算帐,你不必畏惧隐瞒。难道我们还能把红花会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余鱼同道:“我今日落在你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红花会怕你们这几个人,那你真是在做梦了。”哈合台道:“你是英雄我也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们三位兄弟到底是谁害的。”余鱼同道:“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决不是红花会。”顾金标道:“那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余鱼同道:“我余鱼同虽然是无名小辈,岂怕你们威迫?杀死他们的人,本来告诉你们也没关系,他也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追逼我,我偏偏不说。”顾金标把猎虎叉又一抖,叉杆上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是不说?”   余鱼同昂头也喝:“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叉。我们红花会给我报起仇来可不像你这样脓包,到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金标气得只是抖叉,连声咒骂。哈合台道:“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那么请你告诉我。”   余鱼同见这批人中只有哈合台对他有友善之意,於是说道:“你们干么不去问韩文冲?不过他不在洛阳,现在和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当真?”余鱼同喝道:“我几时说过假话?”哈合台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项,对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拉在一边道:“再逼他也无用,放了他吧。”顾金标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关东六魔不敢惹红花会,依我说,毙了算啦。”滕一雷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杭州去找韩文冲,把他带着,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再杀不迟。”顾金标道:“好,就是这样。”   滕一雷回来对余鱼同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韩大哥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余鱼同想道:“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於是点头答允。滕一雷向言伯干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言伯干纵上一步道:“慢来,慢来。这人是咱们一起擒住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吗?”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样?”言伯干自忖,己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能取胜,於是说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现在我只剜他两只眼抵帐,人就让你们带走。”   滕一雷和顾金标心想,擒拿余鱼同他确也有功劳,而且眼见他是官府的人,何必多结对头,他要剜余鱼同双眼,让他剜就是;而且余鱼同没了眼睛,带他上路时反而方便,不愁他会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干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珠”,向余鱼同双目截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且说陈家洛等一行沿着河岸向西,只见遍地沙砾,尽是大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可见到几根白骨,想见当日波涛自天而降,老百姓挣扎逃命、终於葬身泽国的惨状,大家不禁恻然。陈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心想:“白乐天这几句诗真是忧国忧民,气魄非凡。咱们红花会现在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提剑指画而治水,这才是咱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徐天宏和章进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角查看,并不见有余鱼同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尚未到达。他们不想打扰别人,就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来,一连住了三日,始终不见余鱼同到来。徐天宏和章进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样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点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红花会和他们素无交往,大家都担心余鱼同着了他们道儿,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那上官毅山一听徐天宏来访,知道他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诸葛,连忙迎接出来,徐天宏说明来意。上官毅山道:“我们久慕贵会仁义包天,只是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缘结交。如困我们知道贵会十四当家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他当着徐天宏之面,派了八名弟兄出去,叫他们四人到黄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见余十四当家,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徐天宏见他十分义气,郑重道谢。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来回拜。陈家洛怕惊动官府,所以都麬避不见。上官毅山当晚大排筵席,给徐天宏接风,遍邀当地武林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周仲英的人很多,听说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铁胆周的女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武诸葛名闻江湖,那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众人见徐天宏谈吐豪爽,很够朋友,都油然生敬仰之心。   第二日下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鱼同,但得了一点线索。   徐天宏忙问是甚么线索。上官毅山道:“据水路上的兄弟报知,因为征西大军赶运军粮,所以黄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爷被粮运阻住了。”徐天宏放了一点心,道了劳。到得晚间,上官毅山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过一件案子,有一个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楼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一惊道:“那一定就是咱们的余十四弟,后来怎样?”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是他叫人带上来的消息,所以详细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对我们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於是到隔壁房里把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周绮都请过来和上官毅山相见。   上官毅山一听红花会总舵主和四当家都亲自到了,欣喜异常,双方互道仰慕。陈家洛道:“余十四弟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与人打架,一定是遇到了仇家,咱们快奔孟津去。”文泰来道:“对,咱们今晚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来到潼关,兄弟本应一尽地主之谊,现在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陈家洛见他很讲义气,也不客气推辞。上官毅山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而去。   一路打尖赶路,不必细表,文泰来骑了白马,越众当先。众人离孟津还有一百多里路时,文泰来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已到醉仙楼打听过。酒保说确有这么一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的一个大绅士,叫甚么孙大善人,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孙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岁了,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架?”陈家洛道:“后来怎样?”文泰来道:“后来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陈家洛道:“好,咱们快去。”众人催马前行,过了两个多时辰已到了孟津。   上官毅山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老板见是龙门帮的龙头大哥,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隐瞒,但所说的也和文泰来打听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栏干和板壁上的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所留下来的。   原来那日言伯干要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很将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一把抓住言伯干后心衣服,猛力向后一拉,把他拉得退后数尺。言伯干武功也非泛泛,突觉背后敌人来袭,左掌斜立,向后一撩,拍的一声,击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一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彭三春抖开三节棍站在师兄旁边。滕一雷一跃,跳在中间,铜人一摆,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哈合台对言伯干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现在你要胡来,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说过了话,决不轻易改变,虽然这样办自己不很赞成,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之间不能争辩,免得被人笑话,当下站在旁边不作一声。言伯干知道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天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见啦。”关东三魔押了余鱼同就走。言伯干给徒弟解开被点了的穴道,心头很不服气,暗暗跟在后面。   巳牌时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找了一家酒楼吃饭。这家酒楼建筑精雅,楼头写了四个大字:“醉仙酒楼”。滕一雷要了酒菜,要余鱼同同席吃饭。刚喝了几杯酒,只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响,涌上来七八名衙门里的捕快,和一个衣饰异常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许多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孙老爷”,言下很是恭敬,大概他是当地有面子的缙绅。   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个人,哈合台一见倏然变色,原来是言伯干师徒跟着来了。余鱼同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只有饮酒。滕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到关内来的是给老三他们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要是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顾金标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他说着向言伯干等嘴一呶:“又不死心,一路跟着,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上必出乱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哈合台势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挥惯了的,拗不过他们,气忿忿的站起来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去了。顾金标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险险跌了一交。原来哈合台自幼熟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这个人。”顾金标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余鱼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给你几个透明窟窿。”余鱼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干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鱼同见哈合台一去,知道惨祸已逼在眉睫,灵机一转,忽然心生一计。这时酒保送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上来,顾金标喝了一口,叫道:“老大,这羹很鲜,快来喝吧。”余鱼同伸出羹匙,也去 羹,手伸近时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面倒在顾金标脸上。 顾金标正在喜尝鱼羹美味,那知变起俄顷,一碗热羹突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余鱼同不等他定神,一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向顾金标身上。顾金标眼睛睁不开,那能避让,头脸上又受了好几处伤。那边滕一雷和言伯干等瞧见,忙纵过来救援,余鱼同又掀翻一张桌子,阻住他们来路。他心中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一定又会被他们追及,唯一办法是找一个地躲避,以待外援,而最稳妥的躲避之处却是官家的监狱。   这时酒楼上众人大乱,有些胆小的客人纷纷向楼下奔逃,捕快抽出铁尺上来干涉,余鱼同忽地纵到那个孙老爷面前,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巴掌。那孙老爷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上。余鱼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一把扭住。捕快们大惊,齐奔上来救护。余鱼同抱住孙老爷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把鹰爪孙赶开。”捕快一听,原来是土匪要绑架孙大善人,几名捕快抽出兵刀铁链,连叫:“好大的胆子!”向滕一雷等奔来。   这几名捕快那里在滕一雷的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那就后患很多。滕一雷暗骂余鱼同狡猾,一脚踢倒一名持刀向他砍来的捕快,拉了顾金标飞身下楼。言伯干大叫:“咱们是官人,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那里听得清楚,转眼间彭三春已用三节棍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馀的连连呼哨,招集同伴,远处当当当的铜锣响起,大概大队援兵就要到了。言伯干喝道:“彭师弟,快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捕快们那里拦得住,只用铁链锁住了余鱼同一人。   言伯干等逃出孟津,找了一个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骂余鱼同诡计多端。言伯干阴沉沉的道:“谅这小小的孟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他,咱们今晚就去劫狱,把这恶贼劫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可是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四人蒙起了脸,向孟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劲。言伯干知他勉强,也不去点破他。四人将近监狱,忽见前面人影一晃,一个人在前面掠过,言伯干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四人正要越墙而进,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干转过身来,只见滕一雷和顾金标跟在身后。滕一雷道:“咱们齐心来干,那更好啦。”顾金标道:“咱们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先教他多受点儿罪。”他脸上被烫起了许多热泡,对余鱼同可恨入了骨。滕一雷道:“我们哥俩对付鹰爪,言兄你们抢人?”言伯干道:“好!”六人翻墙入内。   且说陈家洛和上官毅山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也问不出甚么了,只知道那秀才后来捕快们锁下去。陈家洛听说余鱼同被捕,反而放了心,因为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能处决,於是他和上官毅山去拜访孙大善人。原来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原来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平时逼粮催租,也不知作了多少孽,到老了才拿钱出来沽名钓誉,得了个孙大善人的名头,其实在乡下,大家都叫他孙剥皮。他一见上官毅山同一位自称姓陆的公子来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龙门帮要钱,他就舍财消灾。那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风转到了那天酒楼闹事的秀才身上,孙剥皮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已这么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甚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敢小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点渊源,不知为甚么和孙老爷打了起来。”孙剥皮道:“我实在不知,看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於是把当时情形说了一遍,并且道:“兄弟外面虽然有点名头,但这几年收成不好,开消又大,前吃后空,已亏空了不少,江湖上只道兄弟手边有点钱,其实那里是这么一回事呢。”   陈家洛听他报穷叹苦,知道他会错了意,是怕他们敲诈,暗忖:“余十四弟怎会约人来绑架他,这中间一定另有隐情。孟津几名捕快,怎么又能把十四弟逮去,难道此地又有能人?”於是对上官毅山道:“那么请孙老爷引咱们去监狱去探探这位秀才相公。”孙剥皮忙道:“这个秀才当天就给人劫了狱,难道你们不知道么?”陈家洛一听,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山一使眼色,告辞出来,只见孙宅前前后后有许多公差捕快假扮了平民保护,看来劫狱之事不假。   上官毅山和陈家洛等来到孟津龙门帮头目家里,派人到衙门打听,果然那名江洋大盗当晚就被人劫出,还伤了好几名牢头禁子。陈家洛双眉深皱,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大家用过晚饭,到监狱附近踏勘,骆冰忽然一指墙脚,道:“瞧!”众人一看,喜形於色,上官毅山和周绮两人却莫名其妙。徐天宏道:“这是十四弟留下的记号,他说给仇人追逼,现在向西逃避。”章进道:“甚么仇人?一定是缠着他的那个少年。”徐天宏道:“这个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他何必这样惧怕,或许还有别情。”文泰来道:“咱们快去。”   众人向西追索,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树脚边记号又现,看他画得潦草异常,一定情势十分危急。众人加紧脚步,在一条通到山中的岔路边又见到了记号,显然余鱼同是逃进了山里。   文泰来和章进当先奔驰入山,沿途只见余鱼同画的记号愈来愈不成模样,有时只是随手一钩一画,转了几个弯,章进忽然“咦”的一声,纵上前去,在一株小树上拔下一枝竹箭来。文泰来和徐天宏同时叫了出来。他们两人在江湖上最久,见多识广,知道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独门暗器。文泰来怒道:“原来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干这奸贼。”这时骆冰又在树丛中发见了几枝竹箭,周绮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地下。众人看时,见是点点血迹,沿着血点追寻过去,拨开树丛,忽见黑黝黝的一个山洞。山洞又小又浅,仅可容身,洞旁竹箭、钢镖、飞锥、小钢叉等落了一大堆,可以想见余鱼同那天受人围攻时打得十分激烈。大家十分担忧,不知余鱼同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来捡起各种暗器细看,钢镖和飞锥是武林中常用的,瞧不出使用者的身分,用小钢叉的人却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看暗器的情况,围攻余鱼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个人。   原来那天滕一雷、顾金标、言伯干等六人越墙进入,想找一个狱卒逼问监禁余鱼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脚下一绊,险险跌了一交,俯身看时,见是一个人被反背绑在地上,忙提他起来,火折一晃,见是个穿号衣的狱卒,口中被人塞了甚么东西,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说不出话来。言伯干右手叉住他喉咙,左手把他口中东西挖出来,那知是两块绣花手帕。言伯干低喝:“今天抓来的秀才关在哪里,快说!你一叫就叉死你。”那狱卒吓得不住发抖,说道:“在……在那边……第三……第三间牢房。”言伯干懒绑他,手下一用劲,狱卒顿时闭气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来劫狱。”   众人赶到牢房,果然听见有轻轻的铁锉锉物之声。顾金标火折一晃,见一个黑衣人蹲在余鱼同身边,显然是他朋友来救人。余鱼同一见火光,叫道:“有人来。”黑衣人不理会,更用力锉。滕一雷低喝:“是谁?”黑衣人突然跃起,回身一剑,这一剑又快又准,只见寒光一闪,剑锋已及面门。   滕一雷武功高强,身体虽胖,动作却极迅捷,右手铜人疾忙向剑刃压下。黑衣人手上一震,虎口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恋战,向覃天丞一剑,覃天丞一让,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干道:“别追,劫人要紧!”他们这样一交手,满狱牢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狱,顿时大乱。滕一雷在牢门口一站,十分镇定,喝道:“你们快锉,我在这里抵挡。”言伯干和顾金标各自拿出身上的铁锉,不一刻已把锁住余鱼同手脚的铁链锉断。   言伯干扣住余鱼同脉门,和彭三春两人把他抬出牢房。衙役军士涌上来拦截,都被滕一雷用铜人打伤。众人见他猛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呐喊。顾金标当先开路,宋天保、覃天丞断后,拥着余鱼同越墙而出。那知监狱外已有大队军士等在那里,见众人跃出,刀枪并举,围了上来。顾金标、言伯干、彭三春分头迎敌,虽砍伤了几个,但众军士后面有长官督战,不敢后退。混战中墙角边突然一条黑影飞出,直奔到余鱼同身边。覃天丞过来拦阻,那人手一扬,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剧痛,也不知中了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见师弟受伤,大吃一惊,刚呆得一呆,那黑影已拉了余鱼同就走。   宋天保大叫:“师父,那人逃啦!”言伯干一分神,险险被两名军士长枪刺中,他右环举顶一架,当的一声把长枪震开,欺近身去,那军士肋骨登时被铁环打折,口中鲜血直喷出来。另一名军士吓得逃开。言伯干缓过手回身看时,那人早已把余鱼同救走。余鱼同并不急逃,蹲在地下匆匆画了一些记号。言伯干扑了过去,斜刺里突然一剑刺来。言伯干举环一锁,那人剑法奇快,早已变招,拆不两招,余鱼同把一名军官拉下马来,抢到了马,跃上马背,纵马驰近,大叫一声,直向言伯干迎面冲来。言伯干向旁跃开,余鱼同拉住使剑的人的手,一提将那人提上马背,两人一骑,向西奔去。   (未完,待续)   2005-8-23 21:46:11 【大旗天下】神水杯黄易中文五届群杀之江湖令江湖 等级:铁剑大侠   威望:1   文章:883   内力:2451   银两:55042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8月8日第 27 楼   --------------------------------------------------------------------------------   这时滕一雷已翻出墙外,见余鱼同逃走,暗骂言伯干师徒无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挟住了覃天丞,向余鱼同马后赶去。他们脚头甚快,奔出数里,已把捕快们抛在后面。衙门中的公差知道厉害,不敢穷追,眼见追不上,就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赶了一阵,功夫登时分出高下,滕一雷遥遥在前,顾金标和他相距不远,言伯干却远被抛在后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不愧是关东六魔之首,他在辽东虽然养尊处优,但功夫竟没搁下,反而愈练愈精,轻功术施展开来,真是快如奔马。山路驰马不便,马上又骑了两人,而且那马并非良马,所以追逐了一会,滕一雷越赶越近。余鱼同知到敌人追来,尽拣岔路行走,腾一雷毫不放松。黑暗中那马突然踏入道上一个小坑,左足跪了下去,头一低,把余鱼同抛下马来。   余鱼同一个筋斗,轻轻落在地下。马上那人一提缰绳,那马哀嘶一声,竟没站起来,原来左腿胫骨已经折断。那人一见滕一雷追近,飞身下马,和余鱼同穿入树丛,行不数步,忽见前面有一个山洞,两人躲了进去。   余鱼同叹了一口气道:“李师妹,这次又是你来救我。”原来那黑衣人就是一路跟来的李沅芷。她跟随红花会人众,忽然之间不见了余鱼同,她十分机伶聪明,心想他必定是改走水路,於是沿着黄河上溯寻访,正值军官封船,民船都在孟津以下受阻,所以一寻到了孟津,她仍旧穿了男装,在茶馆酒楼中一打听,到处都在谈论丑脸秀才绑架孙大善人不遂的事,於是半夜里前来劫狱,那名狱卒就是被她绑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鱼同,心中大慰,虽然危机迫在眉睫,但精神大振,教余鱼同躺下养神,自己在洞口守御。余鱼同的金笛被擒时给顾金标抽去了,手中没了兵器,坐在地上,望着李沅芷俏生生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李沅芷身体微微一颤,想是怕冷。余鱼同轻轻脱下身上长袍,给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识得这位师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示一点怜惜之情,不由得回头嫣然一笑,身上感到温暖异常。   李沅芷正要说话,忽然前面“飕”的一声,一枝竹箭射了过来。余鱼同见她高兴得忘了形,竟没见到暗器袭到,疾忙伸右手向她身上一推,左手接住竹箭。这时李沅芷身子朝向里面,危急之间余鱼同随手一推,黑暗中竟推在她的胸前,李沅芷轻轻的叫了一声“啊哟”,面红过耳,只觉全身发烫。余鱼同道:“留神暗器!”话声未毕,外面又掷了一块飞蝗石进来。李沅芷闪身接住,只听见外面喝骂:“奸贼,快滚出来,免得大爷动手。”同时几个黑影迫近洞口,余鱼同拿起竹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一箭向黑影掷去,一人呼痛跳开,原来彭三春胯上中箭。   外面滕一雷等发现了敌踪,可是敌暗我明,不敢过份迫近,各种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余鱼同和李沅芷缩在一边,身体相偎,捡起落在洞内的飞镖小叉,在敌人过份迫近时就还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鱼同身上,虽然情势危急,反而觉得这是生平未有之隹境,山洞中又冷又脏,洞外强敌环攻,然而对於她,将军府中的绣楼香闺也没这里温馨。余鱼同眉头深锁,想用计离开这个险地,但实在无法可施,知道李沅芷诡计多端,於是说道:“喂,咱们怎样逃出去啊?”李沅芷笑道:“逃什么?他们反正又攻不进来。”余鱼同急道:“天明了怎么办?”李沅芷听他语气十分焦急,笑道:“好,我想办法……喂,暗器来啦!”余鱼同身子向后一缩,又是一柄小钢叉钉在他脚边地上。顾金标恨死了余鱼同,连续两柄小叉发出,使动钢叉护住门面,抢到洞口来。   李沅芷见他来势凶恶,手一扬,三枚芙蓉金针发出。这暗器极为细小,又是在黑暗之中,顾金标幸而武功极高,而李沅芷发针手法又未臻化境,所以顾金标斗然发现金针射到门面,猛一缩头,两针落空,只有一针刺进头发,刺伤了一点头皮。顾金标只觉头顶刺痛,突然想到这类细微暗器多半带有剧毒,心中一骇,疾忙跳了开去,拔下金针,亮火折一看,见针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这才放心。滕一雷把金针接过来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说道:“老三头骨上钉的不就是这种金针?原来害死他的就是这奸贼。”   那日焦文期被陆菲青用金针刺瞎双目后,尸首过了几年才被人在山谷中发现,那时面目早已腐烂,只从他兵器和衣饰上才认了出来,脸上肌肉烂去,露出几枚金针牢牢的钉在头骨之上,原来当日陆菲青以一把金针掷在焦文期脸上,后来虽然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却未起出。关东五魔说起这件,无不引为深仇大恨,那知当时杀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鱼同,而今日刺伤顾金标的也并不是这位金笛秀才。   滕顾两人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但害怕金针厉害,不敢再窜到洞口来。   李沅芷一面御敌,一面笑道:“你干么避开我啊?难道你瞧见我就讨厌吗?”余鱼同道:“李师妹,你干么现在说这种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那时候你又要避开我了。”余鱼同听她语气很是凄楚,心中一动,颇感歉仄。突然蓬的一声,一个火把掷在洞口,余鱼同呆了一呆,火光中只见李沅芷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雪白的脸被火光一迫,更觉娇艳。李沅芷叫道:“他们要用烟熏咱们。”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敌人暗器纷纷攒击,只得退回。不出李沅芷所料,言伯干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洞来,把余李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渐熄,烟却越来越浓。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无法再呆,说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余鱼同,退到他的身后。余鱼同听到背后衣衫抖动之声,不知她在干甚么,回头一望。李沅芷忙叫:“回过头去!”余鱼同心中突突乱跳,原来烟雾中见李沅芷解去身上的衣服。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流泪,强自撑住。李沅芷走上前来,接过宝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的身上,说道:“快穿上。”余鱼同想问。李沅芷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宝剑交给了他。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们分头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余鱼同回答,已空手纵出洞去。余鱼同大惊,一拉没拉住。   第二十五回  威震古寺雷声疾   且说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瞧了半天,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痕迹,可是余鱼同到底性命如何,现在到了那里,? 歇@不得头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言伯干的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冰知他? A说道:“十四弟机警得很,打不过人家一定会逃走,咱们烦上官大哥多派兄弟在附近寻访,必有头绪。”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咱们马上回去。”   众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果然把当地龙门帮得力的兄弟都派了出去。叮嘱他们一有可疑眼生的人出现,马上回报。初更时分,众人劝文泰来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饭也不吃,睡也不睡,要是马上得出去救十四弟,怎么有精神对敌?”文泰来道:“我那里睡得着。”正谈论间,上官毅山走进房来,摇摇头道:“没有消息。”徐天宏道:“这几天难道一点奇特的事也没有?”上官毅山想了一想道:“有一个兄弟来说,西郊宝相寺这几日天天有人去罗唆吵闹,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和十四爷一定没有关系。”众人一想,和尚与流氓争闹那也是常常,无论如何牵扯不到余鱼同身上。大家无计可施,言定第二日分头再去寻访。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血性上冲,那里能够入梦,见身旁骆冰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於是悄悄起身,拿了兵刃,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中睡觉。”他跳上屋顶,只见四下里悄悄的毫无动情,展开轻功,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个尽头溜了一遍,正在气沮,忽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向西还奔了下去。文泰来大喜,一提气,纵身直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拍一掌,只听见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泰来知道对方人众,悄悄跟在后面。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郊外地旷,没有隐蔽,文泰来怕他发觉,只得远远跟随,走了大约七八里,前面人向山岗上走去,上了一程山,望见山顶隐蔽有一座屋子,知道前面那人必定是向那边走去,於是不再跟随,在树丛中一躲,抬头一望,不禁大失所望,原来那屋宇是一座古庙,朦朦胧胧可以看得出匾上的三个大字?“宝相寺。”   文泰来低声呼:“倒霉!”跟了半天,原来跟的是要和寺中和尚为难的流氓。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瞧瞧到底谁是谁非,如果有人恃强凌弱,那就要伸手打个抱不平。於是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大殿一望,只见一个和尚跪在佛像面前,在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站起,猛一回头,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说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 住了脸从洞中窜出来,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我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一雷、顾金标、言伯干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个黑衣人,俱都急步追来。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独脚铜人向前一送,一个“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疾快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存心要把他们引开,好让余鱼同脱逃,她手中扣住三枚金针,在敌人追近时就发针抵挡。滕一雷等武功虽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实在惧怕这无声无影的细微暗器,只得远远跟住,毫不放松,直追到了孟津镇上。他们相持了半夜,这时天色已明,镇上已有赶早市的人。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就闯进了去。   店伴吓了一跳,正张口要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那银子总有三四两重,就不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逼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债主我是行家。”   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来的那位秀才相公住在哪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什么秀才相公?”顾金标大怒,伸手就要打人,腾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干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去瞧瞧,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客房前,砰的一声,已把房门踢开。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个房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语,十八代祖宗的乱骂。   客店中正在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干回头一望,只觉这个少女美秀异常,但也不以为意,仍旧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他们得到客店中掌柜的报告,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已把原来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   覃天丞退后一步,余鱼同已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扫过来,余鱼同双脚纵起,三节棍从他脚下掠了过去,他忽然“啊哟”一声,向前一扑。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那知余鱼同突然回身,左手一扬,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三春和宋天保满口满眼尽是尘沙。彭三春临敌较多,着地一滚,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一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就走。原来地上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   等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上,余鱼同却已跑得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惭愧,替两人包扎好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一下,自己再出去追踪,他沿着山道走了七八里路,余鱼同的踪迹丝毫不见,却遇见了滕一雷等人。他的对头哈合台也和他们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个不相识的人,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上背着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   言伯干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很是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回到山洞,言伯干给彭三春引见了,原来那背铁琵琶的正是焦文期师弟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不出笑不得,心灰意懒,威震河朔王维扬要他再到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何不肯,反劝王维扬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北高峰一战,死里逃生,本来不想再在江湖上混下去,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於是王维扬往北去结束镇远镖局,韩文冲回到洛阳来,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遵守对陈家洛所说的约言。那知将到洛阳时,忽然在道上遇见了哈合台。韩文冲不愿再见武林旧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的铁琵琶是一个明显标志,终於躲不开,被哈合台认了出来。   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的仇人,他对余鱼同很存好感,忙约韩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本来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会和余鱼同为难,否则如果伤了余鱼同,将来红花寻起仇来,他焉能置身局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逃了出来。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彭三春等人。   且说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去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青年女子,如何抵挡,心中十分担忧,一路寻找,毫无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寻将入去,挨到晚上,天色昏黑,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夜中翻来覆去那里能睡得着,他暗暗责骂自己无情,李沅芷两次救他性命,然而这晚思来想去,仍旧尽是想? d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当当”的打更声,原来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胧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在轻弹琵琶。余鱼同爱好音律,忙坐起细听,只听那琵琶被弹的人轻拢慢捻,声调荡人心魄,弹了一会,一个女人声音唱起歌来,听她唱道: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   歌声柔媚异常,余鱼同心想:“这种荒僻的野店之中,那里来的如此歌喉?”忽然隔房一个男人大咳了一阵,有气没力的说道:“你别哭,我要你笑,你再唱呀……我挨不了今晚了,我要多听……多听你唱几首曲儿。”余鱼同听他说的是江南口音,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是重病垂危的样子。那女子哽咽了一下,拨动了几下琵琶,却唱不下去了,那病人道:“我死之后,你仍旧回杭州去……求求九爷……教他……教他收留你。”那女子不答,忽然拨动琵琶唱了起来。这次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见她最后几句唱道:“……款款深盟,无限思量,语笑盈盈。”这几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余鱼同心坎中,听到“语笑盈盈”四字,不由得痴了。这时那女子强抑哭声,显得其悲更甚。   余鱼同心想:“这一定是一对走江湖的夫妇流落在此,丈夫患了重病,妻子给他唱首解忧。”一摸身边有几只元宝,点亮蜡烛一看,都是金子,原来是李沅芷留下的。余鱼同心道:“我送他们两只元宝,如能把他疾病治好,夫妇两人就好回归故乡……唉,我能救人,可是谁能救我呢?”他走到隔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静了下来,那女子道:“对不住,吵了您老人家,我不唱了。”余鱼同道:“请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那女子听他语气温和,迟疑一下,把门开了。   余鱼同走进房内,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睡在炕上,双颊深陷,两目无光,病势极重。那女子身材娇小,脸色也憔悴异常,双目哭得红肿,见余鱼同是秀才打扮,施了一礼。余鱼同把两只金元宝放在桌上道:“这点钱送给这位治病,你快去请医生。”那女子吃了一惊,望着余鱼同说不出话来。余鱼同道:“治好病后,你们马上就回故乡去吧,不要在外面混了。我去啦。”手一举,转身欲出。那女子忙道:“相公慢走。”   余鱼时停了步,那女子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余鱼同一笑道:“这一点点钱,何足挂齿。听你们口音,也是江南人,为什么流落到了中州?”那女子向炕上病人望了一眼,见他情况更危,哭道:“我本来不敢说,不过他不成了,我也不能活。说出来也好让人知道官府的狠毒。”余鱼同道:“你们也受了官府的欺侮?”那女子道:“他姓焦。我们是杭州人,两人是表兄妹,从小父母就给我们对了亲。去年衙门里把他抓了去,说要去打什么回子,我们家里穷,没银子来赎,只好眼睁睁的让他去了……”说到这里,眼泪不断流下来,过了一会又道:“我没法子,要吃饭,只好低三下四的给人唱曲陪酒,人家给我起个名头叫什么玉如意。”原来红花会幰朊豣西湖上和乾隆相会,叫玉如意唱曲,余鱼同并不在场,后来他受了伤到天目山休养,选花、诱帝等情节是更加不知了,所以这时听了她这番话,只是痛恨皇帝穷兵黩武,茶毒百姓而已。   玉如意又道:“后来遇到一位姓陆的公子,帮他做了一件事,他赏了我一千两银子。”余鱼同道:“嗯,他手面很阔气。”玉如意道:“我那时想,他不回来,我要这许多银子干么呀?所以我带了银子,想到军中去求求将军,把他赎回来。人家说,一个孤身女子带了这许多钱,路上莫遇到盗贼,那知盗贼没有遇上,却遇上了官府的公差。不但把我的银两抢得干干净净,还说要把我送县官做小老婆……”余鱼同拍案大叫:“什么地方的公差?快说。”玉如意道:“唉,那也不必说了,到处的都是一样。我夜里偷偷逃出来,一路卖唱到了这里。也真巧,他在回部饿得实在受不了,也逃了出来,听见我唱歌的声音,这才团圆。他被折磨得这样……”余鱼同道:“嗯,真是可怜。”他转头问炕上的男子:“兆惠的大军缺粮缺得很厉害吧?”   那男子已听不见余鱼同的问话,指着玉如意,颤巍巍的说:“我……我要去了……妹子……你好好过日子……再唱一个曲……儿……”玉如意含泪说:“好,我唱。”她拨动琵琶,但那里唱得成声,弦索声中,只见那男子头一侧,断了气了。玉如意把琵琶一放,并不哭泣,从炕下掏出一个包裹来,交给余鱼同道:“这里面的东西,据说很值钱,我也不懂,相公是读书人,请你收下吧。”余鱼同愕然接住,玉如意忽然一头向炕角上撞去,余鱼同一拉,那里来得及,一个娇小玲珑的青年女子,已撞得脑浆迸裂而死。   余鱼同感叹良久,打开包裹,见是三卷书画,不多看,重又包好,忽忽写了一封书信,留下那两只金元宝,命客店老板代为收殓,於是越窗而出。   余鱼同一路仍去找寻李沅芷,玉如意刚才所唱的:“无限思量,语笑盈盈。”八个字,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想起玉如意好好一个如花女子,转眼之间便归於黄土,骆冰、李沅芷等人,现下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乌有?现在自己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数十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於是过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在树上朦朦胧胧的睡了。   睡梦中只听见镗镗的钟声,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搜去,不觉哑然失笑。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余鱼同睡了半夜,精神恢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那是山岗上一所寺观中发出来的。他依着山道上岗,见那寺观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他走进大殿,只见殿上一尊佛像,垂手低眉,似乎怜世人无限愁苦,余鱼同心中一惊,再看四壁的壁画,画的是佛祖前生舍身救鸽喂鹰的故事,一时爱恨嗔欲,百感交集,大叫一声,闯入后院。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怔了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众人之物,居士要住,请进来吧。”於是命知客僧迎接余鱼同到一间客房里,不一会,知客憎捧了一碗素面出来。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只见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想是寺中和尚正在念经。他站起身来,想下岗去找李沅芷,忽然瞧见桌上一个包裹,那是玉如意临死时所赠的,心中一动:“不知那是什么卷轴。”打开来看时,第一件是一卷法书,写的是欧阳修的一阕词,第二卷分名贵,是米芾所书的李义山的两首诗,余鱼同一看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那两句,心一酸,就卷起不看了。把第三卷打开,吃了一惊,原来那是一卷长卷,“宋八高憎故宝”的图卷,上面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心想这是稀世之珍,怎么会落入这风尘女子的手中?”打开来一路看去,画的是八位得道高憎出家的经过,题词中说,有一位高憎是因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而大彻大悟的。余鱼同不即看下去,掩卷一想,那是一句什么曲词,能有这样大的力量,他再展卷一看,只见题词中写着七个字:“你既无心我便休”,这句话犹如当头捧喝,耳中嗡嗡作响,不觉登时呆住了。   他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一时忽然悟了,一时又神智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寺里的知客僧来看了他几次,以为他病了,劝他早些安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见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直到中夜,仍旧难以入睡,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一幕的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那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斗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自己一生愁苦,几时有过一刻欢愉,回想骆冰对待自己,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真能“便休”,真能如此割舍,那已是有无上智慧定力之人了。他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忽见桌上有一部经书,那是从天竺最早,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他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余鱼同看到这里,耳中只觉“嗡”的一声,一时神智不觉,过了良久,才醒了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那不过是一个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他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第二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严。   余鱼同在宝相寺中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天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突然清凉明净,一尘不染。忽然背后一人用江湖黑话说道:“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那里去呢?”余鱼同一惊,心想:“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咱们也要找到他。”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这时滕一雷和言伯干等人都已站在他的身后。   余鱼同一动不动,听见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主张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一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干询问主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来过。主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干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果然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袍。   言伯干脸容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主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进内堂去。   言伯干起了疑心,嘴向宋天保一呶。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左手要抓余鱼同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在宋天保脸上一拂。宋天保脸部被蒙,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余鱼同用木鱼槌戳了一记,痛得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敲着木鱼,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干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然而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主持,抢到后堂,见宋天保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你坐在这里干甚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说不出话,满头大汗,手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面追去,除了厨下有一个火工? l之外,不见一个人影。言伯干把宋天保拉起来,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势竟自不轻,忙问:“是那和尚伤你的吗?”宋天保点点头。言伯干又问:“那和尚是怎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原来他竟没见到那和尚一面。   这时滕一雷已把主持抓了进来,动手之际,见他手脚软弱无力,知到他不会武艺,喝问:“刚才那和尚是那里来的?”主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干说要放火烧寺,那主持居然很有骨气,毫不畏惧。   滕一雷一使眼色,大家退出寺去。滕一雷道:“这庙里有点古怪,咱们晚上来探。”众人离开宝相寺,到附近乡村中买些面食吃了,晚上越墙进寺,窥探了一个时辰,毫无动静。第二天哈合台嚷着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顾金标不死心,记着泼羹之恨,又到寺里和主持争执了一回,对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恶和尚,天明一早就依你动身。”文泰来夜中所见到的黑影,就是滕一雷和言伯干那一批人。   且说文泰来见那和尚回过头来,只见他满脸伤疤,丑陋异常,竟是十四弟金笛秀才余鱼同,心想:“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叫他,缩在一旁观看动静。余鱼同拜过佛后,绕到佛像后面,再不出来。就在此时,蓬的一声,大殿门被人推倒,七八个人闯了进来,文泰来只识得言伯干一人,想起这人在铁胆庄捉拿自己,后来在凉州又对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见,怒火上冲,暗道:“菩萨有灵,教他今日撞在我手里!”   滕一雷等奔进大殿,他们明明见殿中人影一闪,这时鵸有佛灯明亮,阒无一人,腾一雷东张西望,忽然伸手把放在地上的一口巨钟提了起来。   文泰来见了,暗暗称奇,瞧这口巨钟起码有四百多斤,他竟一手提了起来。腾一雷见钟下无人,又把巨钟放下。顾金标心中焦躁,对着佛像骂道:“你这臭菩萨,愁眉苦脸的干么?”举起猎虎叉在佛像身上打了一下,只听见“空”的一声。腾一雷和言伯干同时纵上一步,说道:“这菩萨里面有些古怪。”腾一雷跃上佛前供桌,双手举起独足钢人,一记“横扫千军”,把那佛像的左肩打了下来。   这一招声势猛恶,佛像的木屑、泥沙、金漆弥漫殿中,随着烟雾乱飞之际,余鱼同突从佛像左肩的缺口中跳了出来,双足在供桌上一点,已站在地下。腾一雷等吃了一惊,八个人四面围拢,各举兵刃,防他抵御。那知余鱼同跪在佛像面前,对敌人毫不理会,双手合十,喃喃祷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外道邪魔,使我佛法身受毁,请我佛慈悲。”众人见他如此,颇为讶异。言伯干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捣甚么鬼,走吧!”   这时寺中主持和僧众都已闻声起来,见这一干人俱都凶神恶煞般手执亮晃晃的兵器,躲在殿后不敢出来。余鱼同并不抵抗,跟着言伯干便走。覃天丞抢到前面,拉开殿门。   大门开处,只见一个人默不作声的挡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见这个人身穿? 洎m裤,腰中扎了一条布带,圆睁双眼,虎虎生威。言伯干认得他是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还不知道文泰来已被人救了出来,,喝道:“你……你是奔雷……”话未说完,文泰来右手一掌已向他手腕打来,这一招快得异乎寻常,言伯干根本没时间想到招架退缩,只顺乎本性的手一松,但手腕已被文泰来的中指与无名指拂中,还未感到疼痛,余鱼同已被他扯了过去。言伯干跳出两步,这才觉得手腕上一阵剧痛。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见过文泰来,但见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惊。滕一雷想言伯干是一派的掌门,那里想到一招之间便被人把已落入掌中的敌人夺去,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不及上前救援,他一摆铜人,站在门口,心想自己这面有八个人,有五个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对方再厉害,也敌不过已方人多,所以抢在门口拦阻。   文泰来把余鱼同拉开后,两人一齐跃到大殿左首。余鱼同叫道:“四哥,你……”文泰来道:“你受伤了吗?”余鱼同道:“没有。”文泰来道:“好,咱们哥俩今日打个痛快。”余鱼同还想说话,宋天保和覃天丞两个各挺兵刃,扑了上来。   文泰来一见他们身法,就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来嫉恶如仇,这几个月来又遭到生平未有的屈辱,这时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窜到宋覃两人背后。两人兵刃尚未砸下,敌人忽已不见,正要收招转身后领已被文泰来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节棍“毒蛇出洞”向文泰来后心点来。文泰来双手抓住两人,陡然转身,把两人提着打了一个圈子,口中大喝一声,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彭三春一惊,三节棍呛啷啷一声掉在地下。大喝声中,文泰来双臂平举,用力合拢,覃宋两人头盖碰头盖,砰的一声,撞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文泰来毫不停手,把两具尸体向敌人掷去,顾金标等跃开避过。言伯干究竟师徒关心,接住了覃天丞,这只是指顾之事,彭三春事起仓卒,一时糊涂,手足无措,既不拾棍,也不逃开。文泰来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举臂一格,只听喀喇一声,臂骨早断。文泰来左手已顺势抓住他的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飞起鸳鸯连环双腿,向文泰来胸口踢来。文泰来右手如风,一把抓住敌人左脚,左手推下,右手上举,把彭三春倒提了起来。这时顾金标和言伯干双双来救。文泰来又是猛喝一声,双手用力向地下打桩般一锤,彭三春头盖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奔雷手这两招迅速已极,彭三春本来是连环双腿,左脚踢出,右脚随上,那知头盖撞破之后,右脚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霎间连毙三敌,他见顾金标和言伯干左右攻来,知道这两人乃是劲敌,迥非刚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后一步,顺手举起佛前桌上的一只大石香炉,向顾金标猛掷过来。这只香炉重达七八十斤,再加上一掷之势,顾金标那里敢接,一斜身避了开去。香炉外掷之势不停,直向滕一雷飞去。滕一雷被顾金标遮住目光,等顾金标跃开时,香炉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让,提起独脚铜人猛力一击,只听见砰篷一声大响,石香炉被击成数块,石屑香灰四处乱飞。   这时言伯干和文泰来已交上了手。余鱼同抢起一个鼓槌,站在文泰来身后卫护。滕顾两人脸上都被石屑擦伤了一两处。顾金标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战团,那知文泰来身法如风,在言伯干脸前虚晃一掌,倏地抢到了哈合台身边。原来他观看形势,心想虽然已毙三人,但仍然敌众我寡,而且其馀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须出其不意再伤数人,才能取胜。他见哈合台与韩文冲两人站得较远,突然纵身过去,一掌打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一矮身,让开文泰来一掌,反手就勾敌人手腕。文泰来见他手法快捷,“咦”了一声,左掌横过面门,斜击对方项颈。哈合台又是一低头,伸手来抓敌人手腕。文泰来见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又不同武林中所传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或是鹰爪功,颇有点奇怪,原来哈合台武功的根基是蒙古摔跤,再加上通臂拳化揉合而成。哈合台和文泰来拆了两招,两次都没勾住他手腕,这本来是他百不失一的绝技,心中一惊,已被文泰来蓬的一声一掌击在背上。文泰来见一掌居然没能将他打倒,更是惊奇,原来哈合台虽在辽东多年,仍旧依照蒙古人的习惯,身上穿着牛皮背心。   文泰来这一掌如中铁革,以为他有特殊功夫,而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他突然往地下一坐,双臂来抓文泰来腰部。文泰来右掌一翻,“电母照镜”,横击对方脸颊。哈合台一侧头,已抓住文泰来右腕,一抬手,把文泰来甩了起来,这是他摔跤的救命招术。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西征,横扫欧洲,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征服大小数十国,歼灭欧洲联军数十万。欧洲军队一听见蒙古人到来,无不望风披靡,这固然主要是由於蒙古军队组织的严密,战士骑射技能的高强,但摔跤之术也有极大的人关系。这种本领世代相传,哈合台深得其中精奥,他一把将文泰来甩起,正要把他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软。这时余鱼同见文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一送,把他直掼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   哈合台头前脚下,平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过来相救已经不及。文泰来听余鱼同一叫,倏然如箭一般扑了上去,去势比哈合台撞去的劲道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哈合台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顾金标突然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来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边。   那边韩文冲突叫:“小心后面!”叫声末毕,文泰来已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避不让,先踢敌人。言伯干双手铁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扫到,忽地收住,右环斗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手夺环。两人俱都怀有深仇大怨,这次不见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佛像缺了一肩,俯首低眉,望着座前这两人险恶的拚斗。   余鱼同靠在佛像旁边,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人则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是头盖破裂,面目血肉模糊。言伯干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在一旁隔山观虎斗,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呼呼风响。他是言家拳的掌门人,拳法上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尤其下了数十年苦功。文泰来和他拆了十馀招,见他攻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旁观众人只听他每一掌出去都是猛喝一声,或声先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发而声后出,或声拳同作,或有声无拳,把喝声和掌法拳法搓揉在一起,声音竟也成为克敌制胜的手段。文泰来身法愈来愈快,喝声愈来愈响,神威逼人,言伯干渐见不支。   原来这路拳法是文泰来的绝招,叫做“霹雳掌”,掌风喝声中,隐隐有风雷之势。言伯干心想再打下去自己决非敌手,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干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用力向两旁豁开,眼见文泰来的一条前臂要被双环砸断。哪知文泰来身手迅速已极,将计就计,一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干知道他掌力惊人,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一弯,已抓住钢环,脚下用劲,绕到敌人身后。言伯干刚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一扳,言伯干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臂当时就要折断,只得双手一松,一对铁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言伯干掷来。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他眼见自己兵刃回来,然而看铁环掷过来的势头,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一纵,只见当当两声大响,双环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钟之内。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彩。   言伯干忽然两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动作俨如 尸。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而成。只见他双目如电,慑人心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目光一接触,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展开霹雳掌,和他这江湖上罕见的“ 尸拳”恶斗,又拆了十馀招,一声猛喝,突然跳开。只见言伯干两眼发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不再动了。   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但见言伯干这样阴森可怖,都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干双目直视,一动不动,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那知言伯干应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气绝多时了。原来他前脑后背连接被文泰来用“霹雳掌”击中两掌,就此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一拱手道:“这位是红花会当家奔雷手文四爷吧?”文泰来点了点头。韩文冲道:“兄弟是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北高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在一起,所以这人可说是介於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介绍了,大家互相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在已由兄弟说明。”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馀怒,说道:“我们就此告辞。”一拱手转身就走。就中顾金标对余鱼同曾有沸羹泼面之恨,但见他已经剃度做了和,同时见文泰来如此声威,也很是胆寒,知道讨不了好,关东三魔转身走出殿去。   文泰来见顾金标转一转身,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顾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顾金标武功颇非泛泛,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惮外,任何人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之辱,可说恨得牙痒痒地,他一抖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纵上两步,夹手就来夺他的虎叉。两人正要厮拚,余鱼同突然跃出,奔在两人中间,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闪在一旁,顾金标也把虎叉收起,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咱们就惧怕於你?不如显一手,也好教你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时他们已走到外殿,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有四大金刚有的握拳、有的持伞、有的弹琵琶、有的弄蛇,坐在两旁。滕一雷飞身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然后喝道:“大家走吧!”文泰来和余鱼同听见殿外格格声音乱响,忙奔出来看,只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先先后后的直扑下来。   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脚下使开“霹雳掌”中“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跃出山门。两人脚未落地,已听见里面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离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那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要向腾一雷责问。。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问道:“十四弟,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更不停留,直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什么东西一动,伸手去摸,余鱼同那枝金笛已然不见,心中大骇,“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哈合台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众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来,离他们很远,怎么转眼之间就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你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金标想来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辽东三魔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再不出山,后来终於得享天年。   余鱼同见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一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甚么地方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一定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合什道:“那我就放下了一件心事。”文泰来在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双手合什,那里是从前那个潇酒英俊的金笛秀才,不由得一阵心酸,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对你四哥说。”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之后,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这样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全部斩断,於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相见之日。我叫空严,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把文泰来丢在当地,做声不得。   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余鱼同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心想:“回去和总航主及七弟商量吧。他们两人总有办法。”他虽然连毙强敌,得报深恨,但因余鱼同这事,很是郁郁,於是回到孟津去见陈家洛。   余鱼同回到殿内,只见满地都是佛像碎片,四具尸体,横卧当地。他跪在佛前,深切忏悔,忽听听见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只见自己那枝金笛放在面前,闪闪生光。   余鱼同一惊,回过头来,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容色憔悴。余鱼同合十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熬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来。   文泰来回到客店里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鸳鸯双刀和飞刀,正要出外寻丈夫,见文泰来回来,心中大喜,怪道:“你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教你睡得这样沉?哪一天让人把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骆冰一怔,不由得流下泪来。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   夫妻两人忙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文泰来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急忙奔宝相寺而去。到了寺中,只见寺里空荡荡并无一人,想是所有僧众见他们恶斗凶杀,都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眼尖,见佛像前的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原来是余鱼同留下的一封信,忙递给陈家洛,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总舵主暨各位哥哥:小弟罪孽深重,是以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勿以小弟为念,小弟现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矣!小弟鱼同顿首再拜”   众人看了这张字条,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甚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就要去寻火种放火,骆冰连忙喝止。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何以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着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那里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这哪还像甚么和尚?”徐天宏道:“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众人听徐天宏这样一说,都觉有理,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你们所说的翠羽黄衫本事怎样,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霍青桐姑娘和六魔阎世章打时我们是瞧见的,霍姑娘稍稍胜他一筹。不过要不是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十分厉害。”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到回部去,路上能把他们截住最好,否则也好事先有个准备。等咱们办完正事之后,再回来劝十四弟吧。”众人都说不错。   陈家洛对上官毅山道:“有一件事想请上官大哥费神办一办。”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请吩咐吧。”陈家洛道:“我想请上官大哥拨三千两银子给宝相寺,修整佛像金身,回头由小弟奉还。”上官毅山道:“陈当家的放心,这事交给我办好啦。”陈家洛道了劳,大家回到孟津,这时天已发白,众人就到酒楼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那关东三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派一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他们的头,否则现在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一定忙於应付,要是翠羽黄衫事先没有防备,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那可不好。”陈家洛想徐天宏的话说得不错,皱起了眉头不语。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这样莽,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这时已懂了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维语,途中好生不便,现在到处有战事,别让他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十年之久,精通维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指定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旧不语。心砚道:“少爷,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你先走最妥当。你识得维语,功夫又好,关东三魔和你又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也不打紧。你赶到之后,如果兆惠仍不停手,你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跨上骆冰的白马,和众人作别,当先驰去。   第二十六回  情痴大漠雪意馨   陈家洛一听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当下十分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时时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未免自作多情,苦寻烦恼,然而要置之不理,又不能。那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他见马奔得这么迫速,起初还全神贯注,怕马踢伤途人,或者失足踏入沟坑,那知白马神眼如电,跑得又快又稳,闪避进退,丝毫不必乘者操心。陈家洛后来就不再理会,跑到中午,已奔出四百多里路,想来早把关东三魔抛在后面了。打过尖后,纵马又驰,他想今日大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中歇宿时,已完全放心。   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环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惯例取石向城投掷,然后纵马疾奔,只见关外烟尘滚滚,日色昏黄,水气溟蒙。   陈家洛勒住了马,缓缓而行,观赏关外景色,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滩。”他微微一笑,放松马缰,直驰出去。一路晓行夜宿,过玉门、安西后,沙漠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再由深黄逐渐变灰黑,他到过回疆,从沙漠颜色看来,知道已接近戈壁边缘了。这一带荒凉异常,一望无垠,广漠无边,那白马似乎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全速奔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只觉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别有天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那白马沿道路直奔了进去,那便是甘肃和回疆之间的交通孔道星星峡。   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陈家洛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自己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峡内所有岩石全系深黑,黑得发亮。有似煤层,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观,陈家洛心中一动,暗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那真是用兵佳地。”   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不断的黑色山岗,奔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平坦坦,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之中似乎只有他一人一骑。陈家洛虽有一身武艺,但到了这个境界,也颇有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   到哈密城后,他知道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必严,所以绕过城市,迳到城西的二堡。第二天一早起,心想如遇见维人,就要他指引霍青桐的所在了,但自己是汉人,只怕维人疑心他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心想还是换了维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维人戴的绣花小帽、维人穿的皮靴和条纹衣裳,驰马到旷野中换了,把自己的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一个维族少年,自己也不禁失笑。   但说也奇怪,一路之上竟没遇到一个维人,他们原来住居的房屋村落,都已烧成白地,想必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所有维人必定已逃入大漠腹地。陈家洛很是焦躁,心想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那里去找霍青桐呢?转念一想,如沿大路寻访,维人必已逃避一空,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走。回疆本就荒凉,他绕开大路,更是难遇人,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死了一只黄羊,倒也鲜美可口。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道满清大军来了之后,回部大伙儿都往西退去了,退到那里,不知道。陈家洛很是为难,在这穷荒大漠,实在无处去找寻木卓伦的族人,于是纵马向西,每天奔驰六七百里。这样走了三日,眼见的尽是黄沙,天色蒙暗,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尽头。   这天天气忽然暖热起来,大漠之中气温变化剧烈,一日之内数历寒暑,原也不足为奇,本来水囊中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全身都是汗水。陈家洛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但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之处,打开水袋,自己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了三口,虽然口中奇渴,但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人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那马仰起头来,向空中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神异,便也由它。那马奔不多时,果然沙丘中出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上沙子渐少,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马这时精神振奋,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见淙淙水声。   转眼之间,面前出现一条小溪,溪水清可见底,白马奔到溪边,停住了脚,并不低头喝水。陈家洛跳下马来,抚摸一下马毛,笑道:“你倒尊敬主人,好吧,咱们一起喝吧!”他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有一些小块碎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好像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之后,只觉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索性卷起裤脚,踏入水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水袋中装满了水。这时冰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下来,花瓣有红有白,溪水所以芳香,大概是上游有花之故,陈家洛心想:“沿溪上溯,或许可以遇见人,问得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走去。   溪水越来越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奇怪,这时溪旁树木渐多。他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一转弯绕过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此奇景,不觉身神俱爽,他好奇心起,想一看瀑布之上更有甚么景色,于是牵了白马,从西面绕道而上。他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出去,顿时惊得呆了。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美丽无比的彩虹。湖的周围花树参差,幽香中人欲醉,各种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一大片青草平原,一直申出去,与天相接,青地有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陈家洛突然见到这幅比图画更是美丽万倍的景色,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见花树上小鸟鸣啾之声,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乐音。他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陈家洛,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   就在这一刹那,陈家洛已看清楚那是一个明艳绝伦的女人,心中一惊,暗想: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如果这妖怪作怪,准备就给它三下。   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女人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中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珠望陈家洛。他这时那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就是天仙了,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   说的是维语,陈家洛虽然听见,可是似乎不懂,怔怔的没有作声。那声音又道:“快走开,让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不由自主的使开“八步赶蝉”轻功,窜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心想:“难道这是一个普通维人少女?她裸着身体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咳,真是不该。”他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本想马上逃开,但忽忙中没有把白马牵回,忽哨了几声叫马过来。那马嘶叫几声,但竟不来。他坐在地上等了良久,委不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我有话儿要跟你谈,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   我问你哟,   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语意十分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   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而且那匹白马又不出来,只得硬了头皮,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在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显然是刚从湖里起来的,陈家洛一见她的脸,自己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美女?”只见她随随便便的坐在湖边,然而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招手,叫他走近。陈家洛于是用维语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大喜过望,所以找到了这里。那知无意冲撞了姑娘,我实是无心之过,请姑娘原谅。”说着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斯文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哪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维人喜爱唱歌,他们平时说话对答,常以唱歌代替,出日成韵,风致天然,自己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有这份才能。。他不知这少女是什么路道,不愿把自己的事据实以告,于是说道:“我从东边来,本来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现在有一件要事,要找一个人,想向姑娘打听一下。”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说道:“你叫甚么名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维人最通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爱西翰。”原来爱西翰也是维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等如汉人的贞淑芬芳之类。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认识他么?找他有甚么事?”陈家洛道:“我认识他。”那少女道“真的吗?”陈家洛道:“当然啦,我还认识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桐。”那少女道:“你在哪里见过他们的?”陈家洛道:“他们到甘萧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和一大碗马乳酒来,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十分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如嚼霜雪。   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甚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木卓伦很是尊敬,于是说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因为他们在抢夺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在镖师的朋友要来报仇。我得知讯息,所以赶来报信,好教他们有一个防备。”那个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似乎很是关怀,忙问:“来报仇的人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听说武艺很好。咱们只要事先有了防备,也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结辫,一面道:“满清鞑子无缘无故的来打咱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那里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漫,毫无机心,不由得看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不久有几个维族女子骑了马从草原上奔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大致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顾牲口意思。那几个维族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似乎很感好奇。那少女回到树林中帐篷去,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是匹良驹。陈家洛去牵自己白马,见马缰缚在树上,才知刚才忽哨那马竟不过来的原因。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身手很是矫捷。她当先领路,沿着冰河径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他这时本想对她说明自己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   这天将到傍晚,两人走到一座大山旁边,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上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如上夕阳的金光照在上面,奇丽万状。那少女道:“这是最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但仍旧如此芬芳馥郁,可见那花香气之浓了。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肯走。陈家洛知道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好的东西总是叫人拿不。”陈家洛微微一笑,他已看准了落脚之处,忽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   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心贯注于向峭壁上踪跃,完全没听到她的话。天池怪侠的轻身功夫是江湖上罕见的绝技,心砚不过得了他的一点皮毛,已自不凡,在西湖上戏弄大内待卫,大大的露了一下脸。陈家洛是他惟一传人,造诣自然更是超绝。那峭壁看来似乎毫无落脚之处,但总不免有些凹凸,陈家洛手脚并用,有时甚至使到“壁虎爬墙功”一瞬眼已上去了十多丈,但上面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滑溜不堪,他好几次失足,仗绝顶轻功,借势旁窜,终于没落下。爬到离雪中莲还有一丈多地方时,那峭壁忽然整块凸了出来,这在下面看来并不显著,但要爬上去却绝不可能。陈家洛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点穴珠索,看准雪中莲旁边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这时他剑盾也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全身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牢按在积雪之中,以防滑跌。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他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了下来,交在左手,用剑盾护住,怕下去时弄坏了花瓣。   下去时看似艰险,但对有武功的人来说却很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就用剑盾在山石上一按,把下堕之势稍加抑制,到离地六七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登,如一只大鸟般扑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那少女马前,微微一笑,拿出那两朵莲花给她。   那少女伸出纤纤白手来接住。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好像清晨的露水。陈家洛好生奇怪,不懂她为甚么流泪,也不便问,只得上马。   两人默默无言的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为甚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给她取了来。”他回头瞧那峭壁,只见它峨然耸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   天色将黑时,两人在冰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陈家洛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像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周围一般。那少女默默望了陈家洛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虔诚的向真神阿拉祷告起来。火光熊熊,映着这白衣少女的背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脸,一面走近,一面说道:“你不怕摔死吗?”   陈家洛道:“摔死是不会的,就只怕摘不到那两朵你心爱的花。”那少女微微一笑,把两朵雪中莲拿出来,分了一朵给陈家洛道:“这朵给你。”陈家洛本想推辞,但她神色语气之中,虽然是很温婉柔和的一句话,也似乎是最弝烈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抗,于是接了过来,心中暗笑:“要是红花会众兄弟瞧见他们总舵主,竟这样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想?”   那少女忽问:“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气,知道她完全不会武术,所以竟没看出自己怀有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于是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陈家洛这是谦辞,以为他真的不懂武功,隔了一会,赞叹地说:“啊,你真勇敢!”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漠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好看的花,开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尽是花,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陈家洛奇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吃了十几年啦。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他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觉得一阵阵淡淡的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来,这香气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令人忘俗,心想:“她明明刚洗了澡,也不见她用什么脂粉,怎么这样香,而世上脂粉之中那有这种优雅的香气?”正在神魂颠倒之际,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一些。那少女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大概因为我爱吃花,所以一直身上就有一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被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姑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对她,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谈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寻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种婴宛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听她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住口不说了,抬头一望,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望。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女子。”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女很是奇怪,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郁郁不乐,陈家洛见她多情善感,为宇宙间所有欢愉的事而高兴,为所有不幸的事而忧伤,想讲一个快乐的故事使她开心起来,无意中伸手一整衣服,忽然碰到乾隆送给他的那块温玉,想起玉上那四句铭言:“情多不寿,极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禁意兴阑珊起来。那少女道:“从前瞧见喜鹊,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向来不喜欢它,那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一位诗人,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维语。   那少女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她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   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立即奇冷,陈家洛找了一些枯草树枝,把火生得极旺,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虽然隔得很远,然而陈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醒来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了塔里木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维人的武装骑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维人骑兵就行礼退开了。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见满洲兵得胜,很是忧虑。那少女道:“满洲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向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累死。”陈家洛本来还担心霍青桐的安危,现在想维人大队向西退,兆惠的满洲兵只怕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旨意一到,他们的围就可解了。现在霍青桐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雷等寻仇,这样一想,心中反而宽慰。   那少女的红马也是一匹佳种良驹,脚程虽没骆冰的白马快,但一天也能走上五六百里。两人晓行夜宿,感情越来越是融洽,这天傍晚,太阳将要下山,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起来,说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幼小异常,咩咩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说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向外一望,只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只大鹿。那只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只被打死的大鹿一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丝毫不知奔逃,反而越走越近。   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美丽高华,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已跃出,站在那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坏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   五名清兵围在一起窃窃议论,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了过来。那少女也开始奔跑,想跑到马边,他们两匹马脚力神速,只要一上马,清兵再也追赶不上。那知那些清兵都是兆惠手下旗营的精兵,久经战阵,一名把总一喊口令,五个人分散了包抄上来。陈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把这些坏人打死,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对陈家洛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恐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   陈家洛也在轻轻抚摸那小鹿,对清兵的追来毫不在意,五名清兵追近,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半生不熟的维语喊道:“干么的?给我过来。”那少女抬头望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报之一笑。她不懂世间的险恶艰苦,以为他既然如此镇定,那么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见他们不以为意,叫道:“给我拿下!”四名清兵齐齐把兵刃抛在地上,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齐齐都奔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四声响,四名清兵都飞了开去,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陈家洛点了穴道。   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手中珠索随即飞出,套住把总的脖子,用力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觔斗,翻了过来。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钻羡之色,望着陈家洛。他牵了少女的手,在身旁一块大石上坐下,用维语问那把总道:“喂,你们到这里来干么?”那把总楞楞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见了克星,不敢再强,说道:“我们是兆惠将军部下吃粮的小兵,上司要我们到那里,就只好到那里。”陈家洛想这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那里去?你不说实话,我不给他们救治,让你们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那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敢骗你,上司派我们到星星峡去接一个人。”他说维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汉语说道:“接御林军一位统领。”陈家洛道:“他叫甚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把总有点迟疑陈家洛站了起来,说道:“你不肯算了,我们可要走啦!”那把总吓得脸色发青,忙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张统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   陈家洛心想:“自那日在杭州北高峰一战,张召重已由他师兄千里独行侠马真带去管教,怎么他又到回疆来?”随手把公文撕开,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上面说:知道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来,很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因军务紧急,不能多派人员相迎等等,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只怕是下达收兵的旨意,那倒不必拦阻。”于是把公文还给了把总,将四名兵士身上穴道解开了,更不多说,与少女上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那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甚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错!”从水瓶中倒了一些马奶在手掌中,让那小鹿舐吃。那少女的手白中透红,莹若珊瑚,就像一只小小的玉盘盛了洁白的马奶、那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是在叫妈妈呀!”   两人又走了六天,第七日上午走了一个时时辰,忽然望见远处一阵云雾,腾空而起。陈家洛道:“怕要刮风吧?”那少女仔细一看,说道:“这不是乌云,是地下的尘沙。”陈家洛道:“怎么这样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过去瞧瞧!”两人纵马疾驰,跑了一阵,前面尘沙扬得更高,同时隐隐传来金鼓之声,陈家洛一怔,急忙勒马,说道:“那是军队,你听这声音。”这时号声大作,战鼓雷鸣。   陈家洛惊道:“那是双方大军在开仗,咱们还是避开的好。”两人勒马向东,走不多时,只见前面尘头大起,一彪军马直冲过来,只听得铿锵之声,尘雾中一面大旗飞出,写着斗大一个“兆”字。陈家洛在黄河渡口与兆惠的铁甲军遭遇过,知道厉害,不及说话,一打手势,又折向南奔。幸亏两人坐骑脚程快,奔了一会,和铁甲军离得远了。   那少女面现忧色,说道:“满洲兵很凶猛,不知咱们的队伍敌不敌得住。”陈家洛正要出口安慰,忽然前面号角齐鸣,一排排的步兵列成队伍踏步而前,同时左侧战鼓擂得紧急,大地震动,数万只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骑兵涌了过来。陈家洛左手一抄,把少女抱到自己马上,拿出剑盾,护在她胸口,柔声道:“别害怕。”那少女回头一笑,点点头,说道:“你说不怕,我就不怕。”她说话时吹气如兰,陈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虽然身入重围,但毫不气馁。   陈家洛一看形势,东北南三面都有敌兵,只有西面无人,两人一骑,向西驰去,那少女手中抱了小鹿,她红马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忽见前面清兵队伍调动,正在布阵,四处已无路可走,陈家洛暗自心惊,纵马驰上一个高坡,想一看战场形势,找寻空隙冲出去。一瞧之下,登时呆了,只见西首密密层层的排了满洲步兵,两翼都是骑兵。对面远处是穿条纹衣服的战士,声势也极浩大,原来是维族的军队,双方射住阵脚,还没开始交锋,陈家洛和那少女是陷在清兵阵后。只见阵中指挥的将校往来奔驰,军士肃静无声,这时已有人发现了两人,有五六名兵丁奉命前来查问。   陈家洛心想:“今日不知怎样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军阵里,看来这条性命要送在这里了。”右手一挥珠索,左手提缰,喝一声:“快跑!”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一溜烟般直冲出去。清兵待要喝问,白马早已奔过身边。那马脚程奇快,一晃眼奔过三队清兵,陈家洛心中暗喜,忽然那马突然收住步,前面铁甲军排得一个接一个,奔不过了。陈家洛凝神屏气,兜转马头,绕过铁甲军队伍,只见弓箭手弯弓搭箭,长矛手挺矛欲刺,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他知道清兵将官只要口令一出,他和少女身上登时千矢丛集,本领再好也逃不过去,索性勒紧马缰,缓缓而行,挺直了身子,眼睛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过。   这时朝阳初升,陈家洛和那少女迎着日光,从西而东,控缰而行。那少女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阳光。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个人的心都剧烈跳动起来,不论是军官还是兵士,都沉醉在这样绝世丽容的光照之下。两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本来一触即发就要发生大战,突然之间,像受了催眠一般,大家都呆住了。人一多,各人的念头能够相互感应,在人众之中,当别人如痴如狂的了魔时,自己也会不知不觉的魔,何况忽然见到这样美如天仙般的少女。这时只听见当啷一声,一名长矛手的长矛掉在地下,接着,许多长矛都掉下了,弓箭手的箭矢也收了回来。军官们忘了喝止,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兆惠在阵前亲自督师,见到这个情景,忽然惊觉,正要下令冲锋,只听见对方阵中打起了收兵的金声。兆惠眼前还萦绕着那白衣少女的影子,他是粗人,说不出原因,但只觉心中柔和宁静,丝毫不想杀,回头一望,见手下的几名总兵、副将和亲兵,也都神色和平,收刀入鞘,似乎在等待大帅收兵。兆惠叫道:“收兵回营!”命令传下去,数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   陈家洛脱离险境,喘了一口长气,这时才觉得全身汗湿,背心上一阵冰凉,看那少女时,神色自若,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那少女微微一笑,纵身跃到那匹红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们自己的队伍。”陈家洛收起剑盾,两人跃马向维人队伍里奔去。还未跑到阵前,已有一小队骑兵迎了上来,他们一见到那少女,立即欢呼,跳下马来致敬。那少女对他们说了几句话,骑兵队长也上来对陈家洛行礼,说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阿拉保佑你。”陈家洛也回礼致敬。那少女不再等他,纵马直向队伍中驰去,她在维人中间似乎颇有威势,红马到处,大家欢呼让道。   骑兵队长招待陈家洛到一座营房中休息吃饭,陈家洛说要见木卓伦,队长道:“族长出去察看敌兵阵地去啦,待他回来,马上给你通报。”陈家洛旅途劳顿,刚才又心中紧张,不免倦怠,于是在营中睡了一觉。过了晌午,那骑兵队长说木卓伦要到晚上才能回来,陈家洛问他那白衣少女是谁,骑兵队长笑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这样美?今儿晚上咱们有偎郎大会,兄弟你也来吧,在会上准能见到族长。”陈家洛心下纳闷,不便多问,到得傍晚,只见营中维人青年战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饰,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华。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钩眉毛月从天边升起,突然间营外鼓乐之声大作,那骑兵队长冲进帐来,拉了陈家洛的手,说道:“新月出来啦,兄弟,走吧。”两人来到营外,只见外面平地上烧了一大堆极大的篝火,维人的青年战士们从四面八方走拢,围在篝火旁边。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饭,有在弹琴奏乐,一片喜乐的景象。只听号角吹起,一队人从中间大帐中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木卓伦,他儿子霍阿伊站在他的身旁。陈家洛心想:“等他们办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认吧。”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边脸。   木卓伦向众人一挥手,大家跪了下来,向真神阿拉祷告,陈家洛也随众俯伏。祷告完毕,木卓伦叫道:“已有妻室的战士们,今日你们辛苦一点,在外面守御,让你们的年青兄弟高兴一晚。”他手一挥,号手吹起号来,三队战士列队而出,各人左手牵马,右手执了长刀。霍阿伊跨上战马,向坐在地下的年青战士们喊道:“真神保佑你们,让你们今晚和心爱的姑娘欢叙。”年青的战士们欢呼叫喊:“真神保佑你们,多谢你们辛苦。”霍阿伊长刀一挥,率领三队战士出外守御去了。陈家洛见他们调度有方,军容甚盛,心中暗暗欣慰。   这时乐声一变,曲调甚为柔和,帐门开处,一队队维人少女涌了出来。她们穿的衣服色调都鲜艳异常,头上小帽的金丝银丝闪闪发亮,载歌载舞的向篝火走来。陈家洛心中倏地一震,只见两个少女,一个穿黄,一个穿白,走上木卓伦身旁,那穿白的就是与他同来的美丽少女,那穿黄的头上插了一根翠羽,就是霍青桐了,月数月不见,更加出落得窕窈婀娜,两人一左一右,在木卓伦身旁坐着。陈家洛忽然想起:“这白衣美女难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妹?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相貌有点熟,原来在那玉瓶上见过她的肖像。只是肖像画得虽好,那有她真人美丽之万一?”这时他脸上发红,心中突突乱跳,他自与霍青桐一见之后,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见她与陆菲青的美貌徒弟神态亲热,以为她已有爱侣,于是努力克制对她的想念,这几日来天天与一位绝代佳人在一起,满腔情思,已完全转移到这白衣少女身上了。但这时并见双美,心中到底颇有点异样的感觉。   乐声一停,木卓伦站了起来,大朗说:“穆圣在可兰经上教导咱们,第二章第一百九十节说:‘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阿拉援对于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受人欺侮,阿拉一定帮助咱们。”   众维人轰然欢呼,木卓伦道:“各位兄弟姊妹们,尽量高兴吧!”于是歌声四起,司炊事的维人把抓饭、烤肉、蜜瓜、葡萄干、马奶酒等分给众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盐岩雕成的小碗,烤肉拿来后在盐碗中一擦,当即鲜美可口。过了一会,新月在天,欢乐更炽。许多少女在篝火旁跳起舞来,他们跳到自己的意中人身旁,就把他一拉,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载歌载舞。陈家洛出身在礼法严峻的世家,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幕天席地、欢乐不禁的场面,几杯马奶酒一下肚,脸上微红,心情甚是欢畅。   突然之间,乐声停了一停,随即奏得更紧,歌舞的男女们纷纷手携手散开,大家脸露诧异之色,向木卓伦等一群人望。陈家洛随着他们眼光一看,只见那白衣少女已经飘飘的从座上走下来,众维人大为兴奋,窃窃私议。陈家洛听得身旁的骑兵队长道:“咱们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谁能配得上她呢?”   木卓伦见爱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但心中很是高兴,眼中含着泪光,全神注视。霍青桐素来不知妹妹已有情郎,也是又惊又喜。要知喀丝丽虽只十八岁,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天然幽香,所以大家叫她香香公主。维族青年男子个个对她十分崇仰,因为过份敬重,从来没有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现在忽然见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大的大事。   香香公主轻轻的转了几个身,慢慢沿着圈子走去,口中轻轻唱道:“谁给我采了雪中莲,你快出来啊!谁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陈家洛一听,耳中“嗡”的一声,登时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纤纤白手在他肩上一搭,俯身拉住他的手。陈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来,众维人一阵欢呼,大家高声唱起歌来,男男女女拥了上去,给他们两人道喜。维人婚配虽也由父母之命,须受财产地位等各种绊,但究竟比汉人的封建礼法要宽和得多。偎郎大会是自古相传男女公开谈情说爱的处所,所以大家一见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走出来,纷纷把他们围住,木卓伦和霍青桐都没有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维人,正要挤进人丛去相会,突然远处号角嘟嘟嘟的吹了三声,那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众人一听,立时散开,木卓伦与霍青桐也当即归座。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坐在众人身后。陈家洛觉得她轻轻偎依在自己身上,淡淡幽香传入鼻端,真不知是梦境还是人间。   第二十七回  牛刀小试伏四虎   众人齐向号角声处凝望,男人们都抄起兵刃,准备出战,只见两骑马驰到木卓伦面前,两名维人翻身下马,说道:“清洲兵的将军兆惠派使者求见。”木卓伦道:“好,领他来吧。”两人乘马奔出,不一会,两人在前,后面跟着五个人,向人群驰来。离人群约十馀丈时,各人下马人入圈。众人见那满洲使者十分魁梧,步履矫健,后面跟着四名随从,更是吓人一跳。四个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平常人足足要高两个头,身体粗壮结实,实在是罕见的巨人,不知兆将军从那里去物色得来的宝贝。   那使者走到木卓伦跟前,稍稍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族长么?”神态十分倨傲。满洲人无故入侵回部,杀人放火,维人个个都恨之刺骨,这时见那使者如此无礼,几个维人少年早已忍耐不住,擦擦数声,几柄长刀拔出鞘来。那使者毫不在意,对木卓伦道:“我奉兆大将军之命,来下战书。如果你们识得时务,及早投降,兆大将军说可以饶你们性命,否则两军后天清晨决战,那时全体诛灭,你们可不要后悔。”他说的是维语,众维人一听,都跳了起来。木卓伦见群情汹涌,双手连挥,命大家坐下,凛然对使者道:“你们无缘无故来杀害我们人众,抢掠我们财物,真神在上,必定会惩罚你们这种不义行为。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众维人举刀大呼:“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各人神态悲壮,大家知道满洲兵势大,决战胜多败少,但他们世代虔诚奉信伊斯兰教,宝爱自由,决不做人奴隶。   那使者见此情形,嘴唇一扁,说道:“好,到后天教你们个个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这是异常轻蔑,早有三个维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们敬重宾客,让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再不客气。”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随从巨人抢上来把维人少年一推,团团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们这种人有甚么用?今日让你们瞧瞧我们满洲人的手段。”他手掌一拍,说道:“来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见有几匹骆驼系在一株白杨树上,他走到树旁,双手抱住白杨树,用力摇撼几下,猛喝一声:“起!”竟把那株杨树拔了起来。众人见他神力过人,尽皆骇然。那人轻轻一拉,已把一头大骆驼的缰绳扯断,在骆驼后臀踢了一脚。骆驼受痛,直奔出去。骆驼平日走路慢条斯理,可是发起性来,比奔马还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个巨人突然发脚追去。   那巨人身躯虽大,但行动竟然迅捷异常,一下子已赶及骆驼,捉住它四只脚提了起来,把一只几百斤的大骆驼 在肩上,大踏步奔回来,他奔到篝火旁,把骆驼放下,傲然站立。第三个巨人“哼”了一声,伸出铁拳,“砰”的一声,对准骆驼头上就是一拳,骆驼这样庞大的身体竟尔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扑地倒了。第四个巨人抓住骆驼两条腿,高举过顶,在空中打了两个圈,一声叫喊,掷出了七八丈之外。   原来这四个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伦大虎、忽伦二虎、忽伦三虎、忽伦四虎,是辽东宁古塔人氏。父母都是猎户出身,四兄弟从小在长白山中打虎射豹,个个生得又高又大,神力惊人,只是有点傻脑傻气。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猎为生总是不能吃饱。有一天兆惠到长白山中围猎,遇见了这四兄弟,见他们生有异相,於是收为亲兵,这次要他们随同使者到维人那里传话,乘机显显威风,是想叫维人慑服的意思。   众维人见这四个巨人露了这一手,真是见所未见,心中都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那肯示弱,早有几名维人中出名的大力士站了起来,喝道:“好好一头骆驼,给你们这样弄死?你们有人性么?”那使者冷笑一声,反唇相稽,众维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就要群殴。那使者见形势危急,叫道:“你们倚多为胜,不讲理么?”   木卓伦喝止了众人,说道:“你是使者,为什么纵容随从弄死我们的牲口,这实在是无礼已极,如果你不是宾客,决容你不得。现在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们满洲人难道会惧怕你们这种东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带去,谅你们也没有人敢去见兆惠将军。”此言一出,众维人又都忿怒起来。   霍青桐突然站起,说道:“你说我们不敢去见兆惠将军,哼,我们这里个个人都敢去,别说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怔了一怔,突然大笑起来,叫道:“女人?女人见到我们的队伍不吓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可别小觑了人,我们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这种人哪,我们这里个个比你都强。由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让你瞧瞧我们穆罕默德信徒的气概。”众维人齐声欢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来:“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   那使者很是阴鸷,说道:“好。”他要找一个最娇弱无用的女子,让他吓得当场号哭,坍坍维人的台。他眼珠乱转,在人丛中看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着她道:“那么让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那使者望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为了我们全族兄弟姊妹,我到那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保佑我。”那使者见她气宇轩昂,神态凛然,已完全不是刚才那副娇弱羞涩的模样,不由得低下头去,心中微微后悔,觉得这个少女实在也殊不可侮。木卓伦、霍青桐和众维人见使者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挺身应战,虽然佩服她的勇气,但都不免暗暗担忧。霍青桐更是懊悔,她们妹妹之间感情素笃,妹妹是不会武艺的一个姑娘,以娇弱之躯而投虎狼之域,危险不可言喻,於是站起来说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们不敢,何必派人?是战是降,由我带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无礼,后日在战场上相会,可别逃走,叫你见见我们女子有没有用。”那使者笑道:“像你这样美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众维人听见他口舌轻薄,个个咬牙切齿。   香香公主对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她俯身牵了陈家洛的手站起,说道:“他会陪我去的。”霍青桐斗然见到陈家洛的脸,一震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向她微微摇了摇手,教她暂时不要相认,转身对那使者道:“我们待人以信义为先,我一人陪她到你们军中去见兆惠将军,这有什么可怕?其实,你这四个大汉又抵得甚么用?”香香公主道:“骆驼能负千斤,人鵸负百斤。然而是人骑骆驼呢,还是骆驼骑人?”众人听了这比喻,都轰然大笑起来。   忽伦大虎问使者道:“他们笑甚么?”使者道:“他们笑你们身材虽巨,力气虽大,可是并不中用。”忽伦大虎大怒,双拳 胸,厉声喝道:“谁敢来和我比武?”使者对陈家洛道:“你又有甚么用?像你这种人,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力气大。”陈家洛知道今日如不折这使者的气焰,那么和香香公主到兆惠将军营中只怕凶多吉少,於是走上三步,说道:“我是维人中最没用的人,可是比你们这种满洲人,还中用一点。你叫你这四个笨家伙上来吧!”这时木卓伦也已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又惊又喜,叫道:“青儿你瞧他是谁。”霍青桐不答,木卓伦侧过头来,只见女儿眼中含泪,嘴唇颤动,登时会意,心中一阵难过:两个女儿都是自己所疼爱的,怎么忽然同时爱上了他?又不知陈家洛怎么会和小女儿相识?一时无数不解之事都涌上心头,见陈家洛要和四个大力士比武,又是心惊担忧。   众维人见陈家洛生得很是文弱,面目如画,站在那使者身旁,还比他矮半个头,和那四个来人相较,方是小孩与大人一般的了。大家知道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为了香香公主被对方使者选中,不得不挺身而出,以免失了自己的威风,这番志气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强弱悬殊,如何是巨人的敌手?这些维人都生来侠义心肠,加之敌忾同仇,早有几个大力士站了起来,要代陈家洛决斗。陈家洛举手道谢,说道:“各位哥哥,这几个满洲人何劳你们动手,先让最不济的小弟弟来试试吧。”他语气之中,对四个巨人十分轻蔑。那使者把他的话传译了,四个巨人个个忍耐不往,奔上前来,伸手就抓。陈家洛站在那里也不动,毫不在意。   那使者忙把四人拦住,对木卓伦道:“这位既要和我随从比武,如有损伤,可怪不得谁,而且只能一对一,旁人不可相助。”原来这使者甚为机警,心想四个随从虽然神力惊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如果把陈家洛打死,对方群起而攻,那就抵挡不住。木卓伦尚未回答,陈家洛道:“一对一有趣味?你叫这四个大家伙同时上来。”使者道:“那么你们出几个人?”陈家洛道:“几个人?当然就是我一人。”众人一听,尽皆耸动,觉得陈家洛未免过火。   那使者一声冷笑:“哼,你们维人这么厉害?大虎,你先上。”忽伦大虎应声上前。使者对陈家洛道:“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陈家洛道:“文比怎样?武比怎样?”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许招架退让,谁先跌倒算输。武比就是随便出拳。”陈家洛道:“一个不够我打,要打就四条大汉一起来。”那使者心想:“瞧这人似乎不是疯子,那么他一定别有诡计。”於是说道:“你只要能打败这人,他们四人自然会一拥而上,有得你够受的,何必性急?”陈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样。”使者道:“咱们只在比力气、斗功夫,武比伤了和气,还是文比吧。”他见陈家洛身材,猜想他必定灵活便捷,如果一味躲闪,忽伦大虎或许打他不着,所以主张文比,心想:“这么你再也躲不过了。”   忽伦大虎听使者说了,虎吼一声,脱去上身衣服。众人在火光下见他身上肌肉盘根错结,就像老树树根一般,两个拳头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来,真如铁槌一击,一只大骆驼都经受不起,何况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木卓伦和霍青桐这时都离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见她容光焕发,神色自若,凝望着陈家洛,眼光中流露着千般仰慕,万种柔情,丝毫没有担心和害怕。   霍青桐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妮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转头望陈家洛,见他神定气闲,站在当地。那使者道:“谁先打,咱们来拈阄。”陈家洛道:“你们是客,让他先打吧!”霍青桐急了,抢着说道:“不必跟他客气,还是拈阐的好。”她知陈家洛武功很好,如果比拳术兵刃,即或不胜,也决不会输给这巨人,但像现在这样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而且规定不许躲闪避让,他究竟是血肉之躯,本领再好,也经受不起这种大铁槌似的拳头一击,但如果让陈家洛先打,或能出奇制胜也未可知。   陈家洛向霍青桐微微一笑,表示感激她的好意,向大汉走上两步,挺胸说道:“你打吧!”那使者对霍青桐道:“请你过来,咱们两人一齐瞧着,要是谁脚步移动,用手招架,或是矮身侧身躲让,都算输了。”霍青桐走近身去,轻轻对陈家洛道:“别比吧,咱们另想法子胜他。”陈家洛也低声道:“你放心。”霍青桐无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两侧作证。陈家洛与忽伦大虎面对面的站? A两人相距不到一臂。这样可以不移动脚步而互击。旁观众人屏声凝气,注视两人决斗。   那使者高声叫道:“满洲好汉打第一拳,维吾尔的好汉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没事,那么满洲好汉打第三拳,维吾尔好汉再打第四拳。”霍青桐觉得不公平,抗声说道:“第一回合由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要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让你方先打,这样依次轮流。”那使者还未回答,陈家洛道:“他们是客,咱们就一路让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慷慨大方。”他提高声音,叫道:“好啦,满洲好汉打第一拳!”此言一出,四下寂静无声,只听见忽伦大虎呼呼喘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运气用力,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涨了几乎一倍。   这四个巨人是一胎所生,他们母亲生育这四个巨婴时过於辛苦,勉强挨到生下忽伦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们父亲是个穷猎户,死了妻子,没有母乳如何养育这四个孩子,正在烦恼之际,忽然林中吼声连连,原来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兽阱内。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见它身边还有三头刚生下的小虎。他灵机一动,把小虎杀了,? 漭尴 i在家里,每日猎些野兽喂它,挤虎乳把四个孩子养大,这四个巨人吃虎乳长成,生得力大无比。他们四人出猎,从来不用枪械,见到野兽,奔过去抓住项颈,往山石上一掷,野兽登时毙命。   陈家洛双脚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发拳吧!”   这时几名维族青年见了忽伦大虎的威势,怕陈家洛被他一拳打得飞出去,跌下来撞破头骨,站到陈家洛身后,摆好马步,以便他飞跌出来时接住,木卓伦和霍青桐在默祷真神护佑。香香公主却是一派天真,她认为既然陈家洛说过不怕,那就一定不怕。   忽伦大虎双腿微蹲,他虽然身材巨大,可是头脑并不蠢笨,一听陈家洛说:“发拳吧!”知道他一吐声就不能运气抵御,“呼”的一声,铁拳夹着一股疾风,向陈家洛胸上猛击过去,拳头刚沾到胸衣,突觉对方胸部顺着拳势向后一退。陈家洛胸部内吸之势,和忽伦大虎的一击同样快慢,旁人只见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进去,可是说也奇怪,竟无半点声息发出,这一拳虽然打到了陈家洛,但与打空一模一样。   忽伦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就可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上,然而麹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就是差了这半寸,他呆了一呆,拳头一时没缩回去。陈家洛笑道:“够了么?”忽伦大虎脸上一红,这才缩回右拳。   众人见忽伦大虎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又像没打中,个个感到奇怪。只有木卓伦和霍青桐看了出来,原来陈家洛的内功已练到了上乘的境界,,全身胸肌都可借势消势,深通王宗岳“太极拳经”中所谓“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杳”“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要旨,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这点,甚是惊疑。   陈家洛微微一笑,陈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势,轻飘飘一拳打出,“波”的一声,在忽伦大虎胸前一推。他用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钢杵”之劲,忽伦大虎觉得胸口虽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他知道脚步稍一移动,就是输了,忙运全力,和身向前猛撞,要和陈家洛这一撞抵消。这只是一刹那之事,那知陈家洛这一拳发得快,收得更快,劲未用足,倏然收回。忽伦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凭依,要想收势,那里还来得及,只见陈家洛身子微微一偏,“砰蓬”一声,尘土飞扬,忽伦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已扑倒在地。   众人呆了一呆,这才拍手大笑起来。陈家洛一拳把这巨人打倒已经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见忽伦大虎满口鲜血,哇哇大叫,原来已撞下了两颗门牙。   忽伦三兄弟见大哥受伤,连声怪叫,同时向陈家洛扑来。   忽伦大虎定了一定神,狂吼一声,也扑上来厮拚。众维人见状大惊,纷纷抢上来救援,混乱中只见两个人影从众人头顶一跃而过,人群中专覨陈家洛与霍青桐两人。忽伦四兄弟突然失﨔敌人楞当地。只听见人圈外一个女子声音大叫:“大家退下。”众维人素来听霍青桐号令,齐齐退开。陈家洛缓步上前,笑道:“我早就说过,要你们四人一齐上。现在来吧。”大虎怒极,一拳当头打来,陈家洛身一晃,已绕到三虎背后,双手“闭窗推月”,在他背上猛力一推,三虎一个踉跄,险险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臂一个反手肘向陈家洛太阳穴上撞来。陈家洛一矮身,从他胁下钻过,随手在他臂窝里掏了两把。四虎受痒,身子缩成一团,乱颤乱动,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这么一个粗蛮大汉居然和少女般妩媚怕痒,憨态可掬,俱都开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陈家洛依言,笑? a过去,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双拳乱舞,那里打他得着。霍青桐惊叫:“小心后面!”陈家洛已觉到背后有拳风来袭,倏地纵身,跃起丈馀,二虎一拳打了个空。四虎回身也是当胸一拳猛击过去,这一拳正好打在二虎拳上,两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连连怒吼,转身来捉。   陈家洛展开“八卦游身掌”身法,在四人中间如穿花蝴蝶般往来游走,一味滑斗,八个铁槌般的拳头如雨点般往他身上猛击,但始终没碰到半点。众人起初觉得陈家洛趋避之间,常常间不容发,危急万分,但时候一长,都看出来这四个巨人一定奈何他不得。恶斗中只听见“嗤”的一声,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众人又是一阵轰笑。那使者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伦四兄弟打发了性,那里止得住,大虎忽哨一声,倏然跃起,如一只猛鹰般向陈家洛扑了过来,同时二虎、三虎、四虎齐齐站到陈家洛身后,张开六条手臂,堵截他退避的后路。这是他们四兄弟猎兽时常用之法,这时见久战陈家洛不下,就用起这条路子来。众维人一见大惊,许多女孩子齐声尖叫。   陈家洛见大虎扑来,正想后退,火光下只见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张开手臂,犹如鬼魅噬人一般。他身子一矮,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闪电,突然长起,在大虎左胁下一拦,用力向外一推,大虎在空中被他转了小半个圈子,这时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黏着一送,一半借劲,一半使力,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向前直飞出去,“蓬”的一声,头下脚上,倒插在一个坑里。原来这土坑就是他拔起白杨树所留下的,树大坑深,泥土一直没到腰间,双脚在空中乱踢,那里挣扎得出。   忽伦四虎猛吼追来。陈家洛跟他兜了半个圈子,看准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飞起一脚,当胸踢到,陈家洛抢到右侧,右手抓住他裤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顺着他一踢之势向外一甩,忽伦四虎就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乱舞,嘴里哇哇怪叫,心里很害怕,只怕这一下要摔个半死,那知“波”的一声跌下来,身子软软的一弹,忙翻身坐起,原来刚巧压在那只死骆驼身上。陈家洛刚才见他手掷大骆驼,所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把他掷到了骆驼身上,陈家洛力气其实和他相差甚远,一则四虎身体虽巨,究竟没骆驼重;二则他一脚踢来用劲极大,借势推掷,一大半还是利用了他自身的力量。武学中所谓“四橭拨千斤”,就是这个道理。   陈家洛刚将四虎掷出,二虎三虎已从两侧同时抢到。二虎一低头,挺起了头向前猛冲,想一头把敌人撞倒,三虎则举起双臂,朝陈家洛头顶狠狠的砸下来。陈家洛立定不动,等两人攻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右脚在地上一点,身子如箭离弦,嗖的一声斜飞而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开,要使这两个巨人收势不及,果然二虎一头顶中三虎肚子,而三虎双拳也猛击二虎背心。只听得“篷篷”连声,两条大汉如宝塔般倒了下来。陈家洛不等他们爬起,纵身过去,乘着两人头晕眼花,捞起两人辫子,牢牢的打了两个死结,这才长笑一声,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乐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众维人更是齐声呐喊欢呼。   四虎爬起身来,忙把大哥从树坑中拔了出来。二虎三虎不知辫子打结,两人在地下拚命挣扎,滚作一团,那使者忙去给他们拆解。因为两人用力拉扯,那结被扯得极紧,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开。忽伦四兄弟呆呆的望着陈家洛,心中很是敬服。原来这四人心地忠厚,诚实坦白,见陈家洛一人将他们四兄弟打败,非但不恨,反而崇拜敬仰,大虎先走上来,伸出大拇指,说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说着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过来拜倒,陈家洛连忙跪下还礼。他见这四人质朴天真,对於刚才这样戏弄着实有点后悔。五人站起身来,陈家洛极力对他们道歉,四兄弟心中很是高兴,忽伦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头死骆驼掮了回来,三虎把他们的四匹坐骑牵到木卓伦面前,说道:“我打死了你们的骆驼,很不好,这四匹马赔给你们吧。”木卓伦执意不要。   那使者见这情形,十分尴尬,对忽伦四兄弟喝道:“咱们走吧!”自己先跳上了马去,他心中仍不服气,对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好吧,我就到你们军营去一次。”她走到木卓伦面前,说道:“爹,你写回信,我给你送去吧。”木卓伦很是踌躇,因按向来规矩,军政大事总是由男子处理,那里有叫女子出面道理,但那满洲使者一再激,非要他这小女儿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的面子,要她去吧,可实在放心不下,於是向陈家洛招招手。陈家洛走了过来,木卓伦离座相迎,携了他的手走到帐中,霍青桐与香香公主姊妹随后跟了进去。   木卓伦一进营帐,立即抱住了陈家洛,说道:“陈总舵主,那一阵好风把你吹到这里?”陈家洛道:“我有要事到天山北路来,途中得到了一个消息,所以赶着来见你,想不到竟会遇见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听父亲叫他“陈总舵主”,呆了一呆。陈家洛虽与木卓伦讲话,但一直注意着她们两姊妹,见香香公主脸上露出惶惑的神色,忙转身说道:“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没告诉你,我是汉人。”木卓伦接着道:“这位陈总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们的圣经就是他给夺回来的,他救过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军粮,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们方能调集人马来抵挡。他对咱们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陈家洛连声逊谢。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说自己是汉人,原来是不肯提到你对我们的恩惠,那当然不会怪你。”木卓伦道:“那满洲使者这样骄纵,幸得总舵主折了他一下他的骄气,他激喀丝丽去做使者,陈总舵主你瞧去得么?”陈家洛心想:“他们族中的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好从旁尽力相助。”於是说道:“我从内地远来,这里实在的情形不大清楚,木老英雄如说可去,我就尽力护送。要是觉得不去的好,那么咱们另想法子回绝他。”香香公主年纪虽小,平时温柔和顺,然是非之际? P不苟,凛然说道:“爹,你与姊姊天天为了咱们族里的事操劳,还在战场上和他们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出一点儿力。现在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么大事,要是不去的可让满洲人取笑咱们。”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满洲人要难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战,也总是冒着性命危险,我冒一次险也是应该的。他本事这样好,我跟他去一点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见妹子对陈家洛这样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木卓伦道:“爹,那就让妹妹去吧。”木卓伦道:“好,陈总舵主,那么我这小女托给你啦。”陈家洛脸上一红。香香公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却把头转向一边。   木卓伦写了回书,信中只有几个大字:“抗暴应战,神必佑我。”陈家洛见八个字辞气悲壮,连连点头说好。木卓伦把信交给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颊,给她祝福。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点头称谢。   四人走到帐外,木卓伦下令设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随从,食毕,军士将香香公主和陈家洛的坐骑牵过来,两人请使者和忽伦四兄弟上马,然后翻身跃上坐骑。维人鼓乐手奏起乐曲,欢送宾客。那使者一举手,一马当先,绝尘而去,香香公主等跟随在后。霍青桐望着这七人的背影在大漠夜幕中逐渐消失,心中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木卓伦道:“青儿,你妹妹真是勇敢。”霍青桐点点头,忽然掩面奔进营帐。   香香公主和陈家洛跟着使者奔驰半夜,黎明时到了清军营中。那使者请他们在一座营帐中休息,自行去见兆惠。向兆惠行礼毕,见他身旁坐了一位穿御林军服色的将军,向他微微点一点头,对兆惠道:“禀告大将军,小将已将战书送去。那些回子很是横蛮,不肯投降,还派人送了战书来。”兆惠“哼”了一声道:“真是至死不悟。”对身畔的亲兵道:“传令升帐。”   命令下去,只听号角齐鸣,鼓声蓬蓬,各营的总兵、副将、参领、守备,齐在大帐中伺候,兆惠步到帐中,众军官躬身施礼。兆惠命在将位左侧设一位子,请奉旨到来的御林军官坐下,再命一千名铁甲军亲兵手执兵刃,排成两列,气象威武异常,然后传维人使者入见。   香香公主在前,陈家洛跟在身后,从刀山枪林中走了进来。香香公主脸露微笑,毫无畏惧之色,众人见维人使者就是昨日阵上所见的一对男女,都感惊异。兆惠本想广列甲兵,临之以威,那知刀枪丛中走过来竟是这美貌少女,一时倒呆住了,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礼,把木卓伦的信取出,双手呈上去。兆惠的亲兵过来接信,走到香香公主跟前,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指如柔葱,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心头一阵迷糊,顿时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来!”那亲兵吃了一惊,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微微一笑,那亲兵漠然相视。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轻轻推他一下。那亲兵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兆惠见他如此神魂颠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   兆惠喝道:“把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如此残暴不仁,想到那亲兵为她而死,很是难受,从军士手上把盘子接了过来,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帐下诸将见了香香公主,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粉身碎骨,许多将军心想:“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死何憾?”兆惠见诸将神情浮动,正要斥骂,那把亲兵斩首的军士见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杀错了,你别哭啦!”拔出佩刀,在头颈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难过。陈家洛心想:“这孩子哭个不了,那里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兆惠素性残忍鸷刻,但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对左右道:“把这两人好好葬了。”打开回信一看,见了那八个大字,“哼”了一声,道:“好,后天决战,你们回去吧!”坐在他身旁的军官忽道:“兆大人,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   这句话说得极轻,但练武之人耳朵异常灵敏,陈家洛本来全心在香香公主身上,对帐中诸将视若无睹,听得这话,猛一抬头,只见坐在兆惠身旁的竟是大对头张召重。这时张召重也认出了陈家洛,见他穿了维人服装,更是讶异。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想不到对方竟会在这地方出现。陈家洛牵了香香公主的手,转身而出,张召重忽地从座上跃起,不等落地,掌风已击到陈家洛身后。   陈家洛左手揽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击一掌,脚下毫不停留,抢出帐去。张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来。众将对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将军已说过让他们回去,何以这御林军官要加拦阻,所以并未出手相助,陈家洛揽着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骑,只窜出两步,张召重已绕到前面,冷笑一声道:“陈总舵主,幸会幸会!”陈家洛暗暗心惊,怀中掏出六粒围棋,使用“满天花雨”手法,向张召重上中下三路六个穴道打去,同时对香香公主道:“我缠住这人,你快上马逃走!”香香公主道:“我不,等你打倒他,咱们一起走。”陈家洛那里有时间对她说明这个人武功比自己高强,明知围棋子打张召重不中,乘他躲避闪让,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红马鞍子。   张召重双手各接住两粒棋子,脚下一跃,向陈家洛扑来,这一招既避暗器,又追敌人,守中带攻,不让对方有毫丝缓手机会,实在厉害不过,陈家洛不敢恋战,身子一挫,钻到了白马腹底。张召重一掌堪堪击到马臀,倏地劲力一收,改击为按,单掌按住马身,人未落地,一脚向陈家洛踢去。   陈家洛处身马底,转身不便,张召重这一脚又来如闪电,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马腹上一举,把马的后身举了起来,那白马吃了一惊,双腿向后倒踢。张召重单掌使劲,倏地跃出丈馀,这时陈家洛已翻身上马,对香香公主道:“快走!”香香公主一提缰,正要纵马,那知张召重又已跃上,飞身向香香公主扑去。陈家洛大惊,双脚在马蹬上一用力,和身纵起,向张召重当头碰去,两人在空中眼见就要撞倒陈家洛知道自己功力不如对方,这一磁必定吃亏,堪堪碰到,右手已拔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一剑刺了过去。张召重见陈家洛刑同拚命,倒也不敢硬碰,已勾住他握剑的手腕,两人一齐落在地下。张召重右手随手一掌,陈家洛施展师门绝艺“反腕勾锁”,左手一晃,已拿住他的右掌,两人在地上纠缠,短兵肉搏,谁都不敢放手。   这时兆惠已下令捕拿,众将拥出帐来,忽伦四兄弟心想:“我们到他们那里,他们客气相待,怎么过来,怎么我们这样没义气。”他们对陈家洛俱都景仰佩服,见他危险,四人一样心思,也不商量,奔了上来,陈家洛和张召重各运内力相拚,不时势均力敌,但时间一长,陈家洛已渐不支,忽见忽伦四兄弟奔上来,心道:“罢了,罢了,这次糟啦。”那知忽伦四兄弟齐把张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张召重武功虽高,但他与陈家洛僵持? ㄣ惘陬歇@松懈,四人按来,他既无招架之力,又无回避之地,被他们数千斤之力压住,动弹不得,手一松,陈家洛跳了起来,说道:“这时杀你,不是大丈夫行径,再饶你一次!”说罢收剑上马,张召重眼睁睁望着两人并辔而去。   两人马匹脚程奇快,倏忽已冲过大军哨岗,等兆惠集兵来追,两人早已去得远了。陈家洛经过刚才这阵剧战,倦乏异常,奔驰一阵,渐渐有点支撑不住,香香公主见他困怠,又见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生怜惜,说道:“他们追不上啦,你下马休息一会吧。”陈家洛用力过度,眼见已脱危险,跨下马来,仰卧在地上喘息一阵。香香公主从皮囊中倒出一些羊乳,给他在手腕上涂抹。两人休息一会,正要上马,忽听后面蹄声急促,喊声大振,数十骑急驰追来。   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不及收拾皮囊,一跃上马,向前狂奔,后面追军嗖嗖的放箭,陈家洛在后面给挡箭,因为注意了箭的来路,奔驰更慢,正感心力交瘁,忽然前面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马冲来。   陈家洛暗暗叫苦,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飞驰出去,抢过香香公主身边。陈家洛叫道:“跟着我冲!”白马向前飞奔,跑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只七八乘马,心中一喜,勒定马等香香公主驰来。等她奔到,对面各骑也已驰近。陈家洛取出点穴珠索,忽然对面当先一人翻鞍下马,大叫:“总舵主,是你吗?”滚滚沙尘中只见双斧闪耀,那人身矮背驼,陈家洛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章十哥,快来!”语声未毕,后面清兵羽弩箭已嗖嗖射到。   章进一跃上马,陈家洛叫道:“有敌兵追我,你给我抵挡一阵。”章进叫道:“好极了!”拍马而来,刚驰到陈家洛身边,对面一人纵马如飞,倏忽抢在章进面前,转瞬杀入清兵队里。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当,不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是谁?陈家洛更觉诧异,只见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四人飞骑而来,经过他身旁时大呼一声:“总舵主你好!”就冲向清兵,随后心砚奔到,跃身下马,向陈家洛叩下头去,站起来喜孜孜的道:“少爷,我们来啦。”陈家洛问:“怎么卫九哥也来了?”心砚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过身旁冲入敌人队伍,陈家洛见那人灰衣蒙面,光头僧袍,手持金笛,叫道:“十四弟么?”余鱼同遥遥答应:“总舵主你好!”   待余鱼同冲到,文泰来等已把追骑的先头部队杀散,但见后面尘头大起,又有大军赶来。众人驰回,奔到陈家洛身边,文泰来道:“咱们向那里退?”陈家洛见追兵万马奔腾,声势极盛,心想:“维人大军是在西边,我们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们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损折。”叫道:“咱们向南!”手一指,十骑马向南奔去。   驰出里许,追兵也掉头赶来。众人不意相遇,都欣喜异常,虽然后有追兵,也不以为意。他们所乘都是好马,和追兵越离越远,但大漠上一望无际,毫没隐蔽,距离虽远,仍旧在视线之中。陈家洛见兆惠点了大军追赶他们两人,觉得他未免小题大做,正暗笑他如此没见识,那里能做大将,猛然想起张召重对兆惠轻轻的说了一句话:“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正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追兵又有一队从南包抄上来,众人大惊,立刻勒住了马。徐天宏道:“咱们快做掩蔽,守到夜里再走。”陈家洛道:“不错,在这大漠上白天走不了。”众人跳下马来,有的用兵刃,有的用手,在沙上挖了个大坑,骆冰对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进去。”香香公主不懂汉语,微微一笑,却没有动。   这时清兵大集,弩箭如飞蝗般射来。,骆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进坑里,众人也先后跳入。文泰来、章进、徐天宏、余鱼同四人这次到回部来,身上都带? }箭,弯弓搭箭,登时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无虚发,章进在弓箭上﹃? A连射七八箭没一箭射中,怒火冲天,抛下弓箭,提了双斧要上去? 恢茜惨话炎プ。畹溃骸改阋退缆穑俊孤姹茜簿尤灰涯苌蟛斓形仪槭疲辉僖晃堵颍胧切焯旌晏找敝Γ挥傻谩膏汀沟囊恍ΑV茜埠崃怂谎鄣溃骸肝宜档貌欢月穑俊孤姹Φ溃骸负苁牵苁恰!?   卫春华捡起章进抛下的弓箭,连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砚连连拍手,大赞:“好箭法!”呐喊声中,一队清兵冲到坑前,文泰来“嗖”的一声,把领队的把总对胸穿过,众兵见这一箭如此手劲,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   头一仗杀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去,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人马,弩箭落雨般飞来,章进舞动双斧,拼命格打。徐天宏道:“坑已够深啦,快向旁边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土,陈家洛、骆冰、周绮、心砚与香香公主一齐动手,向旁挖掘,把沙土掏出来堆在坑边,筑成了挡箭的短墙。这时众人才喘了一口气,眼见敌兵弩箭已伤他们不得,静待夜间突围,清兵两次冲锋,都被文泰来等射了回去,章进对心砚道:“我护着你,上去捡弓箭。”舞动双斧,跃上坑来。心砚跟着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捡了七八张弓,捧了一大捆箭来。   这时陈家洛才给香香公主与众人引见,大家听说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而且又是如此绝世美艳,都对她十分好感,只是言语不通,无法交谈。骆冰尤其喜欢她,竟在枪林箭雨中教她说汉语。香香公主聪明异常,到天色渐渐黑时已学会了几十句普通用语。   陈家洛休息良久,慢慢恢复了疲劳,心想:张召重这人武功实在高麹,我只和他相这一会,现在仍是双手酸软,开不得弓。於是坐了起来,问道:“卫九哥你怎么也来了回都?十二哥呢?”卫春华从坑边跃下,说道:“总舵主你精神好些了吧?现在我来禀告好么?”陈家洛道:“好,你说吧。”他提高了声音,说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砚,你们在上面看着敌兵动静,咱们等到半夜里再突围。”文泰来等在上面答应。   卫春华道:“我和十二弟奉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一时也没见到甚么。第三天上,在街头忽然见张召重那奸贼和他师兄马真道长。”   第二十八回  马步大集困群英   陈家洛惊道:“咱们把张召重交给他师兄看管,我正疑心他怎么又出来了,原来他到过北京。”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在这里见过他?”陈家洛道:“刚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险。”卫春华道:“咱们在杭州北高峰上分手之后,马真道长说把这奸贼带到湖北武当山去好好管教。我和十二弟见到他们到了京里,当然十分诧异,他们师兄弟一路说得很起劲,好像在争论什么,所以没有瞧见我们。当时我想:莫不是马真道人和师弟联了手骗人?於是我们悄悄钉着,眼见他们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所红漆大门的屋里,一直守到晚上都不出,我们想他俩一定是住在那儿了。我和十二弟琢磨,决定晚上探个明白。   “到了二更天,我们跳进墙去,这两人本领非同小可,单是张召重一人,我和十二弟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何况还有他师兄?所以我们小心无比,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在院中爬? @动也不动。等了半天,听得一间屋里有人声,我们悄悄过去,在窗缝中一张,果然见那奸贼和他师兄在屋里。马道长躺在炕上,那奸贼走来走去,两人争论得很厉害,我们不敢多看,矮了身子侧耳细听,原来张召重骗他师兄,说要到北京料理一些银钱私事,才能到湖北去,他师兄跟他来之后,过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陈家洛听见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声。   卫春华又道:“张召重说,皇帝给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来办一件大事。”陈家洛忙问:“甚么大事?”卫春华道:“他没清楚提到,好像来找一个甚么人。”陈家洛眉头一皱,向香香公主望了一眼。卫春华道:“马道长狠狠的说? A要他马上辞官,张召重却抬出皇帝来压他,说圣旨怎可违抗。两人越说越僵,马道长最后动了真怒,从炕上跳起来,说道:『我在红花会的朋友们面前怎么说的?』张召重说:『这种反叛奸徒,师兄何必与他们当真。』这时只听见“豁”的一声,大概马道长拔了宝剑。我忙凑到窗缝上去看。见马道长拿稢,脸色铁青,骂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居然还要替满清朝廷做走狗,真是无耻之极,我今日先与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赞马道长大仁大义。那张召重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师兄既这么说,明儿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马道长这才收了剑,安慰了他两句,在炕上睡了。张召重坐在椅上,只见他脸上一忽儿满是杀气,一忽儿又是打不定主意的神气,身子不住颤动。我和十二弟想等他睡了再走,以免被他发觉。”   “我们等了快半个时辰,张召重始终不睡,好几次他要站起了,重又坐下,我们等得很不耐烦,但也不敢先走。又过了一会,只见他双眉竖起,牙齿一咬,轻轻叫道:『大师哥!』马道长这时已睡得很熟,微微发出鼾声,张召重站了起来,悄悄走到炕前……”   他说到这里,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大家都感到了卫春华语气中那股森森阴气。香香公主虽不懂他的话,但自然而然也有栗栗之感,她伸手拉住陈家洛的手,轻轻偎在他身上。卫春华正要再说,章进忽然在上面骂了起来:“狗官兵,真是诡计多端!”陈家洛与徐天宏忙跃上炕边,只见漫山遍野都点了火光,原来清兵怕他们乘黑突围,搜集了枯草树枝,点了起来,一眼望去,一堆堆的篝火就像满天的星星,徐天宏道:“沙漠之中草木不多,再过一阵,只怕柴草也就烧完了。”两人跃回坑中,请卫春华继续讲下去。   卫春华道:“我们见他这副神情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果然他走到炕边蓦地向前一扑,随即向后纵出。只听得马道长惨叫一声,跳了起来,脸上鲜血淋漓,两颗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贼挖了出来!”陈家洛义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边一拍,打得泥沙纷飞,切齿说道:“不杀这奸贼,咱们誓不为人!”徐天宏等虽然已听卫春华说过,但这时却仍是愤怒不能自己。   卫春华握着双钩的钩柄,格格直响,想是也愤慨难当他语音发颤,,继续说道:“马道长不作一声,一步一步向张召重走近,脸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飞起一脚,张召重一跃退开。马道长瞧不见,这一脚踢在炕上,“砰”的一声,土炕的砖土也被他踢去了半边,声势很是惊人。张召重似乎也有点怕了,想夺门而出,那知马道长先抢到门口,拦住了出路,侧耳静听。张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马道长听准来路,和身扑上,一腿横扫过去,那知张召重故意诱他来踢,把一柄剑插在地下自己身前。这一腿扫去,刚好踢到剑上,一只左脚登时切了下来。”骆冰轻轻啜泣,周绮咬牙切齿,不住用刀砍身旁的沙土。   卫春华道:“这时我和十二弟实在忍不住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破窗而入,齐向那奸贼杀去,我们本来不是他的敌手,但拚上了命,他又怕我们还有帮手,所以斗了几回合就逃了。我们追出去,十二弟被这奸贼芙蓉金针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给马道长止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在墙上撞死了。”陈家洛道:“他说了句甚么话?”忽然一阵寒风吹来,冷气逼人。   卫春华道:“马道长说:『要陆师弟和鱼同给我报仇!』这时外面听到我们争斗的声音,已有人起来喝问,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早晨,我换了装去探视,他们已把马道长收殓了。十二弟一共被打中五枚金针,我给他用吸铁石吸出之后,现在北京双柳子胡同调养。据张召重说,皇帝要他来回部找一个人,我想:莫非是来找总舵主的师父袁老前辈?因为曾听总舵主说,皇帝关系重大的两件东西是寄存在袁老前辈那里。所以我日夜不停的赶来报信。在河南遇到了龙门帮的兄弟,知道总舵主见过他们帮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见他,刚好遇见四哥、七哥大伙。我们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听见师父遇害,伤心得不得了,大家赶到这里来,想不到会和总舵主相遇。”   陈家洛道:“十二郎伤势怎样?”卫春华道:“他伤势相当重,幸好没打中要害。”陈家洛於是把和张召重相遇的事也对大家说了。这时寒风越来越大,众人都有点抵受不住,天上铅云密密层层,似欲直压到头上来。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她感到寒冷,向陈家洛身上更靠紧了些。周绮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气,这时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她说甚么?”陈家洛见她声势汹汹,有点奇怪,说道:“她说就要下雪了。”周绮怒道:“哼!她怎么知道?”过了一会,板起脸说道:“总舵主,你到底喜欢霍青桐姊姊呢,还是喜欢她?”陈家洛一时无法回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别胡闹。周绮急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让她给人欺侮。”陈家洛心想:“我几时欺侮过她了?”但知道周绮是直性人,不说清楚下不了台,於是说道:“霍青桐姑娘武功好,人又好,那是咱们大家都敬佩的………”周绮抢着道:“那么为甚么你见她妹妹好看,就忘记了她?”陈家洛被她问得满脸通红,骆冰出来打圆场:“总舵主和咱们大家一样,和她见过一次面,只说过几句话,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吧了。”周绮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么也帮他,他虽是总舵主,我可要问个清楚。”香香公主听她们语气之中很是紧张,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出神,陈家洛无奈,说了出来:“她是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对她好,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周绮呆了一呆,道:“真的么?”陈家洛道:“我难道会骗你?”周绮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错怪你啦,对不起,你别见怪。”大家见她天真烂漫,当场认错,都笑了起来。周绮本来对香香公主满怀敌意,这时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忽然面上一凉,一抬头,只见鹅毛般的雪花飘飘而下,喜道:“你说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陈家洛一跃而起,叫道:“咱们冲!”   众人跳了起来,章进首先奔出,对面清兵一见人影,立刻箭如雨下。卫春华和文泰来站在前面拨打来箭,让众人把马匹从坑中牵上来。这时清兵已知道他们要逃,呐喊冲来,众人一跃上马,卫春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奔不到三丈,忽然“哎哟”一声,倒了下来。文泰来大惊,拍马上前,尚未走近,自己坐马中箭,滚倒在地。文泰来凭空跃起,纵到卫春华身旁,这时卫春华也已站起,说道:“马给射死啦,我没事……”话声未毕,章进与骆冰两骑驰到。两人弯腰伸手,一人一个,把卫春华和文泰来拉上马来,忽然见后面徐天宏惊呼:“别动,我抱馎!”骆冰回头,雪花纷舞中只见徐天宏把周绮横抱在马上,显然已受了伤,余鱼同在他俩身旁挥笛保护。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来追,被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一轮弩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周绮左臂中箭,四匹马被射死幸而清兵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抱定“射人先射马”的宗旨,弩箭多半向马射来,但大漠之中,如无马匹,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在坑中愁眉不展。徐天宏把周绮臂上的箭拔下,虽流了很多血,幸没伤到骨头。香香公主撕下衣服,替她仔仔细细的包扎好。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只好死在这里了。”徐天宏道:“木卓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隔了这么久不回去,一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道:“他们一定早就派兵出来了,只是我向南逃来奔出这么远,恐怕他们一时不知道。”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我去!”陈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一封信求救的信。徐天宏悄悄爬出去,把坑边一名射死的清兵拖回来,剥下他叫心砚换上,说道,你突围之后,就把衣服抛去,莫让维人兄弟误会。”心砚答应了,陈家洛道:“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混出去。”於是和众人说了,大家齐声呐喊,徒步冲了出来,清兵放箭栏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心砚见敌兵的来箭果然集中在东面,悄悄把白马牵上,他年纪虽小,诡计? h,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助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似乎并不出力阻拦。   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如兄弟一般,这时望? 走廒v,见他小小年纪,冒? U险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阵难受。   2005-8-23 21:56:28 【注意】群雄逐鹿,天下谁主?——五届群杀*江湖战队队员招募贴江湖等级:铁剑大侠   威望:1   文章:883   内力:2451   银两:55042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8月8日第 32 楼   --------------------------------------------------------------------------------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都退回坑内,凝神望? 渐 芋A见它向前直驰,冲出重围,心中都感欢喜,陈家洛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文泰来浑精神最为豪迈,下来后纵喉高歌起来,他唱的是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只听他们唱道:“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我以为你们汉人不唱歌,原来唱得这么好。他唱的是甚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香香公主听了,高兴得直拍手,轻轻跟着文泰来唱,学他的曲调。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坑中人多气热,雪都溶了,幸亏沙土干吸水,天将黎明时,大概清兵耐不住冷,又冲锋了一次,文泰来、卫春华、陈家洛等拚命放箭,射死了数十人,把大队阻住,但还有二三十人不怕死的冲到坑边。幰胝? X坑去,一阵扫荡,刀砍斧劈,杀死了十多人,馀人才又退走。陈家洛跃回坑内,见香香公主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上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笑? 期n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徐天宏双眉紧锁,慢慢说道:“怎么隔了这久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天宏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甚么事?怎么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徐天宏问陈家洛道:“维人军营中的事务是木卓伦老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管?”陈家洛道:“看来好像两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肯发兵,咱们就别想活韃江南了。”众人知道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七哥,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就算她与自己妹子吃醋,也不会不救她喜欢的他呀。”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她好,但她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   且说心砚仗着快马,急驰突围脱险之后,脱下身上清兵服色,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维人军中,把香香公主的信递了上去。木卓伦正派人到处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是焦急万状,一见心砚送信来,大喜跃起。   木卓伦对身旁的亲兵道:“快调集队伍。”亲兵接令出去了。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总有四五千人的样子。”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吟不语。不一刻,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碰撞,维人战士已集好了队。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脸上一般又惊又疑的神色,隔了片刻,才道:“你说甚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去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持重,或许有她的道理,说道:“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会用兵,他决不能为了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赶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饶上咱们几千条性命。”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咱们亲骨肉,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咱们就算为他们死了,又有甚么要紧?……你……”他见女儿突然不明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说不定还能打个大大胜仗。”木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听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糊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样办,你快说。”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我来指挥。”木卓伦稍稍迟疑了一下道:“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给女儿,霍青桐跪下接了过来,再向真神阿拉祷告,然后站起来道:“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把这清兵打垮,你要我干甚么全成。”霍青桐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她和父亲走出帐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   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来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队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上,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   霍青桐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个人,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徐七奶奶又受了伤,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也到了。他们穿了铁甲,箭射不死,那怎么拦得住……”他愈想愈怕,放声大哭。霍青桐皱? Y不语,木卓伦正要说话,忽然霍阿伊匆匆闯进帐来说道:“放哨的兄弟说,有十多名满洲兵在山边向咱们这里窥探。”霍青桐大喜道:“来得正好。哥哥,你带一百名弟兄,悄悄绕到他们背去捉来。”霍阿伊道:“那里用得? @百人?”霍青桐道:“我要你捉活口,不要杀死他们。”霍阿伊接令去了。   木卓伦道:“咱们救喀丝丽和红花会朋友要紧,十多个满洲兵,何必去理会。”霍青桐道:“爹,你答应这一仗让我来发号令的。”木卓伦见心砚抽抽嗌嗌的哭得很是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十分忠义。我们不派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傍徨无策。不一会,霍阿伊领兵把十个满洲人押了上来,说道:“打死了三个,逃走了两个,其馀的都活捉了。”霍青桐道:“好。”只见满洲兵为首一人就是早一天来做使者的那个和尔大,他抬头向天,十分傲慢,木卓伦走上一步,骂道:“你来做使者,我们待你客客气气。我们到了你们那里去,干么你们蛮不讲的把她围了起来?”和尔大道:“客气?这样绑住我算是客气?”木卓伦:“你做使者,我们当你客人。你来窥探军情,那就是奸细,还有什么客气?”和尔大道:“谁说我窥探军情?你们这一点子兵,调来调去还用得? s探?我是送信来啦。”木卓伦命战士给他松了绑,和尔大拿出信来。木卓伦和霍青桐一看,又是兆惠写来的,信中说他们使者无礼,予已围困,马上可擒获,要木卓伦速速率领全体维人投降。木卓伦怒道:“呸,这封信看不看全是一样,你这奸计莫想瞒得过我。兆惠明明是派你来察看动静,怕你失手,写了这信给你,要是给抓了,就说是使者。你是使者,干么不像上次那样正大光明的过来?”和尔大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冷笑。木卓伦道:“押下去!”维人战士把他带下去。   霍青桐道:“爹,你料得不错。不过信封信另外还有一个用意。”木卓伦道:“什么用意?”霍青桐道:“兆惠怕咱们还不知道妹子被围,所以特意透露一点消息,要咱们领兵去救。”木卓伦道:“他这样好?我不信!”霍青桐道:“咱们救兵一去,那就刚好踏进他安排了的陷阱中。”   木卓伦默然。霍青桐道:“爹,你不见咱们捉黄狼用的机关,钩子上钩一块羊肉,黄狼把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叫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花会的人再英雄,也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一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的缘故。”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你想那里去啦?”她蹲下地来,用令旗旗杆在地下划一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划了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心砚,无话可说。   霍青桐道:“我本来就在疑心清兵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现在看了这使者送来的信,那是千真万确的了。”木卓伦斗然跳起,说道:“青儿,你所料的全没有错,不过我舍不下你妹子,也迁? 旎ɑ岬呐笥言庥鑫D讯蝗ゾ取!够羟嗤┮患盖咨衿浪悦米邮前庑悦煮旗队亚椋闹屑扑阋讯ǎ┒陨砼郧妆盗思妇浠啊?   那亲兵点头走出,奔到监守尔大的帐中,把他带到贴近大帐的一座小帐中,对看守的人道:“翠羽黄衫说,这家伙十分狡猾,把他监在大帐附近,看守得紧些,别让他逃啦。”看守的维人道:“你教霍青桐姑娘放心,逃不了!”和尔大只是冷笑,暗暗盘算脱身之法,忽然听见隔壁大帐中木卓伦和霍青桐大声争吵起来,他忙凝神静听,脸上? @不在意的样子,只听见木卓伦叫道:“你说兆惠教咱们上当,你识破了,那么咱们从他军队侧面进攻,给他来个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只有这一点子人,正面开仗一定吃亏。”木卓伦大叫起来:“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霍青桐不语。木卓伦道:“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和尔大心想:维人中间未始无人,兆将军的妙计竟被他们识破,不过只怕他们忍不住,明知危险,还是要去救援。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咱们公子有甚么地方对不起姑娘,请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不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道心砚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样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咱们如不发兵,连这样一个小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遭。为义而死,魂归天国!”他越说越是激昂。霍青桐道:“爹,小声些,那满洲使者就在后面。”木卓伦抑低了一点声音道:“到底怎样?”霍青桐沉吟了一下道:“好,咱们马上发兵。”接? 祀n响起,队长们佩刀锵锵,一个个走出大帐。和尔大假装睡熟,微微打鼾,卫兵叫了他两声,都没答应。   只听见霍青桐说道:“香香公主和咱们几位汉人朋友被清兵截住,咱们得马上去救。不过咱们兵力很少,人马困乏,要小心被敌兵包围,把人救出之后,立刻奔回。咱们一半人去救,另一半人在十里外接应。”众队长齐声答应。霍青桐道:“去救的队伍分为两队,第一队红旗一千人,由热斯满队长率领,从北路冲入。第二队白旗一千人,由乌铁力汗队长率领,从南路冲入。我和咱老爷子各率一千人,分头接应。”这时木卓伦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但说了一个字,随即住口。和尔大心中暗想:原来维人可用的战士只有四千人,兆惠大将军一直当他们有一万五千人,布置战阵时实在未免过份小心了。这时又听见霍青桐道:“现在大家回营休息,一个时辰出发。”各队长应声出帐,木卓伦道:“怎么只派这一点兵?”霍青桐道:“咱们四千人如全体出去,没人接应,那怎么成?啊哟,咱们刚才的话别被那满洲使者听见啦,我去瞧瞧。”和尔大吃了一惊,立刻鼾声打得更响,只听见霍青桐走进帐来,骂了一句:“睡得像檜一样。”在他身上一脚踢去。看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和尔大翻了一个身,打个呵欠,慢慢睁开眼睛。霍青桐又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喝道:“睡够了没有?”   和尔大跳起身来,叫道:“我落入你们手里,要杀便杀,可不能侮辱。”他知道维人敬重好汉,越是硬气不怕死,越被认为英雄,所以螻硬到底。霍青桐“哼”了一声道:“你边充汉子哪,要是真有本事,干么会被我们擒来?”和尔大道:“我们人少,寡不敌众,有什么希奇。要是一对一的打,你们这些人中,未必有人能胜我。”霍青桐道:“哼,别说旁人,只要你要胜得我,我就放你回去。”和尔大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不能说了不算。”霍青桐道:“你输了怎么办?”和尔大心想:“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娘们,能有多大本领,乐得说得好听些。”於是说道:“那时不论斩首活埋,我都死而无怨。”霍青桐道:“好,咱们外面见输赢!”说罢转身出帐,和尔大跟了出去。   木卓伦眉头深锁,觉得这个平素精细持重的女儿今日大失常态,在这军务 惚之际,还和一个俘虏去争闲气、比功夫,女孩儿家未免过份好胜。他不及阻止,也只得跟了出去,维人战士们听说翠羽黄衫要和满洲使者比武,围成一个大圈子观战。这时大雪飞舞,朔风正紧。 霍青桐长剑出鞘,站在左首,说道:“你用什么兵器?”和尔大道:“我用刀吧。”霍青桐手一挥,一个维人托了七八柄刀过来,和尔大一掂轻重,选了一把最沉的长刀,左右空砍两刀,刀重劲足,虎虎生风。霍青桐道:“你是客人,进招吧。”和尔大一个箭步纵上,当头一刀砍下来,势头尚未用足,突然一刀横斩,霍青桐回剑挡住。和尔大这刀仍是虚招,刀锋将到,倏地收住跳开,这一招明明相让,他表示宾不僭主,男不欺女,同时预留下了一个地步,因为自己究竟在敌人势力之下。霍青桐叱道:“不必客气!”剑走斜锋,一招“雪山骤崩”,斜剌对方左腿。和尔大挥刀向她剑身上猛斩下去,霍青桐不等他斩到,早已收回,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白光一闪,剑尖已向后心点去。和尔大赞道:“好快!”也不转身,反身一刀,又向她剑上砍去。   和尔大武功出自辽东长白派,身手矫捷,刀法凶悍,他见霍青桐剑术造诣很深,不敢怠慢。使出全力,两人打了个难解难分,转眼拆了七八十招,仍是不分上下,霍青桐步法渐慢,左手不住拭汗,一招“风沙蔽日”斜削左肩,和尔大用劲挥刀一挺,只听见“当”一声,刀剑相交,霍青桐长剑脱手飞出,众维人齐声惊叫,尽皆失色。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三步。和尔大横刀而立,满面得意。霍青桐叹了两口气,说道:“好,你刀法果然不错,我说话算数,放你去吧。”他转头对亲兵道:“把他的坐骑还他。”   和尔大把刀往地下一掷,一拱手,就要上马,霍青桐叫道:“慢着。”和尔大一足踏蹬,一足在地,等她说话。霍青桐道:“我们这里的军马调动情刑,不论你见到多少,可不能说一个字。我要你发一个毒誓,否则不能放你。”和尔大心想:“发誓有什么用?我就骗骗她。”於是说道:“好,如果我泄漏你们军机,天诛地灭!”霍青桐手一挥,说道:“走吧”。和尔大纵马而去。   霍青桐累很满面通红,回帐伏在案上,不住喘气。木卓伦再也忍不住,说道:“你费了这样大的劲,故意输给他,为了怕人看出来,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为了什么呢?不过是要他回去报信,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怎样派兵救人,好让你妹子救不出来。”   霍青桐道:“不错,我是故意输的,是要让他回去报信,是要让他们知道咱们怎样派兵。可是,咱们真正派的兵……跲这样子。”她说到这里,气喘不已。原来和尔大武功并非泛泛,霍青桐胜他不难,但要故意输给他,又要使他瞧不出自己丝毫破绽,那比胜他却难上十倍了,因此这次比武累得她心力交瘁。木卓伦道:“当真?”霍青桐抬起头来:“爹,难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由红转白,心中不忍,说道:“好吧,由得你。咱们就去救。”霍青桐一跃而起,对亲兵道:“击鼓升帐。”搤时间鼓声大作,各队队长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一边。这时帐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积雪数寸。木卓伦想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样的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中十分惶急。   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红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人马,在东面戈壁大泥淖西首埋伏,红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队队长,你们立即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队红旗的队长接了号令,各带了一千人去了。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派出去发动民众,构筑工事,不去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长,你们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队长,哈萨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队长接令去了。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红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旗第二队居中策应。咱们的方略是这样……”她正要详加解释,木卓伦突然跳起来,说道:“谁去救人?”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本部人马从东首冲入救人,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本部人马从西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后如此如此。你们两队和红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有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位队长接令去了。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全都调去干不急之务,却留两千老兵小兵去救人,这是什么用心?”原来维人中红旗白旗两军最精,黑旗军队战斗力较差,黑旗第三、第四两队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哨岗、运输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怀疑。   霍青桐道:“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话啦!我知道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所以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好狠心!”   霍青桐听了父亲这几句话,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厥过去。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索,一说出口,随即想到未免过份,他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让我和喀丝丽死在一起吧!”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队,跟我来!”两队的老少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 缱 A在风雪中直向茫茫大漠中奔驰出去。   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楚楚可怜,说道:“妹妹,爹爹心中乱啦,自己都不知道说甚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沉吟不语,隔了一会,道:“你去指挥东面的红旗各队,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这样子,还是休息吧。我去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奔了出去。这时维人大营中只有两三百名伤兵病兵留守,一万五千多名战士空营上阵。   且说心砚十分气苦,骑了白马向陈家洛等被围处奔去,驰近清兵时,他们居然并不十分阻拦,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几十枝箭,都被心砚躲了开去。他冲近土坑,章进欢呼大叫:“心砚,你回来了?”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众人都站起来探问消息,心砚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还有甚么可问的?霍青桐不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人默然不语。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甚么哭,陈家洛不愿使她难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很是同情,掏出自己的一块手帕,递给心砚。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帕上一阵清香,他不敢使用,伸出左手衣袖,把眼泪鼻涕都擦去了,把手帕仍旧还给了她。   徐天宏道:“咱们困在这里冲不出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的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来道:“正是,咱们全体出去是决办不到了。你担负着天大的担子,不但红花会众兄弟要你率领,而且汉家光复的大业也全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现在时机紧迫。你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来等知道这番是生离死别,心中都是十分难受,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马而去。   众人心头很是沉郁,又担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最为豪迈,提起嗓子叫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维人姑娘,不过十个人,现今已杀了敌兵七八十名,各位兄弟,咱们要杀满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起码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些满清兵坏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卫春华在上面守卫,回过头来大声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只听见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要是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哥六哥慢一点驾到。”众人都大笑起来,原来常赫志、常伯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向来传说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已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害怕,见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归天,先杀鞑子八百人!”忽然卫春华喝问:“谁?”只听见一个人声音叫道:“干么不杀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当年刘关张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义垂千古,到头来还是做不到,咱们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却做到啦。”众人见他如此,知道再也劝他不回,都欢呼大叫:“好,咱们同年同月同日死,死也不枉。”陈家洛道:“心砚,好兄弟,你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做咱们的十五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不错。”心砚很是感动,哭了起来。   这时坑中雪又积起数寸,大家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闲谈,徐天宏笑道:“这时有一坛老酒,可有多好。”周绮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来逗我啦!”众人笑了起来。余鱼同呆了一阵,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来呆了一呆道:“甚么?”余鱼同於是把自己如何对骆冰痴心、如何在铁胆庄外调戏她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最后说道:“我忏悔这事,做了和尚。四哥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哈哈大笑,说道:“十四弟,你当我以往不知道么?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丝毫异样?你嫂子从来没说过,但我自然看得出来。我知道你年青人一时胡涂,一直就原谅你,何必要你今日再来求我?”   群雄见文泰来如此豁达大度,都十分佩服,余鱼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骆冰笑道:“十四弟,这事早过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不乐意。”余鱼同一怔,低声道:“怎样?”骆冰道:“你是大和尚,归天之后,我佛如来接引你到西方极乐世界。咱们八人却被五哥、六哥拘到阴曹地府,这一来岂不是违了当年咱们有福共享、有祸同当的誓言?”众人越听越好笑。余鱼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杀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决意还俗,与众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狱,胜於一人独登极乐!”群雄拍手叫好。   轰笑声中,上面卫春华与心砚同时叫了起来,众人爬到坑边,月光下雪花飞舞中只见一个白衣人手牵了一匹白马缓缓走来,这时遍地琼瑶,这个白衣人踏雪而来,真如仙子下凡一般。陈家洛吃了一惊,纵出沙坑迎了上去,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陈家洛顿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咱们在这里是死路一条。”香香公主忽然流下泪来,说道:“你死了,难道我还活得成么?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吗?”陈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们回去。”拉了她的手,走回坑中,卫春华大叫:快些,快些!他们要放箭了。”果然两人走近坑边时,清兵箭如飞蝗般射来。   陈家洛左手抱住香香公主,右手扯了白马的缰绳,跳入坑中。周绮叹道:“总舵主,本来我还怪你,其实我错了。”陈家洛道:“怎么?”周绮道:“想不到霍青桐如此狠心,而她妹子对你又如此情义。别说她像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这样的心,我也爱她。”陈家洛笑了一笑,心想今日良友爱侣同在一起,虽死何憾。骆冰对周绮道:“怪不得你这般爱七哥,原来他心好。”周绮道:“不是么?他人虽鬼灵精,心肠却是很好的。”徐天宏听爱妻当面赞他,心中乐意之极。   此时香香公主也知道大家已处绝境,忽对陈家洛道:“我唱一个故事给大家听。”陈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声唱了起来:“孔雀河畔铁门关,两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岭上有一个马渣(坟墓),葬着塔依尔与柔和娜。”香香公主唱一段,陈家洛低声翻译一段,陈家洛是解元之才,出口成诗,把这首长歌译得文采斐然。原来这是维族的一个传说,在古焉耆王国,有一个公主柔和娜,她和宰相之子塔依尔从小相恋,后来宰相因直谏而被国王处死,国王不许女儿再和塔依尔恋爱,要把她嫁给奸臣的儿子黑英雄,并把塔依尔关在一只箱子里,顺着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依尔被正在游船的另一国公主救起。那一国的老国王见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驸马,并请他继承王位。那知塔依尔说:“你的财富和王位,再加上你的公主,比不上我柔和娜的小手指头。”他后来偷偷又跑回自己的国家。这时柔和娜因为怀念情人而生了病,国王假造了塔依尔的书信来安慰她。等她病好了,又强迫她嫁给黑英雄。她含着眼泪打开老百姓送来给她道贺的一只嫁装箱子时,塔依尔从箱子中出来了。   香香公主唱到这里,周绮和骆冰都拍手叫好。香香公主继续唱了下去:黑英雄闯进来了,和塔依尔比剑,被塔依尔杀死。结果塔依尔被国王处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愤怒的父王扼死。老百姓抬了这对恋人的尸身,唱着挽歌,走上高山给他们举行葬礼。当香香公主唱到那悲哀的挽歌时,骆冰等虽然不懂词中的意义,但不禁珠泪盈眶,很是感动。   众人沉默了一会,忽然卫春华在上面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快来瞧!”大家爬到坑边,只见六七名清兵呜呜乱叫,动弹不得。原来他们爬过来偷袭,卫春华早看到了,想等他们爬近一些再发箭,那知他们听见香香公主的歌声,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静听。这时气温酷寒,不一会,他们身上积雪都结成了冰,等到歌声停止,想再爬动时,冰块已将他们身体牢牢胶住,挣不脱了。上面大雪不断落下,随落随冻,片刻之间,将这些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   群雄这时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砚捡了一大批箭枝来,在坑中点火取暖。骆冰望? 赊诱膝D,呆呆的出了神。   第二十九回  奋歼铁甲将军苦   且说忽伦四兄弟按住张召重,放脱了陈家洛,等兆惠出来喝开,忽伦四兄弟方才放手。张召重愤怒异常,倏地跳起,反手就是一掌,他这掌又快又重,拍的一声,把忽伦二虎打落了半边牙齿。二虎痛得险险晕去。四兄弟大怒,齐齐上来拼命,兆惠连声喝骂,四兄弟才悻悻的退了下去。张召重恨的道:“兆大将军,皇上要卑职到回疆来,有两件钦命,第一件就是拿刚才这女子进京。”兆惠道:“张兄从未来过这里,怎么识得这人?”张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对玉瓶向皇上求和,玉瓶上画的就是这个女子的肖像,皇上见了很是思念,所以命卑职赶来办这件事。卑职出京时,福统领特别把玉瓶拿出来给卑职仔细看了,所以认得。”兆惠“嗯”了一声。张召重道:“刚才那男子并不是维人,是红花会的大头脑陈家洛。”兆惠惊道:“是么?他怎么到了这里?”张召重道:“皇上要他到这里来取几件东西,鵶卑职等他取到后半路截他下来。只怕皇上要的东西就在他身边,现在把这两人空空放过,实在可惜。”说着连连拍腿叹气。   兆惠笑道:“张大人不必连声可惜,他们使者来时,我早已调兵遣将,布置定当,要叫这使者做饵,钓一条大鱼上来。这两人皇上有用,那更是一举两得了。”转头对身旁亲兵道:“去对德将军说,不可伤那两人性命。现在铁甲军可以出动了,埋伏在两侧。”亲兵应令去了。兆惠笑道:“这两人身份重要,维人便会派重兵来救,等他们过来,我的铁甲军从两旁这么一夹。”他张开两臂,往中央一并,哈哈笑道:“他们还有命么?”张召重道:“大将军神机妙算,人不可及,怪不得皇上这样亲信,每次军务,都要大将军统兵。”兆惠十分得意,呵呵大笑:“这次出征,维人十分狡猾,时间拖得很长,今日这一仗击垮他们的主力,馀部就可迎刃而解了。”张召重道:“等到奏凯献俘,大将军立了这样大功,封公封侯,那是不在话下的了。”兆惠笑道:“兄弟折中一定也保奏张大人的功劳。”张召重连忙打千请安说道:“谢大将军栽培,卑职感激万分。”兆惠微微一笑,又去派兵接应,他调了三万多名清兵出去,螻要一举歼灭维人的主力。   且说陈家洛等在沙坑中守了一夜,第三日天明,气候稍稍回暖,大雪仍下个不停。徐天宏道:“大家都上去,只怕清兵马上就要攻过来。”除香香公主外,众人都弯弓搭箭,守在坑边。这时天色大亮,清兵只是疏疏落落射些箭,并不集队来攻,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忙问心砚:“霍青桐姑娘问你些甚么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又问铁甲军有没冲锋。”徐天宏大喜,叫道:“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众人瞪眼望着他,徐天宏道:“我真是糊涂,疑心霍青桐姑娘,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绮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铁甲军一冲过来,咱们还有命么?”周绮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们就算没铁甲军,周围这几千人一起冲锋,咱们八九个人挡得住么?”陈家洛叫道:“是了,是了。他们故意不冲,要引维人救兵过来,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所以不肯上当。”章进道:“她不上当,咱们可糟啦。”陈家洛道:“不会糟,她一定另有办法。”周绮笑道:“是么?我本来不相信她会这么坏。”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留下余鱼同与心砚守望,馀人回入坑中休息。   且说和尔大赶回兆惠营中,把霍青桐调兵的情形一一禀报,末了把自己怎样打胜霍青桐而脱身的情形说了一遍,兆惠夸奖道:“好,这次你功劳不小。”张召重走过去,拉住和尔大的右手道:“恭喜和大人。”手上突一使劲,和尔大痛得脸上变色,左手使劲一格。   张召重右肘向外一弯,抵住和尔大格来之掌,微一用劲,手掌一放一送,和尔大身不自主,踉踉跄跄跌出了七八步,脚下用力撑住,才算没有坐倒。和尔大又惊又怒,手按佩刀刀柄,望朦惠的眼色。兆惠也是吃了一惊,不懂张召重的用意。张召重抢上前去,向和尔大打了一个千,说道:“和大人请勿见怪。”转头对兆惠道:“大将军,和大人带来的消息只怕有诈。”和尔大怒,叫道:“我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胡说。”张召重道:“我那里敢说和大人谎报军情,我是说那些维人在捣鬼。”兆惠道:“张大人何以得知?”张召重道:“刚才和大人说,他打败了霍青桐而脱身。霍青桐卑职没见过她面,只听说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必定是极高的本领,卑职曾听镖局子的朋友谈起,她和关东六魔中的第六魔阎世章一对一的胶錋居然把六魔杀了。阎世章卑职在北京时常见到他,不瞒大将军说,他可比这位和大人武功要高些。”   兆惠道:“嗯,刚才你是试他本领来? C”张召重道:“卑职很是冒昧。”和尔大怒道:“我本领虽然不济,难道连一个大姑娘也打不过?就算他让我,难道我瞧都瞧不出去来?”张召重不语气,心道:“只怕你这脓包就是瞧出来。”   兆惠道:“她故意放他回来,有什么用意?那当然是要让我知道她调兵的情形。嗯,她派两千人来救,又有两千人接应。”他踱来踱去沉思,过了一会她说道:“如果其中只有诈,那么他定不止派两千人。她要我以为救兵只有两千於是派三四千人抵御,而她瞑覨五六千,甚或六七千人来,使我出其不意,个败仗。”张召重道:“大将军明见万里,一定是他这样。”兆惠对和尔大道:“你给我传令,叫正白旗铁甲军也开上去。”和尔大接令去了。   兆惠道:“就是他们全军都上来,也不过一万五六千人,我这四万多人一下就可建功。”张召重:“大将军这场胜仗是打定的了。只是乱军之中,别把皇上要的那两个人弄死或是弄得不见了,只怕皇上要怪罪。”兆惠道:“你说怎样?”张召重道:“卑职想请令先去把他们擒来,但围困的兵仍旧不撤,装作继续围困的样子,好把维人主力引来。”兆惠道:“好吧,你带五百铁甲军去。”张召重道:“他们不过八九人,我带一百人就够了。”兆惠发下令箭,张召重领兵疾驰而去。   奔到土坑边上,只见坑内连续十馀箭射出,三名铁甲兵脸上中箭,撞下马来。铁甲军攻势稍挫,张召重领头呐喊,又冲了上去。徐天宏惊道:“铁甲军来了,难道我猜的不对?”卫春华大叫:“是张召重那奸贼!”   余鱼同想起恩师惨死,目眦欲裂,手持金笛,纵身出坑,没头没脑向张召重打去。张召重忽见一个丑脸和尚使用本门武术向他猛攻,很是出奇,呆得一呆,卫春华挺双钩也已扑上来。张召重持双剑双斗卫余两人,他武功虽比这两人高得多,但卫春华向来舍命恶拚,余鱼同这次更是甩出了性命,禽*仇人同归於尽。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更何况两人拚命?所以三人在坑边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时数十名铁甲军又冲到坑边,陈家洛、文泰来、徐天宏、章进、骆冰、心砚都跳了上去。章进双斧当当乱砍,铁甲军盔甲坚厚,砍不进去,反而险险被长矛刺中,骆冰、心砚、徐天宏三人也只落得拼命抵挡,伤不了人。文泰来一刀砍去,被铁甲反震出来,大喝一声,抛去单刀,空手向一名铁甲军扑去,那兵挺矛来刺,文泰来抓住矛头,用力一拉,那兵那里抵得住文泰来神力,啊哟一声,长矛脱手。文泰来不及轮转矛头,就用矛柄向那兵脸上倒搠进去,直插入脑心,未及拔出,听得骆冰急叫:“留神后面!”只觉背后一股劲风,文泰来左手勾转,把一柄长矛夹在胁下,右手把先夺来的那枝长矛拔出,拿住矛头,回身对准背后偷袭清兵之脸,一矛飞出,如一枝镖枪般插入他口中,从脑后穿出,把这兵牢牢钉在地上。   文泰来手挺双矛,向铁甲军冲来,双矛此起彼落,猛不可当,霎时之间,九名铁甲军被他长矛搠入脸中而死。   陈家洛没带兵刃,手持两条马鞭,大叫:“心砚、章十弟,跟我来。”只见一名铁甲军挺长矛当胸搠来,陈家洛身体一侧,长矛搠空,左手马鞭一挥,缠住他双足一扯,那兵扑地倒了,陈家洛叫道:“心砚,扯下他头盔。”铁甲军穿了铁甲,身体笨重,跌倒之后,半天爬不起来,心砚身手何等敏捷,早已把他头盔扯了下来,章进随手一斧,砍得脑浆迸裂。三人随扯随砍,一时间也弄死了八九名铁甲军。馀兵见文泰来挺矛剌来,心寒胆落,发一声喊,都退走了。   这时卫余两人渐渐抵敌不住张召重的柔云剑法,徐天宏已上去助战,张召重见自己落单,刷刷数剑,把三人逼退两步,退了下去。文泰来挺矛欲追,清兵万箭射来,骆冰忽然惊叫:“你们快来!”首先跳进坑中,众人纷纷跳入,只见周绮披散了头发,满脸血污,一柄单刀左挡右抵,在坑中与四名跳进来的铁甲军苦斗。坑中长矛施展不开,四人都用佩刀进攻,众人大怒,齐齐扑上,一个被骆冰短刀搠死,一个被卫春华一钩刺进脑中,其馀两个都被文泰来左手抓住后心,右手拧住头盔,交叉一扭,颈骨登时扭断。   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绮,见她肩上臂上又受了两处刀伤,心中很是痛惜。香香公主撕下衣服给她裹伤,徐天宏道:“兆惠本来想把我们围在这里,引维人部队过来,一定是张召重那奸贼见到了总舵主,所以想把我们擒住。”陈家洛道:“他退去之后必不甘心,还会带兵冲来。”徐天宏道:“咱们快向这边挖,先拿住这奸贼再说。”众人听说可以拿住张召重,无不兴奋,照着徐天宏的指点,在北首冰雪下挖进去。上面冰雪厚厚的冻了将近一尺,下面沙土掏空,丝毫看不出来。除天宏道:“待会这奸贼再来,总航主把他引到这陷阱上面。”   刚刚挖好,张召重果然又率铁甲军冲了上来。他在兆惠面前夸过口,所以不再增兵,仍旧只带领数十名铁甲军过来,这时每人手中都拿了盾牌,卫春华连珠箭射出,都被他们用盾牌挡住,霎时冲到坑前。陈家洛首先跳出坑外,对张召重道:“咱们来见个输赢!”张召重见他手中没有兵器,把长剑往地下一抛,说道:“好,今日不分胜败不能算完。”两人一个展开百花错拳,一个用无极玄功拳,在雪地上打打起来。   文泰来、徐天宏、章进、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六人也纵出坑来与铁甲军恶战,只杀得众清兵血染皓雪,骨暴黄沙,陈家洛一面打,一面移动位置,慢慢退到挖好的陷阱上面,眼见张召重再抢上两步就要踏入陷阱,那知斜剌里一名铁甲军冲来,踏在下面挖空的冰雪之上,惊叫一声,跌了下去,接着一声惨叫,想是被守在下面的骆冰一刀戳死。张召重呆了一呆。陈家洛见机关败露,蓦地和身扑上,抱住张召重身体,用力推他下去,但张召重双足牢牢钉在雪地,运力反推,两人僵持在坑边,一个挣不脱,另一个也推他不下,谁也不敢松手,两名铁甲军挺矛来刺陈家洛,徐天宏斜地跃来,举单拐挡开长矛,俯身双手一抬,把陈张两人抬入陷阱之中,随即一个打滚,铁甲军两柄长矛刺入雪地。   陈张两人跌入沙坑,各各松手跃起,骆冰一刀向张召重砍到,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反拿手腕,用力一扯,已把短刀抢在手中。陈家洛背后一脚飞来,张召重不及向骆冰进攻,回身一刀,陈家洛侧身避过,举两指向敌人腿上“阴市穴”点来。张召重腿一缩,骆冰飕飕把三柄飞刀向他掷去。沙坑之中无回旋馀地,但张召重在间不容发之际居然把三把飞刀一一避过,骆冰叫道:“总舵主接刀!”把长刀丢去,陈家洛接住刀柄,使开金刚伏虎刀法,和张召重的短刀狠斗起来。陈家洛武功本杂,各家兵刃,全都会使,不似张召重独精剑术,所以在兵器上占了便宜。   拆了十馀合,张召重连遇险招,左手连用拳术助守,才得化解。骆冰暗暗欢喜,这对鸳鸯刀她素不离手,现在? Q两个敌人拿来性命相搏,她以往对长刀短刀并无好恶之分,这时却只盼长刀得胜,短刀失败。周绮则持刀护? 赊诱膝D,以防张召重使奸。两人再打数招,张召重忽然把短刀住坑外用力一掷,说道:“我空手接你的兵刃。”左拳右掌,往陈家洛闪闪刀光中猛攻直进。陈家洛对骆冰叫道:“接刀!”把长刀掷还给她,左手一指往敌人“曲泽穴”点到。沙坑中麬旋转身十分不便,更别说趋避退让,两人用尽平生本事,不敢有丝毫怠忽。拳脚相斗,麹弱易势,数十招之后,渐渐分出高下,陈家洛百花错拳虽然精妙,终不及张召重功力深厚,加之本力没有他大,时候一长,慢慢有点支持不来,骆冰空自着急,两人打得紧凑异常,要想帮助,那有空隙插得落手。   眼见陈家洛愈打愈落下风,张召重飞起一脚,陈家洛向左一让,张召重左掌反击,其势如风,突然坑上一人大喝:“铁胆来了!”张召重左掌倏然收回,护住顶心,果然黑越越一枚铁胆猛掷下来。张召重吃过周仲英铁胆的苦头,心中一寒,暗想:“这老儿怎么也来了?他居高临下,投掷之势更为凶险。”既不敢接也不敢让,猛然向后一拔,退开三尺,身子在沙坑边上一撞,只听见拍的一声,铁胆打落坑心,徐天宏随势纵了下来。原来周仲英自收除天宏为义子后,当天即把称雄武林的绝技子母铁胆教给了他。徐天宏住来奔波,每日总抽出功夫习练,这天是第一次临敌使用,仗着岳父声威,虽然一击不中,但也把张召重吓得倒退。   张召重双足在地上一点,身子纵起,往坑外跃去,刚刚跃上,当头一掌劈来,势劲力疾,生平未遇。他右手一带,把掌力化解了,但这样一来,终究跃不出去,身子随着落下,暗暗心惊:“这是谁?他功夫实不在我之下。”他脚刚点地,一人跟落,声若巨雷,喝道:“奸贼,认得我么?”只见那人身高膀阔,气度威猛,正是奔雷手文泰来。   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四人已把铁甲军杀散,跟着跳下,这时文泰来与张召重面面相对,陈家洛等各人围在四周。文泰来想起铁胆庄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多少折磨,剑眉倒竖,虎目生威,大叫一声,一开首就是他生平绝技“霹雳掌”,呼呼数掌,疾如闪电,声逾轰雷,大发神威,要在这丈馀方圆的沙坑之中与仇人拚个死活。   这一番恶战,比陈张两人刚才决斗更为激烈,两人都使用最凶狠招数进攻。香香公主见文泰来大吆喝,风雷般向张召重攻去,不禁有点害怕。陈家洛察觉了她脸上惊惧的痕迹,靠着坑壁走到她身旁,左手牵住她的纤手,向她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望他的脸,露出询问的神色,陈家洛知是问他刚才打斗是否很累,缓缓摇了摇头。香香公主伸起手臂,拿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汗水泥污。   陈家洛摸出三粒围棋子,以防文泰来万一遇险,立时施救。他手中拿到棋子,心念一动:“这真像一局搏杀凶猛、形势复杂的棋局,中间是文四哥与张召重全力厮拚。咱们在外面围住。在咱们外面是一重清兵包围,霍青桐姑娘又在外面设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兵大军列阵包围。这种局势只要棋错一着,立即满盘全输。”群雄知道文泰来满腔怨气,这次非亲手报仇不可,所以都在一旁观战,防备张召重逃走,并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来武功卓绝,即使不能打胜,也决不致落败,但见一个猛攻,一个固守,就像大海中惊涛骇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一座礁石扑去,但那礁石始终屹立不动,浪头过去,礁石又稳稳的站在海面。陈家洛见文泰来愈战愈勇,但张召重神气内敛,脚步沉凝,也毫无败象,两人厮拚下去,不知如何了局,这时外面敌兵重重围住,必须先去了张召重这心腹之患,方能抵御外敌,在围棋中一片死棋如能与敌人僵持起来,谁也不敢先动,那么外援一到,立即起死回生,反而可制敌死命。陈家洛心想:“别人出手,四哥或许会不快,但四嫂设法帮助,他决不致见怪。”於是向骆冰使个眼色。骆冰会意,想放飞刀相助,怕两人打得正紧,惟恐一刀误伤丈夫,急道:“总舵主,你快出手,我不成。”陈家洛正要她这句话,嗤嗤嗤,三粒棋子向张召重要穴上打去,张召重连连闪避,文泰来乘势直上。   正要得手,忽听得上前喊声大振,马匹奔驰,刀枪相交,一个人冲到坑边,大叫:“陈公子,喀丝丽,你们在哪里?”香香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们在这里啊!”陈家洛道:“救兵来啦,大家上呀,先杀了这奸贼!”众人兵刃并举,齐齐向张召重攻去。张召重知道无论如何招架不了这许多兵器,居然不避不让,双掌如风,直向香香公主后心击去,众人大惊,不约而同的抢过救援。哪知张召重这招是声东击西之计,突然一缩,右掌在坑边抓起一把沙土一扬,坑中尘沙弥漫,众人眼睛一花,已被他跃上坑去,只听他“哼”的一声,臀部中了徐天宏一枚铁胆,但终於逃了出去。   群雄纷纷跃出追击,只见木卓伦手舞长刀,一马当先冲到,维人战士跟在后面,众清兵纵马齐上,张召重在人丛中闪了数闪,隐没不见了。文泰来夺得一条长矛,跨上白马,要杀入敌阵追赶,被骆冰一把拖住。维人战士训练有素,木卓伦率领的黑旗队战斗力虽然较差,但他们都知道这次为保卫乡土而战,人人奋勇当先,挺起盾牌,把主帅围在中间。   香香公主见父亲赶到,脸上、胡子上、刀上,溅满了人血,纵身入怀,连叫:“爹爹!”木卓伦揽住了她,轻轻拍她背脊,说道:“乖宝别怕,爹爹来救你啦。”徐天宏站上马背,观看四周形势,只见东首尘头大起,雪地之中,尚且踏得尘土飞扬,知有铁甲军隐伏,叫道:“木老英雄,咱们快向西面高地上退却。”木卓伦知道除天宏十分机智,上次可兰经就是他用计夺回,很信任他的话,发下命令向西疾驰,清兵随后赶来。众人奔了一阵,西面斜刺里又有一彪军马杀到,将维人夹在中间。木卓伦和文泰来双马并驰,大呼冲出,被清兵一阵箭射了回来。木卓伦心想:“青儿的话果然不错。刚才我是错怪她了。她现下一定十分伤心。”除天宏见形势危急,率领众人奔上大沙丘,凭势固守,以待后援。维人居高临下,清兵一时倒也不敢冲上来。木卓伦把゛的干粮拿来给陈家洛等吃了,众人在沙坑中困守了两日一夜,身上带的干粮早已吃完,,这时吃了一些干羊肉面饼,精神为之一振。   且说霍青桐率领战士到离敌阵十里处屯住。这天中午,各队队长和传令骑兵纷纷来报,红旗各队长道:“大泥淖旁深沟已经挖好。”白旗第一队队长道:“叶尔羌城中居民撤得一个不留,隐僻处已藏好柴草石油。”白旗第二队长道:“城里水井已下大量毒药,大漠上的毒蛇萝草已被咱们采了几百斤投在井里。”哈萨克、蒙古各队队长也回报均已依令办理。霍青桐道:“很好,各位辛苦了,现在咱们主力在东首大泥淖旁集中。”她拿出令箭,说道:“红旗第二队队长,你率领五百名兄弟,在黑水河南岸固守,不许清兵冲过河来。对方至少有一万人来攻,你切不可与他们硬拚,只求拖延时间,有一名清兵渡河,你别来见我。”那队长接令去了。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队队长,你带领本部人马,逗引清兵向西追赶,一路上战斗只许败不许胜,逃入大漠,越远越好。”那队长素来凶悍好胜,昂然说道:“咱们维人只会打胜仗,打败仗我可不会。”霍青桐道:“这是我的命令。你把携带着的四千头牛羊一路丢弃,引导他们抢掠。”那队长道:“干么把咱们的牲口送人?我不干!”   霍青桐一张小嘴绷得紧紧的,低沉而威严地问:“你不听号令?”那队长扬刀大呼:“你领我们打胜仗,我听你号令,你叫我打败仗,我拚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领你们打胜仗。你先败退,再反攻。”那队长红了眼睛,叫道:“连你爹爹也不信你这套鬼话,还想骗得过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甚么心思?”霍青桐对身旁亲兵道:“把他抓起来。”四名亲兵抢上去把那队长双臂抓住。那队长并不抵抗,只是冷笑,霍青桐大声叫道:“清兵来欺侮咱们,咱们要全军一心,才能打胜仗。你到底听不听号令?”那队长大叫:“我不听。你能把我怎样?”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队长自负勇猛,以为霍青桐不敢罚他,听了这句话,吓得面如土色,亲兵抽出长刀,一刀将那队长首级割下。霍青桐下令把他首级传观三军。全体战士看了无不凛然。   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队副队长升任队长,引清兵向大漠追赶,看见东首狼烟升起,绕道赶回。那新任队长接令去了。霍青桐下令已毕,一人骑马向西,下马跪下,泪流满面,低声祷祝:“万能的真主,我是要使你的道得到胜利,要打败入侵的敌人。现在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连我部下也不相信我。为了要使他们听号令,我只得杀人。真主呀,求你佑护,让我们得胜,让爹爹和妹妹平安归来。如果他们要死,求你千万放过,让我来替他们。我不再求你什么,让那陈公子和妹妹好。你把妹妹造得这样美丽,一定对她特别眷爱,望你对她眷爱到底。”她祝祷已毕,上马拔剑,回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两队随来,其馀各队各归防地。”   且说木卓伦、陈家洛等困守沙丘,过了午间,忽然清兵阵脚大乱,一彪军马冲了进来。雪花飞舞下,只见当先一人身披黄衫,手挥长剑,头上一根碧绿的羽毛微微颤动,正是霍青桐奋勇杀入。除天宏道:“咱们冲啊!”众人率领维兵,往下冲杀,两面夹击,清兵阻拦不住。四队黑旗军合兵一处,香香公主纵马上前,与姊姊拥抱。霍青桐拉着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队队长,你这队快向西退,与白旗第一队会合,听白旗第一队队长号令。”那队长接令带队驰出。他这队骑的都是特选快马,远远只见黄旗晃动,清兵正黄旗精兵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极了。黑旗一队队长,你退向叶尔羌城中,听我哥哥号令。黑旗二队队长,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边有红旗二队队长接应,你听他号令。”两队黑旗兵又突围而出,只见清兵正白旗,让黄旗两旗官兵分两路追赶而去。   霍青桐叫道:“大家向东冲!”三百名近卫亲兵长刀如雪,拥卫主帅当先开路,木卓伦、香香公主、陈家洛等众人与黑旗第四队人马向东疾驰。兆惠指挥铁甲军两翼包抄过来,这些是满洲正蓝旗的精兵,正副都统手执长枪大戟,奋勇急追。维人战士数百人断后,边战边逃,霎时间数百人都被清兵裹住,砍瓜切菜般杀死了。兆惠大喜,指着霍青桐身旁的新月大纛,叫道:“谁夺到这面大纛,赏银一千两。”铁甲军争先恐后,在大漠上狂奔追赶。   黑旗第四队乘坐的都是精选良马,铁甲军一时追赶不上,跑出了三四十里地,维人战士有的堕后,奋勇抵挡,都被清兵所杀。兆惠见杀死的维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年,喜道:“他们主帅身边没有精兵,大家努力追!”再追七八里路,维兵队伍更见散乱,只见新月大纛在一个大沙丘上迎风飞舞,兆惠骑的是一匹大宛良马,手挥大刀,当先冲去。众亲兵前后卫护。霍青桐等见清军大兵冲到,纵马下丘。兆惠一登沙 ,向前一望,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前面一队队维人战士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那里,阵容壮盛,毫无声息。一眼望去,红旗似火,圆盾如云,兆惠心想:“这些维人好狡猾,原来大队集中在这里。”他向北一看,只见一片白旗招展,又是数队维人缓缓推来。兆惠急叫:“后队作前队,快退!”亲兵传令下去,清兵登时大乱,前面维人箭如蝗集,直逼过来,清兵本比维人多过数倍,但分兵追赶,追到这里只有一万名铁甲军,维人全部主力? 陉仇o里,登时强弱易势,西边两队维人冲过来。兆惠一见西、南、北三面都有敌兵,只东面留出空隙,叫道:“大队向东冲。”他自率亲兵在西首断后,三面维人逐渐逼近,清兵纷纷向东边缺口中涌去,混乱中前面铁甲军大声叫喊起来。一名骑兵奔到兆惠面前,大叫:“大将军,不好啦,前面是大泥淖。”只见一千名铁甲兵人马已在泥淖中打滚,逐渐向下陷落。原来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汇成湖泊,逐渐干枯,就成泥淖。这个大泥淖方圆十多里,大雪一盖,丝毫看不出来,霍青桐伏兵於此,兆惠贪胜猛追,那里得知。   陈家洛和众人站在沙丘上观战,只见清兵陷入泥淖的越来越多,后队人马想向外奔逃,维人早已掘下深沟,马匹无法跨越。铁甲军三面受挤,自相践踏,不由自主的一个一个奔入泥淖之中。沙泥缓缓从脚上升到腿部,再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间。无数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乱叫,声音惨不忍闻,等到沙泥升到口中,喊声停息,只见双手挥舞,过了一会,全身沉入泥中。   维人一万多名战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举,刀光胜雪,一声不作,聚集在深沟外监视,两队精兵不住向铁甲军猛扑。清兵越战越少,不到半个时辰,一万多名正蓝旗铁甲军全数被逼入大泥淖中。兆惠在一百多名亲兵舍死保护之下,终於冲出了一缺口,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在沙 上瞧见数不清的兵士马匹在大泥淖中滚动厮打、拥抱哭叫,拚命挣扎,心中不忍,别转了头不忍观看。木卓伦十分欢喜,对霍青桐道:“青儿,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见怪,实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好。”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语。心砚爬在地下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小的该死,不知道姑娘另有神机妙算,冲撞了姑娘。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话未说完,霍青桐一提缰绳,纵马下了沙 ,把心砚僵在当地。章进笑道:“算啦,待会请总舵主给你说情吧。”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说道:“我就是不明白,干么她不把全部清兵都引到这大泥坑中来。”徐天宏道:“现在咱们人比清兵多,自然可把他们赶到这大泥坑里,如要全体清兵在这里,他们向外冲逃,一定拦阻不住?”章进道:“不错,刚才咱们都错怪了她。”这时大部清军已陷没泥中,无影无踪,馀下来的小部人马也陷没半身,动弹不得,只有挥手叫号的份儿,空际充塞着惨厉的呼喊。又过一会,叫声逐渐沉寂,大泥淖把万馀铁甲军吞得干干净净。   只见霍青桐高声传令:“大队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维人各队在队长率领下乘马疾驰。路上陈家洛与木卓伦互道别来情况。木卓伦心中很是烦扰,他这两个女儿同是自己至宝至爱,看来两人都爱上了这个汉人。依照回教规矩,男子固然可以娶四个妻子,但陈家洛并非清真教徒,这件事不知如何了结但他生性豪爽,心想:“把清兵杀败了再说。青儿聪明伶俐,喀丝丽心地纯良,姊妹两人感情又好,总有解? l。”   2005-8-23 21:58:11 【注意】群雄逐鹿,天下谁主?——五届群杀*江湖战队队员招募贴江湖等级:铁剑大侠   威望:1   文章:883   内力:2451   银两:55042   门派:无门无派   注册:2004年8月8日第 34 楼   --------------------------------------------------------------------------------   大队人马傍晚赶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骑兵气急败坏的赶来向霍青桐与木卓伦报告:“清兵向我军猛扑,红旗二队队长已经阵亡,黑旗二队队长身受重伤,两队兄弟伤亡很重。”霍青桐道:“你叫黑旗二队副队长督战,不许退却一步。”那骑兵上去传令。木卓伦道:“咱们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她转头对亲兵道:“全军坐下休息,不许举火,不许出声,大家吃干粮。”命令传达下去,一万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远远传来黑水河溅溅水声,和清兵与维人的喊杀声。一名骑兵急速奔来,报道:“黑旗二队副队长又阵亡,兄弟们抵挡不住啦!”   霍青桐道:“红旗三队队长,你这队上去增援,那边部队都归你指挥。”那队长长刀一举,答应?  丰h了。章进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去厮杀,好吗?”霍青桐道:“各位刚才辛苦啦,再休息一会吧。”章进见她指挥大军,威风凛凛,不敢再说。   红旗三队上去不久,喊声大作,想是双方战斗惨烈。霍青桐见战士精力已经恢复,叫道:“红旗各队在东边沙 后面埋伏,白旗队哈萨克、蒙古各队在西边埋伏。”长剑一挥,说道:“咱们上去!”众人在亲兵拥护下向前驰去,越向前奔,杀声越响、不一会,金铁交鸣之声铿然大作,只见维人战士奋力守住黑水河支流上的几座小木桥,清兵此伏彼起,拚死冲来。霍青桐叫道:“退后!”守桥的战士向两旁一撤,数千名铁甲军蜂拥过桥。霍青桐见清兵过来了一半,叫道:“拉去木条!”数十名维人牵了马匹藏在河岸之下,桥上的木梁事先都已拆松,用巨绳缚在马上,一声令下,松缰鞭马,百馀匹骏马一齐向前。只听得喀喇喇数声巨响,木梁拉去,木桥登时折断,数十名正在桥上的铁甲军堕入河中。清兵被分为两截,隔河相望,相救不得。   霍青桐令旗一挥,埋伏着的队伍掩杀上来,清兵训练有素,虽在混乱之中,仍听参领、佐领指挥,集合在一起,排成阵势。维人冲到清兵阵前数百步处,突然停步,霍青桐又是令旗一招,只听见轰隆、轰隆巨响,连珠不绝,震耳欲聋,黑烟弥漫,清兵脚下到处炸药爆发,只炸得血肉横飞,队伍登时大乱,对面乱箭射来,无处可逃,纷纷堕河。他们身上在穿了厚重铁甲,一落河水,登时沉底,馀下来的溃不成军,片刻之间被维人大军全部歼灭。白雪皑皑的河岸上到处是尸体兵戈,旌旗衣甲。对岸清兵吓得心胆俱裂,向叶尔羌城中退去。   霍青桐道:“渡河追击!”战士架起木桥,大军向叶尔羌城冲去。徐天宏对陈家洛道:“这位姑娘用兵如此神妙,真是须眉所不及。”陈家洛也甚为叹服。   叶尔羌城中居民早已全部离去,霍阿伊见正白旗清兵攻到,稍加抵抗,即率队退出。不久镶黄旗清兵从黑水河溃退下来,与城中大军会合,喘息甫定,主帅兆惠也在清兵拥卫下赶到。兆惠见镶黄旗精兵又遭大败,十分愤怒,忽然部下禀报,数百名军卒喝了水井的水中毒而死。兆惠命一队兵到城外取水,刚想休息,只见满天通红,城中到处火光烛天,亲兵连珠价急报,四城起火。原来回疆盛产石油,许多地方掘地见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处民房中贮藏石油,少数伏兵一点燃,把全城烧成一个大火炉。   兆惠在亲兵拥卫下冒火突烟,夺路逃命,城内清兵互相践踏,亲兵在兵卒丛中挥刀乱砍,杀出一条血路,奔到西门,对面大队铁甲军涌来,报说城门已被维人堵住,冲不出去。兆惠转而向东。这时火势更烈,铁甲一被火炙,热不可当,众清兵纷纷卸去铁甲,乱奔乱窜,叶尔羌城内人马杂沓,喊声震天。混乱中一小队人迎面奔来,大叫:“大将军在那里?”兆惠的亲兵叫道:“在这里。”当先一人如风赶到,正是和尔大,对兆惠道:“大将军,东门敌兵少,咱们向东冲出去。”兆惠虽在危急之中,仍然十分镇静,率领残兵,向东门突围。维人万箭射来,清兵没有铁甲,死伤累累,数次冲不出去。城中火势更烈,数千名被烧死兵卒的焦味充塞空际,中人欲呕。正危急间,张召重手持长剑,率领一队清兵驰到,内外夹击,把兆惠救了出去。霍青桐等在高地上望见,木卓伦连叫:“可惜!可惜!”霍青桐道:“红旗四队队长,你率本队去增援,堵死东门。”那队长领队去了。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龙无首,四门都被回维人重兵堵住,东逃西窜,最后尽皆烧死在这熔炉之中。   霍青桐道:“烧狼烟!”亲兵将早就准备好的大堆狼粪点燃,一个黑烟巨柱冲天而起。原来狼粪之烟最浓,大漠上数十里外均可望见。周绮低声问徐天宏:“喂,烧这个干什么呀?”徐天宏道:“那是与远处的人通消息。”果然过不多时,西面十多里外也是一道黑烟升起。徐天宏道:“那边再过去的人见了这道烟,也会点燃狼粪,这样一处传一处,片刻之间就可把信号传到数百里外。”周绮点头道:“这个办法真好。”   维人战士连打三个大胜仗,歼灭清兵精兵三万馀人,士气大振,成千成万战士互相拥抱,在叶尔羌城外高歌舞蹈。霍青桐传集各队队长,说道:“现在各队人马到预定地点驻扎,晚上每个人要烧十堆火,各堆火头距离越远越好。”   且说清兵正黄旗精兵一万馀人在都统德鄂率领之下,向西猛追维人黑旗第三队的战士,黑旗战士的坐骑都是特选的骏马,直驰入大漠之中。德鄂奉了兆惠之命,务必追到维人,一鼓歼灭,所以衔尾疾追,两军人马风驰电掣般奔出数十里地,忽然斜刺里冲出数百头牛羊来。清兵大喜,纷纷捕杀,饱餐了一顿,继续追赶。黑旗三队不久就与白旗一队会合,一路奔逃,始终不与清兵接仗。到了傍晚,两队都已奔得精疲力尽,忽然东边狼烟升起,白旗一队队长叫道:“翠羽黄衫已打了胜仗,咱们向东去!”众战士精神大振,勒缰回马,清兵见维人忽然回头,很是奇怪,上前冲杀,那知维人远远兜了过去。德鄂叫道:“你们逃到天边,我们追到天边。”   维人在前面连夜奔逃,清兵正黄旗铁甲军在后疾追。正黄旗是满清皇帝直辖的清兵,为八旗兵之冠,都统德鄂一心要立首功,毫不放松,沿途马匹不断倒毙,德鄂下令马匹倒毙的骑兵步行随后,其馀骑兵继续追赶,跑到半夜,几匹马急奔而来,报称:“大将军就在右翼。”德鄂忙转头迎上,只见兆惠率领着三千多名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兆惠见正黄旗精兵开到,精神一振,心想:“敌兵大胜之后,今晚必定不备,我军出其不意的进攻,当可转败为胜。”於是下令全队开拔,向黑水河旁挺进。   行了二三十里,前哨报知维人大军在前扎营。兆惠与张召重、和尔大等登高一望,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犹如陷於冰窟。原来眼前漫山遍野都是一堆堆的篝火,一眼望去,无穷无尽,隐隐只听得人喧马嘶,不知有多少维人战士。兆惠默然不语。和尔大道:“原来维人有十多万兵隐藏在这里,咱们以寡敌众,怪不得要打败仗。”其实这是霍青桐虚张声势,先把清兵分成四旗,然后以多胜少,逐一击破。当夜每名维兵烧十堆篝火,远远望来,确是声势惊人。   兆惠下令道:“各队赶速上马,向南撤退,不许发出一点声息。”命令传了下去,众兵卒不及吃饭,立即上马。和尔大道:“据向导说,这里向南要经过英奇盘山脚下,大雪之后,山路十分难行。”兆惠道:“敌兵声势如此浩大,你瞧到处都是他们的队伍。富德将军有一支兵越戈壁而来,咱们要逃性命,只有向东南去和他会师。”和尔大道:“大将军用兵确然神妙。”兆惠“哼”了一声,兵败之后再听这种恭维话,简直听不下去。   大军向南开拔,道路愈来愈险,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盘山,黑夜中星月无光,只有山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道:“谁发出一点声息,马上砍了。”清兵大都来自辽东,知道山上积雪甚厚,一发声音震动积雪,极可能酿成雪崩巨灾,大家小心翼翼,下马轻轻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渐明,清兵经过一日一夜的战斗奔驰,人困马乏,个个脸无人色。忽然前面发喊,报称有维人来攻,德鄂亲率精兵上前迎敌,只见数百名维人俯冲而下,将到临近,突然下马,掉转马头,每人拔出一柄匕首在马臀上插了进去,马匹负痛,发足向清兵里狂冲过来,道路本狭,大家挤成一团,人马纷纷落河。维人从捷径向山上攀登,无数巨石投下,登时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军向后退? A只听后队叫声大作,原来后路也被维人截断了。   德鄂亲冒矢石,向前猛冲,只见英奇盘山顶上新月大纛迎风飘扬,大纛下站着十多个人在指挥督战。兆惠令道:“向南猛冲,不顾死伤。”铁甲军把受伤或已死的人马一一拖入河里,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气猛冲出去。前面数十名维人挡住。道路狭窄,清兵虽多,可是不能一涌而上,后面部队却继续推上来,一时之间路口挤满了人马。挡路的维人突然向后一散,身后露出数十门土炮来。清兵吓得魂飞天外,发一声喊,转身便逃,土炮放处,铁片铁钉直往阵中轰来。只是那土炮只能放得一次,第二次再放又要填塞炸药铁片,搞上大半天,这时清兵都已退了下去。这数十炮轰死了二百多名清兵,把他们去路截断。   兆惠又急又怒,忽听听见悉悉之声,头颈中一凉,原来是一小团雪块掉在衣领之中,他抬头一望,只见山峰上雪块缓缓的滚落下来。和尔大大叫:“大将军,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转马头,向后疾奔,众亲兵乱砍乱打,把兵卒向河中乱推,抢夺道路,只听见雪崩之声,愈来愈响,积雪挟着沙石,从天而降,犹如天崩地裂,那股声势比千军万马还要猛烈,轰轰之声,震耳欲聋。兆惠伏在马鞍上,和尔大与张召重左右卫护,奔出了三里多远。回头一看,只见道路上积雪十多丈,数千精兵全被埋在雪下。向前眺望,也是积雪满途,行走不得,兆惠身处绝境,四万多精兵在一天两夜之间全军覆没,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召重道:“大将军,咱们从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一提气,往山上窜去,和尔大施展轻功,手执单刀在后保护。霍青桐在远处山头望去,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拦。”数十名蒙古兵在小队长率领下飞奔而来,跑到临近,见爬上来的三人都是大官服色,十分欣喜,居高临下,准备活捉。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败之后,还不免被擒受辱。张召重一言不发,提劲疾上。他手中挽了兆惠,但在这冰雪冻得光溜溜的山上还是步履如飞,和尔大虽然空手,拚了命还是追赶不上,对他不由钦服。   张召重爬到山顶,一提把兆惠甩了起来,数十名蒙古兵同时扑到。张召重把兆惠挟在腋下,“一鹤冲天”,从人圈中纵了出来,蒙古兵扑了一个空,互相撞得头肿鼻歪,回身来追,两人早已冲下山去了。和尔大要想跟去,慢了一步,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住,两人滚在地上,其馀蒙古兵抢上前来,横拖直曳,拉到霍青桐面前。   这时各队队长纷纷上来报捷,正黄旗清兵全军覆没,逃脱性命的除兆与张召重外,不过身手特别矫捷的数十人而已。   霍青桐等回到营帐,维人战士将俘虏陆续解来。这时维人已把清兵大营攻破,粮草兵戈,缴获无数。俘虏中忽伦四兄弟也在其内,维人战士报称,攻进大营时发现他们被缚着放在篷帐之中。陈家洛询问原委,忽伦大虎说:“兆大将军怪我们帮你,要杀我们四人的头,说等打了胜仗再杀。”陈家洛道:“以后你们跟耔好不好?”四兄弟同时拜倒,道:“公子肯收留我们,我们一定听你话,你要我们做什么都行。”陈家洛微微一笑,对霍青桐道:“我想要了这四个人。”霍青桐道:“公子带去便是。”陈家洛对心砚道:“每人赏他们五两金子,你把咱们的规矩教他们。”忽伦四兄弟欢天喜地的跟?  x下去了。   这时派出去追索兆惠残部的红旗三队队长忽忽进帐回禀,说哨探急报,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南而来,霍青桐一跃而起,带了十队维兵上前迎敌。   行了数十里,果见前面尘头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两队红旗维兵乘着战胜馀威,一鼓作气向前猛冲,原来这是兆惠副手富德带来的援兵,途中与兆惠及张召重相遇,知道清兵大军覆没,忙收集残兵,向东撤退,那知终於被霍青桐拦住。清兵兼程赴援,走得人困马乏,人数又少,那里挡得住维人大军冲击。兆惠不敢再战,命令车辆马匹围成一个圆圈,清兵弓箭手在圈内固守。维兵几次冲锋,冲不进去。霍青桐道:“他们负隅死守,这时强攻,我们损失必重,现在我众彼寡,不如围困。”陈家洛道:“正该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维兵万馀人一齐动手,在清兵四周掘起长壕深沟,要把清兵在这大漠之中活活饿死渴死。   维人在黑水河英奇盘山脚大破兆惠清兵,时在乾隆二十三年十月,这一次围困,自十月一真围到明年正月,凡四月之久,史称“黑水营之围”。清兵辗转死於大漠之中者不知凡几,只因乾隆皇帝一人的穷兵黩武,使千万维人家破人亡,数万清兵骨暴黄沙。   到得傍晚,木卓伦与霍阿伊又带援兵数千到达,在长壕前面堆起土提。陈家洛等在旁相助,文泰来远远望见兆惠身旁有一人指指点点,正是张召重,文泰来大怒,从维人战士手中接过弓箭。徐天宏道:“这奸贼原来在这里,只怕太远,射不到。”文泰来施展神力,拍的一声,一张铁胎弓登时拉断,忙换了一张弓,弯弓搭箭,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张召重面门飞到。张召重吃了一惊,心想:“相距这么远,怎会有箭射来?”身子一侧,那箭噗的一声,插入他身后一名亲兵胸膛之中。   卫春华道:“四哥,咱们冲进去找这奸贼。”徐天宏忙道:“不行!咱们不要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号令。”文泰来、卫春华等点头称是。众人望着张召重的人影,恨声不绝,说道:“终有一日要拿住这奸贼,碎尸万段。”这时忽听见军中奏起哀乐,维人战士在地下掘了一个个深坑,把阵亡的战士们放在坑内,尸体都用白布裹住,右手握刀,头上脚下,直立放在坑内,面目向西,然后埋葬。陈家洛等很是奇怪,询问身旁的战士,那战士道:“我们是伊斯兰教徒,死了魂归天国,肉体直立,面目向? 颏t地麦加。”群雄见他们如此英雄气概,嗟叹不已,埋葬已毕,木卓伦率领维人举行盛大祈祷,感谢真神佑护,打了这样一个大胜仗。祈祷完毕后,全军欢声雷动,各队队长纷纷到霍青桐面前举刀致敬。   卫春华道:“这一仗把清兵杀得心碎胆裂,也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徐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们结了盟,怎么并不撤军?难道他这是故意的,要把满洲精兵在大漠中灭掉?”文泰来道:“我对那皇帝才不相信呢。”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测不准。余鱼同道:“霍青桐姑娘是维人,怎么这样深通孙子兵法?”章进道:“什么孙子兵法?”余鱼同道:“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她伏兵持敌,使清兵疲於奔命,不是致人而不致於人么?孙子又说:“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敌者,约矣。”她把清兵分而为四,成为我众而敌寡,岂不暗合孙子之道。”卫春华等都点头赞叹。余鱼同又道:“她先派老弱的黑旗队出去诱敌,这不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她命白旗队把正黄旗精兵遥遥引到大漠之中,而自己主力在大泥淖旁歼敌,不是“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么?”陈家洛点头道:“不错,她让数百名殿后战士被消灭,那是“利而诱之”,弃叶尔羌城是用“麹而避之”,黑水河上断桥是“乱而取之”了!”周绮听得不耐烦了,说道:“你们尽掉书袋干验呀?人家不懂。”骆冰笑道:“霍青桐妹妹的师父是天山双鹰,他们是汉人,孙子兵法大概是他们教的。”周绮道:“打仗的法儿大家都可以为懂的,咱们有孙子兵法,说不定他们有爷爷兵法呢。”众人都大笑起来。   第三十回  穷追金笛玉女瞠   群雄正说话之间,徐天宏忽对骆冰道:“四嫂,我看霍青桐姑娘的神气有点儿不对。”骆冰望霍青桐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瞪着火光呆呆出神,於是慢慢走近日,想逗她说话。霍青桐站起来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   骆冰吓了一跳,忙抢上住,问道:“青妹妹,怎样?”霍青桐不语,努力调匀气息,只觉喉口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这时香香公主、木卓伦、陈家洛、霍阿伊、周绮都奔过来看视。香香主急得连叫:“姊姊,你别吐啦。”众人见霍青桐脸色苍白,玉容憔悴都是又惊又疼,骆冰忙把扶入帐中,展开齩毯让她躺下。木卓伦十分懊悔,知道女儿指挥这一仗用尽了心神,在力战和尔大之后又率兵冲锋陷阵,加之自己和部将都对她怀疑,她自然要满怀气苦,而最使她难受的,只怕是陈家洛对她冷漠而与她妹子要好了,木卓伦见女儿睡下,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叹了口气,走出帐来。   他在四下巡视,只听见维人战士纷纷夸奖霍青桐神机妙算。走到一处,见一百多名战士围着一位伊斯兰教的阿訇,听他讲话。那阿訇道:“在穆圣迁居到麦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来进攻。敌人有战士九百五十人。战马一百匹,骆驼七百头,个个武装齐全。穆圣的部下只有战士三百十三人,战马两队,骆驼七八十头,甲六副。敌人强过三倍,但穆圣终於击败了敌人。”一名维人少伙子叫道:“咱们这次也是以少胜多。”阿訇道:“不错,霍青桐姑娘依循穆圣的遗教,领着咱们打胜仗,愿真主保佑她。可兰经第三章中说:『在交战的两军之中,这一军是为主道而战的,那一军是不信道的,眼见这一军有自己的两倍。阿拉用他的佑护扶助他所喜爱的人。』”众战士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黄衫,她领着咱们打胜仗。”   木卓伦想着女儿,一夜没好好睡,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走到霍青桐帐中,一揭开帐门,只见帐中无人,吓了一跳,忙问帐外的卫士。那卫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木卓伦道:“到哪里去?”卫士道:“不知道。这封信她要我交给族长。”木卓伦抢过信来,只见上面写道:“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就歼。儿青上。”木卓伦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问道:“她向哪里去的?”那卫士往东北方一指,木卓伦跃上马背,向前直追,赶了半个时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数十里没一个人影,怕她已转了方向,只得回来,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陈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讯迎来。众人十分忧急,都知霍青桐病势不轻,忽然单身出走,病况必定加剧。   回到大帐,木卓伦派出四小队人往东南西北追寻。傍晚时分,三小队都废然而返,派到东面的那小队却带来了一个穿黑衫的汉人美少年。   余鱼同一呆,原来那人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忙迎上去,说道:“你怎么来了?”李沅芷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道:“我来找你啊,刚好遇上他们。”她一指那小队维人道:“他们就把我带来啦。咦,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鱼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大喜,眼圈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香香公主见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对陈家洛道:“姊姊到底为甚么啊?怎么办呢?”陈家洛道:“我这就去找她,无论如何要劝她回来。”香香公主道:“嗯,我同你一起去。”陈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说去。”香香公主去到木卓伦身边,说要与陈家洛同去找姊姊。木卓伦心乱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为了他们而走,这两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烦恼,但也不知如何是好,顿足说道:“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得许多了。”香香公主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父亲,见他眼中全是红丝,知他难过,轻轻拉着他的手。   李沅芷对别人全不理会,不断询问余鱼同别来情形。陈家洛见到李沅芷,心中暗喜,走到香香公主前道:“你姊姊的意中人来啦,他一定能劝她转来。”香香公主喜道:“真的么!姊姊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啊,咱们姊姊真坏死啦。”一面说,一面走到李沅芷跟前,细细打量。木卓伦呆了一呆,也过来看。   李沅芷与木卓伦见过面,忙作揖见礼,她见香香公主如此绝世的美貌,怔住了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微笑着对陈家洛道:“你对这位大哥说,他到这里我们很是高兴,请他和我们一同去找姊姊。”陈家洛这才和李沅芷见礼? ㄐA说道:“李大哥怎么也来啦?别来可好?”李沅芷红了脸,只是格格的笑,望着余鱼同,下巴微扬,示意要他说明。余鱼同道:“总舵主,她是我陆师叔的徒弟。”陈家洛道:“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李大哥这时赶到真是再好也没有。”余鱼同笑道:“她是我师妹。”陈家洛惊问:“什么?”余鱼同道:“她出来爱穿男装。”陈家洛仔细朝李沅芷一看,只见她秀眉淡淡,双颊晕红,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男子模样,自己和她数次见面,因为有霍青桐的事耿耿於怀,没一次细细瞧她,这一下登时呆住,头脑中空荡荡的甚么也不能想,一时之间又是千思万虑,一齐涌到:“原来她是女子?那么自己对霍青桐的一切思疑完全是误会了。霍青桐曾要我去问陆老前辈,我总觉尴尬而问不出口,那么她这次出走,岂不是与自己有关,她妹子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教我如何自处?”   众人见陈家洛突然失魂落魄般的出神,都觉很是奇怪。李沅芷忽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她说。”   骆冰听说李沅芷是女子,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见了她对余鱼同的神态,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见她不辞万里的跟到回部来,那么她对余鱼同的心意是不问可知了,她心想余鱼同对自己一片痴心,现在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真心爱他,大可慰他过去许多无谓的苦恼,只是余鱼同对她总是神情落寞,实在大大不妥,於是对李沅芷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到那里去了,我们大家都在找她呢,妹妹有重要事情对她说?”李沅芷道:“她是一个人走的么?”骆冰道:“嗯,而且她身上还有病呢。”李沅芷急道:“她向那个方向走的?”骆冰道:“本来是向东北走的,后来有没转道,那就不知道了。”李沅芷连连顿足,说道:“糟啦,糟啦!”众人见她十分焦急,忙问原因。李沅芷道:“关东三魔要找翠羽黄衫报仇,你们是知道的了,这三人路上被我作弄了一个够,他们正跟在我后面,现在霍青桐姊姊向东北去,刚刚撞上。”   原来李沅芷在孟津宝相寺中见到余鱼同出家做了和尚,悲从中来,掩面痛哭。余鱼同见她纠缠不已,竟然硬起心肠,写了一封信留给陈家洛等人,对李沅芷不理不睬,飘然出寺。李沅芷脾气执濫,余鱼同对她越是冷淡,她越是坚执,当下擦干眼泪,回到孟津城内,另想计谋,总要使这个人回心转意,方才罢休。她心中筹划,余鱼同目下不知走向何方,不如先找到红花会众人,再行计较,於是她在孟津各家店去探寻陈家洛等人。那知陈家洛等没遇到,? F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三人。他们一夜劳累,很是辛苦,在一家僻静客店休息。李沅芷偷听他们谈话,知道他们要到回部去找翠羽黄衫报仇。李沅芷憎恨他们欺侮逼迫余鱼同,心想先给点苦头他们吃吃,於是到一家大药材店买了一大包巴豆,回到自己客店,煎成浓浓一大碗汁水,盛在一个酒瓶里,混到滕一雷等住的客店内,等他们到街上闲逛时,破窗而入,将巴豆汁水倒在桌上的大茶壶里。关东三魔回来,那里知道,口渴就喝,虽然觉得有点异味,也只道茶叶粗劣,不以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来,这个去了茅房回来,那个又去,三人川流不息,泻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泻仍未停止,三人精疲力尽,委顿不堪,本来要上路的,这时也走不动了。滕一雷把客店老板找来大骂,说他们店里东西不干净,吃坏了他们肚子。客店老板见他们凶得厉害,只得连连陪笑,请了一个医生来诊脉。那医生那里知道他们受了暗算,只道是受了风寒,开了一张驱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钱出来抓药,叫店小二在药罐中煎熬。   李沅芷从客店后门溜进去偷看,见腾一雷等三人川流不息的上茅房去,心中暗暗好笑,又见店伙给他们煎药,乘店伙走开时,揭开药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里面。滕一雷等吃了药,满拟转好,那知腹泻更是厉害。李沅芷心想这恶作剧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飞身跳进当地一家大药材铺,在几百只抽屉里每种药抓了一撮,不管它是熟地大黄、当归贝母,还是三七蝉衣、红花甘草,每一种都拿了少些,回去放在关东三魔的药罐里。第二日店伙生起炭炉再煎,浓浓的三碗药端了上去。那关东三魔一口喝下,这数百药味在他们肚子里胡闹起来,那还了得,只把生龙活虎般的三条大汉折腾得不成样子。好在他们武功精湛,身体坚强,这才抵受下来。   滕一雷见多识广,知道其中必有跷蹊,只当是错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谋财害命,於是嘱咐两人不再喝药,过了一日,果然好些。顾金标拿起钢叉,要出去杀尽客店的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说道:“老二,且慢。再养一日,等力气复原了再干,说不定店里有好手,现在? 鹄丛勖浅钥鳌!构私鸨暾獠湃套∑5降冒恚昊锼徒环庑爬矗欧馍闲醋牛骸腹囟掌簟!闺焕壮粤艘痪ξ剩骸刚庑攀撬偷模俊沟昊锏溃骸敢桓瞿嗤刃『⑺屠吹模膊恢撬钏摹!闺焕状蚩牛帽┨缋祝私鸨暧牍咸ń庸矗患缴险肫氲男吹溃骸复溆鸹粕溃杏⒑溃衲芘履悖霾莅B允┬〕停投钩员ァH绮凰俜担霾磺崛摹!棺痔寰晷悖肥浅鲮杜邮直省9私鸨臧炎痔醭兜梅鬯椋档溃骸肝颐钦フ宜乖谡饫铮窃俸貌还!谷瞬桓以僭谡饪偷昃幼。蓖戆岬搅硪淮Γ肆饺眨硖逭獠鸥丛K窃诿辖蛩拇ρ胺茫睦镉写溆鸹粕赖淖偌!?   原来这时李沅芷已查知卫春华赶来报知张召重杀害师兄马真的事,幰胨髀? E鱼同,同赴回部。她想余鱼同既走,自己也不必去理会腾一雷等人了,於是随后跟去。关东三魔找不到霍青桐,以为她必回到回部去,也连日连夜向西赶来,在甘肃境内又被李沅芷撞见。滕一雷见李沅芷,怔了一怔,待细看时,她早已躲过。   第二天关东三魔用过早饭,正要上道,忽然外面进来了十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说滕爷要的东西送来了。滕一雷一看,只见送来的是大批鸡鸭蔬菜、鸡蛋鸭蛋,还有一头杀翻了的牛与一口猪。   腾一雷喝问:“这些东西干么?”抬猪捉鸡的人道:“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们送来的。”店伙道:“就是这位客官姓滕。”送物的人纷纷放下物事,准备收钱,顾金标怒道:“胡说八道,谁要这许多东西来着?”正吵嚷间,忽然外面一阵 哗,抬进了三口棺材来,还有一名仵作,带了纸筋石灰等收殓尸体之物,说道:“过世的人在哪里?”掌柜的出来骂道:“你见了鬼啦,抬棺材来干么?”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吗?”掌柜劈面一记巴掌打去,仵作一躲,说道:“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个人?一个姓滕,一个姓顾,还有一个蒙古人姓哈。”顾金标怒火上冲,抢上一步,反手一掌。在那仵作的? 陉l上。那仵作那里抵受得住武功精湛的顾金标这一掌,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吐出满口鲜血,还带出了三枚大牙。他只觉满眼金星,险险晕了过去。忽然外面鼓乐吹打,奏起丧乐,一个小? 楔F一副挽联进来。   滕一雷虽然满怀怒气,但已知是敌人捣鬼,哈哈一笑,展开挽联,见上联写道:“草包三只归阴世”,下联是“关东六魔聚黄泉”,上联小字写道:“一雷、金标、合台三兄千古”,下联写道:“盟弟焦文期、阎世魁、阎世章敬挽”,一块横额题着四字:“多行不义”。哈合台把挽联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厮胸口问道:“谁叫你送来的?”那小厮吓得要哭出来说道:“是一位青年公子,他给了我一串钱,说他有三位朋友死在这客店里,要我送这副对来吊丧。”哈合台知道他是受人之愚,把他一摔,那小?  悛赋 X去,放声大哭。滕一雷再问各人,都说是一位青年公子叫他们来的。滕一雷抄起铜人,说道:“快追!”三人闯出店去,四下搜索,哪里有敌人的踪影,李沅芷早已去得远了。滕一雷道:“咱们向前追,抓住了那丫头把她细细剐了。”他们还只道是霍青桐捣的鬼,这一下苦了抬棺材,扛檜羊的那些人,等了半天也不见腾一雷回来,只得自认晦气,把东西抬了回去。   腾一雷等三人怒气勃勃,拚命赶路。这天到了凉州,三人在“西来客店”中息下,到得半夜,客店后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来去察看,滕一雷见烧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他是江湖大行家,猛然醒悟,说道:“老二、老四,快回房。”三人赶回房内,果然三个包裹已经不见,原本放裹的地方?  T串烧给死人的纸钱,滕一雷一跃上房,四下并无人影。顾金标拍案大骂:“有种就正大光明见个输赢,这样偷鸡摸狗算***甚么好汉?”滕一雷道:“这一来咱们明天房饭钱也付不出啦!”   顾金标怒道:“咱们快想法儿除了这贱货,好早日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滕一雷道:“不错,老二、老四,你们想怎么办?”这三人武艺虽好,头脑却不灵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条计策,那就是晚上大家不脱衣服,三人轮流守夜,一见敌人踪影,立即跳出去厮杀,滕一雷明知这办法并不高明,可是三个臭皮匠无论如何变不成一个诸葛亮,也只索罢了。哈合台道:“明儿的房饭钱怎么办?现在出去弄点呢,还是明儿一早撤腿就跑?”顾金标道:“反正以后还得用,我出去拿点吧。”他飞身上房,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楼房,跃进去想不论偷抢,弄到几百两银子好走路。他见一间房里有灯火透出来,伏身下去察看,忽然身后呛呛一声响亮,一叠瓦片抛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啊!”顾金标吓了一跳,但他自恃武艺高强,并不理会,跳进房去,原来是几个佣仆正在赌钱,桌上放了几百文铜钱,见他进来,吓得大叫起来。顾金标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赶来,忙破窗而出,跃上屋顶,只听见嗖的一声,脑后生风,他回手一叉,把掷来的一块石子砸飞,其快如风,抢到发暗器的处所,人刚扑到,迎面一剑刺来。微光下只见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矫健,顾金标连日受气,可是始终找不到敌人,这时那里再肯放过,刷刷刷三叉,尽往敌人要害刺去。那人剑法精奇,但料不到顾金标钢叉招术如此迅捷,拆了数招,虚晃一剑,回身就走。顾金标持叉赶去,见那人回手一扬,一阵嗤嗤破空之声,他吓了一跳,一个筋斗翻下屋顶,这才躲开了李沅芷的芙蓉金针。下面众人齐声呐喊,顾金标钢叉一挥,众人刀棍纷纷脱手。他再上屋追寻时,那里还有敌人的影子。   顾金标回到客店,腾哈二人见他面色有异,空手而归,忙问原委,顾金标把与敌人交手的事说了,哈合台连连叹气:“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两个人总截得住他。”滕一雷道:“还说甚么,咱们快走吧,别等天明不好看。”三人刚结束定当,忽然有人拍门,三人相望了一眼,哈合台去开门,进来的原来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烛台,说道:“小店本钱微薄,请客们结了房饭钱再走。”原来他在梦中给人推醒,告诉他这三人没钱付账,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来拍门,果见滕一雷等要走。顾金标发了横,说道:“老子没钱使啦。柜上先借一百两银子再说!”钢叉当啷啷一抖,迫着掌柜的去拿银子。掌柜苦着脸转身出去,忽然外面喊声大作,一群人大叫:“别让飞贼跑了!”   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外面灯笼火把齐明,人声 哗,总有百十来人,一叠声的大叫:“捉飞贼啊!”滕一雷铜人一摆,叫道:“上屋!”顾金标扭断了柜台上的锁,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而去,那些公差乡丁那敢来追,而且也没上屋的本事。关东三魔跑了七八里路,这才放下脚步,心想掌柜半夜里来要账,这许多人来捕拿,一定也是对头捣的鬼。顾金标和李沅芷当面交过手,见他是一个汉人少年,并不是维族女子,以为敌人另有帮手,更加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轮流守夜。   这天快到嘉峪关,滕一雷道:“此去是敌人的地界,咱们可要特别小心。”后半夜是哈合台轮值,他正感到有点迷迷糊糊,忽听屋子后面有两块小石子投在地上,他知道夜行人“投石问路”探听动静,忙悄悄推开窗子,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敌人。那知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有人跳下房来,前面顾金标却大叫起来。哈合台一惊:“糟啦,又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奔回去,只见滕顾两人手中拿了烛台,逃出房外,情形十分狼狈。哈合台拿烛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惊,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与癞虾蟆,到处乱蹦乱跳,窗口有两个竹篓,显然是敌人用竹篓盛了来开玩笑的。滕一雷骂道:“也真难为这臭丫头,捉了这许多丑家伙来。”原来李沅芷因余鱼同对她无情,心中万分气苦,这种事用强不行,软求也不行,满腔怨怒,无处出气,都发泄在关东三魔身上,所以一路上想出各种刁钻古怪的门道来和他们为难。这些青蛇与虾蟆是她花钱叫顽童们捉的。关东三魔那里知道,他们受到这种种麻烦,原来都是为了那个丑脸秀才不肯爱这位将军小姐。几次三番的一闹,关东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尽往古庙农家借宿。李沅芷和顾金标交了手,知道自己武功与他们差得太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惹。就这样,四人前前后后的一起来到回部。   众人听李沅芷简略的一说,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都为霍青桐担心。陈家洛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寻她去。”徐天宏道:“关东三魔不可轻敌,咱们得多去几个人。总舵主先去,李姑娘和他们最熟,第二拨接应,唔,你一个人去不大好,请十四弟同去,我们夫妻第三拨接应。四哥四嫂和其馀各位在这里守着张召重。”陈家洛道:“好!”上马欲行,骆冰把白马牵了过来,香香公主骑了红马奔来,笑道:“走吧!”两人并辔而去。不久余鱼同与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绮先后都离开大营向东北方追去。   文泰来正要回营,忽见帐篷角上人影一闪,喝问:“是谁?”那人早已去远,文泰来见这人身手异常矫健,不像普通维人战士,拔步追去,那人在人堆中一钻就不见了。他追赶不上,退回来时,已有两名维人战士向木卓伦禀报,说和尔大被人救去,看守他的四名战士都被人杀死在地。木卓伦吃了一惊,和文泰来同去看视,见四名维人都被人用剑当胸穿过。骆冰眼尖,从帐篷角拔出一柄匕首,匕首上缚着一张红纸,上写写? G“御林军统带张召重拜上红花会陈总航主和奔雷手文四爷。”文泰来一股怒气从心中直冒上来,把字条团成一团,力透掌心。卫春华要讨来看,文泰来摊开手掌,那字条已成为片片碎纸,随风如蝴蝶般飞出帐外。木卓伦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心想:“上次与他们无尘道长交了手,只道天下英雄尽於此矣,哪知这位文四爷却也如此了得。”   文泰来对木卓伦道:“木老英雄,围困兆惠清兵的事偏劳你了,我们去追张召重那奸贼。”木卓伦点头称是。文泰来率领卫春华、章进、骆冰、心砚,五人上马,在大漠中辨认马蹄足迹,连夜追索。   且说霍青桐大胜之后,心中反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凄凉。那天晚上在帐中思潮起伏,听帐外维人弹起东不拉,不断唱着情致缠绵的情歌,更增惆怅,想起父亲对自己怀疑,意中人又爱上自己妹子,在这里留恋,还有什么滋味?於是悄悄起来,留了一封信给木卓伦,带了长剑暗器,以及师父所赐的两头巨鹰,上马向东北而行,她想:“不如去跟着师父,随他们二老在大漠中四处飘泊,这个身体,就在茫茫黄沙中埋葬了吧。”   她这时病已沉重,仗着从小练武,根基坚实,终放强支撑,她纵马往东,在大漠中行了十多日,这天离天山双鹰所居的玉旺昆还有四五日路程,身体已是衰弱不堪,当晚在一个沙丘旁张开了小帐篷休息。睡到半夜,忽听远处有缓缓的马蹄声,三人骑马从东面过来,走到沙 的侧旁,三人下马休息。他们在黑暗之中一时没瞧见霍青桐的帐篷,见沙 旁有些青草,就纵马咬嚼,三人谈起话来。霍青桐听他们谈的是汉语,当时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朦胧中忽听一人说道:“这翠羽黄衫害得咱们好苦!”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倾听,只听另一人怒骂:“这贼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剥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顾。”原来这三人就是关东三魔,他们追到大漠之中,只道霍青桐带领维人在西面与清军交兵,所以一路赶来,不意这时和她只隔一个小小沙 。   当日陈家洛赶来回部报信,连日军务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开不和他谈话,所以关东三魔寻仇之事竟没机会提及。霍青桐听见这三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很是奇怪,还以为是兆惠手下的残兵败将,再听下去,却又不对。只听见一个人道:“阎六弟这样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个娘们能害死他,这婆娘一定是用诡计。”另一人道:“那当当啦?所以我说老二老四,咱们这次可千万别莽撞。”霍青桐恍然大悟,原来是关东六魔一派的人到了。   她仔细寻思,在这大漠上,一望数十里,自己又在病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只好,见机行事,用计脱身。又听一人说道:“咱们带的水越来越少啦,最多只能支持五六日,此去只怕七八日行程中都找不到水,打明儿起大家再要少喝。”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儿领他们去见师父。”   第二日清晨,关东三魔睁开眼,见了霍青桐的帐篷,很有点讶异。霍青桐这时已把黄衫脱去,换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花衫,头上的翠羽也拔了下来,她把宝剑衣服等一股脑儿包在包裹中,空手走出帐来。滕一雷见她一个单身女子,孤身在这大大漠中行走,很是怀疑,说道:“姑娘,你有水吗?分一点给我们。”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来。霍青桐摇摇头,表示不懂他的汉语,哈合台用维语照样说了一遍,霍青桐用维语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黄衫派我送一封紧要的信,现在赶去回报,坐骑喝少了水跑不快。”她一面说一面上马。哈合台抢上去拉住马的辔头道:“翠羽黄衫在哪里?”霍青桐道:“你们问她干么?”哈合台道:“我们是她朋友,有要紧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当面扯谎!翠羽黄衫在玉旺昆,你们却向西南去,别骗人啦!”一抖缰绳要走。哈合台拉住辔头不放,说道:“我们不认识路,你带我们走吧!”他翻身上马,对滕顾二人道:“她是到那贼婆娘那里去的。”   关东三魔见霍青桐一脸病容,憔悴不堪,那像是身有武功之人,所以毫不怀疑,三人欺她不懂汉语,跟在她身后叽叽咕咕的商量,决定将到玉旺昆时先把她杀了,然后去找翠羽黄衫。顾金标见她虽然面色憔悴,但风致楚楚,秀丽无伦,不觉起了色心。霍青桐见他不住用眼瞟来,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心想他们虽然不认得自己,但形势也极为危险,把他们引到师父那里的计策是行不通了,於是撕下身上一块红布,缚在一头巨鹰脚上,拿出一块羊肉来给鹰吃了,把鹰往空中一丢,那鹰振翼飞入空际。滕一雷起了疑心,问道:“你干甚么?”霍青桐摇摇头。   腾一雷道:“老四,你问她。”哈合台用维话询问。霍青桐道:“这里过去七八天的路程中都没水泉子,你们水带得这么少,怎么够喝?把鹰放了,让它们自己去找水喝吧。”说着又把另一头鹰放了。哈合台道:“两头鹰喝得了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来时,一滴水也能救命,再过几天你们便知道啦。”到玉旺昆这时其实只有四天的路程,霍青桐怕他们伤了自己,所以故意把道路说得长些。哈合台喃喃咒骂:“在我们蒙古,就算有沙漠,那里有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这天晚上在沙漠上过宿,霍青桐在篝火旁见顾金标不住眼溜她,心里暗暗吃惊,走进自己的单人篷帐后,拔出剑来,靠在帐门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她心中剧跳,冷汗直冒出来,心想:“数万清兵都灭了,可别在这三人手中遭到报应。”只忽身上一寒,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原来帐门的布带已被顾金标扭断,走进帐来。他向前一按,心想这样一个病得半死的女子,还有什么抵抗的力气,只怕她叫喊起来被老大老四听见了不雅,所以一上来就想按霍青桐的嘴,哪知毯子中空空的竟没有人,正想伸手到边上去摸,脖子上一凉,一件锋利的兵刃抵住了项颈。霍青桐用汉语喝道:“你动一动,我就刺!”顾金标空有一身武艺,要害被人制住,哪敢动弹?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顾金标依言伏下。霍青桐把剑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两人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弹。霍青桐心想:如杀了这坏蛋,那两人一定不肯甘休,只好挨到师父来救再说。   等了一个更次,滕一雷半夜醒来,发觉顾金标不见了,跳了起来,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应,你说在这里。”顾金标依言,叫道:“老大,我在这里啊!”滕一雷笑骂:“这风流的贼脾气总是不改,你倒会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帐外不住催促,才放顾金标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们是来报仇,可不是来胡闹。”顾金标恨得牙痒痒地有苦无处说,如把这件倒霉事说出来,那可是终身之羞,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遂了自己心愿,再把这贼婆一叉戳死。   到得晚上,顾金标暗暗咬牙,这次有了准备,拔出猎虎叉拿在右手,左手拿了火折,闯进帐篷,心想就算这女子会武艺,三招两式,还不手到擒来,虎叉不晃动,护住门面,火光下见霍青桐缩在帐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觉脚上一紧,暗叫不好,待要反跃出帐,双脚已被霍青桐布置在地下绳圈套住。他弯腰想去夺绳,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稳,仰天跌倒,只听见霍青桐喝道:“别动!”长剑剑尖已点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如果像昨晚那样僵持一夜,我身子支持不住了,但又不能只毙他一人,必须三贼一齐废了!”低声道:“叫你那老大进来!”顾金标惯走江湖,已知她的用意,不上她的当,沉默不语。霍青桐手上一用劲,剑尖透进衣里,划破了一层皮。顾金标知道小腹中剑最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时又不得死,总要挨上三四天才能毙命,不敢再强,低声道:“他不肯来的。”霍青桐低喝:“只要你漏一点风声,马上叫你见阎世章去!”顾金标一呆,大吃一惊:“难道你这贼婆娘就是翠羽黄衫”只得叫道:“老大,你来,快来啊!”霍青桐道:“你笑!”顾金标皱着眉头,哈哈的干笑几声。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顾金标肚里暗暗咒骂:“你奶奶雄,还快活得出?”可是剑尖已经嵌在肉里,只得放大声音勉强一阵傻笑,中夜听来,直如枭鸣。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已被吵醒。滕一雷骂道:“老二别快活啦,养点气力吧。”他是关东六魔之长,最工心计,平素俨然是君子模样,所以五个盟弟都肯服他,霍青桐见他不来,低声道:“叫你老四来!”顾金标又叫了几声,哈合台比较正派,对顾金标这种行径本已不满,因为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说他,这时只装没听见。霍青桐暗暗切齿:“我如脱此难,不把这三个奸贼杀了,难解今日之羞。”她右手持剑,左手把绳子在顾金标身上绕来绕去,缚了个结结实实,这才放心,但倚在帐边,不敢睡着。   挨到天明,顾金标居然横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举起马鞭,对他没头没脑的抽了一顿,剑尖对准他心口,喝道:“哼一声就宰了你!”顾金标满脸是血,只得苦捱。霍青桐心想:“这事虽已闹穿,但杀了他大祸马上临头,不如让他多活一时,预计师父今日下午就可来迎。”於是取出手帕,轻轻替顾金标把脸上血迹擦去,笑道:“这才知道你是真心。”顾金标愕然不解,不知她又使什么花样。霍青桐道:“咱们维人有这规矩,前头两晚一定不能让野男子近身,而且要使野男子身上见血。现在好啦,今晚你来吧。”嫣然一笑,说道:“可别让他们知道。”顾金标将信将疑,霍青桐解去了他身上绳索,把他推出帐去。   滕一雷见他一脸血斑,大起疑心,说道:“老二,这婆娘是甚么路数?可别着了人家道儿。”顾金标心想,霍青桐虽在病中,仍有劲力将他拉倒,她身上带剑,不但会说汉语,并且知道阎世章的事,决非普通维人姑娘,对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们擒住她。”两人慢慢走向她身边。   霍青桐放走顾金标后,目不转瞬的注意着他,见他与腾一雷行动有异,突然奔向马旁,长剑一晃,已把顾金标与哈合台马背上盛水的革囊剌破,接着一剑把滕一雷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了下来,抢在手中,一跃上马。滕一雷等三人呆了一呆,只见两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时被黄沙吸干,在大漠之中,这两袋水比两袋珠宝更加珍贵,三人又气又急,各挺兵刃上来厮拚。   霍青桐伏在马背上不住喘气咳嗽,叫道:“你们过来我又是一剑!”她把剑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关东三魔果然停步不动。霍青桐咳了一阵,说道:“我好意领你们到翠羽黄衫那里,你们却来欺侮我。这里到有水的地方还有六天路程,你们不放过我,我就刺破这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关东三魔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暗骂她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暂且答应,等挨过了大沙漠再摆布她。”於是说道:“咱们不难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们在前面走!”於是三个男人在前,一个女人在后,在大漠上前进。   走到中午,烈日当空,四个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觉眼前金星直冒,神智馍糊,心想:“难道今日我毕命於此?”只听见哈合台道:“喂,给点水喝!”霍青桐打起精神,说道:“把碗放在地下。”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们三人退开一百步。”顾金标有些迟疑。霍青桐道:“不退开我就不给水。”顾金标喃喃咒骂,三人终於退开,霍青桐跃马上前,拔去囊上塞子,注了大半碗水在碗里,说:“喝吧!”自己催马走开,三人奔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点滴不剩。   四个人上马又行,过了两个多时辰,道旁忽然出现一丛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说道:“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惊,苦思下一步方緼但头痛欲裂,用不来心思,突然长空一声鹰唳,黑影一闪动,一只巨鹰直扑下来。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鹰敛翼停在她肩头,只见鹰腿上缚了一块黑布,知道师父马上就到。滕一雷甚是机灵,心知其中必有古怪,手一扬,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来,满拟打落她手中长剑,再来抢夺水囊。霍青桐挥剑击去袖箭,一提马缰,向前飞驰。关东三魔大声吆喝,随后追来。驰出十馀里,霍青桐手脚酸软,再也支持不住,被马一颠,跌了下来。   第三十一回  剑底戏沙怜寂寞   顾金标等见霍青桐跌倒,心中大喜,催马过来。霍青桐挣扎着想爬起上马,只觉手足酸软,用力不出,人急智生,把水囊带子往巨鹰头颈中一缠,将鹰向上一丢,口中一声忽哨。天山双鹰最喜养鹰,把大漠中的巨鹰从小捉来训练,以为行猎传讯之用,他们夫妇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也舆他们爱鹰有关。霍青桐这头鹰是她师父训练好了的,一听忽啃,就带着水囊,振翅向天山双鹰飞去。   滕一雷见他们倚为性命的水囊被鹰带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转马头,向鹰疾追。顾金标和哈合台想:“这丫头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紧!”两人也纵马狂奔。顾金标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要向巨鹰射去,只听见皮鞭噼啪一声,自己手腕上一疼,准头一偏,小叉打向旁边,原来是哈合台用马鞭打了他一下。顾金标怒道:“老四你干么?”哈合台道:“你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咱们可完蛋了。”   顾金标一想不错,俯身马鞍,向前急奔。他是辽东马贼,骑术最精,转眼间巳追在滕一雷前面。那鹰带了一个沉重的小囊,飞行不快,舆三人始终是不即不离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路,见那鹰越飞越快,眼见追赶不上,心中十分焦急,突然间那鹰如长空坠石,笔直俯冲下去,只见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马疾驰而来。那鹰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子,落在其中一人的肩上。关东三魔催马上前,只见那两人一个是秃头的红睑老头,另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妇。那老头厉声问道:“霍青桐呢?”三人一楞,没有回答,那老头似乎十分焦急,把巨鹰颈上水囊解下,将鹰往空中一抛,两声胡啃,那鹰也是一声唳鸣,往来路飞去,那两个老人不再理睬关东三魔,跟在巨鹰后面追去。   滕一雷知道他们随着巨鹰去救霍青桐,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把这两个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巳被他们拿去,非夺回不可,手一摇,三人随後赶来。   那两个老人正是天山双鹰,十多里路晃眼即到,只见那鹰直扑下去,霍青桐仍旧卧在地下。雪雕关明梅飞身下马,霍青桐投身入怀,哭了出来。关明梅见爱徒搞得这副样子,十分骇异,忙问:“谁欺侮你啦?”这时关东三魔也巳赶到,霍青桐向三人一指,又昏晕了过去,关明梅厉声暍道:“老头子还不动手?”左手抱着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裏。   秃鹫陈正德听妻子一喝,知道这三人是敌人,兜转马头,向关东三魔冲去,奔到临近,长臂一伸,向哈合台胸口抓来。哈合台擅於摔跤之技,手腕一翻,用力一摔,把陈正德这一抓挡了开去。   陈正德只觉手腕上麻辣棘的一阵疼痛,心中一楞:“这点子手下妤快,劲道倒也不小。”这秃鹫生平最不服输,一意孤行,以致他虽然绝世武功,却闹得偕老妻两人隐身大漠,与中原武林朋友全不来往。他的脾气愈老弥甚,正所谓老姜越老越辣,当下一抓没抓中哈合台,不等兜转马头,凌室一翻,第二次又向哈合台抓来。哈合台左手一擒,右手反抓他的胸口,陈正德猛喝一声,一掌劈去,击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一震,坐身不得,跌下马来。滕一宙舆顾金标大惊,双双来救,哈合台下马时翻了一个筋斗,站在地下,一柄镭子巳抽在手中,扑上前来。陈正德左掌在顾金标前一晃,右手上抓住他的叉头,往外一拧,顾金标只觉虎口发麻,但他身手也极矫健,左手两柄小叉随着飞出,陈正德一低头,猎虎叉巳被他夺了回去。陈正德心想:“那里跑出来这三个野种,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我那徒儿要吃亏。”只觉脑後风生,滕一雷的独足铜人横扫而来。陈正德向前抢攻,一矮身双掌直取滕一雷下盘。关东大魔铜人回转,向敌人“玉枕穴”点到 ,陈正德一惊,“咦”了一声,跳开一步,说道:“你这家伙会打穴。”滕一雷道:“不错!”铜人一晃,又点向敌人肩头“云门穴”。   滕一雷的铜人只有独足,手却有一对,双手过顶合拢,正是一把隅害的闭穴镢,只是他这铜人极为沉重,除打穴外又能横扫直砸,比钢鞭铁椎尤为威猛。武林中打穴器械不论判宫笔,闭穴镢,还是点穴钢环,总是轻巧灵便,取其使用迅捷,认穴准确,陈正德见他居然甩这笨重的武器来打穴,不免一惊,知道劲敌到了,当下施展全身武艺,空手与三人拚斗起来。   关明梅见霍青桐悠悠醒转,这才放心,但回头一望,丈夫却巳居於劣势。陈正德长剑放在马鞍上不及取出,他跃起时那马受惊,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胜,不肯过去取剑,以空手斗这三名江湖好手,渐渐不敌。关明梅长剑出手,一招“朔风狂啸”,向滕一雷後心刺去,滕一雷回过铜人一挡,关明梅不等剑招使老,早巳变招,刷刷刷三剑,把滕一雷杀得直冒冷汗,他从来没到过西北,不知“三分剑术”的迅捷,只得守住门户,静以待变,心中暗暗惊疑,暗想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么剑法如此凌厉。关明梅向前连剌八剑,一剑快似一剑,那是“三分剑术”中的绝技,称为“穆王八骏饮瑶池”,她见滕一雷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奋力挡住,也暗赞他功力深厚。陈正德这边劲敌一去,立占上风,双掌飞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倏地一矮身,把顾金标射出而落在地下的两柄小叉抓起,兵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开蛾眉刺招术,欺身直进。   哈合台使的摄子也是一种极短的兵刃,陈正德一欺近身,两人快如闪电般拆了七八招,噗的一声,哈合台左臂中叉,衣服撕破,臂上也划了一大条口子。顾金标见形势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陈正德大惊,撇下哈合台,抢来拦阻。人未赶到,小叉已经脱手,笔直向顾金标後心飞来,顾金标左手一伸,想把小叉挽住,那知虽是自己兵刃,到了敌人手中却巳大不相同,那叉劲道大极,虽然挽到了叉尾,却没能抓牢,忙往下一蹲,那叉嗖的一声,从头上飞过,等站起来,陈正德巳经赶到。哈合台知道盟兄一人对付不了,忙上来相助,以二敌一,兀自抵档不住。那边滕一雷只能顾住自身,分不出手来相救。   霍青桐坐在地上,见师父师公逐渐得手,很是喜慰,五人兵刃撞击,愈打愈烈。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号叫,声音十分惨厉,那号叫升入空际,逗留不去,然後慢慢消失,叫声中充满着恐惧,饥饿,和凶恶的焦急,霍骨桐一跃而起,叫道:“师父,你听!”陈正德与关明梅战斗正酣,听到声音,不约而同的跳开数步,侧耳静听。关东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脚乱,迭遇凶险,忽然一松,只顾喘气,不敢上前追杀。这时只听叫声渐响,同时远处一片黑云着地涌来,中间夹着隐隐郁雷之声。天山双鹰险色大变,陈正德飞纵而出,把马匹牵来,关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跃上马背。陈正德忽地拔起身子,站在马背之上,叫道:“你上来瞧瞧,那裹可以躲避。”关明梅把霍青桐在马上安顿好,跳到了陈正德的马上。陈正德双手高举过顶,关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身于纵起,双脚站在他手掌之中。   关东三魔见这对怪杰正要得手,突然住手不战、在马背上叠起罗汉来,不禁面面相觑,愕然不解。 顾命标駡道:“难道这两个老家伙使妖法?”滕一雷见二老一副惊慌焦急的神色,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测不出,只得凝神戒备。关明梅向四下了望了一下,叫道:“北面好像有两株大树!”陈正德道:“不管是不是,快去!”关明梅跃到霍青桐马上,二老一提马缰,也不再理会关东三魔,向北疾驰。   哈合台见他们忽忙中没把水囊带走,俯身拾起,这时呼号之声愈来愈响,恐怖异常。顾金标突然叫道:“是狼群………”他说这话时巳脸如死灰,毫无血色。三人一跃上马,不约而同的追随双鹰而去。跑了一阵,後面虎啸狼噑,万兽奔腾之声大作。滕一雷回头一望,烟尘中只见数十头虎豹,数百头野赂驼,黄羊、野马疾奔逃命,後面灰越越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追赶而来。   万兽之前却有一人乘马疾驰,那马神骏之极,奔在虎豹之前有数十丈远,似乎带路一般。晃眼之间,那乘马已从关东三魔身旁掠过,三魔见马背上的人穿一身灰衣,由于尘沙飞溅,灰衣差不多变成了黄色,那人似是一个老者,面目却看不清楚。那人回头叫道:“要寻死吗?快跑呀!”滕一雷的坐骑见到这许多野兽奔来、声势凶猛之极,吓得脚都软了,膝盖一弯,把滕一雷抛在地下。   滕一雷一跃站起,十几头虎豹已从身旁奔了过去。它们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伤人,滕一雷暗叫:“我命休矣!”张口狂呼,顾哈两人听见叫声,急忙回马来救,只见迎面饿狼如潮水涌到。滕一雷手挥铜人护身,明知无用,但临死还要挣扎,霎时间一头巨狼露出雪白牙齿,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马蹄声响,那灰农老者纵马过来,左手一伸,巳拉住滕一雷後领,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提了起来,喝道:“向西走!”运劲一抛,向哈合台马上掷了过去。滕一雷使出轻功,也用力一跃,坐在哈合台马鞍身後,三人兜转马头,疾驰逃命。   天山双鹰带着霍青桐狂奔,他们久处大漠之中,知道这狼群最是凶狠不过,不论多历害的猛兽,遇上了无一幸免。再跑一阵,前面果然是两株大树,双鹰暗叫:“惭愧!”这次总算不致填於饿狼之腹了。   两人跑到临近,陈正德首先跃上,关明梅把霍青桐递了上去,陈正德接住,扶她坐在高处的树桠枝上。就这么一耽搁,狼群又近了好多,关明梅提起马鞭,在两匹马身上猛抽一鞭,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顾不得你们了!”两马向前急奔而去。   二人刚好坐稳,狼群已到,当先一人是那灰衣老者。关明梅大惊失色,叫道:“是他!”陈正德喝站:“哼,果然是他。”他侧目斜视,见她一睑惶急的神色,不禁心头有气,说道:“要是我遇险,只怕你还没这么着急。”关明梅怒道:“在这当口你还吃醋?快救人!”她右手攀住树枝,把身子挂了下去,陈正德“哼”了一声,右手拉住她的左手,两入荡了起来,等那灰衣老者的马驰到,陈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拦腰把那老者抱住,提了起来。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临空,坐骑却笔直向前窜了出去,脚底下全是虎豹与黄羊之属。他一个筋斗翻到树上站住,一看是天山双鹰,不由得满脸怒色。陈正德道:“怎么?老儿也怕狼么?”那老者怒道:“谁要你多事。”关明梅道:“喂,你也别太古怪,咱当家的救你总没救错。”陈正德听妻子帮他,一脸得意的神态,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们坏了我的大事啦!”   陈正德道:“你这老儿给饿狼吓胡涂啦,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士霄岂怕这群畜   生!”原来这老人就是陈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他幼年时与关明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极好。但他脾气古怪,两人因小事争执,一言不合,袁士霄竟远走漠北,十多年没回来。关明梅以为他永远不归,後来就嫁给了陈正德,那知婚後不久,袁士霄忽然回乡,两人黯然神伤,不在话下。陈正德十分不快,几次去寻袁士霄晦气,但武功远不及对方,如不是袁士霄看在关明梅面上暗中相让,他已吃大亏,一怒之下,於是携妻远走回部。那知袁士霍旧情难忘,也移居天山,虽然素不造访,但觉得与意中人相隔不远,心中较安,那也是一番痴情之意。陆正德见他跟来,自然恚怒异常,妻子虽然为避嫌疑,尽量不与旧友见面,但他始终不免多心,加之关明梅心中郁郁,脾气更加急躁,夫妻数十年来不断龃龉。三人现在都已白发苍苍,然而这段纠缠不清的情缘。仍旧不能淡忘。   陈正德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这老儿一向占我上风,今後对我感不感恩?关明梅却听袁士霄说他们坏了他的大事,知他从来不打诳语,很是不解,道:“怎么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这群畜生近来越来越多,如不除去,终是沙漠中的一件大害,我布置了一个地方,引它们去自投死路,那知却要他来多事。”陈正德知他说的是实情,讪讪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见关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陈大哥和你也都是好意,我谢谢你们就是。”陈正德道:“你怎样布置的?”袁土霄忽然叫道:“救人要紧!”一跃下树,堕入狼群。   这时关东三魔已被狼群赶上,三人背靠背的奋战,两匹坐骑早已被饿狼撕成碎片。三人虽用兵刃打死了十多头狼,但群狼毫不畏惧,不断猛扑,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处伤,眼见难支,袁士霄突然飞堕,双掌起处,两头扑得最近的饿狼天灵盖已被击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树上抛去,叫道:“接着!”   陈正德一把抓住。天池怪侠如法泡制,把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掷了上去,自己又是两掌打死两只饿狼,抓住死狼项颈,猛挥开路,冲到树下,一跃而上。   关东三魔死里逃生,见他杀狼易於搏兔,手法之快,劲力之重,生平见听未见,等他上树,不往称谢。袁士霄理也不理。数百头饿狼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叫噑,远处数十头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围住,搏斗吼叫之声,声塞空际,腾挪奔跃,撕打咬啮,惨烈异常。转瞬之间,虎豹都被狼群嚼碎,吃得乾乾净净。树巅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这种可怕的塲面也是首次看见,无不暗暗心惊。   陈正德接到关东三魔时,随手在树上一放,这时圆睁怪眼,瞪着三人。霍青桐道:“师公,这三个不是好人!”陈正德道:“好,拿他们喂狼!”双掌一错,就要上前,但见树下狼群嚼食虎豹驼羊的惨状,心中又有点不忍,就这么一迟疑,滕一雷叫道:“这边来!”向旁边一株树上跃了过去,顾哈两人也跟着纵去。关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儿,怎样?”她是要问问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赶尽杀绝,霍青桐心肠一软,说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烦恼,长叹一声,流下泪来。   狼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它们见无法上树,在树下盘旋叫嗥了一阵,又向西追逐其他野兽去了。   关明梅命霍青桐参见天池怪侠,袁士霄见她一睑病容,从衣囊中拿出两粒火红的药丸来,说道:“给你吧,这是雪参丸。”天山双鹰知道这是用珍奇药材配合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功,关明梅道:“快谢!”霍青桐待要施礼,袁土霄毫不理会,一跃下树,疾奔而去,有如一条灰线,不一刻在滚滚黄尘中变成了一个黑点。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吞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身舒泰。 关明梅笑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 陈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叩梅道:“那么你是宁愿青儿多受苦楚?”陈正德道:“要是我,我不受他的。” 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唇相稽,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了,把她搀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三人回到玉旺昆,到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後精神大振,再睡了一觉,已好了一半。关明梅坐在她床边悄悄问她,干麽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没说她出走的原因。关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问。霍青桐对师父最为敬爱,不再瞒地,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夥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什么陈总蛇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他这样负心,你妹子又这样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账!”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见妻子大叫大嚷,忙进来看,两人在门边险际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咱们去杀两个负心无义的人!”陈正德道:“好!”夫妻俩奔了出去,霍青桐跳起身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身上却只穿了内衣。心头一急,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师父和师公早已去得远了。霍青桐知道这两人性子急躁异常,常常不问情由就闯出大祸,武功又强,陈家洛一人决敌他们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体疲累,上马向南赶去。   陈正德除了袁士霄一事心中存有芥蒂之外,其他各事对爱妻无不言听计从,她说要去杀人给爱徒出气,自然跟随前去。路上关明梅说负心男子最为该杀,气愤愤的道:“我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青儿好心送给了他,他却又看上了她的妹于,真该千刀万剐。”陈正德道:“青儿的妹子怎么也如此无耻,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双鹰走到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有两骑马从南而来,关明梅眼尖,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道:“什么?”关明梅道:“就是他。”陈正德道:“那个负心贼?”关明梅道:“嗯,上吧!”陈正德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他们一逃,可追不上。咱们假装不知,到晚上再下手。”陈正德点点头,两人迎了上去。   这时陈家洛也巳见到他们, 心中大喜,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两位前辈在这里真好极啦,可见到霍青桐姑娘?”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的装作掂记她。”说道:“不见呀,有什么事?”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穿白衣的极美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父,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跳下马来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   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关明梅心想:“小小的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声色,假问原委,陈家洛说了,阐明梅道:“好,那么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   关明梅一路细看这两人神情,见他们都是面有忧色,心想:“做了坏事,内心自然不能快活。但不知他们找青儿为了什么。两人一起来,大概是存心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悄对丈夫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後围坐闲谈。香香公主从囊中拿出一枝羊脂蜡烛点起 。天山双鹰在火光下见这两人男的如临风玉树,女的如水渍白莲,真是一对壁人,暗暗叹息:“这样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忽问陈家洛道: “你说姊姊有危险么?”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伹为了安慰她,   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高高兴兴的道:“不过她有病,咱们找到她,还是把她接回去的好。”陈家洛点点头道:“嗯。”关明梅认他们是一搭挡的演戏,气得睑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陈老爷子,咱们四个人夹玩一个游戏好吗?”   陈正德向妻子一望,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他们疑心,陈正德道:“好,什么游戏?”香香公主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中间。在马鞍上放了一堆沙,用手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把沙堆上的沙一块块的切下来,切到最後,谁把蜡烛弄得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你先来。”她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   陈正德接过小刀,颇有点不好意思,他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险上表情甚是尴尬,关明梅推一推他的手时,说道:“切吧!”陈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了一块下来,轮到关明梅时,她也切了一块。轮不到三个圈,那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此蜡烛巳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随时可以掉下来。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丁一个凹,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   按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一个小孔,这时沙柱巳有点摇摇晃晃,陈正穗接到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明梅笑駡:“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陈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稍大了一点,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了下来,陈正德大叫一声,香香公主拍手大笑,关明梅舆陈家洛也觉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陈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拚命推搪。关明梅舆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或者共同对付敌人,极少有这样开开心心的玩乐,这时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道:“好,我来唱一段次腔,贩马记!”他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结婚时的甜蜜,如果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本来可以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可是他一直耐心,对自己一往情深,他有时吃醋,那也是因爱而起,不能深怪。自己心中总是留恋旧情,常常对他迁怒,这时觉得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水涌到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点柔情,丈夫就感激万分,可见以前实在对他过分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这对老夫妻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戏来,这次是陈家洛输了,他讲粱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很熟,但这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粱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他们却能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十年中感情上颇有隔阐,这时却渐渐开始融洽,在老死之前夫妻俩心灵上能合而为一,确是感到十分甜。香香公主对这故事是第一次听见,她起初不断好笑,说粱山伯不能发现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笨死啦。陈家洛心想:“我不能发现李沉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接着陈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什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事。这时夜巳渐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身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把她楼住,又把她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来是想在杀这两人之前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自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鼻管中香气愈来愈浓,似乎身处奇花丛中,住了口低头一望,见乔香公主已经在她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寂寞异常,关明梅忽想: “如果我们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有多好!”这时烛火早已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险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体,就如小儿抱着母亲一般。陈正德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来,把香香公主抱到帐篷里,拿一条毡毯给她盖上,只听见地在梦中迷迷胡胡的道:“妈,你拿点羊奶给我的小鹿鹿吃,别饿坏了它。”关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了出来,心想:“这明明是一个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她见陈家洛另行支了一个帐篷,舆香香公上的帐篷隔得远远地,微微点头。   陈正德过来低声道,“他们并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反来覆去的仅瞧你那柄短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的?”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一点也没杀人的心思,说道:“咱们坐一会,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妻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你去瞧瞧他睡熟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干了。”伹两人谁也没先动,显然都下不了决心。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贬眼,江湖上丧生於他们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但这时要杀两个睡熟了的人,却下不了手。渐渐的星移斗转,寒气加甚,老夫妻俩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藏在丈夫怀裏,陈正德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天山双鹰已不知去向,两人都感奇怪。香再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了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在沙上画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字的意思。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这些是什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 “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她话未说完,突然跳了起来,惊道:“你听!”陈家洛也已听见远处隐隐一阵惨历的呼叫,叫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怱怱忙忙的收拾帐篷食水,上马狂奔。   就这样一耽搁,狼早巳经奔到,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後面。那群豺狼饥饿巳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巳远,早巳望不乱踪影,但它们还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   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正要生火煮肉,忽然狼嗥又近,两人疾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巳把狼群抛在後面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叫,把陈家洛吵醒,只听见狼群又巳逼近。香香公主也巳惊觉,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囊乾粮,立即上马。这样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只累得人困马乏,香香公主的红马不久支持不住,倒毙在地。两人只得合骑白马逃生,这样白马更加疲累,奔跑愈慢,到第四日上已经不能把狼群远远抛在後面。陈家洛心想:“如果这匹不是骏马,只要一日一夜不休息的狂跑,早巳累死,现在亏得它支持了三天,但只要再跑半天,也必倒毙。”走不多时,见前面有一些小树丛,催马过去,下马说道:“咱们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他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樯,采了许多枯枝放在墙上,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把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刚布置好,狼群已经奔到。它们最怕的是火,在火圈旁盘旋打转,不敢逼近一步。陈家洛道:“等马的气力养足了,咱们再向外冲。 ”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想:“这孩子的慈悲心有时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裏的食物了,她却还在那裏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 ”望着香乔公主双颊红晕,肌肉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一望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只待火圈有一个空隙,就猛扑上来,不觉一阵心酸。香香公主十分乖觉,见他这样怜惜万分的瞧着自己,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巳极微小,走近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咱们死了之後,在天国裏仍旧快快活活的在一起。”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裏,心想:“我可不相信有什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裏。这位姑娘穿了白衣,倚在天堂裏黄金的栏干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定会一滴滴的掉下来。她的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鲜艳了……”   香香公主仰头望他,见他嘴角上带着微笑,脸上却是哀伤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去加柴,三头饿狼巳窜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後。那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重又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来,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不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狂咬狂叫,他乘势检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正要向圈中那条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窜去,滚倒在地。群狼蜂涌扑到,将它撕成碎片,吃得乾乾净净。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检。好在树木就在身後,相距不过十余丈,於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检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些柴培养着他们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身功夫向树木跃去。狼群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陈家洛用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巳奔近树旁,这些树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围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他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陈家洛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了上来,陈家洛剑盾一挥,那头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鈎,狼身连在剑上落不下来,其余各狼连声咆哮,陈家洛急忙用力一扯,把那头狼的尸身扯下来往狼堆中一丢。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陈家洛寻机拿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却巳被群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镇静,冷冷的望着陈家洛,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都不意在此相遇,目光瞪住,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咱们的火光,所以奔了进来,你瞧他累成这个样子。”她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送过去,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他随即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这是在兆惠军营中会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後来在沙坑中又会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她惊得呆了,瞪着张召重不说话。陈家洛把剑盾挡在胸前,珠索一挥,叫道:“来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後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後,出来追踪陈家洛,中途也遇到狼群,和尔大被群狼所吞,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拚命抢了进来,那知又遇见陈家洛,他早巳全身脱力,仅剩奄奄一息,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抢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响,见他毫无动静,两人这才走近看视。   香香公主拿一点冷水浇在他额上,又灌了些羊乳在他口里,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思潮起伏,心想鬼使神差,教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究非大丈夫行迳,而且香香公主这孩子心地纯良,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只怕自己又不是他的敌手,转头一望,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柔和怜悯的光芒。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立即决定再饶这大奸贼一次,心想现在三人都处於绝境之中,张召重这厮武功卓绝,等他养足力气,却是杀狼的一个好帮手,两人合力,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去也未可知,单靠自己却是万万不能,於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日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烤了一块羊肉给他,又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被狼牙咬破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们两人以德报怨,不觉颇为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在同在危难之中,过去怨仇只好暂时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 他休息了一个时辰,精神力气渐渐复元,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个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狼群吃了,那没有话说,如能脱却危险,我必定要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拿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忽见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傅讯之法,於是用球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向天际上升。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批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道这办法无济於事,但想总是聊胜於无。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个人很坏,我睡着时你特别要留心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然使奸,香香公主可无法抵御。睡在中夜,忽然狼嗥之声大作,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星星,高声狂噑,声调悠长凄惨,静夜听来,不禁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它们数万年遗传的习惯,直至後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第二日黎明, 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 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那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 忽然远处又有狼噑,向这边追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   沙尘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後面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要想从斜剌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巳迎了上去,登时把他们围在核心,马上三人武功很是了得,使开兵器,奋力抵挡。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   陈家洛对张召重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那三骑马冲了过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那三人接引到火圈中来。马上还有一人,双手反绑,脸伏在马头颈上,身子软软的似乎没有知觉,看打扮是一个维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维人姑娘抱下,香香公主忽然叫道:“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看那女子背影,果然是霍青桐的模样。   香香公主把那女子扶起身来,只见她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   原来霍青青扶病追赶师父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给顾金标擒住。关东三魔欢天喜地,启程回家,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天远远看是一道黑烟,以为那里必有人家,迳自奔来,那知这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三乘马奔到邻近,狼群闻到人马气息,冲了上去,幸得陈家洛舆张召重接引,暂脱危难。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干么?”   霍青桐全身虚弱,在狼群围攻中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来,斗然见到陈家洛舆妹妹,一般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难受。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道:“你放心!”他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一步,抢在顾金标前面,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我这裏先行谢过,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昂然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说:“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道两位如此了得。”当下把自己三人的姓名说了。陈家洛心中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解脱,而接连又遇到这四个硬手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於是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脱险良方?”这一问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   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大家都填於豺狼之腹。”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所以请这位顾老兄立即把我这位朋友放了,大家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偏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笑道:“那么咱俩这七人中,轮到你笫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喂狼!”   陈家洛笑道:“我这位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已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轮谁胜谁败,总是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顾朋友三思吧。”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骆金标好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手裹,他是宁愿不要性命也不肯放她,不住摇头。   滕一雷心中盘算:“咱们三人对他们三人,人数是势均力敌。但久闻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瞧这姓陈的适才杀狼身手,也非平庸之辈,这女子既舆他们在一起,手下必定来得,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他们对手。”他那裏知道武功最强的张召重其实和他们站在一边,而香香公主却是丝毫不会武艺的。滕一雷这样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不故,闹起事来我可不能帮你。”   顾命标犯了这色字关,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祧战,向他说道:“你如蠃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们就单打独斗,一次胜败。”   陈家洛顾念大体,实在不想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他微微沉吟,尚未答覆,张召重道:“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他这句话,表面上似乎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么谁也别管旁人闲事。要是敢呢,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丧在红花会手裏,今日正好报仇。”他最後这两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两人听的,表示我是为了公愤,不是出於私欲,你们不能袖手不理。   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只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德,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足之情。”当下慨然说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这条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拚得这条性命不在,决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拼一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己辨出来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们在这里相斗,无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们一起出去杀狼,谁杀狼杀得多,谁就得胜。”他想这个办法至少可以减少一些狼群的威胁,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川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是顾二哥先杀死十只狼,陈当家的就不得再有异言。”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因为杀狼的事,谁都没有必胜把握,可是又绝对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方手裏。   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义,一定擅於打猎, 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顾金标却想:他主张比赛杀狼,总有相当把握才说,我偏不上他的当,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睹性命。轻描淡写的游戏,可没兴致陪你玩儿。”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於舆陈当家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今日也不谈了。 我双方谁也不帮,现在有一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见他说与陈家洛有梁子,心中大喜,忙道:“张大哥请说,我们一定遵你的吩咐。 ”张召重道:“咱们现在处於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拚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赤手空拳的一起到狼群裏去,谁胆小,先逃回来,谁就输了。”   众人一听,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室拳的到狼群中去,谁还能活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如果那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到火圈裏来,也算胜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们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在我身上,把这位姑娘释放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也不能欺侮她。”他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台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话,如有异心,教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我多谢了。”他心中盘算巳定,暗想别说狼群围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一个人遇到这四个强敌,也必有死无生,现在牺牲自己一条性命,如能侥天之幸,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巳足,汉家光复反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兄弟了。他把剑盾珠索在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   顾金标拿着虎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实在有点不敢。张召重只怕这场赌赛不成功,激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很危险。”顾金标仍是沉吟。香香公主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只见各人神色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她见陈家洛甘愿为她牺牲生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紊情感隐藏甚深,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只听见呛啷一声,一柄猎虎叉掷在地下。   第三十二回  狼口赌命答深情   顾金标见霍青桐对陈家洛如此多情,不觉妒火中烧。他性子狂暴,脾氟一发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当下掷下虎叉,叫道:“我就是被豺狼咬掉半个脑袋,也不会比你这小子先回来。走吧!”   陈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笑了一笑,并肩和顾金标向外走去,霍青桐吓得睑如土色,又快晕倒,香香公主却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两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两人停步转过身来。滕一雷道:“陈当家的,你身上还有一柄短剑。”陈家洛想起霍青桐所赠的古剑还插在腰里,笑道:“对不起,我忘了。”他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心,你瞧这把剑,就如瞧见我一样。”把剑放在她身上。霍青桐点点头,她难过之极,喉中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如电光般一闪,说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道:“用火摺子!”陈家洛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转过头来对张召重道:“张大哥,刚才我险忘了把短剑解下,现在请你公证人瞧一瞧。”张召重在陈顾两人衣外都摸了一遍,说道:“顾二哥,请你把暗器也留下吧。”顾金标气愤愤的把十多柄小叉摸出来掷在地下,把辫子盘在头顶,神情大变,眼中如要喷出血来,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头去吻,忽然後心被人抓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顾金标以前和盟兄弟练武,大家交手掼了的,知道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无别人,果然听见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脸?”顾金标一摔之后,头脑稍稍清醒,大吼一声,发足向狼群中冲去。   陈家洛双足一点,使开轻身功夫,巳抢在他的前面。群狼本来在火圈外咆哮盘旋,忽见有人奔出,都扑了上来。顾金标武功卓越,八十一路长拳是关外武林一绝,他知道这一次遇到了生平从所未有之凶险,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只见两头狼从左右同时扑到,身子一偏,左手快逾闪电,巳抓住左边那头狼的项颈,右手抢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武学之中本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据说有一位武林前辈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凉,忽然敌人来袭,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手执兵刃的强敌,他身无武器,随手提起一条板凳,拦架击打,片刻之间把敌人打得死伤狼籍。这套功夫流传下来,武林中许多人都学了在赤手空拳遭到偷袭时防身之用,因为长凳所在都有,会了这套武术,等於处处备有兵器。顾金标手中抓住了这头狼,灵机一动,把它当作板凳,展开“櫈拐”中的招数,横扫直劈,舞了开来。那狼长短舆板凳差不多,也有四条腿,他舞得呼呼生风,群狼一时倒扑不近身。   陈家洛用的却是另一套身法。他跟天池怪快学艺时,袁士霄为了要先把自己独创的“百花错拳”传给他,所以要他习练各家各派的武功,这时陈家洛施展师门听授的“八卦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东一晃,西一转,四下乱跑。“八卦游身掌”本来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绝艺,他在杭州北高峰上恶斗张召重时,曾打得张召重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陈家洛当时在铁胆庄舆周仲英比武,也曾使用这套武功。这时他在狼群中乱窜,起初草狼倒被他跑得眼花撩乱, 但饿狼一见有人,纷纷涌来,四下挤得水泄不通,使他根本没有余地施展。他知道这套武功巳管不了事,忙从怀中取出火摺,迎风一晃,火摺点亮,挥了一个圈子,说也奇怪,火摺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却立时大骇,纷纷倒退,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然而竞不敢扑上来,只在喉头中发出呜咽咆哮之声。   香香公主猛见然陈家洛跑入狼群之中,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说道:“姊姊,他干什么呀?”霍青桐垂泪道:“他为了救咱们姊妹,宁可送掉白己的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见妹子处之泰然,很是感动,心想地说这句话完全出乎自然,好像是天经地义之事,根本没有情感冲动,也不用有什么思考和决定,那么她对他的痴爱,已自然而然成为她心灵中的一部分了。   张召重见陈顾两人霎时间都被群狼围住,心中暗喜,突然见陈家洛取出火摺,恶狼吓得後退,不觉一惊,但想火摺不久就会烧完,他只不过多延一些时刻而巳,这时要逃回火圈来,也万不可能了。   关东二魔的眼光却都集中在顾金标身上,先见他大展刚勇,把一条狼舞得风雨不透,各自心喜,只见他用了一招“懒汉闩门”,举起手中巨狼向外一砸,和扑上来咬他的一头狼迎面一砸。两条狼都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一头脸上被咬得见骨,另一头颈中鲜血淋漓,群狼见血,更加蜂涌而来,它们都饿慌了:扑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把顾金标手中的狼撕得稀烂,最後只剩他左手中一个狼头,右手中连住尾巴的一个狼臀。这样一来,情势登时危急,他想再去抓狼,恶狼已经学乖,头一扭张口便咬,如不是他缩手得快,一只左手巳被咬断,同时右边又有两头狼扑了上来。   哈合台对於顾金标的残忍贪色虽然很不满意,但他极重义气,拿出腰中缠着的钢丝软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还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关东六魔有没有信义?要不要睑?”哈合台被她一问,登时楞住,再看狼群中两人情势,又已不同。   陈家洛见火摺子快将点完,忙撕下长衣前襟,点了起来,同时脚下不住移动,奔向树木旁边。就这样慢了一慢,两头恶狼迎面扑到,他一矮身,从两狼之间穿了过去,喀嚓一声,已折断了一条树枝,反手一击,把一头抢在最前面的饿狼打得脑浆进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陈家洛的势头登时缓了下来。他忙折下一段枯枝,先点燃了,拿在手中挥动,驱开群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树枝,增加火头,片刻之间,已在自己身旁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火圈,把饿狼隔在外面。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见他已脱险境,大喜若狂,那边顾金标却巳难於支持,他想模仿陈家洛的办法,身边却没带着火摺,只好挥拳舆饿狼的利爪长牙恶斗。哈合台对霍青桐道:“算陈当家的赢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的短剑,将她手脚上的绳索割断了,又道:“现在我可要去救他性命了!”软鞭一挥,猛冲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层层的涌来,他腿上被接连咬了两口,虽然打死了两头狼,但无法前进。滕一雷大叫:“老四,回来。”哈合台回身拿了一条点燃的树枝,想再冲出去,但距离太远,眼见顾金标就要被狼群扑倒。他提高了声音,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赢啦,我们已放了你的朋友,请你大仁大义,救救愿老二。”陈家洛远远望去,果然见霍青桐已经脱缚,站在当地,心想:“为了对付恶狼,多一个帮手好一个。”於是捡起一根点燃的树枝,向顾金标掷了过去,叫道:“接着!”顾金标双臂双腿全是鲜血,一见树枝投来,纵身跃起,在空中按住,挥了一个圈子。狼群怕火,那是数万年来的遗传,见他手上有火,立即退开。顾金标挥动树枝,慢慢向陈家洛走来。陈家洛又掷了一条树枝给他,他双手有火,胆子更壮。走到陈家洛身旁。   陈家洛道:“咱们各检一捆。”於是两人各各用枝条捆了一捆树枝,背在背上,手中拿了点燃的树枝,挥动着向众人走去。群狼一面咆哮,一面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越走越近,陈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张开了双臂,迎他回来,陈家洛脸露微笑,正要纵近,霍青桐忽然叫道:“慢着,让他先进来。”陈家洛登时醒悟,住足回头,让顾金标先进火圈。因为他们先有约定,谁先进火圈谁输,虽然陈家洛救了他性命,但只怕这种无义小人,临时又有反覆。顾金标眼喷火焰,举起火枝往陈家洛面上一晃,随即丢去火枝,一掌向他背後推去,想把他推进火圈。陈家洛身体一侧,他这一掌从衣服上擦了过去,力道没有用正。顾金标右手又是一挥,一根火枝对准了往他脸上掷去。   陈家洛头一低,那火枝直飞进火圈之中。顾金标冲面一事,拳锋随着火枝打到,他八十一路长拳独步关东,讲究的是势劲锋锐,出手快捷,一举方发,第二拳跟踪而上,陈家洛见他如此没有信义,心中大怒,右手伸出去擒拿他的脉门,左手一招“金针渡劫”,直刺敌人面门。那是“百花错拳”中一招以指当剑之法,顾金标从未见过这种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一脚踏在一头饿狼身上。   那狼痛得大声叫起来。陈家洛得势之后,不容他再有缓手时机,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错拳”中最厉害招数。滕一雷等站在火圈中观战,见了陈家洛这种拳法,不觉十分惊奇。   陈家洛左手双指迳向对方太阳穴点到,顾金标伸臂一格,回敬一拳,以为他必定向後退避,那知他并不理会,飞起一脚,顾金标胯上一腿早着,一个跟跄,右拳已被对方拿住。陈家洛微微一拖,乘着敌人向後一挣之势,突然改拖为送,顾金标又是一个出其不意,登时仰跌下去。这一交只要跌倒,四周环伺的群狼立时一涌而上,那裏还有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齐声惊叫起来。   那顾金标武功也甚了得,一个“鲤鱼打挺”,突然往上一拔,随手一掌,把一头向上扑来的饿狼打落,同时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头上脚下,落了下来。陈家洛左足一点,从他身边斜飞过去,右手连伸两伸,顾金标左腿膝弯和右腿大股上穴道均巳闭住。他双脚着地时那裏还站立得住,暗叫:“完了,完了!”双手左地上一撑,又想翻起,群狼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陈家洛抢得更快,一把抓住他的後心,挥了一圈。顾金标凶悍巳极,至死不悟,下半身虽然动弹不得,大喝一声,双拳齐发,猛力向陈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个同归於尽。阵家洛骂了一声:“恶强盗!”左指其快如风,又在他“中府”、“璇玑”两穴上一点,他双举打到半途,突然瘫痪,软软的垂了下来。陈家洛把他身子又挥了一圈,逼开扑上来的饿狼,作势要向远处狼群中投去,霍青桐忽然叫道:“别杀他!”陈家洛给她一叫,登时醒悟,心想:“即使杀了此人,还是彼众我寡,而且与关东六魔结了死仇,不如暂时饶他,卖一个恩,那么自己与张召重争斗时他们或许可以袖手不理。”他手臂一缩,转了个方向,把他抛入火圈之中,同时使劲一跃,纵了回去。哈合台把顾金标接住抱着,陈家洛再行着地,这次性命的赌赛,终於是他赢了。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叙话,霍青桐忽叫:“留神後面!”只觉脑后风生,疾忙低头矮身,两头饿狼从头顶窜了过去,原来它们眼见到口的美食又回进火圈,鼓起勇气,跳了进来。   一头饿狼迳向香香公主扑去,陈家洛大惊,抢上两步,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狼尾,用力一扯。那狼负痛,回头狂嗥,同时另一头狼也扑了过来。陈家洛一掌击去,那狼头一偏,一掌打在颈里,翻身又咬。霍青桐将短剑掉转剑头,柄前尖後,向陈家洛面前掷去,叫道:“接着!”陈家洛伸手一抄,揽住剑柄,一剑向左边巨狼刺去,这狼身躯巨大,又极灵便狡猾,闪避腾挪,陈家洛连剌两剑都被它躲了开去。   这时火圈外又有三头狼跟踪跃入,一头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头颈惯出圈外,另一头被张召重一剑斩为两段,第三头却在与滕一雷缠斗。哈合台把顾金标带回来的树枝加在火圈中,狼群才不敢继续进来。这边陈家洛向左虚刺一剑,那狼那知他是虚招,向右一避,那短剑早巳收回,从右面猛刺下来。那狼这时万万躲避不开,它也是情急智生,突张巨口,牢牢咬住剑锋。陈家洛用力向前一送,那狼舌头虽被划破,但知这是生死关头,仍是忍痛咬住。陈家洛向後一拔,那狼死不放松,整个身子被陈家洛提了起来,两行雪白的牙齿却在剑锋上生了根一般。陈家洛心中焦燥,身子一侧,在另一条扑上来的咬臀上一腿,那狼汪汪大叫,飞出火圈。他奋力一挣,随着左手一掌,打在巨狼双目之间,那狼向後一退,他手中顿觉一松,一柄短剑巳拔了出来,众人只觉寒光一闪,短剑剑锋上紫光四射。   陈家洛这一掌巳把巨狼打得头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还是牢牢咬着一段剑刃。众人都感十分奇怪,短剑明明巳在陈家洛手裹,狼口中的剑刃从何而来?陈家洛走上一步,左手三指捏住半段剑刃的平面向後一拉,他是点穴能手,指上劲力何等厉害,但那狼虽死,牙齿仍旧如一对铁钳般牢牢咬住。   他用短剑在狼颚上一划,狼脸上的骨头应手而断,简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很是奇怪,举起短剑一看,拿近脸时,只觉一阵寒气, 不觉毛骨悚然,剑锋发出莹莹紫光,巳非霍青桐所赠给他的那柄短剑,但剑柄仍旧一模一样。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剑刃,这才发觉剑刃中空,宛如一个剑鞘。   她把短剑向这剑鞘试行一插,完全密合。原来这柄宝剑共有两个剑鞘,第二层剑鞘开有刃口,尖顿又十分锋锐,拿到这剑的人总以为这就是剑刃,那知剑内有剑,里面还藏着一柄砍金断玉,锋利异常的宝剑。霍青桐赠送这柄短剑时,曾说故老相传,这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一向无人参透得出来,今日如不是机绿巧合,这巨狼拚命咬住,两下一拔,那么谁想得到这柄锋利的短剑之中,另外还有一剑?   陈家洛无意中忽获宝剑,欣喜不已,向霍青桐姊妹招招手,三人聚在一起商谈脱身之计。他们说的是维语,张召重和关东三魔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这时滕一雷已一钢人将那头狼打死,拔出匕首,割下四条狼腿,在火上烘烤。霍青桐忽道:“快拿开,你们不要性命吗?”滕一雷愕然道:“什么?”   霍青桐道:“这些饿狼闻到烤肉香气,那裏还忍耐得住。”滕一雷一想不错,忙把狼腿从火上拿开。   此时张召重巳把愿金标身上的穴道解开。他坐住地上喘息了一会,缚好身上被狼咬破的伤口,只觉腹中饥饿难当,拿起狼腿,鲜血淋漓的吃了起来。   香香公主把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第二层剑鞘不但设想聪明,而且做得丝毫不露破绽。她下意中在剑鞘里一张,见里面有一粒红色的东西,摇了几摇,却倒不出来。她脱下发钗,在里面轻轻一拨,一颗红色的小丸滚了出来。陈家洛和霍青桐见了这粒东西,都感奇怪,坐下来细看。香香公主递给陈家洛,他接过来放在掌中,见是一颗蜡丸。他问霍青桐道:“打开来瞧瞧,好不好?”霍青桐点点头,他手指微一用劲,蜡丸破裂,裏面是一个小纸团。他把纸团摊开,见是一张薄如蝉冀的纱纸,因年深日久,巳变成深黄,上面用维文写了许名字,旁边还有一张小图,画着山川、河流、沙漠等地形。张召重望见他们发现了这一张纸,知道其中必有秘密,假装取柴添火,走来走去偷看了几眼,但见纸上写的都是维文,一字不识,不禁大失所望。   陈家洛维文虽识一些,但苦不甚精,纸上写的有大半倒是古时文字。有许多不识,於是把纸摊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纸一摺,放在怀里。陈家洛道:“那上面写些什么呀?”霍青桐不答,低头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气,笑道:“姊姊是在想—个难题,你别打扰他。”只见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东划西划,画了一个图形,抹去又画一个,後来又坐下来抱膝思。   陈家洛道:“你身体还弱,别多用心思。这张图上的事一时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咱们筹划脱身之策要紧。”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开这些恶狼,又要避开这些人狼。”她说着嘴一努,向张召重等一指。香香公主听见姊姊叫他们做“人狼”,觉得这名词很新鲜,拍手笑了起来。   霍青桐对陈家洛道:“你站在马背上,向西望望,瞧不瞧得有一个白色山峰的峰顶,”陈家洛依言把白马牵来,跃上马背,极目西望,隐隐虽有丛山壁立,但并不见白色山峰峰。他再望一会,仍旧不见,只得向霍青桐摇摇头。   霍青桐“咦”了一声道: “照这图上所示,那古城离此不远, 理应看到山峰。”陈家洛跳下马背,问道:“什么古城?”霍青桐道:“我小时就听人说,这大沙漠裏埋着一个古城。这城本来非常富庶繁荣,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风沙,像小山一样的沙丘一座座的被风卷起,压在这占城之上。城裏十多万人没一个能逃出来。”她转头对香香公主道:“妹妹,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说给他听。”   香香公主道: “关於这个地方有许许多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谁也没亲眼看见过。不,有许多人去过的,但见了之後,很少人活着回来。据说那裏有成堆的金银珠宝,这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们喜欢这个城市,死了之後仍旧不肯离开。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无意中闯进古城去,见了许多金银珠宝,眼都花了,他跪下来感谢真神,把金银珠宝装在骆驼上想拖走。但他在这古城四周转来转去,无论如何离不开邢个地方。”陈家洛问道:“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那是古城的鬼不舍得财宝被他拿走,所以迷住了他。他只要把财宝放下,不带一两金银,那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笑道:“只怕见了这无数财宝的人,没一个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忽然见到这许多黄金珍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反而拿几两银子放在古城的屋裏,那么水井中还会涌出清水来给他暍。”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乔香公主道:“我们族裏有许多人欠了债没办法,就常常去寻那地方,可是一去就永不回来啦。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回来,他说见到了那个古城,但出来时脑子竞胡涂啦,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看沙漠上有一道足迹,以为有人走过,於是拚命的跟着足迹追赶,那知这足迹其实就是他自已的,这样赶来赶去,直到精疲力尽,倒在地上。那商队要他领到那个古城去,他死不答允。他说,就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他,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   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种事情想想也真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一个人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即没有了,什么也没噍见,说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一个人忽然发现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沙漠小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如果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楚,就容易认清楚路了。这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霍青桐道:“在短剑里藏着的,就是到那座古城去的路径地图。”   香香公文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拿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这张地图没什么用,倒是这柄剑好,这样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她拔下三根头发发,放在剑的刃口,道:“我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她对着短剑刃口吹一口气,那三根头发立时折为六段。香香公主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上一丢,那丝帕缓缓的飘下来,她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张召重和关东三魔不禁叫好。张召重心想:“我那凝碧剑遇上寻常刀剑,犹如摧枯拉朽一般,但要切开这样一块毫不受力的丝帕,却是万万不能。他日即使我那剑能重行得回,但遇上这柄短剑,只怕要被他一斩两段。”武林中人喜爱宝剑宝刀,逾於性命,古诗“瑯琊王歌”道:“新买五尺刀,悬著中粱柱,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爱刀甚於爱少女,挂在中梁,又是欣赏又是抚摸,可见很意之甚,这时强召重与关东三魔见这宝剑如此锋锐,都不觉眼红。   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地图上画明,古城是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这图上看来,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见,怎么一点也看不到,也真奇了。”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找到那山峰又有什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那裏有房屋,有城堡,躲避狼群总此这裏好得多。” 陈家洛叫道:“不错!”一跃而起,又站到马背上,向西凝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那裏有山峰的影子。张召重等见他们叽叽咕咕的商量不停,陈家洛又两次站到马背上了望,不知捣什么鬼,他们四人自行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谈了半天,毫无结果。这时天色将晚,香香公主拿出乾粮来分给大家吃,大家约定轮班守夜,以防恶狼。   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它有没有吃的,她抬起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快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问道:“那是什么?”香香公主道:“那是一头鹰,我瞧着鹰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它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如果不是鹰,那么这黑点是什么?但如是鹰,它怎么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那黑乎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   七人见了那鹰,各有各的心思。张召重想:“可惜这鹰飞得太高,否则用金针打它下来,教这关东三魔佩服我的手段。”关东三魔耽心这鹰又是秃头老者与白发老妇所养,如再遇上这两人,定无幸免。香香公主心想这鹰在天空何等自由自在,我们却在此受困於狼群。陈家洛和霍青桐却在苦思这鹰如何能在那边空中敛翼停留?这时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那晶营如玉的白手,在她一身白衣的前面经过,忽然大悟,对霍青桐道:“你瞧她的手!”霍青桐望了望妹子的手,叹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   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但你留意到了吗?他的手因为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什么是手,什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在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脸低垂的静听。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的山峰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高峰一定也是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山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香香公主明白了他们原来谈的是那张地图中的古城,道:“那么咱们怎样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她又拿出那张地图来看了一回道:“等太阳再偏西,如果那真是一个白色的山峰,那么必定有影子投在地上,那就可算得出到那古城去的路程。”陈家洛道:“咱们可别露出形迹来,要教这些坏蛋们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商量计策,却假装是在谈这条狼。”陈家洛把一条死狼提过来,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狼的鼻子,又拉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的嘴巴来瞧瞧它的牙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长长一条黑影,像一个巨人般躺在沙漠之上。霍青桐道:“这裏到那山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五里。”一面说,一面把死狼翻了一个身。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裏,拨弄它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匹马,加上那白马,三个人或许能冲到那边。”霍青桐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陈家洛道:“奸,我来试拭。”随手用短剑剖开死狼的肚子。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把那头死狼翻来翻去的细看,不住用维语交谈,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头死狼有什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样给它安葬吗?”陈家洛听他语存讥讽,灵机一动,道:“我们是正商量怎样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张召重道:“它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   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这些狼肚裏空成这个样子,身子瘦得皮包骨头,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那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它们这样守着,耐心也真好。陈当家的,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原来发现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这个险境,只怕就得靠这个道理。”关东三魔听了这话,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什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又道:“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行侠仗义,舍身救人,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了马冲出去,狼群见这裏有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出去,自然一窝蜂的跟去,那人把狼群引得逾远愈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张召重道:“那么这一个人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或许能遇上大队人马,那就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总比在这裏白死好得多。”   滕一雷道:“你这法子是不错,不过谁肯去把狼群引开?那是有死无生的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什么高见?”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咱们来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了这样之外,的确再无别法,听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陈家洛本来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姊妹三人冲出去,现在见他们要拈阄,心想这时如再自行请膺,只怕引起他们疑心,於是说道:“那么咱们五人拈吧,那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命标道:“大家都是人,干么免了?”哈合台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这两个姑娘,巳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她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口裏,否则就是留下了这条性命,终身也教江湖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别,但我是一条命,她们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   这样陈哈两人是一种主张,顾滕两人又是另一种主张,滕一雷是想多两个人来拈,自己拈到机会就可大为减少,顾金标却憎恨霍青桐,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手,那让狼吃了也好。四人主意相反,都想着张召重,要取决于他。张召重巳想好计谋,知道决轮不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当然要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什么不要?”当下傲然说道: “大丈夫宁教名在身不在。我张召重是响当当的男子,岂能和娘儿们相提并论?”滕顾两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滕一雷道:“我来做阄!”俯身来摘树枝。   张召重道:“我这裏有很好的阄。”说着从袋里摸了十几枚制钱出来。他挑了五枚同样大小的铜钱,把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那完全是一样大小。”滕一雷拿来逐一检视,果见并无异状,说道: “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裏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张召重道:“那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他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揑,巳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宝出来,笑道: “可惜,可惜。 ”右掌一张,给四人一看。原来那几枚雍正通宝虽与顺治通宝一样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一百年左右。顺治通宝多在民间使用流通了一百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不过厚薄的相差普通人极难发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有关系,他手上把铜钱捏得熟了,这时手指一触,立即知道。   其次是陈家洛摸,也拿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吧。”顾金标突然拾起虎叉,呛啷一抖,说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那是各凭运气,打什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你第一个拿,谁相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小气。”藤一雷把袋里三枚制钱拿出来交还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拿出的也都是雍正通宝。陈家洛道:“我身边没有带铜钱,就借用张大哥这枚吧。”他转头对张召重道:“我不怕你使奸。”张召重道:“究竟是陈当家的气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巳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道:“不要顺治通宝,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谁拿到白铜的就是谁去。”   张召重一顿,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他手指微一用力,巳把邢枚白铜的雍正通宝捏得稍稍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道:“要是轮不到你,咱俩还有一塲架打!”   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拿,然後我拿,最後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   张召重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制钱,我也能拿到那枚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是骄傲,他决不会与我争先恐后。”他这样一说,关东三魔当下没有异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哈合台正要伸手到自已袋裏,霍青桐忽然用蒙古语叫道:“别摸那枚弯的。”哈合台一怔,伸手入袋,第一枚摸到的制钱果然有点弯曲,连忙另拿一枚,取出来一看,正是黄铜的。   原来回疆各族居民中有一部是蒙古人,霍青桐大破兆惠清兵时,部下就有几队蒙古战士,所以她也会说蒙古话。众人拈阄时她在一旁冷眼旁观,张召重潜用内力捏弯铜钱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关东三魔中以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顾金标擒住她要横施侮辱时哈合台曾力加反对,这次又是他割断绳索放她,所以她用蒙古语示警报德,哈合台才没上当。   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他们辽东黑道中的黑话叫道:“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重,心想:“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两人先後都摸到了两枚黄铜制钱。   陈家洛与张召重先听霍肯桐说了一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说了一句古里古怪的话,什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什尘意思,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来。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用维语道:“别拿那枚弯的。”霍青桐也用维语道:“白铜的制钱巳被这家伙捏弯了。”陈家洛想道:“我们正在要找寻一个藉口离开这四个人,现在轮到这奸贼摸,他一定会拿到那不弯的黄铜制钱,留下的白铜制钱给我,我义不容辞的去引狼,她们姊妹俩就跟我走,这样全由旁人主持,我们显得被迫离开,他们一定不会有什么疑心。”张召重心想:“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不会怨我。”正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灼灼的望着霍青桐,心念一动:“如果他们用强,不让她们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槽了。”这时张召重的手巳伸入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我。”   张召重一怔,手缩了回来,道:“什么弯的不弯的?”阵家洛道:“袋裏还有两枚制钱,一枚巳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不弯的。”他一面说,一面在哈合台袋裹把那枚黄铜制钱摸了出来,笑道:“你作法自毙,留下那枚白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上变色,长剑出鞘,说道:“说好是我先摸,干么你抢着拿?”一剑“春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来。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直戳敌人颈侧“天鼎穴”,张召重竟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阳一抹”,反削他的手指。陈家洛也不闪缩,突然手腕一翻,右手小指与姆指中暗挟着的短剑抖了上来“当啷”一声,巳把张召重长剑拦腰削断,他短剑乘势直送,张召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直逼门面而来。火手判官面临危机,仍欲败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自抓来,这一招来势凌厉无比。   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又刺向敌人小腹,这样缓得一缓,张召重巳化解了险招,反身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各以上乘武功性命相搏,不禁相顾骇然。   陈家洛乘势进逼,猛身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武器,半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中无力,不能闪避,如箭船斜身射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落在地下。那知张召重这一下是声东击西之计,把陈宝洛诱到霍肯桐身边之後,一跃纵近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的双手,转身暍道:“快出去!”阵家洛一呆,停了脚步 ,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先把她丢出去喂狼!”说着把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一个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飞入狼群。   这一下变起仓卒,陈家洛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中直冲上来,当下没了主意。张召重又叫道:“你快骑了马出去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奸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出,处此形势之下,只得解开白马缰绳,慢慢跨上去。张召重又把香香公主转丁一个圈子,叫道:“我数到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见两骑马冲出火圈。原来霍青桐乘众人口光集中在陈张两人身上之际,巳割断缰绳,跨上马背,她手中挥动火把,首先冲出。   关东三魔齐声惊叫,陈家洛巳揪住两头扑上来的饿狼头颈,右腿在白马颈上一推,左腿在马腹上一捺,那马神骏异常,突然回头转身。陈家洛脚尖在白马项下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四足腾空,跃入火圈之中。陈家洛在大喝声中,两头恶狼向张召重掷去。张召重想不到这白马如此声威,两狼掷来,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缩身闪避。陈家洛两把围棋子双手齐发,俯身伸臂,揽住香香公主的纤腰,双腿力挟,那白马又腾空窜出火圈。   张召重反手猛劈,把一头狼打得翻了一个身,向前俯身一冲,陈家洛在忽忙中所发的围棋子本没准头,都给他避了开去。张召重这一冲守中带攻,左手一把巳抓住白马马尾,用力向後,生生要把白马拉回火圈。但他身体凌空,无从借力,那白马又力大无穷,向前猛窜之际,反而将他身子拖得扬了起来,带出火圈。他双腿後挺,一个筋斗正待翻上马背,再行抢夺香香公主,忽觉背後风生,知道不妙,疾忙换势反跃,倒翻一个筋斗,陈家洛一剑向他後心刺出,以为必定得手,那知此人武功实在高强,在半空中硬生生的扭转了身驱,只见他右足在一头饿狼头上一点,跃回了火圈。   霍青桐挥舞着火把,早巳深入狼群。陈家洛纵马追去,凡有恶狼扑上来的,都被他短剑一挥,不是剌中咽喉,就是切断了前腿,真如砍瓜切菜,爽脆无比。两骑马不一刻巳冲出狼群,向前疾驰,众狼不舍,随後赶来。   两匹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转瞬就把狼群抛在数里之外,要知冲出狼群不难,难是难在如何摆脱这许多饿狼累日累夜,永无休止的追逐。三人定了定神,纵马向西狂奔。那知这一带山石渐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远,地面行走路程却长。直跑到中夜,那白色的山峰才巍巍然的耸立在前面,霍青桐道:“据那图中所绘,那古城是环绕这白色山峰而建,看来此去不过十多里了!”三人下马休息,取水给马饮了。陈家洛不住抚摸白马的鬃毛,感激不巳,心想如不是有这匹骏马,就算自己能冲出来,香香公主也必落入那奸贼之手了。   三人休息片刻,马力稍复,狼群之声又隐隐可闻。陈家洛道:“走吧!”他先上了另一匹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知道他的用意,於是舆妹子合乘白马,再向西奔。这时夜凉如水,明月在天,那白玉山峰尤其显得皎洁如雪,香香公主望着峰顶,道:“婶婶,我想这山顶上一定有仙人,你说有吗?”霍青桐右手提缰,左手楼着他,笑道:“咱们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谈笑之间,山峰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三人仰望峰巅,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陈家洛道:“古人说:高山仰止。咱们大难不死,这时尤感天地之大。”   山峰虽在近旁,但要走到山脚,却到处是邱陵阻路。此处的地势与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虽然仍是遍地黄沙,但峰峦处处,山石丛生,道路十分崎岖,而且前面一眼望去,山道有数十条之多,不知到底那一条是正道。陈家洛道:“这样许多路,怪不得人们要迷路了。”霍青桐取出地图,在月光下看了一会道:“图中说,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二』 。 ”陈家洛道: “什么叫做『左三右二』?”   霍青桐道:“图上也没说明白。”这时狼群之声大作,似乎它们忽然发性狂追。陈家洛惊道:“这批饿狼怎么跑得这样快?”   只听见万狼齐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们哭得这样伤心,不知为了什么?”陈家洛笑道:“大概是为了肚子饿。”霍青桐道:“这时正是午夜,它们停下来对月噑叫,只要叫声一停,立即追到,咱们快找路进去。”陈家洛道:“这里左边有五条路,图上既然说『左三右二』,那么就走第三条路。”霍青桐道:“假使前面是绝路,再退回来只怕来不及了。”   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咱们走吧。”霍青桐一提马缰,从第三条路上走了进去。   路径愈走愈狭,两旁山石壁立,这条路显然是用人工开凿出来的,走了一阵,右边出现三条叉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精神百倍,催马走上第二条路,只是道路罕人行走,有些地方长草比人还高,有些地方又全部被沙碛阻塞,三人下马牵引,才把马匹拉过沙堆。行了五六里路,前面左边又是三条歧路,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一声,原来路口有一堆白骨,陈家洛下马察看,辨明那是一个人和一头骆驼的骸骨,叹道:“他一定是前临歧途,难以抉择,以致暴骨於斯。”三人从第三条路进去,这时道远骤陡,一线天光从石壁之间照射下来,只觉阴气森森,寒意逼人。   陡然间路旁又见有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闪耀,原来是许多宝石珠玉。霍青桐道:“这人得到了这许多珠宝,可是终究没能走出去。”陈家洛道:“我们走的是正路,尚且时时见到尸骨,在错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们出来时谁也不许拿珠宝,好吗?”陈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让咱们出来,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应我吧!”陈家洛听她柔声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宝,你放心好啦。”   第三十三回  谈笑任侠见名士   三人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夜,天色将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咱们歇一会吧。”陈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後,放心大睡。”霍青桐点点头。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室旷,此时朝阳初升,只见景色奇丽,莫可名状。一座白玉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这些房屋虽然断垣剩瓦,残破不堪,没有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房屋一排排的栉比鳞次,伹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象所慑,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马进城。这地方极为乾躁,草木不生,房屋中的东西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旧完好不腐。三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色泽仍是鲜艳,轻轻喊了一声,想拿起来细看,那知触手之处,立即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竟然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价能如此完好,实在奇怪。”三人沿着街道走去,只见路边遍地都是白骨,刀枪剑戟,到处乱丢。陈家洛道:“你们的故事中说道古城是被天降黄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这里那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一场大战,全城居民被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这古城外面有千百条错道,如果不知道秘诀,任谁都要迷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一定是有奸细了。”她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地图,放在桌上,伏下身去细看。那知桌子也巳朽烂,外形虽然完整,被她身子一压,立即垮倒,霍青桐忙把地图检起,看了一会道:“这些房屋巳如此朽坏,就算是石头房屋,只怕也经不起狼群的扑击。”他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城子中心,又画了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建筑一定比较牢固,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这城中道路也建得曲曲折折,有如迷宫,使人眼花缭乱,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认不出来。走了半个时辰,终於到了图中所示的中心,三人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就是玉峰的山脚,那里有什么宫殿堡垒。这座玉峰近看尤其美丽,遍体雪白,莹光纯净,普通玉匠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终身已经吃着不尽,那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白玉山峰。三人仰望山峰,只觉心旷神情,万虑俱消,暗暗赞叹造物之奇。   香香公主忽然听到狼噑,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道它们也有地图?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它们的鼻子就是地图,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气息,它们就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人,也能跟着来……”她笑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怎么裏面还画了许多道路?”陈家洛看了一会道:“难道山峰裏面是空的,可以走进去?”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无别种原因………那么怎样进去呢?”她细看图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来:“如欲进宫,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明八生!』”香香公主道:“爱龙明八生,那是什么?”霍青桐道:“这大概是一句暗号吧,可是这那里有树呢?”只听见狼嗥之声渐近,霍青桐这:“咱们别磨菇啦,快进屋躲起来吧!”   三人转过身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两步,忽见地下凸起了一块东西,形状很是奇特,俯身一看,盘根错节,原来一个极大的树根,叫道:“大树在这里!”霍青桐姊妹走过来看。   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倒了烂了,只剩下这个树根。”霍青桐道:“爬到树顶一叫,宫门就开,这宫必定是在山峰之内了,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什么仙法不成?”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里面一定有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年,裏面的人一定都死啦。”她向上一望,忽道:“只怕洞门就在这里,你瞧,上面不是有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的痕迹,均各大喜。陈家洛道:“我上去瞧瞧。”把短剑拿在右手,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了上去,上去丈余,一剑戳在玉峰之中,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地言。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都在下面呼。   陈家洛向下挥了挥手,观察峰壁,这里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 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巳被沙子堵塞。他一手紧紧抓住峰壁上凸出的地方,一手用短剑拨去沙子,把洞旁碎块玉石一块块抽出来,抛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进去坐下,怀中拿出点穴珠索,一条条接了起来,悬挂下去。霍青桐把珠索缚住妹子的腰,陈家洛双手交互,把她慢慢提了起来。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一声,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猛然将她提起一大截,右手伸去,揽住她的纤腰, 安慰道:“别怕, 到啦!”香香公主脸色苍白,叫道:“狼!狼!”陈家洛向下望时,只见七八头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拼力抵拒。那白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间飞驰而去。陈家洛忙从洞口抽下几块玉石,居高临下,用重手法把霍青桐身边的几头狼打得四散奔逃,随即把珠索挂了下去。霍青桐怕自己病後虚弱,无力握绳,於是剑交左手,继续挥动,右手把珠索缚在腰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飞了起来。两头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一个狼头登时削了下来,另一头狼却张口咬住她的靴子,牢牢不放。香香公主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腰一弯,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腰斩为两截,那半截狼却仍旧紧咬皮靴,一起拉上。陈家洛扶霍青桐坐下,去拉半头死狼,竟拉之不脱。   陈家洛忙问:“咬伤了么?”霍青桐皱眉道:“还好。”从他手中按过短剑,将狼嘴切断,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血来。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脱去靴子,撕下衣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敢看她赤裸的脚。香香公主裹好伤後,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乱窜的狼大駡:“你们这些坏东西,咬坏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   陈家洛和霍青桐听她駡得天真,都不禁微笑,两人向山洞内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摺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十七八丈高。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内秽气巳大部流出来,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後,再上来可不容易了。”陈家洛道:“咱们总不能在这裏等死,”他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牢牢缚住,沿着索子溜了下去,到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手一放,轻飘飘的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入怀,去摸火摺,这才想起昨日与顾金标同在狼群中逗留时巳把火摺点完,於是句上大叫:“把火摺抛下来。”霍青桐依言掷落,他接住晃亮,一阵耀眼生光,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白玉,地下还放了几张桌椅。他伸手在桌上一按, 那桌居然很是坚牢,原来山洞密闭,不受空气侵蚀,所以不像外面的物件那样全部朽烂。陈家洛心头一喜,折下椅子的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一个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强,又听陈家洛叫道:“你们都下来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 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身体,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把她羞得满脸飞红。   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不易听到。陈家洛见白玉璧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人影旁边是两位绝世美女,经玉光一照,尤其明艳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内,吉凶祸福,万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香香公主见这地方如此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点燃的椅脚,迳向前行。陈家洛忙又折了七条椅脚捧在手裏。三人走过了条长长一条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巳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难道过去没有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黄金。待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副金盔金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辉煌,虽千百年後仍灿然生光。香香公主道:“这个人生前一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他胸甲上刻着一只腾跃飞奔的骆驼,道:“他或许还是个国王或者王子呢,古时候,听说有些国家中,只有国王才能用飞骆驼做徽记。”陈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他从香香公生手中按过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无门缝或拽关的痕迹,火把刚刚举起,就见在金甲之上有一把长柄金斧,插在一个大门环裏。霍青桐大喜,叫道:“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交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銹巳将斧柄结住,取不出来,他拔出短剑,将铁锈刮去,双手拔出金斧,觉得很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会斧是他的兵器,那么国王陛下膂力确也不少。”石门上下左右还有四个门环,都有钱钮扣住,他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裏一拉,丝毫不见动静,於是双手撑门,向外一推,玉石巨门矶矶发声,缓缓开了。这门那里像门,厚达丈许,简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二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色,陈家洛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入门,刚刚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吃了一惊,举火把四周一照,只见是一条狭可容身的甬道,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霍青桐将火把接过,在巨门之後一照,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那门後刀痕累累,斑驳碎裂。陈家洛骇然道:“这裏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拚命想打出来;但是门太厚,玉石又这样坚。 ”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样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块小山般的玉门。”陈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办法,最梭终於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说啦!别说啦!”她觉得这情景太惨,不忍再听下去。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霍青桐道:“那国王怎么仅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於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 ”她拿出地图一看,喜道:“走完甬道,前面就是宫殿了。”   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的白骨,转了两个弯,前面果然出现一间大殿,三人走到殿口,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满了一地,想来当日必曾经过一场激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不好吗?”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然觉得一股极大力量把他的短剑一拉,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脱手,跌在地下。同时霍青桐身上佩的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这一下完全出於意科之外,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抬剑,腰刚弯平,突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飞出,铮铮铮的打在地上。   三人齐都大吃一惊,陈家洛与霍青桐都是一身好武功,出自本性的向後跃开数步,双掌一错,准备迎敌。陈家洛更把香香公主拉到了身後,但向前一望,什麽动静也没有,陈家洛用维语叫道:“晚辈们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请多多担待,”隔了半响,无人回答,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能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这种绝顶武功别说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又高声叫道:“贵主人请现身见面,好让晚辈们参见。”只听见大殿後面传来了他说话的回声,此外仍是毫无声息,霍青桐惊讶稍减,走上前来把长剑拾起,那知那柄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很大一股劲才检了起来,手一个没抓紧,又是噹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陈家洛灵机一动,叫道:“这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什么磁山?”陈家洛道:“我小时听一个到远洋航过海的家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把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北。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铁针所以能够指南,那就是这磁山之力了。”霍青桐道:“你是说,因为这地底有一座小小的磁山,所以把咱们兵刃暗器吸在地上?”陈家洛道:“不错,再试一试吧。”他拾起短剑,和一根折下来的椅脚一齐平放在左掌,右手一松,那短剑立即射向地下,插入石中,木头的椅脚却纹丝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他把短剑检起,用力紧紧握住,叹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雾中大破蚩尤,就是在於知道了磁山的吸铁之力,古人的聪明才智,真是今人景祟无巳。”香香公主不知道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的跟她说了。   这边霍青桐却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抢过去看,见她指着一具骸骨,这骸骨身上衣服和肌肉都巳烂去,但骨格形状却仍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的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来他是用这白剑将下面这个人杀死的。霍青桐道:“这是一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骨手中接过来,那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垮作一堆。   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之物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舆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损伤,似乎不切实用。陈家洛正在暗暗称奇,霍青桐姊妹在殿中又寻到了大大小小成百种玉制的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很是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他潜心推究这些玉器的用途,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不知为了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吸去,然後命部下用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道:“瞧呀,这些攻进来的人穿了铁甲,那更加是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来了。”她见姊姊还在沉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你还在想什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既然他们都被拿玉刀的人杀死了,怎么这些拿玉刀的人,又都死在他们身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无法揭破。霍青桐道:“咱们再到後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见她面现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的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有死人了。”   走到大殿后面,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尤为可怖,数十具眩骨一堆堆的纠结在一起,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他们!这样的死法,中间一定有什麽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死。”陈家洛道:“武林中两位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於尽的,但这许多人都是如此,那就令人大惑不解了。”三人继续向内,转了一个转,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阳光从上面数十丈高的壁缝里照射进来。阳光到临之处,是一间石室,大概当年建造者是依据这道光线而在玉峰中间凿的。”   他们在黑暗之中待了这么久,突然见到阳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这阳光经了两个曲折才照射进来,所以从山缝间望不到头顶蓝天。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十分精致,床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大人的头骨被劈成丁两半。 三人望着这副情景,不禁呆了半响,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乾粮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和它们对耗,粮盒和水要尽量节省。”三人数日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禁困倦欲睡,片刻之间,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   且说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於狼吻未免可惜,但自己脱离大难,却也庆幸自喜。四人坐下休息,把火圈中的死狼拿来烧烤而食,滕一雷见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乾了狼粪拨在火裏,过不多时,一丛黑烟冲天而起,虽经风吹,却是袅袅不散。   正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狼群又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那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马的缰绳,哈合台纵身扑到,也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一掌正待打出,只见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挺兵刃迈上前来。张召重的长剑巳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用诈,叫道:“忙什么?那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巳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下,见烟尘滚滚中竟是大群驼羊,毫无饿狼踪迹,随口说谎,岂知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向西奔逃,这时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了过去, 口中叫道: “我上去瞧瞧。”   奔了不及一里,只见迎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张召重心中暗赞:“好骑术!”乘者是一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官佐装束,用汉语问道:“狼群呢?”张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队驼羊巳蜂拥而来,后面一个秃头红面老者,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马押队,只听见羊咩马嘶之声,乱成一片。 张召重正要叙话询问,关东三魔已牵了马过来,他们见了那灰农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您老人家啦,您老人家可好?”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不好。”原来他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   天山双鹰那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之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去看视,走了两天,忽然遇着天池怪侠赶着大群驼羊面来。 陈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霍见这老头子忽然改了性,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觉得很是奇怪,陈正德道:“袁大哥,你赶这一大群驼羊到那里去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买了这许多骆驼牛羊,满想把为害沙漠人众的狼群引到陷阱裏去,那知………”陈正德笑道:“那知给我这糟老头子好心,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不是么?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再弄钱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化了多少钱,兄弟陪还你的。”他妻子忽然对他温柔体贴之後,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变,一心要使妻子欢喜,所以对袁士霄特别迁就,以求补过。袁士霄道:“谁要你赔!”陈正德道:“那么我们给你効一点小劳!听你差遣,一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关明梅一望,见她微笑点头,就道:“好吧!”於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的踪迹,一路寻来。这天忽见远处狼烟冲天而起,而且地下狼粪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烟柱奔来,才遇见了张召重舆关东三魔。   张召重不知这三老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对他们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在当地察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   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还来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会受他救命之恩,又知道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道:“我还想再吃几年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来,喝道:“你不听袁大侠的话,莫非想死?”张召重运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一翻,下肘转了一个小圈,拍的一声,向陈正德手爪上打去。刚要打到,日光下只见他五指犹如鹰爪,似乎指甲上还套着钢套,心裏一惊,幸而他招术迅捷,一掌尚未打到,立即收转,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正德一抓不中,也是一拳打了下来,两人手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了三步,心中都暗暗称奇,心想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   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陈正德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的吩咐?”张召重一招之後,巳知他本顿舆自己相若,但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来那人武艺更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仅有浪得虚名之辈,莫被他轻易骗过了,不过自己要是倔强不从,他们联起手来,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道:“在下要先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如确是前辈高人,一切自然无不遵命。”袁士霄道:“哈哈,你倒要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後变『雪拥蓝关』,如果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面点你的『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又的膝弯之下三寸,你怎么对付?”张召重呆了一呆,答道:“我下盘是『盘弓射雕』,双手用擒拿法反扣你的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门的高手了。”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使了一招,答了他一句话,他竟然知道我的派别。只听见袁土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时,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张召重心中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的『阴手』来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鎚』。”袁土霄道:“不错,可是这『肘锥』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的门面。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开这一招。後来我们互相切磋了一个多月才分手。”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道:“如果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我要用『鸳鸯腿』攻你左胁,使你不得不闪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用得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大概武功以你为第一了。”   张召重忽道:“我随接用手点你脚口『玄机穴』!”袁土霄喝道:“好!攻势绵如江河,的是高手。我踏西北『归妹』位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们两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道:“他们说的是什么黑话?”滕一雷道:“不是黑话,那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和人身的穴道。”哈合台与顾金标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人有“纸上谈兵”,这种口上搏斗却真是闻所未闻。只听见袁土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左掌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张,顿了片刻,道;“退『震四』,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榣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有时一招想了老半天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都想:“如果真是对敌,那裏有容你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被人点中穴道了。”   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中盘。”衮土霄摇掩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土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华盖』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用肘撞不到我的『华盖穴』。”袁土宵道:“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张召重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士霄手一伸,巳点中了他胸口“华盖穴”,他胸口一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如何?”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巳打中对方穴道,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尽皆骇然。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功夫,在武林中也是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点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还有许多马匹,张召重舆哈合台挑了两匹骑了,六人押着队伍跟着袁士霄而去,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几头小狼,有什么可怕的,真是没出息。”   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这样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於他?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土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借口胡吹,他想起狼群之凶恶时,实在也是懔懔危惧。关明梅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心中暗暗好笑。   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裏的狼粪很是新鲜,狼群过去不久,大概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都换一匹生力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狼群追到,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把驼马赶在中间,别让它们四散乱逃,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最为精细,正想询问详情,袁土霄巳转头向前,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新鲜,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怎么它们听到了这么许多驼马的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只见群山围绕,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知道这玉峰的各种神奇传说,只见阳光斜照,被玉峰一映,登时幻为七色,奇丽不可方物。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这迷宫里去了,咱们别进去,进了就出不来。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   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了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袁士霄长鞭一挥,在空中噼啪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在他身後。奔出数里,後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一望,只见灰越越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舆关东三魔,只见他们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色苍白。哈合台眼中如要喷血,狂叫吆喝,用蒙古语催赶驼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这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甩鞭打,全部驱赶归队。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後,巳抛得不见踪影,再跑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他约束牲口的本事极好,笑道:“多亏了你。”等到狼群迫近,驼马队巳经休息了好一会。这样追追停停,一直向南跑了一百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维人猎户跑到,叫道:“袁老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 “来啦,来啦!你叫大夥儿预备。”两名猎户掉头先行。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沙城。那城高逾四丈,圆圆的不知有什么用。再奔近时,见城墙上有一狭小入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入口,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鸵马队将尽,群狼也巴掩至。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都跟进了沙城,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马鞭一拉,从边上绕了开去。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成千成万头饿狼不住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最後一批狼群进城,突然胡茹大鸣,两旁沙沟裏猛然抢出数百名维人来。他们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巳把门口堵死。   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个老头儿怎样了,见数十名维人站在沙城墙顶,於是飞身下马,沿着踏级奔上墙顶,只见那些维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去。他向下一望,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数百丈,内面城墙光溜溜的毫无落脚之处,是用泥砖细心砌成,数百匹驼马和成千成万头饿狼挤在沙城之中,撕咬嗥叫,模样惨烈异常。袁士霄和天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巳极。陈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数百年来毫无办法对付,袁大哥这番大功真是造福百世。”袁士霄道:“咱们在这裏吃了维族的老哥们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他隔了一会道:“如果不是大家齐心合力,靠我一人那裏办得到。单是造这沙城,差不多整整化了半年时光。”关明梅道:“这些恶狼也真能捱饿,全部饿死,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麽?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些畜生饱餐了一顿。”   众维人见狼群巳围进沙城,十天半月之後,势必全部死灭,不禁歌声大作,唱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那为首的维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咱们在这襄围困狼群,等狼群一灭,咱们就帮她去了……”他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土霄同来,也不便多问。   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妤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什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欺骗霍青桐,後来又移爱她妹子的事,说了一遍,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袁士霄一怔,这才信了,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从小把他怃养到大,那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将来有何面目见沈大哥於地下?”关明梅见他十分气苦,眼中泪珠莹然,想是内心难受失望巳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   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藏在心裏,一藏就是十几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自己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满头白发,但在他心中,所见到的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了一口气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巳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快快活活的过了。”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什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她伸手去替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接着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那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在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采焕发,望着妻子。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什么罪也应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有什么罪。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   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後跟去。   张召重见三个强敌忽然离去,登时精神大振。乾隆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须去访查确实,以便回报。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要是都被狼吃了,那没话说。如果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帮他,我马上要败,还是窜掇这三魔   同去为妙。”於是一拉顾金标的袖了,两入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儿?”顾金标以为他存意讥嘲,怒道:“你要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了一下道:“只怕这三人都被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被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末,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又不好女色,不见得会肯同去吧。”   张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那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被狼吃了,那短剑也必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维入谈论狼群,听见老大叫他,转头叫道:“那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被吃完,就给他们安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後,对红花会的英雄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众维人讨了乾粮食水,上马向北,循着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个大坟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什么人?”过了半响,一个头戴花帽的维入脑袋从坟口裏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裏的死人!”他说的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 顾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 “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到坟里去想揪他出来,那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   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命标喜道:“乾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不坏!”纵马上去,牵住了驴绳,一看那驴子屁股上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他话声未毕,只听见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个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间,巳从坟裏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一见他上驴的轻功,知道此人有一身惊人技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裏拿出一条驴尾巴来,晃了两晃,说道:“驴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所以我把它割下来了。”张召重见这人疯疯癫癫,出语又像愚蠢,又像聪明,不知他是什么路道,要想试试他的功夫,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身边掠过,右掌扑地向他肩上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巳把他那条驴尾夺了过来,见驴尾上果然有许多泥污,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忙抬头时,见那人捧着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维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张召重又惊又怒,心想自己称雄江湖十余年,生平罕逢敌手,那知一日之间,既遇那介什么“袁大侠”,而这个维人的本事,似乎又在自己之上,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什么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笨驻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挟,那毛驴如飞去了。张召重纵身待赶,驴子巳经远去,拾起一块石子,对准那维人後心掷去。   石子掷到邻近,那人并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教你受个好的,只听见“当”的一声,石子却打在一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一时不绝,就像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维人大叫大嚷:“啊哟,打死我的铁锅啦,可了不得,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维人却跑远了。   良久良久,张召重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地方真邪门。”四人驱马急驰,中途休息了一个时辰,翌日清晨赶到了迷城之外。   四人不知这迷城的可怖,毫不犹豫的纵马入城,虽觉岐路叉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毫不为难的到了白玉峰前,抬头就见到陈家洛所挖开的洞穴。   且说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巳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之芬,麝香无此之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陈家洛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後,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忽听香香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欢悦之情,陈家洛心想:“这孩子在这险地之中,居然如此心安理得,那是什么原因?自然因她相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身对她呵护爱惜了。”“到底我心中真正爱的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他心头萦绕,忽然想道:“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可以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化四兄弟比武时,霍青桐教我不要比,她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因为地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他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是这样心地纯良,难道我不爱惜她?”想到这裏,不禁心酸。他又想:“我们机互巳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样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要我做什么事,我当然会去做。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又温柔又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丧命失身,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异常,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表达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倒,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来打扰,我心情起了变动,但我万里奔波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是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么?仅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但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分别?”他又想道:“以後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这位姑娘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协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麽?”他想到这裏,矍然自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的胸襟怎么这样小啊!”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想:“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眼见月光隐去,日光斜射,室中一点点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了,睁开一半眼珠望了望陈家洛,微微一笑,脸上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她慢慢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瞧见外面甬道上远远传来隐隐几个人行走的脚步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么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距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听得清清楚楚。两人汗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检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巳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一动也不敢动。只见火光微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正是张召重与滕一雷。   四人走到殿外,见殿上骸骨纠结,走来想看个仔细,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各人兵刃脱手飞去,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虽仍在手中,但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了出来,拍拍两剑,把张滕两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召重双掌护身,抢先奔出,关东三魔随後跟出,只听见砰的一声,又是一声啊唷,不知是谁在石壁上撞了一头。   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哟,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见矶矶之声,接着篷的一声大响,那道石门关上了。陈家洛如一枝箭扑到,那门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那襄还拉得开来。   第三十四回  慷慨御暴怀佳人   陈家洛回过身来,检了一块木材点燃,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後奔到。霍青桐脸现惊惧之色,低声道:“完啦!”陈家洛四下环视,只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到处都是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不语,香香公主很同情姊姊的难过,拉着他的手道:“姊姊,别怕!” 陈家洛笑道:“我们毕命於此,谁都没有想到吧。”他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骨,说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了。”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半响,说道:“咱们回到石室里,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吧!”   三人回归石室,霍青桐伏身祈畴,然後拿出地图来反覆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之中,脱身的可能只有两种,不是来了外援,就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然而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受了这样大大一个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这时虽盼束手待缚亦不可得,只有坐以待毙了。   香香公主忽道:“我想唱歌。”陈家洛道:“你唱吧!”她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了起来。霍青桐似乎完全没听到她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 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来,走到白玉床边, 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您啦, 请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执在一堆,推在床角落里,忽然“咦”了一声,检起一卷东西来,道:“这是什么?”陈家洛和霍青桐忙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由於年深月久,几乎都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一照,上面写满了字迹,写的是古维文,字迹娟秀,显然是女人的手笔,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所以历历可辨。霍青桐翻了几页看看,一指床上的骸骨道:“原来是她在临死之前用血写的,她名叫玛米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就是『很美』的意思,大概她活着的时候是很美的。”霍青桐随手把羊皮卷放下了,又去研究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么?”霍青桐道:“似乎什么地方有一个秘密通道,可是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香公主道:“你把这位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翻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来:   “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几百名暴君的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土都死了,我的阿里巳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裏,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道 ,不管是胜是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土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   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道:   “暴君隆阿欺压了咱们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死了之後,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加凶狠,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我们的牛羊驼马全部给桑拉巴,还是不够。那一家人家有精壮的小夥子,有美丽的姑娘,都给他拉到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後,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们是伊斯兰的英雄们,能受这种异教徒的欺压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土们曾五次攻打迷城,但总是因为不认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那暴君桑拉巴不知用什么妖法,把我们的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於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面这座磁山在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 接着念下去:   “这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这一年春天,我见到了阿里,他是咱们族裏的英雄。他曾空手打死三只狮子。老虎和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十个英雄好汉,不,抵得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陈家洛笑道:“这位姑娘有点儿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样了不起。”香香公主一本正经的道:“为什么是夸大?难道世界上没有这种人么?”她又念下去:   “阿里来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汉人写的书,他说他想了一年,懂得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於是他招了五百个勇土,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对我说,他一见了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裏面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仍旧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被他们杀了,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阿里是一个大勇士,他忽然流下眼泪来了。於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三十匹马,在迷城外面放牧,放到第八天,桑拉巴的手下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陈家洛听到这裏,对这位古代的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只听香香公主又念道:   “起初,桑拉巴这暴君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记巴掌,於是我有七天不跟他说话。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先在迷城各处玩,後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後,就是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   “这化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巳经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里的秘密。再过一个月,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逆种,他很欢喜,我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我给你肚了里怀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什么,我不爱你?你要什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来的蓝宝石?”我说:『人家说,你有一只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就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是天上的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个翡翠池,不过宫裏的女人们都这样说,可是桑拉巴从来不准许谁进去看。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後,就得把舌头割掉,以免他把秘密说出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不要去,我一定要去。终於,他带我去了。   “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裏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但这把小刀给大殿上的磁山收去了,这样,我知道了磁山的秘密。我洗了澡之後,不知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我的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虽然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祷,真主终於听见了他可怜的女儿的话。真主赐给了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剑,他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裏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画了一张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这张地图封在一颗蜡丸裏,套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把孩子生出来之後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裏了。我回来之後,放丁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写了『腾博湖』三个字。”   霍青桐撒下了地图,凝神听妹子读那卷古册:   “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的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湖』三字,心想那就是迷城外面的那个湖,大漠上人人知道这湖,那根本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所以也不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给我们族裏的人拿到,那么哥哥和阿里就会派人到腾搏湖中把那柄短剑捞起来,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唉,那知道他们在湖底下找了四天四晚,始终没找到,想来一定是给打鱼的入拿去了。   “哥哥和阿里说,既然找不到,大家不能再等。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份勇士们都在迷城中迷失了道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永远的在迷城中不见了。阿里和其余的勇士们却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人,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之中。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土们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们的勇士们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终於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室来想和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来,叫道:“啊,这里面还有一个翡翠池,那里有出去的通道,妹子,快念下去。”香香公主微微一笑,念道:   “阿里也追了进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没了舌头,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从後头一斧………”香香公主念到这裏,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把那卷古册丢在床上,一脸惊惧之色。霍青桐轻轻拍她的肩,将古册检起,继续翻译下去。   “………那卑鄙的桑拉巴,从後面一斧,就将我的阿里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将孩子从床上抱起来,放在我手裏,叫道:『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逆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甩的鲜血堆裏。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冲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们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的伊斯兰教徒,他的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後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有後代了。以後我们的人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在沙漠上草原上过活,年轻的姑娘天天可以躺在她心爱的人怀裏唱歌。我的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巳打败了那个暴君。暴君的堡   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它。愿真神阿拉佑护我们的人民。”   霍青桐念到最後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个人被玛米尔的勇敢和贞烈深深感动,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被割掉,还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儿子………”陈家洛斗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在是可耻极矣。我身上系着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却是自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怎样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却在为到底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万一两人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事?现在又陷身在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但怎样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对得起天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姊妹?“他越思越是难受,额头上汗珠不住在脸颊上淌下来。   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呆呆发怔,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脸上忽现厌恶之色, 不禁错愕异常。陈家洛定了定神,不觉心软, 把她手帕接了过夹抹汗,心中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们两姊妹从今而後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就如我对待四嫂、七嫂一般,如有异心,天诛地灭。”他拔出短剑,心中立誓巳毕,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当下登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上露出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同不闻不见,原来她又在细看地图,揣摸古册所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走到这石室中来,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石室巳是尽头,再无通路………後来桑拉巴并没有逃出去,仍旧从原路杀回,大概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的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数百名战士都关在裏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定是在这石室之中。”他想起在杭州将军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於是点起火把在石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照了良久,并无发现。霍青桐在查察玉床,也未见有什尘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他在圆桌底下用力一掀,那桌纹丝不动,喜道:“一定是桌子有古怪。”原来依他力气,这一掀桌子必起,现在竟然不动,自然内中另有文章,但看那圆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圆桌桌脚始终如钉牢在地下一般。   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一凉,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掀之不动了。三人劳顿了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乾粮来,大家吃了一些,靠在椅上养神。日光渐正,照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原来还刻着这样好看的花纹。”她走近细看,只见刻的是一群飞天骆驼,纹路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山来。刻工很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很是奇怪,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中心原来分成两截,可以移动,她慢慢把边缘扳过去,使画在边缘一圈的骆驼头与画在中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见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後面,转了四五人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一个圆形的池子,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奇不巳。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那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来对陈家洛道:“你来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棒些水吃了,一阵甘美,沁入心脾。三入喝水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妤像永远不肯离开。   霍青桐道:“现在要想法子怎样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体去拿出来葬在这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大概石室角落裏的就是阿里的遗骨。”三入又重回到石室,检起骸骨,阿里的骸骨快将拿完,只见白骨之下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但简上涂了黑漆, 却十分完好,上面用朱漆写着密密的篆文汉字, 只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原来写的都是一篇篇的庄子,陈家洛初以为又是什么奇书,这庄子南华经,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很是失望。   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那是什么呀?”陈家洛道:“咱们汉人的古书, 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很值几个钱,可是没什么用。”随手掷在地上,竹简括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   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维文,陈家洛检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维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什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之秘,尽在是篇。”陈家洛一怔,道:“那是什么意思?”霍音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了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部书么?”陈家洛笑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和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然後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只是我那匹白马是千里良驹,不知有没有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的性命呢。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道:“那篇庄子说的是什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介於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此言,登时呆了半晌。他“庄子”烂熟於胸,想到时巳丝毫不觉新鲜,这时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庄子”书中那些神妙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自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甚微,蹀然巳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浊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动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两人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正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什么?”陈家洛全然不觉 ,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兄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霍青桐听他举手投足之中挟带着一股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到外面去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妹,他在裏面干什么呀?”霍青桐道:“大概他看了那庄子之後,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所以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道:“姊姊,你干么不也去练呀?”霍青桐道:“那竹简上的汉文很古怪,我不识得,再说,他练的武功很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知道了。”霍青桐道:“什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很深的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後,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大概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历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於尽。”香香公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然而他学来干什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於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与敌人同归於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厉害招数的奇妙之处。”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她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道:“你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她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能永远住在这里,那我就高兴啦。”   等了一个多时辰,洛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裏,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的睡着了。   且说李沅芷和余鱼同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余鱼同知道七哥派他们两人同行的用意,他对李沅芷的一片痴心,数次援救,虽然很是感激,然而她越是深情,自己不由自主的越是想避开她,到底什么原因,却说不出来。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他却总是冷冷的。李沅芷急了,发起小姐脾气来,一天早晨起身之後,偷偷躲在一个沙丘後面,瞧余鱼同是否着急。那知他并不在乎,一见她不在,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就迳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气苦之极,这才知这个师哥对自己实在毫无情意,在沙丘後面哭了一埸,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鱼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後面,我还道你先走了呢!”   两人并辔而行,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手无策,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时,我就一剑勒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见前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走来了一头又瘦又小的驴子,驴子坐着一个人一颠一颠的似乎在打瞌睡。走到近处,见那人十分奇怪,身上穿的是维人装束,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右手拿了一条驴子尾巴,那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更奇的,那驴子头上竟戴了一顶御林军军官的官帽,蓝水晶顶子,拖着花翎。驴背上那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颏下留了一丛大胡子,见了人眉花眼笑,模样十分可亲。余李两人见驴头之帽与张召重平素所戴者一模一样,不禁起疑,但想张召重正是被围在黑水营之中,大概这是另外一个御林军军官的了。余鱼同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维人几乎无人不知,於是勒马问道:“请问大叔,可见到翠羽黄衫么?”那人嘻嘻一笑,问道:“你们找她干么呀?”余鱼同道:“有几个坏人想来害她。我们要叫她提防。要是你见着她,给带个讯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样的坏人?”李沅芷道:“一个大汉手里拿—个独脚铜人,另一个拿一柄虎叉,第三个是蒙古人打扮的。”那人点点头道:“这三个果然是坏蛋,他们想吃我的毛驴,反而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余李两入对望了一眼,余鱼同道:“他们还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这个戴官帽的了。你们是谁呀?”余鱼同道:“我们是木卓伦老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坏蛋在那里?可别让他们撞着翠羽黄衫。”   那人道:“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哪,要是他们吃不到我的毛驴,肚子饿了,把这个大姑娘烤来吃了,那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是有勇无谋之辈,不如找上他们去,想法子结果了他们,教这瞧不起人的余师哥佩服我的手段,於是问道:“他们在那裏,你带我们去,我给你一锭银子。”那人道:“银子我倒不要,不过我要问问毛驴肯不肯去。”於是把嘴凑在驴子耳边,叽裏咕噜的说了一阵子话,然後把自己耳朶凑在驴子口上,用心倾听,连连点头。两人见他装模作样,疯疯癫癫,心中暗暗好笑。那人听了一会,皱皱眉头,说道:“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後,自以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不愿意跟它们一起走,生怕没有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鱼同一惊,心想:“这人行为奇特,说话中却似含有深意,皮里阳秋,骂倒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难道这竟是一位风尘异人?”   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跛又瘦,一身污泥,居然还摆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横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驴就和你们的马匹比比。”李沅芷与余鱼同骑的都是木卓伦所赠的酸马,和这头走起来一跛一拐的驴子自有云泥之别,李沅芷道:“好呀,我们赢了之後,你可得引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那人道:“是四个坏蛋。要是你们输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说吧。”那人道:“那你 就得把这头毛驴洗得乾乾净净。让它出出风头。”李沅芷道:“好吧,就是这样。咱们怎样个比法,”   那人道:“你爱怎样个比法,由你说便是。”李沅芷见他说话声气十拿九稳,似乎必胜无疑,倒起了一点挂虑,心想:“虽道这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快?”灵机一转,笑道:“你手裏拿着的是什么呀?”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毛驴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鱼同听了他语带机锋,含意深远,更加不敢轻忽,向李沅芷使个眼色,叫她留神。李沅芷道:“你给我瞧瞧。”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李沅芷伸手按住,随手玩弄,似乎毫不在意,一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咱们从这裏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马先到是我胜。 ”那人道:“不错,驴子先到是我胜,马先到是你胜。”李沅芷对余鱼同道:“你先到那边,给我们作公证!”余鱼同道:“妤!”抽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语声方毕,猛抽一鞭,纵马直驰,奔了数十丈,回头一望,见那毛驴一跛一拐,远造落在後面,她哈哈大笑,加紧驰骤,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定睛看时,竟是那人把驴子背在肩头,放开大步,向前飞奔。李沅芷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坐鞍不稳,跌下马来,疾忙催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始终抢在马头之前。不到片刻,两人奔到沙丘,终於是骑人的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李沅芷把手中的驴尾用力向後掷了出去,叫道:“马先到啦!”   那人和余鱼同愕然相顾,明明是驴子先到,怎么她说马先到达?那人道:“喂,大姑娘,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我胜,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玩芷伸手掠着她在风中飞扬的秀发,道:“不错。”那人道: “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错。”那人道:“不管是它骑我,还是我骑它,总之是驴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驴做了官,就得骑在人头上啦。”李沅芷道:“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你胜,马先到我胜,是不是?”那人道:“对啦!”李沅芷道:“咱们并没说,到了一点儿驴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自己的胡子道:“这我可胡涂啦,什么叫做『到了一点儿驴子』?”李沅芷一指那被她远远掷在後面的驴尾巴道:“我的马整个儿到了,你的驴子可只到了一点儿,它的尾巴还没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道:“对啦,对啦!是你赢了,我领你们去找那四个坏蛋去吧。”他拾起驴尾,对驴子道:“笨驴啊,你别以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没忘记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 ”他纵身骑上驴背,道:“笨驴啊,你骑在人头上骑不了多久,人又来骑你啦!”   余鱼同见那驴子虽只有几十斤重,就如大狗一般,但要扛在肩头而跑起来疾逾奔马,却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我这个师妹很顽皮,老前辈别跟她一般见识。请您指点一条路经,待晚辈们去找寻便是,可不敢惊动您老大驾。”那人笑遥:“我输了,怎么能赖?”他转过驴头,:叫道:“跟我来吧!余鱼同见他肯同去,心中大喜,他知关东三魔武功惊人,和自己又结了深仇,要是大漠之中撞到,那实在是一桩祸事,有这个大胡子维人相助,那就不怕三魔了。三人并辔缓缓而行,余鱼同请教他姓名,那人总是疯疯癫癫的说笑话,可是妙语如珠,每句话都含深意,连李沅芷也不禁暗暗点头。   跛脚驴子走得极慢,行了半日,不过走了三十里路,只听见後面惊铃响处,徐天宏和周绮赶了上   上来。余鱼同给他们引见道:“这位是骑驴大快,他老人家带咱们去找关东三魔。”徐天宏听他说得恭敬。忙下马行礼。那人也不回礼,笑道:“你夫人应该多歇歇了,干么还这样辛苦赶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绮却面上一红,扬鞭催马,向前疾奔。   那人熟识大漠中市镇道路,傍晚时分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将走近时,只见鸡飞狗走,喧扰不堪,原来大队清兵刚刚开到,众维人拖儿携女,四下逃窜。余鱼同奇道:“清兵大都就歼,少数的残余也都已被围,怎么这里又有清兵?”说话之间,迎面奔来二十多个难民,後面有十七八名清兵大声吆喝,执刀追来。那些难民突然见到骑驴的大胡子,大喜过望,连叫:“纳斯尔丁,阿凡提,快救我们!”徐天宏等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他们不住叫“纳斯尔丁·阿凡提”,想来那就是他的名字了。   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驴缰,向大漠中奔去,众维人和清兵随後跟来。奔了一段路,距小镇渐远,几名维人妇女落了後,被清兵拿住。周绮第一个忍耐不住,拨刀勒马,转身砍来,呼呼两刀,将一名清兵的脑袋削去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围了上来,徐天宏、余鱼同、李沅芷一齐回身来救。周绮突然胸口作恶,眼前金星乱舞。一名清兵见她忽尔收刀抚胸,扑上来想擒她,周绮“哇”的一声,呕吐起哑,没头没脑都吐在那清兵脸上。只见他伸手在睑上乱抹,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不觉手足酸软,身体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抢过来扶住,连问:“怎么?”   这时余鱼同和李沅芷巳各杀了两三名清兵。其余的发一声喊,转头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铁锅提在手中,伸手一挥,罩在一名清兵头上,叫道:“锅底一个臭东瓜!”李沅芷一剑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开,登时了帐。阿凡提一识锅,又罩住了第二个清兵,李沅芷跟着一剑,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一锅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开。   他把锅子一罩,李沅芷立即跟上一剑,片刻之间,两人把十多名清兵杀得乾乾净净。李沅芷高兴异常,叫道:“胡子叔权,你的锅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李沅芷一怔,立即会意,原来他管他的宝剑叫切菜刀。   这时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正在逼问他大队官兵从何而来,那清兵跪地求饶,结结巴巴的半天才说清楚,原来他们是从东部开到的援军,听说兆惠大军兵败,正在兼程卦援。徐天宏从难民中挑了两名精壮汉子,命他们立即到叶尔羌城外去向木卓伦报信,以便布置应敌,那两个维人答应着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脚,喝道:“滚你的吧!”那清兵没命的狂奔而去。徐天宏回顾爱妻,见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刚才何以忽然发晕,问道:“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周绮脸上又是一阵晕红,转过了头不答。阿凡提笑迈:“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会欢喜得打转,但是有些吃饭的笨蛋哪,却一点儿也不懂。”徐天宏大喜,满脸堆欢,笑道:“老前辈你怎么知道?”阿凡提笑道:“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驴子却知道了。”众人哈哈大笑,上马绕过小镇而行。李沅芷和周绮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大堆话,周绮不断呸她。列到傍晚,众人扎了篷帐休息,徐天宏悄问周绮: “有几个月啦?我怎么不知道?”周绮笑道:“你这笨牛怎磨会知道。”过了一会道:“咱们要是生个男孩,那就姓周,我爹爹妈妈一定要乐坏啦,哈,可别像你这样刁钻古怪。”徐天宏道:“以後可得小心,刚再动刀动枪的啦”周绮点点头道:“嗯,刚才杀了一个人,血腥气一冲,就忍不住要呕,真是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对徐天宏道: “过去三十里路,是我的家裏,我有一个很美的老婆在那裏……”李沅芷插嘴道: “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见见。她怎么会喜欢你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一个秘密。”他又对徐天宏道:“你老婆骑了马跑来跑去,好,还是在我家裏休息休息,等咱们找到那几们坏蛋之後,干掉了他们,再回来接她。”徐天宏连连道谢。周绮本来不愿,但想到自己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怀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周家的香烟,也就答应了。   到了镇上,阿凡提把众人引到家里,他在背上的锅子上当当当一阵敲,内堂裏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果然相貌很美,皮肤又白又嫩,见了阿凡提,欢喜得什么似的,口中却不断咒駡:“你这大胡子,滚到那里去啦?到现在才回家,你还记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别吵,这我可不是回来了么?拿点东西出不吃啊,你的大胡子饿坏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着这样好看的脸,还不饱麽?”阿凡提道:“你说得很对,你的美貌脸蛋儿是小菜,但要是有点什麽面饼就着这小菜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许你再出去了。”转身入内,搬出来许多面饼、西瓜、密糖、羊肉乡客。李沅芷虽不懂他们夫妇尽些什么,但见他们打情骂俏,亲爱异常,心中一阵凄苦。正吃之间,外面声音喧哗,跑进来一群维人,七张八嘴的把许多纠纷争执对阿凡提申诉。阿凡提又说又笑的给他们排解了,众人都很满意的出去。人刚走完,又进来两人,一个是童儿,一个是脚夫,那童儿道:“纳斯尔丁,胡老爷说,你借去的那个锅子应该还啦。”阿凡提望一望周绮,笑道:“你去对胡老爷说,他的锅子怀了孕,就要生小锅啦,现在不能多动。”那童儿怔了一怔,转身去了。阿凡提转头问那脚人道:“你找我什么事?”   那脚夫道:“去年,我在这里的客店裏吃了一只鸡,临走时请掌柜算帐。掌柜说: 『下次再算吧,不用急。』我想这个人倒很好,便道了谢上路了。过了两个月我去还帐,他扳着手指,口裏唠唠叨叨的,妤像这笔帐有多难算似的。我说『你那只鷄到底值多少钱,你说妤啦!』那掌柜摆摆手,啡我不要打扰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鷄么,就算是最大的肥鷄,也不过是一百个铜钱!”那脚夫道:“我本来也这么想,那知那掌柜又算半天,道:“『十二两银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惊叫:“啊哟,一只鷄那有这么贵,十二两银子好买几百只鸡啦。』那脚夫道:“是呀,我也这么说,那掌柜说:“一点儿没错,你倒算算看,假使你不吃掉我的鸡,它该下多少蛋!这些蛋会孵多少小鸡?小鸡长大了,又会下多少蛋?…………”他越说越多,说:『十二两银子还是便宜的啦!』我当然不肯给,他就拉我到财主胡老爷那裏去评理。胡老爷听了掌柜的话,说很有道理,叫我快还,他说要是不快还账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鸡,我可不得了哪。纳斯尔丁,你倒袷我评评这个理看……”   说到这裏,刚手去的童儿又回来了道:“胡老爷说,锅子会怀什么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铁锅还给他!”阿凡提到厨房裏拿了一只小铁锅出来,交给童儿道:“这明明是锅子生的儿子,你拿去给胡老爷吧。”那童儿将信将疑的去了。阿凡提对那脚夫道:“今儿晚上,你叫胡老爷当众公审。”脚夫道:“要是我输了,岂不是反要赔二十四面银子?”阿凡提道:“别怕,输不了。”那脚夫道谢辞出。阿凡提向着屋顶,喃喃自语,他妻子急道:“你吃的了吗?”阿凡提只是不理。   阿凡提的妻子骂道:“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家就忙别人的事,想起了人家托的什么还没办好,又得匆匆忙忙赶着出门啦。”她拿了三个铜钱一只碗交给阿凡提道:“快去给我买一碗油来,别伤脑筋啦。”阿凡提接了出门。李沉芷这时对这位怪侠又是佩服,又是奇怪,说道:“我跟胡子叔叔一起去。”   阿凡提一手端碗,一手拿钱,口裏却不住唠叨:“一只母鸡生了许多蛋,蛋孵成小鸡,小鸡长大了又生蛋,这笔帐怎样算法?”到了油坊,阿凡提把钱往柜上一放,伸出碗去,油坊掌柜往碗里倒油,一会儿就满到了碗边,掌柜的见油提子里还有一些油,可是碗裏倒不下去了,便道:“纳斯尔丁大哥,这点儿倒在那裏呢?”阿凡提口中念着:“………生了蛋,又孵成小鸡。”伸手在身上一摸,什么盛油的东西也没有,随手把油碗一翻,指着碗底道:“就倒在这碗坑里吧。”蔴油泻了一地,李沅芷不觉大笑,阿凡提丝毫不觉,仍道:“倒呀!倒呀!”油坊掌柜便把一点儿油倒在碗坑儿里。阿凡提拿回家来 ,他妻子道:“怎么三个钱只买了这一点儿油?咱们家里今儿有客,要多烙几斤饼哪。”阿凡提道:“不,这边还有呢。”说若又把碗翻了过来,豌坑里的一点点油登时倒在地下。   他妻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拿出手巾来给他抹去身上油渍,阿凡提忽然在妻子脸上“啧”的一声亲了一下,笑道:“成啦,有办法啦!快烙饼吧。”他妻子道:“好呀,油呢?”阿凡扯道:“油?我不是买了一大豌回来吗?”他突然想起自己蠢事,笑得打跌,抢了油碗飞奔出去,这才买了一碗油来。   过了半个时辰,那脚夫进来道:“纳斯尔丁大叔,胡老爷巳招集了大夥在公审啦,请你快去。”阿凡提道: 我在这裏有事,过一会再来。”那脚夫很是焦急,接连奔进来催了几次,阿凡提才慢条厮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着去看热闹,只见市集上聚集了七八百人,一个穿花绸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间,大概就是什么胡老爷了。这时他们等阿凡提巳等得很是焦急,胡老爷叫道:“阿凡提,这脚夫说你来帮他说话,怎么到现在才来?”阿凡提施礼问安,笑道:“对不起,因为有一件要紧卞,所以找来迟了。”胡老爷道:“难道还有此公审更要紧的事麽?”阿凡提道:“当然啦,你倒想想看,我明天要种麦子啦,可是麦种还没有炒熟下肚呢,这怎么行?我炒了三斗麦种,吃了下肚,所以来迟啦。”说着连连施礼。胡老爷和客店掌柜同时叫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把麦种吃了,怎么还能下种?你这疯子,还来帮人家说话。”   旁听的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阿凡提却只摸着大胡子,笑眯咪的不作声。过了一阵,嘈杂之声渐息,阿凡提道:“你说吃下去的麦子不能下种,那麽脚夫吃下去的鷄怎么还能下蛋?”众人一想,都叫了起来:“不错,不错,吃下去的鷄怎么还能下蛋?”大家高声欢呼,把阿凡提抬了起来。胡老爷见众意如此,只得宣布:“脚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鷄,应该还一百铜钱。”脚夫欢天喜地的把一串铜钱交给掌柜,笑道:“以後我可不敢再吃你的鷄啦。”掌柜收了,一言不发而走,镇上居民跟在他後面取笑叫骂,还有些孩子偷偷往他背上丢石块。   胡老爷站起来,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给你的锅生了一个孩子,那很好。它什么时候再生第二胎哪?”阿凡提忽然愁眉苦脸的道:“胡老爷,你的锅死啦。”问老爷一惊,怒道:“锅怎么会死?”阿凡提道:“锅子会生孩子,当然会死。”胡老爷叫道:“你这骗于,借了我铁锅想赖。”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评评理吧。”胡老爷想起贪便宜收了他的小铁锅,这时张扬开来大失面子,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连连摆手,挤在人丛中走了。   阿凡提骗倒了平时专门欺压穷人的财主胡老爷,得意非凡,仰天大笑,忽然後面一个声音叫道:“大胡子,又做什么傻事啦?”阿凡提回头一看,见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专一的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两人都有一身惊人武功,素来互相敬仰。阿凡提当下一把拉住袁土霄手臂,笑道:“哈哈,你这老家伙来啦,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你老婆有什么了不起,成日猴子献宝似的………”他话来说完,徐天宏与余鱼同巳抢上来拜见,他们在安西玉虚道院中曾见过他与陈家洛下棋,知道他是总舵主的师父。袁土霄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你们师父,瞌什么头?家洛呢?”徐天宏道:“陈总舵主比我们先走一步………呀,陈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来啦!”他转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後的天山双鹰施礼,他见关明梅牵着陈家洛乘坐的白马,心中一惊,问道:“这马老前辈从那里见到的?”关明梅道:“我见过你们总蛇主骑这马,所以认得,刚才见它在沙漠上乱奔乱闯,我们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拽住它。”徐天宏大惊,说道:“难道总舵主遇险?咱们快去救。”众人齐到阿凡提家裏,饱餐之後,与周绮作别。阿凡提的妻子见丈夫回家才半天,又要出门,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闹。阿凡提笑嘻嘻的安慰,她只是哭闹不停,阿凡提笑道:“你要我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几根胡子,塞在她的手裏,夺门而出。   第三十五回  竟托古礼完夙愿   纳斯尔丁·阿凡提骑了这头大狗似的跛脚驴子,双脚几乎可以碰到地面,远远望去,驴子就如生了六条腿一般,袁土霄笑道:“大胡子,你骑的是什麽呀?是老鼠呢还是猫?”阿凡提道:“老鼠有这么大呀?”袁土霄道:“那大概是一头大老鼠。”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向西寻访。李沅芷乘了骆冰的白马,放松缰绳,由它在前面缓行领路。   走到傍晚,只不过行了三十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对阿凡提道:“老前辈,咱们总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难,我们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镇上,我另买一头中用些的驴子就是。这头笨驴不中用,它偏偏还自以为了不起。”他催驴赶上,与李沅芷并辔而行。白马比毛驴高出一半,阿凡提仰须问李沅芷道:“大姑娘,你为什麽整天不高兴呀?”李玩芷忽然想起,这位怪侠虽然假作痴呆,其实聪明绝伦, 维人们有什么为难之事,只要向他请教,立即应手而解,於是说道:“胡子叔叔,对付不识好歹的人,你有什么办法?”阿凡提道:“我拿铁锅往他头上一罩,你就一剑。”李沅芷摇摇头道:“不成,比如说他是你很……很亲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发驴子睥气。”阿凡提一扯胡子,早巳了然於胸,笑道:“我天天骑驴子,对付笨驴的倔脾气,到很有几下子,不过麽,这法子可不能随便教你。”李沅芷嫣然一笑,柔声道:“胡子叔叔,要怎样才教呀?”阿凡提道:“咱们还得打个赌,你赢了我才教。”李玩芷笑道:“好呀,咱们再来赛跑。”阿凡提   道:“赌别的吧,赛跑你准输。”他取出驴尾来一晃道:“现在我不会再上你当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试试。”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什麽鬼门道。”他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市镇道:“谁先到第一间屋子谁赢!”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权,你又输了!”他双脚微微一挟,一提缰,那白马如箭离弦,腾空窜出。阿凡提掮起驴子,发足追来,那白马是敷世一见的神驹,跑起来真如雷轰电掣一般,他如何追赶得上,还没追得一半路,白马巳奔到市镇。阿凡提放下驴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这小妮子的当。我知道这是骏马,但那想到有这样快。”天山双鹰见阿凡提如此武功,不禁相顾失色,一头几十斤的小驴掮在背上并不为奇,奇的是他脚下竞如此神速,如非这匹宝马,普通坐骑真要给他追上。   猛然间只听见白马一声长嘶,腾跃奔狂,李沅芷大惊勒缰,竟约束不住,晃眼之间巳穿出市镇。众人望见白马发狂,都吃了一惊,散开了追赶拦截。   只见那白马直向大漠中急冲,奔到好几个人面前,斗然停住,李沅芷下马与他们说话。远远望去,那些是什麽人却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马又回头驰来,奔到半途,徐天宏与余鱼同巳认出马上之人巳换了骆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双方走近,只见後面是文泰来、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再後一人白发萧萧,背负长剑,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问长问短,竟是武当派前辈绵裏针陆菲青。原来那白马恋主,又有灵性,一知骆冰就在近处,就没命的奔去。   余鱼同跑到陆菲青跟前,双膝跪下,叫了一声:“师叔!”伏在地下放声痛哭。陆菲青伸手将他拉起,自己泪水也扑瑟瑟的流了下来,呜呼道:“我得知了你师父噩耗之后,连日连夜赶来,途中与文四爷他们遇到,他们也正好在追捕这奸贼………你放心,咱们爷儿咱一定能给你师父报仇!”徐天宏和骆冰等劝了一阵,余鱼同方才收泪。当下双方厮见了,群雄见有如许高手出马,心想这番必可将张召重擒获处理,只是陈家洛霍古桐吉凶如何,都不免挂心索怀。   众人到市镇打尖,阿凡提去找驴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捉也不理她,自行选了一头高头健驴,身子几有原来那头没尾驴的两倍。阿凡提把没用驴折价让给了驴贩,笑道:“官帽害死了这笨驴,我可不能让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上,踏得稀烂。李沈芷等他付了银两,代他牵过驴子,笑吟吟的回来。阿凡提道:“我从前养了一头毛驴,那脾气真是倔得吓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着呢,它又给你打个圈儿。有一天呵,我要它拉了车儿上磨坊去,就只离开这么几十步路儿了,那知它凭什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赶它,它越是後退,我哄它不行,打它不行,管它叫亲爷爷亲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办?”李沅芷知道他在妙语点化,当下用心倾听,不敢嬉笑,道:“您老人家总有办法。”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么也肯,本来叫我胡子叔叔,现在可叫『您老人家』啦!”李沅芷脸一红道:“我是问您的驴子呀。”阿凡提道:“不错,不错。後来我一想,成啦!我拉着这笨驴转了一个身。磨坊在东边,我让驴子朝着西边儿,然後使劲赶它,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听得呆了,喃喃自语:“你要它往东,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他往西。”阿凡提一伸姆指道:“不错,就是这么办。後来哪,我又想出了一个法儿。”李沅芷忙道:“什么?”阿凡提道:“我在鞭子上挂了一个胡萝卜, 伸在笨驴前面。笨驴想吃胡萝卜。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这才把胡萝卜给它吃。”李沅芷立时领悟,笑道:“多谢您老人家教我。”   阿凡提笑道:“现在你去找你的胡萝卜吧!”李沅芷心想:“余师哥心裏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东西呢?刚才他见了师父,哭成这个样子,那么对他最紧要的,莫过於杀死张召重而给马师伯报仇了。这样说来,我得想法子去杀张召重。”她转念一想:“张召重武艺如此高强,我那裏杀得了他?而且,就算杀了,他此只是感激我而巳,不会像驴子望着胡萝卜那样,一路追个不停。”她又想:“我小时候见到仆人的儿子玩泥娃娃,哭着要,他一定不肯给,我偏偏一定要。这胡子叔叔说得不错,我越是对他好,他越是要避开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等他觉得我好时,让他来尝尝苦苦求人的滋味,瞧这驴子到不到磨坊去?”她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对余鱼同不理不睬起来。骆冰与徐天宏冷眼旁观,都觉得有点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胡丁微笑。   不一日,众人随着白马来到白玉峰前,那白马对於狠群犹有余怖,到了进入古城的歧道入口处,就停步不前了。 骆冰一再拍它诱它。白马无论如何不行再前进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队会聚在这里,咱们循着狼粪一路寻进去吧。”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远远跟在众人身後的白马忽然一声长嘶,只听见前面脚步声响,从一条歧路上转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徐大宏一声忽哨,连同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一齐散了开来,往那四人後路抄去。张召重斗见群雄,一惊非同小可,尤其看到师兄陆菲青,犹如见了鬼魅一般,登时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余鱼同手挥金笛,就要扑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一伸,捏住了他的臂膀,轻轻往后一拉,余鱼同身不由主的退了回来。   袁士霄駡道:“前几天和你相遇,还道你是武当派的一位高手,那知竟是个无恶不作的匪类,连自己师兄也忍心害了,你爽爽快快自己了断吧。”张召重见敌人中至少有五个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或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拼,必无幸理,当下硬起了头皮道:“我这边只有四人,你们倚多为胜,我张召重就是死在此地,又何足为耻?”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敌群狼,倒也都是硬手,要是他们四人齐上,我一人是对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帮,那也成了。”哼了一声说道:“我三十岁以前,还曾和人平手相斗,一过三十岁,从来不屑和人一对一的交手。这个例子不能在你这匪类身上破了。你们四人一齐来,我和这大胡子兄弟两人接着。你们四人只要能和我们两人打个平手,就放你走路如何?”   张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见他面容黝黑,一丛大胡子遮住了半边脸,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丝毫没有身怀绝技的模样,心想:“这姓袁的确是武功惊人,远胜於我,但难道天下竞有第二个如他一般的高手?关东三魔中只要有一人帮我,就可和那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两人对付这维人,想也行了。”处此绝境之中,实在也没其他抉择余地,於是说道:“那么咱们就试一试,请袁………袁大侠手下容情。”袁士霄厉声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他转对阿凡提道:“大胡子,在这许多新朋友面前,咱俩可别出丑了。”阿凡提道:“我乡下佬见了官,有点儿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没见他拾腿动足,就已下了驴子。张召重见他身法,蓦地想起,原来这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抢他帽子的怪人,不觉凛然一惊。   袁士霄叫道:“你们四人都上来吧。用心点打,别打主意想跑,在我老儿手下可跑不了。”哈合合忽然走上一步,向袁士霄施下礼去,说道:“袁大侠对我们兄弟三人有救命大恩,我们万万不敢接您老人家的招。再说我们与这姓张的也只是在此初次相逢,并无交情,犯不上为他助拳。”说着又作了一揖,三人并排站在一旁,竟是谁也不帮的模样,袁士霄眉头一皱道:“他们不肯动手,只剩下了你一个,那怎么办?我向祖师爷立过誓,决不跟人单打独斗。大胡子,只好请你费心了。”阿凡提解下背上的锅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声,锅子当头向张召重罩到。张召重向左一跃,凝神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只见黑越越,圆兜兜,一面凹进、一面凸出、凸的一面还有许多煤烟,竟像是一只铁锅。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什麽呀?倒像是一只锅子。告诉你,这正是一只锅子。你们清兵无缘无故的到回部来,打烂了许多锅子,害我们维人吃不了饭。好哇,现在锅子来打清兵啦!”谱声未毕,又是一锅向张召重当头罩下。   张召重一招“仙鹤亮翅”,倏地斜穿闪过,回手一掌,向阿凡提肩头打到。阿凡提身子一挫,左手在锅底一擦,一手煤烟往张召重脸上抹去。张召重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人,只见他右手提锅,左手抹烟,脚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招数,却每次都被他轻易避开,那里敢有丝毫怠忽,当下展开无极玄功拳,抱元归一,全身要害,守得亳无漏洞。道路本极狭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两人挤在这凶险之地,攻守拒击,打得激烈异常。袁士霄叹道:“奸贼呀奸贼,凭你这身功外夫,武林中本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了,然而心地却是如此歹毒!”   两人越打越紧。心砚向卫春华道:“九爷,这位胡子大爷用的是什么招术?”卫春华摇摇头。这边天山双鹰和陆菲青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数,都在暗暗称奇,突然间阿凡提左腿飞起,锅于横击,张召重无处躲避,猛然从锅底钻出,那知阿凡提左掌张开,正侯在锅子底下。张召重等到发现,已经不及,仗着武功精湛,左拳一个“冲天炮”,猛向锅底击去,阿凡提叫道:“吃饭家伙,打破不得!”锅子向上一提,随手一抹,张召重脸上登时被抹上五条煤烟。   两人均各跃开,阿凡提叫道:“来夹来,胜负未决,再比一塲。”张召重望着他手中铁锅,嗔目不语,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没带兵刃,虽然输了也不服气。”转头对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给胡萝卜用一下。”他们两人相斗时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张召重一被锅子罩住,立即抢上一剑,那知她心事被这怪侠说了出来,不觉满脸绯红。旁人听阿凡提说话素来疯疯癫癫,他叫张召重做“胡萝卜”也都不以为意,那知中间另藏着一段风光旖旎的女儿情怀。阿凡提见她不动,把嘴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把切菜刀袷他,我仍旧可以抓住他。” 李沅芷点点头,叫道:“剑来了,按着!”张召重右手一抄,接任剑柄,突然转身,手一扬,一把芙蓉金针向卫春华、徐天宏、心砚诸人迎面掷去。徐天宏等知道厉害,疾忙俯身,只觉头顶风声飒热,张召重巳窜了过去。他奔到哈合台身边,左手一把扣仕了他右手脉门,叫道:“快走!”哈合台登时身不由主的被他拉着向前奔跑。滕一雷与顾金标不及思索,随後跟去。这一来变起仓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来,那四人己转了弯。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两只大鹤般从徐天宏等头顶跃过。天池怪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巳一把抓住了滕一雷的後领,把他一个肥肥的身躯甩了起来。滕一雷也不知道抓着他的是谁,只觉身体悬空,使不出力,忙运独足铜人向後一点,忽然自己身子被一股极大力量掷了出去,只惨叫得一声,巳撞在半山腰裏,脑浆进裂而死。   袁士霄掷死滕一雷,脚下毫不停留,转过湾来,只见前面是三条歧路,不知张召重从那一条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这边。”又随手向左一指,对天山双鹰道:“你们两位追这边。”自己向中间那条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间,四人废然折回,都说只转了一个湾,前面又各出现叉路,无从追寻,徐天宏在道路上仔细察看,道:“这堆狼粪刚才被人踏了两脚,他们一定是循着狼粪向内逃窜。”袁士霄道:“不错,咱们快追。”众人曲曲折折的追了进去,直赶到白玉峰前,仍旧不见张召重等三人的踪影。   众人在各处房屋中分头搜寻,不久徐天宏就发现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土霄和陈正梅两人一个武功最强,一个性子最急,首先跃上。接着陆菲肯、文泰来、关明梅等也都纵了上去,其他轻功转差的,陆菲青和关明梅一一用绳子吊了上来,最后剩下心砚,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试试你的胆子!”一把抓住他的後心,喝道:“接着!”把他身子向洞口抛去。文泰来一把抱住,阿凡提随即跳上,这时袁士霄和陈正德刚正协力推开石门。那门向内而开,要是外面被人插住,里面千军万马也冲突不出,但自外入内却十分容易。原来当年那暴君开凿这山腹玉宫时,自恃迷城道路千迂万回,外敌万难入侵,担心的倒反是变生肘侧,只怕内叛在山腹负隅顽抗,所以把这宫门造成这个样子。   袁士霄当先领头,众人在甬道中鱼贯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脚椅脚,点成火炬,各人分着拿了。追到大殿上时,各人兵刃又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惊。阿凡提身手便捷,把飞出的铁锅一把抓住,锅子这才没有打破。大家追赶张召重要紧,也不及细究原因,用力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见床边又有一条地道。众人愈走愈奇,在这山腹之内谁都不敢作声,只是跟着袁士霄疾走。突然眼的大亮,只兄碧绿的池边六个人夹水而立。远远望去,池子那边是陈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这边就是张召重,顾金标和哈合台了。众人大喜过望,心砚高声大叫:“少爷,少爷,我们都来啦!”   原来张召重和阿凡提一交手,即知此人功力甚高,当下不敢恋战,突使奸计,仗着迷城道路千变万化,逃了进去,心想:惟一脱险之法,那就是重师当日在黄河渡口与群雄相斗的故智。那时他把文泰来擒在手裏,自己虽然重伤,对方又有无尘道人、陆菲青、赵半山、陈家洛、周仲英、常氏双侠等高手,但对方终因心有听忌,眼睁睁的让自己脱逃,现下陈家洛与霍青桐等困在山腹之内,虽然其中古怪很多,也只得冒险冲入,只要把陈家洛擒住,宝剑架在他颈裏,就可大摇大摆的走开了。他自知一人敌不过陈家洛和霍青桐两人合力,所以拉了三魔相助,那知平白害了滕一雷的一条性命。三人再次进入峰内宫室,这时陈家洛巳练完武功,走到池裏,正要和两姊妹寻觅道路绕过玉峰,突然张召重等发现地道未闭,寻了出来。陈家洛大吃一惊。拉住香香公主的手,三人奔到了池子的另一边。张召重与顾金标分头兜截,哈合台却和顾金标吵了起来,他双目通红,骂道:“老大不知吉凶如何,你却和外人联手来找女人,快回头看老大去!”两人吵得几句,袁土霄等众人巳经赶到。   文泰来等红花会人众见总舵主安然无恙,都快步迎了上去,忽闻背後脚步声急,天山双鹰从後追来。关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样?”霍青桐叫道:“师父师公,我好,你们快将这两个奸贼杀了。”说着向顾全标和哈合台一指。要知霍青桐和张召重倒没什么怨仇,最恨的是关东三魔苦苦相逼,尤其是顾金标的无礼。陈正德和三魔交过手,上次空手和他们相斗,险险自己还吃了亏,这时再不托大,飕的一声,拔出长剑,向顾金标左肩刺来。顾金标二次进来时,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当下一抖虎叉,和陈正德打了起来。这边关明梅和哈合台也动上了手。   群雄各执兵刃,慢慢围拢,监视着张召重。众人中只有袁士霄和香香公主两人是空手。李沅芷的剑虽巳给张召重接去,但陆菲青这时已把上次在枕州北高峰上夺自张召重的凝碧剑给了她,自己则仗着原有的白龙剑,一面观斗,一面凝神注着张召重的动静。顾哈两人情急拚命,勉强支持了十余招,到二十招後,双鹰的三分剑术愈逼愈紧,两人只有招架的份儿。剑光飞舞中只听见陈正德一声猛喝,顾金标双肩见血,陈正德接着又是一剑指向对方下盘,顾金标向左一避,陈正德飞起一腿,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顾金标跌入了翡翠池中,两缕鲜血从碧绿的池水中泛了上来。   那边哈合台也已被关明梅的剑光罩住。当日双鹰大闹杭州六和塔时,文泰来和余鱼同都在天目山养伤而没亲见,这时见关明梅以一个白发老妇,剑法竟如此神奇,眼见哈合台这一个长大精壮汉子就要命丧当地,都喑暗佩服。余鱼同想起哈合台数次相救之德,知道师叔与双鹰交情极好,忙对陆菲青道:“师叔,这个不是坏人,你救他一救。”陆菲青点点头道:“好”,只见关明梅上刺一剑,下刺一剑,左刺一剑,右刺一剑,哈合台满头大汗,脸无人色,不住倒退。陆菲青突然跃出,铮的一声,白龙剑架开了关明梅刺来的一剑,叫道:“大嫂,这人还不算坏,饶了他吧。”关明梅见陆菲青说情,无论如何得瞧他面子,当即收剑。陆菲青转过头来,见哈合台不住喘息,因适才用劲过度,身子微微抖动,对他道:“快谢关大侠不杀之恩。”那知哈合台是一条硬汉,又很讲义气,心想结义六兄弟中死剩了自己一人,活着又有何趣味,弯刀高举,叫道:“我何必要她饶命!”又要扑上来厮杀,只听见水声一响,顾金标从水面下钻了出来,慢慢游近池边。哈合台抛去弯刀,抢过去拉他。顾金标受伤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顿不堪,哈合台不住给他胸口揉搓,对身边众人,毫不理会。霍青桐奔到临近,骂了声:“奸贼!”长剑一挺,向顾金标胸口刺去。   哈合台见霍青桐举剑剌他盟兄,情急之下,举起手臂一挡。霍肯桐一剑直下,眼见就要将他手臂削断。袁士霄想起引狼入阱时哈合台之功,疾忙检起一块小石子,掷了出去,只听见当的一声,霍青桐手臂发麻,长剑震落在地。霍青桐一呆,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张的匪类再说,这两人逃不了。”   张召重被群雄围住,眼见顾哈两人恶战之後束手待缚,文泰来、阿凡提、陈家洛、陆菲青等四下对己牢牢监视,那里有脱身之机,长叹一声,正要抛剑就戳,忽见陆菲青身後一个人影闪了出来。这人肌肤胜雪,眉日似画,正是杭州将军李可秀的女儿李沅芷。她手执长剑,直冲过来,骂道:“你这奸贼!”众人一楞,李沅芷已扑到张召重身前,低声道:“我来救你。”同时刷刷刷数剑猛攻过来。张召重闪身避开,还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脚下假意一滑 ,向前一扑 ,又低声道:“快拿住我。”张召生大悟,乘她一剑削来,举剑一挡,左手巳抓住她的手腕,又听呛啷一声,自己长剑被她削断,一瞥之下,见她拿着的竟是自己的凝碧剑,真是喜上加喜。这时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陈正德四人同时抢上来救人。张召重凝碧剑挥了一个圈子,金笛和双钩登时削断,文泰来和陈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没受损。张召重将宝剑点在李沅芷後心,喝道:“快让出道儿来!”众人这一下变出不意,眼见巨奸就缚,那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贪功,反而变成他的护符。   李沅芷假意软软的靠在张召重肩上,似乎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的模样。张召重见众人面面   相觑,不敢来攻,正要寻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边低声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错,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陈正德恼怒异常,一个捡起一粒石子,一个摸出三枚菩提子,齐向张召重後心打去。张召重弓背俯身,让过暗器,脚下丝毫不停,奔入地道,又听见李沅芷大叫一声:“啊啃!”陆菲青一惊,叫道:“大家别蛮干,咱们另想别法。”他也真怕损召重不顾一切,伤害他的爱徒。   众人紧紧跟在张召重身後,一一走入地道,只霍青桐手执长剑,怒目望着顾金标,哈合台忙着给盟兄包扎肩上伤口,对身旁一切,犹如不闻不见。陈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子停了步,对香香公主道:“咱们在这里陪你姊姊。”香香公主点点头,两人折了回来。   张召重拉着李沅芷向前急奔,众人在後面不敢过分逼近,甬道中弯曲又多,无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快到出口时,眼见张召垂就要越过石门,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窜上去攻他後心穴道,黑暗中只听见一阵嗤嗤嗤之声,知是细微暗器,忙贴身石壁,叫道:“大胡子,铁锅!”阿凡提抢上两步,铁锅倒转,一阵轻轻的铮铮之声过去,锅子中接住了数十枚芙蓉金针。阿凡提叫道:“炒金针吃啊,炒金针吃呀!”就这么一缓,张召重和李沉芷巳奔出石门,两人合力将门拉上。袁士霄和陈正德抢上来夺门,但石门内面滑不留手,无可施力之处。两人都是火气极大的老头子,这时岂有不破口怒骂之理?   张召重在外面将金斧斧柄插入铁扣,喘了一口长气,对李沅芷道:“多谢李小姐救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张师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张召重道:“李将军近来安好,太夫人安   好。”说着打了个千请安,竟是按着官场规矩行起礼来。李沅芷道:“你是师叔,我可不敢当。咱们快想办法走。师父一定瞧得出我救你,要是他追上了我,可没命啦。”张召重道:“这时候他们人多,咱们赶快回到内地,多约帮手,再来擒拿。”李沅芷道:“他们现在一定回到了那池边,绕过来找咱们,张师叔,嗲快想法子。在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脱啊!”张召重武功虽高,计谋却是平平,当下皱起了眉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李沅芷似乎焦急异常,伏在石上哭泣起来。   张召重忙加劝慰;“李小姐,别怕,咱们一定逃走得了。”李沅芷哭道:“咱们就算逃出了这个迷城,不用一两天,又得给他们赶上。妈呀,呜呜……妈呀!”张召重给她哭得心烦意乱,连连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为笑,道:“你小时候捉过迷藏吗?”张召重从小父母双亡,五岁时就由师父收养学艺,马真和陆菲青都此他年长得多,所以这些孩子的玩意都没玩过,当下脸现状惘之色,摇了摇头。李沅芷道:“这个迷城里的道路怪得不得了,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这么三四天。他们一定以为咱们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的赶,咱们再慢慢出来。”张召重大拇指一翘道:“李小姐真是聪明!”随即一呆道:“可是咱们没带粮食,三四天……。”李沅芷向下一指道:“马背上又有乾粮又有水。”张召重大喜,道:“好,咱们快躲起来。”拉着她的手,两人跃了下去,各自牵了一匹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这狼粪,本夹出外是往左,咱们偏偏往右……”说到这裏,她牵着的那匹马尾巴一扬,就要拉粪,李沅芷疾忙取下马背上的粮袋水囊,把两匹马的马头牵过向着左边,随手猛力一鞭,两马负痛,放蹄疾奔而去。张召重愕然不解,问道:“什么?”李沅芷笑道:“他们寻到这里,见马蹄印和新鲜马粪都在左边正路上,自然就这样追出去。”张召重大喜道:“这计谋真是高极了。”两人从歧路裏走了进去。每转一个湾,每走一条叉路,李沅芷都用三块小石子在隐蔽处叠一个记号。张召重道:“这裏道路千叉万枝,要是没了这记号 ,咱俩也真的没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 ,两旁山壁愈逼愈紧,也不知转了多少弯,走了多少叉路,李沅芷见天色渐暗,说道:“咱们就在这里歇吧。”两人吃了乾粮,喝了水,坐在地下休息。张召重道:“一匹马背上的粮袋水囊没来得及取下来,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咱们只好省俭点用。”张召重道:“不错。”李沅芷把粮袋和水囊放在张召重身边,说:“你好好看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张召重点头答应,李沅芷走开十多丈,找了一个乾净的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张召重忽然听见李沅芷一声惊叫,疾忙跳起身来,只见她指着来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张召重拔出凝碧剑,飞步追了出去,转了两个弯,丝毫不见狼踪,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来时,却不见了李沅芷的踪影, 叫得一声:“李小姐!”只见地下湿成一片, 水囊倾翻在地,忙抢上去拾起,见囊中只剩点点滴滴,济得甚事?正自懊丧,李沅芷巳从那边山道中转了出来,道:“那边又有一只狼,冲过来抢水暍。”张召重把水囊一举道:“想不到恶狼还不死乾净,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双眉耸动,似乎又哭了起来。张召重道:“既没了水,这里没法多待,咱们再熬一天,就冒险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来道:“我一个人出去探探,你在这裏等我。”张召重道:“咱们一起去。”李沅芷道:“不,再遇上他们,你还有命么?我总好些。”张召重一想不错,道:“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宝剑借给我吧。”张召重把凝碧剑递了过去。、 李沅芷接剑回身,只见星月蒙蒙,黄沙莽莽,循着小石摆的记号,从原路出来。她一路走,一路在每个叉路歧道口上都摆了一模一样的石子记号,只在真的记号边上多撒一堆沙子。张召重如自行溜将出来,见了这些记号,一定分不出真假,无所适从之余,东转西转,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讯,倒翻水囊,那张召重居然丝毫不觉,这一来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握了。   天色将明时,巳走上正路,只见听转弯角上有人在破口大骂:“瞧我抽不抽他的筋,剥不剥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剥皮,也得先找到他才行。”李沅芷大叫一声:“啊哟!”倒在地下,假装昏了过去。   袁士霄和阿凡提听见声音,寻声过来,见李沅芷倒在地下,又惊又喜,探她尚有鼻息,身卜又没伤痕,这才放心。袁士霄疾忙施救,阿凡提笑骂:“这顽皮女孩,如果是我女儿呀,我不结结实实揍她一顿才怪。”他见李沅芷还在装腔作势,不肯醒转,说道:“要是她真的晕了过去,那么我打她十几鞭她不会动。”一抖驴鞭,刷的一鞭打在她眉上,袁士霍正要出言怪他鲁莽,那知李沅芷怕他再打,睁开了眼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阿凡提道:“我的鞭子比你什么推宫过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土霄心想:“这大胡子倒真有两下子。”忙俯身问李沅芷道:“怎么?你没有伤么?那姓张的奸贼呢?”李沅芷道:“我被他拿住,害怕得要命,直到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来。”袁士霄道:“他在那里?你快帮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来,身体一晃一晃的,袁土霉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们两人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懒,好吧,没有你咱们也对付得了。”   两人出去不久,陆菲青、陈正德,陈家洛、文泰来等分头在各处搜索之後都陆续汇齐了。阿凡提也不跟他们说起,听他们纷纷议论,只是微笑。章进与心砚押着顾金标与哈合台,远远坐在地下。又过一阵,袁士霄和李沅芷回来了,众人大喜,陆菲青和骆冰忙抢了上去慰问。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了白跑一趟,她认不出道啦,我们两人转来转去,险些回不出来。”   众人一商量,都说如捉不到张召重决不回去,可是这迷城道路如此曲折,如何寻他得着?徐天宏和霍青桐都得智计百出之人,但这时也真想不出妥法。徐天宏道:“要是咱们有两头狼犬就好啦……”说话之间,忽见阿凡提嘴角边露出微笑,知他必有高见,慢慢走了过去,说道:“咱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请老前辈指示一条明路。”阿凡提向余鱼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鱼同愕然道:“我?”阿凡提点点头,仰天长笑,跨上驴子,飘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还以为他开玩笑,细加琢磨, 觉得李沅芷的言语动作之中破绽很多。 心想要找张召重,只怕要着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骆冰说了。骆冰又是一个机灵万分的人,立时醒悟,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块烧羊肉给李沅芷,说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脱那坏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时我都胡涂啦,什么也不知道,乱闯乱冲,什么路也认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来。”她知道骆冰必定要问她途径,所以把她的问题先给堵住了。   骆冰本有点将信将疑,不知她是否真的确知张召重的藏身之所,这时听她推得一干二净,心裏反是雪亮了,暗笑:“你这小妮子好狡猾!”於是说道:“咱们没一个不想找到这奸贼,妹妹你细细想一想,一定想得出来去的途径。”李沅芷叹道:“要是我心境好一点,不是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来也不致这么胡涂,竟然忘记得没一点儿影子。”骆冰心道:“来啦,来啦。”低声悄语: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只要你帮咱们这个大忙,咱们一定也帮你完成这个心愿。”李沅芷脸上一阵飞红,随即眼圈儿也红了,低语道:“我是个没人疼的,逃出来干什么呀?还不如给那姓张的杀了乾净。”骆冰听她语气一转,竟又撒起赖来,知道自己是劝她不转的了,说道:“妹妹你累啦,喝点水歇歇吧。”   李沉芷点点头,骆冰把余鱼同拉在一旁,跟他低声说了好一阵子,余鱼同脸上先是颇见为难,後来又是咬牙切齿,最后下了决心,一拍大腿道:“好,为了给恩师报仇,我什么都肯。”李沅芷一直在闭目养神,对他们毫不理会,只听见余鱼同走到身旁,说道:“李师妹,你数次救我性命,我并不是没有良心之人,现在要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说着施下礼去。李沅芷道:“啊哟,余师哥,怎么行起礼来啦,咱们是自己人,要我做什么,您吩咐着不就行了吗?”余鱼同听她语气之中显得极为生分,但这时有求於她,只得说道:“张召重那奸赃害死我的恩师,只要有谁能助我报仇,我就是一生给他做牛做马,也仍旧感怀他的大德。”李沅芷一听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马这么苦恼?”脖子一转,脸上顿如罩了一层严霜,发作道:“眼前放着这许多大英雄大侠客,还有你的什么钟舵主、鼓舵主,你干么不求他们帮去?你一路上避开人家,奸像一见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咱们有这份本事来帮你么,你再不给我走开些,瞧我用不用好听的话骂你。”众人本来都坐在地下谈论如何追寻张召重,也没留心骆冰、余鱼同,李沅芷三人之间的言语,忽听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红耳赤的发起怒来,余鱼同低下了头讪讪的走开去,都感愕然不解。   徐天宏和骆冰见余鱼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对苦笑,把陈家洛拉在一边,低语商量。陈家洛道:“咱们请陆老前辈去跟她说,她师父的话总不能不理………”他话未说完,突听心砚与章进一个惊叫,一个怒吼,急忙回头,只见顾金标发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陈家洛大惊,斜窜出去,一拉却没拉着。卫春华上前阻拦,被他用力一摔,推出两步。只见他和身向霍青桐扑来,叫道:“你杀了我吧!”霍青桐又惊又怒,一剑向他当胸刺去。那知他竟不闪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声,长剑入胸。   霍街青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狂悍,疾忙抽剑,一股鲜血,从他胸前直喷出来,溅得她黄衫上点点滴滴。众人围拢来时,顾金标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上,手忙脚乱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那裏止得住。顾金标叹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要什么?”顾金标道:“我只要亲一亲她的手,死也瞑口。”熬住一口气,望着霍青桐。哈合台道: “大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怜可………”霍青桐一言不发,转身走开,脸巳气得惨白。陈家洛心中不忍,待要劝说,霍青桐知他意思,走得更远。顾金标知道无望,长叹一声,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泪,跳起身来,指着霍青桐的背影大駡:“你这女人也太忍心,你杀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但你的手给他亲一亲,让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什么?”章进喝道:“别胡说八道,给我安静些。”哈合台毫不理会 , 仍旧怒骂,章进上前要打,给余鱼同拦住了。   陆菲青走上一步道:“你那焦文期焦三爷是死在我手上,此後许多纠纷,都因此而起。关东六兄弟现下只剩了你一人,我们都知你为人正派,不忍相害。现在你去吧。以後如要报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着顾金标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鱼向捡了一只水囊,一袋乾粮。缚在马上,牵马追上去,说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条好汉子,这匹马请你带了去。”哈合台点点头,把顾金标的尸身放上马背。余鱼同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来,自己喝了半碗,递给哈合台道:“水以代酒,从此相别。”哈合台仰脖子喝乾,余鱼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虽被张召重削去一截,笛中短箭都巳脱落,但仍可吹奏,当下幽幽的吹了起来。哈合台一听,他吹的曲调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会,从怀中摸出号角,呜呜相和。原来当日哈合台在孟津黄河船中吹奏号角,余鱼同心中暗记曲调,这时相别,吹笛以送。众人听他们吹得慷慨激昂,都悠然神往,香香公主不觉流下泪来。一曲既终,哈合台收起号角,头也不同,上马而去。   骆冰向哈合台与余鱼同的背影一指,对李玩芷道:“这两人都是好男儿。 ”李沅芷道:“是么?”骆冰道:“你干么不帮他一个大忙?”李沅芷叹道:“要是我能帮就好了。”骆冰笑道:“妹妹,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不肯说,等到陆伯父来逼你,那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别说我认不出路,就算认出 ,我不爱领又怎样!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这三从中可没『从师』那一条。”骆冰一听,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样使刀怎样偷东西,孔夫子说的话可真一点儿也没教过。好妹子,你给我说说,什么叫做三从四德啊?”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说做女人的第一要紧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语、和治家之事了。”骆冰笑道:“其他的倒还吧了,容貌是天生的,爷娘生得我丑,我有什么法儿?那么三从呢。”李沅芷愠道:“你装傻,我不爱说啦。”掉过了头不理她。骆冰一笑走开,把这事原原本本对陆菲青说了。   陆菲青沉吟道:“三从之说,出於仪礼,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他们做官人家的礼教,咱们江湖上的男女可从来不讲究这一套。”骆冰笑道:“本来嘛,未嫁从父也就吧了,从夫不从夫,也得瞧丈夫说得在理不在理。夫死从子更是笑话啦,要是丈夫死的时侯孩子只有三岁,他不听话还不是照揍?”陆菲青叹道:“我这个徒儿也真刁钻古怪,你想她干麽不肯带路?”骆冰道:“她意思我懂啦,除非她爹让她说,她才未嫁从父。可是李将军远在杭州,就算在这裏,他也不会帮咱们。现在只有从第二条上打主意啦。” 陆菲骨道:“第二条?她又没丈夫。”骆冰笑道:“那么咱们就给她马上找个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领路,她一定既嫁从夫了。”陆菲青给她一语点醒,自己徒弟的心事他早巳了然於胸,师侄余鱼同也尽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结之後设法给他们撮合,看来这事非赶办不可了,於是笑道:“讲了这一大套三从四德,原来是为了这个,那真是城头上跑马远兜转了。”於是两人去和陈家洛商量,再把余鱼同叫过来一谈,当下决定,请袁土霄任男方大媒,请天山双鹰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双鹰这时都在山壁高处了望,陆菲青把他们请了下来,将此小关键所在简略说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说道:“陆老哥,难为你教出这样的好徒儿来,咱们大夥儿全栽在这女娃子手上了。”   众人一齐走到李沅芷跟前,陆菲青道:“沅儿,我跟你师生多年,情同父女。你这样一个青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间,我只好从权,师行父责,要给你找一个归宿。”李沅芷低下了头不作声。陆菲青又道:“你余师哥自从你马师伯遇害之後,自然也归我照料了,你们两人结为夫妇之後,互相扶助,也好让我放下了这副担子。”这一切本来全是她意料中之事,但这时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还是羞得她满脸通红,低声道:“这全凭爹爹作主,我自巳怎么知道?”章进嘴快,冲口而出:“你还有不愿意的吗,在天目山时咱们到处找你不着,原来躲在他…………”   卫春华左手一翻,按住了章进的嘴。陆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师侄在府上居住了这么久,显见青眼有加,心中早存东床坦腹之选。咱们在这裏先下了文定,将来禀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欢喜。”李沅芷垂头不语。骆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尤了。十四弟,你拿什么东西下定。”余鱼同身上一摸,除了银两之外,什么也没带,正感为难,忽然触手之处,一阵冰凉,原来是他金笛被张召重削断的一段,捡起来想日後再请金匠焊上去的,当下摸了出来。说道:“陆师叔,小侄身边边没有什么贵重物事。这段笛子倒是纯金的。”陆菲青笑道:“这再好也没有,等将来你们大喜之日,再把两段金笛镶在一起。”群雄纷纷向两人道贺,李沅芷不肯接,骆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问:“你拿什么回给他呀!”李沅芷这时满心欢畅,容光焕发,笑道:“我什么也没有。”陆菲青笑道:“沅儿,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纯金的。”骆冰拍手笑道:“不错。”将它暗器囊抢了过来,检了十枚芙蓉金针,交给余鱼同收起。陈家洛笑道:“这可称之为『针笛奇缘』了!”   香香公主见大家兴高采烈,问陈家洛做什么,陈家洛说了,香香公主大喜,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走过去套在李沅芷手指上,作为贺礼。霍青桐也走近向她道贺,但不禁暗自神伤,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装,搅出这番事来,那么今日的局面又自不同了。”徐天宏望着余鱼同手中的金针,想起当日周绮给他剜肩取针,因而结成姻缘,再想到她身上有喜,自己即将为人之父,不觉脸露微笑。袁士霄与天山双鹰却在暗中察看陈家洛的神色,见他在顾金标扑向霍青桐时会情急救护,这时他又和霍青桐姊妹两人在一旁谈笑,那么他似乎也非喜新弃旧、忘义负心之辈了。   交定道贺巳毕,众人慢慢借故走开。过了一会,余鱼同见四周巳无旁人,说道:“李师妹,张召重那奸贼在那里呀!”李沅芷见他毫无温存之态,续线之意,第一句话就问张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说道:“我那裏知道呀。”余鱼同沉思半响,忽地跪下,在地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哭道:“我当年是一个家破人亡的穷秀才,幸亏恩师见怜收留,授我武艺,我未能报答恩师一点半滴恩情,他就惨被张召重害死。李师妹,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只见余鱼同又磕下头去,不觉手足无措,忙伸手拉了起来,摸出手帕丢拾他,柔声道:“快擦了眼泪,我带你去就是。”只听忽喇一声,骆冰从山後拍手跳了出来,唱道:“小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头!”   李沅芷羞得满脸通红,跳起身来向内就奔,余鱼同一呆,骆冰挥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鱼同立时醒悟,拔足跟去。骆冰高声大叫,文泰来首先听到,帮着招呼众人,大夥儿一齐追去。   第三十六回  还从遗书悟生平   且说张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一些乾粮,心头思潮起伏,还在盘算脱险之後,如何邀集帮手,再来大破红花会。他又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壮年未婚,如能娶她为妻,对功名前途大有好处,从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遥远,路上用点计谋,把她骗上手再说。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来。张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後一人一言不发,倏地扑将上来,张召重吃了一惊,退开一步,左掌“拨云见日”,向旁一撂,那人从他掌下穿过,右手金笛,左手两指前伸,直扑到他的怀裏。张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马真的徒弟金笛秀才余鱼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横江”一格,左手迎击,待余鱼同一避,右手巳抓住他後心,猛喝一声,把他身子向山上掼了过去。李沅芷大惊失色,顾不得这一掼劲道奇大,抢上去想接,忽觉身後一阵风过去,一个人跃过来抱住了余鱼同,倒退三步,站稳了身子。李沅芷认明原来是师父时,巳吓得容颜失色,胸中突突乱跳。   张召重突见眼前出现了十多个人,不是劲敌,就是死对头,忽地转身,只听得身旁呼呼两声,两个人巳掠过他身边,挡在面前。一个是天池怪侠袁士霄,一个是秃鹰陈正德。背後陆菲青喝道:“姓张的,你还想怎的?眼我们走吧!”张召重知道在这狭隘之地无法脱身,“哼”了声,转身垂手走出,当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陈正德,关明梅等在後,把张召重夹在中间,曲曲折折的走了出来。张召重本以为李沅芷不慎被他们发现,众人暗暗跟了进来,只有自认晦气,但走了一程路,见前面李沅芷侧身和骆冰说话,只见她脸上笑逐颜开,显见是一股子喜气从心中直透出 来。张召重这一下气炸心肺,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咬牙切齿的暗骂:“好,你这小呢子卖了我!”   各人这次捕到这元凶巨恶,热不欣喜异常,到太阳快下山时,巳走出迷城。陈家洛拿出点穴珠索,对章进和心砚道:“把他反背捆了。”章进接过珠索,张召重忽地大吼一声,猛窜出去,左手一伸,巳勾住李沅芷的手腕,夹手把凝碧剑夺过,右掌一招“白虹贯日”,用足全力,向她後心击去。李沅芷心知危急,身子一偏,但那里避得开,一掌正打在左臂。   喀喇一响,李沅芷左臂巳断,张召重第二掌随着打到。陆菲青在他夺剑时巳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时不及相救,这时揉身而上,也是一掌打出,直击张召重太阳穴。张召重右掌一翻,噼的一声,两人双掌相抵,各自震退数步。两人自在师门同窗习艺以来,二十余年中从未交过手,各自砥砺功夫,这时双掌相震,都觉对方功力深厚,与在师门时巳大不相同。李玩芷身受重伤,倒在地下,骆冰把她扶起,见她巳痛得晕了过去。袁土霄摸出一颗丸药,塞在她的口里。   群雄见张召重到此地步还要肆恶,无不大怒,团团围住。张召重知道这次巳难逃性命,把心一横,想道:“每人总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气概!”横剑当胸,傲然说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依次来?我瞧还是一齐上好些。”陈正德怒道: “你有什麽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诂?我先来斗斗。”文泰来道:“陈老爷子,这奸贼和我仇深似海,让我先上。”余鱼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师,我本领虽不及他,但要第一个打,文四哥,我不成时你来接着。”众人都恨透了他,纷要争先。陈家洛道:“咱们不如来拈阄。”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对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们不是他对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心砚一起拈,咱们六个人合力打他。”张召重忽道:“陈当家的,咱俩在杭州时会有约比武,现在这约会还作不作数呀?”陈家洛知道他要先挑自已动手,说道:“不错,那次在北高峰上你伤了手,咱们说定比武之约延期三个月,现在正好完了这个心愿。”张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陈当家的玩玩,另外的朋友缓一步如何?”原来张召重和陈家洛交过好几次子,知道他武功虽高,还逊自己一筹,这次如能将他擒住,那么他们投鼠忌器,自己就可想法脱身,即或不能擒住,也要将他打死,他是红花会的大头脑,自己再死,也算够了本。   徐天宏猜中了的心思,叫道:“擒拿你这奸贼,何必总舵土亲自出马?要咱们红花会众兄弟在这裏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们上啊!”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各执兵刃跃出。张召重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红花会虽然犯上作乱,总还讲江湖上道义,那知竟是没信没义的匪类!”陈宋洛手一摆,道:“七哥,他不和我见个输赢,死不甘心。好吧,姓张的,不论你使什么奸计,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来!”张召重凝碧剑一震,说道:“究竟还是你爽快,露兵刃吧!”陈家洛笑道:“用兵刃胜你,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我就是空手接着。”   张召重一听大喜,抓住了这可乘之机,那肯放过,说道:“要是我用剑胜不得你的空手,我当场自刎,用不到你们再来动手。然而要是我胜了你呢?”陈家洛笑道: “那自有别位前辈和兄弟们接上。我知道你心裏想要我说:胜了我就放你走路。哈哈,到了今天,你还不知自己巳经恶贯满盈麽?”张召重长剑一伸,喝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活之事我老张也不放在心上。”陈家洛道“在杭州将军府地道里,文四爷和我擒住你後饶你不死;北高峰顶上和兆惠大营中又两次饶你;日前在狼群之中,再救你一次性命。红花会对你可算仁至义尽,那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凭如何,决不能饶了。”张召重道:“你攻吧,我也让你四招不还手就是。 ”陈家洛道:“好!”纵身而上,劈面两拳,张召重一矮身子,躲了开去,果然没有还手。   陈家洛右脚横踩,乘张召重纵起身来时,突然左腿鸳鸯连环,跟着横扫一脚。照一般拳术中的要诀,对手既然跃起,如再施攻击,自然是继续攻他身体,使他难以躲避,那知陈家洛在他脚下空处横扫一腿,这一腿时间算得极准,发出明明是踢向空隙,但张召重落下来刚好凑上。这正是“百花错拳”中的精微之着,别人难以逆料。袁十霄在一旁观战,见爱徒将自己所创拳术运用得十分巧妙,心头得意,转头向关明梅道:“怎样?”陈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张召重见陈家洛突使怪招,无法开避,只得一剑“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陈家洛收脚侧身,两下让过。章进骂道:“无耻奸贼,你说让四招,怎么又还手了?”张召重脸一沉,更不打话,凝碧剑寒光起处,嗤嗤嗤一阵破空之声,向陈家洛左右连刺。陆菲青看得暗暗心惊,心想:“这恶贼剑法竟巳加此精进,当年师父壮盛时,似乎也没如此快捷。”提剑在手,凝神望着陈家洛,只要他一个失手,立即上前相救。只见两人愈打愈快,陈家洛一条人影在剑光中穿来插去,张召重柔云剑法虽精,一时倒奈何他不得。旁边余鱼同和骆冰扶着李沅芷,这时她巳悠悠醒转,只觉臂上剧痛,难以抵受,一眼睁见余鱼同扶着地,心中大慰。余鱼同道:“待会陆师叔会给你接骨,你忍一忽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着姊姊的手,道:“姊姊,他怎么不用兵器?一定可以胜么?”霍青桐道:“咱们有这许多人,不用怕。”心砚一副心思完全挂住在陈家洛身上,恨不得冲进去插手相助,问霍青桐道:“姑娘,你说公子没危险么?”霍青桐记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心砚大急,想要分辩谢罪,可一双眼睛又不敢离开陈家洛身上。   文泰来虎目圆睁,眼光不离凝碧剑的剑尖。卫春华双钩钩头巳被削断,但仍拿在手中,蓄势待发,只要陈家洛一遇险招,立即和身扑上。骆冰腕底扣着三柄飞刀,眼睛跟着张召重的後心滴溜溜地打转。这时日晃西斜,照着遍地黄沙,李沅芷再次睁开眼来,忽然轻轻惊叫一声,向东一指,余鱼同转头一望,只见面前出现了一片奇景。远处一个碧绿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耸,屋宇鳞比,竟是一个热闹的城市。余鱼同一惊跃起,但随即想到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景色虽奇,却尽是虚幻。其余各人都在凝神观战,全然没有见到。   李沅芷道:“那是什么啊?咱们回到了杭州吗?”余鱼向低声道: “那是太阳光反射出来的幻象,你闭上眼睛养一会神吧。”李沅芷道:“不,这宝塔是杭州的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过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鱼同答允她的婚事时,心中本很勉强,为了要替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神智模湖,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 “咱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李沅芷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点血色,很是害怕,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啊,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泪来,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   她手指远处幻象,说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杭州将军,他………他叫做………李可秀,你认识他麽?”余鱼同心裏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援救之德,一片痴心,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情,当下把她楼在怀里,低声说道:“我心里是很喜欢你的,你不会死。”李沅芷叹了一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李沅芷臂上一阵剧痛,又晕了过去。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巳拆了一百余招。初时陈家洛的“百花错举”变招倏出,张召重又在强敌围绕之下,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一面要解拆对方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一面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把门户更加守得严密异常,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一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他们和我车轮大战起来,就算打不死我,也会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型式巳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一壮,剑法忽变。   张召重柔云剑术施展开来,连绵不断,记记都是进手招数,登时攻守易势,陈家洛连连倒退。倏地张召重一招“耿耿银河”,凝碧剑一剑横削,随即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陈家洛眼见无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待要避开他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一见敌人势盛,齐向张召重扑去。凝碧剑“耿耿银河” 招术尚未用完,张召重更不停手,飕飕数剑,卫章两人身上均巳带伤。文泰来猛喝一声,单刀一横,正要纵入 陈家洛巳掠过他身边,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的门面。这两掌看来全不用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回剑招架,都巳不及,只听见声音清脆,拍拍两下耳光。张召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瞠目怒视。众人明见陈家洛巳落下风,怎么忽然轻描淡写的上去拍了两记耳光,都感十分惊奇。卫章两人乘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甚重,骆水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陈家洛对余鱼同道:“十四弟,烦你给我吹一曲笛子,”余鱼同脸一红,忙将李沅芷放在地下,横笛口边,问道:“吹什么?”陈家洛做一沉吟,道:“霸王虽勇,终当命丧乌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鱼同不明他的用意,但既总舵主有命,当下奋起精神,金声玉振的吹了起来。金笛此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而这个曲子尤其昂扬,一开头就隐隐传出兵甲金戈之音。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一转,虚踢一脚,犹如舞蹈一般,张召重见他後心露出空隙,既然遇上了这良机,手下那裏还肯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然转了个身,左手巳牵住张召重的辫尾,合着余鱼同苗中节拍,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张召重肩上又中了一下。他突然之间连挨陈家洛三掌,虽然掌力不重,自己并没受伤,然而凭自己功力,非但没有让过,而且竟没看出来他用的是何身法,真是怪异之至,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终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步,凝神待敌。   只见陈家洛合着曲子节拍,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模样真是好看。”陈家洛向前一伸手,   张召重举剑挡开,反手一撩,两人又打在一起。张召重凝碧剑严守门户,只要对方稍一接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後,随即收剑防御。陈正德对袁土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真服了你了,你徒儿巳是如此,做兄弟的和你相差实在太远啦。”   袁土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的传授,而且武林中从所末见。他当年情场失意,潜心武学,遍访师友,把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涉猎了一番,归隐大漠之後,创出“百花错拳”来,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国一人,然而陈家洛所使的举法却不知是何家数,而且与任何流派门户都不相近。他隔了良久,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平不打诳语,这并非是自谦之辞,心中都暗暗称奇。   铁骑奔腾,金鼓齐鸣,余鱼同越吹越急,只听见笛中一片跃马横戈之声。陈家洛的拳法初时还感生疎滞涩,这时越来越顺,到後来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打到二百余招之後,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笛声突然拔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笛声紧处,张召重一声急叫,右腕被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随手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章进口中咒骂,想奔进去给他几斧,被骆冰一把拉住。只见他又走了几步,终於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砚两人上去将他缚住。张召重险色惨白,毫不抗抵。   余鱼同放下笛子,忙去看李沉芷,见她昏迷未醒,又急又气。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贼怎么办?”余鱼同道:“拿去喂狼,他害死我师父时多惨,现在又………又………”袁土霄道: “好,拿去喂狼,反正咱们要去看看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听袁士霄这么说,都无异议,觉得这个大对头作恶多端,如此处决,正是罪有应得。陆菲青给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紧紧缚住。袁士霄又拿一颗参雪丸耠她服下,对余鱼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地,她就好得快些。”   众人大功告完,齐向围住狼群的圆城进发。因为马匹不够,骆冰抱着李沅芷,余鱼同押着张召重,,受伤的卫春华、章进,辈位尊长的袁士霄、天山双鹰、陆菲青以及霍青桐、香香公主等乘马,其余众人步行相随。文泰来纵声高歌,人人兴高釆烈。途中袁士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於是把别来情由详细向师父禀告。袁士霄喜道:“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五日之後,众人来到圆城,上了城墙向内一望,只见群狼争夺巳死同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烈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   香香公主不忍多看,马上走下城墙去和看守的维人们谈天。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城墙边缘,心裏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灵,你的朋友们与弟于今日给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裏接过单刀,一刀割断缚住张召重双手的绳索,左腿横扫,把他踢入狼城之中。群狼早巳饿得兽性大发,见有人落下,此起彼落的跃在半空抢夺。   张召重那日被陈家洛打中两零,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过五日来的休养,巳好了大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巳不存生还之想,但人人好生恶死,临死也得挣扎一番。身体将着地时,四周七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双眼冒火,看得清切,一手一头,抓住两头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慢退到樯边,后心贴樯,负隅拼斗,拿住两头半死不活的恶狼,依着武当双鎚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不敢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家洛、骆冰等心肠较软的不忍卒观,走下城墙。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待见张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锤”时,脑海中登时涌现了三十余年前旧事。那时张召重还是童年,师父将他收养後,平时生活都由陆菲青照料。两人偷到山下买糖吃,师弟裤子破了,自己给他缝补的情景一一涌上心头。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目点拨的。想到当年张召重聪明穎悟,学艺勤勉,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後来贪图隅富贵,愈陷愈深。他是笃於情谊之人,见到师弟这副惨状,不觉泪如雨下,心想“他虽然罪孽深重,我还是要他临死回,重做好人。”叫道:“张师弟,我来救你!”涌身一跃,跳入了狼城之中。   众人大吃一惊,站在他身旁的文泰来伸手一拉没拉住。陆菲青脚未着地, 白龙剑巳舞成一团剑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师弟,别害怕。”张召重眼眶流血,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入狼群,和身扑上,双手抱住了陆菲青,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个人陪陪也好。”陆菲青其出不意,白龙剑跄踉落地,双臂被张召重紧紧抱住,犹如一个钢圈套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决意两败俱伤,拚死抱住,那裏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人在地下翻滚,猛扑上来撕咬。师兄弟俩各运内家功力,要把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休息,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疾忙飞步上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一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   张召重左手一拉,右手一举,巳将陆菲青的身子盖在自己身上。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来单刀使了开来,劈死数狼, 群狼又後退了数步。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钢刀,跳落时因城墙过高,立过不稳,翻了一个筋斗方才站起,看准张召重肩头,一刀砍了下去。张召重惨叫一声,抱着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上面群雄巳将长绳挂了下来,先将陆菲青和余鱼同槌上,随即又槌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巳扑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晈。以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塲,众人心头砰砰乱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虽然奸贼丧命,但想到刚才的凶险,每入都是心有余悸。   众人默默无言的吃了饭,离得狼城远远的择地休息,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没能拿上来,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还是可以拿回来。”   傍晚扎营後,陈家洛把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都对师父说了。 袁土霄听说其中有这么曲折的经过,很感惊异,当下从怀裏摸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陈家洛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来见我,交这个布包给我收着,只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既没说什麽东西,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么证物了。”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那么徒儿就打开来瞧了。”於是解开布包,见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裏面是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掀开盒盖,有两个信封,因为年深日久,纸色都巳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陈家洛把第一个信封中的纸抽小来,见上面写了两行字:“世倌先生鉴,将刚生之儿交来人抱来,袷我一看可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   袁士霄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什麽意思?那有什么用,你义父看得这样要紧?”陈家洛道:“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士霄一惊,道:“你怎么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裏清廷皇帝的赐书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所以认得他们的笔迹。”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错,怎么文句写得这样粗俗?”陈家洛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的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道了,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睑也,要小心防他,钦此』。”袁士霄呵呵大笑,说道:“这信虽是雍正所写,但我仍瞧不出内中有什么重大牵连。”陈家洛道:“写这信时他还没做上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弟。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会称先父为『先生』了。”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岁,沉吟丁一下道:“雍正还没做皇帝,这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生。姊姊是这个时候生的,可是信上又写着『刚生之令郎』,嗯………”他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说的话,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忽然眺起,说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袁士霄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还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嫁给常熟蒋学士的我的大姊,其实是雍正所生的是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在做着皇帝。”袁士霄道:“乾隆?”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双目垂泪。   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咽哽道:“这是先母的亲笔。”他拭去眼泪,展纸读道:   “谷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以哥一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於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 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谷哥,谷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上有殷红砂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力日衰,夕夕所梦者,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之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後,当生生世世为夫妇也。禄白。”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巳,摇摇晃晃就要晕倒。袁士霄扶他坐下。陈家洛声昔发颤,问道:“师父,这谷哥是谁?”袁士霄黯然道:“那就是你义父了,他本名叫做沈有谷,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後来天不从愿,拆散鸳鸳,所以他一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什么要他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他是我亲生爸爸一般?难道……”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的知交,伹也只知道他因为坏了少林派的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种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便问他。不过我信得过他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不做亏心之事。”他一拍大腿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时,我想他一定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门人评理,这险险酿成江湖上的轩然大波,後来是你义父一力承当,说是自己不好,这才作罢。但我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的和尚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裏,心中似乎尚有余愤。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知道这些麽?”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後,之隐居了数年,後来改名为于万亭,手创红花会,终於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   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但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为于万亭抱不平的事。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什么要弟子离开家裏,师父可知道麽?”袁士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父出头评   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给大家当头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那裏搁去?所以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啦。”陈家洛知道再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关键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失错,那就前功尽废,亿万同胞仍得照旧沉沦苦海。这件事势所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应当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问个清楚,雍正当时怎样掉换孩子?为什么要让明明是汉人的大哥继任皇位?在那裏总可问到一点端倪。” 当下把这番意思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问仔细也好,就是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弟子只有相机行事了。” 、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把在王峰中学到的武功对师父细说了一番,两人互相印证此划,陈家洛更悟到许多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出帐来一边说一边练,只听见狼城中传来惨厉的噑叫声,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兴尽,回帐休息。袁土霄道:“那两个维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气。我去对双鹰说,省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竟是十分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什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陈家洛听了不觉凛然,回想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漠上留的八个大字,原来其中含有这层意思,想来暗暗心惊。   睡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早都起来。两师徒也即起身。陈家洛把要到少林寺的事向群雄说了,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妹姊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直送出六七十里路,陈家洛很是难受,心想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兄?如得上天佑护,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远跟在後面,数次催促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见她如此情痴,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裏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当日在海塘上给他的那块温玉。当下将那玉取了出来,交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样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齐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眼望着陈家洛的背影渐远渐小,终於在大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虽击毙了张召重,但也伤了李沅芷,卫春华、章进三人,李沅芷伤势尤重。余鱼同大仇得报,心中宽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众人行了数日,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巳死,胞弟之仇巳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体康复之後,再同中原。但周绮一来是嫌气闷,二来听见大夥要到福建少林寺去,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一定要同去。众人抝她不过,只得由她。   此时正是腊月时分,众人冒寒上道,朔风扑面,有如鞭抽刀刮,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等到回进玉门关时,巳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暖,周绮愈来意是慵困,李沅芷的伤臂却巳大好了。她弃车乘马 ,整天与骆冰咭咭呱呱的一路讲话,旁人奇怪这两人谈个没完,不知怎么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这天巳行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如有多欢喜;又行数天,见前面屋宇鳞比,人烟稠密,是一座大城,知道那是德化了。城外有一个茂密的林子,群雄穿林而入,章进忽然大叫一声,飞奔而去,只兄那边树上一人双足凌空,是一个投环自尽的男子。章进双手托件那人两足,将他举了起来,口裏大叫:“快来,快来!”骆冰看得真切,两把飞刀掷出,将挂在树枝上的布带割断了。章进将那人横放在地下。陆菲青给他胸口推宫过气,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来。放声大哭。   心砚道:“你有什么委曲为难的事 ,何必寻死?”那人只是哭泣不答。群雄见他约摸二十四五岁,打扮似是个做手艺的。章进焦躁,骂道:“老子救了你,干麽你不说话?”那人吓了一跳,说道:“爷们还是让找死的好?”卫春华道:“你是短了银钱呢,还是遭了冤屈?咱们可以帮你呀。”那人道:“不是为钱,也没人冤枉小人。”说罢又哭。   骆冰见他头颈里挂着一个绣花荷包,色泽很是鲜艳,那荷包用一条麻绳牢牢系住,似乎怕自己死后被人拿走一般,猜想他的自尽或与女人有关,於是问道:“你的情妹子不肯嫁你麽?”福建语言本来特异,但那人似到外省去过,居然能懂群雄的话,听骆冰这样说,险露惊奇之色,说道:“她是死路一条,我索性死了爽快。”骆冰道:“她为什么死路一条?”那人道:“小人名叫周阿三,在德化城里做木工,方大人今年告老回乡,看见银凤生得好看,硬要娶她做第十一房姨太太………”说到这裏,又呜呜的哭了起来,章进听得茫然不解,喝道:“说得乱七八槽,老子一点不懂,什么方大人银凤的?”骆冰笑道: “银凤自然是他的情妹子了。他倒是一个多情种子呢。” 章进道:“那方大人在那里?娶了你的银凤没有?”周阿三道:“城裏最大的房子就是方大人的,去年他家里盖新房子,小的还去帮过工。他………他今天………今天要讨银凤………”章进道:“你这人没出息,干么不和这姓方的去拼命?”骆冰笑道:“他有你章十爷的一半本事就好啦!”   周绮听说这人也姓周,先有了一半好感,又见他哭得可怜,激起了义侠心肠,说道:“你带咱们去见那姓方的。”周阿三畏畏缩缩的不敢,徐天宏见章进和自巳妻子都是一种莽劲,心裏暗笑,说道:“你先带咱们到你家里去,包在我的身上,叫那姓方的不敢要你的银凤便是。”周阿三将信将疑,领了众人来到德化城内自己家里。   那银凤家裏姓包,是开豆腐店的,就在周阿三隔壁,门外挂灯结彩,一副做喜事的模样。徐天宏命周阿三把银凤的父亲包老头请过来,只见他愁眉苦脸,神色凄惨,那裏有做新丈人的喜色。众人一问,才知那方大人今年巳七十多岁,以前在安徽做过藩台,这次告老回乡,地方上没一个不怕他。包老头的女儿只有十八岁,昧给这垂死之人做小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惧他权势,不敢不依。   依章进和周绮说,要去杀了那姓方的,但陈家洛道:“咱们身上有着大事,别多生枝节。”叫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送给包老头和周阿三,叫他们带了银凤赶紧逃走。包周两人千恩万谢,赶忙回去收拾。   周绮这时巳有七八个月身孕, 一路上徐天宏和骆冰管得她很紧, 不能多动,酒更是半滴不得沾口,本巳厌烦之极,见陈家洛不许与那姓方的为难,更是气闷,乘徐天宏不防,溜了出来到街上乱走。德化城本来不大,不多一会就走到方宅门口,只兄大门中夫役进进出出,把鱼肉鷄鸭及一坛坛酒抬了进去,不觉酒瘾大起。   好天真烂漫,毫无机心,想到要吃酒, 就眼了进去。方府这天贺客盈门, 都是来巴结方老太爷的。仆役们见周绮大模大样的进来,虽然身上穿得朴素,但气派很大,不敢怠慢,忙往内堂让坐敬茶。周绮心想他们倒敬重於我,也就喝着武夷清茶,磕着瓜子儿。不一会开出席来,闽南人家做喜事,酒筵要连摆数日,最是隆重不过,方府虽是娶妾,但方老太爷方有德在外作官数十年,老来衣锦还乡,存心要显显威风,所以这席午宴也十分丰盛。 周绮与那些姑娘太太们语言不通,不去理会旁人,酒到杯干,饮得自由自在,倒也十分畅快。   喝了十多杯,方老太爷由两个儿子扶着,颤巍巍的到各席来敬酒。周绮见他须眉皆白,还要糟蹋人家女儿,心中暗骂。待方老太爷走到临近,见他左脸上一大块黑记,黑记上稀稀疏疏的生着几根长毛,心头斗然一惊,想起丈夫当时所说的话来,那时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绍兴人,当下不加思索的问道:“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的是么?”方老太爷忽然听见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是谁啊?在绍兴见过我么?” 他这话正如承认了在绍兴做过官, 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一拳将他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个小孽障害得我好苦,自己斟了三杯酒仰颈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女宾见这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   周绮回到用阿二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找寻她不见回来,正自焦急,见了她心头大喜,但见他脸上红扑扑的酒意盎然,又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见方老太爷的事说了。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他为人甚是谨细,说道:“我去打听一下,别杀错了人。”过了半个多时辰,徐天宏直冲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以七十多岁,如一耽搁,莫被他得个善终。只是咱们另有人事,这番举动可别被人疑心是红花会听干才好。”说到这裏,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时辰,方家说要来迎娶,现在收拾巳毕,要赶紧逃走。李沅芷灵机一动道:“咱们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样?”李沅芷笑道:“请你做新娘子哪!”   骆冰笑道:“还是她扮新郎,你扮新娘吧。”李沅芷红了脸道:“呸,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人家玩笑。”骆冰知她机变百出,就道:“好妹子,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後,等到洞房花烛,咱们一齐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上。”徐天宏本来足智多谋,但这时分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这个计策,也拍掌叫好,众人当下赶紧准备。 陈家洛叫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城,远走高飞。大家买丁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女人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觉得不便拂她之意,而且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余鱼同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遮掩一时,也说成了。   等到申时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与李沉芷扶着面披红布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磕头。命鱼同无奈,只得盈盈的拜将下去。方有德乐得呵呵大笑。摸出两个金踝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攮子,眼见时间将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笑道:“他怎么到德化来了?”忙迎出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首是四名穿内廷侍卫服色的人。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清官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只听见文泰来虎吼一声,直向那武官扑去。原来那是随同张召重到铁胆庄来的成璜。他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上密旨来找他,五人从永安府到德化来,听说方藩台娶妾,就来扰一杯喜酒,那知竟与红花会众人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举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他来势凶恶,从桌底钻了过去,隔桌望见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们往外追时,五人都巳逃得远了。只听见内堂惊叫哭喊,闹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巳不见,此人老奸巨滑,一见情势有异,立即溜得不知去向。周绮与章进、心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怎么清宫侍从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道:“正是,这倒要查访一下。”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先料理了这事,回头再来报仇。”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实在难得。”当下卒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门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的,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城里早巳乱成一团。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这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人,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他遭了一次危难之後,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担心,於是与众人一齐追赶。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巳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丁。陆葬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气正熟,蝉声甫歇,暑气未消,文泰来袒开胸口,   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只见前面挑起一个酒帘,迎山一阵酒香,寻恩走得正热,正好喝几豌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五人见文泰来闯了进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也不理会他们,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什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摊在桌上。店小二兄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奸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 “宰一口猪,该喝几碗?” 店小二不懂他的意思, 但又不敢不答,随口说道: “三碗吧!”文泰夹道:“好,拿十五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寒光一闪,砍在桌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了十五个碗来,摆满了一桌,将酒都倒满了。成璜等面面相觑,心中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两人知道文泰来的厉害,见不是路,站把身来想从後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如半空打了个霹雳,只听他叫道:“老了酒还没喝,性急什么?”他左足抬起,踏在长櫈之上,三口就把一碗酒喝乾,叫声:“好酒!”又喝第二碗。 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裏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把十五碗酒两斤牛肉吃得乾乾净净。成璜和瑞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欺他酒醉,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一张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磕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外两个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过来。文泰来奋勇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乘势一掌迎面打在他颜面正中,只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使蛾眉刺的双刺正剌到文泰来右胁,文泰来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一刀劈将下来。那人双刺堪堪刺到敌人胁下,见他不闪不避,心中大喜,正要使力往前一送,只听见头顶一股疾风,知道不好,仗着擅於小巧闪挪功夫,左脚一挫,闪过身去躲在那使枪的後面。那使枪的抖起一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来。文泰来左手撤去单刀,不容对方回招,巳抓住他的枪杆,那人用力一夺,但那里挡得住文泰夹的神力,被他一拉,一个踉跄,险险跌倒。文泰来右手提着长凳,一櫈打在那使枪的胸口,用力一推,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被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他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这时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坠,文泰来转身再打,那使蛾眉刺的不知怎样却巳跌在地下,提起身来一看,见他脸如金纸,早巳气绝,原来他见文泰来转瞬将自己两个同什打死,猛吃一惊,血管迸裂,竟尔吓死。文泰来长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巳不见,想只乘乱逃走了。店中众人见他们恶斗,早都远远躲开。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巳是一更时分。   那成璜和瑞大林曾到铁胆庄来拿他,在肃州一战中,瑞大林又曾用锯齿刀砍他一刀,此仇如何不报?文泰来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前後左右一望,果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文泰来大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   第三十七回  心伤殿隅天初晓   文泰来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这时麻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进麻田中去不见了。他艺高人胆大,提刀也钻进去,一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又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文泰来心想:“已经追到这里,难道还容这两个臭贼逃走?”高声大呼:“你逃到天边,老子问玉皇大帝要人,你逃进地狱,老子到阎皇殿上找你。”   他在树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忽然心念一动,双足一点,身子跃起,左手攀住一条横枝,身予跃了上去,爬到树巅一望,见远处似有一个小村落,但房屋都高大异常。那两个黑影巳奔近这些房屋,如不是他们身体晃动,黑夜中还真分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自己竟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险叫他们逃走。当下一跃下地,迳往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一使劲,疾逾奔马,片刻即到。只见那两人越进了墙去,文泰来叫道:“往那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 原来是一座大丛林。他心中一震,绕到庙前抬头一望,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利”四个大字。文泰来想起当日在孟津宝相寺夜战言伯乾之事,心想难道我这次又要在寺庙裏报仇?见庙门紧闭,提刀跳进墙去。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文泰来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成璜与瑞大林逃到了那里。他想少林寺是武术界重地,难道竟与官府勾结,庇护这两个臭贼不成?正自寻思,忽然大殿殿门呀的—声开   了,星光下见一个胖大和尚,倒拖着一柄六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那裏来的大胆鼠辈,到佛门圣地来乱闯”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迫赶两名官府鹰犬,无意间擅入宝刹,请大师恕罪。”那和尚道:“你既然会武,应知少林寺是什么地方,怎麽带刀入来,如此无礼?”文泰来心烦火起,但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刀闯进山门,自己确有不该之处,於是又一拱手,说道:“弟子这里谢过!”身于刚刚伸直,顺势反跃,站上墙头,跳了出去,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裏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又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性如烈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样?”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身子从墙头上纵下,只听见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那方便铲头上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巳推到了文泰来的胸前。   文泰来见那和尚来势凶恶,心思总舵主千里迢迢来到少林寺,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身子一晃,避开铲头,倒提单刀,向後败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着两把戒刀,直上直下的砍将入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那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向佛爷磕三个响头,就饶你性命。”文泰来更不理会,只想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急往左一让,篷的一声, 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声势极猛,一个矮瘦和尚横枚当路。 文泰来拱手道:“弟子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 ,明早弟子再来陪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小林寺,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对方回答,呼的一杖横扫而来,文泰来见过十三弟蒋四根铁桨的招数,知道这少林僧用的是“疯魔杖”杖法,只是他身材瘦小,竟然力大异常,当下一低头,从杖下钻了过去。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手挥动,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客发的从自己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之中稍不留神,一世英名付於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对方四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那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少林寺达摩院的上座三僧, ”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向使方便铲的指道:“他法名元痛。我名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 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四爷夜人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什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务乞怒罪。”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闻,小僧有幸,要请教请教。”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那敢放肆,就此告辞。”那三名少林僧见他一味谦退,以为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经花倒故老当家于万亭是少林寺被逐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方便铲一抖,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英雄身份,那能逃走,只得挥刀抵敌。   达摩院是少林寺中精研武功的所在,元痛既为上座三僧之一,艺业自有精到之处,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烂然生光,寒气逼人。文泰来这时酒意巳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眼见抵敌不住,元伤一挺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知道对方僧众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样一分神,元伤一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树林中去了。文泰来何等豪杰,身子一挫,奔雷手疾如迅雷,右手巳抓住元痛斜砸下来的方便铲铲身,用力一撑,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不让他退开,一脚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巳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一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一铲又打向元悲,他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门面,文泰来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想闪避,听见当的一声,手中一震,方便铲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听见叮叮两声轻响,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回头见陈家洛,陆菲青等众人都到了,不觉大喜,心想帮手巳到,不惧少林寺僧人肆恶,转过身来,见对面人丛中一身材高大, 白须飘拂的俗家人踏步上前,哈哈笑道: “文四爷,好好,大家都来啦。”周绮闻声奔了上去,原来那人正是她父亲铁胆周仲英。文泰来定神寻思:“幸好是他用铁胆打在我铲上,我杀得性起,险险闯了大祸。”看铲身时,钢制的铲头巳破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中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人是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他们逃入寺中。被寺裏监院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孟健雄用连珠弹打落,接着数弹。将两人打了下来。   周仲英当下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了。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回少林寺与同门相聚,这时他师父早已圆寂,少林寺住持方丈是他大师兄天虹禅师,师兄弟数十年不见,自然亲热异常,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见连连报警,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巳与达摩院上座的三位大师交上了手,於是跟着出来,那知竟是文泰来。当下文泰来向监寺大雄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雄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敝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   大雄遣走成瑞两入之後,邀陈家洛等众人入寺,天虹禅师巳率领全寺一千余名僧众在大殿上迎接,通过姓名後,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绵裏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覃雄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陈家洛眼望周仲荚。周仲英一捋长须,笑道:“天虹师兄最是热心不过,陈当家的有什么嘱咐,咱们一定想法子给办到。”陈家洛心中一酸,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双目流泪。天虹大惊,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何必行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中规矩,那是无论如何不能相求的,不过为了亿万生灵,在下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的义父………”一提到于万亭的名字,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头顶如蒸笼般冒出热气。陈家洛、阵菲青、文泰来等武功较高的人都不禁陔然,心中暗暗称奇,瞧这位老禅师年巳八十开外,竟然有如此深湛武功。周仲英黯然道:“陈当家的千里迢迢来到闽南,是为着我那故世的苦命师兄了?”   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系,原原木本的说了出来,最後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与于万亭之间的渊源,说到这里,声音又已哽咽,道:“在下不明自己身世,那是小事,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入定沉思,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觉两道精光,直射出来。他拿起小锤,在云板上轻轻敲了三下,一名青年僧人低头合手进来。天虹道:“鸣钟集聚!”那僧人退了出去, 不一会,巨钟之声,镗镗连响。天虹向陈家洛等举手问讯,退入内室更衣。徐天宏问周仲道:“爹,老禅师这是什么意思啊?”周仲英皱眉道:“他说会齐僧众商议。”周绮扁嘴道:“说说总舵主义父的事,又有什么大不了,这样大惊小怪?”周仲英见女儿有孕,心中自然欢喜,见她毛包脾气不改往昔,不觉微笑。   过了一顿饭时分,僧众商议巳定,知客僧来请群雄到法堂上去,只见千余名僧众齐穿袈裟,站立两旁,堂上香烟缭绕,气象庄严。天虹禅师坐在正中,左首是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藏经阁首座天痴大师;右首是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监寺大雄大师。大雄下座肃请群雄让座,躬身说道:“据少林寺数百年向例,本寺弟子违背清规戒律情由,不可向外入泄露。现有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沈有谷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群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喜,只听大雄又道:“但这事有关苍生气运,本寺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率众退出,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陈家洛正自欣喜,觉得此事办得容易,忽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知道必有别情。   徐天宏也巳见到义父脸色有异,问道:“爹,内中另有机关麽?”周仲英道:“天虹师兄叫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要知到戒持院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本寺武功最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那是谈何容易?”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周仲英摇头道:“难就难在必须是一个人连闯五殿,这五殿上的护法大师一个强过一个,打到后来精疲力尽,最後一两殿实难过去。”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这是我自身的事,或者我佛慈悲见怜,能放我过去也不一定。”当下脱去长衣,把围棋子放在衣囊内,腰中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走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千万不要强冲,以免受到损伤。”陈家洛点头答应,周仲英叫声:“诸事在意!”站在一旁。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是烛火明亮,一位穿着黄色僧衣的和尚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雄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请!”   大雄大师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圆,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心知他是用“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巳用少林寺来对他的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劲敌当前,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招中似攻实守,似守实攻,一开首就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雄大师出其不意,险被对方击中,顺势一个“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并用。只见他脚步欹斜,散漫无序,声东击西 ,指前打後,跌跣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幸而识得此拳,否则当塲就要上当落败。两人拳法都是自成一家,不依常规。大雄大师“醉拳”虽然只有十六路,但步法似虚而实,拳术虽懈而精,翻滚跌扑,力气充沛,打得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大雄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个“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身子一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而成“鹞于翻身”,看准地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脚一勾,手一推,大雄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倏地跳开,站在一旁。大雄翻身坐起,脸上胀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癫大师坐在正中,见陈家洛进来,手一摆,两名年青僧人抬了一条粗大禅杖过来。大癫接过了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真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   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用阳手按住,两足前进二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当下拔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癫见了剑光,也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忽然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各展上乘武功,在殿上回旋激战。   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刚才文泰来力战三僧时,见元伤所用的也就是疯魔杖法,但同样一条禅杖,同样的招术,用在大癫手裏,威力何止增加数倍。要知少林寺中,这时当行的是“天大元灭”四辈,大癫是第二辈,元伤等虽是第三辈中高手,究竟功力远逊。   疯魔杖名称的由来,是说它猛如疯虎,骤若天魔,使展开来威不可当。这杖法出於五台山清凉寺,清凉寺是少林的旁枝,杖法原脱胎於少林寺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根、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无比。後来由支返源,少林寺的高僧再取来加以变化,自成家数。自来仗法多有长手,用者必有极大勇力,大癫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把一根数十斤的镔铁禅杖狂舞乱打。陈家洛心想,要这样使杖,才称得上“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心想他如此凶勇,一定不能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乘势直上,那知大癫大师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打了一顿饭时分,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劲力毫无衰象,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裏去。眼见他无处退避,大癫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堪墘打到头顶,陈家洛心想以後还有三位高手,如再恋战,对方精力充沛,自己却先打累了,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故意不避。大癫究是有道高僧,慈悲为怀,虽然勇猛,平素从不杀生,那肯无故伤害陈家洛一命,禅杖砸下时,斗然提起,改为横扫之势,满拟将他扫到,叫他知难而退,不敢再来多事生非,也就罢了。陈家洛大喜,得理不让人,左手抢住杖头,右手短剑在杖身上一剑,禅杖登时分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大癫大怒,扑上又门,陈家洛避开身子,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客情,在下感激不尽。”大癫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戳过来,但究竟使不顺手,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迳自奔入后殿。   大癫大师拳术本有高深造诣,如抛去半截禅杖,空手进击,陈家洛一时也未能脱身,但在少林寺闯五殿,每一殿比试的武功均各不同,大癫这一殿既为比试兵刃,他就决不能弃去禅杖。大癫虽然修持多年,但嗔欲不能尽除,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很不忿气。敷步追不上,大叫一声,将半截禅猛力掷在地下。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首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打拱道:“请大师父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 每一边有三三见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柱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他向殿中间的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连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这里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既要和我比比暗器,必有独到功夫。要是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当下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 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手法,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九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柱香应声而灭。大痴赞近:“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香。   风声起处,陈家落又打灭五柱线香。只见大痴连挥两下,自己这边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愈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山,直奔烛头,只听见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呆了一呆,大痴却乘机又打灭了四柱线香。等他第二次发念珠时,陈家洛也发棋子去迎击他的暗器,但因自己这边烛光已灭,香头微光,那能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小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柱香。   对比之下,大痴巳胜了九烛二香,陈家洛形势极为不利,大痴用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大痴又多胜了十四柱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裏一急,大痴乘势直攻, 一口气打灭了十九柱香, 眼见对面烛火辉煌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枝香,心想: “难道大功意不能成?”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灵机一动,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究竟是年青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那知这三颗棋子在墙上—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两颗把两支烛火打减。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了一声:“好!”   陈家洛用这法子接连发出棋子,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打灭香火时早巳占先了数十枝,这时再不去理会陈家洛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巳打熄九枝蜡烛,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却只剩下七枝,而对方壁上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心想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 一拿吧。”陈家洛在暗中摸到拱桌,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要紧,我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拢到了衣襟之中,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正自奇怪,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的射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墙上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怔怔的知法可施,等他打完,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 ,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   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巳输给大师,因事关重大,出於无奈,请大师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後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他们功夫可此我厉害得多,你可要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他心里颇为感激,再入内殿。 。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然而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座首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的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在右侧的蒲团之上,他想大痴巳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的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打量天镜禅师时,自他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此平常人站立着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武术高明。虽然你养父巳不是我们门中,但说来你总是我的晚辈,我也不能和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我就放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要请老禅师多多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瞧你的造化吧!坐下,接着。”陈家洛刚坐稳在蒲团之上,只觉一股劲风,当胸击到,疾忙运双掌相抵。只和天镜手掌一碰,立觉对方力大异常,如是硬按,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用“分手”将来势一让。想把劲力引到旁边消解,那知天镜禅帅的掌力一往直前,自己的“分手”竟黏他不动,只得拼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巳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等到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拦打他的臂弯,这一招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必收拳相避。那知天镜右臂“横扫千军”,把肘弯倏地对在陈家洛的拳上,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极快,陈家洛举力尚未用出,巳被对方肘部抵住,急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他一推之势,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够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陈家洛见对方一招一招的越来越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巳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用出在回部下峰中学到的掌法来,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以少林派中最精妙的“降龙十八掌”掌法相敌,等到钟声一停,陈家洛收掌道:“咱们巳拆了二十多招了。”   天镜道:“好好,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晃。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觉丹田中直暖上来,这才精神恢复,但双掌双臂都巳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套掌法是那裏学来的?”陈家洛也不隐瞒,简略的把经过说了,天镜道:“你如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好好,这也是缘法。”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後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一条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回头,咱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不悔。”於是行了个礼,向後殿走去。行了几步,天镜道:“我问你一句话。”陈家洛止步回头,天镜道:“适才我和你拆了二十余招,我的掌法你都记得吗?”陈家洛道:“弟子记得。”天镜道:“你自己可以领会研习,却不许传授旁人,这是少林寺的镇山之宝。”陈冢洛一怔,心中大悟,原来天镜刚才把一套上乘的掌法传给他自己,当下扑翻在地,磕头拜谢。天镜道:“你知道我什么传你这套掌法?”陈家洛道:“弟子不知。”天镜道:“我从你的掌法中领悟了许多武术的精义,投桃报李,我也得奉还一些。再者,我是完了二十余年来没能了的一桩心愿。”陈家洛怔怔的望着他,愕然不解。天镜凄然道:“同门师兄弟中我和你过世的义父最好,我答应过教他这降龙十八掌的。” 陈家洛黯然无语,天镜又道:“当年你义父学艺未精,就要下山。先师劝他再等三年,学会了这降龙十八掌之後出寺,但你义父心有挂怀,不能再等。先师叹息一番,也就罢了,我送他到山门时,曾有言道,等我学会之後,他日相见,定必转授。那知你义父後来犯了门规,咱们师兄弟再无相见之日。现在我传授给你,你好好去吧!”陈家洛又施一礼,出得殿来,只觉全身乏力,倚在墙上调了好一阵息,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心里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的一间静室,少林寺住持天虹禅师端坐在禅床之上。他想天镜巳如此厉害,天虹是少林寺么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很是狭小,要比试的一定不是什么举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没有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佛尘一挥,说道:“请坐。”陈家洛不敢虚文谦让,恭恭敬敬的在禅床一边坐了。只见两人之间有一张小几,几上的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本虹禅师沉呤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个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用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天虹继续讲道:“有一个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那人很是喜欢,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巳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巳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後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巳, 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裏,知道天虹禅师是在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来点化他,只听天虹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就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你何必苦费真心力,不惜捐弃一切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知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裏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为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旧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 , 说到这裏,天虹禅师虽然本来就知道这故事,但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的亲人。佛家要普渡众生,那能如此之忍,如此之私呢?”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曰: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我再问一件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一位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然有一只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在树後抱她,老婆婆乘机把大熊的两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来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佳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下床行礼道:“弟子擅闯重地,请老禅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见身後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经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经柜,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布上赫然用朱笔写着“沈有谷”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滴到了包袱之上,於是镇摄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破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不过年深日久,早巳变黑,此外就是一个黄纸大摺,陈家洛把摺子一打开,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原来上面写的是他义父的笔迹。他从头读起,见摺上写道:   “少林寺门下第三十一代天字辇俗家弟子沈有谷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慧禄相识,两人年长後甚为亲爱……”陈家洛读到这裏,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们两人後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後,连年天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听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岂知徐女之父为豪势所逼,已将女嫁入陈门,弟子血气方刚,伤痛之际,夜入陈府采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欲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後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巳为四皇子胤祯调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杀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当时之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後十余年内,弟子虽在北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剌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二人,当为弟子听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陈家洛翻到最後,果兄黄摺末端黏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如朕大归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杀之。”正是雍正的亲笔,字後盖着一个小小的朱印,是篆文的“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剌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下令杀人,就以“武威”朱印为记。陈家洛心想:“那时我义父武功巳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的敌手,他为了救姆妈,连爸爸也无意中救了。大概雍正知道他在世时我父母决不敢吐露此事,昕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读摺了:“……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所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极不放心,在徐女室中连守半月,此半月中其夫因旧帝暴死,新帝接位,政务忙碌异常,鲜入其妻之室。弟于罪该万死,与徐女相   处既久,旧情不可抑制,致犯大戒,所生者即其第三子。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 这第三子不是自己是谁?原来义父竟是自己的亲生之父,这时过去种种不解之事:如母亲为什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什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什么母亲去世不久义父随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毕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是自责,还是自伤?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哈末,陈於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沈有谷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沈有谷犯三戒律,如皤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怨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摺子到这里,以後就没有文字了。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不,我父亲心头放不下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於离开了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所以我师父邀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这时他心里一切疑问尽解,抬起头来,天巳大亮,初升之日直照进殿,可是手里还拿着烛台,於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旧包在黄布包里,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陈家洛心想:“当年我父亲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裏是何滋味?”一路径过五殿,各殿间无一人,出得最後一殿时,周仲荚,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欢呼迎上,见他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   陈家洛把经过约略一说,文泰来道:“这裏的事既巳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魔爪,还要给七弟报仇。”众人都说很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了行,收拾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险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 想是怀孕之身,旅途过於劳顿,前日又在方家饮得大醉,冲动了胎气。少林寺中有几位和尚精通医理。给她一诊,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要就地好好静养,等待生产。周绮虽然性急,但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   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在当地陪伴周绮,等她生产将息康复之後,再来京师会齐。为了不能污秽佛地,周仲英在寺西五里处另行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人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闹之後,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巳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那里去了。心砚寻了火种要放火烧屋,替徐天宏出一口气,余鱼同道:“七哥七嫂他们就在附近,七嫂行动不便,这时别给他们惹事。”心砚伸了伸舌头道:“对,我险险闯祸。”   群雄一路向北,到得山东时,繁花似绵,春意巳十分浓郁。这天到了泰安,当地红花会头目报道,执掌刑堂的十二香主石双英刚从北京赶到。   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头,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 “正是,给饿狼吃得乾乾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忙向陈家洛等众人行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的伤势可完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巳全好了。陆老前辈、总陀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   家洛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石双英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一定神,问道:“什么?”群雄齐感惊讶,骆冰道:“咱 们离开回部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么又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调集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维人传来消息,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肯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上,群雄见他脸上毫无血色,都甚忧急,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那能伤害於池。”群雄和陈家洛都知这是陆菲青故意宽慰,其实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能够自保?骆冰又道:“霍青桐姑娘有一位妹子,冈部维人都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知她的消息么?”她一面问,一面不住向石双英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但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陈家洛何等聪明,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当下强自镇静。向众人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後,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何等英堆,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损躯疆塲,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廉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把大姆措一翘。加紧吃饭。   於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早巳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四人巳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陈家洛道:“赵三哥,你待会带心砚去见金钧铁爪白振。”   赵半山道:“是。我们见了他怎样说?”陈家洛对心砚道:“你把皇帝送给我的『来凤』琴抱了去,要白振转呈上去,皇帝就知道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携琴而出。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的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裏,见了三哥的名帖,连忙迎出来,拉着咱俩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咱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他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所以态度和以往完全不同。   第二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先与赵半山寒喧了一阵,然後求见陈家洛,神态十分恭谨,消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道:“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於是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大来认为应当郑重防备。正在此时,石双英携着无尘道人的手道来,群雄又是一阵大喜。陈家洛道:“道长休嫌辛苦,立即随我进宫去走一遭。”无尘见一到就有大事可干,兴致极好,李沅芷把张召重的凝碧剑双手递上,说道:“道长,您老人家有大事要办,用这柄剑吧。”无尘一笑接过,听说张召重巳死,叹道:“可惜我老道没能亲手杀他。”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群雄,身上暗藏兵器,在宫外按应。   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官墙厚实,重重侍卫,戒备得异常森严,心中都不禁有肃然之感,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去朝见。”白振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内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在这裏。”众人虽觉此事冒险,但到这地步,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建得十分精雅华美,但楼前却有许多维人所用的帐篷。陈家洛在回部这种景色司室惯见, 但在皇宫内院之中,乍见这种大漠风光,不觉十分惊奇,想起霍青桐姊妹,又是一阵心酸。这些回人帐蓬和这繁花似锦的大花圆实在极不相称,不知搭在这里有何用处?正在思疑,两名太监巳从楼上回下来,叫道:“宣陈家洛见驾。”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陈家洛跟着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上,忽见一股花香扑面,中人欲醉,进入房去,只兄乾隆笑吟吟的坐在椅上。   第三十八回  魂断城头日黄昏   陈家洛一进门就跪下行君臣之礼,很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很好。这边坐吧。”手一挥,室中的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走近几步,并不就坐,垂手站在一旁。乾隆道:“坐下好说话儿。” 陈家洛这才谢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 陈家洛道:“如不是皇宫内院,别处那里有这样精致的楼房。”乾隆笑道: “我是叫他们赶了鸠造的,前後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间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他心中寻思,嘴里却不说出来,乾隆站起来道:“你刚从回部回来,你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乾隆走到窗边,向外一望,不见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廻廊曲折的御花园,自己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热闹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完全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仔细看来,还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派,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点沙漠风光。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再向前望,只兄有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乾巴巴、黄澄澄的沙地有什么好看?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古琴一指道:“这个琴你还是拿去,现在为我先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於是正襟坐下,“仙翁,仙翁”的调了一下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慢慢走近。陈家洛一曲既终,站起身来。见乾隆左手裹了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见他望自己的手,脸上一红,将手缩回,说道: “我要的东西你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都拿来了。我的朋友拿着,他们就在下面。”乾隆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那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了良久,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见楼头隐隐传下琴声,这才放心了一些。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後脚步声急,两个人很迅速的奔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後, 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手中各捧着一个玉瓶,楼梯狭窄,客不得四人并排而行,只觉有人伸手猛推,怕碰损了玉瓶,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而且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巳问两旁侧身,让出路来,那两人向双侠打量,见他兄弟面如金纸,双眉下垂,身材又高又瘦,形状十分可怖,又是一惊。常氏双侠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巳走到陆菲青和赵半山身後,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来,口里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一个是武当派名家,一个是太极门南派的掌门兴,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内家高手,觉得有人来袭,陆菲青用了一招“沽衣十八跌”,赵半山用了半招:“单鞭”,当下把对方攻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抓不中,抓陆菲青那人险险还被他反击之势撞得立足不稳。两人抢上搂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麽?”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林中的高人,那能像咱们这样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先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不知这两名太监是什么来头,他们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的神态之间又毫不客气,一面心中怀疑,转眼已上了第五层楼。 白振在帘子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只小太监掀帘出来, 说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白振领着六人走进内室,只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旁侧。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 乾隆道:“你,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来叫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你把琴拿回去。”陈家洛点点头,卫春华上前将琴抱起。陈家洛又从常氏双侠手里接过放玉瓶的盒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对王瓶,现在奉还。”乾隆一怔,打开盒盖一看,只觉晶莹耀目,心中大喜,连说:“好极了,好极了!”陈家洛道:“皇上既巳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望着玉瓶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什么好朋友呀?你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不敢得罪,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虽然心中很瞧不起这种人,不是拱了拱手,很谦和的道:“久仰;久仰。”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了,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必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样的漂亮哥儿,做大学士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却听得怒目而视,就想发作。   白振又替陆菲表、无尘等逐一引见。迟武两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为人阴毒,差这两个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之後,怕泄露机密,随後又将他们暗害,把他们的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虽得父亲生前好友指点而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所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竟然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吧。”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两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八卦掌,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路的武功,武铭夫却以通臂拳专长,两人一握上手,用手一捏,存心要陆赵叫痛。那知赵半山的手滑溜异常,竟像涂了油一般,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的手就如一条鱼那棵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他武功外表柔弱,内裏却十分狠辣,武铭夫手上一用劲,登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但掌心巳受到反力,幸而撒手得早,未曾受伤,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们亲近亲近。”   常氏兄弟一使眼色,与迟武两人握上了。两兄弟心意相通,想道:“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双侠黑沙掌的功夫,当今天下只此两人,再无第三人能及,当下力透指端,迟武两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掺了出来。白振知道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原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对皇帝都不大害怕,何况皇帝的侍卫?平时和宫中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所以白振见他们吃苦,心中暗暗得意。常氏兄弟知道再捏下去。他们抵受不住了,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两人痛澈心肺,见自己手上两个深深的黑色手印,恨恨的望了一眼,转头就走。要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赫志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旁人?   白振赞道:“双侠黑沙掌功夫果然名不虚传。这两人狂妄得很,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群雄一笑辞出。 白振直送出宫门外,见文泰来领了杨成协, 章进等人在外相迎,对陈家洛道:“久仰奔雷手文四爷的威名,可否给在下引见引见?”陈家洛笑道:“那一位就是了。”引着白振过去,互通姓名。白振见文泰来身高膀阔,神态威武,心里暗暗赞欢。   且说乾隆等陈家洛走後,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信,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掉下泪来。 他沉思了一阵,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小木箱里所有的信件证物一一投在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中又是难受,又是轻松愉悦。待物件烧完,乾隆一转念,把木箱也放在火盆里烧掉了,只烧得满室生温。小太监服侍他宽下外袍,只穿了一套绵缎夹袄夹裤。乾隆望着桌上的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叫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良久,回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桌上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楼,站在门外侍候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只觉花气袭人,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个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见脚步响,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众宫女都退了出去,乾隆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来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要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好,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谁又在皇太后跟前多嘴了?”迟武两人一齐跪上磕头道:“奴才不敢。 ”乾隆“哼”了一声道:“不是你们还有谁?快滚出去!”迟武两人吸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母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那也是一番好意,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而来,我有话说。”他说的却是维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瞧桌上放的是什麽东西。”那少女本待不理,但年轻姑娘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桌上放着的是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柔光莹然,那少女倏地回过头来,乾隆和迟武两名太监只觉一阵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喀丝丽。木卓伦兵败之後,香香公主被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所以特遣亲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乾隆当日见了回部送来求和的两个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心想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美人,在杭州就巳神魂颠倒。後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王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於是派张召重到回部传令,务必要得到此人送京,乾隆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心想美人到来,如言语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请了教师学起维文维语来,乾降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提。”他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习熟,弗藉通事译语也。”可见对於自己会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那知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巳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加之乾隆是她杀父的大仇人,那肯从他?她几人受逼不过,想图个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会答允过她,要带她到长城城头上去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後,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王峰,在危难之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所说的话巳没有丝毫怀疑,他既说道要带她到长城上去,那一定是会去的,所以乾隆不论软诱硬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十分坚定的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被狼群围住一样,这头狼虽要吃我,但大哥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郁而死,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所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时乾隆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穷极奢侈的珍异装饰,她视而不见,每日价望天出神,想着的就是在回部大漠中各种赏心乐事。乾隆有时偷偷在旁瞧她,兄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心神俱醉,这天实在忍不住了,抢上去拉她,突然塞光一闪,一剑直剌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又身手敏捷,一跃避开,但左手巳被短剑剌得鲜血淋漓。乾隆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袷皇太后知道後,命宫娥太监去缴她手裏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去扰她。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徵,数十天不洗澡,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弥漫的少女,只因处於忧患,单独对抗清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是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两个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什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着剑柄。乾隆叹道:“我从前见了王瓶上你的肖像,以为世上决无如此美人,那料见了真人,才知你的相貌形态,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其万一的。”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郁郁,莫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你到窗边来瞧瞧。”香香公主回过头来,见乾隆和两名太监都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身来走到东角,并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维人的帐幕,远处是一个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与无数同族的父老兄弟姊妹,都惨被乾隆派去的清兵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往乾隆头上摔去。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乾隆前面,伸出左手相接,那知那玉瓶光滑异常,竟没接住,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香香公主第二瓶又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那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一件稀世之珍就此毁灭。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乾隆,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剌在自己颈口。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忽听见丁冬一声,她身上跌了一块东西下来。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却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乾隆。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原来这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王,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急忙问道:“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这玉从那里来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给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乔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 ”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体虽然还没嫁他,但我心里早嫁给他了。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一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然是皇帝,他不会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只是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希奇?”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更是得意,道:“是麽?你也知道他。我劝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装楼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朗然,自己那裏及得上他。当下又妒又恨,猛力一摔,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将佩玉拾起,用衣襟拂拭抚摸,十分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径自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丁半天,满腔愤怒才渐渐平息。他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海,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对我不肯顺从,原来竟是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灭下,这本是一桩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件事我这几个月来反覆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他随即想到:“现在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要是图谋这件亭,那时处处受家洛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圆虚名?这维族女子又一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他默默思索,计算巳定,命太监召白振进来。   不一刻白振进室听旨,乾隆道:“在宝月楼的五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到宝月楼来,我有要紧说话,叫他别带从人。”白振接旨,先去分派侍卫,然後亲自去宣召陈家洛。他见皇帝如此安排,不觉为陈家洛傈傈危惧,心想:“他孤身而来,本领再高也抵挡不了四十名高手侍卫的攒攻。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思报答?但皇上的布置又岂能向他泄露,只好看机会尽我之心了。”   陈家洛一听白振转达皇帝的旨意, 立即入内换衣。陆菲肯与赵半山等都很担忧。 只怕此行极为危险,陈家洛道:“我将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都给皇上看了,他这个时候召我进宫,必定是说这回事。现在事到临头,就是刀山油锅,也只好去走一遭。”他转头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按应也来不及,别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   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巳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颠,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指榻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的是一幅仇十洲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却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只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陈家洛在看他所写的字,笑道:“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廓,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的德配天地,功垂万代。”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 陈家洛听了这话,知道乾隆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後,巳承认他们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的意思,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这样英明圣断,正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磕罢头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又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可惜她现在生死未卜,不知落在何方。等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回来。”乾隆道:“那么这位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了?”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问题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小臣愚鲁,不能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教我大费踌躇。而且我还有很大一件心事,可惜没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子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也是冤孽,唉,情之听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 说着向西侧的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他这番古里古怪的话,大惑不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定了一定神,掀开室门上厚厚的帷子,慢慢走过去,见了一间华贵异常的卧室,一角红烛融融,一位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陈家洛在深宫中斗见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见脚步声,先把手中短剑紧了一紧,拾起头来,见迎面来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欢叫一声,急奔过来,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很耐心等着,你终於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榣头,两滴泪珠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千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裏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两人陶醉在这初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的天地。   他慢慢放开了地,望着她晕红的睑颊,忽见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镜子,两入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块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陈家洛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裏摸出了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的。”陈家洛一惊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我说我决不怕他逼迫我,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他想拉住我,但我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说被敌人侵害时就举剑自杀。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人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是不会责罚的。”陈家洛见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有多少次曾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响,宁定心神,对当时复杂的局势考虑对策。   他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维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是为了讨好她了。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利诱,不知已用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还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她抱着香香公主的身体,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大概她这许多日子中孤身抗暴,折磨得心力交瘁,这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不禁沉沉睡去。陈家洛又想:“他让我见她,那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陈家洛想到这裏,不禁冷汗直冒,身体一阵发颤。香香公主的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是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常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喀丝丽从他?”这念头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决定,陈家洛实在不愿去想,但终於不得不想:“她对我这样一往情深,这样拚死的为我保持清白之躯,又这样深信我一定能够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   “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收过,我们两人岂不是成为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把她手中短剑接过,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裏隐居一世,也总此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他站到窗边,悄悄向外一望,看有没有清宫侍卫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他顾神眺望,原来这些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把许多民房拆平,大概乾隆旨意下得峻急,所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陈家洛一见,怒火直冒上来,哼了一声道:“这样一来,不知有多少良善百姓要无家可归?”他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卹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来欺压咱们的汉人,天下千千万万同胞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能够的话,这些苦就让喀丝丽和我两人来担当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一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裏按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第五层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一听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阳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的眼光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要是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教人发掘,虽死不得安宁,子孙受人欺凌,辱没祖先。”要知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然是很重的誓言了。陈家洛道:“好,我就劝她,不过我和她得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在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个心愿之後,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咱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心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要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於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夫吧!”   等陈家洛辞别下楼,乾隆向身後的帷帐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看他,别让他们走了。”白振在帷账里面应道:“是,是。”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巳接到旨意,也不阻拦,这时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只道陈家洛无所不能,对於出来得如此顺利,也不奇怪。两人出得宫来,天巳微明,只见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裏探头探脑的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今天夜里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上马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马蹄声疾,数十名黄衣侍卫跨着骏马向陈家洛直追下去,当先一人身材枯瘦,正是曾在杭州数次相遇的金钩铁爪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去报信。   那白马身上虽然乘了两人,但神骏非凡,跑发了性,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裏,只见路旁树木花草,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哀伤, 一时尽去。那马只跑了一个多时辰, 巳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到了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後,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戒语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不可知所戒惧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要是真能振作,使百官不贪,那倒是一位明君。”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的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官武将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我和她相聚只有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这一天,我们两人终生再没快东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一把抱起,一跃之下,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们两人带到天山脚下,那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什么?”   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朶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天天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道:“你姊姊怎样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裏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时,姊姊正在生病,後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陈家洛黯然道:“去瞧明朝皇帝们的坟墓吧。”两人在明成租的墓旁徘徊了一回,陈家洛把成祖为了争夺皇位,叔侄相残事告诉了她,香香公主道: “这人没有好心肠,别瞧了。”陈家洛心想:“过去帝皇中贤如唐太宗,为了争夺皇位,也有玄武门之变而杀死亲哥哥亲弟弟。雍正皇帝对兄弟更是残刻了,要是不为了抢夺皇位,也不致於将我哥哥换去,那么我和喀丝丽远走大漠,这就安心理得了。唉,命该如此,有什么好说。”香香公主突然见他脸现不愉之色,忙问:“我说错了什么?”陈家洛笑道:“没说错,这皇帝很坏,咱们不看他。”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只半个时辰巳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长长的城墙,如一条长蛇般蜿蜒在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化这许多功夫造这条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古来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香否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来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许许多多人受苦,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处。”陈家洛道:“假使皇帝肯听你的话,那么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笑道:“我永远不愿再见那个坏皇帝。”阵家洛道:“要是你能够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不要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名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麽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游了一周,香香公主道:“大哥,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当然玩得很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因为是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高兴的。”陈家洛见她越是高兴,心里越是不忍,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怔了一下道:“大哥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 ”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巳枯萎,但仍皎洁芳香,她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扳起了脸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想道:“咱们就是今日一天相聚,我唱歌给她听,让她取笑一下,也是好的。” 说道:“小时候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个歌,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村致致的他。唬的我不由得心中慌慌张张的怕,吓的我不由得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意思用维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位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在高兴,忽见陈粗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一定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陈家洛道:“是麽?”香香公证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么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麽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说道:“喀丝丽,你说什么?”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帝宫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之後,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在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应该瞒你。”香香公主道: “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後,咱们三人快快乐乐的住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他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想是心中高兴巳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处眺望,忽见西面在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好听。”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门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令人听得心怡神爽。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人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心想这里真如仙界一般,猛见自己人影倒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裏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楼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把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 “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尔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後,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後,一定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做一个伊斯籣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一听大喜,仰起头夹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麽?”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子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後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响,问道:“你说什麽!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她两颗泪珠滴到了陈家洛衣上。阵家洛柔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农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尔吗?那个好玛米尔,为了他的族人不受暴君的欺侮压迫,她宁愿离开地心爱的阿里,宁愿自己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去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麽?”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於是将他与乾隆的关系,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她。香香公主听到最後,知道自己的切盼的已以拿到手了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想是他眼泪浸湿了的。香香公主站身起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她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么做。只见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 ”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香香公主忽道:“到了宫里之後,我从来没洗过澡,现在我可要洗一洗了。 ”她拿出短剑,将衣服上缝的线割断,把外农脱了下来。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後,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香香公主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了下来。这时她全身衣服都巳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香香公主天真无邪的脸,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样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他忽然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   香香公主慢慢抹着身上的水珠,凄婉地穿上衣服,脸上是一股自怜自惜的神色,好像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她弄乾了头发上的水,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裏,洗澡之後,身上幽幽的甜香更是浓洌。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家洛道:“是啊,咱们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们相见了。在沙漠上,在这裏,咱们过得多么快活,虽然时间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们的快活还是多些吧。”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了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为了自己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维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麽?”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於不再升上来,她心裏一凉,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巳经够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与意中人共享过的美景。走不到半个时辰,只听见马蹄声大作,数十个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奔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爪白振。他斗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後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指监视两人, 那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普通马匹那里追赶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一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见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个活宝来那么喜欢。   陈家洛瞧也不瞧,迳自催马向前,忽然前面马蹄声又起,一枝响箭射入半空,呜呜之声从头顶掠过。白振手一抖,众侍卫一跃上马,抽出兵刃准备迎敌。对面山道上卫春华一马当先,大叫:“总舵主,咱们都来啦。”后面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群雄先後赶到。白振见到了这许多好手,脸上强自镇定,心中却暗暗吃惊。   第三十九回  甘吻白刃堕火窟   且说乾隆自陈家洛带着香香公主去後,心中怔忡不宁,渐渐天色大明,又眼望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从官墙上升起,还是没有一个侍卫回报。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可是又尽往好处想。见到壁上的“汉宫春晓图”时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他,一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一定巳经劝服她从我,我何不穿一套汉装,叫她惊喜一番。”於是忙命太监取汉人衣服。可是在深宫之中,那裏来的汉人衣衫?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到戏班子裏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乾隆穿了。乾隆大喜,对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命小太监拿小钳子来钳去。   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钳发,忽听背後脚步轻轻走动,一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隆疾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么?”伸手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隔了好一阵,太后嗓音低沉的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啦!”乾隆道:“儿子现在好了。是吃了油腻有一点儿不爽快,没什么,不敢惊动太后。”太后又不作声,过了半响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乾隆一惊,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们满洲人的菜呀,嗯,你做满洲人是做厌了。”   乾隆见太后辞意俨峻,不敢回答。太后又道:“那个回子女人在那裹?”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哼”了一声道:“她随身带剑,拚死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什么用?是要谁去开导她?”乾隆见她越问越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头儿,姓白的。”太后抬起了头不作声,阴森森的道:“你现在四十多啦,还要娘做什麽?”乾隆大惊,忙道:“太后说那里话,儿子不孝,请太后责罚。”太后道:“你是皇上,是一国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什么谎就撒什么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自己做的事多半巳瞒她不过,低声说道:“开导那女子的,还在一个是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人才学很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姓陈的是不是?”   乾隆那里还敢做声,太后又道:“怪不得你穿起汉人衣衫来啦!你干么还不杀我呀?”乾隆咕咯一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如有不孝之心,天诛地灭!”太后一拂袖走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太后虽然年老,仍旧步履轻健,穿过御花园, 自走进武英殿的偏殿。乾隆一路跟随,只见两名侍卫垂手在道旁侍候,那正是他派出去打探香香公主消息的,这时刚赶回来禀报,乾隆虽然悬念,但这当儿那里能去听他们说话,一直跟着太后走进殿里,说道:“太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太教诲。”太后坐在椅上,喘停了气,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什么?你在海宁又干了些什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道:“你追念先朝大臣,我也不来管你。”她声音突然变厉,喝道:“你真要恢复汉家农冠麽?你要把咱们满洲人灭尽杀绝麽?”乾隆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那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陈的从福建少林寺来,拿了些什么东西给你?”乾隆一惊,心想太后左右的都是足不出官门的太监宫女,怎么地信息如此灵通?只得答道:“那姓陈的图谋叛逆,儿子巳把这些东西烧毁了。”太后道:“那姓陈的你要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有武功的亡命之徒,儿子所以与他敷衍到现在,是要找个良机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有人漏网,终成後患。”   太后听了颜色渐霁,说道:“你这话可真?”乾隆自从在六和塔上听了陈家洛那番说辞後,本来颇有点心动,但这时见已经泄机,真的举事,艰难极多,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心一狠,决意一鼓诛灭红花会群雄,於是答道:“儿子在三日之内,就要教那姓陈的身首异处。”   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好,这才不乱了祖宗的遗训。”原来太后钮岵禄氏常常想到皇帝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只要这秘密一泄露,朝廷中免不了一番大乱,幸而数十年来个安无事。去年春间,乾隆的乳母廖氏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大后起了疑心,仔细查问,毫无端倪,不觉疑心更甚,於是暗中把雍正遗下来的一批血滴子召来,各人厚厚的赏赐一笔,派他们到海宁陈家侦查动静。乾隆在杭州失踪,在西湖中会见陈家洛,到海宁祭墓等情由,血滴子都查明了禀告太后。太后一听,知道乾降巳发觉了自己的身世,十分担忧,只得暗中提防。她想:“他去扫祭生父生母的坟墓,也是一番孝思,只要不再有什么悖乱举动,也就不去揭穿为是。”这天听说皇帝接连召见陈家洛,又命他带了那回子的姑娘出外,知道必定有所图谋, 夜中预行布置之後迳来探视,却见他穿了汉人衣衫,心想火头巳起,如不扑灭,势必燎原,听以当下发作了出来。   乾隆又道:“儿子已从各地物色了不少好手,用来对付这批红花会的叛逆。太后身边得力的人,到那时儿子也想借来一用。 ”太后心想:“我手下的武士你一向就瞧着不顺眼,现在想叫他们打头阵,与红花会的叛徒斗个两败俱伤,这借刀杀人之计,我岂有不知?”於是说道:“妤,到时候你来调用吧。”乾隆挂念着香香公主的消息,道:“太后请回寝宫安息吧 。 ”太后道:“嘿 ,你跟我来。”站起身来,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不知她什么意思,跟了过去。   太后在殿门上轻敲两下,殿门大开,乾隆吃了一惊,只见殿中灯烛辉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个亲王大臣跪下接驾。太后与乾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一颗心突突乱跳,向下看时,见那八个亲王大臣都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亲王弘昼,那是雍正的第五子。此外是郑亲王、恭亲王、恒亲王、履亲王、裕亲王六位亲王,以及北宁贝勒和大将军兆惠。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这番布置是何吉凶。   太后咳嗽了一声,说道:“先帝崩驾时,遗命八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统,但这些时候边疆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能照做。现在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巳经削平,从现在起,八旗精兵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以报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乾隆心:“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把我的兵权分散。”太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这次我落了下风,反正我巳不想举事,分散兵权也是无妨。”於是把正黄、正红、正蓝、正白、镶黄、镶红、镶蓝、镶白的八旗兵分派给了八人统领。   和亲王等八人磕头谢恩。太后当即命兵部与宗人府付给兵札书状,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给乾隆,乾隆在灯下见卷轴外面是雍正亲笔写的汉文字的“遗诏”两宇,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开拆。”乾隆不觉双手发抖,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後机密泄漏,如自己敢於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定命八旗亲王诛他而另立新君。但他是个深沉之人,随即镇定,双手捧着遗诏交给太后,微微笑道:“父皇深谋远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父皇万一,太后就不必再为儿子操心了。”太后把遗诏交给了和亲王,道:“你把这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就是有今上圣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懿旨,把遗诏送到雍和宫去了。   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原是雍正未登位时的四贝勒府,後来雍正死了,乾隆为了追念父皇,特地扩建成为一座喇嘛庙。太后把遗诏给乾隆一看,示意你如敢轻举妄动,我自有制你之法,而把遗诏放在雍正的旧居,面子上是不忘先皇,其实是不放心置在宫内,生怕乾隆派人暗中消毁。   太后布置巳毕,这才安心,打了一个呵欠,叹道:“这个万世的基业,你要好好保守啊!”说着站起身来,出殿回寝宫去了。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巳送娘娘回宫,娘娘现在宝月楼上侯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门口,回头道:“在路上打什么事吗?”白振说:“奴才等曾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 ,没出什么事。”乾隆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乾隆到了宝月楼上,向室内一望,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城好看麽?”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道:“待我安排大事再来问你。”於是走到邻室,命白振立即派遣亲信侍卫在楼外和楼顶守御,不许任何太监出入,再召御林军统顿福康安进宫。白振急速传旨出去,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部属,到雍和宫内外埋伏,密嘱了好一阵了,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降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各殿埋伏,安排巳定,说道:“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脑和党後一齐来领宴。”   白振本来正自怀疑,派这许多人到雍和宫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打尽,心想那一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着!”   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音克!”白振命手下侍卫出去宣召,等呼音克进来磕见,乾隆低声道:“你到北京有几年了?”呼音克道:“臣服侍皇上已经二十三年了。”乾隆道:“喂,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现在有达赖和班禅两个活佛,为什么没有第三个?”呼音克道:“这是向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题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隆恩,臣粉身难报。”乾隆道:“现在我要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准备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很多,臣不敢………”乾降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得遍体冷汗,说道:“臣遵旨办理。”乾隆道:“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们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後,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巳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 他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 铿铿锵锵,琴声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羽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见脚步声,寒光一闪, 又拔出了短剑,乾隆眉头一皱,远远的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头上, 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 乾隆又喜又妒, 道:“那么你为什麽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先等到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来你要这样挟制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集,笑道:“我现在就是好皇帝。”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多人,你是恶得不能再恶了。”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韵中流露了出来,露机一动,忽道:“不错,我是要杀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巳被我抓住了,你从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   香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脸道:“那麽,他什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相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抓住,你看我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好,恶皇帝也好,你总是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来。   香香公主好似胸口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想道:“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干么还要回来呢?”一阵悔恨,险险晕倒。乾隆柔声道:“你好好从我,我自然不会虽难他,还会给他大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贵。”香香公主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厉害的欺骗过,她本来还只领略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原来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想:“这皇帝这样坏,一定会想法子去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得想法子对他说,教他别上皇帝的当。可是怎样对他说呢?”   乾隆见她皱眉沉思,稚气的险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增华瞻,不觉呆呆的出神。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 谁能给我送信?事情紧急,只有这样办。” 於是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这两句话说得没有半点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清宫中住了数日,也巳学会怎样对付敌人,於是不动声色的说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礼拜堂去,和我的族人们一起祈祷真神之後,才能够从你。”乾隆喜极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害他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空,请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住,白纸上用维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她想维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祟仰,在礼拜堂中只要候机交给任何一个维人,谁都会设法给陈家洛送去。   她写了信後,心神一宽,整日劳顿之後,靠在床上睡了一个时辰,朦胧间听见宫中钟声响起,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们知道她不许别人近身,只好在旁边瞧着,见她神采焕发,心中都代她喜欢。香香公主把信暗藏在袖中,走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巳在楼下侍候,四个人抬着香轿将她送到了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微微点头,走进教堂去,突然见左右各有一个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维人,心中大喜,正要把捏在手裏的纸团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北一接触,不禁迟疑,又把手缓缓缩回。原来那人虽然是维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完全不是她族人模样,她又向左边那人一望。那人比较像维人些,但总似乎有点异状。香香公主低声问道:“你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维语,那两人果然不懂,都随意点了点头。   香香公主失望之极,转过身来,只见身後又跟着八名维人装束的皇宫侍卫,真正的维人都被隔得远远的。这时寺中教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香香公主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巳极,她这时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把消息告诉他,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我也得把消息传给他。”   “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她的脑子:“我在这裏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但她又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个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她相信死了之後可以上升乐园,将来会永远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是这样说的:“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香永居其中。”但要是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   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只听见众人在喃喃诵经,教长正大声讲着乐园中的喜悦,讲着坠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於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有比灵魂的永远沉沦是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它的办法。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香香公主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相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她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要相信皇帝”这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剌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众维人正跪着虔诚祷告,那些乔装的侍卫们也都伏在地下。在香香公主右边的那名侍卫忽见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动,吃丁一惊,见鲜血正从香香公主身下流出,把她白衣染红了一大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拉着香香公主的袖子一扯,只见她闭目垂头,早巳死去,胸口插着一柄短剑。   且说红花会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与刚从广东回来的蒋四根谈论南方各地英豪的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亲自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要来,因为怕太后和满州亲贵疑虑,所以特地在皇宫外面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一定是勉为其难的从了皇帝,所以他对兴汉大业特别热心了起来,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又喜又悲的滋味,送别白振后,回到大厅,与群雄说了。众人见皇帝果然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尘、陆菲青、赵半山、文泰来等人从前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来不大相信,这时见在事进行得很是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是总舵主的亲哥哥,情形早然大不相同。   陈家洛怕自己一个人心情不佳,冷了大家的豪兴,於是强大精神,和群雄随意谈论,後来谈到了武艺,无尘道:“总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和少林寺都学到了精妙的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和陆老前辈与各位哥哥印证一下,只怕还有许多精微之处我没悟出来。”他心想:“降龙十八掌是少林寺的镇山之宝,天镜禅师说过是不能传授外人的,我把从神峰中学来的掌法试演一番吧。”於是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鱼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去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好啊, 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 ”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   原来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之後,一路余鱼同对她细加呵护,由怜生爱,因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的对她。余鱼同是个热肠情重之人,真的对她好了,那又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给她。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於有美满收场,自然这芳心大慰,两人只要见到旁边无人,就并肩喁喁细语。一天两人谈到那日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领,抱怨师父不肯传她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噗哧一笑道:“那麽我倒错怪师父了。”余鱼同笑道:“我传你点穴可以,但你得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呸,你想麽?”从那日起,余鱼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来练习,所以这些日子笛子是在她身边。   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在旁围观,凝神琢磨。无尘笑道:“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对对怎样?”说着仗剑下场。好友间切磋武艺,本是各有进益 ,陈家洛道:“好,来吧!”一掌向无尘肩头拍去。   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迳击对方腰眼。 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急攻无尘後心,无尘更不回头,倒转剑尖,向後猛戳,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体一侧,伸手来拿无尘手腕。无尘明知这一剑当然戳不中他,但想不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一翻,长剑又巳递出。旁观群雄,齐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但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   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曼长凄凉的歌声。群雄起初并不在意,但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心砚久在大汉,一听知是维人们所唱的悼歌,心中好奇,奔出去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家洛身边,颤声叫道:“总舵主!”无尘倏地收剑跃开,陈家洛回头问道:“什么?”心砚道:“那…那…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齐都怔住。陈家洛只觉眼前一黑,无尘掷剑在地,伸手拉住他的臂膀。骆冰忙问:“怎么死的?”心砚道:“我问一位维人大哥,他说是在清真礼拜堂里祈祷时,香香公主用剑自杀死的。”骆冰又问:“那些维人唱些什么?”心砚道:“皇帝把她遗体交给了维人,他们刚才将她安葬之後,回来时大家心中悲伤,所以唱歌哀悼。”众人大骂皇帝残忍无道,逼死了这样一位善良纯洁的少女。骆冰想起在大漠上教她说汉语的情形,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陈家洛却一语不发,众人防他心伤过甚,正想劝慰,陈家洛忽道:“道长,我学的掌法还没使完,咱们再来。 ”缓步走到场子中心,众人不禁愕然。   无尘心想:“让他分心一下以免过悲,那也是好的。”於是拾起剑来,两人又斗。群雄见陈家洛步武沉凝,掌法精奇,似乎对刚才这讯息并不动心,互相悄悄议论。李沅芷低声对余鱼同道:“男人家多没良心,为了国家人事,心爱的人死了一点也不在乎。”余鱼同一面吹笛,心想:“总舵主真的好忍得下,如果是我,只怕当塲就要疯了。”   无尘顾念陈家洛遭此巨变,心神不能镇摄,不敢再用险招,两人本来棋逢敌手,功力悉匹,无尘一有顾急,两招稍缓,立处下风。只见剑光掌影中无尘不住後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剑微迟,陈家洛左手的三根手指巳搭上了他的手腕。两人一砸,倏地跳开,无尘叫道:“好,好,妙极!”陈家洛笑道:“道长是故意相让的。”他笑声未毕,忽然一张口,喷出两口鲜血来。   群雄尽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陈洛家凄然一笑道:“不要紧,不要紧!”靠在心砚肩上进内堂去了。   无尘长叹一声道:“在这当口,还练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李沅芷望着地下一滩鲜血 ,暗想: “原来他是个情深义重之人,刚才我错怪了他。”群雄见总舵主如此,都很隍急,陆菲青却道:“他是一时急痛攻心,又强行忍住,以至呕血。总舵主武功精湛,调摄一下,便不碍事。”众人知他年长见事多,既如此说,才放了一点心。   陈家洛回房睡了一个多时辰,想起今晚还要会见皇帝,正有许多大事要干,如何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惨死,不由得伤痛欲绝。他又想:“喀丝丽明明已答应从他,怎么忽又自杀,她知道这事关系国家大事,如无变故,决不至於今日自杀, 内中必定别有隐情。”他思索了一回,疑虑莫决,於是取出从回部带来的维人衣服,穿着起来,那正是他在冻河上初见香香公主时所穿的。他再用淡墨将脸涂得黝黑,对心砚道: “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心砚待要阻拦,知道无用,但总是不放心,悄悄在后面跟随。陈家洛知他是一片忠心义胆,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声喧闹,车马杂沓,陈家洛眼中看出来却是一片萧索。他走到西长安街清真礼拜寺,迳行人内,走到大堂上俯伏在地,心中默默祷祝:“喀丝丽,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应你皈依伊斯兰教,决不让你等一场空。”他抬起头来,忽见地下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仔细一看,是用刀尖在砖块上划的维文:“不要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红之色。陈家洛一惊,低头细看,见砖块上有一片地方颜色较深,他突然想到:“难道这是喀丝丽流的血?”他俯下身去一闻,果然有微微的鲜血气息,不禁大恸,泪如泉涌,伏在地下号哭起来。哭了一阵,忽然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是学武之人,立即纵身跃起,左掌微扬待敌 , 一看之下又惊又喜,那人穿着维人的男子装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她今日刚随师父天山双鹰赶到北京,要设法相救昧子,那知遇到同族维人,一问惊闻妹子巳死,匆匆到礼拜寺来这妹子祷告,见一个维人伏地大哭,叫着喀丝丽的名字,所以拍他肩膀相询,却遇见了陈家洛。   两人正要倾谈,陈家洛突见两名清官侍卫走进大堂来,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两人并肩伏地。那两名侍卫走到陈家洛身边,喝道:“起来!”陈家洛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听得叮当声响,两名侍卫将香香公主划着字迹的砖块用铁锹撬起,拿出礼拜寺上马而去。霍青桐道:“那是什么?”陈家洛垂泪道:“要是我迟来一步,喀丝丽牺牲了性命向我所作的警示也瞧不到了。”   霍青桐问道:“什么警示?”陈家洛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还是伏在地下,我再对你说。”两人重行伏下,陈家洛轻轻把各种情由大致说了。霍青桐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怒道:“你怎么这样胡涂,会去相信皇帝?”陈家洛惭愧无地,道:“我只道他是汉人,又是我的亲哥哥。”霍青桐道:“汉人就怎样?难道汉人就不做坏事麽?做了皇帝,还有什麽手足之情?”陈家洛垂泪道:“是我害了喀丝丽的性命!”霍青桐见自己责备得太厉害了,心想他本已十分难受,於是柔声安慰道:“你是为了要救天下苍生,那也难怪。过了一会,问道:“今晚雍和宫之宴,去也不去?”陈家洛切齿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杀他为喀丝丽报仇。”霍青桐道:“对,也为我爹爹、哥哥,和我无数同胞报仇。”   陈家洛问道:“你在清兵夜袭时怎么能逃出来?”霍青桐道:“那时我正病得厉害,清兵突然攻到,幸而忽伦四兄弟舍命恶斗,把我救到了师父那裏。”陈家洛叹道:“喀丝丽会对我说,我们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眼眶一红,说道:“咱们回去和大夥商议吧。”   两人走出礼拜堂,心砚迎了上来。他见了霍青桐,又惊又喜,道:“霍姑娘,我一直惦记着您,您好呀!”霍青桐这半年来,父母兄妹四人全丧,从前对心砚的一些小小嫌隙,那裏还放在心上,道:“你也好,你又长高啦!”心砚见她不再见怪,很是高兴。   三人回到双柳子胡同,天山双鹰和群雄正在高谈濶论。陈家洛把在教堂中所见的血字说了,陈正德一拍桌子说道:“我说的还有错麽?那皇帝当然要加害咱们,这女孩子一定是在宫中得了确息,才舍了性命来告知你。”众人都说不错。关明梅垂泪道:“我们二老没有儿女,本想把她们姊妹都收作乾女儿,那知……”陈正德道:“这女孩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有侠气,难得难得!”众人叹息了一会,陈家洛道:“待会雍和宫赐宴,大家都得带兵器去,长兵器是带不进去的了,各人准备好短兵刃和暗器。”群雄应了,陈家洛又道:“酒肉饭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药,决不可有丝毫沾唇。”陈正德道:“是啊,早就该这么防备了。”陈家洛道:“今晚咱们不杀皇帝,解不了心头之恨,但要先筹划退路。”陈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儿到回部去。”群雄久在江南,离开故乡实在有点难舍,但不杀皇帝,皇帝却要对自己动手,除此之外,再无别路,计议了一阵,都赞成了。陈家洛命文泰来率领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在城门口埋伏,到时杀了城门守军,接应大伙出城西去。   文泰来应了,领了杨成协等,去察看路径,准备退路。陈家洛又命心砚率领红花会头目,牵了马匹,带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宫外接应;又命余鱼同立即通知红花会在北京的头目,遍告各省红花会会众,总舵迁往回部,各地会众立即隐伏,以防官府收捕。他分派巳毕,向天山双鹰与陆菲青道:“如何扑杀皇帝,请二位老前辈出个主意。”陈正德道:“那还不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陆菲青笑道:“能够这样,那当然再好不过。但他既然存心相害咱们,身边侍卫一定带得很多,防卫必然周密。”无尘道:“还是三弟用暗器伤他。 ”天山双鹰在六和塔上见过赵半山的神技,对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当下首先赞同。   赵半山从暗器囊裏摸出方龙骏当日所发的三枚毒蒺藜来,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够受了!”心砚见到毒蒺藜是惊弓之鸟,不觉打了个寒噤。陈家洛道:“我怕那姓方的还在宫里,有解药可治。”赵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鹤顶红和孔雀屎浸过,他解了那一种,解不了这一种。”陆菲青对骆冰道:“你的飞刀和我的金针也都浸上毒药吧。”骆冰点头,道:“咱们几十种暗器齐发,不管他多少侍卫,总能打中他几枚。”各人当下磨刀喂药,细加准备。陈家洛见众人在炭火炉上的毒药罐襄浸暗器,想起皇帝与自己是同母所生,总觉不忍,但随即想到他的阴狠毒辣,拔出短剑,也在毒药罐中熬了一会。   到申时三刻,众人收拾了行李,饱餐酒肉,齐等赴宴。过不多时,白振率领了四名侍卫来请,群雄各穿锦袍,骑马赴雍和宫。白振在杭州六和塔外曾与陈正德交过手,这时见他也到了,两人对望了一眼。   到宫门外下马,白振见众人衣冠楚楚,都是空手不带兵刃,心中暗暗叹息,引着众人入宫。大殿是已摆开了三席素筵,白振肃请群雄分别坐下,中间一席陈家洛坐了首席,左首一席陈正德坐了首席,右首一席陆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下面独设一席,向外一张椅上铺了锦缎黄绫,显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陆菲青、赵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会动手时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肴陆续上席,众人静候皇帝到来。过了一会,脚步声响,殿外走进两名太监,陈家洛等认得是迟玄和武铭夫两人,太监後面跟着一位戴红顶子拖花翎的大官,原来是前任杭州将军的李可秀。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鱼同的物,险些叫出声来。只见迟玄拿出圣旨,叫道:“圣旨到!”白振等侍卫首先跪下,陈家洛等也只得跟着跪下。   迟玄展开御旨,宣读道:“陈家洛等公忠体国,朕甚嘉悦,着赐陈家洛进士及第,余人着礼部另议,赐宴雍和宫,将军李可秀陪宴,钦此。”群雄听了心中一凉,原来皇帝奸滑,他是不来的了。李可秀走近陈家洛身边,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陈兄得皇上如此恩宠,真是异数。”陈家洛谦逊了几句,李沅芷和余鱼同过来,李沅芷叫了一声:“爹!”李可秀一惊,回头见是失踪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独生女儿,真是喜从天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湿润,颤声道:“沅儿,沅儿,你好么?”李沅芷道:“爹……”可是话却说不下去了。   李可秀道:“来,你跟我同一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鱼同知道这是他爱护女儿,防她受到损伤,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分别就坐。   迟玄和武铭夫两人走到中间席上,对陈家洛道:“哥儿,将来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咱俩啊!”陈家洛道:“次不敢忘了两位公公。”迟玄手一招,叫道:“来呵!”两名小太监托了盛着两把酒壶和几双酒杯的盘子过来。迟玄拿起一把酒壶,在两只杯小斟满了酒,自己先喝了一杯,说道:“我敬您一杯!”说着放下空杯,双手捧着满满的一杯酒递到陈家洛面前。   群雄注目凝视,心中寻思:“皇帝没来,咱们加先动手,那是打草惊蛇,再要杀他就不容易。这一杯酒虽从同一把酒壶里斟出来,但安知他们不从中使了手脚,瞧总舵主喝是不喝?”陈家洛在小太监拿酒壶过来时即巳留神细看,他知其中必然有诈,存心寻隙,破绽就易发觉,果见酒壶的壶柄上左右各有一个小孔。迟玄斟第一杯酒时大姆指捺住左边小孔,斟第二杯他自己喝的酒时,姆揩似乎漫不经意的一滑,捺住了右边小孔。陈家洛心中了然,知道酒壶分为两隔,捺住左边小孔时。左边一隔中的酒流不出来,斟出来的是盛在右边一隔中的酒:捺住右边小孔则刚刚相反,那显然右边一隔中装的是毒酒了。陈家洛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我,怕我防备,先赐我一个进土,叫我全心相信你共举大事。如果不是喀丝丽用她的血来向我示警,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   他拱拱手道谢,举杯作势要饮,迟玄和武铬夫见大功告成,喜上眉梢。陈家洛忽将酒杯放下,提起酒壶又斟一杯,他斟酒时捺住右边小孔,杯底一翻,一口乾了,把原先那杯送倒武铭夫前面,说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铭夫和迟玄两人见他识破机关,不觉变色。陈家洛又捺住左边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说道:“我同敬迟公公一杯!”   迟玄飞起右足,一脚将陈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声喝道:“统通给我拿下了!”大殿前後左右,登时涌出救百名手执兵刃的内廷侍卫和御林军来。陈家洛笑道:“两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何必动怒?”武铭夫叫道:“奉圣旨:红花会叛上作乱,图谋不轨,立即拿问,拒捕者格杀勿论。”陈家洛手一挥,常氏双侠巳纵到两人背後,各伸右掌,拿住了迟玄与武铭夫的项颈,两人待要扯敌,巳经周身麻木,动弹不得。陈家洛又斟了一杯毒酒,笑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骆冰和章进各拿一杯,给迟武两人灌了下去。   众侍卫与御林军见迟武被擒,只在远处呐喊,不敢十分逼近。红花会群雄早从衣底取出兵刃,正要向外杀出,忽见後殿火起,同时刀枪碰撞,格斗之声大作。陈家洛想:“难过後殿有我们夥伴被困住了不成?”於是传令道:“从後殿冲出去!”   无尘身上只藏一柄短剑,使用不便,纵入侍卫中,夹手夺了一柄剑来,连杀三人,当先直入後殿,群雄跟着冲入。李可秀拉着女儿的手,叫道:“你在我身边!”他一面和白振两人分别传令,督率侍卫拦截, 一面拉着女儿防她混乱中受伤。余鱼同见状,长叹一声,心想:“我与她爹爹势成水火,她终究非我之偶!”一阵难受,挥笛冲入。李沅芷右手使劲一挣,李可秀拉不住,当下被他挣脱。李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儿去了!”反身跃起,纵入人丛之中。李可秀大出意外,愕然不动,大叫:“沅芷。沅芷,你回来!”她早巳出了大殿。   余鱼同见未婚妻跟着她爹爹,伤痛己极,李沅芷冲到後殴时,只见他挥笛与五六名侍卫恶战,形同拚命,身上巳受了几处伤。李沅芷叫道:“师哥,快跟我来!”余鱼同一听,心头一喜,精神倍增,刷刷数笛一轮急攻,李沅芷仗剑上前助战,将众侍卫杀退。两入携手跟着骆冰,向前直冲。   这时火光烛天,人声嘈杂,陈家洛等巳到绥成殿外,一看之下,不觉十分惊异,只见数十名喇嘛正和一班清兵恶战,眼见众喇嘛抵敌不住,白振却督率了侍卫加入相助喇嘛,把众清兵赶入火势正旺的殿中。陈家洛那知乾隆与太后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心想这事古怪,但良机莫失,忙传令命群雄越墙出宫。李可秀与白振巳得乾隆密旨,要将红花会会众与绥成殿中的旗兵一网打尽,他们一们念着女儿,一个想起陈家洛在海塘上的救命之恩,都对红花会放宽了一步,协力对付旗兵。过不多时,旗兵全被杀光烧死,绥成殿倒坍下来,将雍正的遗诏埋在火窟之中。   第四十回  空余碧血葬佳城   群雄跃出宫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雍和宫外无数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数百枝火把高举,数百盏孔明灯晃来晃去,射出道道黄光。陈家洛心想:“他布置得很好,惟恐毒药毒不死我们!”转眼间无尘与陈正德巳杀入御林军队里,四下弓箭如飞蝗般向群雄射来。霍青桐大叫:“大家冲啊!”群雄互相紧紧靠拢,随着无尘与陈正德冲杀,清兵越杀越多, 冲出了一层,外面又围上一层。乾隆这次是处心积虑要把红花会全部高手一鼓歼灭,以免遗下後患,所以调集了御林军与侍卫的精锐,伏下了重重甲兵,红花会群雄虽然英雄,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形势甚为危急。   无尘剑光霍霍,当者披糜,力杀十余名御林军,突出了重围,等了一阵,见余人并未随出,心中忧急,又翻身杀入,只见七八名侍卫围着章进酣斗。章进全身血污,杀得如痴如狂,无尘叫道:“十弟莫慌,我来了。”刷刷刷三剑,三名内廷侍卫咽喉中剑,余人发一声喊,退了开去。无尘道: “十弟,没事麽?”忽然呼的一声,章进一斧向他劈来。无尘吃了一惊,侧身让过,章进连声狂吼,叫道:“众位哥哥都给你们害了,我不要活了!”双斧着地卷到。无尘一惊更甚,叫道:“十弟,十弟,是我呀!”章进双目瞪视,突然撒下双斧,叫道:“二哥啊,我不成了!”无尘在火光下见他胸前、肩头、臂上都是伤口,处处流血,但自己又只有单臂,无法扶他,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搂住我!”他蹲下身子,章进依言抱着他头颈。无尘只觉一股股热血从他道袍裏值流进去,当下奋起神威,提剑往人多处杀去。   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让道,忽见前面官兵接二连三的跃在空中,显然是被人提着抛掷出来的,无尘心想:“除四弟外,别人无此功力。莫非城门有变?”仗剑冲去,果见文泰来、骆冰,余鱼同、李沅芷四人正在与侍卫们恶战。无尘叫道:“总舵主他们呢?” 余鱼同道:“不见啊,咱们到那边去找!”无尘心中一宽,心想章进受伤甚重,所以胡言呓语,未必大夥都巳死伤。文泰来掌劈举打,杀开了一要血弄堂,四人随後赶去。无尘奔到文泰来身旁,叫道:“四弟,你怎么到这裏来了?城门口怎样?”文奉来道:“那边没事。我不放心,所以来瞧瞧!”无尘道:“来得正好!”他虽然身上驮了章进,仍旧一路杀人,长剑起处,清兵无人能避。   突然李沅芷高声叫道:“总舵主!”只见一个白衣人影从火光中掠过,东一窜,西一晃,似乎在到处寻人,又见陆菲青从西首杀了出来,叫道:“大夥退回宫墙,”遥见远处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动。   陆菲青道:“总舵主,你领大夥退到墙边,我去按她出来!”说着手挥长剑,往霍青桐那裏杀去。陈家洛与文泰来当先开路,又返回到墙边。无尘叫道:“十弟,下来吧!”章进只是不动,骆冰去扶他时,只觉他身子僵硬,原来已经气绝。骆冰伏尸大哭,文泰来正在抵敌众侍卫,接应赵半山、常氏双侠等过来,听见骆冰哭声,不由得洒了几点英雄之泪,怒气上冲,挥掌连毙三敌。   群雄逐渐聚拢,这时陆菲青和霍青桐会合在一起,人丛中只见那根翠羽慢慢移来,但相隔尚有数十步时,却始终无法走近,常氏双侠夺了两杆长枪,冲过去接了过来,霍青桐脸色苍白,一身黄衫上点点斑斑都是血迹。陈家洛叫道:“咱们再冲,这次可千万别失散了。”话声方毕,雍和宫内嗖嗖数声,连射了几枝箭出来,原来李可秀和白振率领的人众杀尽了绥成殿中的旗兵後,蜂涌而至。红花会这一来前后受敌,处境更是恶劣。   正危急间,正面御林军忽然纷纷退避,火光中数十名黄衣僧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金刀横砍直斩,威不可当,正是铁胆周仲英。群雄大喜,只听周仲英叫道:“各位快跟我来!”文泰来抱起章进尸身,随着众人冲出,只见天镜禅帅率着大癫、大痴、元痛、元悲、元伤等少林僧人,正与御林军接战。霍青桐见众人十分英勇,但冲到那裏,敌兵必跟到那裏,抬头四下一望,果见一听民房顶上站着十多个人,四个人手提红灯分站四方,群雄杀奔西方,西方那人就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就有红灯举起,於是对陈家洛道;“打灭那红灯就好办了!”赵半山听了,从地下检起一张弓,拾了几枝箭,弓弦响处,四灯熄灭。   群雄喝一声采,御林军不见了灯号,果然乱将起来。霍青桐又道;:“屋顶上的人中,必道主将在内,咱们擒贼先擒王!”众人知道她在回部运筹惟幄,会歼了兆惠四万多名精兵,真是女中孙吴,说话必有见地,无尘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们四个去!”文泰来和常氏双侠齐声答应,四人有如四只猛虎,直扑出去,御林军那裏拦阻得住。陈家洛与天镜禅师等跟着杀出,眼见就要冲出重围,突然喊声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领亲兵侍卫,围了上来,一阵混战,又把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骆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伤。   无尘等冲到墙边,一跃上屋,早有七人过来阻拦,这些人竟是武功极好的高手,常氏双侠合敌三人,一时未分胜败。无尘与文泰来那是以一对二,在屋顶攻拒进退,打得十分激烈。无尘心中焦躁,想道:“怎么这里有这许多硬爪子?”   只见屋角上众人卫拥中有一个红顶子的官员,手执佩刀令旗,正在指挥督战,无尘叫道:“这些鹰爪都交给我!”左一剑“心伤血污池”直刺敌人胸瞠,右一剑“胆裂奈何桥”,迳奔对手双足,这两人或缩身,或纵跃,无尘长剑巳指向缠着文泰来的两名侍卫, “千刃刀山”斜戤左股,“万斛油锅”横削右腰,招招快极狠极。 文泰来一缓手,向那红顶官员直冲过去,左右卫护大惊,见文泰来势头凶猛,早打四人挺刀阻截。文泰来在火光中猛见那官员回过头来,吃了一惊,险些失声叫出:“总舵主!”原来这官员面貌几乎与陈家洛一模一样,如非服色完全不同,真难相信竟是两人。他斗然想起妻子曾谈到徐天宏设计取玉瓶,捉王维扬之事,总舵主乔扮官员,竟被众人误认为御林军统领兼九门提督福康安,那么这人必是福康安无疑。现在群雄身处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无法脱难,当下身形一缩,突从两柄大刀的刃锋下钻过,迳向福康安窜去。   统率御林军兜捕红花会的,正是乾隆皇帝第一亲信的福康安。皇帝因烧绥成殿之事万分机密,所以命他总领其事,但因对他宠爱异常,既要他立此殊功,又怕他遇到凶险,所以特选了十六名一等侍卫,专门保护他一个人。众侍卫见文泰来奋不顾身的要来伤害福帅,如何不慌,又有两人上前阻挡,余人拥着福康安避到另一间屋子顶上。无尘身法迅捷无比,数招之下,巳伤了两名侍卫,他突然斜奔横走,在从侍卫中穿来插去,这里一剑,那里一脚,片刻之间巳连施七八下毒招。文泰来再度缓出手来,双足一用劲,如一只黑鹰般向福康安头顶落下。   这时地下的御林军与众侍卫己发现主帅处境凶险,虽有十多名高手侍卫保护,但竟自拦阻不住这两个怪杰所向无敌的猛扑,又有七八人跃上屋来相助。余人也暂时不向红花会余人进迫,都举头凝视屋顶的激斗,突见文泰来飞扑而下,不由得齐声惊呼。   福康安也稍会一点武艺,举起佩刀猛砍,同时两枝长枪,两柄大刀都向文泰来身上攻来。文泰来心想:这一抓如抓不到他,眼见他後援即到。当下双臂一振,两杆长枪腾在室中,他一足踩在左边一名侍卫胸前,右手一拳击中右喧侍卫面门,大喝一声,两名刚跃上屋顶的侍卫吓得跌了下去。福康安惊得手足都软了,被文奉来一把当胸揪住,举在半空,屋上屋下的清兵不约而同的又是一阵惊叫。   这时常氏双侠巳打倒三名侍卫,双双跃到,往文泰来身旁一站,取出飞抓,亮光闪闪,舞成径达两丈的一个大圈子,清乓们那敢过来。只见福康安举起令旗,颤声高叫:“大家住手!御林军与众侍卫各归本队!”   御林军与侍卫们见本帅被擒,都是大惊失色。奉旨卫护福康安的内廷侍街中有三人不理会常氏双侠飞抓厉害,奋勇冲上。无尘叫道:“五弟,六弟,放这三个鹰爪过来!”双侠一收飞抓跃开,以为无尘要亲自取他们性命,那知无尘长剑直指福康安咽喉,哈哈笑道:“来吧,来吧!”三名侍卫停步迟疑,互相使个眼色,又都跃开。文泰来双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膀上痛入骨髓,只得高声叫道:“快收兵,退开!”清兵侍卫不敢再战,纷纷归队。   陈家洛叫道:“咱们都上高!”群雄走到墙边, 一一跃上。赵半山点查人数,除章进伤重毙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负伤,幸喜都不甚重,火光中又见盂健雄与徐天宏扶着周绮跃上屋顶。只见她头发散乱,脸如白纸,周仲英骂道:“你怎么也来了?不保重自己身体!”周绮叫道:“我要孩子,孩子,还我孩子来!”陈家洛见她神智不清,忙乱中不及细问,用红花会切口传令:“咱们攻进宫去,杀了皇帝给章十哥报仇!”群雄轰然叫好,骆冰把这话译给陆菲青、天镜禅师、天山双鹰、霍青桐等人听了,众人举刀响应。天镜禅师道:“少林寺都教他毁了,老纳今日要开杀戒!”陈家洛惊道:“师叔您老人家好,少林寺毁了?”天镜道:“不错,已经烧成白地,天虹师兄护法圆寂了。”陈家洛一阵难受,更增愤慨。众人拥着福康安,从御林军的刀枪剑戟中走出去,只见走了一层又是一层,围着雍和宫的兵将何止万人。群雄饶是大胆,也不觉心惊, 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们头子, 即使突出重围,也必伤折众多。   待走出最後一层清兵,见心砚领着红花会的头目,牵了数十匹马远远站着等侯。各人纷纷上马,有的一人一骑,有的一骑双乘,蜂涌呼喝,一阵风般向皇宫冲去。徐天宏跑在陈家洛身旁,叫道:“总舵主,退路预备好了么?”陈家洛道:“九哥他们在城门口接应。你们怎麽这时候赶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贼,那奸贼!”陈家洛道:“怎么?”徐天宏道:“他勾结成璜,瑞大林,调了大军夜袭少林寺。天虹老禅师不肯出寺,就在寺中被烧死了。”陈家洛道:“这几个奸贼呢?”徐天宏道:“他们还抢了我的儿子去!”陈家洛听见他生了个儿子,想说句“恭喜”,但又缩住了口,徐天宏道:“天镜师伯率领僧众找这几个奸贼报仇,一直追到北京来,咱们到双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们在雍和宫。”这时众人巳奔近禁城,御林军与众侍卫在後紧紧跟随,虽不交锋,但毫不放松。徐天宏转头对天山双鹰道: “要是皇帝得讯躲了起来,深宫中那里找去,请两位前辈先赶去探明如何?”   徐天宏在杭州六和塔上见过天山双鹰的武功,知道二老对敌时一往直前,凌厉无伦,两人又最好胜,刚才无尘与文泰来擒拿福康安大显威风,他们夫妇却未显技立功,这时正好请他们去探明皇帝行踪。天山双鹰同时应道:“好,我们就去!”徐天宏虽然爱子被劫,但仍旧老谋深算,从衣袋裏摸出四枚流星火炮来,交给陈正德道:“见到皇帝後,能杀马上就杀,如他卫护众多,请老前辈放流星为号。”关明梅道:“好!”双鹰跃过宫墙,直往内院而去,身手快捷,真和鹰隼相似。等福康安命禁军打开宫门,二老早巳去远。   天山双鹰在屋顶上飞奔,只见宫门重重,庭院处处,怎知皇帝躲在那裏。关明梅道:“咱们抓一名太监来问。”陈正德道:“好!”两人一跃下地,隐耳暗处,侧耳静听,想听到何处有人声,然後过去抓人,只听见脚步声急,两人直奔而来。陈正德低声道:“这是两个有武功的人。”关明梅道:“不错,咱们跟去瞧瞧。”语声方毕,两个人影巳从身边急奔过去。   双鹰悄没声的跟在两人身後,一眼看出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尤高,後面那人衣衫肥大,身体魁伟,脚步却沉重得多。前面那人常常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们要抢在头里,快给皇上报讯。”双鹰一听大喜,他们去给皇帝禀报,正好带路,心中又暗晴感激後面那个笨家伙,要不是他脚步笨重,自己夫妇在後面跟蹑势必会被前面那人发觉。   四人穿庭过户,来到宝月楼前,前面那人道:“你在这裏等着。”後面那大汉应了站住,那瘦子迳自上楼去了。双鹰互相一打手势,从桉旁攀援而上。他们在十三层的六和塔上尚且上下自如,这五层的宝月楼自然更加不在眼里。两人直上楼顶,用足钩住楼檐。倒挂下来,见一排长窗,外面是一条画廊,栏杆上新漆的气味混着花香散发出夹,窗纸中透出淡淡的烛光。两人纵身落入画廊,只见一个人影从窗纸上映了出来,关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附眼往裏一张。果见乾隆坐在椅上,手里摇着摺扇。跪在地上禀报的瘦子原来是在杭州曾与陈正德交过手的白振。   只听白振奏道:“绥成殿已经烧光了,看守的亲兵没一个逃出来。”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又头道:“奴才该死,红花会的叛徒却擒拿不到。”乾隆惊道:“怎么?”白振道:“太后身边的迟玄与武铭夫两人要敬什么毒酒,不知怎么泄了机,动起手来,奴才正在管绥成殿的事,被迟武两人放了他们出去。”他知道乾隆与太后之间是面和心不和,所以把罪责都推到了太后的心腹迟武两人身上。   乾隆嗯了一声,低头沉吟。陈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势示意:“我斗那白振,你去刺杀皇帝!”关明梅点了点头,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然拍了两下手掌。陈正德一把拉住妻子手臂,左手摇了摇,示意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瞧定一下再说,果然床後、柜後、屏风後面悄没声的走出十二名侍卫来,手中各执兵刃。天山双鹰心想:“保护皇帝的必是一等一的高手,我们两人贸然下去虽不致遭擒,但如刺不到皇帝,反而打草惊蛇,教你躲藏得无法寻找,不如等大夥到来。”只见白振低声向一名侍卫说了几句,那侍卫下楼把候在楼下的大汉带了上来。   那大汉一身黄农,叩见皇帝,等抬起头来,双鹰大出意外,原来是一名喇嘛。 乾隆道:“呼音克,你办得很好,没露出什么痕迹么?”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办理,绥成殿连人带物,没留下一点点儿。”乾隆道:“好,好,好,白振,我答应他做活佛的,你去办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喜,叩头谢恩,两人走下楼来,白振後面跟了两名侍卫。走到楼前,白振道:“呼音克,你谢恩吧!”呼音克一楞,心想我早巳谢过恩了,但皇帝的侍卫队长既如此说,就又向宝月楼跪下叩头,等叩了三个头仰起身来,忽觉项颈中一阵冰凉,两名侍卫的佩刀架在他的颈中。呼音克大惊,颤声道:“怎………怎么?”白振冷笑道:“皇上说让你做活佛,现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呼音克心中冰冷,知道皇帝原来是要杀他灭口。白振手一挥,两名侍卫双刀齐下,又有两名大监拿了一条毡毯过来,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   天山双鹰见乾隆如此狠毒,又惊又怒,忽然远处人声喧哗,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蜂涌而来,白振疾奔上楼,禀道:“有叛徒作乱,请皇上退到内宫。”乾隆在杭州见过红花会群雄的身手,知道自己的侍卫实在不是他们敌手,也不多问,站了起来。陈正德放出一个流星,嗤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楼顶升起,划过黑夜长空,他大声喊道:“我们等侯多时,想逃到那里去?”两人知道群雄赶到还有一段时候,这时把皇帝绊住要紧,当下破窗窜入第四层中。众侍卫不知敌人到了多少,齐吃一惊,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个红脸老汉、一个白发老妇,双剑胜雪,寒气逼人。两名侍卫当先冲下,兵刀一交,立觉这两个老人招术迅捷无比。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四名侍卫执刀前後保护,从栏干旁跳下,迳行奔向第三层楼。关明梅手一扬,打出三枚铁莲子,对手一避,地巳纵身站在三四两层之间的拦干上,一剑直刺乾隆左肩。   白振大骇,倒纵两步,早有两名侍卫挺刀上前挡住。陈正德与三名侍卫交手数合,发现对手都是劲敌,他当即施展上乘轻身功夫,在楼房中四下游走,不与众待卫缠斗。白振一声忽哨,四名侍卫从四角兜抄过来,後面又是三人,七个人登时将陈正德困在中间。陈正德本事再好,也难敌十名强敌,斗了十余合,他回剑挡开左边一杆短枪,一个链子锤,右面一鞭拍的一声打中了他的右臂。陈正德数十年来对敌,连油皮也未擦伤过一块,这一下又痛又怒,当即剑交左手,一招“旋风卷黄沙”把众人逼退数步,低头一剑直刺,戳入了鞭打他的那名侍卫小腹之中。   关明梅见丈夫受伤,猛冲上前接应,两人退到第二层楼。陈正德见群堆尚未到达,只怕自己夫妇两人缠不住这十多名高手侍卫,被他们冲下楼去,这才叫功亏一篑,忙乘隙抢到楼外又去放了一个流星,等到回进楼中,见妻子守在楼梯上,打数合,退一级,真所谓数寸之地,在所必争。幸而婢梯狭窄,最多容得下三四人同时打她,但仰面迎战,确巳十分吃力。陈正德灵机一动,猛想我何不以攻为守?娄下仗剑扑向乾隆,众侍卫上来抵拒,陈正德早巳退间,向攻击关明梅的侍卫们背后连刺数剑,等有人上来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侍卫们忙不迭的过来护驾。这样反客为主, 立即争到了先手攻势。众侍卫心慌意乱,被他乘机刺伤两名,关明梅也抢上了四级楼梯。白振见形势不利,对一名侍卫道:“马兄弟,你背皇上。”这侍卫就是在杭州被红花会抓去过的马敬侠,後来红花会与乾隆在六和塔定盟,就把他释放了。马敬快蹲下身子,把乾隆负在背上,白振长啸一声,双爪向陈正德抓去。他是嵩阳派的名家,以大力鹰爪功驰名江湖,武功虽稍逊於陈正德,但数十合之内也还不易判别高下。两人一交上手,陈正德就无法脱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他右臂受伤,越战越痛,单独抵敌白振已是勉强,何况还有四五名侍卫围攻。酣斗中金钩铁爪白振双掌翻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陈正德全神灌注他的双爪,不提防後心被一名侍卫猛剌一剑。   那侍卫正喜得手,被陈正德奋力回肘一撞,登时头骨撞破而死。陈正德所受这一剑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毕命於斯,大喝一声,神威凛凛,白振吃了一惊,倒退一步,陈正德提剑向乾隆猛力掷去。马敬侠见长剑飞来,要想退让,却巳不及,他只怕伤了皇帝,拚着手掌重伤,举手去格,但这一剑正是陈正德临终一掷,那是何等功力?何等义愤?马敬侠的肉掌那裏能格得开,波的一声,手掌被削去半只,长剑直刺入胸膛之中,对穿而过。   陈正德大喜叫好,心想这一剑也得在乾隆胸前穿个透明窟窿,自己一条命换了一个皇帝,虽死也值得了。白振及众侍卫见长剑没入马敬侠脚膛,关明梅见丈夫受伤掷剑,个个大惊失色,顾不得相互交战,各自过来抢救。白振把乾隆轻轻抱起,问道:“皇上,怎样?”乾隆脸巳吓得睑色苍白,强自镇定,微笑道:“总算我先有防备。”白振见陈正德那柄剑从马敬侠身後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数层全被刺破,不觉骇然,但皇帝竟未伤,愕然不解,说道:“皇上洪福齐天,真是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原来乾隆变盟之後,极怕红花会前来报复,想起二十多年时雍正皇帝半夜被侠客刺死的惨状,十分寒心,所以这几日外衣之内总是衬了金丝软甲,果然救了一命。   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见楼梯上已无人阻拦,忽哨一声,众侍卫前後拥卫,直奔上楼,将出宝月楼门,乾隆忽然惊呼一声,一挣下地,只见楼门口当先一人正是陈家洛,他身後火光剑影,数十名英雄豪杰站在当地。乾隆返身急奔上楼,众侍卫一涌而上,两名侍卫走得稍慢,被常氏双侠截住,斗不数合,三个少林僧上前夹攻,立时击毙。   原来陈家洛等见了流星讯号,急向宝月楼奔来,但一路有侍卫相拒,边打边进,牵延了一些时候,杀到宝月楼时,皇帝被天山双鹰绊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蜂涌上楼,文泰来虎吼一声,叫道:“你这两个贼子在这里!”原来成璜与瑞大林手执兵刃,站在床前,乾隆也不及问他们从那裏来的,只道:“有刺客,快拿,快拿。”陈家洛一上楼,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无尘道人仗剑站在第三层通下来的梯口,常氏双侠守住上来的梯口,赵半山、大雄、大癫、大痴分守东南西北四面窗口,这时乾隆插翅难飞,要想逃出去真是干难万难。   霍青桐见师父抱住师公不住垂泪,忙走过去,只见陈正德伤口中的血如泉涌,汨汨流出。陆菲青也抢了过来,拿出金创药给他敷冶,陈正德苦笑摇了摇头,对关明梅道:“我对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间部之後,和袁………袁大哥去成为夫妻………我就在九泉,也心安了。陆兄弟,你帮我成了这件美事………”关明梅长眉立竖,喝道:“这几个月来,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吗?”陆菲青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们这对冤家还吵什么,以就口头上顺他几句又有何妨?”正想开言相劝,关明梅叫道:“这样你放了心吧!”长剑往喉中一勒,登时气绝。霍青桐和陆菲青虽近在身旁,但那里料想得到他如此刚烈,都是不及相救。   陈正德哈哈大笑,突然笑声顿息,陆菲青俯身下去,只见他抱着妻子身体,两人都死在血泊裏了。霍青桐伏在双鹰身上,痛哭不巳。   陈家洛从心砚手里接过那只来凤琴,对乾隆道:“且不说六和塔下之盟言如何,我们在海宁塘上曾击掌为誓,决不互相加害,你却用毒酒来害我,今日还有什么话说?” 他举起琴来往地下用力一摔,一具稀世之珍的千年古琴登时裂成无数碎片,凛然道:“你认贼作父,残害百姓,是天下仁人义士的公敌!你我兄弟之义,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饮你之血,给两位前辈,给我结义兄弟和天下百姓报仇。”乾隆吓得脸无人色,默不作声。   天镜禅师大踏步上前,喝道:“我们在少林寺清修,与世无争。你怎么派了脏官来将佛们胜地烧得片瓦不存,今日老纳开杀戒了。”成璜忽地窜出,举起齐肩棍当头猛砸下来。天镜不闪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脚不住,向前跌来。天镜反手一掌,吓的一声, 把成璜半个头打进了脖子里去,登时毙命。天镜右手一抖,齐眉木棍忽然断成三截。众侍卫见这个老和尚如此神威,那个敢上前。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来接老禅师几招。”天镜“哼”了一声,待要进招,陈家洛道:“师叔,你传了弟子降龙十八掌,让弟子试演一下,请师叔指正。”天镜道:“也好!”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请!”呼的一掌横劈过来,白振见来势凶猛,举臂一格,受了他一掌,不觉半个身子都酸麻了,心中大吃一惊,暗想:“我与他在杭州交手时势均力敌,怎么不到一年,他功力巳精进如此?”转念未毕,陈家洛又是两掌打到,白振避开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敌手,跳出一步,叫道:“且住!”乾隆忽道:“他是你救命恩人,你们又何必再打?”白振知道皇帝巳有疑他之意,从一名侍卫手裏抢了一柄刀来,说道:“陈总舵主,我不是你的对手。”陈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只要你不再给皇帝卖命,你就去吧!”赵半山守在东面窗口,往旁侧一让。白振凄然一笑道:“多谢两位美意,但我不能保护皇上,那是不忠,不能报答你救命之恩,那是不义,不忠不义,又有何而目生於天地之间?”回刀往自己项颈中一砍,一颗首级飞了起来,篷的一声,落在地下。   陈家洛扶起霍青桐来,把短剑递在她的手里,道:“青桐,你的爹爹妈妈、哥哥妹妹,两位师父,以及无数同族父老姊妹,都死在这个人手裏,你亲手杀了他吧!”霍青桐接过短剑向乾隆走去。瑞大林挺着锯齿刀来拦,被文泰来斜刺里跃到,左手抓住背心,提了起来。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上连打了八九拳。   文泰来手一松,瑞大林胸骨脊骨早都巳被打断,软软的一团掉在地下。当日他与七名侍卫捉拿文泰来,打得奔霄手身受重伤,此仇到这时方才得报。文泰来见霍青桐持剑上来,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卫,哈哈一笑,让在一旁监视。霍青桐走出数步,忽然楼下人声鼎沸,有人在大声吆喝,赵半山回头向外一望,只见宝月楼外火把齐明,御林军与内廷侍卫,会武的太监等等,何止三四千人,在兆惠、李可秀、郑亲王等人指挥下前来救驾。文泰来大踏步走到窗口,高声喝道:“皇帝在这里。谁敢上来,老子先把皇帝宰猪一样的宰了。”文泰来威风凛凛,声若雷震,这一喝,楼下众人登时肃静无声,徐天宏和心砚将白振、瑞大林、马敬侠、成璜等尸体掷下楼来,众侍卫见这些高手都死於非命,更加不敢乱动,只怕害了皇帝性命。   宝月楼上群雄也是不发一言,凝视霍青桐手里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向乾隆。突然间床帐後面人影一晃,一个人奔出来挡在乾隆面前。霍青桐一楞停步,只见这人是个白须老者,手中却抱着一个婴儿。那老者右手将婴儿举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捏在婴儿喉头,只要稍一用力,微弱的生命立即消失。那婴儿又白又眫,吮看小指头儿,十分可爱。周绮从周仲英身後窜了出来,大叫:“还我孩子!”纵上去就要夺那婴儿。那老头叫道:“你上来吧,你要死孩子,你就上来。”周绮失神落魄般呆在当地。原来这老人就是曾任安徽巡抚的方有德,那日在福建原籍娶妾,被群雄赶来一闹,老奸巨滑,在人丛中溜了,後来会到成璜、瑞大林,知道皇上欲得红花会群雄而甘心,於是定下奸计,率领军马夜袭少林寺,烧死了天虹老禅师,还把周绮的儿子抢了来。他知道这是大功一件,所以与瑞大林等赶到北京来朝见皇帝。乾隆连夜召见,想细问少林寺中是否还留下什么痕迹,他们三人一上楼,正逢陈家洛等杀到。方有德躲在幄後不敢露面,这时见事情紧急,他虽不会武艺,但阴鸷果决,立即抱了婴儿出来。   僵持片刻,方有德道:“你们都退出宫去,就还你们这孩子!”霍青桐骂道:“你这魔鬼,你骗人!”她在激动中说的是维语,大家都不懂她说什么。群雄眼见乾隆巳处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锐甲一齐来救,也要先把皇帝杀了再说。那知忽然出来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艺的老人,怀抱一个婴儿,就把众人制得束手无策,大家望着陈家洛,等他示下。陈家洛望望霍青桐,想起他的血海深仇,如何不报?眼见到天山双鹰与章进的尸身,不觉悲愤冲心。但一转眼见徐天宏满脸又是气愤又是痛惜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裏的那个孩子。这婴儿还只两个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放在他项颈裏的方有德那只乾枯凸筋的大手。陈家洛心中一凛,回过头来,只见天镜眼中闪烁着慈和的光芒,陆菲青轻轻叹息,周仲英白须飘动,身子微战,周大奶扔强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陈家洛心想:“周仲英老爷子为了咱们红花会,斩了周家的血脉,这孩子是他传种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杀皇帝,以后他加意防备,只怕再无机缘来报此大仇,这是如何是好?”心中正自沉吟,忽听见周绮一声惊叫,正要扑上前去,却被骆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挣扎,连无尘、文泰来、常氏双侠等素来杀人不眨眼的豪杰,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霍青桐回过身来,将短剑还给陈家洛,低声道:“死了的人巳归天国!要教这孩子长大之後记得咱们的大仇!”陈家洛点点头,朗声对方有德道:“好吧,我们认输了,我们不伤害皇帝性命,你把这孩子给我。”说着还剑入鞘,伸出双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阴森森的道:“哼,谁相信你?你们出宫之後,才能把孩子还你。”陈家洛大怒,喝道: “我们红花会言出必践,最重然诺,难道会骗你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过。”陈家洛道:“好,那么你跟我们出宫。”方有德迟疑不给,乾隆听见陈家洛饶他性命,心中大喜,那裏还顾方有德的死活,说道:“那你就跟他们出宫去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头一寒,听皇帝口气,那是要在他死後给他来个追赠封荫之类,只得说道:“谢皇上恩典。”转头向陈家洛道:“我跟你们出去,我这条老命还想要么?”他是想陈家洛再答应饶他不死,陈家洛知他心意,道:“你作恶多端,也该进地狱啦。”乾隆怕夜长梦多,对方心意又变,催道:“快跟他们出去。”   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们留下几个人又害皇上。”陈家洛怒道:“依你说怎样?”方有德道:“请皇上圣驾先下楼,我再随你们出宫。”陈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说道:“好,你去吧。”乾隆再也顾不得皇帝尊严,拔足向楼门飞奔,经过陈家洛身旁时,陈家洛突然一把拉住,左手拍拍拍拍,清脆响亮地打了他四记耳光,乾隆两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众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阵才轰然喝采。陈家洛骂道:“你记不记得自己立过的毒誓?”乾隆那裏还敢答话,陈家洛手一挥,乾隆打个踉跄,急奔下楼去了。陈家洛喝道:“拿孩子来!”   赵半山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只等陈家洛按到孩子,乾隆在楼下出现,他就要大显身手,数十枚喂毒暗器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四周回顾,筹思脱身之计,他老奸巨滑,一见赵半山神情, 说道:“我要亲眼兄到皇上太平无事。 才能把孩子交出来。”说着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骂道:“你这龟儿是死定了的。”紧紧跟在他的身後,只等他一交出孩子,要抢先一掌将他打死。只见乾隆走出楼门,侍卫们一拥而上。赵半山喃喃而駡:“奸贼,奸贼!”方有德见数十名侍卫集在楼下,心想与其在楼上等死,不如冒险跳下,必有武功高强的侍卫接住,就算不幸跌死,也与那孩子同归於尽,突然抱着孩子,涌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惊叫起来,常伯志飞抓抖出,如一条长蛇般往方有德腿上绕去,用力上甩。方有德年纪衰迈,那里禁受得住,身子飞了起来,孩子脱手,两人齐齐落下。赵半山双足力蹬,如箭离弦,跃在半室,头朝下脚向上,左手前伸,巳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时右手三枚毒蒺藜飞出,打在方有德头顶胸前。   这时楼上群雄,楼下侍卫,无不大鸣,赵半山凝神提气,左手向里一弯,巳把孩子抱在怀裏,双足落地,一招太极举的“云手”,把扑上来的两名侍卫推了出去。余人纷纷来攻,常氏双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来一一从楼上跃下,护住了赵半山。赵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见仙手舞足蹈,咯咯大笑,显然对刚才死里逃生那一跃极感兴趣,好像还想来一下子。   陈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声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众侍卫重重拥卫之下,再无惧怕,火光中突见到福康安被擒,大惊失色,连叫:“住手,住手!”众侍卫退了下来,周仲英等也不追击。原来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恒的妹子,傅恒之妻美貌异常,进宫来给乾隆见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恒共有四子,三个儿子都招为驸马,乾隆最爱福康安,傅恒朦朦胧胧,数次请求让福康安做皇帝的女婿,乾隆却只是微笑不许。乾隆儿子很多,对这私生子却特别钟爱。福康安与陈家洛相貌极似,要知两人便是叔侄,血缘甚近。陈家洛并不知内中尚有这段怪事,但见皇帝着急,胸中已想好了计谋,当下押着福康安,与众人一齐下楼。周绮抢到赵半山身边,把孩子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   一边是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众僧,另一边是清宫侍卫与御林军,宝月楼前本拆成一片黄沙,这时犹如两军在战场上列阵对圆一般。李可秀知皇帝心思,挺身而出,说道:“陈总舵主,你把福统领放下,就让你们平安出城。”陈家洛道:“皇帝怎么说?”乾隆刚才吃了四记耳光,面颊肿得尤如熟烂了的桃子,疼痛难当,但见儿子落在对方手里,只得摆摆手道:“放你们走,放你们走!”陈家洛道:“好,那么福统领送我们出城吧。”又高声对乾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尔之肉,寝尔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教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胆、 夜夜魂梦难安!”转过身来, 说道:“咱们去吧。”众人拥着福康安,抱了天山双鹰和章进的尸身,迳向宫外而去。众侍卫与御朴军眼睁睁的不敢追赶。   出宫不远,两骑马飞驰追来,李可秀在马上高声叫道:“陈总舵主,李可秀有话相商。”群雄勒马等侯,李可秀和曾图南纵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说,如放福统领平安归去,您有什么意思,都可答应。”陈家洛双眉一扬道:“哼,还有谁相信皇帝的鬼话?”李可秀道:“务求陈总舵庄示下,小将好去回禀,”陈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拨库银重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前更要宏大,宫廷官府,永远不得向少林寺滋扰。”李可秀道:“这个做得到。”陈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赋,俘虏的回部男女,一概放归。”李可秀道:“这也不难。”陈家洛道:“第三,红花会人众散处天下,皇帝不得怀恨捕拿。”李可秀沉吟不语,陈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难道咱们就怕了?这位奔霄手文四爷,不在李将军衙门里住过一时么?”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胆应了。”陈家洛道:“明年此日,我们见这三事照办无误,就放福统领回来。”李可秀道:“好,就是这样。”他向福康安道:“福统领,陈总舵主千金一诺,请您宽心,皇上一定下旨加紧办理这三件事,陈总舵主或许能提前让您回来。”福康安默然不语。   陈家洛想起白振与李可秀攻打绥成殿旗兵之事,虽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情,不如吓他一吓,於是又道:“你对皇帝说,绥成殿中的事,咱们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对他可没好处。”李可秀一惊,只得答应。陈家洛一拱手道:“李将军,咱们别过了,你升官发财,可别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李沅芷和余鱼同双双下马,走到李可秀眼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 阵心酸,知道此後永无再见之日,低声道:“孩子,你自己保重!”兜转马头,回宫去了。李沅芷伏 地哭泣,余鱼同扶她上马。群雄驰到城门,与杨成协、卫春华等会合,福康安叫开城门,钟楼上巨钟镗镗,响彻全城,正交四更。   众人出得城来,只见水边一片芦苇,残月下飞絮乱舞,再走数十丈,满地都是乱坟,忽听几个人在边唱边哭,唱的却是维人悼歌。陈家洛和霍青桐都吃了一惊,纵马上前,问道:“你们悲悼谁啊?”一个老年维人抬起头来,脸上泪水纵横,道:“香香公主!”   陈家洛惊问:“香香公主葬在这裏么?”那维人指着一个坟土未乾的新坟道:“就在这裏。”霍青桐流下泪来,道:“咱们不能让妹子葬在这裏。”陈家洛道:“不错,她最爱那神峰里面的翡翠池,常说:“我能永远住在那裏就高兴了!”咱们把她的遗体运到回部去葬在那池边。”那老年维人道:“两位是谁?”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另一个维人叫了起来:“啊,您是翠羽黄衫,我在白旗第二队裏,曾在您手下打过仗。”霍青桐道:“咱们把坟起开来吧。”她与陈家洛,几个维人、心砚、蒋四根等一齐动手,少林僧中用方便铲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铲土,片刻之间巳把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原来坟中空无所有。陈家洛按过火把来向坟中一照,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却是自己送给它的那块温玉。   众人惊诧不巳,那几个维人道:“我们明明亲送香香公主的遗体葬在这裏,整天没离开过,怎么她遗体忽然不见了?”骆冰道:“这位妹妹这样美丽,这样神异,自然是仙子下凡的了。现在一定又回到天上去,霍青桐妹妹和总舵主不必伤心。”陈家洛拾起温玉,藏在怀里,心想喀丝丽美极清极,只怕真是仙子。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大家感叹了一会,又搬土把坟堆好,只兄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   陈家洛对那老维人道:“我写几个字,请你教高手石匠刻—块碑,立在这裏。”那维人应了。心砚取出二两黄金给他,作为立碑之资,又从包袱小拿出文房四宝,把一张大宣纸铺在坟头。陈家洛提笔醮墨。略一沉吟,写了一首铭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群雄竚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