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 [明]張岱 張岱(1597-1684(據徐鼐《小腆記傳補遺》)或1689(據乾隆郡志文苑傳)),明清之際詩文家。一名維城,字宗子、石公;號陶庵、蝶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僑寓杭州。出生於書香門第,早年受李贄及公安、竟陵派影響較深,不事時文八股,貶斥理學。明亡,入嵊縣西白山中著書,為晚明散文小品大家。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詩文集今存《瑯嬛文集》、《張子文秕》。另著有《石匱書》,現存《石匱書後集》,記載崇禎至南明史事。 《陶庵夢憶》,明張岱著。創作於清初作者之晚年。其自序云:「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螘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其所創作,多為作者早年生活的回憶,充滿了對於繁華往事的追憶,對明朝的覆亡,流露深沉的哀痛。作為山陰人,述家鄉及杭州、西湖尤多,如《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諸名篇。餘如《二十四橋風月》、《柳敬亭說書》等,亦為名篇。作者身處晚明思想解放的時代,受公安、竟陵文學之影響,又兼有二派之長,反擬古,抒性靈,絕無道學家的嚴肅說教。但明清鼎革,亡國之痛,黍離之悲,未免給作品帶來傷感的色彩。是書最早刊於清朝乾隆年間,有兩種不同版本:一種是金忠淳輯刊的《硯雲甲編》一卷本;另一種是王文誥序八卷本。此後有道光刊本、《粵雅堂叢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均源出後者。八卷本總共一百二十三則,超出一卷本四十三則甚多。但《硯雲》一卷本有四篇文字(包括「魯王」、「蘇州白兔」、「草妖」、「祁世培」)及「鍾山」一段文字,為八卷王本所無。(以上按《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及陳萬益之《有關〈陶庵夢憶〉四題》一文) 是次錄文,據馬興榮點校之《陶庵夢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該書是以《粵雅堂叢書》本為底本,參校其他本子。過錄時,復據1986年金楓出版有限公司出版之《陶庵夢憶》,補入八卷本所闕文字及《夢憶序》文一篇,安插其中,並以綠色字標示作識別。而間出清朝避諱之字如「丘」作「邱」、「玄」作「元」、「正」作「政」者,從工作本不改。 目錄 夢憶序 陶庵夢憶序 卷一 鍾山 報恩塔 天台牡丹 金乳生草花 日月湖 金山夜戲 筠芝亭 砎園 葑門荷宕 越俗掃墓 奔雲石 木猶龍 天硯 吳中絕技 濮仲謙雕刻 卷二 孔廟檜 孔林 燕子磯 魯藩烟火 朱雲崍女戲 紹興琴派 花石綱遺石 焦山 表勝庵 梅花書屋 不二齋 砂罐錫注 沈梅岡 岣嶁山房 三世藏書 卷三 絲社 南鎮祈夢 禊泉 蘭雪茶 白洋湖 陽和泉 閔老子茶 龍噴池 朱文懿家桂 逍遙樓 天鏡園 包涵所 鬥雞社 栖霞 湖心亭看雪 陳章侯 卷四 不繫園 秦淮河房 兗州閱武 牛首山打獵 楊神廟臺閣 雪精 嚴助廟 乳酪 二十四橋風月 世美堂燈 寗了 張氏聲伎 方物 祁止祥癖 泰安州客店 卷五 范長白 于園 諸工 姚簡叔畫 爐峯月 湘湖 柳敬亭說書 樊江陳氏橘 治沅堂 虎邱中秋夜 麋公 揚州清明 金山競渡 劉暉吉女戲 朱楚生 揚州瘦馬 卷六 彭天錫串戲 目蓮戲 甘文臺爐 紹興燈景 韻山 天童寺僧 水滸牌 烟雨樓 朱氏收藏 仲叔古董 噱社 魯府松棚 一尺雪 菊海 曹山 齊景公墓花罇 卷七 西湖香市 鹿苑寺方柿 西湖七月半 及時雨 山艇子 懸杪亭 雷殿 龍山雪 龐公池 品山堂魚宕 松花石 閏中秋 愚公谷 定海水操 阿育王寺舍利 過劍門 冰山記 卷八 龍山放燈 王月生 張東谷好酒 樓船 阮圓海戲 巘花閣 范與蘭 蟹會 露兄 閏元宵 合采牌 瑞草谿亭 瑯嬛福地 陶庵夢憶補 魯王 蘇州白兔 草妖 祁世培 伍跋 夢憶序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粧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烟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鷄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螘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脚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所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搨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選自《瑯嬛文集》 陶庵夢憶序 陶庵老人著作等身,其自信者尤在《石匱》一書。茲編載方言巷咏、嘻笑瑣屑之事,然略經點染,便成至文,讀者如歷山川,如睹風俗,如瞻宮闕宗廟之麗,殆與 《采薇》、《麥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詼諧者歟?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諸生名。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且遭時太平,海內晏安,老人家龍阜,有園亭池沼之勝,木奴、秫粳,歲入緡以千計,以故鬥雞、臂鷹、六博、蹴踘、彈琴、劈阮諸技,老人亦靡不為。今已矣,三十年來,杜門謝客,客亦漸辭老人去。間策杖入市,人有不識其姓氏者[1],老人輒自喜,遂更名曰蝶庵,又曰石公。其所著《石匱書》,埋之瑯嬛山中。所見《夢憶》一卷,為序而藏之。 卷一 鍾山 鍾山上有雲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氣,龍蛻藏焉。高皇帝與劉誠意、徐中山、湯東甌定寢穴,各誌其處,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門左有孫權墓,請徙。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及開藏,下為梁誌公和尚塔。真身不壞,指爪繞身數匝。軍士輂之不起。太祖親禮之,許以金棺銀槨,莊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靈谷寺塔之。今寺僧數千人,日食一莊田焉。陵寢定,閉外羨,人不及知。所見者門三、饗殿一、寢殿一,後山蒼莽而已。壬午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觀之。饗殿深穆,暖閣去殿三尺,黃龍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黃錦孔雀翎,織正面龍,甚華重。席地以氈,走其上必去舄輕趾。稍咳,內侍輒叱曰:「莫驚駕!」近閣下一座,稍前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為己子,事甚秘。再下東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極簡陋。硃紅木簋、木壺、木酒罇甚粗樸。簋中肉止三片,粉一鋏,黍數粒,冬瓜湯一甌而已。暖閣上一几,陳銅爐一、小筯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几,陳太牢一、少牢一而已。他祭或不同,岱所見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屬開犧牲所中門,導以鼓樂旗幟,牛羊自出,龍袱蓋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縛牛蹄。太常官屬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屬朝牲揖,揖未起,而牛頭已入燖所。燖已,舁至饗殿。次日五鼓,魏國至主祀,太常官屬不隨班,侍立饗殿上。祀畢,牛羊已臭腐不堪聞矣。平常日進二饍,亦魏國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岱寓鷲峯寺。有言孝陵上黑氣一股,沖入牛斗,百有餘日矣。岱夜起視,見之。自是流賊猖獗,處處告警。壬午,朱成國與王應華奉敕修陵,木枯三百年者盡出為薪,發根,隧其下數丈,識者為傷地脈、泄王氣,今果有甲申之變,則寸斬應華亦不足贖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歲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 報恩塔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窰器,則報恩塔是也。報恩塔成於永樂初年,非成祖開國之精神,開國之物力,開國之功令,其膽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剛佛像千百億金身。一金身,琉璃磚十數塊湊成之,其衣摺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鬚眉不爽忽,鬥笋合縫,信屬鬼工。聞燒成時,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編號識之。今塔上損磚一塊,以字號報工部,發一磚補之,如生成焉。夜必燈,歲費油若干斛。天日高霽,霏霏靄靄,搖搖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繚繞,半日方散。永樂時,海外夷蠻重譯至者百有餘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讚嘆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 天台牡丹 天台多牡丹,大如拱把,其常也。某村中有鵝黃牡丹,一株三幹,其大如小斗,植五聖祠前。枝葉離披,錯出簷甃之上,三間滿焉。花時數十朵,鵝子黃鸝、松花蒸栗,萼樓穰吐,淋漓簇沓。土人於其外搭棚演戲四五臺,婆娑樂神。有侵花至漂髮者,立致奇祟。土人戒勿犯,故花得蔽芾而壽。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蒔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牛瀕河構小軒三間,縱其趾於北,不方而長,設竹籬經其左。北臨街,築土牆,牆內砌花欄護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欄,長丈餘而稍狹。欄前以螺山石纍山披數摺,有畫意。草木百餘本,錯雜蒔之,濃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罌粟、虞美人為主,而山蘭、素馨、決明佐之。春老以芍藥為主,而西番蓮、土萱、紫蘭、山礬佐之。夏以洛陽花、建蘭為主,而蜀葵、烏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蘭佐之。秋以菊為主,而剪秋紗、秋葵、僧鞋菊、萬壽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來紅、矮雞冠佐之。冬以水仙為主,而長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綠萼玉楪蠟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種之牆頭屋角,以遮烈日。乳生弱質多病,早起不盥不櫛,蒲伏堦下,捕菊虎,芟地蠶,花根葉底,雖千百本,一日必一週之。癃頭者火蟻,瘠枝者黑蚰,傷根者蚯蚓、蜒蝣,賊葉者象幹、毛蝟。火蟻,以鮝骨、鼈甲置旁引出棄之;黑蚰,以麻裹筯頭捋出之;蜒蝣,以夜靜持燈滅殺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蝟,以馬糞水殺之;象幹蟲,磨鐵線穴搜之。事必親歷,雖冰龜其手,日焦其額,不顧也。青帝喜其勤,近產芝三本以祥瑞之。 日月湖 寧波府城內,近南門,有日月湖。日湖圓,略小,故日之;月湖長,方廣,故月之。二湖連絡如環,中亘一堤,小橋紐之。日湖有賀少監祠。季真朝服拖紳,絕無黃冠氣象。祠中勒唐玄宗餞行詩以榮之。季真乞鑒湖歸老,年八十餘矣。其回鄉詩曰:「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孫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八十歸老不為早矣,乃時人稱為急流勇退,今古傳之。季真曾謁一賣藥王老,求沖舉之術,持一珠貽之。王老見賣餅者過,取珠易餅。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慳吝未除,術何由得?」乃還其珠而去。則季真直一富貴利祿中人耳。《唐書》入之《隱逸傳》,亦不倫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愛,直抵南城。城下密密植桃柳,四圍湖岸,亦間植名花果木以縈帶之。湖中櫛比者皆士夫園亭,臺榭傾圮,而松石蒼老。石上凌霄藤有斗大者,率百年以上物也。四明縉紳,田宅及其子,園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園亭亦聊且為之,如傳舍衙署焉。屠赤水娑羅館亦僅存娑羅而已。所稱「雪浪」等石,在某氏園久矣。清明日,二湖遊船甚盛,但橋小船不能大。城牆下址稍廣,桃柳爛漫,游人席地坐,亦飲亦歌,聲存西湖一曲。 金山夜戲 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余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瞖,翕然張口,呵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筠芝亭 筠芝亭,渾樸一亭耳。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吾家後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後此亭而樓者、閣者、齋者,亦不及。總之,多一樓,亭中多一樓之礙;多一牆,亭中多一牆之礙。太僕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內亦不設一檻一扉,此其意有在也。亭前後,太僕公手植樹皆合抱,清樾輕嵐,滃滃翳翳,如在秋水。亭前石臺,躐取亭中之景物而先得之,升高眺遠,眼界光明。敬亭諸山,箕踞麓下;谿壑瀠迴,水出松葉之上。臺下右旋曲磴三折,老松僂背而立,頂垂一幹,倒下如小幢,小枝盤鬱,曲出輔之,旋蓋如曲柄葆羽。癸丑以前,不垣不臺,松意尤暢。 砎園 砎園,水盤據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頓之若無水者。壽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問臺、以竹徑,則曲而長,則水之;內宅,隔以霞爽軒、以酣漱、以長廊、以小曲橋、以東籬,則深而邃,則水之;臨池,截以鱸香亭、梅花禪,則靜而遠,則水之;緣城,護以貞六居、以無漏庵、以菜園、以鄰居小戶,則閟而安,則水之用盡,而水之意色指歸乎龐公池之水。龐公池,人棄我取,一意向園,目不他矚,腸不他迴,口不他諾,龍山{左虫右夔}蚭,三摺就之而水不之顧。人稱砎園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日,園極華縟。有二老盤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萊閬苑了也!」一老咈之曰:「個邊那有這樣?」 葑門荷宕 天啟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蘇州,見士女傾城而出,畢集於葑門外之荷花宕。樓船畫舫至魚小艇,僱覓一空。遠方遊客,有持數萬錢無所得舟,螘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觀,一無所見。宕中以大船為經,小船為緯,游冶子弟,輕舟鼓吹,往來如梭。舟中麗人皆倩妝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紗。舟楫之勝以擠,鼓吹之勝以集,男女之勝以溷,歊暑燂爍,靡沸終日而已。荷花宕經歲無人迹,是日,士女以鞵靸不至為恥。袁石公曰:「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雲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蓋恨虎邱中秋夜之模糊躱閃,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越俗掃墓 越俗掃墓,男女袨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遊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坐船,不鼓吹。先輩謔之曰:「以結上文兩節之意。」後漸華靡,雖監門小戶,男女必用兩坐船,必巾,必鼓吹,必歡呼鬯飲。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遊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園。鼓吹近城,必吹《海東青》、《獨行千里》,鑼鼓錯雜。酒徒沾醉,必岸幘囂嚎,唱無字曲,或舟中攘臂與儕列廝打。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國,日日如之。乙酉方兵,畫江而守,雖魚菱舠,收拾略盡。墳壠數十里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錢,徒步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淒涼,亦物極必反之一。 奔雲石 南屏石無出「奔雲」右者。「奔雲」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摺。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鬚不綴也。黃寓庸先生讀書其中,四方弟子千餘人,門如市。余幼從大父訪先生,先生面黧黑,多髭鬚,毛頰,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張口多笑。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覩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於前,未嘗少錯。客至,無貴賤,便肉、便飯食之,夜即與同榻。余一書記往,頗穢惡,先生寢食之不異也,余深服之。丙寅至武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余見「奔雲」黝潤,色澤不減,謂客曰:「願假此一室,以石磥門,坐臥其下,可十年不出也。」客曰:「有盜。」余曰:「布衣褐被,身外長物則瓶粟與殘書數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盜亦有道』也哉?」 木猶龍 木龍出遼海,為風濤漱擊,形如巨浪跳蹴,遍體多著波紋,常開平王得之遼東,輦至京。開平第燬,謂木龍炭矣,及發瓦礫,見木龍埋入地數尺,火不及,驚異之,遂呼為龍。不知何緣出易於市,先君子以犀觥十七隻售之,進魯獻王,誤書木龍犯諱,峻辭之,遂留長史署中。先君子棄世,余載歸,傳為世寶。丁丑詩社,懇名公人錫之名,并賦小言咏之。周墨農字以木猶龍,倪鴻寶字以木寓龍,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張毅儒字以陸槎,詩遂盈帙。木龍體肥癡,重千餘斤,自遼之京、之兗、之濟,繇陸;濟之杭,繇水;杭之江、之蕭山、之山陰、之余舍,水陸錯;前後費至百金,所易價不與焉。嗚呼,木龍可謂遇矣!余磨其龍腦尺木,勒銘志之,曰:「夜壑風雷,騫槎化石;海立山崩,烟雲滅沒;謂有龍焉,呼之或出。」又曰:「擾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雲。」 天硯 少年視硯,不得硯醜。徽州汪硯伯至,以古款廢硯,立得重價,越中藏石俱盡。閱硯多,硯理出。曾托友人秦一生為余覓石,遍城中無有。山陰獄中大盜出一石,璞耳,索銀二斤。余適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黃牙臭口,堪留支桌。」賺一生還盜。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硯伯製一天硯,上五小星一大星,譜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見,剷去大小三星,止留三小星。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猶子比兒。」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馬肝,酥潤如玉,背隱白絲類瑪瑙,指螺細篆,面三星墳起如弩眼,著墨無聲而墨瀋烟起,一生癡口張而不能翕。燕客屬余銘,銘曰:「女媧鍊天,不分玉石;鼇血蘆灰,烹霞鑄日;星河混擾,參橫箕翕。」 吳中絕技 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勳、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崑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適與後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鍼芥相對,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 濮仲謙雕刻 南京濮仲謙,古貌古心,粥粥若無能者,然其技藝之巧,奪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數刀,價以兩計。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盤根錯節,以不事刀斧為奇,則是經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價,真不可解也。仲謙名噪甚,得其款,物輒騰貴。三山街潤澤於仲謙之手者數十人焉,而仲謙赤貧自如也。於友人座間見有佳竹、佳犀,輒自為之。意偶不屬,雖勢劫之、利啖之,終不可得。 卷二 孔廟檜 己巳至曲阜,謁孔廟,買門者門以入。宮牆上有樓聳出,扁曰「梁山伯祝英臺讀書處」,駭異之。進儀門,看孔子手植檜。檜歷周、秦、漢、晉幾千年,至晉懷帝永嘉三年而枯[2]。枯三百有九年,子孫守之不毀,至隋恭帝義寧元年復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枯三百七十有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榮。至金宣宗貞祐三年罹於兵火,枝葉俱焚,僅存其幹,高二丈有奇。後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發。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發數枝蓊鬱;後十年又落。摩其幹,滑澤堅潤,紋皆左紐,扣之作金石聲。孔氏子孫恆視其榮枯以占世運焉。再進一大亭,臥一碑,書「杏壇」二字,党英筆也。亭界一橋,洙泗水匯此。過橋入大殿,殿壯麗,宣聖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案上列銅鼎三、一犧、一象、一辟邪,款製遒古,渾身翡翠,以釘釘案上。階下豎歷代帝王碑記,獨元碑高大,用風磨銅贔屭,高丈餘。左殿三楹,規模略小,為孔氏家廟。東西兩壁,用小木扁書歷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殿焉。廟中凡明朝封號,俱置不用,總以見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與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氣。」 孔林 曲阜出北門五里許,為孔林。紫金城城之,門以樓,樓上見小山一點正對東南者,嶧山也。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過一橋,二水匯,泗水也。享殿後有子貢手植楷。楷大小千餘本,魯人取為材、為棋枰。享殿正對伯魚墓,聖人葬其子得中氣。由伯魚墓折而右,為宣聖墓。去數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為子思墓。數百武之內,父子孫三墓在焉。譙周云:「孔子死後,魯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餘家,曰『孔里』。」《孔叢子》曰:「夫子墓,方一里,在魯城北六里泗水上。」諸孔氏封五十餘所,人名昭穆,不可復識。有碑銘三,獸碣俱在。《皇覽》曰:「弟子各以四方奇木來植,故多異樹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嘗產棘木荊草。」紫金城外,環而墓者數千家。三千二百餘年,子孫列葬不他徙,從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聖墓右,有小屋三間,扁曰「子貢廬墓處」。蓋自兗州至曲阜道上,時官以木坊表識,有曰「齊人歸讙處」,有曰「子在川上處」,尚有義理;至泰山頂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處」,則不覺失笑矣。 燕子磯 燕子磯,余三過之。水勢湁潗,舟人至此,捷捽抒取,鈎挽鐵纜,蟻附而上。篷窗中見石骨棱層,撐拒水際,不喜而怖,不識岸上有如許境界。戊寅到京後,同呂吉士出觀音門游燕子磯,方曉佛地仙都,當面蹉過之矣。登關王殿,吳頭楚尾,是侯用武之地,靈爽赫赫,鬚眉戟起。緣山走磯上,坐亭子,看水江潎洌[3],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觀音閣度索上之。閣傍僧院有峭壁千尋,碚礌如鐵;大楓數株,蓊以他樹,森森冷綠;小樓癡對,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閣,故故背之,其心何忍?是年,余歸浙,閔老子、王月生送至磯,飲石壁下。 魯藩烟火 兗州魯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張燈,魯藩之燈,燈其殿、燈其壁、燈其楹柱、燈其屏、燈其座、燈其宮扇傘蓋。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烟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之烟火,亦不知其為烟火內之王宮也。殿前搭木架數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礴。四旁珍珠簾八架,架高二丈許,每一簾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大字。每字高丈許,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餘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獸足躡以車輪,腹內藏人,旋轉其下。百蠻手中,瓶花徐發,雁雁行行,且陣且走。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縱橫踐踏。端門內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奪,屢欲狂易,恆內手持之。昔有一蘇州人,自誇其州中燈事之盛,曰:「蘇州此時有起火亦無處放[4],放亦不得上。」眾曰:「何也?」曰:「此時天上被烟火擠住,無空隙處耳!」人笑其誕。於魯府觀之,殆不誣也。 朱雲崍女戲 朱雲崍教女戲,非教戲也。未教戲,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蕭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郭汾陽、楊越公、王司徒女樂,當日未必有此。絲竹錯雜,檀板清謳,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終之,反覺多事矣。西施歌舞,對舞者五人,長袖緩帶,繞身若環,曾撓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藥。女官內侍,執扇葆璇蓋、金蓮寶炬、紈扇、宮燈二十餘人,光焰熒煌,錦綉紛叠,見者錯愕。雲老好勝,遇得意處,輒盱目視客;得一讚語,輒走戲房,與諸姬道之,佹出佹入,頗極勞頓。且聞雲老多疑忌,諸姬曲房密戶,重重封鎖,夜猶躬自巡歷,諸姬心憎之。有當御者,輒遁去,互相藏閃,只在曲房,無可覓處,必叱咤而罷。殷殷防護,日夜為勞,是無知老賤自討苦吃者也,堪為老年好色之戒。 紹興琴派 丙辰,學琴於王侶鵝。紹興存王明泉派者推侶鵝,學《漁樵回答》、《列子御風》、《碧玉調》、《水龍吟》、《搗衣環珮聲》等曲。戊午,學琴於王本吾,半年得二十餘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靜觀吟》、《清夜坐鐘》、《烏夜詠》、《漢宮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滄江夜雨》、《莊周夢》,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餘種。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同學者,范與蘭、尹爾韜、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與蘭、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爾韜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與本吾、紫翔、爾韜取琴四張彈之,如出一手,聽者駴服。後本吾而來越者,有張慎行、何明臺,結實有餘而蕭散不足,無出本吾上者。 花石綱遺石 越中無佳石。董文簡齋中一石,磊塊正骨,窋䆛數孔,疏爽明易,不作靈譎波詭,朱勔花石綱所遺,陸放翁家物也。文簡豎之庭除,石後種剔牙松一株,辟咡負劍,與石意相得。文簡軒其北,名「獨石軒」,石之軒獨之無異也。石簣先生讀書其中,勒銘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綱遺石,以吳門徐清之家一石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盤沉太湖底,覓不得,遂不果行。後歸烏程董氏,載至中流,船復覆。董氏破資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盤,詫異之;又㲻水取石,石亦旋起,時人比之延津劍焉。後數十年,遂為徐氏有,再傳至清之,以三百金豎之。石連底高二丈許,變幻百出,無可名狀,大約如吳無奇游黃山,見一怪石,輒瞋目叫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焦山 仲叔守瓜州,余借住于園,無事輒登金山寺。風月清爽,二鼓,猶上妙高臺,長江之險,遂同溝澮。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紆譎可喜。江曲濄山下,水望澄明,淵無潛甲。海猪、海馬,投飯起食,馴擾若豢魚。看水晶殿,尋瘞鶴銘,山無人雜,靜若太古。回首瓜州,烟火城中,真如隔世。飯飽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處士祠。見其軒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雲䍐,儼然王者。蓋土人奉為土穀,以王禮祀之。是猶以杜十姨配伍髭鬚,千古不能正其非也。處士有靈,不知走向何所? 表勝庵 爐峯石屋,為一金和尚結茆守土之地,後住錫柯橋融光寺。大父造表勝庵成,迎和尚還山住持。命余作啟,啟曰:「伏以叢林表勝,慚給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禪,冀寶掌自五天飛錫。重來石塔,戒長老特為東坡;懸契松枝,萬回師却逢西向。去無作相,住亦隨緣。伏惟九里山之精藍,實是一金師之初地。偶聽柯亭之竹篴,留滯人間;久虛石屋之烟霞,應超塵外。譬之孤天之鶴,尚眷舊枝;想彼彌空之雲,亦歸故岫。況茲勝域,宜兆異人。了住山之夙因,立開堂之新範。護門容虎,洗鉢歸龍。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風味;香來破臘,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巖似與人猜,請大師試為標指;一片石政堪對語,聽生公說到點頭。敬藉山靈,願同石隱。倘淨念結遠公之社,定不攢眉;若居心如康樂之流,自難開口。立返山中之駕,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從大眾。」 梅花書屋 陔萼樓後,老屋傾圮,余築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傍廣耳室如紗幮,設臥榻。前後空地,後牆壇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牆上,歲滿三百餘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臺,插太湖石數峯。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莖嫵媚,其傍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後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余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慕倪迂清閟,又以「雲林秘閣」名之。 不二齋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臘梅補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後窗牆高於檻,方竹數竿,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雲母,坐者恆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牀,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於左設石牀竹几,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沁入衣裾。重陽前後,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沈秋水。冬則梧葉落,臘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㲪。以崑山石種水仙列堦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余解衣盤礴,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 砂罐錫注 宜興罐,以龔春為上,時大彬次之,陳用卿又次之。錫注,以王元吉為上,歸懋德次之。夫砂罐,砂也;錫注,錫也。器方脫手,而一罐一注價五六金,則是砂與錫與價其輕重正相等焉,豈非怪事!然一砂罐、一錫注,直躋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慚色,則是其品地也。 沈梅岡 沈梅岡先生忤相嵩,在獄十八年。讀書之暇,傍攻匠藝,無斧鋸,以片鐵日夕磨之,遂銛利。得香楠尺許,琢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鎖二,棕竹數片為箑一,為骨十八,以笋、以縫、以鍵,堅密肉好,巧匠謝不能事。夫人匄先文恭誌公墓,持以為贄,文恭拜受之。銘其匣曰:「十九年中郎節,十八年給諫匣,節邪匣邪同一轍。」銘其箑曰:「塞外氈,饑可飡;獄中箑,塵莫干;前蘇後沈名班班。」梅岡製,文恭銘,徐文長書,張應堯鐫,人稱四絕,余珍藏之。又聞其以粥鍊土凡數年,範為銅鼓者二,聲聞里許,勝暹羅銅。 岣嶁山房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弢光路,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門外蒼松傲睨,蓊以雜木,冷綠萬頃,人面俱失。石橋底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橋下交交牙牙,皆為竹節。天啟甲子,余鍵戶其中者七閱月,耳飽溪聲,目飽清樾。山上下多西粟、邊笋,甘芳無比。鄰人以山房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獨無魚。乃瀦谿為壑,繫巨魚數十頭。有客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峯。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誌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余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為楊髡,皆歡喜讚嘆。 三世藏書 余家三世積書三萬餘卷,大父詔余曰:「諸孫中惟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余簡太僕文恭大父丹鉛所及有手澤者存焉者,彙以請,大父喜,命舁去,約二千餘卷。崇禎乙丑[5],大父去世,余適往武林,父叔及諸弟、門客、匠指、臧獲、巢婢輩亂取之,三代遺書一日盡失。余自垂髫聚書四十年,不下三萬卷。乙酉避兵入剡,略攜數簏隨行,而所存者為方兵所據,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內攩箭彈,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此吾家書運,亦復誰尤!余因嘆古今藏書之富,無過隋、唐。隋嘉則殿分三品,有紅琉璃、紺琉璃、漆軸之異。殿垂錦幔,繞刻飛仙。帝幸書室,踐暗機,則飛仙收幔而上,櫥扉自啟;帝出,閉如初。隋之書計三十七萬卷。唐遷內庫書於東宮麗正殿,置修文、著作兩院學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給蜀都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以甲、乙、丙、丁為次。唐之書計二十萬八千卷。我明中秘書,不可勝計,即《永樂大典》一書,亦堆積數庫焉。余書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數哉! 卷三 絲社 越中琴客不滿五六人,經年不事操縵,琴安得佳?余結絲社,月必三會之。有小檄曰:「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載乃成;賀令神交,《廣陵散》千年不絕。器繇神以合道,人易學而難精。幸生喦壑之鄉,共志絲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澗響松風,三者皆自然之聲,政須類聚。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約有常期,寧虛芳日?雜絲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動操鳴弦,自令眾山皆響。非關匣裏,不在指頭,東坡老方是解人;但識琴中,無勞弦上,元亮輩政堪佳侶。既調商角,翻信肉不如絲;諧暢風神,雅羨心生於手。從容秘翫,莫令解穢於花奴;抑按盤桓,敢謂倦生於古樂。共憐同調之友聲,用振絲壇之盛舉。」 南鎮祈夢 萬曆壬子,余年十六,祈夢於南鎮夢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譜中,別開天地;華胥國裏,早見春秋。夢兩楹,夢赤舄,至人不無;夢蕉鹿,夢軒冕,癡人敢說。惟其無想無因,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擣虀噉鐵杵;非其先知先覺,何以將得位夢棺器,得財夢穢矢?正在恍惚之交,儼若神明之賜。某也躨跜偃瀦,軒翥樊籠,顧影自憐,將誰以告?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鳴驚人,赤壁鶴耶?局促轅下,南柯蟻耶?得時則駕,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園蝶耶?神其詔我,或寢或吪;我得先知,何從何去。擇此一陽之始,以祈六夢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問天;祈禱心堅,故舉頭以搶地。軒轅氏圓夢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驗;李衛公上書西嶽,可云三問而三不靈。肅此以聞,惟神垂鑒。」 禊泉 惠山泉不渡錢唐,西興脚子挑水過江,喃喃作怪事。有縉紳先生造大父,飲茗大佳,問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縉紳先生顧其价曰:「我家逼近衛前而不知打水喫,切記之。」董日鑄先生常曰:「濃、熱、滿三字盡茶理,陸羽《經》可燒也。」兩先生之言,足見紹興人之村、之樸。余不能飲潟鹵,又無力遞惠山水。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畫,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撟舌舐齶,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嚥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瓮而賣及饋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飲其水,甘之,恐不給,封鎖禊泉,禊泉名日益重。會稽陶谿、蕭山北幹、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在蠡城,惠泉亦勞而微熱,此方鮮磊,亦勝一籌矣。長年鹵莽,水遞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謂發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澠,侈為異事。諸水到口,實實易辨,何待易牙?余友趙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別余去,曰:「家下水實進口不得,須還我口去。」 蘭雪茶 日鑄者,越王鑄劍地也 ,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氣。歐陽永叔曰:「兩浙之茶,日鑄第一。」王龜齡曰:「龍山瑞草,日鑄雪芽。」日鑄名起此。京師茶客,有茶則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獨異。三娥叔知松蘿焙法,取瑞草試之,香撲冽。余曰:「瑞草固佳,漢武帝食露盤,無補多欲。日鑄茶藪,『牛雖瘠僨於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鑄。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蘿。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衝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氣,余戲呼之「蘭雪」。四五年後,蘭雪茶一閧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蘿,止食蘭雪。蘭雪則食,以松蘿而纂蘭雪者亦食,蓋松蘿貶聲價俯就蘭雪,從俗也。乃近日徽歙間,松蘿亦改名蘭雪,向以松蘿名者,封面係換,則又奇矣。 白洋湖 故事,三江看潮,實無潮看。午後喧傳曰:「今年暗漲潮。」歲歲如之。庚辰八月,弔朱恆岳少師,至白洋,陳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羣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面皆濕。旋捲而右,龜山一攩,轟怒非常,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先輩言:浙江潮頭自龕、赭兩山漱激而起,白洋在兩山外,潮頭更大,何耶? 陽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遞者日至。臧獲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後索酒、索肉;無酒肉,輒揮老拳,僧苦之。無計脫此苦,乃罪泉,投之芻穢;不已,乃決溝水敗泉,泉大壞。張子知之,至禊井,命長年浚之。及半,見竹管積其下,皆黧脹作氣;竹盡,見芻穢,又作奇臭。張子淘洗數次,俟泉至,泉實不壞,又甘冽。張子去,僧又壞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壞矣!是時,食之而知其壞者半,食之不知其壞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壞而無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壬申,有稱陽和嶺玉帶泉者,張子試之,空靈不及禊而清冽過之。特以玉帶名不雅馴。張子謂:陽和嶺實為余家祖墓,誕生我文恭,遺風餘烈,與山水俱長。昔孤山泉出,東坡名之「六一」,今此泉名之「陽和」,至當不易;蓋生嶺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陽和之矣,夫復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帶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自張志「禊泉」而「禊泉」為張氏有,今琶山是其祖壟,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懼其奪也。時有傳其語者,陽和泉之名益著。銘曰:「有山如礪,有泉如砥。太史遺烈,落落磊磊。孤嶼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實繁其齒。但言眉山,自屬蘇氏。」 閔老子茶 周墨農向余道閔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訪閔汶水於桃葉渡。日晡,汶水他出,遲其歸,乃婆娑一老。方叙話,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豈可空去?」遲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汶水喜,自起當罏。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至一室,明窗淨几,荊溪壺、成宣窰瓷甌十餘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余叫絕。余問汶水曰:「此茶何產?」汶水曰:「閬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紿余!是閬苑製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羅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問:「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邪!」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採。」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 龍噴池 臥龍驤首於耶溪,大池百仞出其頷下。六十年內,陵谷遷徙,水道分裂。崇禎己卯,余請太守檄,捐金紏眾,畚鍤千人,毀屋三十餘間,開土壤二十餘畝,辟除瓦礫芻穢千有餘艘,伏道蜿蜓,偃瀦澄靛,克還舊觀。昔之日不通綫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銘之,銘曰:「蹴醒驪龍,如寐斯揭。不避逆鱗,抉其鯁噎。瀦蓄澄泓,煦濕濡沫。夜靜水寒,頷珠如月。風雷逼之,揚鬐鼓鬣。」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蕭然,不堪久立。單醪河錢氏二桂,老而禿;獨朱文懿公宅後一桂,幹大如斗,枝葉覭䰒,樾蔭畝許,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臺、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花時不許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聽其自開自謝已耳。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其得力全在棄也。百歲老人,多出蓬戶,子孫第厭其癃瘇耳,何足稱瑞! 逍遙樓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餘年者。朱文懿公逍遙樓滇茶,為陳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諸文孫恐其力不勝葩,歲刪其萼盈斛,然所遺落枝頭,猶自燔山熠谷焉。文懿公,張無垢後身,無垢降乩與文懿,談宿世因甚悉,約公某日面晤於逍遙樓。公佇立久之,有老人至,劇談良久,公殊不為意。但與公言:「柯亭綠竹庵梁上,有殘經一卷,可了之。」尋別去,公始悟老人為無垢。次日,走綠竹庵,簡梁上有《維摩經》一部,繕寫精良,後二卷未竟,蓋無垢筆也。公取而續書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壽芝樓,懸筆挂壁間,有事輒自動,扶下書之,有奇驗。娠祈子,病祈藥,賜丹詔取某處,立應。先君祈嗣,詔取丹於某簏臨川筆內,簏失鑰閉久,先君簡視之,鐄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朱文懿有姬媵,陳夫人獅子吼,公苦之,禱於仙,求化妬丹。乩書曰:「難!難!丹在公枕內。」取以進夫人,夫人服之,語人曰:「老頭子有仙丹,不餉諸婢而余是餉,尚昵余。」與公相好如初。 天鏡園 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蕩,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每歲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輕舠飛出,牙人擇頂大笋一株擲水面,呼園人曰:「撈笋!」鼓枻飛去。園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 包涵所 西湖三船之樓,實包副使涵所創為之。大小三號:頭號置歌筵,儲歌童;次載書畫;再次偫美人。涵老聲伎非侍妾比,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靚妝走馬,媻姍勃窣,穿柳過之,以為笑樂。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如鶯試。客至則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乘興一出,住必浹旬,觀者相逐,問其所止。南園在雷峯塔下,北園在飛來峯下。兩地皆石藪,積牒磥砢,無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澗橋梁,不於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廳以拱斗擡梁,偷其中間四柱,隊舞獅子甚暢。北園作八卦房,園亭如規,分作八格,形如扇面。當其狹處,橫亘一牀,帳前後開闔,下裏帳則牀向外,下外帳則牀向內。涵老據其中,扃上開明窗,焚香倚枕,則八牀面面皆出。窮奢極欲,老於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塢,著一毫寒儉不得,索性繁華到底,亦杭州人所謂「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時亦貯金屋。咄咄書空則窮措大耳! 鬥雞社 天啟壬戌間好鬥雞,設鬥雞社於龍山下,仿王勃《鬥雞檄》,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攜古董、書畫、文錦、川扇等物與余博,余雞屢勝之。仲叔忿懣,金其距,介其羽,凡足以助其腷膊咮者無遺策,又不勝。人有言徐州武陽侯樊噲子孫,鬥雞雄天下,長頸烏喙,能於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動,密遣使訪之,又不得,益忿懣。一日,余閱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鬥雞而亡其國。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栖霞 戊寅冬,余攜竹兜一、蒼頭一,游栖霞,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鱗次而櫛比之巖石頗佳,盡刻佛像,與杭州飛來峯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山頂怪石巉岏,灌木蒼鬱,有顛僧住之。與余談,荒誕有奇理,惜不得窮詰之。日晡,上攝山頂觀霞,非復霞理,余坐石上癡對。復走庵後,看長江帆影,老鸛河、黃天蕩條條出麓下,悄然有山河遼廓之感。一客盤礴余前,熟視余,余晉與揖,問之,為蕭伯玉先生,因坐與劇談,庵僧設茶供。伯玉問及補陀,余適以是年朝海歸,談之甚悉。《補陀志》方成,在篋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與同寓宿,夜長,無不談之,伯玉強余再留一宿。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6],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陳章侯 崇禎乙卯八月十三[7],侍南華老人飲湖舫,先月早歸。章侯悵悵向余曰:「如此好月,擁被臥耶?」余敕蒼頭攜家釀斗許,呼一小划船再到斷橋,章侯獨飲,不覺沾醉。過玉蓮亭,丁叔潛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橘相餉,鬯啖之。章侯方臥船上嚎囂,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載我女郎至一橋否?」余許之。女郎欣然下,輕紈淡弱,婉瘱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虬髯客飲否?」女郎欣然就飲。移舟至一橋,漏二下矣,竟傾家釀而去。問其住處,笑而不答。章侯欲躡之,見其過岳王墳,不能追也。 卷四 不繫園 甲戌十月,攜楚生住不繫園看紅葉。至定香橋,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東陽趙純卿,金壇彭天錫,諸暨陳章侯,杭州楊與民、陸九、羅三,女伶陳素芝。余留飲。章侯攜縑素為純卿畫古佛,波臣為純卿寫照,楊與民彈三弦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界尺,據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絕倒。是夜,彭天錫與羅三、與民串本腔戲,妙絕;與楚生、素芝串調腔戲,又復妙絕。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語。純卿笑曰:「恨弟無一長,以侑兄輩酒。」余曰:「唐裴將軍旻居喪,請吳道子畫天宮壁度亡母。道子曰:『將軍為我舞劍一迴,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脫縗衣纏結,上馬馳驟,揮劍入雲,高十數丈,若電光下射,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驚慄。道子奮袂如風,畫壁立就。章侯為純卿畫佛,而純卿舞劍,正今日事也。」純卿跳身起,取其竹節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數纏,大噱而去。 秦淮河房 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冶,房值甚貴而寓之者無虛日。畫船蕭鼓,去去來來,周折其間。河房之外,家有露臺,朱欄綺疏,竹簾紗幔。夏月浴罷,露臺雜坐。兩岸水樓中,茉莉風起動兒女香甚。女客團扇輕紈,緩鬢傾髻,軟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競看燈船[8]。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燈如聯珠,船首尾相銜,有連至十餘艇者。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鈸星鐃,讌歌弦管,騰騰如沸。士女凭欄轟笑,聲光淩亂,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燈殘,星星自散。鍾伯敬有《秦淮河燈船賦》,備極形致。 兗州閱武 辛未三月,余至兗州,見直指閱武。馬騎三千,步兵七千,軍容甚壯。馬蹄卒步,滔滔曠曠,眼與俱駛,猛掣始回。其陣法奇在變換,旝動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風雨。陣既成列,則進圖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陣變某陣」,連變十餘陣,奇不在整齊而在便捷。扮敵人百餘騎,數里外烟塵坌起。迾卒五騎,小如黑子,頃刻馳至,入轅門報警。建大將旗鼓,出奇設伏。敵騎突至,一鼓成擒,俘獻中軍。內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騎,荷旃被毳,綉袪魋結,馬上走解,顛倒橫豎,借騎翻騰,柔如無骨。奏樂馬上,三弦、胡撥、琥珀詞、四上兒、密失、乂兒機、僸兜離,罔不畢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調淫俚,曲盡其妙。是年,參將羅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極姣麗,恐易人為之,未必能爾也。 牛首山打獵 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與其弟勳衛、甥趙忻城,貴州楊愛生,揚州顧不盈,余友呂吉士、姚簡叔,姬侍王月生、顧眉、董白、李十、楊能,取戎衣衣客,并衣姬侍。姬侍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鞲青骹,緤韓盧,{左火右充}箭手百餘人,旗幟棍棒稱是,出南門,校獵於牛首山前後,極馳驟縱送之樂。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猫狸七。看劇於獻花巖,宿於祖塋。次日午後獵歸,出鹿麂以饗士,復縱飲於隆平家。江南不曉獵較為何事,余見之圖畫戲劇,今身親為之,果稱雄快。然自須勳戚豪右為之,寒酸不辦也。 楊神廟臺閣 楓橋楊神廟,九月迎臺閣。十年前迎臺閣,臺閣而已;自駱氏兄弟主之,一以思緻文理為之。扮馬上故事二三十騎,扮傳奇一本,年年換,三日亦三換之。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一指點為某似某,非人人絕倒者不之用。迎後,如扮胡槤者,直呼為胡槤,遂無不胡槤之,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後議扮法 ,必裂繒為之。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諸友中有能生造刻畫者,一月前禮聘至,匠意為之,唯其使。裝束備,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絕又不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緻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土人有小小災祲,輒以小白旗一面到廟禳之,所積盈庫。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里,如幾百萬白蝴蝶迴翔盤礴在山坳樹隙。四方來觀者數十萬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臺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 雪精 外祖陶蘭風先生倅壽州,得白騾,蹄跲都白,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壽州人病噎隔,輒取其尿療之。凡告期,乞騾尿狀常十數紙,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詔百姓來取。後致仕歸,捐館,舅氏嗇軒解驂贈余。余豢之十餘年許,實未嘗具一日草料,日夜聽其自出覓食,視其腹未嘗不飽,然亦不曉其何從得飽也。天曙,必至門祗候,進廄候驅策,至午勿御,仍出覓食如故。後漸跋扈難御,見余則馴服不動,跨鞍去如箭,易人則咆哮蹄齧,百計鞭策之不應也。一日,與風馬爭道城上,失足墮濠塹死,余命葬之,諡之曰「雪精」。 嚴助廟 陶堰司徒廟,漢會稽太守嚴助廟也。歲上元設供,任事者聚族謀之終歲。凡山物觕觕,虎、豹、麋鹿、獾猪之類。海物噩噩,江豚、海馬、鱘黃、沙魚之類。陸物癡癡,猪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換。雞、鵝、鳧、鴨之屬,不極肥不上貢。水物噞噞,凡蝦、魚、蟹、蚌之類,無不鮮活。羽物毨毨,孔雀、白鷴、錦雞、白鸚鵡之屬,即生供之。毛物,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屬,亦生供之。洎非地、閩鮮荔枝、圓眼、北蘋婆果、沙果、文官果之類。非天、桃、梅、李、杏、楊梅、枇杷、櫻桃之屬,收藏如新擷。非制、熊掌、猩脣、豹胎之屬。非性、酒醉、蜜餞之類。非理、雲南蜜唧、峨嵋雪蛆之類。非想天花龍蜑、雕鏤瓜棗、捻塑米麵之類。之物,無不集。庭實之盛,自帝王宗廟社稷壇壝所不能比隆者。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載盤軨,以童崽扮故事,無甚文理,以多為勝。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陸奔,隨路兜截轉摺,謂之「看燈頭」。五夜,夜在廟演劇,梨園必倩越中上三班,或僱自武林者,纏頭日數萬錢。唱《伯喈》、《荊釵》,一老者坐臺下對院本,一字脫落,羣起噪之,又開場重做。越中有「全伯喈」、「全荊釵」之名起此。天啟三年,余兄弟攜南院王岑、老串楊四、徐孟雅、圓社河南張大來輩往觀之。到廟蹴踘,張大來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黏疐有膠、提掇有綫、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絕。劇至半,王岑扮李三娘,楊四扮火工竇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馬小卿十二歲扮咬臍,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獵》四齣。科諢曲白,妙入筋髓,又復叫絕 ,遂解維歸。戲場氣奪,鑼不得響,燈不得亮。 乳酪 乳酪自駔儈為之,氣味已失,再無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曉,乳花簇起尺許,用銅鐺煮之,瀹蘭雪汁,乳斤和汁四甌,百沸之。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鸖觴花露入甑蒸之,以熱妙;或用豆粉攙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縛餅,或酒凝,或鹽醃,或醋捉,無不佳妙。而蘇州過小拙和以蔗漿霜,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之為帶骨鮑螺,天下稱至味。其製法秘甚,鎖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 二十四橋風月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渡鈔關,橫亘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於巷之左右前後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嚮導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揜映閃滅於其間,㿬盭者簾,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醜」者,粉之力也。游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內應聲如雷,火燎即出,一一俱去,剩者不過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余族弟卓如,美鬚髯,有情癡,善笑,到鈔關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樂,不減王公。」余曰:「何謂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數百,到晚耽耽望幸,當御者不過一人。弟過鈔關,美人數百人,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弟頤指氣使,任意揀擇,亦必得一當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豈遂過我哉!」復大噱,余亦大噱。 世美堂燈 兒時跨蒼頭頸,猶及見王新建燈。燈皆貴重華美,珠燈料絲無論,即羊角燈亦描金細畫,纓絡罩之。懸燈百盞,尚須秉燭而行,大是悶人。余見《水滸傳》燈景詩,有云:「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已盡燈理。余謂燈不在多,總求一亮。余每放燈,必用如椽大燭,顓令數人剪卸燼煤,故光迸重垣,無微不見。十年前,里人有李某者,為閩中二尹,撫臺委其造燈,選雕佛匠,窮工極巧,造燈十架,凡兩年。燈成而撫臺已物故,攜歸藏櫝中。又十年許,知余好燈,舉以相贈,余酬之五十金,十不當一,是為主燈;遂以燒珠、料絲、羊角、剔紗諸燈輔之。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綵為花,巧奪天工,罩以冰紗,有烟籠芍藥之致。更用粗鐵線界劃規矩,匠意出樣,剔紗為蜀錦,其界地鮮艷出人。耳金歲供鎮神,必造燈一盞,燈後,余每以善價購之。余一小傒善收藏,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壞,故燈日富。又從南京得趙士元夾紗屏及燈帶數副,皆屬鬼工,決非人力。燈宵,出其所有,便稱勝事。鼓吹弦索,廝養臧獲,皆能為之。有蒼頭善製盆花,夏間以羊毛鍊泥墩,高二尺許,築地湧金蓮,聲同雷礮。花蓋畝餘,不用煞拍鼓鐃,清吹鎖呐應之,望花緩急為鎖呐緩急,望花高下為鎖呐高下。燈不演劇,則燈意不酣;然無隊舞鼓吹,則燈焰不發。余敕小傒串元劇四五十本。演元劇四齣,則隊舞一回,鼓吹一回,弦索一回。其間濃淡繁簡鬆實之妙,全在主人位置,使易人易地為之,自不能爾爾。故越中誇燈事之盛,必曰「世美堂燈」。 寗了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鶴三對、白鷴一對,孔雀二對,吐綬雞一隻,白鸚鵡、鷯哥、綠鸚鵡十數架。一異鳥名「寗了」,身小如鴿,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語,絕不㖤㗅。大母呼媵婢,輒應聲曰:「某丫頭,太太叫!」有客至,叫曰:「太太,客來了,看茶!」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輒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來罷!太太叫,快起來!」不起,輒罵曰:「新娘子,臭淫婦,浪蹄子!」新娘子恨甚,置毒藥殺之。寗了疑即秦吉了,蜀叙州出,能人言。一日夷人買去,驚死,其靈異酷似之。 張氏聲伎 謝太傅不畜聲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軍曰:「老年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曰「解」,曰「」,古人用字深確。蓋聲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則自不能已,一則自不能禁也。我家聲伎,前世無之,自大父於萬曆年間與范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究此道,遂破天荒為之。有可餐班,以張綵、王可餐、何閏、張福壽名;次則武陵班,以何韻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則梯仙班,以高眉生、李生、馬藍生名;再次則吳郡班,以王畹生、夏汝開、楊嘯生名;再次則蘇小小班,以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則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顧竹、應楚烟、楊騄駬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藝亦愈出愈奇。余歷年半百,小傒自小而老、老而復小、小而復老者,凡五易之。無論可餐、武陵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復見;梯仙、吳郡間有存者,皆為佝僂老人;而蘇小小班,亦強半化為異物矣。茂苑班則吾弟先去,而諸人再易其主。余則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別其妍醜。山中人至海上歸,種種海錯皆在其眼,請共舐之。 方物 越中清饞無過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則蘋婆果、黃巤、馬牙松;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則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乳腐;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窩笋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韮芽、玄笋、塘栖蜜橘;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則香貍、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龍游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笋、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裏河鰦。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錢塘衣帶水,猶不敢輕渡,則向之傳食四方,不可不謂之福德也。 祁止祥癖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余友祁止祥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壬午,至南都,止祥出阿寶示余,余謂:「此西方迦陵鳥,何處得來?」阿寶妖冶如蕊女,而嬌癡無賴,故作澀勒,不肯著人。如食橄欖,咽澀無味而韻在回甘;如吃烟酒,鯁無奈而軟同沾醉。初如可厭,而過即思之。止祥精音律,咬釘嚼鐵,一字百磨,口口親授,阿寶輩皆能曲通主意。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歸,遇土賊,刀劍加頸,性命可傾,至寶是寶。丙戌,以監軍駐台州,亂民鹵掠,止祥囊篋都盡,阿寶沿途唱曲,以膳主人。及歸剛半月,又挾之遠去。止祥去妻子如脫躧耳,獨以孌童崽子為性命,其癖如此。 泰安州客店 客店至泰安州,不復敢以客店目之。余進香泰山,未至店里許,見驢馬槽房二三十間;再近,有戲子寓二十餘處;再近,則密戶曲房,皆妓女妖冶其中。余謂是一州之事,不知其為一店之事也。投店者,先至一廳事,上簿掛號,人納店例銀三錢八分,又人納稅山銀一錢八分。店房三等。下客夜素早亦素,午在山上用素酒果核勞之,謂之「接頂」。夜至店,設席賀,謂燒香後,求官得官,求子得子,求利得利,故曰賀也。賀亦三等:上者專席,糖餅、五果、十餚、果核、演戲;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餅,亦餚核,亦演戲;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餅、餚核,不演戲,用彈唱[9]。計其店中,演戲者二十餘處,彈唱者不勝計。庖廚炊爨亦二十餘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下山後,葷酒狎妓惟所欲,此皆一日事也。若上山落山,客日日至,而新舊客房不相襲,葷素庖廚不相混,迎送廝役不相兼,是則不可測識之矣。泰安一州與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 卷五 范長白 范長白園在天平山下,萬石都焉。龍性難馴,石皆笏起。傍為范文正公墓。園外有長堤,桃柳曲橋,蟠屈湖面,橋盡抵園。園門故作低小,進門則長廊複壁,直達山麓。其繒樓、幔閣、秘室、曲房,故故匿之,不使人見也。山之左為桃源,峭壁迴湍,桃花片片流出。右孤山,種梅千樹。渡澗為小蘭亭,茂林修竹,曲水流觴,件件有之。竹大如椽,明靜娟潔,打磨滑澤如扇骨,是則蘭亭所無也。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學問。但桃則谿之,梅則嶼之,竹則林之,儘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籬下也。余至,主人出見。主人與大父同籍,以奇醜著。是日釋褐,大父嬲之曰:「丑不冠帶,范年兄亦冠帶了也。」人傳以笑。余亟欲一見。及出,狀貌果奇,似羊肚石雕一小猱,其鼻堊,顴頤猶殘缺失次也。冠履精潔,若諧謔談笑面目中不應有此。開山堂小飲,綺疏藻幕,備極華縟,秘閣請謳,絲竹搖颺,忽出層垣,知為女樂。飲罷,又移席小蘭亭,比晚辭去。主人曰:「寬坐,請看『少焉』。」余不解,主人曰:「吾鄉有縉紳先生,喜調文袋,以《赤壁賦》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句,遂字月為『少焉』。頃言『少焉』者,月也。」固留看月,晚景果妙。主人曰:「四方客來,都不及見小園雪,山石谽谺,銀濤蹴起,掀翻五泄,搗碎龍湫,世上偉觀,惜不令宗子見也。」步月而出,至元墓,宿葆生叔書畫舫中。 于園 于園在瓜州步五里鋪,富人于五所園也。非顯者刺則門鑰不得出。葆生叔同知瓜州,攜余往,主人處處款之。園中無他奇,奇在磥石。前堂石坡高二丈,上植果子松數棵,緣坡植牡丹、芍藥,人不得上,以實奇。後廳臨大池,池中奇峯絕壑,陡上陡下,人走池底,仰視蓮花,反在天上,以空奇。臥房檻外一壑,旋下如螺螄纏,以幽陰深邃奇。再後一水閣,長如艇子,跨小河,四圍灌木䰒叢,禽鳥啾唧,如深山茂林,坐其中,頹然碧窈。瓜州諸園亭,俱以假山顯,胎於石,娠於磥石之手,男女於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園可無憾矣。儀真汪園,輂石費至四五萬,其所最如意者為飛來一峯,陰翳泥濘,供人唾駡。余見其棄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闊二丈而癡,癡妙;一黑石,闊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萬收其子母,以世守此二石何如? 諸工 竹與漆與銅與窰,賤工也。嘉興之臘竹,王二之漆竹,蘇州姜華雨之箓竹,嘉興洪漆之漆,張銅之銅,徽州吳明官之窰,皆以竹與漆與銅與窰名家起家,而其人且與縉紳先生列坐抗禮焉。則天下何物不足以貴人,特人自賤之耳。 姚簡叔畫 姚簡叔畫千古,人亦千古。戊寅,簡叔客魏為上賓,余寓桃葉渡,往來者閔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簡叔無半面交,訪余,一見如平生歡,遂榻余寓。與余料理米鹽之事,不使余知。有空,拉余飲淮上館,潦倒而歸。京中諸勳戚、大老、朋儕、緇衲、高人、名妓與簡叔交者,必使交余,無或遺者。與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蒼頭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簡叔塞淵不露聰明,為人落落難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親疏。與余交,不知何緣,反而求之不得也。訪友報恩寺,出冊葉百方,宋元名筆。簡叔眼光透入重紙,據梧精思,面無人色。及歸,為余仿蘇漢臣一圖:小兒方據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縮欲出;宮人蹲盆側,一手掖兒,一手為兒擤鼻涕;旁坐宮娥,一兒浴起伏其膝,為結綉镼。一圖,宮娥盛妝端立有所俟,雙鬟尾之;一侍兒捧盤,盤列二甌,意色向客;一宮娥持其盤,為整茶鍬,詳視端謹。覆視原本,一筆不失。 爐峯月 爐峯絕頂,複岫迴巒,斗聳相亂,千丈巖陬牙橫梧,兩石不相接者丈許,俯身下視,足震懾不得前。王文成少年曾趵而過,人服其膽。余叔爾蘊以氈裹體,縋而下,余挾二樵子,從壑底搲而上,可謂癡絕。丁卯四月,余讀書天瓦庵,午後同二三友人登絕頂看落照。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勝期難再得,縱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則下山覓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語亦有理。四人踞坐金簡石上。是日,月政望,日沒月出,山中草木都發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與策杖而下。行未數武,半山嘄嘑,乃余蒼頭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䩺刀、木棍,疑余輩遇虎失路,緣山叫喊耳。余接聲應,奔而上,扶掖下之。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數十把,大盜百餘人,過張公嶺,不知出何地?」吾輩匿笑不之語。謝靈運開山臨澥,從者數百人,太守王琇驚駴,謂是山賊,及知為靈運,乃安。吾輩是夜不以山賊縛獻太守,亦幸矣。 湘湖 西湖,田也而湖之,成湖焉;湘湖,亦田也而湖之,不成湖焉。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於湖而湖之者也;湖湘湖者,任長者也,不願湖而湖之者也。任長者有湘湖田數百頃,稱巨富。有術者相其一夜而貧,不信。縣官請湖湘湖灌蕭山田,詔湖之,而長者之田一夜失,遂赤貧如術者言。今雖湖,尚田也,不下插板,不築堰,則水立涸;是以湖中水道,非熟於湖者不能行咫尺。游湖者堅欲去,必尋湖中小船與湖中識水道之人,遡十閼三,鯁咽不之暢焉。湖裏外鎖以橋,裏湖愈佳。蓋西湖止一湖心亭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亂插水面,四圍山趾,棱棱礪礪,濡足入水,尤為奇峭。余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狎;湘湖如處子,眡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此是定評,確不可易。 柳敬亭說書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㿬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閒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呫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 樊江陳氏橘 樊江陳氏,辟地為果園,枸菊圍之。自麥為蒟醬,自秫釀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稱之。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為冥果。樹謝橘百株,青不擷,酸不擷,不樹上紅不擷,不霜不擷,不連蒂剪不擷。故其所擷,橘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甜而鮮。第四門、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無其比。余歲必親至其園買橘,寧遲、寧貴、寧少。購得之,用黃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閱十日,草有潤氣,又更換之。可藏至三月盡,甘脆如新擷者。枸菊城主人橘百樹,歲獲絹百匹,不愧木奴。 治沅堂 古有拆字法。宣和間,成都謝石拆字,言禍福如響。欽宗聞之,書一「朝」字,令中貴人持試之。石見字,端視中貴人曰:「此非觀察書也。」中貴人愕然。石曰:「『朝』字離之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耶?」一國駭異。吾越謝文正廳事名「保錫堂」,後易之他姓,主人至,亟去其扁,人問之,曰:「分明寫『呆人易金堂』。」朱石門為文選署中額「典劇」二字,繼之者顧諸吏曰:「爾知諸公意乎?此二字離合言之,曰『曲處曲處八刀八刀』耳。」歙許相國孫志吉為大理評事,受魏璫指,案賣黃山,勢張甚,當道媚之,送一扁曰「大卜于門」。里人夜至,增減其筆劃凡三:一曰「天下未聞」;一倒讀之曰「閹手下犬」;一曰「太平拿問」。後直指提問,械至太平,果如其言。凡此數者皆有義味。而吾鄉縉紳有名「治沅堂」者,人不解其義,問之,笑不答,力究之,縉紳曰:「無他意,亦止取『三台三元』之義云爾!」聞者噴飯。 虎邱中秋夜 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蕭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鍼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麋公 萬曆甲辰,有老醫馴一大角鹿,以鐵鉗其趾,設韅其上,用籠頭銜勒騎而走,角上掛葫蘆藥瓮,隨所病出藥,服之輒愈。家大人見之喜,欲售其鹿,老人欣然肯解以贈,大人以三十金售之。五月朔日為大父壽,大父偉碩,跨之走數百步,輒立而喘,常命小傒籠之,從游山澤。次年至雲間,解贈陳眉公。眉公羸瘦,行可連二三里,大喜。後攜至西湖六橋、三竺間,竹冠羽衣,往來於長堤深柳之下,見者嘖嘖稱為「謫仙」。後眉公復號「麋公」者,以此。 揚州清明 揚州清明,城中男女畢出,家家展墓。雖家有數墓,日必展之。故輕車駿馬,簫鼓畫船,轉摺再三,不辭往復。監門小戶,亦攜殽核紙錢,走至墓所,祭畢,席地飲胙。自鈔關、南門、古渡橋、天寧寺、平山堂一帶,靚妝藻野,袨服縟川。隨有貨郎,路旁擺設骨董古玩並小兒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鋪衵衫半臂,紗裙汗帨,銅爐錫注,瓷甌漆奩,及肩彘鮮魚、秋梨福橘之屬,呼朋引類,以錢擲地,謂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謂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處,人環觀之。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咸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鬥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日暮霞生,車馬紛沓。宦門淑秀,車幕盡開,婢媵倦歸,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余所見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邱秋,差足比擬。然彼皆團簇一塊,如畫家橫披;此獨魚貫雁比,舒長且三十里焉,則畫家之手卷矣。南宋張擇端作《清明上河圖》,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無夢想! 金山競渡 看西湖競渡十二三次,己巳競渡於秦淮,辛未競渡於無錫,壬午競渡於瓜州,於金山寺。西湖競渡,以看競渡之人勝,無錫亦如之。秦淮有燈船無龍船,龍船無瓜州比,而看龍船亦無金山寺比。瓜州龍船一二十隻,刻畫龍頭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綵篷,前後旌幢綉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艄後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敁敠其上,取其危;龍尾掛一小兒,取其險。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畫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鎮江亦出。驚湍跳沫,羣龍格鬥,偶墮洄渦,則百捷捽,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團簇,隔江望之,螘附蜂屯,蠢蠢欲動。晚則萬艓齊開,兩岸沓沓然而沸。 劉暉吉女戲 女戲以妖冶恕,以嘽緩恕,以態度恕,故女戲者全乎其為恕也;若劉暉吉則異是。劉暉吉奇情幻想,欲補從來梨園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宮》:葉法善作,場上一時黑魆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四下以羊角染五色雲氣,中坐常儀,桂樹吳剛,白兔搗藥。輕紗幔之內,燃賽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躡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其他如舞燈:十數人手攜一燈,忽隱忽現,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見之,亦必目睜口開,謂氍毹場中那得如許光怪耶!彭天錫向余道:「女戲至劉暉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錫,曲中南、董,絕少許可,而獨心折暉吉家姬,其所賞鑒,定不草草。 朱楚生 朱楚生,女戲耳,調腔戲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蓋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與楚生輩講究關節,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劍》、《畫中人》等戲,雖崑山老教師細細摹擬,斷不能加其毫末也。班中脚色,足以鼓吹楚生者方留之,故班次愈妙。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視媚行。性命於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後數月,其誤處必改削如所語。楚生多坐馳,一往深情,搖颺無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橋,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楚生低頭不語,泣如雨下,余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終以情死。 揚州瘦馬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咸集其門,如蠅附羶,撩撲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餘尾其後,接踵伺之。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覰,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繫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其鬢,曰「插帶」。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數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盡,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紅衫,千篇一律,如學字者一字寫至百至千,連此字亦不認得矣。心與目謀,毫無把柄,不得不聊且遷就,定其一人。插帶後,本家出一紅單,上寫綵緞若干,金花若干,財禮若干,布匹若干,用筆蘸墨,送客點閱。客批財禮及緞匹如其意,則肅客歸。歸未抵寓,而鼓樂、盤擔、紅綠、羊酒在其門久矣。不一刻而禮幣、餻果俱齊,鼓樂導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轎、花燈、擎燎、火把、山人、儐相、紙燭、供果、牲醴之屬,門前環侍。廚子挑一擔至,則蔬果、餚饌、湯點、花棚、糖餅、桌圍、坐褥、酒壺、杯箸、龍虎壽星、撒帳牽紅、小唱弦索之類,又畢備矣。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轎及親送小轎一齊往迎,鼓樂燈燎,新人轎與親送轎一時俱到矣。新人拜堂,親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闐熱鬧。日未午而討賞遽去,急往他家,又復如是。 卷六 彭天錫串戲 彭天錫串戲妙天下,然齣齣皆有傳頭,未嘗一字杜撰。曾以一齣戲,延其人至家費數十金者,家業十萬緣手而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紹興,到余家串戲五六十場而窮其技不盡。天錫多扮丑淨,千古之姦雄佞倖,經天錫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錫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設身處地,恐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皺眉眡眼,實實腹中有劍,笑裏有刀,鬼氣殺機,陰森可畏。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無地發洩,特於是發洩之耳。余嘗見一齣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祇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桓子野見山水佳處,輒呼:「奈何!奈何!」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 目蓮戲 余蘊叔演武場,搭一大臺,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蓮,凡三日三夜。四圍女臺百什座,戲子獻技臺上,如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罈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之類,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夜叉羅刹、鋸磨鼎鑊、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相》,為之費紙札者萬錢,人心惴惴,燈下面皆鬼色。戲中套數,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萬餘人齊聲呐喊,熊太守謂是海寇卒至,驚起,差衙官偵問,余叔自往復之,乃安。臺成,叔走筆書二對。一曰:「果證幽明,看善善惡惡隨形答響,到底來那個能逃?道通晝夜,任生生死死換姓移名,下場去此人還在。」一曰:「裝神扮鬼,愚蠢的心下驚慌,怕當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聰明人眼底忽略,臨了時還待怎生?」真是以戲說法。 甘文臺爐 香爐貴適用,尤貴耐火。三代青綠,見火即敗壞,哥、汝窰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爐。然近日宣銅一爐,價百四五十金,焉能辦之?北鑄如施銀匠亦佳,但粗夯可厭。蘇州甘回子文臺,其撥蠟範沙,深心有法,而燒銅色等分兩,與宣銅款緻分毫無二,俱可亂真;然其與人不同者,尤在銅料。甘文臺以回回教門不崇佛法,烏斯藏滲金佛,見即錘碎之,不介意,故其銅質不特與宣銅等,而有時實勝之。甘文臺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余曰:「使回回國別有地獄,則可。」 紹興燈景 紹興燈景為海內所誇者無他,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故自莊逵以至窮簷曲巷,無不燈、無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挂雪燈一,燈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複叠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燈一,俗曰「呆燈」,畫《四書》、《千家詩》故事,或寫燈謎,環立猜射之。庵堂寺觀以木架作柱燈及門額,寫「慶賞元宵」、「與民同樂」等字。佛前紅紙荷花琉璃百盞,以佛圖燈帶間之,熊熊煜煜。廟門前高臺鼓吹,五夜市廛,如橫街軒亭、會稽縣西橋,閭里相約,故盛其燈,更於其地鬥獅子燈,鼓吹彈唱,施放烟火,擠擠雜雜。小街曲巷有空地,則跳大頭和尚,鑼鼓聲錯,處處有人團簇看之。城中婦女,多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否則大家小戶雜坐門前,吃瓜子糖豆,看往來士女,午夜方散。鄉村夫婦,多在白日進城,喬喬畫畫,東穿西走,曰「鑽燈棚」,曰「走燈橋」,天晴無日無之。萬曆間,父叔輩於龍山放燈,稱盛事,而年來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國家放燈塔山。再次年,放燈蕺山。蕺山以小戶效顰,用竹棚多挂紙魁星燈。有輕薄子作口號嘲之曰:「蕺山燈景實堪誇,葫篠竿頭掛夜叉。若問搭彩是何物?手巾脚布神袍紗。」繇今思之,亦是不惡。 韻山 大父至老,手不釋卷,齋頭亦喜書畫、瓶几布設 ,不數日,翻閱搜討,塵堆研表,卷帙正倒參差。常從塵硯中磨墨一方,頭眼入於紙筆,潦草作書生家蠅頭細字。日晡向晦,則攜卷出簾外,就天光爇燭,檠高光不到紙,輒倚几攜書就燈,與光俱頫,每至夜分,不以為疲。常恨《韻府羣玉》、《五車韻瑞》寒儉可笑,意欲廣之。乃博采羣書,用淮南「大小山」義,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語曰《小山》,事語已詳本韻而偶寄他韻下曰「他山」,膾炙人口者曰「殘山」,總名之曰「韻山」。小字襞襀,烟煤殘楮,厚如磚塊者三百餘本。一韻積至十餘本,《韻府》、《五車》不啻千倍之矣。政欲成帙,胡儀部青蓮攜其尊人所出中秘書,名《永樂大典》者,與「韻山」政相類,大帙三十餘本,一韻中之一字猶不盡焉。大父見而太息曰:「書囊無盡,精衛銜石填海,所得幾何!」遂輟筆而止。以三十年之精神,使為別書,其博洽應不在王弇州、楊升庵下。今此書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縱成亦力不能刻。筆冢如山,祇堪覆瓿,余深惜之。丙戌兵亂,余載往九里山,藏之藏經閣,以待後人。 天童寺僧 戊寅,同秦一生詣天童訪金粟和尚。到山門,見萬工池綠淨,可鑒鬚眉,傍有大鍋覆地,問僧,僧曰:「天童山有龍藏,龍常下飲池水,故此水芻穢不入。正德間,二龍鬥,寺僧五六百人撞鐘鼓撼之,龍怒,掃寺成白地,鍋其遺也。」入大殿,宏麗莊嚴。折入方丈,通名刺。老和尚見人便打,曰「棒喝」。余坐方丈,老和尚遲遲出,二侍者執杖、執如意先導之,南向立,曰:「老和尚出。」又曰:「怎麼行禮?」蓋官長見者皆下拜,無抗禮,余屹立不動,老和尚下行賓主禮。侍者又曰:「老和尚怎麼坐?」余又屹立不動,老和尚肅余坐。坐定,余曰:「二生門外漢,不知佛理,亦不知佛法,望老和尚慈悲,明白開示。勿勞棒喝,勿落機鋒,只求如家常白話,老實商量,求個下落。」老和尚首肯余言,導余隨喜。早晚齋方丈,敬禮特甚。余遍觀寺中僧匠千五百人,具舂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鋸者、劈者、菜者、飯者,猙獰急遽,大似吳道子一幅《地獄變相》。老和尚規矩嚴肅,常自起撞人,不止棒喝。 水滸牌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鎧胄、古器械,章侯自寫其所學所問已耳,而輒呼之曰「宋江」,曰「吳用」,而「宋江」、「吳用」亦無不應者,以英雄忠義之氣,鬱鬱芊芊,積於筆墨間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閱月而成。余為作緣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筆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嘔血之詩;蘭渚寺中,僧秘開花之字。兼之力開畫苑,遂能目無古人,有索必酬,無求不與。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賈耘老之貧,畫《水滸》四十人,為孔嘉八口計,遂使宋江兄弟,復覩漢官威儀。伯益考著《山海》遺經,獸毨鳥氄,皆拾為千古奇文;吳道子畫《地獄變相》,青面獠牙,盡化作一團清氣。收掌付雙荷葉,能月繼三石米,致二㪷酒,不妨持贈;珍重如柳河東,必日灌薔薇露,薰玉蕤香,方許解觀。非敢阿私,願公同好。」 烟雨樓 嘉興人開口烟雨樓,天下笑之,然烟雨樓故自佳。樓襟對鶯澤湖,涳涳濛濛,時帶雨意,長蘆高柳,能與湖為淺深。湖多精舫,美人航之,載書畫茶酒,與客期於烟雨樓。客至,則載之去,艤舟於烟波縹緲。態度幽閑,茗爐相對,意之所安,經旬不返。舟中有所需,則逸出宣公橋、甪里街,果蓏蔬鮮,法膳瓊蘇,咄嗟立辦,旋即歸航。柳灣桃塢,癡迷佇想,若遇仙緣,灑然言別,不落姓氏。間有倩女離魂,文君新寡,亦效顰為之。淫靡之事,出以風韻,習俗之惡,愈出愈奇。 朱氏收藏 朱氏家藏,如龍尾觥、合巹杯,雕鏤鍥刻,真屬鬼工,世不再見。餘如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窰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所畜之多,與分宜埒富,時人譏之。余謂博洽好古,猶是文人韻事;風雅之列,不黜曹瞞;賞鑒之家,尚存秋壑。詩文書畫未嘗不擡舉古人,恆恐子孫效尤,以袖攫石、攫金銀以賺田宅,豪奪巧取,未免有累盛德。聞昔年朱氏子孫,有欲賣盡「坐朝問道」四號田者,余外祖蘭風先生謔之曰:「你只管坐朝問道,怎不管垂拱平章?」一時傳為佳話。 仲叔古董 葆生叔少從渭陽游,遂精賞鑒。得白定爐、哥窰瓶、官窰酒匜,項墨林以五百金售之,辭曰:「留以殉葬。」癸卯,道淮上有鐵梨木天然几,長丈六,闊三尺,滑澤堅潤,非常理。淮撫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維遽去。淮撫大恚怒,差兵躡之,不及而返。庚戌,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滌之,石罅中光射如鸚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募玉工仿朱氏龍尾觥一,合巹杯一,享價三千,其餘片屑寸皮,皆成異寶。仲叔贏資巨萬,收藏日富。戊辰後,倅姑熟,倅姑蘇,尋令盟津。河南為銅藪,所得銅器盈數車,美人觚一種,大小十五六枚,青綠徹骨,如翡翠,如鬼眼青,有不可正視之者,歸之燕客,一日失之。或是龍藏收去。 噱社 仲叔善詼諧,在京師與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輩結噱社,唼喋數言,必絕纓噴飯。漏仲容為帖括名士,常曰:「吾輩老年讀書做文字,與少年不同。少年讀書,如快刀切物,眼光逼注皆在行墨空處,一過輒了。老年如以指頭掐字,掐得一個,只是一個,掐得不著時,只是白地。少年做文字,白眼看天,一篇現成文字掛在天上,頃刻下來,刷入紙上,一刷便完。老年如惡心嘔吐,以手㧖入齒噦出之,出亦無多,總是渣穢。」此是格言,非止諧語。一日,韓求仲與仲叔同讌一客,欲連名速之,仲叔曰:「我長求仲,則我名應在求仲前,但綴繩頭於如拳之上,則是細注在前,白文在後,那有此理!」人皆失笑。沈虎臣出語尤尖巧。仲叔候座師收一帽套,此日嚴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餘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復返,此頭千載冷悠悠。」其滑稽多類此。 魯府松棚 報國寺松,蔓引嚲委,已入藤理。入其下者,蹣跚跼蹐,氣不得舒。魯府舊邸二松,高丈五,上及簷甃,勁竿如蛇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義不受制,鬣起鍼鍼,怒張如戟。舊府呼「松棚」,故松之意態情理,無不棚之。便殿三楹,盤鬱殆遍,暗不通天,密不通雨。魯憲王晚年好道,嘗取松肘一節,抱與同臥,久則滑澤酣酡,似有血氣。 一尺雪 一尺雪為芍藥異種,余於兗州見之。花瓣純白,無鬚萼,無檀心,無星星紅紫,潔如羊脂,細如鶴翮,結樓吐舌,粉艷雪腴。上下四旁方三尺,幹小而弱,力不能支,蕊大如芙蓉,輒縛一小架扶之。大江以南,有其名無其種,有其種無其土,蓋非兗勿易見之也。兗州種芍藥者如種麥,以鄰以畝。花時讌客,棚於路、綵於門、衣於壁、障於屏、綴於簾、簪於席、裀於階者,畢用之,日費數千勿惜。余昔在兗,友人日剪數百朶送寓所,堆垛狼藉,真無法處之。 菊海 兗州張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園,盡其所為園者而折旋之,又盡其所不盡為園者而周旋之,絕不見一菊,異之。移時,主人導至一蒼莽空地,有葦廠三間,肅余入,遍觀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廠三面,砌壇三層,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甌,無不球,無不甲,無不金銀荷花瓣,色鮮艷,異凡本,而翠葉層層,無一葉早脫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兗州縉紳家風氣襲王府,賞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燈、其爐、其盤、其盒、其盆盎、其餚器、其杯盤大觥、其壺、其幃、其褥、其酒、其麵食、其衣服花樣,無不菊者。夜燒燭照之,蒸蒸烘染,較日色更浮出數層。席散,撤葦簾以受繁露。 曹山 萬曆甲辰,大父游曹山,大張樂於獅子巖下。石梁先生戲作山君檄討大父,祖昭明太子語,謂若以管弦污我巖壑。大父作檄罵之,有曰:「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石簣先生嗤石梁曰:「文人也,那得犯其鋒!不若自認以『殘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先輩之引重如此。曹石宕為外祖放生池,積三十餘年,放生幾百千萬,有見池中放光如萬炬燭天,魚蝦荇藻附之而起直達天河者。余少時從先宜人至曹山庵作佛事,以大竹篰貯西瓜四,浸宕內。須臾,大聲起巖下,水噴起十餘丈,三小舟纜斷,顛翻波中,衝擊幾碎。舟人急起視,見大魚如舟,口欱四瓜,掉尾而下。 齊景公墓花罇 霞頭沈僉事宦遊時,有發掘齊景公墓者,迹之,得銅豆三,大花罇二。豆樸素無奇。花罇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紋獸面,粗細得款,自是三代法物。歸乾劉陽太公,余見賞識之,太公取與嚴,一介不敢請。及宦粵西,外母歸余齋頭,余拂拭之,為發異光。取浸梅花,貯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子,大如雀卵。余藏之兩年,太公歸自粵西,稽覆之,余恐傷外母意,亟歸之。後為駔儈所啖,竟以百金售去,可惜!今聞在歙縣某氏家廟。 卷七 西湖香市 西湖香市,起於花朝,盡於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於三天竺,市於岳王墳,市於湖心亭,市於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於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兒嬉具之類,無不集。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閒都,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於寺之前後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巳、壬午洊饑,民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里抽豐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實錄。 鹿苑寺方柿 蕭山方柿,皮綠者不佳,皮紅而肉糜爛者不佳,必樹頭紅而堅脆如藕者,方稱絕品。然間遇之,不多得。余向言西瓜生於六月,享盡天福;秋白梨生於秋,方柿、綠柿生於冬,未免失候。丙戌,余避兵西白山,鹿苑寺前後有夏方柿十數株。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為之明,但無法製之,則澀勒不可入口。土人以桑葉煎湯候冷,加鹽少許,入瓮內,浸柿沒其頸,隔二宿取食,鮮磊異常。余食蕭山柿多澀,請贈以此法。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羣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几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裏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及時雨 壬申七月,村村禱雨,日日扮潮神海鬼,爭唾之。余里中扮《水滸》,且曰:畫《水滸》者,龍眠、松雪近章侯,總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紙,如其刀杖勿樹,如其傳勿杜撰,勿弋陽腔,則十得八九矣。於是分頭四出,尋黑矮漢,尋梢長大漢,尋頭陀,尋胖大和尚,尋茁壯婦人,尋姣長婦人,尋青面,尋歪頭,尋赤鬚,尋美髯,尋黑大漢,尋赤臉長鬚,大索城中,無則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鄰府州縣,用重價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漢,個個呵活,臻臻至至,人馬稱娖而行,觀者兜截遮攔,直欲看殺衛玠。五雪叔歸自廣陵,多購法錦宮緞,從以臺閣者八:雷部六,大士一,龍宮一,華重美都,見者目奪氣亦奪。蓋自有臺閣,有其華無其重,有其美無其都,有其華重美都,無其思緻,無其文理。輕薄子有言:「不替他謙了也,事事精辦。」季祖南華老人喃喃怪問余曰:「《水滸》與禱雨有何義味近?余山盜起,迎盜何為耶?」余俯首思之,果誕而無謂,徐應之曰:「有之。」天罡盡以宿太尉殿焉。用大牌六:書『奉旨招安』者二,書『風調雨順』者一,『盜息民安』者一,更大書「及時雨」者二,前導之,觀者歡喜贊嘆,老人亦匿笑而去。 山艇子 龍山自巘花閣而西皆骨立,得其一節,亦盡名家。山艇子石,意尤孤孑,壁立霞剝,義不受土。大樟徙其上,石不容也,然不恨石屈而下,與石相親疏。石方廣三丈,右坳而凹,非竹則盡矣,何以淺深乎石。然竹怪甚,能孤行,實不藉石。竹節促而虬葉毨毨,如蝟毛、如松狗尾,離離矗矗,捎捩攢擠,若有所驚者。竹不可一世,不敢以竹二之。或曰:古今錯刀也。或曰:竹生石上,土膚淺,蝕其根,故輪囷盤鬱,如黃山上松。山艇子樟,始之石,中之竹,終之樓,意長樓不得竟其長,故艇之。然傷於貪,特特向石,石意反不之屬,使去丈而樓,壁出樟出,竹亦盡出。竹石間意,在以淡遠取之。 懸杪亭 余六歲隨先君子讀書於懸杪亭,記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撐距,不藉尺土,飛閣虛堂,延駢如櫛。緣崖而上,皆灌木高柯,與簷甃相錯。取杜審言「樹杪玉堂懸」句,名之「懸杪」。度索尋樟,大有奇緻。後仲叔廬其崖下,信堪輿家言,謂礙其龍,百計購之,一夜徙去,鞠為茂草。兒時怡寄,常夢寐尋往。 雷殿 雷殿在龍山磨盤岡下,錢武肅王於此建蓬萊閣,有斷碣在焉。殿前石臺高爽,喬木瀟疏。六月,月從南來,樹不蔽月。余每浴後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輩坐臺上,乘涼風,攜餚核,飲香雪酒,剝雞豆,啜烏龍井水,水涼冽激齒。下午著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讎三伏。林中多鶻,聞人聲輒驚起,磔磔雲霄間,半日不得下。 龍山雪 天啟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晚霽,余登龍山,坐上城隍廟山門,李生、高眉生、王畹生、馬小卿、潘小妃侍。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龐公池 龐公池歲不得船,況夜船,況看月而船。自余讀書山艇子,輒留小舟於池中,月夜,夜夜出,緣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盤旋其中。山後人家,閉門高臥,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淒惻。余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㖤㗅讚之,尋復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落,並無芥蒂[10],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品山堂魚宕 二十年前強半住眾香國,日進城市,夜必出之。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幘入水。池廣三畝,蓮花起岸,蓮房以百以千,鮮磊可喜。新雨過,收葉上荷珠煮酒,香撲烈。門外魚宕,橫亘三百餘畝,多種菱芡。小菱如薑芽,輒采食之,嫩如蓮實,香似建蘭,無味可匹。深秋橘奴飽霜,非個個紅綻,不輕下剪。季冬觀魚,魚艓千餘艘,鱗次櫛比,罱者夾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舉之,水皆泥泛,濁如土漿。魚入網者圉圉,漏網者噞噞,寸鯢纖鱗,無不畢出。集舟分魚,魚稅三百餘斤,赤䁩白肚,滿載而歸。約吾昆弟烹鮮劇飲,竟日方散。 松花石 松花石,大父舁自瀟江署中。石在江口神祠,土人割牲饗神,以毛血灑石上為恭敬,血漬毛毶,幾不見石。大父舁入署,親自祓濯,呼為「石丈」,有《松花石紀》。今棄階下,載花缸,不稱使。余嫌其輪囷臃腫,失松理,不若董文簡家茁錯二松橛,節理槎枒,皮斷猶附,視此更勝。大父石上磨崖銘之曰:「爾昔鬣而鼓兮,松也;爾今脫而骨兮,石也;爾形可使代兮,貞勿易也;爾視余笑兮,莫余逆也。」其見寶如此。 閏中秋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於蕺山亭。每友攜斗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牀,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牀,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命小傒竹、楚烟,於山亭演劇十餘齣,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雲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愚公谷 無錫去縣北五里為銘山。進橋,店在左岸,店精雅,賣泉酒、水罈、花釭、宜興罐、風爐、盆盎、泥人等貨。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傾圮,惟存木石。惠水涓涓,繇井之澗,繇澗之谿,繇谿之池、之廚、之湢,以滌、以濯、以灌園、以沐浴、以淨溺器,無不惠山泉者,故居園者,福德與罪孽正等。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兒舞女、綺席華筵、詩文字畫,無不虛往實歸。名士清客至則留,留則款,款則餞,餞則贐。以故愚公之用錢如水,天下人至今稱之不少衰。愚公文人,其園亭實有思緻文理者為之,磥石為垣,編柴為戶,堂不層不廡,樹不配不行。堂之南,高槐古樸,樹皆合抱,茂葉繁柯,陰森滿院。藕花一塘,隔岸數石,乿而臥。土牆生苔,如山脚到澗邊,不記在人間。園東逼牆一臺,外瞰寺,老柳臥牆角而不讓臺,臺遂不盡瞰,與他園花樹故故為亭、臺意特特為園者不同。 定海水操 定海演武場在招寶山海岸。水操用大戰船、唬船、蒙衝鬥艦數千餘艘,雜以魚艓輕,來往如織。舳艫相隔,呼吸難通,以表語目,以鼓語耳,截擊要遮,尺寸不爽。健兒瞭望,猿蹲桅斗,哨見敵船,從斗上擲身騰空㲻水,破浪衝濤,頃刻到岸,走報中軍,又趵躍入水,輕如魚鳧。水操尤奇在夜戰,旌旗干櫓皆挂一小鐙,青布幕之,畫角一聲,萬蠟齊舉,火光映射,影又倍之。招寶山凭檻俯視,如烹斗煮星,釜湯正沸。火礮轟裂,如風雨晦冥中電光翕焱,使人不敢正視;又如雷斧斷崖石,下墜不測之淵,觀者褫魄。 阿育王寺舍利 阿育王寺,梵宇深靜,堦前老松八九棵,森羅有古色。殿隔山門遠,烟光樹樾,攝入山門,望空視明,冰涼晶沁。右旋至方丈門外,有娑羅二株,高插霄漢。便殿供栴檀佛,中儲一銅塔,銅色甚古,萬曆間慈聖皇太后所賜藏舍利子塔也。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采,百道迸裂,出塔縫中,歲三四見。凡人瞻禮舍利,隨人因緣現諸色相,如墨墨無所見者,是人必死。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見舍利,而是年死。屢有驗。次早,日光初曙,僧導余禮佛,開銅塔,一紫檀佛龕供一小塔,如筆筒,六角,非木非楮,非皮非漆,上下定,四圍鏤刻花楞梵字。舍利子懸塔頂,下垂搖搖不定,人透眼光入楞內,復眡眼上視舍利,辨其形狀。余初見三珠連絡如牟尼串,煜煜有光。余復下頂禮,求見形相,再視之,見一白衣觀音小像,眉目分明,鬋鬘皆見。秦一生反覆視之,訖無所見,一生遑邃,面發赤,出涕而去。一生果以是年八月死,奇驗若此。 過劍門 南曲中,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楊元、楊能、顧眉生、李十、董白以戲名。屬姚簡叔期余觀劇,傒僮下午唱《西樓》,夜則自串。傒僮為興化大班,余舊伶馬小卿、陸子雲在焉,加意唱七齣戲,至更定,曲中大咤異。楊元走鬼房問小卿曰[11]:「今日戲,氣色大異,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楊元始來物色余。《西樓》不及完,串《教子》。顧眉生:周羽,楊元:周娘子,楊能:周瑞隆。楊元膽怯膚栗,不能出聲,眼眼相覷,渠欲討好不能,余欲獻媚不得,持久之,伺便喝采一二,楊元始放膽,戲亦遂發。嗣後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臺也。以余而長聲價,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後長余聲價者,多有之。 冰山記 魏璫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余為刪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廟揚臺,觀者數萬人,臺址鱗比,擠至大門外。一人上,白曰:「某楊漣。」□□誶曰:「楊漣!楊漣!」聲達外,如潮湧,人人皆如之。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怒氣忿湧,噤斷嚄唶。至顏佩韋擊殺緹騎,嘄呼跳蹴,洶洶崩屋。沈青霞縛藳人射相嵩以為笑樂,不是過也。是秋,攜之至兗,為大人壽。一日,宴守道劉半舫,半舫曰:「此劇已十得八九,惜不及內操菊宴及逼靈犀與囊收數事耳。」余聞之,是夜席散,余填詞,督小傒強記之。次日,至道署搬演,已增入七齣,如半舫言。半舫大駴異,知余所構,遂詣大人,與余定交。 卷八 龍山放燈 萬曆辛丑年,父叔輩張燈龍山,剡木為架者百,塗以丹雘,悅以文錦,一燈三之。燈不專在架,亦不專在磴道,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燈者,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崗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又如隋煬帝夜游,傾數斛螢火於山谷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男女看燈者,一入廟門,頭不得顧,踵不得旋,祇可隨勢,潮上潮下,不知去落何所,有聽之而已。廟門懸禁條:禁車馬,禁烟火,禁喧嘩,禁豪家奴不得行辟人。父叔輩臺於大松樹下,亦席亦聲歌,每夜鼓吹笙簧與讌歌弦管,沈沈昧旦。十六夜,張分守宴織造太監於山巔星宿閣,傍晚至山下,見禁條,太監忙出輿笑曰:「遵他,遵他,自咱們遵他起!」却隨役,用二丱角扶掖上山。夜半,星宿閣火罷,讌亦遂罷。燈凡四夜,山上下糟邱肉林,日掃果核蔗滓及魚肉骨蠡蛻,堆砌成高阜;拾婦女鞋挂樹上,如秋葉。相傳十五夜,燈殘人靜,當壚者政收盤核,有美婦六七人買酒,酒盡,有未開瓮者。買大罍一,可四斗許,出袖中蓏果,頃刻罄罍而去。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又一事:有無賴子於城隍廟左借空樓數楹,以姣童實之,為簾子胡同。是夜,有美少年來狎某童,剪燭殢酒,媟褻非理,解襦,乃女子也,未曙即去,不知其地、其人,或是妖狐所化。 王月生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與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也。面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矜貴寡言笑,女兄弟閒客,多方狡獪,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不易出口。南京勳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權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書帕,非十金則五金,不敢褻訂。與合巹,非下聘一二月前,則終歲不得也。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壺始去。所交有當意者,亦期與老子家會。一日,老子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人,羣誶嘻笑,環坐縱飲。月生立露臺上,倚徙欄楯,眡娗羞澀,羣婢見之皆氣奪,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與俗子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覩者。有公子狎之,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囁嚅動,閒客驚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鬨然以為祥瑞,急走伺之,面赬,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澀出二字曰:「家去。」 張東谷好酒 余家自太僕公稱豪飲,後竟失傳。余父余叔不能飲一蠡殼,食糟茄,面即發赬,家常宴會,但留心烹飪,庖廚之精,遂甲江左。一簋進,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山人張東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謂家君曰:「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二語頗韻,有晉人風味。而近有傖父載之《舌華錄》,曰:「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字字板實,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點金成鐵手也。東谷善滑稽,貧無立錐,與惡少訟,指東谷為萬金豪富,東谷忙忙走愬大父曰:「紹興人可惡,對半說謊,便說我是萬金豪富!」大父常舉以為笑。 樓船 家大人造樓,船之;造船,樓之。故里中人謂船樓,謂樓船,顛倒之不置。是日落成,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以木排數重搭臺演戲,城中村落來觀者,大小千餘艘。午後颶風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樓船孤危,風逼之幾覆,以木排為戙索纜數千條,網網如織,風不能撼。少頃風定,完劇而散。越中舟如蠡殼,跼蹐篷底看山,如矮人觀場,僅見鞋靸而已,升高視明,頗為山水吐氣。 阮圓海戲 阮圓海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製,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錯認》、《摩尼珠》、《燕子箋》三劇,其串架鬥笋、插科打諢、意色眼目,主人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至於《十錯認》之龍燈、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戲,《燕子箋》之飛燕、之舞象、之波斯進寶,紙札裝束,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巘花閣 巘花閣在筠芝亭松峽下,層崖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紅葉。坡下支壑迴渦,石砪棱棱,與水相距。閣不檻、不牖,地不樓、不臺,意政不盡也。五雪叔歸自廣陵,一肚皮園亭,於此小試。臺之、亭之、廊之、棧道之,照面樓之,側又堂之、閣之、梅花纏折旋之,未免傷板、傷實、傷排擠,意反跼蹐,若石窟書硯。隔水看山、看閣、看石麓、看松峽上松,廬山面目,反於山外得之。五雪叔屬余作對,余曰:「身在襄陽袖石裏,家來輞口扇圖中。」言其小處。 范與蘭 范與蘭七十有三,好琴,喜種蘭及盆池小景。建蘭三十餘缸,大如簸箕。早舁而入,夜舁而出者,夏也;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長年辛苦,不減農事。花時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時,香襲衣裾,三五日不散。余至花期至其家,坐臥不去,香氣酷烈,逆鼻不敢嗅,第開口吞欱之,如沆瀣焉。花謝,糞之滿箕,余不忍棄,與與蘭謀曰:「有麵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與蘭首肯余言。與蘭少年學琴於王明泉,能彈《漢宮秋》、《山居吟》、《水龍吟》三曲。後見王本吾琴,大稱善,盡棄所學而學焉,半年學《石上流泉》一曲,生澀猶棘手。王本吾去,旋亦忘之,舊所學又銳意去之,不復能記憶,究竟終無一字,終日撫琴,但和弦而已。所畜小景,有豆板黃楊,枝幹蒼古奇妙,盆石稱之。朱樵峯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與蘭珍愛,「小妾」呼之。余強借齋頭三月,枯其垂一幹,余懊惜,急舁歸與蘭。與蘭驚惶無措,煮參汁澆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月後枯幹復活。 蟹會 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河蟹至十月與稻粱俱肥,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於午後至,煮蟹食之,人六隻,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笋,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繇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 露兄 崇禎癸酉,有好事者開茶館,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館曰「露兄」,取米顛「茶甘露有兄」句也。為之作《鬥茶檄》曰:「水淫茶癖,爰有古風;瑞草雪芽,素稱越絕。特以烹煮非法,向來葛竈生塵;更兼賞鑒無人,致使羽《經》積蠹。邇者擇有勝地,復舉湯盟,水符遞自玉泉,茗戰爭來蘭雪。瓜子炒豆,何須瑞草橋邊;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內。八功德水,無過甘滑香潔清涼;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鹽醬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盧仝茶不算知味。一壺揮塵,用暢清談;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閏元宵 崇禎庚辰閏正月,與越中父老約重張五夜燈,余作張燈致語曰:「兩逢元正,歲成閏於攝提之辰;再值孟陬,天假人以閒暇之月。《春秋傳》詳記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書;開封府更放十七、十八兩夜燈,乾德五年,宋祖猶煩欽賜。茲閏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當場;百歲難逢,須效古人而秉燭。況吾大越,蓬萊福地,宛委洞天。大江以東,民皆安堵;遵海而北,水不揚波。含哺嬉兮,共樂太平之世界;重譯至者,皆言中國有聖人。千百國來朝,白雉之陳無算;十三年於茲,黃耈之說有徵。樂聖銜杯,宜縱飲屠蘇之酒;較書分火,應暫輟太乙之藜。前此元宵,竟因雪妬,天亦知點綴豐年;後來燈夕,欲與月期,人不可蹉跎勝事。六鰲山立,祇說飛來東武,使雞犬不驚;百獸室懸,毋曰下守海澨,唯魚鼈是見。笙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花草盈街,禊帖攜來蘭渚。士女潮湧,撼動蠡城;車馬雷殷,喚醒龍嶼。況時逢豐穰,呼庚呼癸,一歲自兆重登;且科際辰年,為龍為光,兩榜必徵雙首。莫輕此五夜之樂,眼望何時?試問那百年之人,躬逢幾次?敢祈同志,勿負良宵。敬藉赫蹏,喧傳口號。」 合采牌 余作文武牌,以紙易骨,便於角鬥,而燕客復刻一牌,集天下之鬥虎、鬥鷹、鬥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曰「合采牌」。余為之作叙曰:「太史公曰:『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僕,物之理也。』古人以錢之名不雅馴,縉紳先生難道之,故易其名曰賦、曰祿、曰餉,天子千里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為貢,猶賦也。諸侯在天子之縣內曰采,有地以處其子孫亦曰采,名不一,其實皆穀也,飯食之謂也。周封建多采則勝,秦無采則亡。采在下無以合之,則齊桓、晉文起矣。列國有采而分析之,則主父偃之謀也。繇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過多得采耳。充類至義之盡,竊亦采也,盜亦采也,鷹虎豹繇此其選也。然則奚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皋陶謨》曰:『載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瑞草谿亭 瑞草谿亭為龍山支麓,高與屋等。燕客相其下有奇石,身執虆臿,為匠石先發掘之。見土輂土,見石甃石,去三丈許,始與基平,乃就其上建屋。屋今日成,明日拆,後日又成,再後日又拆,凡十七變而谿亭始出。蓋此地無谿也,而谿之,谿之不足,又瀦之、壑之,一日鳩工數千指,索性池之,索性闊一畝,索性深八尺。無水,挑水貯之,中留一石如案,迴瀦浮巒,頗亦有致。燕客以山石新開,意不蒼古,乃用馬糞塗之,使長苔蘚,苔蘚不得即出,又呼畫工以石青、石綠皴之。一日左右視,謂此石案,焉可無天目松數棵盤鬱其上,遂以重價購天目松五六棵,鑿石種之。石不受鍤,石崩裂,不石不樹,亦不復案,燕客怒,連夜鑿成硯山形,缺一角,又輂一礐石補之。燕客性卞急,種樹不得大,移大樹種之,移種而死,又尋大樹補之。種不死不已,死亦種不已,以故樹不得不死,然亦不得即死。谿亭比舊址低四丈,運土至東,多成高山,一畝之室,滄桑忽變。見其一室成,必多坐看之,至隔宿或即無有矣。故谿亭雖渺小,所費至巨萬焉。燕客看小說:「姚崇夢游地獄,至一大廠,鑪鞴千副,惡鬼數千,鑄瀉甚急,問之,曰:『為燕國公鑄橫財。』後至一處,爐竈冷落,疲鬼一二人,鼓橐奄奄無力,崇問之,曰:『此相公財庫也。』崇寤而嘆曰:『燕公豪奢,殆天縱也!』」燕客喜其事,遂號「燕客」。二叔業四五萬,燕客緣手立盡。甲申,二叔客死淮安,燕客奔喪,所積薪俸及玩好幣帛之類又二萬許,燕客攜歸,甫三月又輒盡,時人比之魚宏四盡焉。谿亭住宅,一頭造,一頭改,一頭賣,翻山倒水無虛日。有夏耳金者,製燈剪綵為花亦無虛日。人稱耳金為「敗落隋煬帝」,稱燕客為「窮極秦始皇」,可發一粲。 瑯嬛福地 陶庵夢有宿因,常夢至一石厂,窅巖,前有急湍迴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迹、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閒居無事,夜輒夢之,醒後佇思,欲得一勝地仿佛為之。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礪,上多筠篁,偃伏園內。余欲造廠,堂東西向,前後軒之,後磥一石坪,植黃山松數棵,奇石峽之。堂前樹娑羅二,資其清樾。左附虛室,坐對山麓,磴磴齒齒,劃裂如試劍,扁曰「一邱」。右踞廠閣三間,前臨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讀書,扁曰「一壑」。緣山以北,精舍小房,絀屈蜿蜒,有古木,有層崖,有小澗,有幽篁,節節有緻。山盡有佳穴,造生壙,俟陶庵蛻焉,碑曰「有明陶庵張長公之壙」[12]。壙左有空地畝許,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大沼闊十畝許,沼外小河三四摺,可納舟入沼。河兩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棗,枸菊圍之。山頂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畝,可秫、可粳。門臨大河,小樓翼之,可看爐峯、敬亭諸山。樓下門之,扁曰「瑯嬛福地」。緣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 陶庵夢憶補 魯王 福王南渡,魯王播遷至越,以先父相魯先王,幸舊臣第;岱接駕,無所考儀注,以意為之。踏脚四扇,氍毹借之,高廳事尺,設御座,席七重,備山海之供。魯王至,冠翼善,玄色蟒袍,玉帶,朱玉綬,觀者雜沓,前後左右用梯、用台、用凳,環立看之,幾不能步,剩御前數武而已。傳旨:「勿辟人。」岱進,行君臣禮,獻茶畢,安茶再行禮。不送杯箸,示不敢為主也。趨侍坐,書堂官三人執銀壺二,一斟酒,一折酒,一舉杯,跪進上。膳一肉簋,一湯盞,盞上用銀蓋蓋之,一麵食,用三黃絹籠罩,三臧獲捧盤加額,跪獻之。書堂官捧進御前,湯點七進,隊舞七回,鼓吹七次,存七奏意。是日,演《賣油郎》傳奇,內有泥馬渡康王故事,與時事巧合,睿顏大喜。二鼓轉席,臨不二齋、梅花書屋,坐木猶龍,臥岱書榻,劇談移時,出登席,設二席于御坐傍,命岱與陳洪綬侍飲,諧謔歡笑如平交。睿量宏,已進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氣盡,陳洪綬不勝飲,嘔噦御座旁。尋設一小几,命洪綬書箑,醉捉筆不起,止之。劇完,饒戲十餘齣,起駕轉席。後又進酒半斗,睿顏微酡,進輦,兩書堂官掖之,不能步。岱送至閭外,命書堂官再傳旨曰:「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喜極!」君臣歡洽,脫略至此,真屬異數。 蘇州白兔 崇禎戊寅,至蘇州,見白兔,異之。及抵武林,金知縣汝礪宦福建,携白兔二十餘隻歸。己卯、庾辰,杭州遍城市皆白兔,越中生育至百、至千,此獸妖也。余少時不識烟草為何物,十年之內,老壯童稚婦人女子無不吃烟,大街小巷盡擺烟桌,此草妖也。婦人不知何故,一年之內都著對襟衫,戴昭君套,此服妖也。庚辰冬底,燕客家琴磚十餘塊,結冰花如牡丹、芍藥花瓣,枝葉如綉、如繪,間有人物、鳥獸,奇形怪狀,十餘磚,底面皆滿。燕客迎余看,至三日不消,此冰妖也。燕客誤認為祥瑞,作《冰花賦》,檄友人作詩咏之。 草妖 河北觀察使袁茂林楷所記草妖尤異:崇禎七年七月初一,孟縣民孫光顯,祖墓有野葡萄,草蔓延長丈許。今夏,枝椏間忽抽新條,有似美人者,似達官者,有似龍、似鳳、似麟、似龜、似雀、似魚、似蟬、似蛇、似孔雀,有似鼠伏于枝者,有似鸚鵡棲于架者,架上有盞,盞中有粒,鳳則苞羽具五彩,美人上下衣裳,裳白衣黃,面上依稀似粉黛,人間物象,種種具備。七月初八日,地方人始報聞,急使人取之,已為好事者擷盡,止得美人一、鸚鵡一、鳳一,故述此三物尤悉。余謂此草木之妖。適晤史雲岫,言漢靈帝中平元年,東郡有草如鳩、雀、蛇、龍、鳥獸之狀。若然,則余所臆度者更可杞憂。此異宜上聞,縣令以萎草不耐,恐取觀不便,遂寢其事。特為記之如左。 祁世培 乙酉秋九月,余見時事日非,辭魯國王,隱居剡中,方磐石遣禮幣,聘余出山,商確軍務,檄縣官上門敦促。余不得已,于丙戌正月十一日,道北山,逾唐園嶺,宿平水韓店。余適疽發于背,痛楚呻吟,倚枕假寐。見青衣持一刺示余,曰:「祈彪佳拜!」余驚起,見世培排闥入,白衣冠,余肅入,坐定。余夢中知其已死,曰:「世培盡忠報國,為吾輩生色。」世培微笑,遽言曰:「宗老此時不埋名屏迹,出山何為耶?」余曰:「余欲輔魯監國耳。」因言其如此如此,已有成算。世培笑曰:「爾要做誰許爾做,且強爾出無他意,十日內有人勒爾助餉。」余曰:「方磐石誠心邀余共事,應不我欺。」世培曰:「爾自知之矣。天下事此,已不可為矣。爾試觀天象。」拉余起,下階西南望,見大小星墮落如雨,崩裂有聲。世培曰:「天數如此,奈何!奈何!宗老,爾速還山,隨爾高手,到後來只好下我這著!」起,出門附耳曰:「完《石匱書》。」洒然竟起。余但聞犬聲如豹,驚寤,汗浴背,門外犬吠嘷嘷,與夢中聲接續。蹴兒子起,語之。次日抵家,閱十日,鑣兒被縛去,果有逼勒助餉之事。忠魂之篤,而靈也如此。 伍跋 右《陶庵夢憶》八卷,明張岱撰。按,岱字宗子,山陰人。考邵廷采《思復堂集‧明遺民傳》,稱其嘗輯明一代遺事為《石匱藏書》,谷應泰作《紀事本末》以五百金購請,慨然予之。又稱明季稗史罕見全書,惟談遷編年、張岱列傳具有本末,應泰並采之以成《紀事》。則《明史紀事本末》固多得自宗子《石匱藏書》暨列傳也。阮文達《國朝文苑傳稿》略同。是編刻於秀水金忠淳《研雲甲編》,殆非足本。序不知何人所作,略具生平而亦作一卷,豈即忠惇筆歟?乾隆甲寅,仁和王文誥謂從王竹坡、姚春漪得傳鈔足本,實八卷,刻焉。顧每條俱綴「純生氏曰」云云,純生殆文誥字也。又每卷直題文誥編,恐無此體。茲概從芟薙,特重刻焉。昔孟元老撰《夢華錄》,吳自牧撰《夢粱錄》,均於地老天荒滄桑而後,不勝身世之感,玆編實與之同。雖間涉游戲三昧,而奇情壯采,議論風生,筆墨橫姿,幾令讀者心目俱眩,亦異才也。考《明詩綜》沈邃伯敬禮《南都奉先殿紀事》詩「高后配在天,御幄神所栖。眾妃位東序,一妃獨在西。成祖重所生,嬪德莫敢齊」云云,《靜志居詩話》「長陵每自稱曰:朕高皇后第四子也。然奉先廟制:高后南向,諸妃盡東列,西序惟碽妃一人。蓋高后從未懷妊,豈惟長陵,即懿文大子亦非后生也。世疑此事不實,誦沈詩斯明徵矣」云云,茲編《鍾山》一條即記其事,殆可補史乘之缺。又,王貽上《分甘餘話》「柳敬亭善說平話,流寓江南,一二名卿遺老左袒良玉者,賦詩張之,且為作傳,余曾識於金陵,試其技與市井之輩無異」云云,而是編《柳敬亭說書》一條,稱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亦見其持論之平也。咸豐壬子展重陽日,南海伍崇曜謹跋。 [1]「人有不識其姓氏者」,原本無「者」字,據《說庫》本補。 [2] 「永嘉」,原作「永興」,據《硯雲甲編》本改。 [3] 「水江」,《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本作「江水」。 [4] 「起火」,《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本作「烟火」。 [5] 補按:崇禎朝無乙丑年,疑「崇禎」或作「天啟」。 [6] 「沆」,各本均誤作「沅」。按:《漢書‧禮樂志》:「西顥沆碭,秋氣肅殺。」師古注:「沆碭,白氣之貌也。」據改。 [7] 「乙卯」,各本同。按:崇禎朝無乙卯年,疑為「乙亥」或「己卯」。 [8] 「競」,原作「之」,據《硯雲甲編》本改。 [9] 「用」,各本均作「亦」,據道光本改。 [10] 「蒂」,原作「帶」,據道光本改。 [11] 「問」,原作「周」,據道光本改。 [12] 「有明」,各本作「嗚呼」,據道光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