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  周語 《祭公諫穆王征犬戎》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先王之於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閒,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欣喜。商王帝辛,大惡於民。庶民不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夷蠻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告之辭。布令陳辭而又不至,則增修於德而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 「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其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夫犬戎樹,惇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禦我矣!」 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密康公母論小醜備物終必亡》 恭王遊於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於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醜乎?小醜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王滅密。 《邵公諫厲王弭謗》 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王不聽,於是國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 厲王說榮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夷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或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胡可專也?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猶曰怵惕,懼怨之來也。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大雅》曰:『陳錫載周。』是不布利而懼難乎?故能載周,以至于今。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既,榮公為卿士,諸侯不享,王流于彘。 《邵公以其子代宣王死》 彘之亂,宣王在邵公之宮,國人圍之。邵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是以及此難。今殺王子,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乃以其子代宣王,宣王長而立之。 《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 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民之蕃庶於是乎生,事之供給於是乎在,和協輯睦於是乎興,財用蕃殖於是乎始,敦庬純固於是乎成,是故稷為大官。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農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廟,士乃脈發。 「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穀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帥陽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農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大夫咸戒農用。 「先時五日,瞽告有協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鬱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及籍,后稷監之,膳夫、農正陳籍禮,太史贊王,王敬從之。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其后稷省功,太史監之;司徒省民,太師監之;畢,宰夫陳饗,膳宰監之。膳夫贊王,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 「是日也,瞽師、音官以風土。廩于籍東南,鍾而藏之,而時布之于農。稷則徧誡百姓,紀農協功,曰:『陰陽分布,震雷出滯。』土不備墾,辟在司寇。乃命其旅曰:『徇,農師一之,農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師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則大徇。耨穫亦如之。』民用莫不震動,恪恭于農,修其疆畔,日服其鎛,不解于時,財用不乏,民用和同。 「是時也,王事唯農是務,無有求利於其官,以干農功,三時務農而一時講武,故征則有威,守則有財。若是,乃能媚於神而和於民矣,則享祀時至而布施優裕也。 「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緒而棄其大功,匱神乏祀而困民之財,將何以求福用民?」 王不聽。三十九年,戰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 《仲山父諫宣王立戲》 魯武公以括與戲見王,王立戲,樊仲山父諫曰:「不可立也!不順必犯,犯王命必誅,故出令不可不順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順,民將棄上。夫下事上,少事長,所以為順也。今天子立諸侯而建其少,是教逆也。若魯從之而諸侯效之,王命將有所壅,若不從而誅之,是自誅王命也。是事也,誅亦失,不誅亦失,天子其圖之!」王卒立之。魯侯歸而卒,及魯人殺懿公而立伯御。 《穆仲論魯侯孝》 三十二年春,宣王伐魯,立孝公,諸侯從是而不睦。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訓諸侯者,樊穆仲曰;「魯侯孝。」王曰:「何以知之?」對曰:「肅恭明神而敬事耇老;賦事行刑,必問於遺訓而咨於故實;不干所問,不犯所咨。」王曰:「然則能訓治其民矣。」乃命魯考公於夷宮。 《仲山公諫宣王料民》 宣王既喪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父諫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協孤終,司商協民姓,司徒協旅,司寇協姦,牧協職,工協革,場協入,廩協出,是則少多、死生、出入、往來者皆可知也。於是乎又審之以事,王治農於籍,蒐于農隙,耨穫亦於籍,獮於既烝,狩於畢時,是皆習民數者也,又何料焉?不謂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惡事也。臨政示少,諸侯避之。治民惡事,無以賦令。且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害於政而妨於後嗣。」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廢滅。 《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論周將亡》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於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徵也。川竭,山必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十一年,幽王乃滅,周乃東遷。 《鄭厲公與虢叔殺子頹納惠王》 惠王(三)〔二〕年,邊伯、石速、蒍國出王而立子頹。王處于鄭三年。王子頹飲三大夫酒,子國為客,樂及徧儛。鄭厲公見虢叔,曰:「吾聞之,司寇行戮,君為之不舉,而況敢樂禍乎!今吾聞子頹歌舞不息,樂禍也。夫出王而代其位,禍孰大焉!臨禍忘憂,是謂樂禍。禍必及之,盍納王乎?」虢叔許諾。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子頹及三大夫,王乃入也。 《內史過論神》 十五年,有神降於莘,王問於內史過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對曰:「有之。國之將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國之將亡,其君貪冒、辟邪、淫佚、荒怠、麤穢、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矯誣,百姓攜貳。明神不蠲而民有遠志,民神怨痛,無所依懷,故神亦往焉,觀其苛慝而降之禍。是以或(見)〔䙷〕神以興,亦或以亡。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祿信於耹隧。商之興也,檮杌次於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於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 王曰:「今是何神也?」對曰:「昔昭王娶於房,曰房后,實有爽德,協於丹朱,丹朱憑身以儀之,生穆王焉。是實臨照周之子孫而禍福之。夫神壹,不遠徙遷,若由是觀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誰受之?」對曰:「在虢土。」王曰:「然則何為?」對曰:「臣聞之:道而得神,是謂逢福;淫而得神,是謂貪禍。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對曰:「使太宰以祝、史帥狸姓,奉犧牲、粢盛、玉帛往獻焉,無有祈也。」 王曰:「虢其幾何?」對曰:「昔堯臨民以五,今其冑見,神之見也,不過其物。若由是觀之,不過五年。」王使太宰忌父帥傅氏及祝、史奉犧牲、玉鬯往獻焉。內史過從至虢,虢公亦使祝、史請土焉。內史過歸,以告王曰:「虢必亡矣,不禋於神而求福焉,神必禍之;不親於民而求用焉,人必違之。精意以享,禋也;慈保庶民,親也。今虢公動匱百姓以逞其違,離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難乎!」十九年,晉取虢。 《內史過論晉惠公必無後》 襄王使邵公過及內史過賜晉惠公命,呂甥、郄芮相晉侯不敬,晉侯執玉卑,拜不稽首。 內史過歸,以告王曰:「晉不亡,其君必無後。且呂、郄將不免。」王曰:「何故?」對曰:「《夏書》有之曰:『眾非元后,何戴?后非眾,無與守邦。』在《湯誓》曰:『余一人有罪,無以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在《盤庚》曰:『國之臧,則惟女眾。國之不臧,則惟余一人,是有逸罰。』如是則長眾使民,不可不慎也。民之所急在大事,先王知大事之必以濟眾也,是故祓除其心,以和惠民。考中度衷以莅之,昭明物則以訓之,制義庶孚以行之。祓除其心,精也;考中度衷,忠也;昭明物則,禮也;制義庶孚,信也。然則長眾使民之道,非精不和,非忠不立,非禮不順,非信不行。今晉侯即位而背外內之賂,虐其處者,棄其信也;不敬王命,棄其禮也;施其所惡,棄其忠也;以惡實心,棄其精也。四者皆棄,則遠不至而近不和矣,將何以守國? 「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於上帝、明神而敬事之,於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諸侯春秋受職於王以臨其民,大夫、士日恪位著以儆其官,庶人、工、商各守其業以共其上。猶恐其有墜失也,故為車服、旗章以旌之,為贄幣、瑞節以鎮之,為班爵、貴賤以列之,為令聞、嘉譽以聲之。猶有散、遷、懈慢而著在刑辟,流在裔土,於是乎有蠻夷之國,有斧鉞、刀墨之民,而況可以淫縱其身乎? 「夫晉侯非嗣也,而得其位,亹亹怵惕,保任戒懼,猶曰未也。若將廣其心而遠其鄰,陵其民而卑其上,將何以固守? 「夫執玉卑,替其贄也;拜不稽首,誣其王也。替贄無鎮,誣王無民。夫天事恆象,任重享大者必速及,故晉侯誣王,人亦將誣之;欲替其鎮,人亦將替之。大臣享其祿,弗諫而阿之,亦必及焉。」 襄王三年而立晉侯,八年而隕於韓,十(六)〔七〕年而晉人殺懷公。懷公無冑,秦人殺子金、子公。 《內史興論晉文公必霸》 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內史興賜晉文公命,上卿逆於境,晉侯郊勞,館諸宗廟,饋九牢,設庭燎。及期,命于武宮,設桑主,布几筵,太宰莅之,晉侯端委以入。太宰以王命命冕服,內史贊之,三命而後即冕服。既畢,賓、饗、贈、餞如公命侯伯之禮,而加之以宴好。內史興歸,以告王曰:「晉,不可不善也。其君必霸,逆王命敬,奉禮義成。敬王命,順之道也;成禮義,德之則也。則德以導諸侯,諸侯必歸之。且禮所以觀忠、信、仁、義也,忠、所以分也,仁、所以行也,信、所以守也,義、所以節也。忠分則均,仁行則報,信守則固,義節則度。分均無怨,行報無匱,守固不偷,節度不攜。若民不怨而財不匱,令不偷而動不攜,其何事不濟!中能應外,忠也;施三服義,仁也;守節不淫,信也;行禮不疚,義也。臣入晉境,四者不失,臣故曰:『晉侯其能禮矣,王其善之!』樹於有禮,艾人必豐。」 王從之,使於晉者,道相逮也。及惠后之難,王出在鄭,晉侯納之。 襄王十(六)〔七〕年,立晉文公。二十一年,以諸侯朝王于衡雍,且獻楚捷,遂為踐土之盟,於是乎始霸也。 《富辰諫襄王以狄伐鄭及以狄女為后》 襄王十三年,鄭人伐滑。王使游孫伯請滑,鄭人執之。王怒,將以狄伐鄭。富辰諫曰:「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讒鬩,侮人百里。』周文公之詩曰:『兄弟鬩于牆,外禦其侮。』若是則鬩乃內侮,而雖鬩不敗親也。鄭在天子,兄弟也。鄭武、莊有大勳力于平、桓;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子頹之亂,又鄭之繇定。今以小忿棄之,是以小怨置大德也,無乃不可乎!且夫兄弟之怨,不徵於他,徵於他,利乃外矣。章怨外利,不義;棄親即狄,不祥;以怨報德,不仁。夫義、所以生利也,祥、所以事神也,仁、所以保民也。不義則利不阜,不祥則福不降,不仁則民不至。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寧百姓,令聞不忘。王其不可以棄之。」王不聽。十七年,王降狄師以伐鄭。 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不可。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則福,利外則取禍。今王外利矣,其無乃階禍乎?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利親親者也。昔𨻳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鄶由叔妘,聃由鄭姬,息由陳媯,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媯,是皆外利離親者也。」 王曰:「利何如而內,何如而外?」對曰:「尊貴、明賢、庸勳、長老、愛親、禮新、親舊。然則民莫不審固其心力以役上令,官不易方,而財不匱竭,求無不至,動無不濟。百姓兆民,夫人奉利而歸諸上,是利之內也。若七德離判,民乃攜貳,各以利退,上求不暨,是其外利也。夫狄無列於王室,鄭伯南也,王而卑之,是不尊貴也。狄、豺狼之德也,鄭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賢也。平、桓、莊、惠皆受鄭勞,王而棄之,是不庸勳也。鄭伯捷之齒長矣,王而弱之,是不長老也。狄、隗姓也,鄭出自宣王,王而虐之,是不愛親也。夫禮、新不閒舊,王以狄女閒姜、任,非禮,且棄舊也。王一舉而棄七德,臣故曰『利外』矣。《書》有之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王不忍小忿而棄鄭,又登叔隗以階狄。狄、封豕豺狼也,不可猒也。」王不聽。 十(八)〔七〕年,王黜狄后。狄人來誅殺譚伯。富辰曰:「昔吾驟諫王,王弗從,以及此難。若我不出,王其以我為懟乎!」乃以其屬死之。 初,惠后欲立王子帶,故以其黨啟狄人。狄人遂入,周王乃出,居于鄭,晉文公納之。 《襄王拒晉文公請隧》 晉文公既定襄王于郟,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王不許,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備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餘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以順及天地,無逢其災害,先王豈有賴焉。內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足以供給神祇而已,豈敢猒縱其耳目心腹以亂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臨長百姓而輕重布之,王何異之有?今天降禍災於周室,余一人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其叔父實應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豈敢有愛?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創制天下,自顯庸也,而縮取備物以鎮撫百姓,余一人其流辟旅於裔土,何辭之有與?若由是姬姓也,尚將列為公侯,以復先王之職,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懋昭明德,物將自至,余何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與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陽人不服晉侯》 王至自鄭,以陽樊賜晉文公。陽人不服,晉侯圍之。倉葛呼曰:「王以晉君為能德,故勞之以陽樊,陽樊懷我王德,是以未從於晉。謂君其何德之布以懷柔之,使無有遠志?今將大泯其宗祊,而蔑殺其民人,宜吾不敢服也!夫三軍之所尋,將蠻夷、戎狄之驕逸不虔,於是乎致武。此羸者陽也,未狎君政,故未承命。君若惠及之,唯官是徵,其敢逆命,何足以辱師!君之武震,無乃玩而頓乎?臣聞之曰:『武不可覿,文不可匿。覿武無烈,匿文不昭。』陽不(承獲)〔獲承〕甸,而衹以覿武,臣是以懼。不然,其敢自愛也?且夫陽,豈有裔民哉?夫亦皆天子之父兄甥舅也,若之何其虐之也?」晉侯聞之,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陽民。 《襄王拒殺衛成公》 溫之會,晉人執衛成公歸之于周。晉侯請殺之,王曰:「不可。夫政自上下者也,上作政,而下行之不逆,故上下無怨。今叔父作政而不行,無乃不可乎?夫君臣無獄,今元咺雖直,不可聽也。君臣皆獄,父子將獄,是無上下也。而叔父聽之,一逆矣。又為臣殺其君,其安庸刑?布刑而不庸,再逆矣。一合諸侯,而有再逆政,余懼其無後。不然,余何私於衛侯?」晉人乃歸衛侯。 《王孫滿觀秦師》 二十四年,秦師將襲鄭,過周北門。左右皆免冑而下拜,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觀之,言於王曰:「秦師必有讁。」王曰:「何故?」對曰:「師輕而驕,輕則寡謀,驕則無禮。無禮則脫,寡謀自陷。入險而脫,能無敗乎?秦師無讁,是道廢也。」是行也,秦師還,晉人敗諸崤,獲其三帥丙、術、視。 《定王論不用全烝之故》 晉侯使隨會聘于周,定王享之餚烝,原公相禮。范子私於原公,曰:「吾聞王室之禮無毀折,今此何禮也?」王見其語,召原公而問之,原公以告。 王召士季,曰:「子弗聞乎,禘郊之事,則有全烝;王公立飫,則有房烝;親戚宴饗,則有餚烝。今女非他也,而叔父使士季實來修舊德,以獎王室。唯是先王之宴禮,欲以貽女。余一人敢設飫禘焉,忠非親禮,而干舊職,以亂前好?且唯戎、狄則有體薦。夫戎、狄,冒沒輕儳,貪而不讓。其血氣不治,若禽獸焉。其適來班貢,不俟馨香嘉味,故坐諸門外,而使舌人體委與之。女今我王室之一二兄弟,以時相見,將和協典禮,以示民訓則,無亦擇其柔嘉,選其馨香,潔其酒醴,品其百籩,修其簠簋,奉其犧象,出其樽彝,陳其鼎俎,淨其巾羃,敬其祓除,體解節折而共飲食之。於是乎有折俎加豆,酬幣宴貨,以示容合好,胡有孑然其效戎、狄也? 「夫王公諸侯之有飫也,將以講事成章,建大德、昭大物也,故立成禮烝而已。飫以顯物,宴以合好,故歲飫不倦,時宴不淫,月會、旬修,日完不忘。服物昭庸,采飾顯明,文章比象,周旋序順,容貌有崇,威儀有則,五味實氣,五色精心,五聲昭德,五義紀宜,飲食可饗,和同可觀,財用可嘉,則順而德建。古之善禮者,將焉用全烝?」 武子遂不敢對而退。歸乃講聚三代之典禮,於是乎修執秩以為晉法。 《單襄公論陳必亡》 定王使單襄公聘於宋。遂假道於陳,以聘於楚。火朝覿矣,道茀不可行,候不在疆,司空不視塗,澤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積,場功未畢,道無列樹,墾田若(蓺)〔蓻〕,饍宰不致餼,司里不授館,國無寄寓,縣無施舍,民將築臺於夏氏。及陳,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賓不見。 單子歸,告王曰:「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王曰:「何故?」對曰:「夫辰角見而雨畢,天根見而水涸,本見而草木節解,駟見而隕霜,火見而清風戒寒。故先王之教曰:『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時儆曰:『收而場功,㣥而畚梮,營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見,期於司里。』此先王所以不用財賄,而廣施德於天下者也。今陳國火朝覿矣,而道路若塞,野場若棄,澤不陂障,川無舟梁,是廢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國有郊牧,疆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禦災也。其餘無非穀土,民無懸耜,野無奧草。不奪民時,不蔑民功。有優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今陳國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閒,功成而不收,民罷於逸樂,是棄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敵國賓至,關尹以告,行理以節逆之,候人為導,卿出郊勞,門尹除門,宗祝執祀,司里授館,司徒具徒,司空視塗,司寇詰姦,虞人入材,甸人積薪,火師監燎,水師監濯,膳宰致饔,廩人獻餼,司馬陳芻,工人展車,百官以物至,賓入如歸。是故小大莫不懷愛。其貴國之賓至,則以班加一等,益虔。至於王吏,則皆官正莅事,上卿監之。若王巡守,則君親監之。』今雖朝也不才,有分族於周,承王命以為過賓於陳,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賞善而罰淫,故凡我造國,無從非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今陳侯不念胤續之常,棄其伉儷妃嬪,而帥其卿佐以淫於夏氏,不亦嬻姓矣乎?陳、我大姬之後也。棄袞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簡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懋帥其德也,猶恐殞越。若廢其教而棄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將何以守國?居大國之閒,而無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單子如楚。八年,陳侯殺於夏氏。九年,楚子入陳。 《劉康公論魯大夫儉與侈》 定王八年,使劉康公聘於魯,發幣於大夫。季文子、孟獻子皆儉,叔孫宣子、東門子家皆侈。 歸,王問魯大夫孰賢?對曰:「季、孟其長處魯乎!叔孫、東門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王曰:「何故?」對曰:「臣聞之:為臣必臣,為君必君。寬肅宣惠,君也;敬恪恭儉,臣也。寬、所以保本也,肅、所以濟時也,宣、所以教施也,惠、所以和民也。本有保則必固,時動而濟則無敗功,教施而宣則徧,惠以和民則阜。若本固而功成,施徧而民阜,乃可以長保民矣,其何事不徹?敬、所以承命也,恪、所以守業也,恭、所以給事也,儉、所以足用也。以敬承命則不違,以恪守業則不懈,以恭給事則寬於死,以儉足用則遠於憂。若承命不違,守業不懈,寬於死而遠於憂,則可以上下無隙矣,其何任不堪?上作事而徹,下能堪其任,所以為令聞長世也。今夫二子者儉,其能足用矣,用足則族可以庇。二子者侈,侈則不恤匱,匱而不恤,憂必及之,若是則必廣其身。且夫人臣而侈,國家弗堪,亡之道也。」王曰:「幾何?」對曰:「東門之位不若叔孫,而泰侈焉,不可以事二君。叔孫之位不若季、孟,而亦泰侈焉,不可以事三君。若皆蚤世猶可,若登年以載其毒,必亡。」 十六年,魯宣公卒。赴者未及,東門氏來告亂,子家奔齊。𥳑王十一年,魯叔孫宣伯亦奔齊,成公未歿二年。 《王孫說請勿賜叔孫僑如》 𥳑王八年,魯成公來朝,使叔孫僑如先聘且告。見王孫說,與之語。說言於王曰:「魯叔孫之來也,必有異焉。其享覲之幣薄而言諂,殆請之也;若請之,必欲賜也。魯執政唯強,故不歡焉而後遣之;且其狀方上而銳下,宜觸冒人。王其勿賜。若貪陵之人來而盈其願,是(不賞)〔賞不〕善也,且財不給。故聖人之施舍也議之,其喜怒取與亦議之。是以不主寬惠,亦不主猛毅,主德義而已。」王曰:「諾。」使私問諸魯,請之也。王遂不賜,禮如行人。及魯侯至,仲孫蔑為介,王孫說與之語,說讓。說以語王,王厚賄之。 《單襄公論郤至佻天之功》 晉既克楚于鄢,使郤至告慶于周。未將事,王叔𥳑公飲之酒,交酬好貨皆厚,飲酒宴語相說也。 明日,王叔子譽諸朝。郄至見邵桓公,與之語。邵公以告單襄公曰:「王叔子譽溫季,以為必相晉國,相晉國,必大得諸侯,勸二三君子必先導焉,可以樹。今夫子見我,以晉國之克也,為己實謀之,曰:『微我,晉不戰矣!楚有五敗,晉不知乘,我則強之。背宋之盟,一也;德薄而以地賂諸侯,二也;棄壯之良而用幼弱,三也;建立卿士而不用其言,四也;夷、鄭從之,三陳而不整,五也。罪不由晉,晉得其民,四軍之帥,旅力方剛;卒伍治整,諸侯與之。是有五勝也:有辭,一也;得民,二也,軍帥強禦,三也;行列治整,四也;諸侯輯睦,五也。有一勝猶足用也,有五勝以伐五敗,而避之者,非人也。不可以不戰。欒、范不欲,我則強之。戰而勝,是吾力也。且夫戰也微謀,吾有三伐;勇而有禮,反之以仁。吾三逐楚軍之卒,勇也;見其君必下而趨,禮也;能獲鄭伯而赦之,仁也。若是而知晉國之政,楚、越必朝。』 「吾曰:『子則賢矣。抑晉國之舉也,不失其次,吾懼政之未及子也。』謂我曰:『夫何次之有?昔先大夫荀伯自下軍之佐以政,趙宣子未有軍行而以政,今欒伯自下軍往。是三子也,吾又過於四之無不及。若佐新軍而升為政,不亦可乎?將必求之。』是其言也,君以為奚若?」 襄公曰:「人有言曰:『兵在其頸。』其郤至之謂乎!君子不自稱也,非以讓也,惡其蓋人也。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求蓋人,其抑下滋甚,故聖人貴讓。且諺曰:『獸惡其網,民惡其上。』《書》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詩》曰:『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在禮,敵必三讓,是則聖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必先諸民,然後庇焉,則能長利。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是求蓋七人也,其亦有七怨。怨在小醜,猶不可堪,而況在侈卿乎?其何以待之? 「晉之克也,天有惡於楚也,故儆之以晉。而郤至佻天之功以為己力,不亦難乎?佻天不祥,乘人不義,不祥則天棄之,不義則民叛之。且郤至何三伐之有?夫仁、禮、勇,皆民之為也。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姦仁為佻,姦禮為羞,姦勇為賊。夫戰、盡敵為上,守和同順義為上。故制戎以果毅,制朝以序成。叛戰而擅舍鄭君,賊也;棄毅行容,羞也;叛國即讎,佻也。有三姦以求替其上,遠於得政矣。以吾觀之,兵在其頸,不可久也。雖吾王叔,未能違難。在《太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王叔欲郤至,能勿從乎?」 郤至歸,明年死難。及伯輿之獄,王叔陳生奔晉。 《單襄公論晉將有亂》 柯陵之會,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晉郤錡見其語犯。郤犨見,其語迂;郤至見,其語伐;齊國佐見,其語盡;魯成公見,言及晉難及郤犨之譖。 單子曰:「君何患焉!晉將有亂,其君與三郤其當之乎!」魯侯曰:「寡人懼不免於晉,今君曰『將有亂』,敢問天道乎,抑人故也?」對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見晉君之容,而聽三郤之語矣,殆必禍者也。夫君子目以定體,足以從之,是以觀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處義,足以步目,今晉侯視遠而足高,目不在體,而足不步目,其心必異矣。目、體不相從,何以能久?夫合諸侯,民之大事也,於是乎觀存亡。故國將無咎,其君在會,步言視聽,必皆無謫,則可以知德矣。視遠,日絕其義;足高,日棄其德;言爽,日反其信;聽淫,日離其名。夫目以處義,足以踐德,口以庇信,耳以聽名者也,故不可不慎也。偏喪有咎,既喪則國從之。晉侯爽二,吾是以云。 「夫郤氏、晉之寵人也,三卿而五大夫,可以戒懼矣。高位寔疾顛,厚味寔腊毒。今郤伯之語犯,叔迂,季伐,犯則陵人,迂則誣人,伐則掩人。有是寵也,而益之以三怨,其誰能忍之!雖齊國子亦將與焉。立於淫亂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怨之本也。唯善人能受盡言,齊其有乎?吾聞之,國德而鄰於不修,必受其福。今君偪於晉,而鄰於齊,齊、晉有禍,可以取伯,無德之患,何憂於晉?且夫長翟之人利而不義,其利淫矣,流之若何?」 魯侯歸,乃逐叔孫僑如。𥳑王十(一)〔二〕年,諸侯會于柯陵。(十二年),晉殺三郤。十三年,晉侯弒,於翼東門葬,以車一乘。齊人殺國武子。 《單襄公論晉周將得晉國》 晉孫談之子周適周,事單襄公,立無跛,視無還,聽無聳,言無遠;言敬必及天,言忠必及意,言信必及身,言仁必及人,言義必及利,言智必及事,言勇必及制,言教必及辯,言孝必及神,言惠必及和,言讓必及敵;晉國有憂未嘗不戚,有慶未嘗不怡。 襄公有疾,召頃公而告之,曰:「必善晉周,將得晉國。其行也文,能文則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後國。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制也,智、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象天能敬,帥意能忠,思身能信,愛人能仁,利制能義,事建能智,帥義能勇,施辯能教,昭神能孝,慈和能惠,推敵能讓。此十一者,夫子皆有焉。 「天六地五,數之常也。經之以天,緯之以地。經緯不爽,文之象也。文王質文,故天祚之以天下。夫子被文矣,其昭穆又近,可以得國。且夫立無跛,正也;視無還,端也;聽無聳,成也;言無遠,慎也。夫正、德之道也,端、德之信也,成、德之終也,慎、德之守也。守終純固,道正事信,明令德矣。慎成端正,德之相也。為晉休戚,不背本也。被文相德,非國何取! 「成公之歸也,吾聞晉之筮之也,遇《乾》之《否》,曰:『配而不終,君三出焉。』一既往矣,後之不知,其次必此。且吾聞成公之生也,其母夢神規其臀以墨,曰:『使有晉國,三而畀驩之孫。』故名之曰『黑臀』,於今再矣。單襄公曰驩,此其孫也。而令德孝恭,非此其誰?且其夢曰:『必驩之孫,實有晉國。』其卦曰:『必三取君於周。』其德又可以君國,三襲焉。吾聞之《大誓》,故曰:『朕夢協朕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以三襲也。晉仍無道而鮮冑,其將失之矣。必早善晉子,其當之也。」 頃公許諾。及厲公之亂,召周子而立之,是為悼公。 《太子晉諫靈王壅穀水》 靈王二十(二)〔三〕年,穀、洛鬭,將毀王宮。王欲壅之,太子晉諫曰:「不可。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夫山、土之聚也,藪、物之歸也,川、氣之導也,澤、水之鍾也。夫天地成而聚於高,歸物於下。䟽為川谷,以導其氣;陂塘汙庳,以鍾其美。是故聚不阤崩,而物有所歸;氣不沈滯,而亦不散越。是以民生有財用,而死有所葬。然則無夭、昏、扎、瘥之憂,而無飢、寒、乏、匱之患,故上下能相固,以待不虞,古之聖王唯此之慎。 「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其後伯禹念前之非度,釐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孫四嶽佐之,高高下下,䟽川導滯,鍾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汩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汩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沈氣,火無災燀,神無閒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于軌儀,莫非嘉績,克厭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嶽國,命以侯伯,賜姓曰『姜』、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物豐民人也。 「此一王四伯,豈繄多寵?皆亡王之後也。唯能釐舉嘉義,以有胤在下,守祀不替其典。有夏雖衰,杞、鄫猶在;申、呂雖衰,齊、許猶在。唯有嘉功,以命姓受(祀)〔氏〕,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閒之。故亡其氏姓,踣斃不振;絕後無主,湮替隸圉。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後也。唯不帥天地之度,不順四時之序,不度民神之義,不儀生物之則,以殄滅無胤,至于今不祀。及其得之也,必有忠信之心閒之。度於天地而順於時動,和於民神而儀於物則,故高朗令終,顯融昭明,命姓受氏,而附之以令名。若啟先王之遺訓,省其典圖刑法,而觀其廢興者,皆可知也。其興者,必有夏、呂之功焉;其廢者,必有共、鯀之敗焉。今吾執政無乃實有所避,而滑夫二川之神,使至於爭明,以妨王宮,王而飾之,無乃不可乎! 「人有言曰:『無過亂人之門。』又曰:『佐𩟀者嘗焉,佐鬭者傷焉。』又曰:『禍不好,不能為禍。』《詩》曰:『四牡騤騤,旟旐有翩,亂生不夷,靡國不泯。』又曰:『民之貪亂,寧為荼毒。』夫見亂而不惕,所殘必多,其飾彌章。民有怨亂,猶不可遏,而況神乎?王將防鬭川以飾宮,是飾亂而佐鬭也,其無乃章禍且遇傷乎?自我先王厲、宣、幽、平而貪天禍,至于今未弭。我又章之,懼長及子孫,王室其愈卑乎?其若之何? 「自后稷以來寧亂,及文、武、成、康而僅克安民。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其難也如是。厲始革典,十四王矣。基德十五而始平,基禍十五其不濟乎!吾朝夕儆懼,曰:『其何德之修,而少光王室,以逆天休?』王又章輔禍亂,將何以堪之?王無亦鑒于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上不象天,而下不儀地,中不和民,而方不順時,不共神祇,而蔑棄五則。是以人夷其宗廟,而火焚其彝器,子孫為隸,不夷於民,而亦未觀夫前哲令德之則。則此五者而受天之豐福,饗民之勳力,子孫豐厚,令聞不忘,是皆天子之所知也。 「天所崇之子孫,或在畎畝,由欲亂民也。畎畝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無有異焉!《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將焉用飾宮?其以徼亂也。度之天神,則非祥也。比之地物,則非義也。類之民則,則非仁也。方之時動,則非順也。咨之前訓,則非正也。觀之詩書,與民之憲言,則皆亡王之為也。上下議之,無所比度,王其圖之!夫事大不從象,小不從文。上非天刑,下非地德,中非民則,方非時動而作之者,必不節矣。作又不節,害之道也。」 王卒壅之。及景王多寵人,亂於是乎始生。景王崩,王室大亂。及定王,王室遂卑。 《晉羊舌肸聘周論單靖公敬儉讓咨》 晉羊舌肸聘于周,發幣於大夫及單靖公。靖公享之,儉而敬;賓禮贈餞,視其上而從之;燕無私,送不過郊;語說《昊天有成命》。 單之老送叔向,叔向告之曰:「異哉!吾聞之曰:『一姓不再興。』今周其興乎!其有單子也。昔史佚有言曰:『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單子之貺我,禮也,皆有焉。夫宮室不崇,器無彤鏤,儉也;身聳除潔,外內齊給,敬也;宴好享賜,不踰其上,讓也;賓之禮事,放上而動,咨也。如是,而加之以無私,重之以不殽,能避怨矣。居儉動敬,德讓事咨,而能避怨,以為卿佐,其有不興乎! 「且其語說《昊天有成命》,頌之盛德也。其詩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緝熙!亶厥心肆其靖之。』是道成王之德也。成王能明文昭,能定武烈者也。夫道成命者,而稱昊天,翼其上也。二后受之,讓於德也。成王不敢康,敬百姓也。夙夜、恭也,基、始也,命、信也,宥、寬也,密、寧也,緝、明也,熙、廣也,亶、厚也,肆、固也,靖、龢也。其始也,翼上德讓,而敬百姓。其中也,恭儉信寬,帥歸於寧。其終也,廣厚其心,以固龢之。始於德讓,中於信寬,終於固和,故曰成。單子儉敬讓咨,以應成德。單若不興,子孫必蕃,後世不忘。 「《詩》曰:『其類維何?室家之壼。君子萬年,永錫祚胤。』類也者,不忝前哲之謂也。壼也者,廣裕民人之謂也。萬年也者,令聞不忘之謂也。胤也者,子孫蕃育之謂也。單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可謂不忝前哲矣。膺保明德,以佐王室,可謂廣裕民人矣。若能類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譽蕃育之祚,則單子必當之矣。單若有闕,必茲君之子孫實續之,不出於他矣。」 《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錢》 景王二十一年,將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災降戾,於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振救民。民患輕,則為作重幣以行之,於是乎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而行之,亦不廢重,於是乎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 「今王廢輕而作重,民失其資,能無匱乎?若匱,王用將有所乏,乏則將厚取於民。民不給,將有遠志,是離民也。且夫備有未至而設之,有至而後救之,是不相入也。可先而不備,謂之怠;可後而先之,謂之召災。周固羸國也,天未厭禍焉,而又離民以佐災,無乃不可乎?將民之與處而離之,將災是備禦而召之,則何以經國?國無經,何以出令?令之不從,上之患也,故聖人樹德於民以除之。 「《夏書》有之曰:『關石、和鈞,王府則有。』《詩》亦有之曰:『瞻彼旱麓,榛楛濟濟。愷悌君子,干祿愷悌。』夫旱麓之榛楛殖,故君子得以易樂干祿焉。若夫山林匱竭,林麓散亡,藪澤肆既,民力彫盡,田疇荒蕪,資用乏匱,君子將險哀之不暇,而何易樂之有焉? 「且絕民用以實王府,猶塞川原而為潢汙也,其竭也無日矣。若民離而財匱,災至而備亡,王其若之何?吾周官之於災備也,其所怠棄者多矣,而又奪之資,以益其災,是去其藏而翳其人也。王其圖之!」 王弗聽,卒鑄大錢。 《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鍾》 二十三年,王將鑄無射,而為之大林。單穆公曰:「不可。作重幣以絕民資,又鑄大鍾以鮮其繼。若積聚既喪,又鮮其繼,生何以殖?且夫鍾不過以動聲,若無射有林,耳弗及也。夫鍾聲以為耳也,耳所不及,非鍾聲也。猶目所不見,不可以為目也。夫目之察度也,不過步武尺寸之閒;其察色也,不過墨丈尋常之閒。耳之察和也,在清濁之閒;其察清濁也,不過一人之所勝。是故先王之制鍾也,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律度量衡於是乎生,小大器用於是乎出,故聖人慎之。今王作鍾也,聽之弗及,比之不度,鍾聲不可以知和,制度不可以出節,無益於樂,而鮮民財,將焉用之! 「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明則德昭。聽言昭德,則能思慮純固。以言德於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上得民心,以殖義方,是以作無不濟,求無不獲,然則能樂。夫耳內和聲,而口出美言,以為憲令,而布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從之不倦。成事不(貳)〔貣〕,樂之至也。口內味而耳內聲,聲味生氣。氣在口為言,在目為明。言以信名,明以時動。名以成政,動以殖生。政成生殖,樂之至也。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於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轉易之名,有過慝之度。出令不信,刑政放紛,動不順時,民無據依,不知所力,各有離心。上失其民,作則不濟,求則不獲,其何以能樂?三年之中,而有離民之器二焉,國其危哉!」 王弗聽,問之伶州鳩。對曰:「臣之守官弗及也。臣聞之,琴瑟尚宮,鍾尚羽,石尚角,匏竹利制,大不踰宮,細不過羽。夫宮、音之主也。第以及羽,聖人保樂而愛財,財以備器,樂以殖財。故樂器重者從細,輕者從大。是以金尚羽,石尚角,瓦絲尚宮,匏竹尚議,革木一聲。 「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革木以節之。物得其常曰樂極,極之所集曰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踰曰平。如是,而鑄之金,磨之石,繫之絲木,越之匏竹,節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風。於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龢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故曰樂正。今細過其主妨於正,用物過度妨於財,正害財匱妨於樂。細抑大陵,不容於耳,非和也。聽聲越遠,非平也。妨正匱財,聲不和平,非宗官之所司也。 「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於是乎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若夫匱財用,罷民力,以逞淫心,聽之不和,比之不度,無益於教,而離民怒神,非臣之所聞也。」 王不聽,卒鑄大鍾。二十四年,鍾成,伶人告和。王謂伶州鳩曰:「鍾果和矣。」對曰:「未可知也。」王曰:「何故?」對曰:「上作器,民備樂之,則為和。今財亡民罷,莫不怨恨,臣不知其和也。且民所曹好,鮮其不濟也;其所曹惡,鮮其不廢也。故諺曰:『眾心成城,眾口鑠金。』三年之中,而害金再興焉,懼一之廢也。」王曰:「爾老耄矣!何知?」二十五年,王崩,鍾不和。 《景王問鍾律於伶州鳩》 王將鑄無射,問律於伶州鳩。對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鍾,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於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黃鍾,所以宣養六氣、九德也。由是第之:二曰太蔟,所以金奏贊陽出滯也。三曰姑洗,所以修潔百物,考神納賓也。四曰蕤賓,所以安靖神人,獻酬交酢也。五曰夷則,所以詠歌九則,平民無(貳)〔貣〕也。六曰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也。為之六閒,以揚沈伏,而黜散越也。元閒大呂,助〔陽〕宣物也。二間夾鍾,出四隙之細也。三閒仲呂,宣中氣也。四閒林鍾,和展百事,俾莫不任肅純恪也。五閒南呂,贊陽秀〔物〕也。六閒應鍾,均利器用,俾應復也。 「律呂不易,無姦物也。細鈞有鍾無鎛,昭其大也。大鈞有鎛無鍾,甚大無鎛,鳴其細也。大昭小鳴,和之道也。和平則久,久固則純,純明則終,終復則樂,所以成政也,故先王貴之。」 王曰:「七律者何?」對曰:「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顓頊之所建也,帝嚳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後,逄公之所憑神也。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月之所在,辰馬農祥也。我大祖后稷之所經緯也,王欲合是五位三所而用之。自鶉及駟七列。南北之揆七同,凡人神以數合之,以聲昭之。數合聲和,然後可同也。故以七同其數,而以律和其聲,於是乎有七律。 「王以二月癸亥夜陳,未畢而雨。以夷則之上宮畢,當辰。辰在戍上,故長夷則之上宮,名之曰羽,所以藩屏民則也。王以黃鍾之下宮,布戎于牧之野,故謂之厲,所以厲六師。以太蔟之下宮,布令于商,昭顯文德,底紂之多罪,故謂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反及嬴內,以無射之上宮,布(憲)〔㥁〕施舍於百姓,故謂之羸亂,所以優柔容民也。」 《賓孟見雄鷄自斷其尾》 景王既殺下門子。賓孟適郊,見雄雞自斷其尾,問之,侍者曰:「憚其犧也。」遽歸告王,曰:「吾見雄雞自斷其尾,而人曰『憚其犧也』,吾以為信畜矣。人犧實難,己犧何害?抑其惡為人用也乎,則可也。人異於是。犧者、實用人也。」王弗應,田于鞏,使公卿皆從,將殺單子,未克而崩。 《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 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為之告晉。魏獻子為政,說萇弘而與之。將合諸侯。 衛彪傒適周,聞之,見單穆公曰:「萇、弘其不歿乎?周詩有之曰:『天之所支,不可壞也。其所壞,亦不可支也。』昔武王克殷,而作此詩也,以為飫歌,名之曰『支』,以遺後之人,使永監焉。夫禮之立成者為飫,昭明大節而已,少典與焉。是以為之日惕,其欲教民戒也。然則夫『支』之所道者,必盡知天地之為也。不然,不足以遺後之人。今萇、劉欲支天之所壞,不亦難乎?自幽王而天奪之明,使迷亂棄德,而即慆淫,以亡其百姓,其壞之也久矣。而又將補之,殆不可矣!水火之所犯,猶不可救,而況天乎?諺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昔孔甲亂夏,四世而隕;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帝甲亂之,七世而隕。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幽王亂之,十有四世矣。守府之謂多,胡可興也?夫周,高山、廣川、大藪也,故能生是良材,而幽王蕩以為魁陵、糞土、溝瀆,其有悛乎?」 單子曰:「其咎孰多?」曰:「萇叔必速及,將天以道補者也。夫天道導可而省否,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違天,一也;反道,二也;誑人,三也。周若無咎,萇叔必為戮。雖晉魏子亦將及焉。若得天福,其當身乎?若劉氏,則必子孫實有禍。夫子而棄常法,以從其私欲,用巧變以崇天災,勤百姓以為己名,其殃大矣。」 是歲也,魏獻子合諸侯之大夫於狄泉,遂田于大陸,焚而死。及范、中行之難,萇弘與之,晉人以為討,二十八年,殺萇弘。及定王,劉氏亡。  魯語 《曹劌問戰》 長勺之役,曹劌問所以戰於莊公。公曰:「余不愛衣食於民,不愛牲玉於神。」對曰:「夫惠本而後民歸之志,民和而後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動不違時,財不過用;財用不匱,莫不能使共祀。是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今將惠以小賜,祀以獨恭。小賜不咸,獨恭不優。不咸,民不歸也;不懮,神弗福也。將何以戰?夫民求不匱於財,而神求優裕於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公曰:「余聽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斷之。」對曰:「是則可矣。知夫苟中心圖民,智雖弗及,必將至焉。」 《曹劌諫莊公如齊觀社》 莊公如齊觀社。曹劌諫曰:「不可。夫禮、所以正民也。是故先王制諸侯,使五年四王、一相朝。終則講於會,以正斑爵之義,帥長幼之序,訓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其閒無由荒怠。夫齊棄太公之法而觀民於社,君為是舉而往觀之,非故業也,何以訓民?土發而社,助時也。收攟而蒸,納要也。今齊社而往觀旅,非先王之訓也。天子祀上帝,諸侯會之受命焉。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臣不聞諸侯相會祀也,祀又不法。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後嗣何觀?」公不聽,遂如齊。 《匠師慶諫莊公丹楹刻桷》 莊公丹桓宮之楹,而刻其桷。匠師慶言於公曰:「臣聞聖王公之先封者,遺後之人法,使無陷於惡。其為後世昭前之令聞也,使長監於世,故能攝固不解以久。今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公曰:「吾屬欲美之。」對曰:「無益於君,而替前之令德,臣故曰庶可已矣。」公弗聽。 《夏父展諫宗婦覿哀姜用幣》 哀姜至,公使大夫、宗婦覿用幣。宗人夏父展曰:「非故也。」公曰:「君作故。」對曰:「君作而順則故之,逆則亦書其逆也。臣從有司,懼逆之書於後也,故不敢不告。夫婦贄不過棗、栗,以告虔也。男則玉、帛、禽、鳥,以章物也。今婦執幣,是男女無別也。男女之別、國之大節也,不可無也。」公弗聽。 《臧文仲如齊告糴》 魯饑,臧文仲言於莊公曰:「夫為四鄰之援,結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國之艱急是為。鑄名器,藏寶財,固民之殄病是待。今國病矣,君盍以名器請糴于齊!」公曰:「誰使?」對曰:「國有饑饉,卿出告糴,古之制也。辰也備卿,辰請如齊。」公使往。 從者曰:「君不命吾子,吾子請之,其為選事乎?」文仲曰:「賢者急病而讓夷,居官者當事不避難,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國家無違。今我不如齊,非急病也。在上不(䘏)〔卹〕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 文仲以鬯圭與玉磬如齊告糴,曰:「天災流行,戾于弊邑,饑饉荐降,民羸幾卒,大懼乏周公、太公之命祀,職貢業事之不共而獲戾。不腆先君之幣器,敢告滯積,以紓執事;以救弊邑,使能共職。豈唯寡君與二三臣實受君賜,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實永饗而賴之!」齊人歸其玉而予之糴。 《展禽使乙喜以膏沫犒師》 齊孝公來伐魯,臧文仲欲以辭告,病焉,問於展禽。對曰:「獲聞之,處大教小,處小事大,所以禦亂也,不聞以辭。若為小而崇以怒大國,使加己亂,亂在前矣,辭其何益?」文仲曰:「國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將無不趨也。願以子之辭行賂焉,其可賂乎?」 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師,曰:「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使君盛怒,以暴露於弊邑之野,敢犒輿師。」齊侯見使者曰:「魯國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公曰:「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二先君之所職業。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齊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夾輔先王。賜女土地,質之以犧牲,世世子孫無相害也。』君今來討弊邑之罪,其亦使聽從而釋之,必不泯其社稷;豈其貪壤地,而棄先王之命?其何以鎮撫諸侯?恃此以不恐。」齊侯乃許為平而還。 《臧文仲說僖公請免衛成公》 溫之會,晉人執衛成公歸之于周,使毉鴆之,不死,毉亦不誅。 臧文仲言於僖公曰:「夫衛君殆無罪矣。刑五而已,無有隱者,隱乃諱也。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今晉人鴆衛侯不死,亦不討其使者,諱而惡殺之也。有諸侯之請,必免之。臣聞之:班相恤也,故能有親。夫諸侯之患,諸侯恤之,所以訓民也。君盍請衛君以示親於諸侯,且以動晉?夫晉新得諸侯,使亦曰:『魯不棄其親,其亦不可以惡。』」公說,行玉二十瑴,乃免衛侯。 自是晉聘於魯,加於諸侯一等,爵同,厚其好貨。衛侯聞其臧文仲之為也,使納賂焉。辭曰:「外臣之言不越境,不敢及君。」 《臧文仲請賞重館人》 晉文公解曹地以分諸侯。僖公使臧文仲往,宿於重館,重館人告曰:「晉始伯而欲固諸侯,故解有罪之地以分諸侯。諸侯莫不望分而欲親晉,皆將爭先;晉不以固班,亦必親先者,吾子不可以不速行。魯之班長而又先,諸侯其誰望之?若少安,恐無及也。」從之,獲地於諸侯為多。反,既復命,為之請曰:「地之多也,重館人之力也。臣聞之曰:『善有章,雖賤賞也;惡有釁,雖貴罰也。』今一言而辟境,其章大矣,請賞之。」乃出而爵之。 《展禽論祭爰居非政之宜》 海鳥曰「爰居」,止於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災則祀之,能扞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已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智矣。夫仁者講功,而智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問,非智也。今茲海其有災乎?夫廣川之鳥獸,恆知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筴。 《文公欲弛孟文子與郈敬子之宅》 文公欲弛孟文子之宅,使謂之曰:「吾欲利子於外之寬者。」對曰:「夫位、政之建也,署、位之表也,車服、表之章也,宅、章之次也,祿、次之食也。君議五者以建政,為不易之故也。今有司來命易臣之署與其車服,而曰:『將易而次,為寬利。』夫署、所以朝夕虔君命也。臣立先臣之署,服其車服,為利故而易其次,是辱君命也,不敢聞命。若罪也,則請納祿與車服而違署,唯里人所命次。」公弗取。臧文仲聞之曰:「孟孫善守矣,其可以蓋穆伯而守其後於魯乎!」 公欲弛郤敬子之宅,亦如之。對曰:「先臣惠伯以命於司里,嘗、禘、蒸、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矣。出入受事之幣以致君命者,亦有數矣。今命臣更次於外,為有司之以班命事也,無乃違乎!請從司徒以班徙次。」公亦不取。 《夏父弗忌改昭穆之常》 夏父弗忌為宗,蒸將躋僖公。宗有司曰:「非昭穆也。」曰:「我為宗伯,明者為昭,其次為穆,何常之有!」有司曰:「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冑之親䟽也。夫祀、昭孝也,各致齊敬於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踰也。今將先明而後祖,自玄王以及主癸莫若湯,自稷以及王季莫若文、武,商、周之蒸也,未嘗躋湯與文、武,為不踰也。魯未若商、周而改其常,無乃不可乎?」弗聽,遂躋之。 展禽曰:「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有司之言順矣,僖又未有明焉。犯順不祥,以逆訓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躋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無殃乎?」侍者曰:「若有殃焉在?抑刑戮也,其夭札也?」曰:「未可知也。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為無殃。」既,其葬也焚,煙徹于上。 《里革更書逐莒太子僕》 莒太子僕弒紀公,以其寶來奔。宣公使僕人以書命季文子曰:「夫莒太子不憚以吾故殺其君,而以其寶來,其愛我甚矣。為我予之邑。今日必授,無逆命矣。」里革遇之而更其書曰:「夫莒太子殺其君而竊其寶來,不識窮固又求自邇,為我流之於夷。今日必通,無逆命矣。」明日,有司復命,公詰之,僕人以里革對。公執之,曰:「違君命者,女亦聞之乎?」對曰:「臣以死奮筆,奚啻其聞之也!臣聞之曰:『毀則者為賊,掩賊者為藏,竊寶者為宄,用宄之財者為姦。』使君為藏姦者,不可不去也。臣違君命者,亦不可不殺也。」公曰:「寡人實貪,非子之罪。」乃舍之。 《僕里革斷宣公罟而棄之》 宣公夏濫於泗淵,里革斷其罟而棄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蟄發,水虞於是乎講罛罶,取名魚,登川禽,而嘗之寢廟,行諸國,助宣氣也。鳥獸孕,水蟲成,獸虞於是乎禁罝羅,矠魚鱉以為夏犒,助生阜也。鳥獸成,水蟲孕,水虞於是禁(罝)罜䍡,設穽鄂,以實廟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澤不伐夭,魚禁鯤鮞,獸長麑䴠,鳥翼鷇卵,蟲舍蚳蝝,蕃庶物也,古之訓也。今魚方別孕,不教魚長,又行罣罟,貪無藝也。」 公聞之曰:「吾過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無忘諗。」師存侍,曰:「藏罟不如寘里革於側之不忘也。」 《子叔聲伯辭邑》 子叔聲伯如晉謝季文子,郤犨欲予之邑,弗受也。歸,鮑國謂之曰:「子何辭苦成叔之邑,欲信讓耶,抑知其不可乎?」對曰:「吾聞之,不厚其棟,不能任重。重莫如國,棟莫如德。夫苦成叔家欲任兩國而無大德,其不存也,亡無日矣。譬之如疾,余恐易焉。苦成氏有三亡:少德而多寵,位下而欲上政,無大功而欲大祿,皆怨府也。其君驕而多私,勝敵而歸,必立新家。立新家,不因民不能去舊;因民,非多怨民無所始。為怨三府,可謂多矣。其身之不能定,焉能予人之邑!」鮑國曰:「我信不若子,若鮑氏有釁,吾不圖矣。今子圖遠以讓邑,必常立矣。」 《里革論君之過》 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里革曰:「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於殺,其過多矣。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於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桀奔南巢,紂踣于京,厲流于彘,幽滅于戲,皆是術也。夫君也者、民之川澤也。行而從之,美惡皆君之由,民何能為焉。」 《季文子論妾馬》 季文子相宣、成,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仲孫它諫曰:「子為魯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人其以子為愛,且不華國乎!」文子曰:「吾亦願之。然吾觀國人,其父兄之食麤而衣惡者猶多矣,吾是以不敢。人之父兄食麤衣惡,而我美妾與馬,無乃非相人乎!且吾聞以德榮為國華,不聞以妾與馬。」 文子以告孟獻子,獻子囚之七日。自是,子服之妾衣不過七升之布,馬餼不過稂莠。文子聞之,曰:「過而能改者,民之上也。」使為上大夫。 《叔孫穆子聘於晉》 叔孫穆子聘於晉,晉悼公饗之,樂及《鹿鳴》之三,而後拜樂三。晉侯使行人問焉,曰:「子以君命鎮撫弊邑,不腆先君之禮,以辱從者,不腆之樂以節之。吾子舍其大而加禮於其細,敢問何禮也?」 對曰:「寡君使豹來繼先君之好,君以諸侯之故,貺使臣以大禮。夫先樂金奏《肆夏樊》、《遏》、《渠》,天子所以饗元侯也;夫歌《文王》、《大明》、《緜》,則兩君相見之樂也。皆昭令德以合好也,皆非使臣之所敢聞也。臣以為肄業及之,故不敢拜。今伶簫詠歌及《鹿鳴》之三,君之所以貺使臣,臣敢不拜貺。夫《鹿鳴》、君之所以嘉先君之好也,敢不拜嘉?《四牡》、君之所以章使臣之勤也,敢不拜章?《皇皇者華》、君教使臣曰『每懷靡及』,諏、謀、度、詢,必咨於周。敢不拜教?臣聞之曰:『和為每懷,咨才為諏,咨事為謀,咨義為度,咨親為詢,忠信為周。』君貺使臣以大禮,重之以六德,敢不重拜?」 《叔穆子諫季武子為三軍》 季武子為三軍,叔孫穆子曰:「不可。天子作師,公帥之以征不德。元侯作師,卿帥之以承天子。諸侯有卿無軍,帥教衛以贊元侯。自伯、子、男有大夫無卿,帥賦以從諸侯。是以上能征下,下無姦慝。今我、小侯也,處大國之閒,繕貢賦以共從者,猶懼有討。若為元侯之所,以怒大國,無乃不可乎?」弗從。遂作中軍。自是齊、楚代討於魯,襄、昭皆如楚。 《諸侯伐秦魯人以莒人先濟》 諸侯伐秦,及涇莫濟。晉叔向見叔孫穆子曰:「諸侯謂秦不恭而討之,及涇而止,於秦何益?」穆子曰:「豹之業(及)〔在〕《匏有苦葉》矣,不知其他。」叔向退,召舟虞與司馬,曰:「夫苦匏不材於人,共濟而已。魯叔孫賦《匏有苦葉》,必將涉矣。具舟除隧,不共有法。」是行也,魯人以莒人先濟,諸侯從之。 《襄公如楚》 襄公如楚,及漢,聞康王卒,欲還。叔仲昭伯曰:「君之來也,非為一人也,為其名與其眾也。今王死,其名未改,其眾未敗,何為還?」諸大夫皆欲還。子服惠伯曰:「不知所為,姑從君乎!」叔仲曰:「子之來也,非欲安身也,為國家之利也,故不憚勤遠而聽於楚;非義楚也,畏其名與眾也。夫義人者,固慶其喜而弔其憂,況畏而服焉?(聞)畏而往,聞喪而還,苟羋姓實嗣,其誰代之任喪?王太子又長矣,執政未改;予為先君來,死而去之,其誰曰不如先君?將為喪舉,聞喪而還,其誰曰非侮也?事其君而任其政,其誰由己貳?求說其侮,而亟於前之人,其讎不滋大乎?說侮不懦,執政不貳,帥大讎以憚小國,其誰云待之?若從君而走患,則不如違君以避難。且夫君子計成而後行,二三子計乎?有禦楚之術而有守國之備,則可也;若未有,不如往也。」乃遂行。 反,及方城,聞季武子襲卞,公欲還,出楚師以伐魯。榮成伯曰:「不可。君之於臣,其威大矣。不能令於國而恃諸侯,諸侯其誰暱之?若得楚師以伐魯,魯既不違夙之取卞也,必用命焉,守必固矣。若楚之克魯,諸姬不獲闚焉,而況君乎?彼無亦置其同類以服東夷,而大攘諸夏,將天下是王,而何德於君,其予君也?若不克魯,君以蠻、夷伐之,而又求入焉,必不獲矣。不如予之。夙之事君也,不敢不悛。醉而怒,醒而喜,庸何傷?君其入也!」乃歸。 《季冶致祿》 襄公在楚,季武子取卞,使季冶逆,追而予之璽書,以告曰:「卞人將畔,臣討之,既得之矣。」公未言,榮成子曰:「子股肱魯國,社稷之事,子實制之。唯子所利,何必卞?卞有罪而子征之,子之隸也,又何謁焉?」子冶歸,致祿而不出,曰:「使予欺君,謂予能也。能而欺其君,敢享其祿而立其朝乎?」 《叔孫穆子知楚公子圍有篡國之心》 虢之會,楚公子圍,二人執戈先焉。蔡公孫歸生與鄭罕虎見叔孫穆子,穆子曰:「楚公子甚美,不大夫矣,抑君也。」鄭子皮曰:「有執戈之前,吾惑之。」蔡子家曰:「楚、大國也,公子圍、其令尹也。有執戈之前,不亦可乎?」穆子曰:「不然。天子有虎賁,習武訓也;諸侯有旅賁,禦災害也;大夫有貳車,備承事也;士有陪乘,告奔走也。今大夫而設諸侯之服,有其心矣。若無其心,而敢設服以見諸侯之大夫乎?將不入矣。夫服、心之文也,如龜焉,灼其中,必文於外。若楚公子不為君,必死,不合諸侯矣。」公子圍反,殺郟敖而代之。 《叔孫穆子不以貨私免》 虢之會,諸侯之大夫尋盟未退。季武子伐莒取鄆,莒人告于會,楚人將以叔孫穆子為戮。晉樂王鮒求貨於穆子,曰:「吾為子請於楚。」穆子不予。梁其踁謂穆子曰:「有貨,以衛身也。出貨而可以免,子何愛焉?」穆子曰:「非女所知也。承君命以會大事,而國有罪,我以貨私免,是我會吾私也。苟如是,則又可以出貨而成私欲乎?雖可以免,吾其若諸侯之事何?夫必將或循之,曰:『諸侯之卿有然者,故也。』則我求安身而為諸侯法矣。君子是以患作。作而不衷,將或道之,是昭其不衷也。余非愛貨,惡不衷也。且罪非我之由,為戮何害?」楚人乃赦之。 穆子歸,武子勞之,日中不出。其人曰:「可以出矣。」穆子曰:「吾不難為戮,養吾棟也。夫棟折而榱崩,吾懼壓焉。故曰雖死於外,而庇宗於內,可也。今既免大恥,而不忍小忿,可以為能乎?」乃出見之。 《子服惠伯從季平子如晉》 平丘之會,晉昭公使叔向辭昭公,弗與盟。子服惠伯曰:「晉信蠻、夷而棄兄弟,其執政貳也。貳心必失諸侯,豈唯魯然?夫失其政者,必毒於人,魯懼及焉,不可以不恭。必使上卿從之。」季平子曰:「然則意如乎!若我往,晉必患我,誰為之貳?」子服惠伯曰:「椒既言之矣,敢逃難乎?椒請從。」 晉人執平子。子服惠伯見韓宣子曰:「夫盟、信之要也,晉為盟主,是主信也。若盟而棄魯侯,信抑闕矣。昔欒氏之亂,齊人閒晉之禍,伐取朝歌。我先君襄公不敢寧處,使叔孫豹發帥敝賦,踦跂畢行,無有處人,以從軍吏,次於雍渝,與邯鄲勝擊齊之左,掎止晏萊焉,齊師退而後敢還,非以求遠也,以魯之密邇於齊,而又小國也;齊朝駕,則夕極於魯國,不敢憚其患,而與晉共其憂,亦曰:『庶幾有益於魯國乎!』今信蠻、夷而棄之,夫諸侯之勉於君者,將安勸矣?若棄魯而苟固諸侯,群臣敢憚戮乎?諸侯之事晉者,魯為勉矣。若以蠻、夷之故棄之,其無乃得蠻、夷而失諸侯之信乎?子計其利者,小國共命。」宣子說,乃歸平子。 《季桓子穿井獲羊》 季桓子穿井,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問之仲尼曰:「吾穿井而獲狗,何也?」對曰:「以丘之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 《公父文伯之母對季康子問》 季康子問於公父文伯之母曰:「主亦有以語肥也。」對曰:「吾能老而已,何以語子。」康子曰:「雖然,肥願有聞於主。」對曰:「吾聞之先姑曰:『君子能勞,後世有繼。』」子夏聞之,曰:「善哉!商聞之曰:『古之嫁者,不及舅、姑,謂之不幸。』夫婦學於舅、姑者,禮也。」 《公父文伯飲南宮敬叔酒》 公父文伯飲南宮敬叔酒,以露睹父為客。羞鱉焉小。睹父怒,相延食鱉,辭曰:「將使鱉長而後食之。」遂出。文伯之母聞之,怒曰:「吾聞之先子曰:『祭養尸,饗養上賓。』鱉於何有?而使夫人怒也!」遂逐之。五日,魯夫人辭而復之。 《公父文伯之母論內朝與外朝》 公父文伯之母如季氏,康子在其朝,與之言,弗應,從之,及寑門,弗應而入。康子辭於朝,而入見,曰:「肥也不得聞命,無乃罪乎?」曰:「子弗聞乎?天子及諸侯合民事於外朝,合神事於內朝;自卿以下,合官職於外朝,合家事於內朝;寑門之內,婦人治其業焉。上下同之。夫外朝、子將業君之官職焉,內朝、子將庀季氏之政焉,皆非吾所敢言也。」 《公父文伯之母論勞逸》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懼忓季孫之怨也,其以歜為不能事主乎!」 其母歎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耶?居,吾語女。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嚮義,勞也。是故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尹維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與大史、司載糾虔天刑;日入,監九御,使潔奉禘、郊之粢盛,而後即安。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職,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無慆淫,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業,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動,晦而休,無日以怠。 「王后親織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紘、綖,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賦事,蒸而獻功,男女效績,愆則有辟,古之制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今我、寡也,爾又在下位,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況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無廢先人。』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懼穆伯之絕嗣也。」仲尼聞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婦不淫矣。」 《公父文伯之母別於男女之禮》 公父文伯之母,季康子之從祖叔母也。康子往焉,䦱門與之言,皆不踰閾。祭悼子,康子與焉,胙不受,徹俎不宴,宗不具不繹,繹不盡飫則退。仲尼聞之,以為別於男女之禮矣。 《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 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饗其宗老,而為賦《綠衣》之三章。老請守龜卜室之族。師亥聞之曰:「善哉!男女之饗,不及宗臣;宗室之謀,不過宗人。謀而不犯,微而昭矣。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今詩以合室,歌以詠之,度於法矣。」 《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 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曰:「吾聞之:好內,女死之;好外,士死之。今吾子夭死,吾惡其以好內聞也。二三婦之辱共先者祀,請無瘠色,無洵涕,無掐膺,無憂容,有降服,無加服。從禮而靜,是昭吾子也。」仲尼聞之曰:「女知莫若婦,男知莫若夫。公父氏之婦智也夫!欲明其子之令德。」 《孔丘謂公父文伯之母知禮》 公父文伯之母朝哭穆伯,而暮哭文伯。仲尼聞之曰:「季氏之婦可謂知禮矣。愛而無私,上下有章。」 《孔丘論大骨》 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專車。吳子使來好聘,且問之仲尼,曰:「無以吾命。」賓發幣於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徹俎而宴,客執骨而問曰:「敢問骨何為大?」仲尼曰:「丘聞之:昔禹致群神於會稽之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專車。此為大矣。」客曰:「敢問誰守為神?」仲尼曰:「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者為公侯。皆屬於王者。」客曰:「防風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為(漆)〔來〕姓。在虞、夏、商為汪芒氏,於周為長狄,今為大人。」客曰:「人長之極幾何?」仲尼曰:「僬僥氏長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數之極也。」 《孔丘論楛矢》 仲尼在陳,有隼集于陳侯之庭而死,楛矢貫之,石砮其長尺有咫。陳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館問之。仲尼曰:「隼之來也遠矣!此肅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於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也,以示後人,使永監焉,故銘其栝曰『肅慎氏之貢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親也;分異姓以遠方之職貢,使無忘服也。故分陳以肅慎氏之貢。君若使有司求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櫝,如之。 《閔馬父笑子服景伯》 齊閭丘來盟,子服景伯戒宰人曰:「陷而入於恭。」閔馬父笑,景伯問之,對曰:「笑吾子之大也。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大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先聖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今吾子之戒吏人曰『陷而入於恭』,其滿之甚也。周恭王能庇昭、穆之闕而為『恭』,楚恭王能知其過而為『恭』。今吾子之教官僚曰『陷而後恭』,道將何為?」 《孔丘非難季康子以田賦》 季康子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不對,私於冉有曰:「求來!女不聞乎?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遠邇;賦里以入,而量其有無;任力以夫,而議其老幼。於是乎有鰥、寡、孤、疾,有軍旅之出,則徵之,無則已。其歲,收田一井,出稷禾、秉芻、缶米,不是過也。先王以為足。若子季孫欲其法也,則有周公之籍矣;若欲犯法,則苟而賦,又何訪焉!」  齊語 《管仲對桓公以霸術》 桓父自莒反於齊,使鮑叔為宰,辭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是君之賜也。若必治國家者,則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國家者,則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寬惠柔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法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桓公曰:「夫管夷吾射寡人中鉤,是以濱於死。」鮑叔對曰:「夫為其君動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猶是也。」桓公曰:「若何?」鮑子對曰:「請諸魯。」桓公曰:「施伯、魯君之謀臣也,夫知吾將用之,必不予我矣。若之何?」鮑子對曰:「使人請諸魯,曰:『寡君有不令之臣,在君之國,欲以戮之於群臣,故請之。』則予我矣。」桓公使請諸魯,如鮑叔之言。 莊公以問施伯,施伯對曰:「此非欲戮之也,欲用其政也。夫管子、天下之才也,所在之國,則必得志於天下。令彼在齊,則必長為魯國憂矣。」莊公曰:「若何?」施伯對曰:「殺而以其屍授之。」莊公將殺管仲,齊使者請曰:「寡君欲以親為戮,若不生得以戮於群臣,猶未得請也。請生之。」於是莊公使束縛以予齊使,齊使受之而退。 比至,三舋、三浴之。桓公親逆之于郊,而與之坐而問焉,曰:「昔吾先君襄父築臺以為高位,田、狩、罼、弋,不聽國政,卑聖侮士,而唯女是崇。九妃、六嬪,陳妾數百,食必粱肉,衣必文繡。戎士凍餒,戎車待遊車之𧛯,戎士待陳妾之餘。優笑在前,賢材在後。是以國家不日引,不月長。恐宗廟之不掃除,社稷之不血食,敢問為此若何?」管子對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遠績以成名,合群叟,比校民之有道者,設象以為民紀,式權以相應,比綴以度,竱本肇末,勸之以賞賜,糾之以刑罰,班序顛毛,以為民紀統。」桓公曰:「為之若何?」管子對曰:「昔者,聖王之治天下也,參其國而伍其鄙,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陵為之終,而慎用其六柄焉。」 桓公曰:「成民之事若何?」管子對曰:「四民者,勿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易。」公曰:「處士、農、工、商若何?」管子對曰:「昔聖王之處士也,使就閒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就田野。 「令夫士,群萃而州處,閒燕則父與父言義,子與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其幼者言悌。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士之子恆為士。 「令夫工,群萃而州處,審其四時,辨其功苦,權節其用,論比協材,旦暮從事,施於四方以飭其子弟相語以事,相示以巧,相陳以功。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工之子恆為工。 「令夫商,群萃而州處,察其四時,而監其鄉之資,以知其市之賈,負、任、擔、荷,服牛、軺馬,以周四方,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市賤鬻貴,旦暮從事於此,以飭其子弟,相語以利,相示以賴,相陳以知賈。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商之子恆為商。 「令夫農,群萃而州處,察其四時,權節其用,耒、耜、耞、芟,及寒,擊菒除田,以待時耕;及耕,深耕而疾耰之,以待時雨;時雨既至,挾其槍、刈、耨、鎛,以旦暮從事於田野。脫衣就功,首戴茅蒲,身衣襏襫,霑體塗足,暴其髮膚,盡其四支之敏,以從事於田野。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是故農之子恆為農,野處而不(暱)〔匿〕。其秀民之能為士者,必足賴也。有司見而不以告,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 桓公曰:「定人之居若何?」管子對曰:「制國以為二十一鄉。」桓公曰:「善。」管子於是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鄉十五,公帥五鄉焉,國子帥五鄉焉,高子帥五鄉焉。參國起案,以為三官,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鄉,澤立三虞,山立三衡。 桓公曰:「吾欲從事於諸侯,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國未安。」桓公曰:「安國若何?」管子對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遂滋民,與無財,而敬百姓,則國安矣。」桓公曰:「諾。」遂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遂滋民,與無財,而敬百姓。國既安矣,桓公曰:「國安矣,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則大國亦將正卒伍,修甲兵,則難以速得志矣。君有攻伐之器,小國諸侯有守禦之備,則難以速得志矣。君若欲速得志於天下諸侯,則事可以隱令,可以寄政。」桓公曰:「為之若何?」管子對曰:「作內政而寄軍令焉。」桓公曰:「善。」 管子於是制國:「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以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帥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帥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帥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帥之;五鄉一帥,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帥帥之。三軍,故有中軍之鼓,有國子之鼓,有高子之鼓。春以蒐振旅,秋以獮治兵。是故卒伍整於里,軍旅整於郊。內教既成,令勿使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同恤,禍災共之。人與人相疇,家與家相疇,世同居,少同遊。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見,足以相識。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同樂,行同和,死同哀。是故守則同固,戰則同彊。君有此士也三萬人,以方行於天下,以誅無道,以屏周室,天下大國之君莫之能禦。」 《管仲佐桓公為政》 正月之朝,鄉長復事。君親問焉,曰:「於子之鄉,有居處〔為義〕好學、慈孝於父母、聰惠質仁、發聞於鄉里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明,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桓公又問焉,曰:「於子之鄉,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於眾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賢,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桓公又問焉,曰:「於子之鄉,有不慈孝於父母、不長悌於鄉里、驕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是故鄉長退而修德進賢,桓公親見之,遂使役官。 桓公令官長期而書伐,以告且選,選其官之賢者而復(用)之,曰:「有人居我官,有功休德,惟慎端愨以待時,使民以勸,綏謗言,足以補官之不善政。」桓公召而與之語,訾相其質,足以比成事,誠可立而授之。設之以國家之患而不疚,退問之其鄉,以觀其所能而無大厲,升以為上卿之贊。謂之三選。國子、高子退而修鄉,鄉退而修連,連退而修里,里退而修軌,軌退而修伍,伍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誅也。政既成,鄉不越長,朝不越爵,罷士無伍,罷女無家。夫是,故民皆勉為善。與其為善於鄉也,不如為善於里;與其為善於里也,不如為善於家。是故士莫敢言一朝之便,皆有終歲之計;莫敢以終歲之議,皆有終身之功。 桓公曰:「伍鄙若何?」管子對曰:「相地而衰征,則民不移;政不旅舊,則民不偷;山澤各致其時,則民不苟;陵、阜、陸、墐、井、田、疇均,則民不(憾)〔惑〕;無奪民時,則百姓富;犧牲不略,則牛羊遂。」 桓公曰:「定民之居若何?」管子對曰:「制鄙。三十家為邑,邑有司;十邑為卒,卒有卒帥;十卒為鄉,鄉有鄉帥;三鄉為縣,縣有縣帥;十縣為屬,屬有大夫。五屬,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屬焉;立五正,各使聽一屬焉。是故正之政聽屬,牧政聽縣,下政聽鄉。」桓公曰:「各保治爾所,無或淫怠而不聽治者!」 《桓公為政既成》 正月之朝,五屬大夫復事。桓公擇(是)〔其〕寡功者而讁之,曰:「制地、分民如一,何故獨寡功?教不善則政不治,一再則宥,三則不赦。」桓公又親問焉,曰:「於子之屬,有居處為義好學、慈孝於父母、聰慧質仁、發聞於鄉里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明,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桓公又問焉,曰:「於子之屬,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於眾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賢,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桓公又問焉,曰:「於子之屬,有不慈孝於父母、不長悌於鄉里、驕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下比,其罪五。」有司已於事而竣。五屬大夫於是退而修屬,屬退而修縣,縣退而修鄉,鄉退而修卒,卒退而修邑,邑退而修家。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誅也。政既成矣,以守則固,以征則彊。 《管仲教桓公親鄰國》 桓公曰:「吾欲從事於諸侯,其可乎?」管子對曰:「未可。鄰國未吾親也。君欲從事於天下諸侯,則親鄰國。」桓公曰:「若何?」管子對曰:「審吾疆埸,而反其侵地;正其封疆,無受其資;而重為之皮幣,以驟聘眺於諸侯,以安四鄰,則四鄰之國親我矣。為遊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資幣,使周遊於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皮幣玩好,使民鬻之四方,以監其上下之所好,擇其淫亂者而先征之。」 《管仲教桓公足甲兵》 桓公問曰:「夫軍令則寄諸內政矣,齊國寡甲兵,為之若何?」管子對曰:「輕過而移諸甲兵。」桓公曰:「為之若何?」管子對曰:「制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鞼盾一戟,小罪讁以金分,宥閒罪。索訟者三禁而不可上下,坐成以束矢。美金以鑄劍戟,試諸狗馬;惡金以鑄鉏、夷、斤、斸,試諸壤土。」甲兵大足。 《桓公帥諸侯而朝天子》 桓公曰:「吾欲南伐,何主?」管子對曰:「以魯為主。反其侵地棠、潛,使海於有蔽,渠弭於有渚,環山於有牢。」桓公曰:「吾欲西伐,何主?」管子對曰:「以衛為主。反其侵地臺、原、姑與漆里,使海於有蔽,渠弭於有渚,環山於有牢。」桓公曰:「吾欲北伐,何主?」管子對曰:「以燕為主。反其侵地柴夫、吠狗,使海於有蔽,渠弭於有渚,環山於有牢。」四鄰大親。既反侵地,正其封疆,地南至於(𩛽)〔岱〕陰,西至于濟,北至于河,東至于紀酅,有革車八百乘。擇天下之甚淫亂者而先征之。 即位數年,東南多有淫亂者,萊、莒、徐夷、吳、越,一戰帥服三十一國。遂南征伐楚,濟汝,踰方城,望汶山,使貢絲於周而反。荊州諸侯莫敢不來服。遂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而南歸。海濱諸侯莫敢不來服。與諸侯飭牲為載,以約誓于上下庶神,與諸侯戮力同心。西征攘白狄之地,至於西河,方舟設泭,乘桴濟河,至于石枕。懸車束馬,踰太行與辟耳之谿拘夏,西服流沙、西吳。南城於周,反胙于絳。嶽濱諸侯莫敢不來服,而大朝諸侯於陽穀。兵車之屬六,乘車之會三,諸侯甲不解纍,兵不解翳,弢無弓,服無矢。隱武事,行文道,帥諸侯而朝天子。 《葵丘之會天子致胙於桓公》 葵丘之會,天子使宰孔致胙於桓公,曰:「余一人(之命)有事於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後命曰:「以爾自卑勞,實謂爾伯舅,無下拜。」桓公召管子而謀,管子對曰:「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桓公懼,出見客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承天子之命曰『爾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為天子羞。」遂下拜,升,受命。賞服大輅,龍旗九旒,渠門赤旂,諸侯稱順矣。 《桓公霸諸侯》 桓公憂天下諸侯。魯有夫人、慶父之亂,二君弒死,國絕無嗣。桓公聞之,使高子存之。 狄人攻邢,桓公築夷儀以封之,男女不淫,牛馬選具。狄人攻衛,衛人出廬于曹,桓公城楚丘以封之。其畜散而無育,桓公與之繫馬三百。天下諸侯稱仁焉。於是天下諸侯知桓公之非為己動也,是故諸侯歸之。 桓公知諸侯之歸己也,故使輕其幣而重其禮。故天下諸侯罷馬以為幣,縷綦以為奉,鹿皮四分;諸侯之使垂櫜而入,𦓾載而歸。故拘之以利,結之以信,示之以武,故天下小國諸侯既許桓公,莫之敢背,就其利而信其仁、畏其武。桓公知天下諸侯多與己也,故又大施忠焉。可為動者為之動,可為謀者為之謀,軍譚、遂而不有也,諸侯稱寬。通齊國之魚鹽于東萊,使關市幾而不征,以為諸侯利,諸侯稱廣焉。築葵茲、晏、負夏、領釜丘,以禦戎、狄之地,所以禁暴於諸侯也;築五鹿、中牟、蓋與、牡丘,以衛諸夏之地,所以示權於中國也。教大成,定三革,隱五刃,朝服以濟河而無怵惕焉,文事勝矣。是故大國慚媿,小國附協。唯能用管夷吾、甯戚、隰朋、賓胥無、鮑叔牙之屬而伯功立。  晉語 《武公伐翼止欒共子無死》 武公伐翼,殺哀侯,止欒共子曰:「苟無死,吾以子見天子,令子為上卿,制晉國之政。」辭曰:「成聞之:『民生於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唯其所在,則致死焉。報生以死,報賜以力,人之道也。臣敢以私利廢人之道,君何以訓矣?且君知成之從也,未知其待於曲沃也。從君而貳,君焉用之?」遂鬭而死。 《史蘇論獻公伐驪戎勝而不吉》 獻公卜伐驪戎,史蘇占之,曰:「勝而不吉。」公曰:「何謂也?」對曰:「遇兆,挾以銜骨,齒牙為猾,戎、夏交捽。交捽,是交勝也,臣故云。且懼有口,攜民,國移心焉。」公曰:「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誰敢興之?」對曰:「苟可以攜,其入也必甘,受逞而不知,胡可壅也?」公弗聽,遂伐驪戎,克之。獲驪姬以歸,有寵,立以為夫人。公飲大夫酒,令司正實爵與史蘇,曰:「飲而無肴。夫驪戎之役,女曰『勝而不吉』,故賞女以爵,罰女以無肴。克國得妃,其有吉孰大焉!」史蘇卒爵,再拜稽首曰:「兆有之,臣不敢蔽。蔽兆之紀,失臣之官,有罪二焉,何以事君?大罰將及,不唯無肴。抑君亦樂其吉而備其凶,凶之無有,備之何害?若其有凶,備之為瘳。臣之不信,國之福也,何敢憚罰。」 飲酒出,史蘇告大夫曰:「有男戎必有女戎。若晉以男戎勝戎,而戎亦必以女戎勝晉,其若之何!」里克曰:「何如?」史蘇曰:「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寵,於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寵,於是乎與膠鬲比而亡殷。周幽王伐有襃,襃人以襃姒女焉,襃姒有寵,生伯服,於是乎與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於是乎亡。今晉寡德而安俘女,又增其寵,雖當三季之王,亦不可乎?且其兆云:『挾以銜骨,齒牙為猾。』我卜伐驪,龜往,離散以應我。夫若是,賊之兆也,非吾宅也,離則有之。不跨其國,可謂挾乎?不得其君,能銜骨乎?若跨其國而得其君,雖逢齒牙,以猾其中,誰云不從?諸夏從戎,非敗而何?從政者不可以不戒,亡無日矣!」 郭偃曰:「夫三季王之亡也宜。民之主也,縱惑不疚,肆侈不違,流志而行,無所不疚,是以及亡而不獲追鑒。今晉國之方,偏侯也。其土又小,大國在側,雖欲縱惑,未獲專也。大家、鄰國將師保之,多而驟立,不其集亡。雖驟立,不過五矣。且夫口,三五之門也。是以讒口之亂,不過三五。且夫挾、小鯁也。可以小戕,而不能喪國。當之者戕焉,於晉何害?雖謂之挾,而猾以齒牙,口弗堪也,其與幾何?晉國懼則甚矣,亡猶未也。商之衰也,其銘有之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不可以矜,而祇取憂也。嗛嗛之食,不足狃也,不能為膏,而祇罹咎也。』雖驪之亂,其罹咎而已,其何能服?吾聞以亂得聚者,非謀不卒時,非人不免難,非禮不終年,非義不盡齒,非德不及世,非天不離數。今不據其安,不可謂能謀;行之以齒牙,不可謂得人;廢國而向己,不可謂禮;不度而迂求,不可謂義;以寵賈怨,不可謂德;少族而多敵,不可謂天。德義不行,禮義不則,棄人失謀,天亦不贊。吾觀君夫人也,若為亂,其猶隸農也。雖獲沃田而勤易之,將不克饗,為人而已。」 士蒍曰:「誡莫如豫,豫而後給。夫子誡之,抑二大夫之言其皆有焉。」 既,驪姬不克,晉正於秦,五立而後平。 《史蘇論驪姬必亂晉》 獻公伐驪戎,克之,滅驪子,獲驪姬以歸,立以為夫人,生奚齊。其娣生卓子。驪姬請使申生主曲沃以速懸,重耳處蒲城,夷吾處屈,奚齊處絳,以儆無辱之故。公許之。 史蘇朝,告大夫曰:「二三大夫其戒之乎,亂本生矣!曰:君以驪姬為夫人,民之疾心固皆至矣。昔者之伐也,興百姓以為百姓也,是以民能欣之,故莫不盡忠極勞以致死也。今君起百姓以自封也,民外不得其利,而內惡其貪,則上下既有判矣;然而又生男,其天道也?天彊其毒,民疾其態,其亂生哉!吾聞君子好好而惡惡,樂樂而安安,是以能有常。伐木不自其本,必復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復流;滅禍不自其基,必復亂。今君滅其父而畜其子,禍之基也。畜其子,又從其欲,子思報父之恥而信其欲,雖好色,必惡心,不可謂好。好其色,必授之情。彼得其情以厚其欲,從其惡心,必敗國,且深亂。亂必自女戎,三代皆然。」驪姬果作難,殺太子而逐二公子。君子曰:「知難本矣。」 《獻公將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齊》 驪姬生奚齊,其娣生卓子。公將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齊。里克、丕鄭、荀息相見,里克曰:「夫史蘇之言將及矣!其若之何?」荀息曰:「吾聞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聞違命。君立臣從,何貳之有?」丕鄭曰:「吾聞事君者,從其義,不阿其惑。惑則誤民,民誤失德,是棄民也。民之有君,以治義也。義以生利,利以豐民,若之何其民之與處而棄之也?必立太子。」里克曰:「我不佞,雖不識義,亦不阿惑,吾其靜也。」三大夫乃別。 蒸于武(公)〔宮〕,公稱疾不與,使奚齊莅事。猛足乃言於太子曰:「伯氏不出,奚齊在廟,子盍圖乎!」太子曰:「吾聞之羊舌大夫曰:『事君以敬,事父以孝。』受命不遷為敬,敬順所安為孝。棄命不敬,作令不孝,又何圖焉?且夫間父之愛而嘉其貺,有不忠焉;廢人以自成,有不貞焉。孝、敬、忠、貞,君父之所安也。棄安而圖,遠於孝矣,吾其止也。」 《獻公伐翟柤》 獻公田,見翟柤之氛,歸寑不寐。郤叔虎朝,公語之。對曰:「床笫之不安邪?抑驪姬之不存側邪?」公辭焉。出遇士蒍,曰:「今夕君寑不寐,必為翟柤也。夫翟柤之君,好專利而不忌,其臣競諂以求媚,其進者壅塞,其退者拒違。其上貪以忍,其下偷以幸,有縱君而無諫臣,有冒上而無忠下。君臣上下各饜其私,以縱其回,民各有心而無所據依。以是處國,不亦難乎!君若伐之,可克也。吾不言,子必言之。」士蒍以告,公悅,乃伐翟柤。郤叔虎將乘城,其徒曰:「棄政而役,非其任也。」郤叔虎曰:「既無老謀,而又無壯事,何以事君?」被羽先升,遂克之。 《優施教驪姬遠太子》 公之優曰施,通於驪姬。驪姬問焉,曰:「吾欲作大事,而難三公子(之徒),如何?」對曰:「早處之,使知其極。夫人知極,鮮〔不〕有慢心;雖其慢,乃易殘也。」驪姬曰:「吾欲為難,安始而可?」優施曰:「必於申生。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又不忍人。精潔易辱,重僨可疾,不忍人,必自忍也。辱之近行。」驪姬曰:「重,無乃難遷乎?」優施曰:「知辱可辱,可辱遷重;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今子內固而外寵,且善否莫不信。若外殫善而內辱之,無不遷矣。且吾聞之:甚精必愚。精為易辱,愚不知避難。雖欲無遷,其得之乎?」是故先施讒於申生。 驪姬賂二五,使言於公曰:「夫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宗邑無主,則民不威;疆(場)〔埸〕無主,則啟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國之患也。若使太子主曲沃,而二公子主蒲與屈,乃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廣莫,於晉為都。晉之啟土,不亦宜乎?」公說,乃城曲沃,太子處焉;又城蒲,公子重耳處焉;又城二屈,公子夷吾處焉。驪姬既遠太子,乃生之言,太子由是得罪。 《獻公作二軍以伐霍》 十六年,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以伐霍。師未出,士蒍言於諸大夫曰:「夫太子、君之貳也,恭以俟嗣,何官之有?今君分之土而官之,是左之也。吾將諫以觀之。」乃言於公曰:「夫太子、君之貳也,而帥下軍,無乃不可乎?」公曰:「下軍、上軍之貳也,寡人在上,申生在下,不亦可乎?」士蒍對曰:「下不可以貳上。」公曰:「何故?」對曰:「貳若體焉,上下左右,以相心目,用而不倦,身之利也。上貳代舉,下貳代履,周旋變動,以役心目,故能治事,以制百物。若下攝上,與上攝下,周旋不動,以違心目,其反為物用也,何事能治?故古之為軍也,軍有左右,闕從補之,成而不知,是以寡敗。若以下貳上,闕而變,敗弗能補也。變非聲章,弗能移也。聲章過數則有釁,有釁則敵入,敵入而凶,救敗不暇,誰能退敵?敵之如志,國之憂也。可以陵小,難以征國。君其圖之!」公曰:「寡人有子而制焉,非子之憂也。」對曰:「太子、國之棟也。棟成乃制之,不亦危乎!」公曰:「輕其所任,雖危何害?」 士蒍出,語人曰:「太子不得立矣。改其制而不患其難,輕其任而不憂其危,君有異心,又焉得立?行之克也,將以害之;若其不克,其因以罪之。雖克與否,無以避罪。與其勤而不入,不如逃之。君得其欲,太子遠死,且有令名,為吳太伯,不亦可乎?」太子聞之,曰:「子輿之為我謀,忠矣。然吾聞之:為人子者,患不從,不患無名;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無祿。今我不才而得勤與從,又何求焉?焉能及吳太伯乎?」太子遂行,克霍而反,讒言彌興。 《優施教驪姬譖申生》 優施教驪姬夜半而泣謂公曰:「吾聞申生甚好仁而彊,甚寬惠而慈於民,皆有所行之。今謂君惑於我,必亂國,無乃以國故而行彊於君。君未終命而不歿,君其若之何?盍殺我,無以一妾亂百姓。」公曰:「夫豈惠其民而不惠於其父乎?」驪姬曰:「妾亦懼矣。吾聞之外人言曰:為仁與為國不同。為仁者,愛親之謂仁;為國者,利國之謂仁。故長民者無親,眾以為親。苟利眾而百姓和,豈能憚君?以眾故不敢愛親,眾況厚之,彼將惡始而美終,以晚蓋者也。凡民利是生,殺君而厚利眾,眾孰沮之?殺親無惡於人,人孰去之?苟交利而得寵,志行而眾悅,欲其甚矣,孰不惑焉?雖欲愛君,惑不釋也。今夫以君為紂,若紂有良子,而先喪紂,無章其惡而厚其敗。鈞之死也,無必假手於武王,而其世不廢,祀至于今,吾豈知紂之善否哉?君欲勿恤,其可乎?若大難至而恤之,其何及矣!」君懼曰:「若何而可?」驪姬曰:「君盍老而授之政。彼得政而行其欲,得其所索,乃其釋君。且君其圖之,自桓叔以來,孰能愛親?唯無親,故能兼翼。」公曰:「不可與政。我以武與威,是以臨諸侯。未歿而亡政,不可謂武;有子而弗勝,不可謂威。我授之政,諸侯必絕;能絕於我,必能害我。夫政而害國,不可忍也。爾勿憂,吾將圖之。」 驪姬曰:「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邊鄙,使無日以牧田野,君之倉廩固不實,又恐削封疆。君盍使之伐狄,以觀其果於眾也,與眾之信輯睦焉。若不勝狄,雖濟其罪,可也;若勝狄,則善用眾矣,求必益廣,乃可厚圖也。且夫勝狄,諸侯驚懼,吾邊鄙不儆,倉廩盈,四鄰服,封疆信,君得其賴,又知可否,其利多矣。君其圖之!」公說。是故使申生伐東山,衣之偏裻之衣,佩之以金玦。僕人贊聞之,曰:「太子殆哉!君賜之奇,奇生怪,怪生無常,無常生不立。使之出征,先以觀之,故告之以離心,而示之以堅忍之權,則必惡其心而害其身矣。惡其心,必內險之;害其身,必外危之。危自中起,難哉!且是衣也,狂夫阻之衣也。其言曰:『盡敵而反。』雖盡敵,其若內讒何!」申生勝狄而反,讒言作於中。君子曰:「知微。」 《申生伐東山》 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東山。里克諫曰:「臣聞皋落氏將戰,君其釋申生也!」公曰:「行也!」里克對曰:「非也。君行,太子居,以監國也;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今君居,太子行,未有此也。」公曰:「非子之所知也。寡人聞之,立太子之道三: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卜、筮。子無謀吾父子之間,吾以此觀之。」公不說。里克退,見太子。太子曰:「君賜我以偏衣、金玦,何也?」里克曰:「孺子懼乎?衣躬之偏,而握金玦,令不偷矣。孺子何懼!夫為人子者,懼不孝,不懼不得。且吾聞之曰:『敬賢於請。』孺子勉之乎!」君子曰:「善處父子之閒矣。」 太子遂行,狐突御戎,先友為右,衣偏之衣而佩金玦。出而告先友曰:「君與我此,何也?」先友曰:「中分而金玦之權,在此行也。孺子勉之乎!」狐突歎曰:「以庬衣純,而玦之以金銑者,寒之甚矣,胡可恃也?雖勉之,狄可盡乎?」先友曰:「衣躬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勉之而已矣。偏躬無慝,兵要遠災,親以無災,又何患焉?」至于稷桑,狄人出逆,申生欲戰。狐突諫曰:「不可。突聞之:國君好艾,大夫殆;好內,適子殆,社稷危。若惠於父而遠於死,惠於眾而利社稷,其可以圖之乎?況其危身於狄以起讒於內也?」申生曰:「不可。君之使我,非歡也,抑欲測吾心也。是故賜我奇服,而告我權。又有甘言焉。言之大甘,其中必苦。譖在中矣,君故生心。雖蝎譖,焉避之?不若戰也。不戰而反,我罪滋厚;我戰死,猶有令名焉。」果敗狄於稷桑而反。讒言益起,狐突杜門不出。君子曰:「善深謀也。」 《驪姬譖殺太子申生》 反自稷桑,處五年,驪姬謂公曰:「吾聞申生之謀愈深。曰:吾固告君日得眾,眾不利,焉能勝狄?今矜狄之善,其志益廣。狐突不順,故不出。吾聞之,申生甚好信而彊,又失言於眾矣,雖欲有退,眾將責焉。言不可食,眾不可弭,是以深謀。君若不圖,難將至矣!」公曰:「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 驪姬告優施曰:「君既許我殺太子而立奚齊矣,吾難里克,奈何!」優施曰:「吾來里克,一日而已。子為我具特羊之饗,吾以從之飲酒。我優也,言無郵。」驪姬許諾,乃具,使優施飲里克酒。中飲,優施起舞,謂里克妻曰:「主孟啗我,我教茲暇豫事君。」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於苑,己獨集於枯。」里克笑曰:「何謂苑?何謂枯?」優施曰:「其母為夫人,其子為君,可不謂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謗,可不謂枯乎?枯且有傷。」 優施出,里克辟奠,不餐而寑。夜半,召優施,曰:「曩而言戲乎?抑有所聞之乎?」曰:「然。君既許驪姬殺太子而立奚齊,謀既成矣。」里克曰;「吾秉君以殺太子,吾不忍。通復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優施曰:「免。」 旦而里克見丕鄭,曰:「夫史蘇之言將及矣!優施告我,君謀成矣,將立奚齊。」丕鄭曰:「子謂何?」曰:「吾對以中立。」丕鄭曰:「惜也!不如曰不信以䟽之,亦固太子以攜之,多為之故,以變其志,志少䟽,乃可閒也。今子曰中立,況固其謀也,彼有成矣,難以得閒。」里克曰:「往言不可及也,且人中心唯無忌之〔固〕,何可敗也!子將何如?」丕鄭曰:「我無心。是故事君者,君為我心,制不在我。」里克曰:「弒君以為廉,長廉以驕心,因驕以制人家,吾不敢。抑撓志以從君,為廢人以自利也,利方以求成人,吾不能。將伏也!」明日,稱疾不朝。三旬,難乃成。 驪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夢齊姜,必速祠而歸福。」申生許諾,乃祭于曲沃,歸福于絳。公田,驪姬受福,乃寘鴆于酒,寘堇于肉。公至,召申生獻,公祭之地,地墳。申生恐而出。驪姬與犬肉,犬斃;飲小臣酒,亦斃。公命殺杜原款。申生奔新城。 杜原款將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曰:「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導,以至于死。不能深知君之心度,棄寵求廣土而竄伏焉;小心狷介,不敢行也。是以言至而無所訟之也,故陷於大難,乃逮于讒。然款也不敢愛死,唯與讒人鈞是惡也。吾聞君子不去情,不反讒,讒行身死,可也,猶有令名焉。死不遷情,彊也。守情說父,孝也。殺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遺愛,死民之思,不亦可乎?」申生許諾。 人謂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去而罪釋,必歸於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惡,取笑諸侯,吾誰鄉而入?內困於父母,外困於諸侯,是重困也。棄君去罪,是逃死也。吾聞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釋,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無勇。去而厚怨,惡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將伏以俟命。」 驪姬見申生而哭之,曰:「有父忍之,況國人乎?忍父而求好人,人孰好之?殺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惡也,難以長生!」驪姬退,申生乃雉經于新城之廟。將死,乃使猛足言於狐突曰:「申生有罪,不聽伯氏,以至于死。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國家多難,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以(至于)死,雖死何悔!」是以謚為共君。 驪姬既殺太子申生,又譖二公子曰:「重耳、夷吾與知共君之事。」公令閹楚刺重耳,重耳逃于狄;令賈華刺夷吾,夷吾逃于梁。盡逐群公子,乃立奚齊焉。始為令,國無公族焉。 《公子重耳夷吾出奔》 二十二年,公子重耳出亡,及柏谷,卜適齊、楚。狐偃曰:「無卜焉。夫齊、楚道遠而望大,不可以困往。道遠難通,望大難走,困往多悔。困且多悔,不可以走望。若以偃之慮,其狄乎!夫狄近晉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達。不通可以竄惡,多怨可與共憂。今若休憂於狄,以觀晉國,且以監諸侯之為,其無不成。」乃遂之狄。 處一年,公子夷吾亦出奔,曰:「盍從吾兄竄於狄乎?」冀芮曰:「不可。後出同走,不免於罪。且夫偕出偕入難,聚居異情惡,不若走梁。梁近於秦,秦親吾君。吾君老矣,子往,驪姬懼,必援於秦。以吾存也,且必告悔,是吾免也。」乃遂之梁。居二年,驪姬使奄楚,以環釋言。四年,復為君。 《虢將亡舟之僑以其族適晉》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於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於爾門。』」公拜稽首,覺,召史嚚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公使囚之,且使國人賀夢。舟之僑告諸其族曰:「眾謂虢不久,吾乃今知之。君不度而賀大國之襲於己也何瘳?吾聞之曰:『大國道,小國襲焉曰服。小國傲,大國襲焉曰誅。』民疾君之侈也,是以遂於逆命。今嘉其夢,侈必展,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民疾其態,天又誑之;大國來誅,出令而逆;宗國既卑,諸侯遠己。內外無親,其誰云救之?吾不忍俟也!」將行,以其族適晉。六年,虢乃亡。 《宮之奇知虞將亡》 伐虢之役,師出於虞。宮之奇諫而不聽,出,謂其子曰:「虞將亡矣!唯忠信者能留外寇而不害。除闇以應外謂之忠,定身以行謂之信。今君施其所惡於人,闇不除矣;以賄滅親,身不定矣。夫國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釁而歸圖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吾不去,懼及焉。」以其孥適西山,三月,虞乃亡。 《獻公問卜偃攻虢何月》 獻公問於卜偃曰:「攻虢何月也?」對曰:「童謠有之曰:『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火中而旦,其九月十月之交乎?」 《宰周公論齊侯好示》 葵丘之會,獻公將如會,遇宰周公,曰:「君可無會也。夫齊侯好示,務施與力而不務德,故輕致諸侯而重遣之,使至者勸而叛者慕。懷之以典言,薄其要結而厚德之,以示之信。三屬諸侯,存亡國三,以示之施。是以北伐山戎,南伐楚,西為此會也。譬之如室,既鎮其甍矣,又何加焉?吾聞之,惠難徧也,施難報也。不徧不報,卒於怨讎。夫齊侯將施惠出責,是之不果奉,而暇晉是皇,雖後之會,將在東矣。君無懼矣,其有勤也!」公乃還。 《宰周公論晉侯將死》 宰孔謂其御曰:「晉侯將死矣!景霍以為城,而汾、河、涑、澮以為渠,戎、狄之月實環之。汪是土也,苟違其違,誰能懼之!今晉侯不量齊德之豐否,不度諸侯之勢,釋其閉修,而輕於行道,失其心矣。君子失心,鮮不夭昏。」是歲也,獻公卒。八年,為淮之會。〔九年〕,桓公在殯,宋人伐之。 《里克殺奚齊而秦立惠公》 二十六年,獻公卒。里克將殺奚齊,先告荀息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殺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從之矣!」里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廢,焉用死?」荀息曰:「昔君問臣事君於我,我對以忠貞。君曰:『何謂也?』我對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無不為,忠也。葬死者,養生者,死人復生不悔,生人不媿,貞也。』吾言既往矣,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雖死,焉避之?」 里克告丕鄭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何如?」丕鄭曰:「荀息謂何?」荀息曰:「死之。」丕鄭曰:「子勉之。夫二國士之所圖,無不遂也。我為子行之。子帥七輿大夫以待我。我使狄以動之,援秦以搖之。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賂,厚者可使無入。國,誰之國也!」里克曰:「不可。克聞之,夫義者、利之足也,貪者、怨之本也。廢義則利不立,厚貪則怨生。夫孺子豈獲罪於民?將以驪姬之惑蠱君而誣國人,讒群公子而奪之利,使君迷亂,信而亡之,殺無罪以為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惡於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潰而不可救禦也。是故將殺奚齊而立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憂,於諸侯且為援,庶幾曰:諸侯義而撫之,百姓欣而奉之,國可以固。今殺君而賴其富,貪且反義。貪則民怨,反義則富不為賴。賴富而民怨,亂國而身殆,懼為諸侯載,不可常也。」丕鄭許諾。於是殺奚齊、卓子及驪姬,而請君于秦。 既殺奚齊,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輔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殺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既殺奚齊、卓子,里克及丕鄭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於狄,曰:「國亂民擾,得國在亂,治民在擾,子盍入乎?吾請為子鉥。」重耳告舅犯曰:「里克欲納我。」舅犯曰:「不可。夫堅樹在始,始不固本,終必槁落。夫長國者,唯知哀樂喜怒之節,是以導民。不哀喪而求國,難;因亂以入,殆。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因亂以入,則必喜亂,喜亂必怠德。是哀樂喜怒之節易也,何以導民?民不我導,誰長?」重耳曰:「非喪誰代?非亂誰納我?」舅犯曰:「偃也聞之,喪亂有小大。大喪大亂之剡也,不可犯也。父母死為大喪,讒在兄弟為大亂。今適當之,是故難。」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子惠顧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備洒掃之臣,死又不敢涖喪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辭。夫固國者,在親眾而善鄰,在因民而順之。苟眾所利,鄰國所立,大夫其從之。重耳不敢違。」 呂甥及郤稱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于梁,曰:「子厚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夷吾告冀芮曰:「呂甥欲納我。」冀芮曰:「子勉之。國亂民擾,大夫無常,不可失也。非亂何入?非危何安?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方亂以擾,孰適禦我?大夫無常,苟眾所置,孰能勿從?子盍盡國以賂外內,無愛虛以求入,既入而後圖聚。」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許諾。 呂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則不敢,久則恐諸侯之謀,徑召君於外也,則民各有心,恐厚亂,盍請君于秦乎?」大夫許諾。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曰:「天降禍于晉國,讒言繁興,延及寡君之紹續昆裔,隱悼播越,託在草莽,未有所依。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祿,喪亂並臻。以君之靈,鬼神降衷,罪人克伏其辜,群臣莫敢寧處,將待君命。君若惠顧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遷裔冑而建立之,以主其祭祀,且鎮撫其國家及其民人,雖四鄰諸侯之聞之也,其誰不儆懼於君之威,而欣喜於君之德?終君之重愛,受君之重貺,而群臣受其大德,晉國其誰非君之群隸臣也?」 秦穆公許諾。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孫枝,曰:「夫晉國之亂,吾誰使先,若夫二公子而立之?以為朝夕之急。」大夫子明曰:「君使縶也。縶敏且知禮,敬以知微。敏能竄謀,知禮可使;敬不墜命,微知可否。君其使之。」 乃使公子縶弔公子重耳于狄,曰:「寡君使縶弔公子之憂,又重之以喪。寡人聞之,得國常於喪,失國常於喪。時不可失,喪不可久,公子其圖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無親,信仁以為親,是故置之者不殆。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人實有之,我以徼倖,人孰信我?不仁不信,將何以長利?」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君惠弔亡臣,又重有命。重耳身亡,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義?」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 公子縶退,弔公子夷吾于梁,如弔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無狷潔,狷潔不行。重賂配德,公子盡之,無愛財!人實有之,我以徼倖,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於公子縶曰:「中大夫里克與我矣,吾命之以汾陽之田百萬。丕鄭與我矣,吾命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君苟輔我,蔑天命矣!亡人苟入掃宗廟,定社稷,亡人何國之與有?君實有郡縣,且入河外列城五。豈謂君無有,亦為君之東游津梁之上,無有難急也。亡人之所懷挾纓纕,以望君之塵垢者。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不敢當公子,請納之左右。」 公子縶反,致命穆公。穆公曰;「吾與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役為後也。起而哭,愛其父,孝也。退而不私,不役於利也。」公子縶曰:「君之言過矣。君若求置晉君而載之,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晉君以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且可以進退。臣聞之曰:『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寔為惠公。 《冀芮答秦穆公問》 穆公問冀芮曰:「公子誰恃於晉?」對曰:「臣聞之,亡人無黨,有黨必有讎。夷吾之少也,不好弄戲,不過所復,怒不及色,及其長也,弗改。故出亡無怨於國,而眾安之。不然,夷吾不佞,其誰能恃乎?」君子曰:「善以微勸也。」 《惠公入而背外內之賂》 惠公入而背外內之賂。輿人誦之曰:「佞之見佞,果喪其田。詐之見詐,果喪其賂。得之而狃,終逢其咎。喪田不懲,禍亂其興。」既,里、丕死禍,公隕於韓。郭偃曰:「善哉!夫眾口、禍福之門,是以君子省眾而動,監戒而謀,謀度而行,故無不濟。內謀外度,考省不倦,日考而習,戒備畢矣。」 《惠公改葬共世子》 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臭達於外。國人誦之曰:「貞之無報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貞為不聽,信為不誠。國斯無刑,偷居倖生。不更厥貞,大命其傾。威兮懷兮,各聚爾有,以待所歸兮。猗兮違兮,心之哀兮。歲之二七,其靡有徵兮。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鎮撫國家,為王妃兮。」郭偃曰:「甚哉,善之難也!君改葬共君以為榮也,而惡滋章。夫人美於中,必播於外,而越於民,民實戴之。惡亦如之。故行不可不慎也。必或知之,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其數告於民矣。公子重耳其入乎?其魄兆於民矣。若入,必伯諸侯以見天子,其光耿於民矣。數、言之紀也,魄、意之術也,光、明之曜也。紀言以敘之,述意以導之,明曜以昭之。不至何待?欲先導者行乎,將至矣!」 《惠公悔殺里克》 惠公既殺里克而悔之,曰:「芮也,使寡人過殺我社稷之鎮。」郭偃聞之,曰:「不謀而諫者,冀芮也。不圖而殺者,君也。不謀而諫,不忠;不圖而殺,不祥;不忠,受君之罰;不祥,罹天之禍。受君之罰,死戮。罹天之禍,無後。志道者勿忘,將及矣!」及文公入,秦人殺冀芮而施之。 《惠公殺丕鄭》 惠公既即位,乃背秦賂。使丕鄭聘於秦,且謝之。而殺里克,曰:「子殺二君與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 丕鄭如秦謝緩賂,乃謂穆公曰:「君厚問以召呂甥、郤稱、冀芮而止之,以師奉公子重耳,臣之屬內作,晉君必出。」穆公使泠至報問,且召三大夫。鄭也與客將行事,冀芮曰:「鄭之使薄而報厚,其言我於秦也,必使誘我。弗殺,必作難。」是故殺丕鄭及七輿大夫:共華、賈華、叔堅、騅歂、纍虎、特宮、山祁,皆里、丕之黨也。丕豹出奔秦。 丕鄭之自秦反也,聞里克死,見共華曰:「可以入乎?」共華曰:「二三子皆在外而不及,子使於秦,可哉!」丕鄭入,君殺之。共賜謂共華曰:「子行乎?其及也!」共華曰:「夫子之入,吾謀也,將待也。」賜曰:「孰知之?」共華曰:「不可。知而背之,不信;謀而困人,不智;困而不死無勇。任大惡三,行將安入?子其行矣,我姑待死。」 丕鄭之子曰豹,出奔秦,謂穆公曰:「晉君大失其眾,背君賂,殺里克,而忌處者,眾固不說。今又殺臣之父及七輿大夫,此其黨半國矣。君若伐之,其君必出。」穆公曰:「失眾安能殺人?且夫禍唯無斃,足者不處,處者不足,勝敗若化。以禍為違,孰能出君?爾俟我!」 《秦薦晉饑晉不予秦糴》 晉饑,乞糴於秦。丕豹曰:「晉君無禮於君,眾莫不知。往年有難,今又荐饑。已失人,又失天,其有殃也多矣。君其伐之,勿予糴!」公曰:「寡人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天殃流行,國家代有。補乏薦饑,道也,不可以廢道於天下。」謂公孫枝曰:「予之乎?」公孫枝曰:「君有施於晉君,晉君無施於其眾。今旱而聽於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苟眾不說其君之不報也,則有辭矣。不若予之,以說其眾。眾說,必咎於其君。其君不聽,然後誅焉。雖欲禦我,誰與?」是故氾舟於河,歸糴於晉。 秦饑,公令河上輸之粟。虢射曰:「弗與賂地而予之糴,無損於怨而厚於寇,不若勿予。」公曰:「然。」慶鄭曰:「不可。已賴其地,而又愛其實,忘善而背德,雖我必擊之。弗予,必擊我。」公曰:「非鄭之所知也。」遂不予。 《秦侵晉止惠公於秦》 六年,秦歲定,帥師侵晉,至於韓。公謂慶鄭曰:「秦寇深矣,奈何?」慶鄭曰:「君深其怨,能淺其寇乎?非鄭之所知也,君其訊射也。」公曰:「舅所病也?」卜右,慶鄭吉。公曰:「鄭也不遜。」以家僕徒為右,步揚御戎;梁由靡御韓𥳑,虢射為右,以承公。 公禦秦師,令韓𥳑視師,曰:「師少於我,鬭士眾。」公曰:「何故?」𥳑曰:「以君之出也處己,入也煩己,饑食其糴,三施而無報,故來。今又擊之,秦莫不慍,晉莫不怠,鬭士是故眾。」公曰:「然。今我不擊,歸必狃。一夫不可狃,而況國乎!」公令韓𥳑挑戰,曰:「昔君之惠也,寡人未之敢忘。寡人有眾,能合之,弗能離也。君若還,寡人之願也。君若不還,寡人將無所避。」穆公衡彫戈,出見使者,曰:「昔君之未入,寡人之憂也。君入而列未成,寡人未敢忘。今君既定而列成,君其整列,寡人將親見。」 客還,公孫枝進諫曰:「昔君之不納公子重耳而納晉君,是君之不置德而置服也。置而不遂,擊而不勝,其若為諸侯笑何?君盍待之乎?」穆公曰:「然。昔吾之不納公子重耳而納晉君,是吾不置德而置服也。然公子重耳實不肯,吾又奚言哉?殺其內主,背其外賂,彼塞我施,若無天乎?若有天,吾必勝之。」君揖大夫就車,君鼓而進之。晉師潰,戎馬濘而止。公號慶鄭曰:「載我!」慶鄭曰:「忘善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鄭之車!不足以辱君避也!」梁由靡御韓𥳑,輅秦公,將止之,慶鄭曰:「釋來救君!」亦不克救,君遂止于秦。 穆公歸,至于王城,合大夫而謀曰:「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之,與復之,孰利?」公子縶曰:「殺之利。逐之恐搆諸侯,以歸則國家多慝,復之則君臣合作,恐為君憂,不若殺之。」公孫枝曰:「不可。恥大國之士於中原,又殺其君以重之,子思報父之仇,臣思報君之讎。雖微秦國,天下孰弗患?」公子縶曰:「吾豈將徒殺之?吾將以公子重耳代之。晉君之無道莫不聞,公子重耳之仁莫不知。戰勝大國,武也。殺無道而立有道,仁也。勝無後害,智也。」公孫枝曰:「恥一國之士,又曰:『余納有道以臨女。』無乃不可乎?若不可,必為諸侯笑。戰而取笑諸侯,不可謂武。殺其弟而立其兄,兄德我而忘其親,不可謂仁。若弗忘,是再施不遂也,不可謂智。」君曰:「然則若何?」公孫枝曰:「不若以歸,以要晉國之成,復其君而質其適子,使子父代處秦,國可以無害。」是故歸惠公而質子圉,秦始知河東之政。 《呂甥逆惠公於秦》 公在秦三月,聞秦將成,乃使郤乞告呂甥。呂甥教之言,令國人於朝曰:「君使乞告二三子曰:『秦將歸寡人,寡人不足以辱社稷,二三子其改置以代圉也。』」且賞以悅眾,眾皆哭焉,作轅田。 呂甥致眾而告之曰;「吾君慚焉其亡之不(䘏)〔卹〕,而群臣是憂,不亦惠乎?君猶在外,若何?」眾曰:「何為而可?」呂甥曰:「以韓之病,兵甲盡矣。若征繕以輔孺子,以為君援,雖四鄰之聞之也,喪君有君,群臣輯睦,兵甲益多,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庶有益乎?」眾皆說焉,作州兵。 呂甥逆君於秦,穆公訊之,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公曰:「何故?」對曰:「其小人不念其君之罪,而悼其父兄子弟之死喪者,不憚征繕以立孺子,曰:『必報讎,吾寧事齊、楚,齊、楚又交輔之。』其君子思其君,且知其罪,曰:『事秦,有死無他。』故不和。比其和之而來,故久。」公曰:「而無來,吾固將歸君。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曰不免,君子則否。」公曰:「何故?」對曰:「小人忌而不思,願從其君而與報秦,是故云。其君子則否,曰:『吾君之入也,君之惠也。能納之,能執之,則能釋之。德莫厚焉,惠莫大焉。納而不遂,廢而不起,以德為怨,君其不然?』」秦君曰:「然。」乃改館晉君,饋七牢焉。 《惠公斬慶鄭》 惠公未至,蛾析謂慶鄭曰:「君之止,子之罪也。今君將來,子何俟?」慶鄭曰:「鄭也聞之曰:『軍敗,死之;將止,死之。』二者不行,又重之以誤人,而喪其君,有大罪三,將安適?君若來,將待刑以快君志;君若不來,將獨伐秦。不得君,必死之。此所以待也。臣得其志,而使君瞢,是犯也。君行犯,猶失其國,而況臣乎?」 公至于絳郊,聞慶鄭止,使家僕徒召之,曰:「鄭也有罪,猶在乎?」慶鄭曰:「臣怨君始入而報德,不降;降而聽諫,不戰;戰而用良,不敗。既敗而誅,又失有罪,不可以封國。臣是以待即刑,以成君政。」君曰:「刑之!」慶鄭曰:「下有直言,臣之行也;上有直刑,君之明也。臣行君明,國之利也。君雖弗刑,必自殺也。」蛾析曰:「臣聞奔刑之臣,不若赦之以報讎。君盍赦之,以報于秦?」梁由靡曰:「不可。我能行之,秦豈不能?且戰不勝,而報之以賊,不武;出戰不克,入處不安,不智;成而反之,不信;失刑亂政,不威。出不能用,入不能治,敗國且殺孺子,不若刑之。」君曰:「斬鄭,無使自殺!」家僕徒曰:「有君不忌,有臣死刑,其聞賢於刑之。」梁由靡曰:「夫君政刑,是以治民。不聞命而擅進退,犯政也;快意而喪君,犯刑也。鄭也賊而亂國,不可失也!且戰而自退,退而自殺;臣得其志,君失其刑,後不可用也。」君令司馬說刑之。司馬說進三軍之士而數慶鄭曰:「夫韓之誓曰:失次犯令,死;將止不面夷,死;偽言誤眾,死。今鄭失次犯令,而罪一也;鄭擅進退,而罪二也;女誤梁由靡,使失秦公,而罪三也;君親止,女不面夷,而罪四也:鄭也就刑!」慶鄭曰:「說!三軍之士皆在,有人能坐待刑,而不能面夷?趣行事乎!」丁丑,斬慶鄭,乃入絳。 十五年,惠公卒,懷公立,秦乃召重耳於楚而納之。晉人殺懷公於高梁,而授重耳,實為文公。 《重耳自狄適齊》 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吾來此也,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也。吾曰:『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休以擇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將底。底著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可以遠矣。齊侯長矣,而欲親晉。管仲歿矣,多讒在側。謀而無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擇前言,求善以終,饜邇逐遠,遠人入服,不為郵矣。會其季年可也,茲可以親。」皆以為然。 乃行,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於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載之。遂適齊。 《齊姜勸重耳勿懷安》 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於齊而已矣。曰:「民生安樂,誰知其他?」 桓公卒,孝公即位。諸侯叛齊。子犯知齊之不可以動,而知文公之安齊而有終焉之志也,欲行,而患之,與從者謀於桑下。蠶妾在焉,莫知其在也。妾告姜氏,姜氏殺之,而言於公子曰:「從者將以子行,其聞之者吾以除之矣。子必從之,不可以貳,貳無成命。《詩》云:『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先王其知之矣,貳將可乎?子去晉難而極於此。自子之行,晉無寧歲,民無成君。天未喪晉,無異公子,有晉國者,非子而誰?子其勉之!上帝臨子,貳必有咎。」 公子曰:「吾不動矣,必死於此。」姜曰:「不然。《周詩》曰:『莘莘征夫,每懷靡及。』夙夜征行,不遑啟處,猶懼無及。況其順身縱欲懷安,將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處,人誰獲安?西方之書有之曰:『懷與安,實疚大事。』《鄭詩》云:『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昔管敬仲有言,小妾聞之,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見懷思威,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威在民上,弗畏有刑;從懷如流,去威遠矣,故謂之下。其在辟也,吾從中也。《鄭詩》之言,吾其從之。』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紀綱齊國,裨輔先君而成霸者也。子而棄之,不亦難乎?齊國之政敗矣,晉之無道久矣,從者之謀忠矣,時日及矣,公子幾矣。君國可以濟百姓,而釋之者,非人也。敗不可處,時不可失,忠不可棄,懷不可從,子必速行。吾聞晉之始封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也,實紀商人。商之饗國三十一王。瞽史之紀曰:『唐叔之世,將如商數。』今未半也。亂不長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晉。若何懷安?」公子弗聽。 《齊姜與子犯謀遣重耳》 姜與子犯謀,醉而載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無所濟,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饜乎!」舅犯走,且對曰:「若無所濟,余未知死所,誰能與豺狼爭食?若克有成,公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遂行。 《衛文公不禮重耳》 過衛,衛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禮焉。甯莊子言於公曰:「夫禮、國之紀也,親、民之結也,善、德之建也。國無紀不可以終,民無結不可以固,德無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棄之,無乃不可乎!晉公子、善人也,而衛親也,君不禮焉,棄三德矣。臣故云:『君其圖之。』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周之大功在武,天祚將在武族。苟姬未絕周室,而俾守天聚者,必武族也。武族唯晉實昌,晉胤公子實德。晉仍無道,天祚有德,晉之守祀,必公子也。若復而修其德,鎮撫其民,必獲諸侯,以討無禮。君弗蚤圖,衛而在討。小人是懼,敢不盡心。」公弗聽。 《曹共公不禮重耳而觀其駢脅》 自衛過曹,曹共公亦不禮焉,聞其骿脅,欲觀其狀,止其舍,謀其將浴,設微薄而觀之。僖負羈之妻言於負羈曰:「吾觀晉公子賢人也,其從者皆國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晉國。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子盍蚤自貳焉?」僖負羈饋飧,寘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負羈言於曹伯曰:「夫晉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禮焉?」曹伯曰:「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誰不過此!亡者皆無禮者也,余焉能盡禮焉!」對曰:「臣聞之:愛親明賢,政之幹也。禮賓矜窮,禮之宗也。禮以紀政,國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國君無親,以國為親。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晉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實建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廢親。今君棄之,不愛親也。晉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從之,可謂賢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賢也。謂晉公子之亡,不可不憐也。比之賓客,不可不禮也。失此二者,是不禮賓,不憐窮也。守天之聚,將施於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闕。玉帛酒食,猶糞土也,愛糞土以毀五常,失位而闕聚,是之不難,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公弗聽。 《宋襄公贈重耳以馬二十乘》 公子過宋,與司馬公孫固相善,公孫固言於襄公曰:「晉公子亡,長幼矣,而好善不厭,父事狐偃,師事趙衰,而長事賈佗。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謀;趙衰、其先君之戎御,趙夙之弟也,而文以忠貞。賈佗、公族也,而多識以恭敬。此三人者,實左右之。公子居則下之,動則諮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禮矣。樹於有禮,必有艾。《商頌》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降、有禮之謂也。君其圖之。」襄公從之,贈以馬二十乘。 《鄭文公不禮重耳》 公子過鄭,鄭文公亦不禮焉。叔詹諫曰:「臣聞之:親有天,用前訓,禮兄弟,資窮困,天所福也。今晉公子有三祚焉,天將啟之。同姓不婚,惡不殖也。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實生重耳。成而儁才,離違而得所,久約而無釁,一也。同出九人,唯重耳在,離外之患,而晉國不靖,二也。晉侯日載其怨,外內棄之;重耳日載其德,狐、趙謀之,三也。在《周頌》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荒、大之也。大天所作,可謂親有天矣。晉、鄭,兄弟也,吾先君武公與晉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平王勞而德之,而賜之盟質,曰:『世相起也。』若親有天,獲三祚者,可謂大天。若用前訓,文侯之功,武公之業,可謂前訓。若禮兄弟,晉、鄭之親,王之遺命,可謂兄弟。若資窮困,亡在長幼,還軫諸侯,可謂窮困。棄此四者,以徼天禍,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弗聽。 叔詹曰:「若不禮焉,則請殺之。諺曰:『黍稷無成,不能為榮。黍不為黍,不能蕃廡。稷不為稷,不能蕃殖。所生不疑,唯德之基。』」公弗聽。 《楚成王以周禮享重耳》 遂如楚,楚成王以周禮享之,九獻,庭實旅百。公子欲辭,子犯曰:「天命也,君其饗之。亡人而國薦之,非敵而君設之,非天,誰啟之心!」既饗,楚子問於公子曰:「子若克復晉國,何以報我?」公子再拜稽首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旄齒革,則君地生焉。其波及晉國者,君之餘也,又何以報?」王曰:「雖然,不穀願聞之。」對曰:「若以君之靈,得復晉國,晉、楚治兵,會于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 令尹子玉曰:「請殺晉公子。弗殺,而反晉國,必懼楚師。」王曰:「不可。楚師之懼,我不修也。我之不德,殺之何為!天之祚楚,誰能懼之?楚不可祚,冀州之土,其無令君乎?且晉公子敏而(有)文,約而不諂,三材侍之,天祚之矣。天之所興,誰能廢之?」子玉曰:「然則請止狐偃。」王曰:「不可。《曹詩》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郵之也。夫郵而效之,郵又甚焉。效郵,非禮也。」於是懷公自秦逃歸。秦伯召公子於楚,楚子厚幣以送公子于秦。 《重耳婚媾懷嬴》 秦伯歸女五人,懷嬴與焉。公子使奉匜沃盥,既而揮之。嬴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囚命。秦伯見公子曰:「寡人之適,此為才。子圉之辱,備嬪嬙焉,欲以成婚,而懼離其惡名。非此,則無故。不敢以禮致之,懽之故也。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聽。」 公子欲辭,司空季子曰:「同姓為兄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苟〕、僖、姞、儇、(依)〔衣〕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同德之難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敬)〔故〕也。黷則生怨,怨亂毓災,災毓滅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亂災也。故異德合姓,同德合義。義以導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遷,乃能攝固,保其土房。今子於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棄,以濟大事,不亦可乎?」 公子謂子犯曰:「何如?」對曰:「將奪其國,何有於妻,唯秦所命從也。」謂子餘曰:「何如?」對曰:「《禮志》有之曰:『將有請於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愛己也,必先愛人。欲人之從己也,必先從人。無德於人,而求用於人,罪也。』今將婚媾以從秦,受好以愛之,聽從以德之,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乃歸女而納幣,且逆之。 《秦伯享重耳以國君之禮》 他日,秦伯將享公子,公子使子犯從。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使子餘從。秦伯享公子如享國君之禮,子餘相如賓。卒事,秦伯謂其大夫曰:「為禮而不終、恥也,中不勝貌、恥也,華而不實、恥也,不度而施、恥也,施而不濟、恥也。恥門不閉,不可以封。非此,用師則無所矣。二三子敬乎!」 明日宴,秦伯賦《采菽》,子餘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餘曰:「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餘使公子賦《黍苗》。子餘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陰雨也。若君實庇廕膏澤之,使能成嘉穀,薦在宗廟,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之榮,東行濟河,整師以復彊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獲集德而歸載,使主晉民,成封國,其何實不從。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諸侯,其誰不惕惕以從命!」秦伯嘆曰:「是子將有焉,豈專在寡人乎!」秦伯賦《鳩飛》,公子賦《河水》。秦伯賦《六月》,子餘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餘曰:「君稱所以佐天子匡王國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從德?」 《重耳親筮得晉國》 公子親筮之,曰:「尚有晉國。」得貞《屯》、悔《豫》,皆八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閉而不通,爻無為也。」司空季子曰:「吉。是在《周易》,皆利建侯。不有晉國,以輔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晉國。』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國之務也,吉孰大焉!《震》、車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樂也。車班外內,順以訓之,泉原以資之,土厚而樂其實。不有晉國,何以當之?《震》、雷也,車也。《坎》、勞也,水也,眾也。主雷與車,而尚水與眾。車有震,武。眾順,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故曰《屯》。其繇曰:『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主震雷,長也,故曰元。眾而順,嘉也,故曰亨。內月震雷,故曰利貞。車上水下,必伯。小事不濟,壅也。故曰『勿用有攸往』,一夫之行也。眾順而有武威,故曰『利建侯』。《坤》、母也,《震》、長男也。母老子彊,故曰《豫》。其繇曰:『利建侯行師。』居樂、出威之謂也。是二者,得國之卦也。」 《秦伯納重耳於晉》 (十)〔七〕月,惠公卒。十(二)〔一〕月,秦伯納公子。及河,子犯授公子載璧,曰:「臣從君還軫,巡於天下,怨其多矣!臣猶知之,而況君乎?不忍其死,請由此亡。」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河水。」沈璧以質。 董因(迎)〔逆〕公於河,公問焉,曰:「吾其濟乎?」對曰:「歲在大梁,將集天行。元年始受,實沈之星也。實沈之墟,晉人是居。所以興也。今君當之,無不濟矣。君之行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也,是謂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瞽史記曰:「嗣續其祖,如穀之滋,必有晉國。臣筮之,得《泰》之八。曰:是謂天地配亨,小往大來。今及之矣,何不濟之有?且以辰出而以參入,皆晉祥也,而天之大紀也。濟且秉成,必霸諸侯。子孫賴之,君無懼矣。」 公子濟河,召令狐、臼衰、桑泉,皆降。晉人懼,懷公奔高梁。呂甥、冀芮帥師,〔十二月〕甲午軍于廬柳。秦伯使公子縶如師,師退,次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晉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入于晉師。甲辰,秦伯還。丙午,入于曲沃。丁未,入絳,即位于武宮。戊申,刺懷公于高梁。 《寺人勃鞮求見文公》 初,獻公使寺人勃鞮伐公於蒲城,文公踰垣,勃鞮斬其袪。及入,勃鞮求見,公辭焉,曰:「驪姬之讒,爾射余於屏內,困余於蒲城,斬余衣袪。又為惠公從余於渭濱,命曰三日,若宿而至。若干二命,以求殺余。余於伯楚屢困,何舊怨也?退而思之,異日見我。」對曰:「吾以君為已知之矣,故入;猶未知之也,又將出矣。事君不貳是謂臣,好惡不易是謂君。君君臣臣,是謂明訓。明訓能終,民之主也。二君之世,蒲人、狄人,余何有焉?除君之惡,唯力所及,何貳之有?今君即位,其無蒲、狄乎?伊尹放太甲而卒〔以〕為明王,管仲賊桓公而卒以為侯伯。乾時之役,申孫之矢集于桓鉤,鉤近於袪,而無怨言,佐相以終,克成令名。今君之德宇,何不寬裕也?惡其所好,其能久矣?君實不能明訓,而棄民主。余、罪戾之人也,又何患焉?且不見我,君其無悔乎!」 於是呂甥、冀芮畏偪,悔納文公,謀作亂,將以己丑焚公宮,公出救火而遂弒之。伯楚知之,故求見公。公(懼)遽出見之,曰:「豈不如女言,然是吾惡心也,吾請去之。」伯楚以呂、郤之謀告公。公懼,乘馹自下,脫會秦伯于王城,告之亂故。及己丑,公宮火,二子求公不獲,遂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 《文公遽見豎頭須》 文公之出也,豎頭須,守藏者也,不從。公入,乃求見,公辭焉以沐。謂謁者曰:「沐則心覆,心覆則圖反,宜吾不得見也。從者為羈紲之僕,居者為社稷之守,何必罪居者!國君而讎匹夫,懼者眾矣。」謁者以告,公遽見之。 《文公修內政納襄王》 元年春,公及夫人嬴氏至自王城。秦伯納衛三千人,實紀綱之僕。公屬百官,賦職任功。棄責薄斂,施舍分寡。救乏振滯,匡困資無。輕關易道,通商寬農。懋穡勸分,省用足財。利器明德,以厚民性。舉善援能,官方定物,正名育類。昭舊族,愛親戚,明賢良,尊貴寵,賞功勞,事耇老,禮賓旅,友故舊。胥、籍、狐、箕、欒、郤、柏、先、羊舌、董、韓,寔掌近官。諸姬之良,掌其中官。異姓之能,掌其遠官。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政平民阜,財用不匱。 冬,襄王避昭叔之難,居于鄭地汜。使來告難,亦使告于秦。子犯曰:「民親而未知義也,君盍納王以教之義。若不納,秦將納之,則失周矣,何以求諸侯?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人將焉依?繼文之業,定武之功,啟土安疆,於此乎在矣,君其務之。」公說,乃行賂于草中之戎與麗土之狄,以啟東道。 《文公出陽人》 二年春,公以二軍下,次於陽樊。右師取昭叔于溫,殺之于隰城。左師迎王于鄭。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郟。王饗醴,命公胙侑。公請隧,弗許。曰:「王章也,不可以二王,無若政何。」賜公南陽陽樊、溫、原、州、陘、絺、組、攢茅之田。陽人不服,公圍之,將殘其民,倉葛呼曰:「君補王闕,以順禮也。陽人未狎君德,而未敢承命。君將殘之,無乃非禮乎!陽人有夏、商之嗣典,有周室之師旅,樊仲之官守焉,其非官守,則皆王之父兄甥舅也。君定王室而殘其姻族,民將焉放?敢私布於吏,唯君圖之!」公曰:「是君子之言也。」迺出陽人。 《文公伐原》 文公伐原,令以三日之糧。三日,而原不降,公令䟽軍而去之。諜出曰:「原不過一二日矣!」軍吏以告,公曰:「得原而失信,何以使人?夫信、民之所庇也,不可失。」乃去之,及孟門,而原請降。 《文公救宋敗楚於城濮》 文公立四年,楚成王伐宋,公率齊、秦伐曹、衛以救宋。宋人使門尹班告急於晉,公告大夫曰:「宋人告急,舍之則宋絕。告楚則不許我。我欲擊楚,齊、秦不欲,其若之何?」先軫曰:「不若使齊、秦主楚怨。」公曰:「可乎?」先軫曰:「使宋舍我而賂齊、秦,藉之告楚。我分曹、衛之地以賜宋人。楚愛曹、衛,必不許齊、秦。齊、秦不得其請,必屬怨焉,然後用之,蔑不欲矣。」公說,是故以曹田、衛田賜宋人。 令君子玉使宛春來告曰:「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舅犯慍曰:「子玉無禮哉!君取一,臣取二,必擊之。」先軫曰:「子與之。我不許曹、衛之請,是不許釋宋也。宋眾無乃彊乎!是楚一言而有三施,子一言而有三怨。怨已多矣,難以擊人。不若私許復曹、衛以攜之,執宛春以怒楚,既戰而後圖之。」公說,是故拘宛春於衛。 子玉釋宋圍,從晉師。楚既陳,晉師退舍,軍吏請曰:「以君避臣,辱也。且楚師老矣,必敗。何故退?」子犯曰:「二三子忘在楚乎?偃也聞之:戰鬭,直為壯,曲為老。未報楚惠而抗宋,我曲楚直,其眾莫不生氣,不可謂老。若我以君避臣,而不去,彼亦曲矣。」退三舍避楚。楚眾欲止,子玉不肯,至于城濮,果戰,楚眾大敗。君子曰:「善以德勸。」 《鄭叔詹據鼎耳而疾號》 文公誅觀狀以伐鄭,反其陴。鄭人以名寶行成,公弗許,曰:「予我詹而師還。」詹請往,鄭伯弗許,詹固請曰:「一臣可以赦百姓而定社稷,君何愛於臣也?」鄭人以詹予晉,晉人將烹之。詹曰:「臣願獲盡辭而死,固所願也。」公聽其辭。詹曰:「天降鄭禍,使淫觀狀,棄禮違親。臣曰:『不可。夫晉公子賢明,其左右皆卿才,若復其國,而得志於諸侯,禍無赦矣。』今禍及矣。尊明勝患,智也。殺身贖國,忠也。」乃就烹,據鼎耳而疾號曰:「自今以往,知忠以事君者,與詹同。」乃命弗殺,厚為之禮而歸之。鄭人以詹伯為將軍。 《箕鄭對文公問》 晉饑,公問於箕鄭曰:「救饑何以?」對曰:「信。」公曰:「安信?」對曰:「信於君心,信於名,信於令,信於事。」公曰:「然則若何?」對曰:「信於君心,則美惡不踰;信於名,則上下不干;信於令,則時無廢功;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於是乎民知君心,貧而不懼,藏出如入,何匱之有?」公使為箕。及清原之蒐,使佐新上軍。 《文公任賢與趙衰舉賢》 文公問元帥於趙衰,對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學彌惇。夫先王之法,志德義之府也。夫德義、生民之本也。能惇篤者,不忘百姓也。請使郤縠。」公從之。公使趙衰為卿,辭曰:「欒枝貞慎,先軫有謀,胥臣多聞,皆可以為輔佐,臣弗若也。」乃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取五鹿,先軫之謀也。郤縠卒,使先軫代之。胥臣佐下軍。公使原季為卿,辭曰:「夫三德者、偃之出也。以德紀民,其章大矣,不可廢也。」使狐偃為卿,辭曰:「毛之智賢於臣,其齒又長。毛也不在位,不敢聞命。」乃使狐毛將上軍,狐偃佐之。狐毛卒,使趙衰代之,辭曰:「城濮之役,先且居之佐軍也善,軍伐有賞,善君有賞,能其官有賞。且居有三賞,不可廢也。且臣之倫,箕鄭、胥嬰、先都在。」乃使先且居將上軍。公曰:「趙衰三讓。其所讓,皆社稷之衛也。廢讓,是廢德也。」以趙衰之故,蒐于清原,作五軍。使趙衰將新上軍,箕鄭佐之;胥嬰將新下軍,先都佐之。子犯卒,蒲城伯請佐,公曰:「夫趙衰三讓不失義。讓、推賢也,義、廣德也。德廣賢至,又何患矣。請令衰也從子。」乃使趙衰佐新上軍。 《文公學讀書於臼季》 文公學讀書於臼季,三日,曰:「吾不能行也,咫、聞則多矣。」對曰:「然而多聞以待能者,不猶愈也?」 《郭偃論治國之難易》 文公問於郭偃曰:「始也,吾以治國為易,今也難。」對曰:「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為難,其易也將至焉。」 《胥臣論教誨之力》 文公問於胥臣曰:「吾欲使陽處父傅讙也而教誨之,其能善之乎?」對曰:「是在讙也。蘧蒢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僬僥不可使舉,侏儒不可使援,矇瞍不可使視,嚚瘖不可使言,聾聵不可使聽,童昏不可使謀。質將善而賢良贊之,則濟可竢。若有違質,教將不入,其何善之為!臣聞昔者大任娠文王不變,少溲於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文王在母不憂,在傅弗勤,處師弗煩,事王不怒,孝友二虢,而惠慈二蔡,刑于大姒,比於諸弟。《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於是乎用四方之賢良。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諮于『二虢』,度於閎夭而謀於南宮,諏於蔡、原而訪於辛、尹,重之以周、邵、畢、榮,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故《詩》云:『惠于宗公,神罔時恫。』若是,則文王非專教誨之力也。」公曰:「然則教無益乎?」對曰:「胡為文,益其質。故人生而學,非學不入。」公曰:「奈夫八疾何!」對曰:「官師之所材也,戚施直鎛,蘧蒢蒙璆,侏儒扶盧,矇瞍(修)〔循〕聲,聾聵司火。童昏、嚚瘖、僬僥,官師之所不材也,以實裔土。夫教者,因體能質而利之者也。若川然,有原以卬浦而後大。」 《文公稱霸》 文公即位二年,欲用其民,子犯曰:「民未知義,盍納天子以示之義?」乃納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乃伐原。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禮,盍大蒐備師尚禮以示之。」乃大蒐于被廬,作三軍。使郤縠將中軍,以為大政,郤溱佐之。子犯曰:「可矣。」遂伐曹、衛,出穀戍,釋宋圍,敗楚師于城濮,於是乎遂伯。 《臼季舉冀缺》 臼季使,舍於冀野。〔見〕冀缺薅,其妻饁之,敬,相待如賓。從而問之,冀芮之子也,與之歸;既復命,而進之曰:「臣得賢人,敢以告。」文公曰:「其父有罪,可乎?」對曰:「國之良也,滅其前惡,是故舜之刑也殛鯀,其舉也興禹。今君之所聞也。齊桓公親舉管敬子,其賊也。」公曰:「子何以知其賢也?」對曰:「臣見其不忘敬也。夫敬、德之恪也。恪於德以臨事,其何不濟!」公見之,使為下軍大夫。 《寧嬴氏論貌與言》 陽處父如衛,反,過甯,舍於逆旅甯嬴氏。嬴謂其妻曰:「吾求君子久矣,今乃得之。」舉而從之,陽子道與之語,及山而還。其妻曰:「子得所求而不從之,何其懷也!」曰:「吾見其貌而欲之,聞其言而惡之。夫貌、情之華也,言、貌之機也。身為情,成於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發之,合而後行,離則有釁。今陽子之貌濟,其言匱,非其實也。若中不濟,而外彊之,其卒將復,中以外易矣。若內外類,而言反之,瀆其信也。夫言以昭信,奉之如機,歷時而發之,胡可瀆也!今陽子之情譓矣,以濟蓋也,且剛而主能,不本而犯,怨之所聚也。吾懼未獲其利而及其難,是故去之。」朞年,乃有賈季之難,陽子死之。 《趙宣子論比與黨》 趙宣子言韓獻子於靈公,以為司馬。河曲之役,趙孟使人以其乘車干行,獻子執而戮之。眾咸曰:「韓厥必不沒矣。其主朝升之,而暮戮其車,其誰安之!」宣子召而禮之,曰:「吾聞事君者比而不黨。夫周以舉義,比也;舉以其私,黨也。夫軍事無犯,犯而不隱,義也。吾言女於君,懼女不能也。舉而不能,黨孰大焉!事君而黨,吾何以從政?吾故以是觀女。女勉之。苟從是行也,臨長晉國者,非女其誰?」皆告諸大夫曰:「二三子可以賀我矣!吾舉厥也而中,吾乃今知免於罪矣。」 《趙宣子請師伐宋》 宋人弒昭公,趙宣子請師於靈公以伐宋,公曰:「非晉國之急也。」對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為明訓也。今宋人弒其君,是反天地而逆民則也,天必誅焉。晉為盟主,而不(修)〔循〕天罰,將懼及焉。」公許之。乃發令于太廟,召軍吏而戒樂正,令三軍之鍾鼓必備。趙同曰:「國有大役,不鎮撫民而備鍾鼓,何也?」宣子曰:「大罪伐之,小罪憚之。襲侵之事,陵也。是故伐備鍾鼓,聲其罪也;戰以錞于、丁寧,儆其民也。襲侵密聲,為蹔事也。今宋人弒其君,罪莫大焉!明聲之,猶恐其不聞也。吾備鍾鼓,為君故也。」乃使旁告於諸侯,治兵振旅,鳴鍾鼓以至于宋。 《靈公使鉏麑殺趙宣子》 靈公虐,趙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則寑門辟矣,盛服將朝,早而假寐。麑退,歎而言曰:「趙孟敬哉!夫不忘恭敬,社稷之鎮也。賊國之鎮,不忠;受命而廢之,不信。享一名於此,不如死。」觸庭之槐而死。靈公將殺趙盾,不克。趙穿攻公於桃園,逆公子黑臀而立之,寔為成公。 《范武子退朝告老》 郤獻子聘于齊,齊頃公使婦人觀而笑之。郤獻子怒,歸,請伐齊。范武子退自朝,曰:「爕乎,吾聞之,干人之怒,必獲毒焉。夫郤子之怒甚矣,不逞於齊,必發諸晉國。不得政,何以逞怒?余將致政焉,以成其怒,無以內易外也。爾勉從二三子,以承君命,唯敬。」乃老。 《范武子杖文子》 范文子暮退於朝。武子曰:「何暮也?」對曰:「有秦客廋辭於朝,大夫莫之能對也,吾知三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讓父兄也。爾童子,而三掩人於朝。吾不在晉國,亡無日矣。」擊之以杖,折委笄。 《郤獻子分謗》 靡笄之役,韓獻子將斬人。郤獻子駕,將救之,至,則既斬之矣。郤獻子請以徇,其僕曰:「子不將救之乎?」獻子曰:「敢不分謗乎!」 《張侯御郤獻子》 靡笄之役,郤獻子傷,曰:「余病喙〔矣〕。」張侯御,曰:「三軍之心,在此車也。其耳目在於旗鼓。車無退表,鼓無退聲,軍事集焉。吾子忍之,不可以言病。受命於廟,受脤於社,甲冑而效死,戎之政也。病未若死,衹以解志。」乃左并轡,右援枹而鼓之,馬逸不能止,三軍從之。齊師大敗,逐之,三周華不注之山。 《師勝而范文子後入》 靡笄之役,郤獻子師勝而返,范文子後入。武子曰:「爕乎,女亦知吾望爾也乎?」對曰:「夫師、郤子之師也,其事臧。若先,則恐國人之屬耳目於我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 《郤獻子等各推功於上》 靡笄之役,郤獻子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克也以君命命三軍之士,三軍之士用命,克也何力之有焉?」范文子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爕也受命於中軍,以命上軍之士,上軍之士用命,爕也何力之有焉?」欒武子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書也受命於上軍,以命下軍之士,下軍之士用命,書也何力之有焉?」 《苗棼皇謂郤獻子為不知禮》 靡笄之役也,郤獻子伐齊。齊侯來,獻之以得殞命之禮,曰:「寡君使克也,不腆弊邑之禮,為君之辱,敢歸諸下執政,以(整)〔憖〕御人。」苗棼皇曰:「郤子勇而不知禮,矜其伐而恥國君,其與幾何!」 《車者論梁山崩》 梁山崩,以傳召伯宗,遇大車當道而覆,立而辟之,曰:「避傳。」對曰:「傳為速也,若俟吾避,則加遟矣,不如捷而行。」伯宗喜,問其居,曰:「絳人也。」伯宗曰:「何聞?」曰:「梁山崩而以傳召伯宗。」伯宗問曰:「乃將若何?」對曰:「山有朽壤而崩,將若何?夫國主山川,故川涸山崩,君為之降服、出次,乘縵、不舉,策於上帝,國三日哭,以禮焉。雖伯宗,亦如是而已,其若之何?」問其名,不告;請以見,不許。伯宗及絳,以告,而從之。 《伯宗妻謂民不戴其上難必及》 伯宗朝,以喜歸。其妻曰:「子貌有喜,何也?」曰:「吾言於朝,諸大夫皆謂我智似陽子。」對曰:「陽子華而不實,主言而無謀,是以難及其身。子何喜焉?」伯宗曰:「吾飲諸大夫酒,而與之語,爾試聽之。」曰:「諾。」既飲,其妻曰:「諸大夫莫子若也。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難必及子乎!盍亟索士整庇州犂焉。」得畢陽。 及欒弗忌之難,諸大夫害伯宗,將謀而殺之。畢陽實送州犂于荊。 《趙文子冠》 趙文子冠,見欒武子,武子曰:「美哉!昔吾逮事莊主,華則榮矣,實之不知,請務實乎。」 見中行宣子,宣子曰:「美哉!惜也,吾老矣。」 見范文子,文子曰:「而今可以戒矣,夫賢者、寵至而益戒,不足者為寵驕。故興王賞諫臣,逸王罰之。吾聞古之言王者,政德既成,又聽於民,於是乎使工誦諫於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𠑹〕,風聽臚言於市,辨祅祥於謠,考百事於朝,問謗譽於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先王疾是驕也。」 見郤駒伯,駒伯曰:「美哉!然而壯不若老者多矣。」 見韓獻子,獻子曰:「戒之,此謂成人,成人在始與善。始與善,善進善,不善蔑由至矣;始與不善,不善進不善,善亦蔑由至矣。如草木之產也,各以其物。人之有冠,猶宮室之有牆屋也,糞除而已,又何加焉。」 見智武子,武子曰:「吾子勉之,成、宣之後而老為大夫,非恥乎!成子之文,宣子之忠,其可忘乎!夫成子、導前志以佐先君,導法而卒以政,可不謂文乎!夫宣子、盡諫於襄、靈,以諫取惡,不憚死進,可不謂忠乎!吾子勉之,有宣子之忠,而納之以成子之文,事君必濟。」 見苦成叔子,叔子曰:「抑年少而執官者眾,吾安容子。」 見溫季子,季子曰:「誰之不如,可以求之。」 見張老而語之,張老曰:「善矣,從欒伯之言,可以滋;范叔之教,可以大;韓子之戒,可以成。物備矣,志在子。若夫三郤,亡人之言也,何稱述焉!智子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 《范文子不欲伐鄭》 厲公將伐鄭,范文子不欲,曰:「若以吾意,諸侯皆叛,則晉可為也。唯有諸侯,故擾擾焉。凡諸侯、難之本也。得鄭憂滋長,焉用鄭!」郤至曰:「然則王者多憂乎?」文子曰:「我王者也乎哉?夫王者成其德,而遠人以其方賄歸之,故無憂。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故多憂。子見無土而欲富者,樂乎哉?」 《晉敗楚師於鄢陵》 厲公六年,伐鄭,且使苦成叔及欒黶興齊、魯之師。楚恭王帥東夷救鄭。楚半陣,公使擊之。欒書曰:「君使黶也興齊、魯之師,請俟之。」郤至曰:「不可。楚師將退,我擊之,必以勝歸。夫陣不違忌,一閒也;夫南夷與楚來而不與陣,二閒也;夫楚與鄭陣而不與整,三閒也;且其士卒在陣而譁,四閒也;夫眾聞譁則必懼,五閒也。鄭將顧楚,楚將顧夷,莫有鬭心,不可失也。」公說。於是敗楚師於鄢陵,欒書是以怨郤至。 《郤至勇而知禮》 鄢之戰,郤至以𩎟韋之跗注,三逐楚平王卒,見王必下奔退戰。王使工尹襄問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𩎟韋之跗注,君子也,屬見不穀而下,無乃傷乎?」郤至甲冑而見客,免冑而聽命,曰:「君之外臣至,以寡君之靈,閒蒙甲冑,不敢當拜君命之辱,為使者故,敢三肅之。」君子曰:勇以知禮。 《范文子論內睦而後圖外》 鄢之役,晉人欲爭鄭,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為人臣者,能內睦而後圖外,不睦而圖外,必內爭,盍姑謀睦乎!考訊其阜以出,則怨靖。」 《范文子論外患與內憂》 鄢之役,晉伐鄭,荊救之。大夫欲戰,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後振武於外,是以內和而外威。今吾司寇之刀鋸日弊,而斧鉞不行。內猶有不刑,而況外乎?夫戰、刑也,刑之過也(過)由大,而怨由細,故以惠誅怨,以忍去過。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後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今吾外刑乎大人,而忍於小民,將誰行武?武不行而勝,幸也。幸以為政,必有內憂。且唯聖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聖人,必偏而後可。偏而在外,猶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難。盍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 《范文子論勝楚必有內憂》 鄢之役,晉伐鄭,荊救之。欒武子將上軍,范文子將下軍。欒武子欲戰,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無德而服者眾,必自傷也。稱晉之德,諸侯皆叛,國可以少安。唯有諸侯,故擾擾焉,凡諸侯、難之本也。且唯聖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聖人,不有外患,必有內憂,盍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諸臣之內相與,必將輯睦。今我戰,又勝荊與鄭,吾君將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斂,大其私暱而益婦人田,不奪諸大夫田,則焉取以益此?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將與幾人?戰若不勝,則晉國之福也;戰若勝,亂地之秩者也,其產將害大,盍姑無戰乎!」 欒武子曰:「昔韓之役,惠公不復舍;邲之役,三軍不振旅;箕之役,先軫不復命:晉國之政固有大恥三。今我任晉國之政,不毀晉恥,又以違蠻、夷重之,雖有後患,非吾所知也。」 范文子曰:「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福無所用輕,禍無所用重,晉國故大恥,與其君臣不相聽以為諸侯笑也,盍姑以違蠻夷為恥乎。」 欒武子不聽,遂與荊人戰於鄢陵,大勝之。於是乎君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斂,大其私暱,殺三郤而尸諸朝,納其室以分婦人,於是乎國人不蠲,遂弒諸翼,葬於翼東門之外,以車一乘。厲公之所以死者,唯無德而功烈多,服者眾也。 《范文子論德為福之基》 鄢之役,荊壓晉軍,軍吏患之,將謀。范匄自公族趨過之,曰:「夷竈堙井,非退而何?」范文子執戈逐之,曰:「國之存亡,天命也,童子何知焉?且不及而言,姦也,必為戮。」苗賁皇曰:「善逃難哉!」既退荊師於鄢,將穀,范文子立於戎馬之前,曰:「君幼弱,諸臣不佞,吾何福以及此!吾聞之,『天道無親,唯德是授。』吾庸知天之不授晉且以勸楚乎,君與二三臣其戒之!夫德、福之基也,無德而福隆,猶無基而厚墉也,其壞也無日矣。」 《范文子論私難必作》 反自鄢,范文子謂其宗、祝曰:「君驕泰而有烈,夫以德勝者猶懼失之,而況驕泰乎?君多私,今以勝歸,私必昭。昭私,難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為我祈死,先難為免。」七年夏,范文子卒。冬,難作,始於三郤,卒於公。 《欒書發郤至之罪》 既戰,獲王子發鉤。欒書謂王子發鉤曰:「子告君曰:『郤至使人勸王戰,及齊、魯之未至也。且夫戰也,微郤至,王必不免。』吾歸子。」發鉤告君,君告欒書,欒書曰:「臣固聞之,郤至欲為難,使苦成叔緩齊、魯之師,己勸君戰,戰敗,將納孫周,事不成,故免楚王。然戰而擅捨國君,而受其問,不亦大罪乎?且今君若使之於周,必見孫周。」君曰:「諾。」欒書使人謂孫周曰:「郤至將往,必見之!」郤至聘於周,公使覘之,見孫周。是故使胥之昧與夷羊五刺郤至、苦成叔及郤錡,郤錡謂郤至曰:「君不道於我,我欲以吾宗與吾黨夾而攻之,雖死必敗,君必危,其可乎?」郤至曰:「不可。至聞之,武人不亂,智人不詐,仁人不黨。夫利君之富,富以聚黨,利黨以危君,君之殺我也後矣。且眾何罪,鈞之死也,不若聽君之命。」是故皆自殺。既刺三郤,欒書弒厲公,乃納孫周而立之,寔為悼公。 《長魚矯脅欒中行》 長魚矯既殺三郤,乃脅欒、中行而言於公曰:「不殺此二子者,憂必及君。」公曰:「一旦而尸三卿,不可益也。」對曰:「臣聞之,亂在內為宄,在外為姦,御宄以德,禦姦以刑。今治政而內亂,不可謂德。除鯁而避彊,不可謂刑。德刑不立,姦宄並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乃奔狄。三月,厲公弒。 《韓獻子不從欒中行召》 欒武子、中行獻子(圍)〔圉〕公於匠麗氏,乃召韓獻子,獻子辭曰:「弒君以求威,非吾所能為也。威行為不仁,事廢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惡,非所務也。昔者吾畜於趙氏,趙孟姬之讒,吾能違兵。人有言曰:『殺老牛莫之敢尸。』而況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欒書曰:「不可。其身果而辭順。順無不行,果無不徹,犯順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民不犯也,吾雖欲攻之,其能乎!」乃止。 《欒武子立悼公》 既弒厲公,欒武子使智武子、彘恭子如周迎悼公。庚午,大夫逆于清原。公言於諸大夫曰:「孤始願不及此,孤之及此,天也。抑人之有元君,將稟命焉。若稟而棄之,是焚穀也;其稟而不材,是穀不成也。穀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孤欲長處其願,出令將不敢不成,二三子為令之不從,故求元君而訪焉。孤之不元,廢也,其誰怨?元而以虐奉之,二三子之制也。若欲奉元以濟大義,將在今日;若欲暴虐以離百姓,反易民常,亦在今日。圖之進退,願由今日。」大夫對曰:「君鎮撫群臣而大庇廕之,無乃不堪君訓而陷於大戮,以煩刑、史,辱君之允令,敢不承業。」及盟而入。 辛巳,朝于武宮。定百事,立百官,育門子,選賢良,興舊族,出滯賞,畢故刑,赦囚繫,宥閒罪,薦積德,逮鰥寡,振廢淹,養老幼,恤孤疾,年過七十,公親見之,稱曰王父,敢不承。 《悼公即位》 〔十〕二月乙酉,公即位。使呂宣子將下軍,曰:「邲之役,呂錡佐智莊子於上軍,獲楚公子穀臣與連尹襄老,以免子羽。鄢之役,親射楚王而敗楚師,以定晉國而無後,其子(孫)不可不崇也。」使彘恭子將新軍,曰:「武子之季、文子之母弟也。武子宣法以定晉國,至於今是用,文子勤身以定諸侯,至於今是賴。夫二子之德,其可忘乎!」故以彘季屏其宗。使令狐文子佐之,曰:「昔克潞之役,秦來圖敗晉功,魏顆以其身卻退秦師于輔氏,親止杜回,其勳銘於景鍾。至于今不育,其子不可不興也。」 君知士貞子之帥志博聞而宣惠於教也,使為太傅。知右行辛之能以數宣物定功也,使為元司空。知欒糾之能御以和于政也,使為戎御。知荀賓之有力而不暴也,使為戎右。 欒伯請公族大夫,公曰:「荀家惇惠,荀會文敏,黶也果敢,無忌鎮靜,使茲四人者為之。夫膏粱之性難正也,故使惇惠者教之,使文敏者導之,使果敢者諗之,使鎮靜者修之。惇惠者教之,則徧而不倦;文敏者導之,則婉而入;果敢者諗之,則過不隱;鎮靜者修之,則壹。使茲四人者為公族大夫。」 公知祁奚之果而不淫也,使為元尉。知羊舌職之聰敏肅給也,使佐之。知魏絳之勇而不亂也,使為元司馬。知張老之智而不詐也,使為元候。知鐸遏寇之恭敬而信彊也,使為輿尉。知籍偃之惇帥舊職而恭給也,使為輿司馬。知程鄭端而不淫,且好諫而不隱也,使為贊僕。 《悼公始合諸侯》 始合諸侯于虛朾以救宋,使張老延君譽于四方,且觀道逆者。呂宣子卒,公以趙文子為文也,而能恤大事,使(佐)〔將〕新軍。三年,公始合諸侯。四年,諸侯會于雞丘,於是乎布命、結援、脩好、申盟而還。令狐文子卒,公以魏絳為不犯,使佐新軍。使張老為司徒,使范獻子為候奄。公譽達于戎。五年,諸戎來請服,使魏莊子盟之,於是乎始復霸。 四年,會諸侯於雞丘,魏絳為中軍司馬,公子揚干亂行於曲梁,魏絳斬其僕。公謂羊舌赤曰:「寡人屬諸侯,魏絳戮寡人之弟,為我勿失。」赤對曰:「臣聞絳之志,有事不避難,有罪不避刑,其將來辭。」言終,魏絳至,授僕人書而伏劍。士魴、張老交止之。僕人授公,公讀書曰:「臣誅於揚干,不忘其死。日君乏使,使臣狃中軍之司馬。臣聞師眾以順為武,軍事有死無犯為敬,君合諸侯,臣敢不敬,君不說,請死之。」公跣而出,曰:「寡人之言、兄弟之禮也,子之誅、軍旅之事也,請無重寡人之過。」反役,與之禮食,令之佐新軍。 《祁奚薦子午以自代》 祁奚辭於軍尉,公問焉,曰:「孰可?」對曰:「臣之子午可。人有言曰:『擇臣莫若君,擇子莫若父。』午之少也,婉以從令,遊有鄉,處有所,好學而不戲。其壯也,彊志而用命,守業而不淫。其冠也,和安而好敬,柔惠小物,而鎮定大事,有直質而無流心,非義不變,非上不舉。若臨大事,其可以賢於臣。臣請薦所能擇而君比義焉。」公使祁午為軍尉,歿平公,軍無秕政。 《魏絳諫悼公伐諸戎》 五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和諸戎。公曰:「戎、狄無親而好得,不若伐之。」魏絳曰:「勞師於戎,而失諸華,雖有功,猶得獸而失人也,安用之?且夫戎、狄荐處,貴貨而易土。予之賞而獲其土,其利一也;邊鄙耕農不儆,其利二也;戎、狄事晉,四鄰莫不震動,其利三也。君其圖之!」公說,故使魏絳撫諸戎,於是乎遂伯。 《悼公使韓穆子掌公族大夫》 韓獻子老,使公族穆子受事於朝。辭曰:「厲公之亂,無忌備公族,不能死。臣聞之曰:『無功庸者,不敢居高位。』今無忌智不能匡君,使至於難,仁不能救,勇不能死,敢辱君朝以忝韓宗,請退也。」固辭不立。悼公聞之,曰:「難雖不能死君而能讓,不可不賞也。」使掌公族大夫。 《悼公使魏絳佐新軍》 悼公使張老為卿,辭曰:「臣不如魏絳。夫絳之智能治大官,其仁可以利公室不忘,其勇不疚於刑,其學不廢其先人之職。若在卿位,外內必平。且雞丘之會,其官不犯而辭順,不可不賞也。」公五命之,固辭,乃使為司馬。使魏絳佐新軍。 《悼公賜魏絳女樂歌鍾》 十二年,公伐鄭,軍于蕭魚。鄭伯嘉來納女工妾三十人,女樂二八,歌鍾二肆,及寶鎛,輅車十五乘。公錫魏絳女樂一八、歌鍾一肆,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而正諸華,於今八年,七合諸侯,寡人無不得志,請與子共樂之。」魏絳辭曰:「夫和戎、狄,君之幸也。八年之中,七合諸侯,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焉得之?」公曰:「微子,寡人無以待戎,無以濟河,二三子何勞焉!子其受之。」君子曰:「能志善也。」 《司馬侯薦叔向》 悼公與司馬侯升臺而望,曰:「樂夫!」對曰:「臨下之樂則樂矣,德義之樂則未也。」公曰:「何謂德義?」對曰:「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公曰:「孰能?」對曰;「羊舌肸習於春秋。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 《陽畢教平公滅欒氏》 平公六年,箕遺及黃淵、嘉父作亂,不克而死。公遂逐群賊,謂陽畢曰:「自穆侯以至于今,亂兵不輟,民志不厭,禍敗無已。離民且速寇,恐及吾身,若之何?」陽畢對曰:「本根猶樹,枝葉益長,本根益茂,是以難已也。今若大其柯,去其枝葉,絕其本根,可以少閒。」 公曰:「子實圖之。」對曰:「圖在明訓,明訓在威權,威權在君。君掄賢人之後有常位於國者而立之,亦掄逞志虧君以亂國者之後而去之,是遂威而遠權。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若從,則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惡,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則莫思亂矣。且夫欒氏之誣晉國久也,欒書實覆宗,弒厲公以厚其家,若滅欒氏,則民威矣。今吾若起瑕、原、韓魏之後而賞立之,則民懷矣。威與懷各當其所,則國安矣,君治而國安,欲作亂者誰與?」 君曰:「欒書立吾先君,欒盈不獲罪,如何?」陽畢曰:「夫正國者,不可以暱於權,行權不可以隱於私。暱於權,則民不導;行權隱於私,則政不行。政不行,何以導民?民之不導,亦無君也,則其為暱與隱也,復害矣,且勤身。君其圖之!若愛欒盈,則明逐群賊,而知國倫,數而遣之,厚箴戒圖以待之。彼若求逞志而報於君,罪孰大焉,滅之猶少。彼若不敢而遠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以報其德,不亦可乎?」 公許諾,盡逐群賊而使祁午及陽畢適曲沃逐欒盈,欒盈出奔楚。遂令於國人曰:「自文公以來有力於先君而子孫不立者,將授立之,得之者賞。」居三年,欒盈晝入,為賊於絳。范宣子以公入于襄公之宮,欒盈不克,出奔曲沃,遂刺欒盈,滅欒氏。是以沒平公之身無內亂也。 《辛俞從欒氏出奔》 欒懷子之出,執政使欒氏之臣勿從,從欒氏者大戮施。欒氏之臣辛俞行,吏執之,獻諸公。公曰:「國有大令,何故犯之?」對曰:「臣順之也,豈敢犯之?執政曰『無從欒氏而從君』,是明令必從君也。臣聞之曰:『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君之明令也。自臣之祖,以無大援於晉國,世隸於欒氏,於今三世矣,臣故不敢不君。今執政曰『不從君者為大戮』,臣敢忘其死而叛其君,以煩司寇。」公說,固止之,不可,厚賂之。辭曰:「臣嘗陳辭矣,心以守志,辭以行之,所以事君也。若受君賜,是墮其前言。君問之,陳辭,未退而逆之,何以事君?」君知其不可得也,乃遣之。 《叔向母謂羊舌氏必滅》 叔魚生,其母視之,曰:「是虎目而豕喙,鳶肩而牛腹,谿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遂不視。楊食我生,叔向之母聞之,往,及堂,聞其號也,乃還,曰:「其聲,豺狼之聲,終滅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 《叔孫穆子論死而不朽》 魯襄公使叔孫穆子來聘,范宣子問焉,曰:「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子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周卑,晉繼之,為范氏,其此之謂也?」對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先大夫臧文仲,其身歿矣,其言立於後世,此之謂死而不朽。」 《范宣子與和大夫爭田》 范宣子與和大夫爭田,久而無成。宣子欲攻之,問於伯華。伯華曰:「外有軍,內有事。赤也,外事也,不敢侵官。且吾子之心有出焉,可徵訊也。」問於孫林甫,孫林甫曰:「旅人,所以事子也,唯事是待。」問於張老,張老曰:「老也以軍事承子,非戎,則非吾所知也。」問於祁奚,祁奚曰:「公族之不恭,公室之有回,內事之邪,大夫之貪,是吾罪也。若以君官從子之私,懼子之應且增也。」問於籍偃,籍偃曰:「偃也以斧鉞從於張孟,日聽命焉,若夫子之命也,何二之有?釋夫子而舉,是反吾子也。」問於叔魚,叔魚曰:「待吾為子殺之。」 叔向聞之,見宣子曰:「聞子與和未寧,徧問於大夫,又無決,盍訪之訾祏。訾祏實直而博,直能端辨之,博能上下比之,且吾子之家老也。吾聞國家有大事,必順於典刑,而訪諮於耇老,而後行之。」司馬侯見,曰:「聞吾子有和之怒,吾以為不信。諸侯皆有二心,是之不憂,而怒和大夫,非子之任也。」祁午見,曰:「晉為諸侯盟主,子為正卿,若能靖端諸侯,使服聽命於晉,晉國其誰不為子從,何必和?盍密和,和大以平小乎!」 宣子問於訾祏,訾祏對曰:「昔隰叔子違周難於晉國,生子輿為理,以正於朝,朝無姦官;為司空,以正於國,國無敗績。世及武子,佐文、襄為諸侯,諸侯無二心。及為卿,以輔成、景,軍無敗政。及為成(師)〔帥〕,居太傅,端刑法,緝訓典,國無姦民,後之人可則,是以受隨、范。及文子成晉、荊之盟,豐兄弟之國,使無有閒隙,是以受郇、櫟。今吾子嗣位,於朝無姦行,於國無邪民,於是無四方之患,而無外內之憂,賴三子之功而饗其祿位。今既無事矣,而非和,於是加寵,將何治為?」宣子說,乃益和田而與之和。 《訾祏死范宣子勉范獻子》 訾祏死,范宣子謂獻子曰:「鞅乎!昔者吾有訾祏也,吾朝夕顧焉,以相晉國,且為吾家。今吾觀女也,專則不能,謀則無與也,將若之何?」對曰:「鞅也,居處恭,不敢安易,敬學而好仁,和於政而好其道,謀於眾不以賈好,私志雖衷,不敢謂是也,必長者之由。」宣子曰:「可以免身。」 《師曠論樂》 平公說新聲,師曠曰:「公室其將卑乎!君之明兆於衰矣。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以耀德於廣遠也。風德以廣之,風山川以遠之,風物以聽之,循詩以詠之,循禮以節之。夫德廣遠而有時節,是以遠服而邇不遷。」 《叔向諫殺豎襄》 平公射鴳,不死,使豎襄搏之,失。公怒,拘將殺之。叔向聞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殺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為大甲,以封于晉。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鴳不死,搏之不得,是揚吾君之恥者也。君其必速殺之,勿令遠聞。」君忸怩,乃趣赦之。 《叔向論比而不別》 叔向見司馬侯之子,撫而泣之,曰:「自此其父之死,吾蔑與比而事君矣!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終之;我始之,夫子終之,無不可。」籍偃在側曰:「君子有比乎?」叔向曰:「君子比而不別,比德以贊事,比也引黨以封己,利己而忘君,別也。」 《叔向與子朱不心競而力爭》 秦景公使其弟鍼來求成,叔向命召行人子員。行人子朱曰:「朱也在此。」叔向曰:「召子員。」子朱曰:「朱也當御。」叔向曰:「肸也欲子員之對客也。」子朱怒曰:「皆君之臣也,班爵同,何以黜朱也?」撫劍就之。叔向曰:「秦、晉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子孫饗之。不集,三軍之士暴骨。夫子員、導賓主之言無私,子常易之。姦以事君者,吾所能禦也。」拂衣從之,入救之。平公聞之,曰:「晉其庶乎!吾臣之所爭者大。」師曠侍,曰:「公室懼卑,其臣不心競而力爭。」 《叔向論忠信而本固》 諸侯之大夫盟于宋,楚令尹子木欲襲晉軍,曰:「若盡晉師而殺趙武,則晉可弱也。」文子聞之,謂叔向曰:「若之何?」叔向曰:「子何患焉。忠不可暴,信不可犯,忠自中,而信自身,其為德也深矣,其為本也固矣,故不可損也。今我以忠謀諸侯,而以信覆之,荊之逆諸侯也亦云,是以在此。若襲我,是自背其信而塞其忠也。信反必斃,忠塞無用,安能害我?且夫合諸侯以為不信,諸侯何望焉。為此行也,荊敗我,諸侯必叛之,子何愛於死,死而可以固晉國之盟,主何懼焉?」是行也,以藩為軍,攀輦即利而舍,候遮扞衛不行,楚人不敢謀,畏晉之信也。自是,沒平公無楚患。 《叔向論務德無爭先》 宋之盟,楚人固請先歃。叔向謂趙文子曰:「夫霸王之勢,在德不在先歃,子若能以忠信贊君,而裨諸侯之闕,歃雖在後,諸侯將載之,何爭於先?若違於德而以賄成事,今雖先歃,諸侯將棄之,何欲於先?昔成王盟諸侯于歧陽,楚為荊蠻,置茆蕝,設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與盟。今將與狎主諸侯之盟,唯有德也,子務德無爭先,務德,所以服楚也。」乃先楚人。 《趙文子請免叔孫穆子》 虢之會,魯人食言,楚令尹圍將以魯叔孫穆子為戮,樂王鮒求貨焉,不予。趙文子謂叔孫曰:「夫楚令尹有欲於楚,少懦於諸侯。諸侯之故,求治之,不求致也。其為人也,剛而尚寵,若及,必不避也。子盍逃之?不幸,必及於子。」對曰:「豹也受命於君,以從諸侯之盟,為社稷也。若魯有罪,而受盟者逃,必不免,是吾出而危之也。若為諸侯戮者,魯誅盡矣,必不加師,請為戮也。夫戮出於身,實難;自他及之,何害?苟可以安君利國,美惡一心也。」 文子將請之於楚,樂王鮒曰:「諸侯有盟未退,而魯背之,安用齊盟?縱不能討,又免其受盟者,晉何以為盟主矣,必殺叔孫豹。」文子曰:「有人不難以死安利其國,可無愛乎!若皆卹國如是,則大不喪威,而小不見陵矣。若是道也果,可以教訓,何敗國之有!吾聞之曰:『善人在位患弗救,不祥;惡人在位不去,亦不祥。』必免叔孫。」固請於楚而免之。 《趙文子為室張老謂應禮》 趙文子為室,斲其椽而礱之,張老夕焉而見之,不謁而歸。文子聞之,駕而往,曰:「吾不善,子亦告我,何其速也?」對曰:「天子之室,斲其椽而礱之,加密石焉;諸侯礱之;大夫斲之;士首之。備其物,義也;從其等,禮也。今子貴而忘義,富而忘禮,吾懼不免,何敢以告。」文子歸,令之勿礱也。匠人請皆斲之,文子曰:「恥。為後世之見之也,其斲者,仁者之為也;其礱者,不仁者之為也。」 《趙文子稱賢隨武子》 趙文子與叔向遊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叔向曰:「其陽子乎!」文子曰:「夫陽子行廉直於晉國,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稱也。」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見利而不顧其君,其仁不足稱也。其隨武子乎!納諫不忘其師,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進,不阿而退。」 《秦后子謂趙孟將死》 秦后子來奔,趙文子見之,問曰:「秦君道乎?」對曰:「不識。」文子曰:「公子辱於弊邑,必避不道也。」對曰:「有焉。」文子曰:「猶可以久乎?」對曰:「鍼聞之,國無道而年穀龢熟,鮮不五稔。」文子視日曰:「朝夕不相及,誰能俟五!」文子出,后子謂其徒曰:「趙孟將死矣!夫君子寬惠以卹後,猶恐不濟。今趙孟相晉國,以主諸侯之盟,思長世之德,厤遠年之數,猶懼不終其身;今忨日而㵣歲,怠偷甚矣,非死逮之,必有大咎。」冬,趙文子卒。 《醫和視平公疾》 平公有疾,秦景公使毉和視之,出曰:「不可為也。是謂遠男而近女,惑以生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不生,天命不祐。若君不死,必失諸侯。」趙文子聞之,曰:「武從二三子以佐君為諸侯盟主,於今八年矣,內無苛慝,諸侯不二,子胡曰:『良臣不生,天命不祐』?」對曰:「自今之謂。和聞之曰:『直不輔曲,明不規闇,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吾子不能諫惑,使至於生疾,又不自退而寵其政,八年之謂多矣,何以能久!」文子曰:「毉及國家乎?」對曰:「上毉毉國,其次疾人,固毉官也。」文子曰:「子稱蠱,何實生之?」對曰:「蠱之慝,穀之飛實生之。物莫伏於蠱,蠱莫嘉於穀,穀興蠱伏而章明者也。故食穀者,晝選男德以象穀明,宵靜女德以伏蠱慝,今君一之,是不饗穀而食蠱也,是不昭穀明而皿蠱也。夫文,『蟲』、『皿』為『蠱』,吾是以云。」文子曰:「君其幾何?」對曰:「若諸侯服,不過三年;不服,不過十年。過是,晉之殃也。」是歲也,趙文子卒,諸侯叛晉,十年,平公薨。 《叔向均秦楚二公子之祿》 秦后子來仕,其車千乘。楚公子干來仕,其車五乘。叔向為太傅,實賦祿,韓宣子問二公子之祿焉,對曰:「大國之卿,一旅之田,上大夫,一卒之田。夫二公子者,上大夫也,皆一卒,可也。」宣子曰:「秦公子富,若之何其鈞之?」對曰:「夫爵以建事,祿以食爵,德以賦之,功庸以稱之,若之何以富賦祿也!夫絳之富商,韋藩木(楗)〔槤〕以過於朝,唯其功庸少也,而能金玉其車,文錯其服,能行諸侯之賄,而無尋尺之祿,無大績於民故也。且秦、楚匹也,若之何其回於富也。」乃均其祿。 《鄭子產來聘》 鄭𥳑公使公孫成子來聘,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客問君疾,對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無不徧諭,而無除。今夢黃熊入於寢門,不知人殺乎,抑厲鬼邪!」子產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僑聞之,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惑者未舉夏郊邪?」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為尸,五日〔瘳〕,公見子產,賜之莒鼎。 《叔向論憂德不憂貧》 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無以從二三子,吾是以憂,子賀我,何故?」對曰:「昔欒武子一卒之田,其宮不備其宗器,宣其德行,順其憲則,使越于諸侯,諸侯親之,戎、狄懷之,以正晉國,行刑不疚,以免於難。及桓子驕泰奢侈,貪慾無藝,略則行志,假貸居賄,宜及於難,而賴武之德,以沒其身。及懷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於難,而離桓之罪,以亡於楚。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軍,恃其富寵,以泰于國,其身尸於朝,其宗滅於絳。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寵大矣,一朝而滅,莫之哀也,唯無德也。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吾以為能其德矣,是以賀。若不憂德之不建,而患貨之不足,將弔不暇,何賀之有?」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將亡,賴子存之,非起也敢專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賜。」 《叔向論三姦同罪》 士景伯如楚,叔魚為贊理。邢侯與雍子爭田,雍子納其女於叔魚以求直。及斷獄之日,叔魚抑邢侯,邢侯殺叔魚與雍子於朝。韓宣子患之,叔向曰:「三姦同罪,請殺其生者而戮其死者。」宣子曰:「若何?」對曰:「鮒也鬻獄,雍子賈之以其子,邢侯非其官也而干之。夫以回鬻國之中,與絕親以買直,與非司寇而擅殺,其罪一也。」邢侯聞之,逃。遂施邢侯氏,而尸叔魚與雍子於市。 《中行穆子帥師伐狄圍鼓》 中行穆子帥師伐狄,圍鼓。鼓人或請以城叛,穆子不受,軍吏曰:「可無勞師而得城,子何不為?」穆子曰:「非事君之禮也。夫以城來者,必將求利於我。夫守而二心,姦之大者也;賞善罰姦,國之憲法也。許而弗予,失吾信也;若其予之,賞大姦也。姦而盈祿,善將若何?且夫狄之憾者以城來盈願,晉豈其無?是我以鼓教吾邊鄙貳也。夫事君者量力而進,不能則退,不以安賈貳。」令軍吏呼城儆將攻之,未傅而鼓降。中行伯既克,以鼓子苑支來。令鼓人各復其所,非僚勿從。 鼓子之臣曰夙沙釐,以其孥行,軍吏執之,辭曰:「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豈曰土臣?今君實遷,臣何賴於鼓?」穆子召之,曰:「鼓有君矣,爾心事君,吾定而祿爵。」對曰:「臣委質於狄之鼓,未委質於晉之鼓也。臣聞之:委質為臣,無有二心。委質而策死,古之法也。君有烈名,臣無叛質。敢即私利以煩司寇而亂舊法,其若不虞何!」穆子歎,而謂其左右曰:「吾何德之務而有是臣也?」乃使行。既獻,言於公,與鼓子田於河陰,使夙沙釐相之。 《范獻子戒人不可以不學》 范獻子聘於魯,問具山、敖山,魯人以其鄉對。獻子曰:「不為具、敖乎?」對曰:「先君獻、武之諱也。」獻子歸,徧戒其所知曰:「人不可以不學。吾適魯而名其二諱,為笑焉,唯不學也。人之有學也,猶木之有枝葉也。木有枝葉,猶庇廕人,而況君子之學乎?」 《董叔欲為繫援》 董叔將娶於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為繫援焉。」他日,董祁愬於范獻子曰:「不吾敬也。」獻子執而紡於庭之槐,叔向過之,曰:「子盍為我請乎?」叔向曰:「求繫,既繫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請焉?」 《趙簡子欲有鬥臣》 趙𥳑子曰:「魯孟獻子有鬭臣五人。我無一,何也?」叔向曰:「子不欲也。若欲之,肸也待交捽可也。」 《閻沒叔寬諫魏獻子無受賄》 梗陽人有獄,將不勝,請納賂於魏獻子,獻子將許之。閻沒謂叔寬曰:「與子諫乎!吾主以不賄聞於諸侯,今以梗陽之賄殃之,不可。」二人朝,而不退。獻子將食,問誰於庭,曰:「閻明、叔襃在。」召之,使佐食。比已食,三歎。既飽,獻子問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憂。吾子一食之閒而三歎,何也?」同辭對曰:「吾小人也,貪。饋之始至,懼其不足,故歎。中食而自咎也,曰:豈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歎。主之既已食,願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屬饜而已,是以三歎。」獻子曰:「善。」乃辭梗陽人。 《董安于辭趙簡子賞》 下邑之役,董安于多。趙𥳑子賞之,辭,固賞之,對曰:「方臣之少也,進秉筆,贊為名命,稱於前世,立義於諸侯,而主弗志。及臣之壯也,耆其股肱以從司馬,苛慝不產。及臣之長也,端委韠帶以隨宰人,民無二心。今臣一旦為狂疾,而曰『必賞女』,與余以狂疾賞也,不如亡!」趨而出,乃釋之。 《趙簡子以晉陽為保鄣》 趙𥳑子使尹鐸為晉陽。請曰:「以為繭絲乎?抑為保鄣乎?」𥳑子曰:「保鄣哉!」尹鐸損其戶數。𥳑子誡襄子曰:「晉國有難,而無以尹鐸為少,無以晉陽為遠,必以為歸。」 《郵無正諫趙簡子無殺尹鐸》 趙𥳑子使尹鐸為晉陽,曰:「必墮其壘培。吾將往焉,若見壘培,是見寅與吉射也。」尹鐸往而增之。𥳑子如晉陽,見壘,怒曰:「必殺鐸也而後入。」大夫辭之,不可,曰:「是昭余讎也。」郵無正進,曰:「昔先主文子少釁於難,從姬氏於公宮,有孝德以出在公族,有恭德以升在位,有武德以羞為正卿,有溫德以成其名譽,失趙氏之典刑,而去其師保,基於其身,以克復其所。及景子長於公宮,未及教訓而嗣立矣,亦能纂修其身以受先業,無謗於國,順德以學子,擇言以教子,擇師保以相子。今吾子嗣位,有文之典刑,有景之教訓,重之以師保,加之以父兄,子皆䟽之,以及此難。夫尹鐸曰:『思樂而喜,思難而懼,人之道也。委土可以為師保,吾何為不增?』是以修之,庶曰可以鑑而鳩趙宗乎!若罰之,是罰善也。罰善必賞惡。臣何望矣!」𥳑子說,曰:「微子,吾幾不為人矣!」以免難之賞賞尹鐸。初,伯樂與尹鐸有怨,以其賞如伯樂氏,曰:「子免吾死,敢不歸祿。」辭曰:「吾為主圖,非為子也。怨若怨焉。」 《鐵之戰趙簡子等三人誇功》 鐵之戰,趙𥳑子曰:「鄭人擊我,吾伏弢衉血,鼓音不衰。今日之事,莫我若也。」衛莊公為右,曰:「吾九上九下,擊人盡殪。今日之事,莫我加也。」郵無正御,曰:「吾兩鞁將絕,吾能止之。今日之事,我上之次也。」駕而乘材,兩鞁皆絕。 《衛莊公禱》 衛莊公將禱,曰:「曾孫蒯聵以(諄)〔諒〕趙鞅之故,敢昭告于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靈公,夷請無筋無骨,無面傷,無敗用,無隕懼,死不敢請。」𥳑子曰:「志父寄也。」 《史黯諫趙簡子田于螻》 趙𥳑子田于螻,史黯聞之,以犬待于門。𥳑子見之,曰:「何為?」曰:「有所得犬,欲試之茲囿。」𥳑子曰:「何為不告?」對曰:「君行臣不從,不順。主將適螻而麓不聞,臣敢煩當日。」𥳑子乃還。 《少室周知賢而讓》 少室周為趙𥳑子之右,聞牛談有力,請與之戲,弗勝,致右焉。𥳑子許之,使少室周為宰,曰:「知賢而讓,可以訓矣。」 《史黯論良臣》 趙𥳑子曰:「吾願得范、中行之良臣。」史黯侍,曰:「將焉用之?」𥳑子曰:「良臣、人之所願也,又何問焉?」對曰:「臣以為不良故也。夫事君者,諫過而賞善,薦可而替否,獻能而進賢,擇材而薦之,朝夕誦善敗而納之。道之以文,行之以順,勤之以力,致之以死。聽則進,否則退。今范、中行氏之臣不能匡相其君,使至於難;君出在外,又不能定,而棄之,則何良之為?若弗棄,則主焉得之?夫二子之良,將勤營其君,復使立於外,死而後止,何日以來?若來,乃非良臣也。」𥳑子曰:「善。吾言實過矣。」 《趙簡子問賢於壯馳茲》 趙𥳑子問於壯馳茲曰:「東方之士孰為愈?」壯馳茲拜曰:「敢賀!」𥳑子曰:「未應吾問,何賀?」對曰:「臣聞之:國家之將興也,君子自以為不足;其亡也,若有餘。今主任晉國之政而問及小人,又求賢人,吾是以賀。」 《竇犨謂君子哀無人》 趙𥳑子歎曰:「雀入于海為蛤,雉入于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竇犨侍,曰:「臣聞之:君子哀無人,不哀無賄;哀無德,不哀無寵;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難,欲擅晉國,令其子孫將耕於齊,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人之化也,何日之有!」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勝左人、中人,遽人來告,襄子將食(尋)〔專〕飯,有恐色。侍者曰:「狗之事大矣,而主之色不怡,何也?」襄子曰:「吾聞之:德不純而福祿並至,謂之幸。夫幸非福,非德不當雍,雍不為幸,吾是以懼。」 《智果論智瑤必滅宗》 智宣子將以瑤為後,智果曰:「不如宵也。」宣子曰:「宵也佷。」對曰:「宵之佷在面,瑤之佷在心。心佷敗國,面佷不害。瑤之賢於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鬢長大則賢,射御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惠則賢,彊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弗聽。智果別族于太史,為輔氏。及智氏之亡也,唯輔果在。 《士茁謂土木勝懼其不安人》 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焉。智伯曰:「室美夫!」對曰:「美則美矣,抑臣亦有懼也。」智伯曰:「何懼?」對曰:「臣以秉筆事君。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今土木勝,臣懼其不安人也。」室成,三年而智氏亡。 《智伯國諫智襄子》 還自衛,三卿宴于藍臺,智襄子戲韓康子而侮段規。智伯國聞之,諫曰:「主不備,難必至矣。」曰:「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對曰:「異於是。夫郤氏有車轅之難,趙有孟姬之讒,欒有叔祁之愬,范、中行有亟治之難,皆主之所知也。《夏書》有之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周書》有之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又弗備,曰『不敢興難』,無乃不可乎?夫誰不可喜,而誰不可懼?蜹蟻蜂蠆,皆能害人,況君相乎!」弗聽。自是五年,乃有晉陽之難。段規反,首難,而殺智伯于師,遂滅智氏。 《晉陽之圍》 晉陽之圍,張談曰:「先主為重器也,為國家之難也,盍姑無愛寶於諸侯乎?」襄子曰:「吾無使也。」張談曰:「地也可。」襄子曰:「吾不幸有疾,不夷於先子,不德而賄。夫地也求飲吾欲,是養吾疾而干吾祿也。吾不與皆斃。」襄子出,曰:「吾何走乎?」從者曰:「長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罷力以完之,又斃死以守之,其誰與我?」從者曰:「邯鄲之倉庫實。」襄子曰:「浚民之膏澤以實之,又因而殺之,其誰與我?其晉陽乎!先主之所屬也,尹鐸之所寬也,民必和矣。」乃走晉陽,晉師圍而灌之,沈竈產鼃,民無叛意。  鄭語 《史伯為桓公論興衰》 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問於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懼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對曰:「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北有衛、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非親則頑,不可入也。其濟、洛、河、潁之間乎!是其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是皆有驕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貪冒。君若以周難之故,寄孥與賄焉,不敢不許。周亂而弊,是驕而貪,必將背君,君若以成周之眾,奉辭伐罪,無不克矣。若克二邑,鄔、弊、補、舟、依、𪑶、歷、華,君之土也。若前華後河,右洛左濟,主芣、騩而食溱、洧,修典刑以守之,是可以少固。」 公曰:「南方不可乎?」對曰:「夫荊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難於濮而蠻,季紃是立,薳氏將起之,禍,又不克。是天啟之心也,又甚聰明和協,蓋其先王。臣聞之,天之所啟,十世不替。夫其子孫必光啟土,不可偪也。且重、黎之後也,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焞〕燿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 「夫成天地之火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聽協風,以成樂物生者也。夏禹能單平水土,以品處庶類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棄能播殖百穀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後皆為王公侯伯。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後八姓,於周未有侯伯。佐制物於前代者,昆吾為夏伯矣,大彭、豕韋為商伯矣。當周未有。己姓昆吾、蘇、顧、溫、董,董姓鬷夷、豢龍,則夏滅之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禿姓舟人,則周滅之矣。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為采衛,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數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斟姓無後。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姓夔越,不足命也。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姜、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干也。姜、伯夷之後也,嬴、伯翳之後也。伯夷能禮於神以佐堯者也,伯翳能議百物以佐舜者也。其後皆不失祀,而未有興者,周衰,其將至矣。」 公曰:「謝西之九州,何如?」對曰:「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唯謝、郟之閒,其冢君侈驕,其民怠沓其君,而未及周德;若更君而周訓之,是易取也,且可長用也。」 公曰:「周其弊乎?」對曰:「殆於必弊者也。《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豊)〔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豊)〔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姟極。故王者居九垓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周訓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於是乎先王聘后於異姓,求財於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王將棄是類也,而與剸同。天奪之明,欲無弊,得乎? 「夫虢石父、讒諂巧從之人也,而立以為卿士,與剸同也;棄聘后而立內妾,好窮固也;侏儒戚施,寔御在側,近頑童也;周法不昭,而婦言是行,用讒慝也;不建立卿士,而妖試幸措,行暗昧也。是物也,不可以久。且宣王之時有童謠曰:『檿孤箕服,實亡周國。』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鬻是器者,王使執而戮之。府之小妾生女,而非王子也,懼而棄之。此人也,收以奔襃。天之命此久矣,其又何可為乎?《訓語》有之,曰:『夏之衰也,襃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襃之二君也。」夏后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幣焉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藏之,傳郊之。』及殷、周,莫之發也。及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于庭,不可除也。王使婦人不幃而譟之,化為玄黿,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齓而遭之,既笄而孕,當宣王時而生。不夫而育,故懼而棄之。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婦哀其夜號也,而取之以逸,逃于襃。襃人襃姁有獄,而以為入於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於為后而生伯服。天之生此久矣,其為毒也大矣,將使候淫德而加之焉。毒之酋腊者,其殺也滋速。申、繒、西戎方彊,王室方騷,將以縱欲,不亦難乎?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會以伐周,周不守矣!繒與西戎方將德申,申、呂方彊,其隩愛太子亦必可知也,王師若在,其救之亦必然矣。王心怒矣,虢公從矣,凡周存亡,不三稔矣!君若欲避其難,其速規所矣,時至而求用,恐無及也!」 公曰:「若周衰,諸姬其孰興?」對曰:「臣聞之,武實昭文之功,文之祚盡,武其嗣乎!武王之子,應、韓不在,其在晉乎!距險而鄰於小,若加之以德,可以大啟。」公曰:「姜、嬴其孰興?」對曰:「夫國大而有德者近興,秦仲、齊侯,姜、嬴之儁也,且大,其將興乎?」公說,乃東寄帑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 《平王之末秦晉齊楚代興》 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騷,十一年而斃。及平王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秦景、襄於是乎取周土,晉文侯於是乎定天子,齊莊、僖於是乎小伯,楚蚠冒於是乎始啟濮。  楚語 《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 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辭曰:「臣不才,無能益焉。」王曰:「賴子之善善之也。」對曰:「夫善在太子,太子欲善,善人將至;若不欲善,善則不用。故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啟有五觀,湯有太甲,文王有管、蔡。是五王者,皆有元德也,而有姦子。夫豈不欲其善,不能故也。若民煩,可教訓。蠻、夷、戎、狄,其不賓也久矣,中國所不能用也。」王卒使傅之。 問於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䟽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 「若是而不從,動而不悛,則文詠。物以行之,求賢良以翼之。悛而不攝,則身勤之,多訓典刑以納之,務慎惇篤以固之。攝而不徹,則明施舍以導之忠,明久長以導之信,明度量之導之義,明等級以導之禮,明恭儉以導之孝,明敬戒以導之事,明慈愛以導之仁,明昭利以導之文,明除害以導之武,明精意以導之罰,明正德以導之賞,明齊肅以耀之臨。若是而不濟,不可為也。 「且夫誦詩以輔相之,威儀以先後之,體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制節義以動行之,恭敬以臨監之,勤勉以勸之,孝順以納之,忠信以發之,德音以揚之,教備而不從者,非人也。其可興乎!夫子踐位則退,自退則敬,否則𧹞。」 《子囊議恭王之謚》 恭王有疾,召大夫曰:「不穀不德,失先君之業,覆楚國之師,不穀之罪也。若得保其首領以歿,唯是春秋所以從先君者,請為『靈』若『厲』。大夫許諾。」 王卒,及葬,子囊議謚。大夫曰:「王有命矣。」子囊曰:「不可。夫事君者,先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恭』乎?若先君善,則請為『恭』。」大夫從之。 《屈建祭父不薦芰》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命去之。老曰:「夫子屬之。」子木曰:「不然。夫子承楚國之政,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上之可以比先王,下之可以訓後世,雖微楚國,諸侯莫不譽。其祭典有之曰: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籩豆、脯醢則上下共之。不羞珍異,不陳庶侈。夫子不以其私欲干國之典。」遂不用。 《蔡聲子論楚材晉用》 椒舉娶於申公子牟,子牟有罪而亡,康王以為椒舉遣之,椒舉奔鄭,將遂奔晉。蔡聲子將如晉,遇之於鄭,饗之以璧侑,曰:「子尚良食,二先子其皆相子,尚能事晉君以為諸侯主。」辭曰:「非所願也。若得歸骨於楚,死且不朽。」聲子曰:「子尚良食,吾歸子。」椒舉降三拜,納其乘馬,聲子受之。 還見令尹子木,子木與之語,曰:「子雖兄弟於晉,然蔡、吾甥也,二國孰賢?」對曰:「晉卿不若楚,其大夫則賢,其大夫皆卿材也。若杞梓、皮革焉,楚實遺之,雖楚有材,不能用也。」子木曰:「彼有公族甥、舅,若之何其遺之材也?」對曰:「昔令尹子元之難,或譖王孫啟於成王,王弗是,王孫啟奔晉,晉人用之。及城濮之役,晉將遁矣,王孫啟豫於軍事,謂先軫曰:『是師也,唯子玉欲之,與王心違,故唯東宮與西廣寔來。諸侯之從者,叛者半矣,若敖氏離矣,楚師必敗,何故去之!』先軫從之,大敗楚師,則王孫啟之為也。 「昔莊王方弱,申公子儀父為師,王子爕為傅,使師崇、子孔帥師以伐舒。爕及儀父施二師而分其室。師還至,則以王如廬戢黎,廬戢黎殺二子而復王。或譖析公臣於王,王弗是,析公奔晉,晉人用之。寔讒敗楚,使不規東夏,則析公之為也。 「昔雍子之父兄譖雍子於恭王,王弗是,雍子奔晉,晉人用之。及鄢之役,晉將遁矣,雍子與於軍事,謂欒書曰:『楚師可料也,在中軍王族而已。若易中下,楚必歆之。若合而(函)〔臽〕吾中,吾上下必敗其左右,則三萃以攻其王族,必大敗之。』欒書從之,大敗楚師,王親面傷,則雍子之為也。 「昔陳公子夏為御叔娶於鄭穆公,生子南。子南之母亂陳而亡之,使子南戮於諸侯。莊王既以夏氏之室賜申公巫臣,則又畀之子反,卒於襄老。襄老死于邲,二子爭之,未有成。恭王使巫臣聘於齊,以夏姬行,遂奔晉。晉人用之,寔通吳、晉。使其子狐庸為行人於吳,而教之射御,導之伐楚。至于今為患,則申公巫臣之為也。 「今椒舉娶於子牟,子牟得罪而亡,執政弗是,謂椒舉曰:『女實遣之。』彼懼而奔鄭,緬然引領南望,曰:『庶幾赦吾罪。』又不圖也,乃遂奔晉,晉人又用之矣。彼若謀楚,其亦必有豐敗也哉。」 子木愀然,曰:「夫子何如,召之,其來乎?」對曰:「亡人得生,又何不來為。」子木曰:「不來,則若之何?」對曰:「夫子不居矣,春秋相事,以還軫於諸侯,若資東陽之盜,使殺之,其可乎?不然,不來矣。」子木曰:「不可。我為楚卿,而賂盜以賊一夫於晉,非義也。子為我召之,吾倍其室。」乃使椒鳴召其父而復之。 《伍舉論臺美而楚殆》 靈王為章華之臺,與伍舉升焉,曰:「臺美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而以察清濁為聰。 「先君莊王為匏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廢時務,官不易朝常。問誰宴焉,則宋公、鄭伯;問誰相禮,則華元、駟騑;問誰贊事,則陳侯、蔡侯、許男、頓子,其大夫侍之。先君以是除亂克敵,而無惡於諸侯。今君為此臺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舉國留之,數年乃成。願得諸侯與始升焉,諸侯皆距無有至者。而後使太宰啟彊請於魯侯,懼之以蜀之役,而僅得以來。使富都那豎贊焉,而使長鬣之士相焉,臣不知其美也。 「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於目觀則美,縮於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焉?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天子之貴也,唯其以公侯為官正也,而以伯子男為師旅。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於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 「故先王之為臺榭也,榭不過講軍實,臺不過望氛祥。故榭度於大卒之居,臺度於臨觀之高。其所不奪穡地,其為不匱財用,其事不煩官業,其日不廢時務。瘠磽之地,於是乎為之;城守之木,於是乎用之;官僚之暇,於是乎臨之;四時之隙,於是乎成之。故《周詩》曰:『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夫為榭臺,將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匱之也。若君謂此臺美而為之正,楚其殆矣!」 《范無宇論國為大城未有利者》 靈王城陳、蔡、不羹,使僕夫子晳問於范無宇,曰:「(吾)〔諸夏〕不服(諸夏)〔吾〕而獨事晉,何也?唯晉近我遠也。今吾城三國,賦皆千乘,亦當晉矣。又加之以楚,諸侯其來乎?」對曰:「其在志也,國為大城,未有利者。昔鄭有京、櫟,衛有蒲、戚,宋有蕭、蒙,魯有弁、費,齊有渠丘,晉有曲沃,秦有徵、衙。叔段以京患莊公,鄭幾不克,櫟人寔使鄭子不得其位。衛蒲、戚寔出獻公,宋蕭、蒙寔弒昭公,魯弁、費寔弱襄公,齊渠丘寔殺無知,晉曲沃寔納齊師,秦徵、衙寔難桓、景,皆志於諸侯,此其不利者也。 「且夫制城邑,若體性焉,有首領股肱,至于手拇毛脈,大能掉小,故變而不勤。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國有都鄙,古之制也。先王懼其不帥,故制之以義,施之以服,行之以禮,辯之以名,書之以文,道之以言。既其失也,易物之由。夫邊境者、國之尾也,譬之如牛馬,處暑之既至,䖟䗽之既多,而不能掉其尾,臣亦懼之。不然,是三城也,豈不使諸侯之心惕惕焉。」 子晳復命,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則?是言誕也。」右尹子革侍,曰:「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是其言可以懼哉!」三年,陳、蔡及不羹人納棄疾而弒靈王。 《左史倚相儆申公子亹》 左史倚相(廷)〔迋〕見申公子亹,子亹不出,左史謗之,舉伯以告。子亹怒而出,曰:「女無亦謂我老耄而舍我,而又謗我!」 左史倚相曰:「唯子老耄,故欲見以交儆子。若子方壯,能經營百事,倚相將奔走承序,於是不給,而何暇得見?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宁有官師之典,倚几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沒也,謂之睿聖武公。子實不睿聖,於倚相何害。《周書》曰:『文王至于日中昃,不皇暇食。惠于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猶不敢驕。今子老楚國而欲自安也,以禦數戒者,王將何為?若常如此,楚其難哉!」子亹曰:「老之過也。」乃驟見左史。 《白公子張諷靈王宜納諫》 靈王虐,白公子張驟諫。王患之,謂史老曰:「吾欲已子張之諫,若何?」對曰:「用之寔難,已之易矣。若諫,君則曰:『余左執鬼中,右執殤宮,凡百箴諫,吾盡聞之矣,寧聞他言?』」 白公又諫,王如史老之言。對曰:「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武丁於是作書,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夢)〔夢象〕旁求四方之賢,得傅說以來,升以為公,而使朝夕規諫,曰:『若金,用女作礪。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若武丁之神明也,其聖之睿廣也,其智之不疾也,猶自謂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猶不敢專制,使以象旁求聖人。既得以為輔,又恐其荒失遺忘,故使朝夕規誨箴諫,曰:『必交修余,無余棄也。』今君或者未及武丁,而惡規諫者,不亦難乎! 「齊桓、晉文,皆非嗣也,還軫諸侯,不敢淫逸,心類德音,以德有國。近臣諫,遠臣謗,輿人誦,以自誥也。是以其入也,四封不備一同,而至於是有(幾曰)〔畿田〕,以屬諸侯,至于今為令君。桓、文皆然,君不度憂於二令君,而欲自逸也,無乃不可乎?《周詩》有之曰:『弗躬弗親,庶民弗信。』臣懼民之不信君也,故不敢不言。不然,何急以其言取罪也?」 王病之,曰:「子復語。不穀雖不能用,吾憖寘之於耳。」對曰:「賴君用之也,故言。不然,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其又以規為瑱也?」遂趨而退,歸,杜門不出。七月,乃有乾谿之亂,靈王死之。 《左史倚相儆司馬子期唯道是從》 司馬子期欲以妾為內子,訪之左史倚相,曰:「吾有妾而愿,欲笄之,其可乎?」對曰:「昔先大夫子囊違王之命謚;子夕嗜芰,子木有羊饋而無芰薦。君子曰:違而道。穀陽豎愛子反之勞也,而獻飲焉,以斃於鄢;芋尹申亥從靈王之欲,以隕於乾谿。君子曰:從而逆。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進退周旋,唯道是從。夫子木,能違若敖之欲,以之道而去芰薦,吾子經營楚國,而欲薦芰以干之,其可乎?」子期乃止。 《觀射父論絕地天通》 昭王問於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寔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 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後使先聖之後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後,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 「及少暭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荐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其後,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後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寔上天,黎寔下地。』遭世之亂,而莫之能禦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 《觀射父論祀牲》 子期祀平王,祭以牛俎於王,王問於觀射父,曰:「祀牲何及?」對曰:「祀加于舉。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民則不慢。」 王曰:「其小大何如?」對曰:「郊禘不過繭栗,烝嘗不過把握。」王曰:「何其小也?」對曰:「夫神以精明臨民者也,故求備物,不求豐大。是以先王之祀也,以一純、二精、三牲、四時、五色、六律、七事、八種、九祭、十日、十二辰以致之,百姓、千品、萬官、億醜,兆民經入垓數以奉之,明德以昭之,和聲以聽之,以告徧至,則無不受休。毛以示物,血以告殺,接誠拔取以獻具,為齊敬也。敬不可久,民力不堪,故齊肅以承之。」 王曰:「芻豢幾何?」對曰:「遠不過三月,近不過浹日。」王曰:「祀不可以已乎?」對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振,生乃不殖。其用不從,其生不殖,不可以封。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時。天子徧祀群神品物,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禮,士、庶人不過其祖。日月會于龍𧱓,土氣含收,天明昌作,百嘉備舍,群神頻行。國於是乎蒸嘗,家於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絜其糞除,慎其采服,禋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祝宗,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於是乎合其州鄉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於是乎弭其百苛,殄其讒慝,合其嘉好,結其親暱,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刲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況其下之人,其誰敢不戰戰兢兢,以事百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王后親繰其服,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於神!民所以攝固者也,若之何其舍之也!」 王曰:「所謂一純、二精、七事者,何也?」對曰:「聖王正端冕,以其不違心,帥其群臣精物以臨監享祀,無有苛慝於神者,謂之一純。玉、帛為二精。天、地、民及四時之務為七事。」王曰:「三事者,何也?」對曰:「天事武,地事文,民事忠信。」王曰:「所謂百姓、千品、萬官、億醜、兆民經入垓數者,何也?」對曰:「民之徹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質能言能聽徹其官者,而物賜之姓,以監其官,是為百姓。姓有徹品,十於王謂之千品。五物之官,陪屬萬為萬官。官有十醜,為億醜。天子之田九垓,以食兆民,王取經入焉,以食萬官。」 《子常問蓄貨聚馬鬭且論其必亡》 鬭且(廷)〔迋〕見令尹子常,子常與之語,問蓄貨聚馬。歸以語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也。 「夫古者聚貨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馬不害民之財用,國馬足以行軍,公馬足以稱賦,不是過也。公貨足以賓獻,家貨足以共用,不是過也。夫貨、馬郵則闕於民,民多闕則有離叛之心,將何以封矣。 「昔鬭子文三舍令尹,無一日之積,恤民之故也。成王聞子文之朝不及夕也,於是乎每朝設脯一束、糗一筐,以羞子文。至于今令尹秩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祿,必逃,王止而後復。人謂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對曰:『夫從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曠也,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死無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故莊王之世,滅若敖氏,唯子文之後在,至于今處鄖,為楚良臣。是不先恤民而後己之富乎? 「今子常、先大夫之後也,而相楚君,無令名於四方。民之羸餒,日已甚矣。四境盈壘,道殣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厭,其速怨於民多矣。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 「夫民心之慍也,若防大川焉,潰而所犯必大矣。子常其能賢於成、靈乎?成不禮於穆,願食熊蹯,不獲而死。靈不顧於民,一國棄之,如遺迹焉。子常為政,而無禮不顧,甚於成、靈,其獨何力以待之!」期年,乃有柏舉之戰,子常奔鄭,昭王奔隨。 《藍尹亹避昭王而不載》 吳人入楚,昭王出奔,濟於成臼,見藍尹亹載其孥。王曰:「載予。」對曰:「自先王莫墜其國,當君而亡之,君之過也。」遂去王。王歸,又求見,王欲執之,子西曰:「請聽其辭,夫其有故。」王使謂之曰:「成臼之役,而棄不穀,今而敢來,何也?」曰:「昔瓦唯長舊怨,以敗於柏舉,故君及此。今又效之,無乃不可乎?臣避於成臼,以儆君也,庶悛而更乎?今之敢見,觀君之德也,曰:庶憶懼而鑒前惡乎?君若不鑒而長之,君實有國而不愛,臣何有於死,◇◇死在司敗矣!惟君圖之!」子西曰:「使復在其位,以無忘前敗。」王乃見之。 《鄖公辛與弟懷或禮於君或禮於父》 吳人入楚,昭王奔鄖,鄖公之弟懷將弒王,鄖公辛止之。懷曰:「平王殺吾父,在國則君,在外則讎也。見讎弗殺,非人也。」鄖公曰:「夫事君者,不為外內行,不為豐約舉,苟君之,卑尊一也。且夫自敵以下則有讎,非是不讎。下虐上為弒,上虐下為討,而況君乎!君而討臣,何讎之為?若皆讎君,則何上下之有乎?吾先人以善事君,成名於諸侯,自鬭伯比以來,未之失也。今爾以是殃之,不可。」懷弗聽,曰:「吾思父,不能顧矣。」鄖公以王奔隨。 王歸而賞及鄖、懷,子西諫曰:「君有二臣,或可賞也,或可戮也。君王均之,群臣懼矣。」王曰:「夫子期之二子耶?吾知之矣。或禮於君,或禮於父,均之,不亦可乎!」 《藍尹亹論吳將斃》 子西歎於朝,藍尹亹曰:「吾聞君子唯獨居思念前世之崇替者,與哀殯喪,於是有歎,其餘則否。君子臨政思義,飲食思禮,同宴思樂,在樂思舊,無有歎焉。今吾子臨政而歎,何也?」子西曰:「闔廬能敗吾師。闔廬即世,吾聞其嗣又甚焉。吾是以歎。」 對曰:「子患政德之不修,無患吳矣。闔廬口不貪嘉味,耳不樂逸聲,目不淫於色,身不懷於安,朝夕勤志,卹民之羸,聞一善〔言〕若驚,得一士若賞,有過必悛,有不善必懼,是故得民以濟其志。今吾聞夫差好罷民力以成私好,縱過而翳諫,一夕之宿,臺榭陂池必成,六畜玩好必從。夫差先自敗也已,焉能敗人。子修德以待吳,吳將斃矣。」 《王孫圉論國之寶》 王孫圍聘於晉,定公饗之,趙𥳑子鳴玉以相,問於王孫圍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對曰:「然。」𥳑子曰:「其為寶也,幾何矣。」 曰:「未嘗為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辭,以行事於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又能上下說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又有藪曰雲連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龜、珠、角、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幣帛,以賓享於諸侯者也。若諸侯之好幣具,而導之以訓辭,有不虞之備,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而國民保焉。此楚國之寶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之焉? 「圍聞國之寶、六而已。明王聖人能制議百物,以輔相國家,則寶之;玉足以庇廕嘉穀,使無水旱之災,則寶之;龜足以憲臧否,則寶之;珠足以禦火災,則寶之;金足以禦兵亂,則寶之;山林藪澤足以備財用,則寶之。若夫譁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 《魯陽文子辭惠王所與梁》 惠王以梁與魯陽文子,文子辭,曰:「梁險而在境,懼子孫之有貳者也。夫事君無憾,憾則懼偪,偪則懼貳。夫盈而不偪,憾而不貳者,臣能自壽,不知其他。縱臣而得以其首領以沒,懼子孫之以梁之險,乏臣之祀也。」王曰:「子之仁人,不忘子孫,施及楚國,敢不從子。」與之魯陽。 《葉公子高論白公勝必亂楚國》 子西使人召王孫勝,沈諸梁聞之,見子西曰:「聞子召王孫勝,信乎?」曰:「然。」子高曰:「將焉用之?」曰:「吾聞之,勝直而剛,欲寘之境。」 子高曰:「不可。其為人也,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復言而不謀身,展也;愛而不謀長,不仁也;以謀蓋人,詐也;彊忍犯義,毅也;直而不顧,不衷也;周言棄德,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華而不實者也,將焉用之。 「彼其父為戮於楚,其心又狷而不絜。若其狷也,不忘舊怨,而不以絜悛德,思報怨而已。則其愛也足以得人,其展也足以復之,其詐也足以謀之,其直也足以帥之,其周也足以蓋之,其不絜也足以行之,而加之以不仁,奉之以不義,蔑不克矣。 「夫造勝之怨者,皆不在矣。若來而無寵,速其怒也。若其寵之,毅貪無厭,既能得(入)〔人〕,而耀之以大利,不仁以長之,思舊怨以修其心,苟國有釁,必不居矣。非子職之,其誰乎?彼將思舊怨而欲大寵,動而得人,怨而有術,若果用之,害可待也。余愛子與司馬,故不敢不言。」 子西曰:「德其忘怨!余善之,夫乃其寧。」子高曰:「不然。吾聞之,唯仁者可好也,可惡也,可高也,可下也。好之不偪,惡之不怨,高之不驕,下之不懼。不仁者則不然。人好之則偪,惡之則怨,高之則驕,下之則懼。驕有欲焉,懼有惡焉,欲惡怨偪,所以生詐謀也。子將若何?若召而下之,將戚而懼;為之上者,將怒而怨。詐謀之心,無所靖矣。有一不義,猶敗國家,今壹五六,而必欲用之,不亦難乎?吾聞國家將敗,必用姦人,而嗜其疾味,其子之謂乎? 「夫誰無疾眚!能者早除之。舊怨滅宗,國之疾眚也,為之關籥蕃籬而遠備閉之,猶恐其至也,是之為日惕。若召而近之,死無日矣。人有言曰:『狼子野心,怨賊之人也。』其又何善乎?若子不我信,盍求若敖氏與子于、子晳之族而近之?安用勝也,其能幾何? 「昔齊騶馬繻以胡公入於貝水,邴歜、閻職戕懿公於囿竹,晉長魚矯,殺三郤於榭,魯圉人犖殺子般於次,夫是誰之故也,非唯舊怨乎?是皆子之所聞也。人求多聞善敗,以監戒也。今子聞而棄之,猶蒙耳也。吾語子何益,吾知逃也已。」 子西笑曰:「子之尚勝也。」不從,遂使為白公。子高以疾閒居于蔡。及白公之亂,子西、子期死。葉公聞之,曰:「吾怨其棄吾言,而德其治楚國,楚國之能平均以復先王之業者,夫子也。以小怨寘大德,吾不義也,將入殺之。」帥方城之外以入,殺白公而定王室,葬二子之族。  吳語 《越王句踐命諸稽郢行成於吳》 吳王夫差起師伐越,越王句踐起師逆之。大夫種乃獻謀曰:「夫吳之與越,唯天所授,王其無庸戰。夫申胥、華登𥳑報吳國之士於甲兵,而未嘗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決拾,勝未可成也。夫謀必素見成事焉,而後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設戎,約辭行成,以喜其民,以廣侈吳王之心。吾以卜之於天,天若棄吳,必許吾成而不吾足也,將必寬然有伯諸侯之心焉。既罷弊其民,而天奪之食,安受其燼,乃無有命矣。」 越王許諾,乃命諸稽郢行成於吳,曰:「寡君句踐使下臣郢不敢顯然布幣行禮,敢私告於下執事曰:昔者越國見禍,得罪於天王。天王親趨玉趾,以心孤句踐,而又宥赦之。君王之於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災,其敢忘君王之大賜乎!今句踐申禍無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邊垂之小怨,以重得罪於下執事?句踐用帥二三之老,親委重罪,頓顙於邊。 「今君王不察,盛怒屬兵,將殘伐越國。越國固貢獻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軍士使寇令焉。句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箒以晐姓於王宮;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隨諸御;春秋貢獻,不解於王府。天王豈辱裁之?亦征諸侯之禮也。 「夫諺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無成功。』今天王既封植越國,以明聞於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無成勞也。雖四方之諸侯,則何實以事吳?敢使下臣盡辭,唯天王秉利度義焉!」 《吳王夫差與越荒成不盟》 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於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 申胥諫曰:「不可許也。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又非懾畏吾兵甲之彊也。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吾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故婉約其辭,以從逸王志,使淫樂於諸夏之國,以自傷也。使吾甲兵鈍弊,民人離落,而日以憔悴,然後安受吾燼。夫越王好信以愛民,四方歸之,年穀時熟,日長炎炎。及吾猶可以戰也,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吳王曰:「大夫奚隆於越,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若無越,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乃許之成。 將盟,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以盟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乾,足以結信矣。以盟為無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 《夫差伐齊不聽申胥之諫》 吳王夫差既許越成,乃大戒師徒,將以伐齊。申胥進諫曰:「昔天以越賜吳,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今越王句踐恐懼而改其謀,舍其愆令,輕其征賦,施民所善,去民所惡,身自約也,裕其眾庶,其民殷眾,以多甲兵。越之在吳,猶人之有腹心之疾也。夫越王之不忘敗吳,於其心也(戚)〔侙〕然服士以伺吾閒。今王非越是圖,而齊、魯以為憂。夫齊、魯譬諸疾,疥癬也,豈能涉江、淮而與我爭此地哉?將必越實有吳土。 「王其盍亦鑑於人,無鑑於水。昔楚靈王不君,其臣箴諫以不入。乃築臺於章華之上,闕為石郭、陂漢以象帝舜。罷弊楚國,以閒陳、蔡。不修方城之內,踰諸夏而圖東國,三歲於沮、汾以服吳、越。其民不忍饑勞之殃,三軍叛王於乾谿。王親獨行,屏營仿偟於山林之中,三日,乃見其涓人疇。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疇趨而進,王枕其股以寢於地。王寐,疇枕王以墣而去之。王覺而無見也,乃匍匐將入於棘闈,棘闈不納,乃入芋尹申亥氏焉。王縊,申亥負王以歸,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豈遽忘於諸侯之耳乎? 「今王既變鯀、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罷民於姑蘇。天奪吾食,都鄙荐饑。今王將很天而伐齊。夫吳民離矣,體有所傾,譬如群獸然,一个負矢,將百群皆奔,王其無方收也。越人必來襲我,王雖悔之,其猶有及乎?」 王弗聽。十二年,遂伐齊。齊人與戰於艾陵,齊師敗績,吳人有功。 《夫差勝於艾陵使奚斯釋言於齊》 吳王夫差既勝齊人於艾陵,乃使行人奚斯釋言於齊,曰:「寡人帥師不腆吳國之役,遵汶之上,不敢左右,唯好之故。今大夫國子興其眾庶,以犯獵吳國之師徒,天若不知有罪,則何以使下國勝!」 《申胥自殺》 吳王還自伐齊,乃訊申胥曰:「昔吾先王體德明聖,達於上帝,譬如農夫作耦,以刈殺四方之蓬蒿,以立名於荊,此則大夫之力也。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處以念惡,出則罪吾眾,撓亂百度,以妖㜸吳國。今天降衷于吳,齊師受服。孤豈敢自多,先王之鍾鼓,寔式靈之。敢告于大夫。」 申胥釋劍而對曰:「昔吾先王世有輔弼之臣,以能遂疑計惡,以不陷於大難。今王播棄黎老,而近孩童焉,比謀,曰:『余令而不違。』夫不違,乃違也。夫不違,亡之階也。夫天之所棄,必驟近其小喜,而遠其大憂。王若不得志於齊,而以覺寤王心,而吳國猶世。吾先君得之也,必有以取之;其亡之也,亦有以棄之。用能援持盈以沒,而驟救傾以時。今王無以取之,而天祿亟至,是吳命之短也。員不忍稱疾辟易,以見王之親為越之擒也。員請先死。」遂自殺。將死,曰:「以懸吾目於東門,以見越之入,吳國之亡也。」王慍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鴟鴺,而投之於江。 《吳晉爭長未成句踐襲吳》 吳王夫差既殺申胥,不稔於歲,乃起師北征。闕為深溝,通於商、魯之閒,北屬之沂,西屬之濟,以會晉公午於黃池。 於是越王句踐乃命范蠡、后庸,率師沿海泝淮以絕吳路。敗王子友於姑熊夷。越王句踐乃率中軍泝江以襲吳,入其郛,焚其姑蘇,徙其大舟。 吳、晉爭長未成,邊遽乃至,以越亂告。吳王懼,乃合大夫而謀曰:「越為不道,背其齊盟。今吾道路脩遠,無會而歸,與會而先晉,孰利?」王孫雒曰:「夫危事不齒,雒敢先對。二者莫利。無會而歸,越聞章矣,民懼而走,遠無正就。齊、宋、徐、夷曰:『吳既敗矣!』將夾溝而㢋我,我無生命矣。會而先晉,晉既執諸侯之柄以臨我,將成其志以見天子。吾須之不能,去之不忍。若越聞愈章,吾民恐叛。必會而先之。」 王乃步就王孫雒曰:「先之圖之,將若之何?」王孫雒曰:「王其無疑,吾道路悠遠,必無有二命,焉可以濟事。」王孫雒進,顧揖諸大夫曰:「危事不可以為安,死事不可以為生,則無為貴智矣。民之惡死而欲貴富以長沒也,與我同。雖然,彼近其國,有遷;我絕慮,無遷。彼豈能與我行此危事也哉?事君勇謀,於此用之。今夕必挑戰,以廣民心。請王勵士,以奮其朋勢。勸之以高位重畜,備刑戮以辱其不勵者,令各輕其死。彼將不戰而先我,我既執諸侯之柄,以歲之不穫也,無有誅焉,而先罷之,諸侯必說。既而皆入其地,王安挺志,一日惕,一日留,以安步王志。必設以此民也,封於江、淮之閒,乃能至於吳。」吳王許諾。 《吳欲與晉戰得為盟主》 吳王昏乃戒,令秣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係馬舌,出火竈,陳(士)〔王〕卒百人,以為徹行百行。行頭皆官師,擁鐸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挾經秉枹。十旌一將軍,載常建鼓,挾經秉枹。萬人以為方陣,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陳而立。左軍亦如之,皆赤裳、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為帶甲三萬,以勢攻,雞鳴乃定。既陳,去晉軍一里。昧明,王乃秉枹,親就鳴鐘鼓、丁寧、錞于振鐸,勇怯盡應,三軍皆譁釦以振旅,其聲動天地。 晉師大駭,不出,周軍飾壘,乃令董褐請事,曰:「兩君偃兵接好,日中為期。今大國越錄,而造於弊邑之軍壘,敢請亂故。」 吳王親對之曰:「天子有命,周室卑約,貢獻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振也,徒遽來告孤。日夜相繼,匍匐就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憂,億負晉眾庶,不式諸戎、狄、楚、秦;將不長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國。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進則不敢,退則不可。今會日薄矣,恐事之不集,以為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為使者之無遠也,孤用親聽命於藩籬之外。」 董褐將還,王稱左畸曰:「攝少司馬茲與王士五人,坐於王前。」乃皆進曰:𠜲於客前以酬客。 董褐既致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不則國有大難;大則越入吳。將毒,不可與戰。主其許之先,無以待危,然而不可徒許也。」趙鞅許諾。 晉乃令董褐復命曰:「寡君未敢觀兵身見,使褐復命曰:『曩君之言,周室既卑,諸侯大夫失禮於天子,請貞於陽卜,收文、武之諸侯。孤以下密邇於天子,無所逃罪,訊讓日至,曰:昔吳伯父不失春秋,必率諸侯以顧在余一人。今伯父有蠻、荊之虞,禮世不續,用命孤禮佐周公,以見我一二兄弟之國,以休君憂。今君掩王東海,以淫名聞於天(子)〔下〕,君有短垣而自踰之,況蠻、荊則何有於周室?夫命圭有命,固曰吳伯,不曰吳王。諸侯是以敢辭。夫諸侯無二君,而周無二王,君若無卑天子,以干其不祥,而曰吳公,孤敢不順從君命!』」長弟(許諾)。 吳王許諾,乃退就幕而會。吳公先歃,晉侯亞之。吳王既會,越聞愈章,恐齊、宋之為己害也,乃命王孫雒先與勇獲帥徒師以為過賓於宋,以焚其北郛焉而過之。 《夫差退于黃池使王孫苟告于周》 吳王夫差既退于黃池,乃使王孫苟告勞于周,曰:「昔者楚人為不道,不共承王事,以遠我一二兄弟之國。吾先君闔廬不貰不忍,被甲帶劍,挺鈹搢鐸,以與楚昭王毒逐於中原柏舉。天舍其衷,楚師敗績,王去其國,遂至于郢。王總其百執事,以奉其社稷之祭。其父子、昆弟不相能,夫概王作亂,是以復歸于吳。今齊侯壬不鑒于楚。又不承共王命,以遠我一二兄弟之國。夫差不貰不忍,被甲帶劍,挺鈹搢鐸,遵汶伐博,簦笠相望於艾陵。天舍其衷,齊師還。夫差豈敢自多,文、武寔舍其衷。歸不稔於歲,余沿江泝淮,闕溝深水,出於商、魯之閒,以徹於兄弟之國。夫差克有成事,敢使苟告於下執事。」 周王荅曰:「苟,伯父令女來,明紹享余一人,若余嘉之。昔周室逢天之降禍,遭民之不祥,余心豈忘憂恤,不唯下土之不康靖。今伯父曰:『戮力同德。』伯父若能然,余一人兼受而介福。伯父多厤年以沒元身,伯父秉德已侈大哉!」 《句踐滅吳夫差自殺》 吳王夫差還自黃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種乃唱謀曰:「吾謂吳王將遂涉吾地,今罷師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嘗卜於天,今吳民既罷,而大荒荐饑,市無赤米,而囷鹿空虛,其民必移就蒲蠃於東海之濱。天占既兆,人事又見,我篾卜筮矣。王若今起師以會,奪之利,無使夫悛。夫吳之邊鄙遠者,罷而未至,吳王將恥不戰,必不須至之會也,而以中國之師與我戰。若事夸而從我,我遂踐其地,其至者亦將不能之會也已,吾用禦兒臨之。吳王若慍而又戰,奔遂可出。若不戰而結成,王安厚取名而去之。」越王曰:「善哉!」乃大戒師,將伐吳。 楚申包胥使於越,越王句踐問焉,曰:「吳國為不道,求殘我社稷宗廟,以為平原,弗使血食。吾欲與之徼天之衷,唯是車馬、兵甲、卒伍既具,無以行之。請問戰奚以而可?」包胥辭曰:「不知。」王固問焉,乃對曰:「夫吳、良國也,能博取於諸侯。敢問君王之所以與之戰者?」王曰:「在孤之側者,觴酒、豆肉、簞食,未嘗敢不分也。飲食不致味,聽樂不盡聲,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也。」王曰:「越國之中,疾者吾問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長其孤,問其病,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也。」王曰:「越國之中,吾寬民以子之,忠惠以善之。吾修令寬刑,施民所欲,去民所惡,稱其善,掩其惡,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也。」王曰:「越國之中,富者吾安之,貧者吾與之,救其不足,裁其有餘,使貧富皆利之,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也。」王曰:「越國南則楚,西則晉,北則齊,春秋皮幣、玉帛、子女以賓服焉,未嘗敢絕,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猶未可以戰也。夫戰、智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則不知民之極,無以銓度天下之眾寡;不仁,則不能與三軍共饑勞之殃;不勇,則不能斷疑以發大計。」越王曰:「諾。」 越王句踐乃召五大夫,曰:「吳為不道,求殘吾社稷宗廟,以為平原,不使血食。吾欲與之徼天之衷,唯是車馬、兵甲、卒伍既具,無以行之。吾問於王孫包胥,既命孤矣;敢訪諸大夫,問戰奚以而可?句踐願諸大夫言之,皆以情告,無阿孤,孤將以舉大事。」大夫后庸乃進對曰:「審賞則可以戰乎?」王曰:「聖。」大夫苦成進對曰:「審罰則可以戰乎?」王曰:「猛。」大夫種進對曰:「審物則可以戰乎?」王曰:「辯。」大夫蠡進對曰:「審備則可以戰乎?」王曰:「巧。」大夫皋如進對曰:「審聲則可以戰乎?」王曰:「可矣。」王乃命有司大令於國曰:「苟在戎者,皆造於國門之外。」王乃命於國曰:「國人欲告者來告,告孤不審,將為戮不利,及五日,必審之,過五日,道將不行。」 王乃入命夫人。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王曰:「自今日以後,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內有辱,是子也;外有辱,是我也。吾見子於此止矣。」王遂出,夫人送王不出屏,乃闔左闔,填之以土,去笄,側席而坐,不掃。王背檐而立,大夫向檐。王命大夫曰:「食土不均,土地之不修,內有辱於國,是子也;軍士不死,外有辱,是我也。自今日以後,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吾見子於此止矣。」王遂出,大夫送王不出檐,乃闔左闔,填之以土,側席而坐,不掃。 王乃之壇列,鼓而行之,至於軍,斬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以環瑱通相問也。」明日徙舍,斬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從其伍之令。」明日徙舍,斬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用王命。」明日徙舍,至於禦兒,斬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 王乃命有司大徇於軍,曰:「有父母耆老而無昆弟者,以告。」王親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父母耆老,而子為我死,子之父母將轉於溝壑,子為我禮已重矣。子歸,歿而父母之世。後若有事,吾與子圖之。」明日徇於軍,曰:「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以告。」王親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事若不捷,則是盡也。擇子之所欲歸者一人。」明日徇於軍,曰:「有眩瞀之疾者,以告。」王親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眩瞀之疾,其歸若已。後若有事,吾與子圖之。」明日徇於軍,曰:「筋力不足以勝甲兵,志行不足以聽命者歸,莫告。」明日,遷軍接龢,斬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志行不果。」於是人有致死之心。王乃命有司大徇於軍,曰:「謂二三子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在左,右而不在右,身斬,妻子鬻。」 於是吳王起師,軍于江北,越王軍于江南。越王乃中分其師以為左右軍,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為中軍。明日將舟戰於江,及昏,乃令左軍銜枚泝江五里以須,亦令右軍銜枚踰江五里以須。夜中,乃命左軍、右軍涉江鳴鼓中水以須。吳師聞之,大駭,曰:「越人分為二師,將以夾攻我師。」乃不待旦,且亦中分其師,將以禦越。越王乃令其中軍銜枚潛涉,不鼓不譟以襲攻之,吳師大北。越之左軍、右軍乃遂涉而從之,又大敗之於沒,又郊敗之,三戰三北,乃至于吳。越師遂入吳國,圍王臺。 吳王懼,使人行成,曰:「昔不穀先委制於越君,君告孤請成,男女服從。孤無奈越之先君何,畏天之不祥,不敢絕祀,許君成,以至于今。今孤不道,得罪於君王,君王以親辱於弊邑。孤敢請成,男女服為臣御。」越王曰:「昔天以越賜吳,而吳不受;今天以吳賜越,孤敢不聽天之命,而聽君之令乎?」乃不許成。因使人告于吳王曰:「天以吳賜越,孤不敢不受。以民生之不長,王其無死!民生於地上,寓也,其與幾何?寡人其達王於甬句東,夫婦三百,唯王所安,以沒王年。」夫差辭曰:「天既降禍於吳國,不在前後,當孤之身,寔失宗廟社稷。凡吳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視於天下!」夫差將死,使人說於子胥曰:「使死者無知,則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見員也!」遂自殺。 越滅吳,上征上國,宋、鄭、魯、衛、陳、蔡執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謀故也。  越語 《句踐滅吳》 越王句踐(捿)〔棲〕於會稽之上,乃號令於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檡)〔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捿)〔棲〕於會稽之上,然後乃求謀臣,無乃後乎?」句踐曰:「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後之有?」執其手而與之謀。 遂使之行成於吳,曰:「寡君句踐之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於天王,私於下執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願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句踐女女於王,大夫女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係妻孥,沈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夫差將欲聽與之成,子胥諫曰:「不可。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矣,將不可改於是矣。員聞之,陸人居陸,水人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滅之。失此利也,雖悔之,必無及已。」 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國之罪,又有美於此者將進之。」太宰嚭諫曰;「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與之成而去之。 句踐說於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與大國執讎,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於是葬死者,問傷者,養生者,弔有憂,賀有喜,送往者,迎來者,去民之所惡,補民之不足。然後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於吳,其身親為夫差前馬。 句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禦兒,東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廣運百里。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今寡人不能,將帥二三子夫婦以蕃。」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毉守之。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人,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疢、貧病者,納官其子。其達士絜其居,美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於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句踐載(稻)〔稃〕與脂於舟以行,國之孺子之遊者,無不餔也,無不歠也,必問其名。非其身之所種則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織則不衣,十年不收於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國之父兄請曰:「昔者夫差恥吾君於諸侯之國,今越國亦節矣,請報之。」句踐辭曰:「昔者之戰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與知恥?請姑無庸戰。」父兄又請曰:「越四封之內,親吾君也,猶父母也。子而思報父母之仇,臣而思報君之讎,其有敢不盡力者乎?請復戰。」句踐既許之,乃致其眾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也。今寡人將助天威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進旅退。進則思賞,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進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有常刑。」果行,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吾君也?而可無死乎?」是故敗吳於囿,又敗之於沒,又郊敗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句踐對曰:「昔天以越予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之命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願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面目以視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滅吳。 《范蠡進諫句踐持盈定傾節事》 越王句踐即位三年而欲伐吳,范蠡進諫曰:「夫國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傾,有節事。」王曰:「為三者,奈何?」對曰:「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與地。王不問,蠡不敢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夫聖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驕,不勞而矜其功,天時不作而先為人客,人事不起而創為之始,此逆於天而不和於人。王若行之,將妨於國家,靡王躬身。」王弗聽。 范蠡進諫曰:「夫勇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始於人者,人之所卒也;淫佚之事,上帝之禁也,先行此者,不利。」王曰:「無是貳言也,吾已斷之矣!」果興師而伐吳,戰於五湖,不勝,棲於會稽。 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吾不用子之言,以至於此,為之奈何?」范蠡對曰:「君王其忘之乎?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與地。」王曰:「與人奈何?」對曰:「卑辭尊禮,玩好女樂,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與之市。」王曰:「諾。」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吳,曰:「請士女女於士,大夫女女於大夫,隨之以國家之重器。」吳人不許。大夫種來而復往,曰:「請委管籥、屬國家,以身隨之,君王制之。」吳人許諾。王曰:「蠡為我守於國。」對曰:「四封之內,百姓之事,蠡不如種也。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種亦不如蠡也。」王曰:「諾。」令大夫種守於國,與范蠡入官於吳。 三年,而吳人遣之。歸,及至於國,王問於范蠡曰:「節事奈何?」對曰;「節事者與地。唯地能包萬物以為一,其事不失。生萬物,容畜禽獸,然後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惡皆成,以養其生,時不至,不可彊生;事不究,不可彊成。自若以處,以度天下,待其來者而正之,因時之所宜而定之。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開闢,府倉實,民眾殷。無曠其眾,以為亂梯。時將有反,事將有閒,必有以知天地之恆制,乃可以有天下之成利。事無閒,時無反,則撫民保教以須之。」 王曰:「不穀之國家,蠡之國家也,蠡其圖之!」對曰:「四封之內,百姓之事,時節三樂,不亂民功,不逆天時,五穀睦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種也。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因陰陽之恆,順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彊而不剛,德虐之行,因以為常;死生因天地之刑,天因人,聖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聖人因而成之。是故戰勝而不報,取地而不反,兵勝於外,福生於內,用力甚少而名聲章明,種亦不如蠡也。」王曰:「諾。」令大夫種為之。 《范蠡勸句踐無蚤圖吳》 四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先人就世,不穀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恆常,出則禽荒,入則酒荒。吾百姓之不圖,唯舟與車。上天降禍於越,委制於吳。吳人之那不穀,亦又甚焉。吾欲與子謀之,其可乎?」對曰:「未可也。蠡聞之,上帝不考,時反是守,彊索者不祥。得時不成,反受其殃。失德滅名,流走死亡。有奪,有予,有不予,王無蚤圖。夫吳、君王之吳也,王若蚤圖之,其事又將未可知也。」王曰:「諾。」 《范蠡謂人事至而天應未至》 又一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吾與子謀吳,子曰『未可也』。今吳王淫於樂而忘其百姓,亂民功,逆天時;信讒喜優,憎輔遠弼,聖人不出,忠臣解骨;皆曲相御,莫適相非,上下相偷。其可乎?」對曰:「人事至矣,天應未也,王姑待之。」王曰:「諾。」 《范蠡謂先為之征其事不成》 又一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吾與子謀吳,子曰『未可也』。今申胥驟諫其王,王怒而殺之,其可乎?」對曰:「逆節萌生。天地未形,而先為之征,其事是以不成,雜受其刑。王姑待之。」王曰:「諾。」 《范蠡謂人事與天地相參乃可以成功》 又一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吾與子謀吳,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遺種,其可乎?」對曰:「天應至矣,人事未盡也,王姑待之。」王怒曰:「道固然乎,妄其欺不穀邪?吾與子言人事,子應我以天時;今天應至矣,子應我以人事。何也?」范蠡對曰:「王姑勿怪。夫人事、必將與天地相參,然後乃可以成功。今其禍新民恐,其君臣上下皆知其資財之不足以支長久也,彼將同其力,致其死,猶尚殆。王其且馳騁弋獵,無至禽荒;宮中之樂,無至酒荒;肆與大夫觴飲,無忘國常。彼其上將薄其德,民將盡其力,又使之望而不得食,乃可以致天地之殛。王姑待之。」 《越興師伐吳而弗與戰》 至於玄月,王召范蠡而問焉,曰:「諺有之曰:『觥飲不及壺飱。』今歲晚矣,子將奈何?」對曰:「微君王之言,臣故將謁之。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唯恐弗及。」王曰:「諾。」遂興師伐吳,至於五湖。 吳人聞之,出而挑戰,一日五反。王弗忍,欲許之。范蠡進諫曰:「夫謀之廊廟,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許也。臣聞之,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嬴縮轉化,後將悔之。天節固然,唯謀不遷。」王曰:「諾。」弗許。 范蠡曰:「臣聞古之善用兵者,嬴縮以為常,四時以為紀,無過天極,究數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後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後無陰蔽,先無陽察,用人無藝。往從其所。剛柔以禦,陽節不盡,不死其野。彼來從我,固守勿與。若將與之,必因天地之災,又觀其民之饑飽勞逸以參之。盡其陽節,盈吾陰節,而奪之利。宜為人客,剛彊而力疾;陽節不盡,輕而不可取。宜為人主,安徐而重固;陰節不盡,柔而不可迫。凡陳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蚤晏無失,必順天道,周旋無究。今其來也,剛彊而力疾,王姑待之。」王曰:「諾。」弗與戰。 《范蠡諫句踐勿許吳成卒滅吳》 居軍三年,吳師自潰。吳王帥其賢良,與其重祿,以上姑蘇。使王孫雒行成於越,曰:「昔者上天降禍於吳,得罪於會稽。今王君其圖不穀,不穀請復會稽之和。」王弗忍,欲許之。范蠡進諫曰:「臣聞之,聖人之功,時為之庸。得時不成,天有還形。天節不遠,五年復反,小凶則近,大凶則遠。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則不遠。』今君王不斷,其忘會稽之事乎?」王曰:「諾。」不許。 使者往而復來,辭愈卑,禮愈尊,王又欲許之。范蠡諫曰:「孰使我蚤朝而晏罷者,非吳乎?與我爭三江、五湖之利者,非吳耶?夫十年謀之,一朝而棄之,其可乎?王姑勿許,其事將易冀已。」王曰:「吾欲勿許,而難對其使者,子其對之。」范蠡乃左提鼓,右援枹,以應使者,曰:「昔者上天降禍於越,委制於吳,而吳不受。今將反此義以報此禍,吾王敢無聽天之命,而聽君王之命乎?」王孫雒曰:「子范子,先人有言曰:『無助天為虐,助天為虐者不祥。』今吳稻蟹不遺種,子將助天為虐,不忌其不祥乎?」范蠡曰:「王孫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濱於東海之陂,黿龜魚鱉之與處,而鼃黽之與同渚。余雖靦然而人面哉,吾猶禽獸也,又安知是諓諓者乎?」王孫雒曰:「子范子將助天為虐,助天為虐、不祥。雒請反辭於王。」范蠡曰:「君王已委制於執事之人矣。子往矣,無使執事之人得罪於子。」 使者辭反。范蠡不報於王,擊鼓興師以隨使者,至於姑蘇之宮,不傷越民,遂滅吳。 《范蠡乘輕舟以浮於五湖》 反至五湖,范蠡辭於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入越國矣。」王曰:「不穀疑子之所謂者何也?」對曰:「臣聞之,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會稽,臣所以不死者,為此事也。今事已濟矣,蠡請從會稽之罰。」王曰:「所不掩子之惡、揚子之美者,使其身無終沒於越國。子聽吾言,吾與子分國。不聽吾言,身死,妻子為戮。」范蠡對曰:「臣聞命矣。君行制,臣行意。」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 王命金工以良金寫范蠡之狀而朝禮之,浹日而令大夫朝之,環會稽三百里者以為范蠡地,曰:「後世子孫,有敢侵蠡之地者,使無終沒於越國,皇天后土、四鄉地主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