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海丹忠录 作者:陆人龙 又名《丹忠录》,存8卷40回。题“平原孤愤生戏草,铁崖热肠人偶评”。作者为陆云龙之弟陆人龙。明崇祯间翠娱阁刊本,尾署“时崇祯之重午翠娱阁主人题”,翠娱阁主人即钱塘陆云龙。正文卷端题“新镌出象通俗演义辽海丹忠录”。 第一回 斩叛夷奴酋滥爵 急备御群贤伐谋   千古君臣义,颠危不可弃。热血须叫洒一腔,尸沉马革夫谁避。   薪何嫌,预谋徙,敝誓令,立为起。此身许国家何知,一笑九泉无所悸。   忠不祈,君王鉴,事何烦,史臣记。男儿自了男儿志,无愧此心而已矣。   从来五伦,第一是君臣。这君臣不消说到为官受禄上,凡是在王之土,食土之毛的,也便戴他为君,我就是他的臣了。况是高爵重禄,乐人之乐者,岂可不忧人之忧;食人之禄者,岂可不忠人之事。但世乱才识忠臣,那忠臣又有几等不易识;有一等是他一心为国,识力又高,众人见是承平,他却独知有隐祸,任人笑他为痴为狂,他却开人不敢开之口,发人不能发之机,这乃先事之忠。有一等独力持危,胆智又大,众人都生推托,他却独自为挽回,任人笑他为愚为憨,他却做人不敢做之事,救人不能救之危,这乃是后事之忠。这还是忠之有益的。一等当时势之难为,与其苟且偷生,把一个降留臭名在千年,付一个逃留残喘于旦夕,不如轰轰烈烈,与官守为存亡,或是刎头系颈,身死疆场;或是冒矢冲锋,骨碎战阵。这虽此身无济于国家,却也此心可质之天日。还有一等,以忠遭疑,以忠得忌,铁铮铮一副肝肠,任是流离颠沛,不肯改移;热腾腾一点心情,任是饮刃断头,不忘君父,寸心不白,功丧垂成,一时几昧是非,事后终彰他忠荩,这又是忠之变,忠之奇。这干忠臣,历代都有,就是我朝,也不乏人。更经神庙三朝,鼓舞作兴,更觉忠臣辈出,也只是逆酋奴儿哈赤倡乱之时。   这奴酋原是残金子孙,世居辽东塞外建州地方,背枕长白山,西临鸭绿江,人生来都狡猾强悍,国初归降,曾封他酋长做都督,其余部下,各授指挥千百户等官。他远祖姓佟,也世袭指挥职衔。后来成化间都督董山作乱,万历间都督王杲作乱,都发兵剿杀。剿王杲时,他祖爷名唤叫场父塔失,也都效顺,为官兵向守,死于兵火。此时哈赤同兄弟速儿哈赤都年纪小,不能管领部下,辽东总兵李成梁怜他祖父死于王事,都收他在家,充作家丁,抚绥他也有恩。这奴酋却也乖觉,就习得中国的语言,知得中国的虚实,博览书史,精于韬钤,武略过人,弓马纯熟,后来也得李总兵力,袭了个建州指挥。有了官衔,便可驾驭得人,他便将旧时部下温语招抚,不服的便发兵征讨,海西一带,渐已畏服他。   到万历十七年,木札河夷人克五十,他来柴河堡地方掳掠牛马,杀坏军民,守堡指挥刘斧督兵追捕,不防他躲在沟中,跳将出来,一箭把一个刘指挥射死,惊散追兵。后来合夷汉兵去讨他,克五十猛勇,官兵不敢进,亏得奴酋父子兵来,见了笑道:“这几个毛鞑,尚不敢敌他,待我来!”止住众兵,跃马出战,不一刻斩了克五十,并他部下献功。   斩叛着微劳,饥鹰暂就绦。西风若相借,肯惮九天高。   总镇奏了他的功绩,朝议加他做都督。   此时辽东边上鞑子,止得王台子孙南关猛骨孛罗、北关金台吉是都督,他如今与两关一般,官职已是大了,又许他钤束毛怜建州各卫,他得倚势欺压各部。且又因斩克五十时,窥见官兵脆弱,更有轻中国心,据山做个老寨,这山四面陡绝,人不可攻。老寨皆是峻岭高山,左首立一董古寨,右首立个新河寨,面前排列着阎王、牛毛、甘孤里、古坟、板桥、柳木等六寨,将本地出貂鼠皮、人参,交易中国外夷金银粮米,好生富饶,所以兵精粮足。近着他的部夷,如张海、兀喇,都已遭他吞并;便远些的,他寨中出有蜂蜜,他收来和面,做成干粮,先期与这八个儿子屏退从人计议,各领一支人马,或做先锋,或做后队,或做正兵,或做奇兵,恰似风飞雷发,人不及知,早已为他杀害。只是他虽残杀部属,还未渡大江。   到万历二十九年,他乘南北两关相争,他竟助北关掳了南关都督猛骨孛罗,已直临开原边地了。后来又将孛罗杀死,只存得两个儿子,朝廷宣谕,责他擅杀,他不得已,还他次子革库管理南关,把他长子吾儿忽答招做女婿,留在自己寨里。盖因他地方山险,不能屯种,南关地方膏腴,有以耕植,故此要做抚养吾儿忽答为名,占他地土。延至三十八年,他竟着儿子莽骨大修筑南关寨栅,擅入靖安堡,结连西虏宰赛暖兔,窥伺开原、辽阳。恰值熊廷弼巡按辽东,知他奸狡强横,异日必为边患,上本要抚北关,作我开原屏蔽,收抚宰赛暖兔,离他羽翼。   四十年,他兄弟速儿哈赤是个忠顺人,屡次劝他不要背叛中国,自取夷灭。哈赤恼了,一日请他寨中吃酒,叫心腹鞑子哈都将他脑后一锤打死。那边奴酋儿子洪太、贵永哥,将他寨围住,金帛子女,一齐抄掳,把他部下鞑子都收入部下。长子洪巴兔儿也屡屡劝他尽忠,不要侵犯中国,奴酋也把来囚在寨中。   四十一年,他又去谋害女婿鱼皮鞑长酋长卜台吉,台吉道势孤,抗他不得,领了部下逃到北关都督金台吉部下。不知这奴酋正有意要图北关,就借此为名,起兵与北关仇杀。一日着儿子分路领兵掳掠北关地面,将他寨栅焚毁了一十九座。总督是薛尚书之子,道:“前日不救南关,使猛骨孛罗遭建酋杀害,已为失策。今日若不救北关,使被他吞并,一来失开原屏蔽,二来失北关平日向化之心,三来长奴酋跋扈之气。”建议增兵四千,在开原各堡屯扎,以援北关,制奴酋。又翟御史凤羽巡按辽东,他熟观事势,道:“目前之局,要急救北关,以完开原。”上本请添兵驻扎清河、抚顺,与奴酋巢穴相近,以牵他肘腋,使他不敢妄动。开原参议薛国用又道:“两关地极沃饶,建州多山,不大可耕种。不若令奴酋退还原占南关所辖三岔、抚安、柴河、靖安、白家冲、松子六堡,则奴酋虽然强大,不得不向清河、抚顺求籴。这便我有以制奴死命,奴酋缘何敢妄想开原。”这时抚臣还怕失哈赤心,不欲,是薛参议抗议,说抚安是铁岭要害,断不可失。就因翟御史巡按清河,立了界碑。又抚按会议,把抚顺守备改做游击,与清河游击各统兵一千,若奴酋出兵攻打北关,便会同辽阳,出兵直捣他巢穴。这虽不锱铢为北关,却是保全北关良法。中朝布置已定,果然这奴酋要窥伺开原,却当不得北关屏蔽在边,要跳过他入犯,怕是首尾夹攻;欲待先除北关,又怕北关一时未下,清抚兵已入他穴中,这便首尾失据,只得诈为恭顺。有他部下夷人朵尔入边抢掠,他都斩首来献,要怠缓我中国防他的心。他的心肠何尝一日忘了中国,忘了北关,只是要相时而动。正是:   网张鸷鸟姑垂翅,槛密豺狼且敛威。   以夷攻夷,古亦尝用之。顾唐用回纥攻安史,究亦受回纥之祸;辽以阿骨打攻阿速,究起阿骨打之戎心。且为我用,固有石司之效忠,不为我,又有水蔺之隐祸。而广宁之倚西虏,竟亦为充饥之画饼,则亦非长策也。谋国恃于人,而毋恃人。   徙薪之谋,盖亦多人,而究有烂额之惨,则不能无恨于守土者也。 第二回 哈赤计袭抚顺 承胤师覆清河   上策伐谋,中设险,垂关百二。凭高望,烽连堠接,岂云难恃?怪在帷中疏远略,军嚣帅债先披靡。等闲间,送却旧江山,无坚垒。   嗟红粉,随胡骑,金缯,归胡地。剩征夫残血,沙场犹渍。泪落源闺飞怨雨,魂迷远道空成崇。想当年方召亦何如,无人似。《满江红》   想国家为边隅计,极其周详,即如辽东,河东以鸭绿江为险,清河、抚顺为要害,设城宿兵,联以各堡,烽火相接。又于辽阳之北,建立开原、铁岭、沈阳三镇,辽阳之东,建立宽奠一镇,滨海有金复海盖四卫,辅车相依,臂指相应,岂曰无险?又每堡有兵,领以守备,其余要害处,宿以重兵,领以参游,监以守道巡道,总镇处控制以巡抚总兵,难道无人?只是承平日久,各堡额兵,半为将领隐占,便有几个,也不晓得什么是战,什么是守,身边器械,无非   是些钝戟锈刀,见几个贼人来,掩一掩堡门,放一把火,竖一杆号旗,便了故事。这原是不堪战的,却亦不堪守。堪战的不过是游兵标兵,却内中也有隐占,原无足数,时常操练,也只应名。就是几个零星鞑贼入境,也毕竟让他去了,后边放几个炮,赶一赶了事,也不曾经战阵,也是没帐黄子。所恃是有几个留心边务的文武,不顾情面,清隐占,使兵无虚冒,汰老弱,使兵多精悍。又时时比验他武艺,看验他器械,鼓他的意气,又不去科敛,极其抚绥,结之以恩,然后有罪必刑,加之以威。如此地利,得人和可守。无奈武官常受制文官,只顾得剥军奉承抚按司道,这些抚按养尊,不肯做操切的事,边道一年作一考,只顾得望升,得日过日,哪个实心任事。此所以一有变故,便到不可收拾。   当日辽东这几个留心地方的抚按去了,见任的巡抚是李维翰,总兵是张承胤,见歇了年余,不见动静,也便不在心上。这时是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例该抚赏,不料哈赤设下计策,十五日先着些部下夷人来领赏,自己带了些人马,悄悄随在后边。这日守抚顺游击姓李,名永芳,他循着旧例,带了些从人出城抚赏。方才坐得定,只听得一声喊起,赶上几个鞑子,早把李游击按翻捆了。   纷纷金缯委膻裘,自拟和戎有胜筹。蜂虿一朝兴暗里,也应未免槛车愁。   他身边几个内丁,急待救时,又转过几个鞑子,拔刀乱砍,尽皆惊散。   城中听得,也便鼎沸,却没了个主将,没人做主,慌慌的也没个创议闭门守备。只见城门外尘头蔽天,早已一彪人马杀至,直奔游击公署,四门分人把守,不许百姓出入。却是哈赤,就在城中坐堂。   各鞑子推过李永芳,李永芳此时已慌做一团,喜得哈赤身边站着一个官,姓佟,名养性,原是哈赤宗族,向来在辽阳总镇标下做一个把总,与哈赤打探消息的,后来张都院知道,要处他,他便逃入酋奴寨里,做个军师,向前道:“李将军,如今时节,轻武重文,做武官的,担了一个剥军的罪名,擢来只够得总镇守巡节礼生辰,还有讨荐谢荐,哪里得养请妻子,若少不足,便生情凌辱,好不受他气。况且你失了地方,料回南朝不得,不若背了,同享富贵。”哈赤又道:“你若肯投降,俺毕竟重用。”李永芳在下想一想道:“日来军政废弛,便是失机,也不就杀。只是宦囊已被奴酋劫去,没得夤缘,毕竟不得出监门。不若投降,且得一时快活。”便高声道:“若蒙不杀,情愿投降。”哈赤大喜,便吩咐道:“李将军家小,不许杀害,他衙中行囊,不许劫掠!”只是李永芳妻赵氏闻得永芳被捉,鞑兵入城,早已自尽。哈赤知道,道:“不要恼,我赔你一个夫人罢。”就把一个女儿配与李永芳,便差他同佟养性在城中,将妇女不论有无姿色,并丁壮、百姓的金帛牛羊马匹,库藏中钱粮军火器械,一齐收拾上车,陆续差人押解到老寨交卸。   这厢墩台上烽烟齐举,塘报的飞报入辽阳城来。张总兵听了,惊得魂不附体,忙来见李巡抚。传鼓进去半晌,李巡抚开门出来相见,已是面无人色,半日做得一声道:“塘报是失了城池,拿了将官,料是遮掩不得一个失机罪名。唯有急发兵追赶,或是杀得他些首级,夺得些掳去的男女牛羊马匹,还可赎罪。”张总兵道:“只恐我这边兵去,奴酋已去远了。”李巡抚道:“没有个做地方官,听鞑子自来自去的,一定要赶!赶不着,早请添兵添饷去剿他。事不宜迟,可即便发兵!”也不顾这些兵是战得的战不得的。张总兵唯唯而退,忙传令吩咐标下,整备干粮器械。李抚又牌取正兵营副总兵颇廷相、奇兵营游击梁汝贵,各带本部人马,会同张总兵部下,共有三万余人,即日出征。   上下慌得紧,出兵争得紧,也不管人是老的弱的、正身替身,器械是有的没的、利的钝的,放上三个大炮,慌慌出城。梁游击做了先锋,颇总兵做了合后,张总兵自统中军。部下的这些总哨官兵,都许神愿,不要撞遇鞑子,得他先去,应一个赶的名罢;或是天可怜,收拾得他几个剩下不要的老丑妇人,跟走不上的老弱百姓,散失的骡马牛羊;或是侥幸,再得几个贪掳掠落后失了队的零星鞑子,拿来杀了,还可做功。马不停蹄行了两日,人心渐懒,步位渐乱。二十日将到抚顺,奴酋已自将城中所有都搬得罄尽,又将部下人马将养了两日,丢了一个空城前去。哨马见了,忙来回报。军士们听得鞑子去了,都生欢喜,只是张总兵道:“来了两日,城又失了,死鞑子不曾得一个,砍他头报功,怎生回去!”恰好李巡抚又差红旗官催促,道:“将领有退缩不行追赶的,便斩首号令!”张总兵听了,传令叫再赶。军士走了两日,正待歇下,不期总兵督促,只得前行。   又是一日,哨马报远远傍山有红白标子数十杆,鞑兵万数屯住。张总兵传令,叫各军准备火器,前往厮杀。这些军士只说照旧例赶一赶儿,那个有甚厮杀肚肠,听了好生吃惊。却又尘头乱起,哨马来道:“鞑兵回标来了!”张总兵吩咐管火器官快放火器,众人果然看着尘,乒乒乓乓,把那鸟嘴佛郎狼机襄阳炮乱放一阵烟,打个不歇手。可煞作怪,打时鞑兵兜住马不来,都打个空,一放完,正待装放火药铅弹时,他人马风雨似来了。梁游击见了,便率兵首先砍杀,扑做一处,张总兵与颇总兵也率兵努力夹攻。争奈他逸我劳,我兵无必死之心,他却是惯战之士,正在酣战之时,忽然添出两支生力鞑兵,从旁杀来,一裹把官兵围在垓心,箭似雨点般射来。   总兵部下领兵指挥白云龙,他原领着本部兵,在后慢慢看风色,前边胜便乘势赶杀,不胜可以退避。这番鞑兵裹来,引兵一缩,早已缩出围外。千总陈大道,见虏兵势来得勇猛,怕迟些难以脱身,趁围未合,也只一溜,两个不顾总兵,一道烟先自走了。这边张总兵见兵马逃的逃,死的死,料道不支,叫道:“且杀出去!”梁游击便冲了锋,两个总兵做了后继,家丁簇拥,好不拼命相杀。争奈这些鞑子,凭着马,只顾乱拥将来,就是砍得他一两个人倒,一两匹马倒,他后边随即拥上来,并不肯退,任着这三个将官、三万兵奋勇冲杀,莫想肯退一步,让一条路儿。梁游击杀得性起,大声喊杀,身上中了五箭,全不在意,不料一箭复中咽喉,翻落马身死。颇总兵也带重伤落马,被马踏做肉泥。张总兵为要突围,苦苦冲杀,亦遭奴兵砍死。   草染英雄血,尘埋壮士身。野人收断戟,婺妇泣征人。   其余将士,逃的生,战的死。只一阵,把三个大将、百十员偏裨、三万兵士,并三万人资粮器械、盔甲马匹,都丧于奴酋。附近居民,无不逃入开原、铁岭、沈阳等处。守堡将士,都惶惑不自保。   总之,近来边将都是处堂燕雀,平日守不成个守,所以容易为夷人掩袭;到战也不成个战,自然至于覆败。卒使狡虏得以逞志逞强,喜孜孜不唯得了抚顺一城蓄积,还又得这一战军资,回军建州。丧师辱国,有不可胜言者。   运筹无壮略,一战竟舆尸。叹息民膏血,全为大盗资。   奴酋计袭抚顺,蓄谋已深,而以仓卒之师追之,适自败耳。主谓红旗催战,为败军之媒,则守土者将,任其虚而来,饱而去乎?恐如桢之坐视开铁,亦不任受罪也。   战有战气,聊以免罪,气先馁矣,何得不败! 第三回 拒招降张旆死事 议剿贼杨镐出师   迢迢烽火映三韩,野戍孤婺泣未干。幕府阿谁挥羽扇,雄关空想塞泥丸。   声残鼙将军死,马载红妆逆虏欢。惆怅边隅几多恨,萧萧短发舞风寒。   嗟乎!国家有死事之臣,可为国家扶正气,不知今日死一将,便已败一阵,明日死一官,便已失一城,却已伤了国家元气,坏了国家之事。至于用人,毕竟要揣量得这人胜得这事来,方才假他权柄。不然,勉强寻一个人出来,把这担子与他,这人又不量承了去,一时也糊涂过,只是如民生何,如国事何!   辽东自张承胤败死了,李抚就一面具本题知,一面行牌整饬全辽兵备,又发兵协守要害地方。此时京师正阳门外,河水发红如血,内外惊怨,接这边报,兵部连忙具题,道张承胤已死,急须另推总兵。原任总兵李如柏,他是辽东铁岭卫人,习知辽中情事。又父亲李成梁,向做总兵镇守辽东,兄李如松,曾做总兵,督兵在朝鲜平倭、贵州平播,是个世将,用他镇守辽东。李维翰失事,另用一个杨镐,他曾为辽东巡抚,又曾在朝鲜做经略,如今仍升经略。还又道山海关是个重地,起一个原任总兵榆林宿将杜松,使他屯兵山海关。屡次总兵建功朝鲜及播州的大刀刘挺,更有柴国柱等一干名将,都取来京师调用。立一个赏格:斩奴酋的,与他千金,世袭指挥。加张承胤官,赐谥,赐祭立祠,赐名旌忠,以报死事,励生者杨镐、李如柏。命下,即令就道。杨镐更已于五月二十一日出了山海关。   烽火遍宸京,枢臣事远征。频挥白羽扇,刻日犬戎平。   至辽阳,只是四方征调,一时未得到辽,全辽丧失士马二三万,一时招补不来。   奴酋细作布满辽东,他先趁着杨经略未出关时,分三支人马,去攻抚安堡、三岔堡、白家冲堡。这三个小堡,如何挡得他大队人马,尽被他占去了。到了七月,他探得经略虽来,兵马还未集,他又亲领了精兵万数,竟从鸦鹘关进来,攻打清河城。   这城是个要害地方,原有参将邹储贤把守,杨经略因料是奴酋必攻,又调一个援辽游击张旆领兵协守,共兵六千有余,百姓不下数万。这两个将官,也是留心守备的,一听得奴兵入关,便就在城上摆列擂木炮石,两个分城死守。只见二十二日早晨:   鼓角连天震,旌干匝地横。胡弓开月影,画戟映霜明。   二将登城一看,奴酋骑了一匹黄骠马,打着面飞龙旗,两个儿子莽骨大、巴卜太,与两个叛将佟养性、李永芳,护卫在两旁,把鞭梢儿指挥夷兵围城。那张游击看了,面如火发,对邹参将道:“这奴酋他自恃累胜,公然立马城下,指点三军,旁若无人。我不若乘他不意,率领精兵五百,直取奴酋,若杀奴酋,贼兵无主自散了;倘不能取奴,亦须斩他几个首将,以死报国!”邹参将道:“将军虽是英勇,但张总兵以三万人败于奴手,今将军欲以五百人出战,何异羊投虎口!不若坚守城池,待救兵来至,那时奴酋或是分兵往敌,我就可内外夹攻,他若退去,我就可掩其归师,这还是万全之计。”张游击道:“城小救迟,倘不能保,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决一死战耳。”邹参将道:“终是守安战危,还从守。”两个遂分守城堡,矢石齐下,也打死了好些鞑子。众鞑子便间顶门板,抵着矢石,下边用锹掘城。二将又将火器打去,自寅时攻守,到午时光景,城东北角渐渐坍颓,张游击自持大刀,亲挡其处。却见这干鞑兵,俱顶一个打死鞑贼,逼向城来,守城的还只道是他将来抵箭的,不料他向城边一齐撇下,堆积竟与城平,一干勇猛鞑兵,跳上尸骸,竟上城来。张游击听得赶来,手起大刀,连劈十数个鞑贼,只是鞑兵抵死不退,守城的都抛城顾家,众寡不敌,竟遭鞑兵杀害。   知胆斗疑大,忠心石共坚。犹思为厉鬼,为国靖烽烟。   邹参将在城上防守时,恰值李永芳在城下率领贼兵攻城,远远道:“邹将军,不须苦战,不如学我,同享荣华。”邹参将便指后骂道:“叛贼!朝廷差你守城,不能守御,反行降贼,今日恨不得斩你万段,肯学你歹样?”永芳愤怒,催兵攻城,早已东北城陷,城中火起。邹参将便下城,率兵巷战,不能抵格,邹参将道:“反为叛将所擒!”拔出佩刀,自刎而死。   苦战野云愁,吞胡志未休。肯将忠义膝,轻屈向毡裘!   城中军士六千余人,尽皆死战不降。百姓万余人,强壮的都被他驱迫从军,老弱的尽皆杀害,妇女有颜色的带去,老丑的也将来杀害。自三岔堡至孤山堡,堡墙尽皆拆坍,房屋尽皆烧毁。奴兵未至阳、宽奠地方,人民闻风逃散,抛家弃业,哭女呼儿,又有一干奸棍败兵,乘势抢掠,甚是可怜。比及参将贺世贤闻警,率领部下来援,早已去远,只将他押后夷兵追击,斩首一百五十四级,中国失亡,却也不可胜计了。   此时朝廷要重杨经略的权,特赐他尚方剑,使他得便宜斩砍。杨经略便将来斩了先从张总兵阵逃,今又弃孤山不守的千总陈大道,移文催取各镇兵赴辽,酌量进剿,自己坐镇辽阳,分总兵李如柏出守沈阳。适值哈赤领兵自抚顺来,窥伺沈阳,遇着李总兵,被李总兵督兵砍杀,杀了他前锋七十余人。奴酋见失利,便行退去。这厢援辽兵士,宣府、大同、山西三处,发兵一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处,发兵六千;浙江发兵四千;川广、山陕、两直,各发兵五七千不等;又有永顺、保靖、石各土司兵,河东西土兵,又并杜总兵、刘总兵各总兵部下家丁义勇,通计十万有余,俱各出关,分屯辽阳等处。此时军声大振,但只是各兵出关众多,粮草日费不资。圣上轸念边防,发内帑银共五十万,户部行文加派,并开纳事例,多方措置,尚恐不给,所以举朝多恐师老财乏,都要议剿。就是杨经略,也见得征调来的都是天下精兵,统领的又是宿将;北关金台吉已剿奴一寨,愿出兵助阵;朝鲜又命议政府右参赞姜弘立,统兵一万从征,合夷夏的全力,以平建州这一隅之地,岂非泰山压卵!况且不早一决,使军饷日糜,也是坐毙之道。挨过隆冬,原有一个大举讨罪的意思。   到了正月,兵部道天气渐和,可以出征,请旨大颁赏格,鼓舞将士,杨经略也会同李如柏、杜松、刘挺、马林四个大将,议论出师。马林道:“王师当出万全,宜并兵一路,鼓行而前,执取罪人,倾其巢穴。”杨经略道:“大军既出,省镇空虚,况师多则行缓,脱或奴以精锐直犯要害,或以偏师阻我饷道,皆非所宜。不若分兵,数路并进,奴酋兵力有限,自不能支。”此时刘总兵每次建功,他只盼一个轻兵捣虚,不喜议论,杜总兵却道:“兵行须饷,师贵在和。目今粮饷尚未足,师俱乌合,心多不协,经台还须熟计。”杨经略道:“正是。目今粮饷日费,幸有圣上发帑,户部措置,尚可支持,若再俄延,更有缺乏。至于将领不协,合兵则本部也恐诸君有不相下之意。若分兵,诸君可各行其意。况圣旨严督,内阁书催,兵部又马上差官促战,势已不可已了,本部恐罹逗留之罪。”李总兵道:“大家齐心,杀贼报国便了。”杨经略就与四人计议:   杜总兵,率宣大山陕兵马,从抚顺关出边,攻奴酋西面;   马总兵,率真定保河山东兵马,合北关夷兵,从靖安堡出边,攻奴酋北面;   李总兵,率河东西京军,从鸦鹘关出边,攻奴酋南面;   刘总兵,率川湖浙福兵马,合朝鲜义兵,从晾马佃出边,攻奴酋东面。   各将俱欣然听命,议定二十一日五路出师。   各各吩咐部下,整备粮草,打点军火器械,以备起行。杨经略又先差都司窦永澄前往北关,约会金台吉、白羊骨,在靖安堡与马总兵取齐;都司乔一琦前往朝鲜,约会高丽将姜弘立、金朝瑞,晾马细与刘总兵取齐。   十一日,杨经略亲至大教场誓师,但见:   电闪旌旗,霜飞剑戟。锦袍堆绣,绮霞半落晴空;金甲舒光,旭日高明碧汉。春雷动轰轰战鼓,晚烟迷滚滚征尘。铜肝铁胆,同怀报国之心;大戟长枪,齐抱吞胡之气。正是:   旗分赤白青黄色,陈列东西南北人。神武直叫欺虎豹,鸿功拟欲画麒麟。   三声炮进了教场,上了演武堂。先是四个大将相见,以后偏裨各官参谒。杨经略排列乌牛白马,祭了天地,祭了旗,与四将歃了血,叫过头目,宣示钦颁赏格、军政条例,吩咐将士,叫他逐一遵依。又拿过抚顺临阵逃回指挥白云龙,将来斩了首级,传示三军,道“有犯必诛,有功必赏!”分差各同知通判犒赏四将军士。   当日四大将就辞了经略,次日各带原拨官军,各诣汛地,期于二十一日进兵。经略又在辽阳城外饯别。四路兵马,声言二十万,铠仗精明,人马雄壮,个个呵:   拟喋阏支血,期枭可汗头。凯歌报天子,谈笑觅封侯。   但不知此去竟能灭虏否。   黎阳之溃以九节度,则分兵不为失策,可惜者相隔太远,声息不闻,师期先泄,虏得为备耳。至谓天示败兆而不知,此亦是腐谈。   四路出师,总会于奴酋老寨,则远出宽奠,乃是自疲其师。 第四回 牙旗折报杜松亡 五星斗兆刘挺死   谊重觉身轻,横戈事远征。胡风随马迅,汉月傍戈明。   碎首夫何惜,捐躯久自盟。纵叫埋马革,意气自犹生。   凡行军的,要知天时,识地利。不知若论天时,自古又道纣以甲子亡,武王以甲子兴;李晟破朱,偏是荧惑守岁,那可凭得他煽惑军心。况是军法当进不进曰逼留,岂可惑于灾祥,自陷罪戾!故此大将以成败听气数,以生死听天命,以一点忠肝义胆听自心,见怪不怪自乱方寸。   当日五路出师,第一路是杜总兵,他是以保定总兵王宣为先锋,自统中军为正兵,总兵赵梦麟为奇兵,都司刘遇节做掠阵。二十一日出兵,则见大风陡作,把他牙旗吹作两截。中军把总王捷禀报,杜总兵道:“扬沙折木,亦风之常,不必介意。”催趱前军过了五岭关,直抵浑河。王捷禀报:“乞差人采砍木植,搭造浮桥。”杜总兵亲自到水口看了,道:“水势甚缓,我今正要轻兵深入,掩其不备,若搭桥,不免耽延时日,或至失期。我且先渡与你看。”自己裸了体,策马竟渡浑河。这岸王赵两总兵恐他孤军有失,都督促军士渡河而来。渡到一半,忽然探马报有虏兵,杜总兵便不穿甲胄,率兵砍杀。自午至酉,杀散鞑兵,早已伤死了一个赵总兵,折去部下千余。杜总兵急差人隔河催取后兵策应,谁料刘都司见对岸杜总兵与奴兵杀得狠,惊慌了,死命不肯渡河,杜总兵只得收兵,屯在一个土山上。吩咐中军王捷,叫他领兵三千,扎在山坡上,定计“若贼兵来,你放起一个号炮,我乘马而下,将火器冲杀下来,可以获胜,不可违我节制。”只见杜总兵屯在山上一夜不见炮响,天明一看,奴兵蝼蚁似把土山围住。看山坡上,并没一个人影儿,王捷已乘着黑夜,虏围未合,率兵去了。再望浑河,或者有兵过来相救,还可里外夹攻,谁知刘都司见岸上有鞑兵,如何敢渡,也自率兵回去。杜总兵见王捷已去,刘都司不肯来援,知是为妙,道“二贼误我!”忙在山上把火器打下,莫想打得开。自己与王总兵膊马相挨,要杀出山,几次冲突不动,两人身上中了几箭,奴兵却分番休息。挨至晚,杜总兵部下死亡过半,其余又已饥疲,奴兵四面攒杀将来,可怜一个关西老将,并这一个王总兵,都丧在奴兵之手。   种种颠毛气自雄,身经百战奏奇功。谁知一具封侯骨,惨雨残烟白草中。   一时所带军火器械,并杜总兵的兵符印信、令箭令旗,都落在奴酋手中。却又乘得胜之兵夹来,攻靖安堡这支官兵。这支是马将军,他是麻游击岩做先锋,自与监军道潘佥事宗颜领中军,窦都司因候北关兵,在后面作后应。出了三岔堡,到二道关,忽遇贼兵,麻游击便挺枪策马,直冲贼锋,潘监军也戎装拔剑,与马将军督率将士苦战。正在胜负未分,早又尘头大起,一彪有马鞑军从腋下横冲过来,马将军忙令窦都司迎敌。窦都司领的是后队步军,如何挡得鞑马乱踹过来,后军渐乱,前军便也动摇。马将军只得与丁碧拼命杀开一条血路,溃出重围。回头不见了潘监军,两个又率内丁杀入找寻,只见一个跟潘监军的小卒,道:“先见兵爷中了一箭,跌下马来,后来乱军一拥,竟不知怎么了。”马将军道:“他是个文官,中箭落马,一定不免了。”两个就也不寻,夺路杀回。喜得奴兵因刘总兵连破五寨,恐老寨有失,回兵救应,不来追赶,马将军得从容收兵。计点监军殁了一潘佥事,将军殁了一个麻岩,一个窦永澄,部下军士死伤了一半,只得退回。路遇北关来助,他见马将军已自败回,他亦自回本寨去了。   这边刘总兵,自与家丁刘招孙为先锋,都司祖天定、浙兵把总周翼明为二队,都司乔一琦,督趱高丽兵在后。这刘招孙是刘总兵义子,也使大刀,累从征讨,所向无前。向时刘总兵自南昌起兵援辽,歃血这日,取牛三只,在教场亲斩牛祭旗,手起刀落,牛头已断,而皮稍连,总兵觉有不快之意。招孙跳出,连斩二牛,血不留刀,总兵大悦,是个万人敌。至此两个冲锋。只是出师之日,金木水火土上星,聚于东井相斗,人都道是不祥,不敢进言。刘总兵也晓得,但持着一个必胜为主,也不介意。出边二百余里,一路搜剿,不可胜计。趱行已是数日,忽见一寨,刘总兵喝叫攻打。只见寨中跳出一个穿蟒衣鞑子,持刀直砍刘总兵,刘总兵也举大刀相迎,早被刘招孙刺斜里赶来,一刀砍做两段。寨中有千余鞑贼,见贼首被杀,尽要逃生,被刘总兵兵马擒斩一半。拿过生擒鞑子问他,道是卜余寨,是第一个要害,奴酋差儿子贵英把兔把守,方才着蟒衣的正是他。刘总兵在寨中安息一夜,次早进兵,攻打柳木寨。守寨牛鹿巴儿兔,是南朝游击官一般,知得前寨已失,料道不敌,只是闭门坚守。刘总兵吩咐各兵都带干柴,环寨排列,放起火器,即时烧毁,寨中夷兵,焚杀一空。二十九日攻板桥寨,寨中首将见前寨火起,正来策应,在路撞了刘总兵,被他父子横刀杀入,迎着人马皆伤。各兵连胜,意气又自鼓舞,奴兵如何抵敌,忙要逃回守寨时,南兵一拥随进,遮挡不住,会跑的也打马跑去,其余都被擒斩。三日破三寨,生擒夷贼八百余名,斩首三千余级,夺获粮米器械牛马不可胜计。   刘总兵着塘报先行报捷,其各功次,另行造册类报。在寨将息一日,刘总兵道:“兵贵神速,不可迟延。”一面催后兵接应,一面自领兵前往。又杀至古坟寨,夷兵闻风逃走的多,守寨的少,不一时也攻破了。初二日复攻甘孤里寨,此时渐近奴酋老寨,奴兵渐多,都拼死守寨,攻打半日,不能取胜。刘总兵恼了,叫取火将军来,火器官连忙取至,向寨门点放,果然已被打开。刘总兵、刘招孙两匹马两杆刀,舞得雪花似乱飘,挡着的人马皆亡,又破一寨,共已五寨。点检人马,战阵上死亡并重伤沿路行走不上存留守寨,军士三停已去其一。中军黄越进禀道:“官军出寨五百科里,去奴酋老寨不远,势顺合兵进攻。且五寨所得资粮,足支旬日,不若暂停日余,休息军士,一面爪探别路进兵消息,一面催督后队人马,合势进剿,以图必胜。”刘总兵点了点头,道:“我也原没个专攻之意,只要乘军士锐气,攻他不备。喜得数日来连捷,获有粮饷,正不妨少息军士。倘有别路兵已到的,可以合力进剿。”就传令扎营,将所得牛羊杀来犒赏将士,差夜不收爪探各路进兵消息,差红旗督取后队步兵并朝鲜兵马。   安歇一宵,已是三月初四,只见夜不收领了一个旗牌官,带有令箭,道:“杜爷二十二渡浑河,连胜鞑兵,离此六十里安营。闻知爷已得胜在此,差小人送令箭来报,杜爷即刻移兵,与爷相会,商议合兵进剿。”刘总兵叫取令箭进去比对,果是杜爷兵令箭,道:“既杜寅丈已获功,我两下犄角杀贼,不怕大功不成!”便也差官迎请。早迤西一带都打南军旗号,向大寨缓缓而来。这些军士知是杜总兵兵,都立在寨外观望,道:“毕竟我刘爷、杜爷有本领,杀得到这里。”不期将到寨门,南兵便相杀起来,这时兵士原已不做准备,有些拿得器械,要杀时又怕误伤了本部人马,那来军已拥入营门。刘总兵正轻裘缓带,打点与杜总兵相见,听得说“不知怎么杜爷兵倒杀入营来”,刘总兵忙叫“中计!”急取披挂,右膊上已中一箭,披挂得杀时,砍得几个,面上身上又中几箭,血流被体,早已身亡。   百战功名卫霍俦,笑谈时见落矛头。旗翻溟海鲸波息,剑指崆峒鬼魅愁。   养士不羞家似罄,忠君直保国如瓯。只今风雨边城上,战士衔恩泣未休。   刘招孙见刘总兵已死,料到不能杀贼,一手掮了尸首,一手持刀断后,寨后杀出。可怜寨中将士,杀个措手不及,杀死无数,其余伤刀着箭,往南逃生。忽遇一彪人马,正是祖天定与周翼明两个将官率领步兵策应。因是红旗督催,不免趱行,也在疲惫,见了便扎营,与招孙计议行止。寨外早来了一阵败卒,后面又是数万得胜胡兵冲来,各将叫拔寨厮杀。川浙兵颇是骁健,终是步不胜骑,客不胜主,劳不胜逸,被他杀败,祖周二将阵亡。招孙为护尸首,竭力死战,因是连战辛苦,虽手斩数十人,亦为虏杀,并刘总兵尸首不知下落。乔一琦闻得前军接战,忙督丽将前来助阵。不料丽兵最弱,又听得刘总兵败死,道:“刘爷当日平倭,极有本事!他都不敌,我们怎么对得?”心先怯了。才对阵时,被他铁骑分作三路,围绕将来,都不能支,两员将官都被生擒了,乔一琦为敌军所杀。   三路兵马,刘总兵全军皆没,杜总兵只走得刘遇节、王捷两支,马林兵马留得一半,只李如柏带领贺世贤、李怀忠,已至清河。因是十八日京师占火星逆行,二十日京师陡起阴霾,狂风大作,黄尘蔽天,忽发赤光,如血射人,长安坊楼吹折,传旨慰励东征将士,整饬边防。杨经略又闻浑河败报,恐奴酋乘虚深入,忙用令箭撤回,保守腹里,得以幸存。可怜三路精兵,两员宿将,千余员偏裨,都死于沙漠,军资器械丧失几数百万,全辽人心都不固,不知再得何等一班人,可以支持这危辽来。   大势已成澜倒,屹然谁砥中流?   是役也,杜勇而疏,刘孤军深入,倘他有至者,犄角而进,缚奴献阙,或亦可必,而竟以无辅败,真天亡也。若虑全辽空虚,宜尽挑精锐付刘杜,以大其势,鼓行而前,马林、李如柏以偏将张虚声,固疆宇亦可,何必苟四路大举之名! 第五回 作士气芝冈斩将 死王事台失自焚   塞北征人去不归,江南思妇减腰围。灯摇独影嗟无主,泣掩孤儿痛苦饥。   泪染寒衾连复断,梦来清夜是还非。愁时怕向花阴立,为有双双蛱蝶飞。   三路师败,人都罪杨经略浪战,不知师屯一日,日费斗金。若说守,何须多兵;若是战,岂可令师老财匮。但四路并进,须以渐,又须声息相闻,犄角相傍,或为正,或为奇,一军失策,一军可以相救。他这败,是看得目中无奴,是个玩;又学王师讨贼,明目张胆,先示师期,是个迂。遂至举天下军资精锐,委之于奴。先是塘报入京师,上下震动,朝议以熊廷弼前去巡按辽东,预先奏有奴祸,又有威望,升他大理寺寺丞,前往宣慰军民;又着李如柏兄弟都督李如桢,代回李如柏,辽东镇守;赐敕朝鲜,褒恤,仍令他屯兵鸭绿江口,做宽奠、镇江声势;赐敕北关,连屯开原,使他不敢犯开、铁。   此时李如桢虽承命,且索饷,求颁赏格,又要议与经略总督抗礼,未就出关,熊廷弼又一时未到。五月,奴酋领兵寇抚顺,六月,领兵数万,从静安堡直捣开原。总兵马林因闻西虏宰赛入寇庆云堡,正领兵防守,不料奴兵已自直抵城下,急急领兵,奴酋解围城兵马大战。终是南兵累败之后,心胆先怯,马总兵要着人知会城中,里外夹攻,又不能通,砍扑两三个时辰,马总兵进退不得,战死城下。奴兵乘胜驾云梯附城,守城人一见奴兵上城,便已逃走,被他大开城门,放进兵马,将城中资蓄尽行掳掠,妇女恣意奸淫。在城中快活了几日,就把城中牛马车辆装载回去。辽阳城中见前日张总兵追去失事,也不提个追,附近将官兵少,越发不敢来,只有北关发兵两千来救时,开原早已陷了。开原既陷,一带沿江城堡,威远、靖安、松山、柴河、抚安、三岔、白家冲、会安堡、马根单,东州堡、散羊峪、洒马吉、一堵墙、盐场、孤山、阳、大奠、长奠、新奠、永奠,都逃入辽阳、沈阳,鸡犬皆空。   朝廷闻报,知得边情紧急,又超擢熊廷弼做经略,代杨经略,赐他尚方剑,圣旨将帅不用命的许先斩后奏。初七辞朝,便飞马来至山海关。各处征的兵,到不过两千,都是老弱。熊经略只选得八百多人,便急急出关。奴酋又从三岔堡来攻铁岭,城中百姓已先将家小搬入辽阳、沈阳,只得万余男子,镇守游击王文鼎部兵三千,援辽游击史凤鸣等部兵四千,各各乘城拒守,自寅至巳。不料城中伏有奸细,先是草场中一把火,次后游击公署又火起,军民知有内应,一齐逃生。游击王文鼎便率领残兵,夺门逃入沈阳,史凤鸣等皆为所杀。熊经略闻铁岭失陷报,又有杨经略移文,道辽阳城中,李永芳、佟养性亲属众多,谋翻城为变,熊经略急赴海州考场,与杨经略交代。   次日进镇城,见沿途逃亡百姓,差旗牌执旗招谕,叫他复业。一进城,拿了个倡率官民搬运家眷的李知州,一应出城家眷,俱令撤回。初四日巡城,见川兵在城上搭篷驻守,道是示弱,吩咐俱于城外扎营。又下教场阅视军马,出私财犒赏,优礼副总兵贺世贤,以示赏功。初七日,请监军陈御史、赞画刘主事、监军单副使,守巡阎参政、韩佥事,一齐至院,随即拿了向来逃将,一个是刘遇节,一个是王捷,一个是王文鼎,刀斧手俱押过来。熊经略道:“军法不严,所以人怕鞑子杀,不怕王法杀。若使军令行,战还不死,逃毕竟死,自然死战了。我想当日在抚顺,随张承胤不战而逃,随杜松又逃的,不是刘遇节么?”众官应声道:“是。”熊经略道:“这该怎么?”众官道:“该斩!”又道:“临阵背主先逃,致杜松呼恨切齿的,不是王捷么?”众官应一声:“是。”熊经略道:“这该怎么?”众官道:“该斩!”熊经略道:“铁岭城陷,充甘逃生的,不是王文鼎么?”众官道:“是。”熊经略道:“这该怎么?”单副使道:“文鼎到任一日,情似可矜。”熊经略道:“主将应与城同死,今铁岭既失,协守将皆死,他岂可独生!”就叫拿出去斩首,一会便砍了,献了头,以罚罪。遂吩咐城外设立六个坛,一坛是刘、杜总兵,一坛是潘监军,一坛是偏将,一坛是文臣,一坛阵亡军丁,一坛被杀百姓。亲行祭奠,将三将头遍献,仍大哭,吊各人之死。北关来贺,就差通官万里侯去,厚行赏赉,叫他协力同复开原。因军士缺马买马,马要料,差人买料。缺器械,招集工匠开造。沿边墩台拆毁的,尽行补葺,拨夜逃亡的,尽行召补。把军士有甲有马的,配与李总兵、贺总兵,着他防守沈阳、虎皮驿一带地方;其余衣甲器械不齐的,着柴国柱管领,暂行城守。又因李总兵贼陷开原,奸淫酗酒,不能邀其惰归,截其捆载;贼陷铁岭,奴酋与西虏夺金帛、子女相杀,不能乘机斩击;又妄报西虏合营三万,致惊辽民,疏劾,另换了李怀信。又复请器械粮饷,取讨将材兵马,把一个辽东渐渐振作起来。   北关早又来报道:“奴酋要乘经略新任,事务未备,倾巢大举,入寇辽沈。因恐先降朝鲜将士乘虚为变,尽行杀死。”通知防备。经略回文北关,叫他赤心报国,以图犄角。自己复行挑选援兵,整备器械,上本奏讨保请麻阳、永宁、酉阳、永顺、石柱各处士兵,奏请释放缘事总兵麻承恩、刘孔胤,参将张名世,都司张神武、庄安世,游击周敦吉,前赴辽阳,以备战守。不料奴酋虚声入犯,哄我兵马,不敢轻离,他却阴图北关,先差奸细混入北关寨中,他自率精锐鞑贼五万,直抵金台失寨。金台失见奴酋势大,坚守寨栅,将中国给与火器向寨外施放,也打死奴兵众多。怎奈奴众勇猛,攀缘寨栅而入,所差奸细又自内杀出,不过半日,营寨早已攻破。金台失力战不支,为奴兵所杀,其子得力革,竟被奴掳去。白羊骨闻得奴酋来攻,也作准备,将强弓硬弩布向寨外,又加火器,只待奴兵一至施放。谁知奴兵才至,才方合围,白羊骨寨中已是火起,喊声大作。白羊骨知事不好,恐被奴酋掳去,遭他凌辱,竟将身跳入火中,自焚而死,其弟卜儿汉,为奴酋擒捉。可怜两个忠顺鞑子,竟为奴酋所害。   三韩久矣壮藩篱,忠顺尤为世所知。一旦丹心随焰灭,边隅何胜齿寒悲。   此时奴酋中一个奸细、抚顺秀才贾朝辅,带一个十三岁儿子、八九个家丁,诈言报效,吐奴酋处虚实,说目下先攻北关,回兵到辽沈,希图熊经略用他,就在辽阳为奴酋内应。熊经略因想:奴酋暗袭北关,怎么他能得知,皆竟奴酋用事的人。暗将他儿子一审,果是李永芳与奴酋商议,着他来的,马匹家丁还是李永芳的。熊经略竟将来人砍了,砍时贾朝辅还道:“再迟半月,我大事济矣。可恨,可恨!”   熊经略既斩贾朝辅,传令李如桢、李光荣、贺世贤三个总兵,各带本部人马,扬兵抚顺,声言捣巢,使奴酋分兵回顾巢穴,不得尽力攻北关,也是救他一策。三个总兵得了令,也各各整备兵马器械,前至抚顺。奴酋得知,果然先发数千来抵敌,恰好在抚顺关外遇着。此时贺总兵名下兵,还曾经战阵,自己家丁,都是降夷,也有本事,故此见贼到,奋勇相杀。这两个总兵,他部下听得鞑兵到,都扎在林子里,再催不上前来。喜得鞑兵见林子内有旗有尘,道是有伏,不敢杀人。贺总兵因是孤军。恐难挡抵,也不深进。两下各自退回,竟也济不得北关之事。   穷边属虏望旌旗,寨上貔貅怯鼓鼙。饱食不堪撄一战,诸君何以答君知。   当日沿边属夷,南北两关是王台子孙,最忠顺,有心为国的,今日为他所破。还有个宰赛,虽无心为国,却恃强与他相抗,开原失时,他领兵来,要夺奴酋掳掠的金帛子女,大相攻杀。宰赛蠢,奴酋狡,被奴酋劫寨拿去,把他名下有谋勇的将官杀死,独留宰赛作当,放在地窖里边,使人与宰赛狼子说:“若助兵同攻天朝,方才还他。”更有西虏炒花一支,他又着人与他联合。从此河东一带,再没一个为他后患的,他越得领兵深入,恣意侵扰了。但说他回兵攻辽阳,熊经略虽是赤心为国,只是外边没了为我的属夷,里边又是那些怕鞑子不怕朝廷的一班班官、一班兵士,如何振肃得来,如何保得辽阳、还得为复开、铁张本!   杨经略经理于辽祸方始之时,熊经略经理于辽事极坏之际,而杨竟败衄,熊犹固辽年余,虽有小衄,未至大败,久任未必无成。即其信赏必罚,实心任事,可云不愧乃职,卒令罢去,殊有遣恨。   中国有叛将逃官,而金台失、白羊骨能死,是中国不如夷也。 第六回 振南出奇毒虏 芝冈力固全辽   将星炯炯明吴地,中有奇才崛然起。学书不成耻作儒,短衣挟剑三韩市。   千金结客岂言贫,肘后玄符泣鬼神。腹里山川轻聚米,时将兴废问苍。   醉来夜虎清河堡,虏骑纷纷秋叶扫。英雄直令夷夏闻,微官何惜供潦倒。   新来经略当道熊,双睛闪烁初日瞳。便从行伍拔豪杰,与君戮力成奇功。   丈夫埋没每如许,今日成虎昔为鼠。乘时且展爪牙威,用洒丹必献当宁。   从来豪杰无种,将才偏不在世禄之中。人道世将皆竟身亲战阵,黄石家传,不知习于富贵,意气易骄,又且重视身家,贪生怕死,不如草泽英雄,贫寒炼他骨骼,困厄发他心思,颠沛励他志气,没个依,没个傍,劈空跳出一个身来,自能为国家立功业。如韩信出在逃虏,武穆出在行伍,宝剑在匣,利锥处囊,何尝不露出锋颖,但是知者会得风尘识英雄,愚者直待岁寒知松柏。   当日辽左有事,人见将星照在杭州,所以要募浙兵,取浙将,不知这应将星的,早已在辽东了。自古道山西出将,这将官原也系籍山西。他祖姓毛,名玉,因做盐商,寄籍杭州府钱塘县。生子毛伟,是个监生,娶同乡沈氏,生有三子,长名文龙,九岁丧父,母亲抚他,为他娶妻,别号振南。年少也有志功名,博习百家,只是运蹇,这两句文字,屡试有司,不得进取。一日喟然叹道:“丈夫当取功名如拾芥,怎年纪三十,困于名场!”便抛却书卷,习骑射,也百发百中,又系书生,心极灵巧,理极透彻,所以武经将略,一览无遗,便有志边防。恰又母舅成进士,官拜耿方,他把寡母托与妻子,别了兄弟仲龙、云龙,持沈兵部书,驰入辽东。他平生胸怀倜傥,挥金如土,以此一至辽东,凡是知名文士,雄略武臣,无不与他交游,又时常备了粮糗,遍游河东西地方,山川形胜,无不历览。一日在寓所,偶然神思困倦,便伏几而睡,只见信步而行,忽然见一座宝塔:   瓦耀千鳞浅碧,栏摇一抹微红。琅琅铃铎响西风,宝顶青霄直耸。   这毛振南看了,道:“我在此许久,不曾见这塔,且随喜一随喜。”走到塔边,塔门正是洞开,毛振南抽身入去,旁边白玉坡级,振南便步将上去,不见一人。复上一层,见一官上坐,对振南道:“将军此来不易。”振南与相揖了,求看上边,这官也不阻。直至五层,见一官朱衣幞头。振南又与他揖了,与他在塔中观玩下边光景:   渺渺天连野,森森树接山。微青禾遍地,纤白水成湾。   振南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待又上去,那朱衣人道:“君且止此。”振南不从,复往上行,复往上行,过了第六级,至第七级,却是一个神人在上:   脸如蓝靛点微斑,两发朱涂喷火光。头顶金冠红映日,手持铁杵气难降。   大喝一声道:“哪里走!”竟舞手中铁杵来打振南。振南急用手格时,早为杵挺于壁间,死力要挣脱时,不觉惊醒,已在床上。振南自想道:“我的功名,应不能到绝顶了,却也不是以下之人。”以此自负。   后来在辽东做了个旗牌,因斩获西虏有功,曾任阳守备,至此时加都司衔,管辽东失骑营兵马,每日参谒熊经略。经略见他体貌伟梧,举止儒雅,常问他些事,对应颇是详明,问他守备地方形势,答应了了。经略知他是个有才干人,一日叫他近前道:“你曾任守备,久在辽东,我看你是个有心机,有胆量,有作为的人,你沿边地方形势,可也晓得么?”毛都司道:“沿边形势,小将也曾略知。”经略道:“这等奴酋入犯之处,你可料得来么?”毛都司道:“奴酋入犯,人必要水,马必要草。零星入掠,可不择地;其大举,必从多水草之地进发,这地方都可定得来。”经略又叫近前道:“我有一事差你,你敢去么?”毛都司道:“凡是国家公事,爷台军命,敢不竭力!”经略悄悄的道:“我想下策斗力,上策斗智,如今沈阳虽有柏世爵,虎皮驿一带虽有贺世贤,清抚一带有柴国柱、李光荣,但兵少且弱,不堪与虏对敌。我意欲遣你在沿边一带有水草之处,撒放毒约,倘他入寇,亦是不战而胜之策。闻你熟于地形,你须不避艰苦,为国立功!”毛都司叩了两个头道:“小将就去。”出了经略府,便差心腹人买了砒霜等毒,北自清河、抚顺,直至镇江,昼伏夜行,凡是有水有草处,都藏放毒药,以待奴酋兵至。到镇江时,适值朝鲜咨文与镇江游击戴光裕,道奴酋有意攻朝鲜,戴游击因与毛都司两个相度地形,道:“镇江是辽沈左臂,朝鲜登莱咽喉,金复海盖门户,须得添兵,与朝鲜犄角。”申文三院。毛都司已知镇江是个要地,也尽知镇江虚实。事毕回话,熊略重赏了毛都司。果然奴酋哨探零骑到边上的,都中了毒,说是水土不服,不敢大举深入,也是熊经略奇谋,也见毛都司勇于任事。经略曾在援将劳苦异常奏疏上荐他道:   管铁骑营加衔都司毛文龙,弃儒从戎,志期灭虏,设防宽,凡夷地山川险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无不精通,实武弁中之有心机,有识见,有胆量,有作为者,岂能多得,应与实授都司。   经略又因兵力不支,粮饷不继,从众议聚全力保守辽阳。看得代子河水可以引入城壕,还有支流筑坝壅水可以环流,经略督率兵士开筑,毛都司都首先效用。逡巡过了冬,经略因天色温和,兵饷略足,道:“向日开铁失陷,奴兵既去,我兵不往守,却被西虏占做牧地,如今沈阳只以些少兵守,恐不能做辽阳屏蔽。”复于沈阳增修城郭,挑浚池壕,壕外砍合抱大树多枝的,交互纠结三五层做鹿角,这番沈阳有可守之势。辽沈大势可守,使兵渐逼贼巢,示他一个要进兵的意思,贼还敢来。且又不时遗书札与道将,勉他忠义,叫他体恤兵士,整备器械,严固防守。又因标下左翼营游击陈伦不理军务,不恤军士,饮酒宿娼,戒谕不改,一日已将他嫖的娼妓田四儿驱逐出城,陈伦又私自出营去嫖,熊经略大恼,即锁娼与陈伦到院,又着人去搜他寓所。经略还无意杀他,只是在寓中搜出他克减兵粮银有五十二个半元宝,共计三千二百四十两,又看他家书,寄回银有五千多两,审是每月逃故空粮三百分,都是他收,又每哨逼下程,每月三百五十两所致,经略大怒,将来斩了示众。部下将官,哪一个敢不留心军务,还敢克扣军粮。   六月初四日,熊经略见辽沈大势已定,又巡视沿边城堡,以便增改。自奉集堡起身,次日到威宁海,一路都是山路,登岩度岭,过涧盘溪,军士下马步行,熊经略也步行,直至阳、宽奠。沿着鸭绿江一带,直至镇江城。复至险山旧边,渡夹河,登凤凰山,寻唐时莫利支、盖苏文屯兵去处,又往镇夷堡。早奴酋奸细报入虏营,李永芳计议道:“经略巡边,辽沈必虚。”竟在十二日带领精壮三万余人,自己打着黄伞、龙旗,一支从东州地方沙地冲出,直取奉集,牵制住贺总兵人马,使他不敢救沈阳;一支从抚顺关进兵,直犯沈阳,后边又有四万多鞑子,驮云梯钩竿前来。喜得沈阳新经熊经略修筑,城里又邢分守带领梁游击等守备,且是坚固。经略在镇夷堡闻报,即发令旗令箭,着贺、柴二总兵迎敌,黑夜驰马走一百余里,到镇东堡调度。这厢贺总兵差副将麻承宣领兵一支,回守沈阳,自己领兵赶至浑河沿,与寇沈阳贼兵大杀,夺获钩梯挨牌三千多副,斩获首级,夺获夷马,救回被掳人畜不计其数。柴总兵又领本部兵马,直至小尖山、榆条寨,抵住奴酋寇奉集人马,也斩获数多,奴兵只得退兵而去。经略到沈阳,重赏有功将士,将哨探不远抚顺游击捆打四十,靖夷坐营捆打四十,千总饶斩,捆打一百,责令立功。自己因病衄血,又因回镇东堡时驰马急行,从马上昏倒下地,半日始醒。十六日至辽阳,告病,圣旨不准,只得力疾视事,巡抚周永春又丁忧回籍,熊经略独力支撑。又亏得七月间新皇登极,特发帑银一百万两,解赴犒赏,军声大振。   八月中,经略打听得贼中饥馁,已吩咐副将尤世功,同川将周世禄、土司彭宗卿,在麦子山巡哨,自己往沈阳镇守,以便贺总兵可以出兵救援。复至奉集,二十一日,只听得传有炮声,报奴兵数万围住蒲河,经略便着薛守道看守奉集,自己披甲上马,督领副将李秉诚往救。正行之间,又报沈阳被围,复差川兵周世禄前往援救。到时恰值贼攻北门,城壕火炮齐发,经略中军朱副总兵,即便督率各将向前砍杀。经略已督兵杀散蒲河奴兵,又亲自领赵副将、罗参将各兵策应。奴兵退守灰山,经略又亲至山下,督兵攻打。奴兵不出,至二十三日黑夜,潜往石碑山、塔儿峪两处出境。经略知是山险,且奴惯用伏兵,因传令班师,因至沈阳,大赏将士,申饬以防再举。这战若非经略往来督战,哪一个肯竭力尽心!熊经略之在辽东,不惟心劳,力亦殚矣。   为念君恩重,何辞百战艰。直教胡马尽,不敢度阴山。   监工督战,为衙官裨将所不欲为,非实心体国,何以如此!若人也,如今那得来,那得来!   一味实心任事,乃蒙刚愎之名,尝读其奏疏书牍,令人泪落。 第七回 易经臣祸产亡辽 收降夷谋疏覆沈   疆宇烽烟息,庙廊议论生。父书名易起,遣矢谤谁明。   骑劫新持钺,昌平早退耕。却怜玄菟地,扰扰满山旌。   凡事从来有一个去担当的,叫任事;有一个谋议的,叫论事。这论事的极易,身子在局外,或凭着一人之见,或听了别人之言,可以信口说得。那任事极难,肩了一个前靠不得,后推不去担子,撞了一班左呼不应,右招不来时节,真是自痛自知,自结自解。若没些主持,凭着人走,莫说千人百议,不能尽从,便从了,这事有功,便道“是我代他筹画”;事若失手,偏又道“他不能尽依”,归罪于他,洗脱自己。若是一个持守得定,独行其是的,却又说他自矜愎谏,捉风捕影,诽谤着他,直要弄坏朝廷事,以博自家先见。   熊经略在辽东年余,虽不能大有斩获,且至时有损失,但当日来时,辽阳百姓还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阳;当日将官出战,望风先逃,道臣抚慰,洒泪不住,如今都有固志;当初以十余万精兵,败于奴手,如今今日在沈阳抵敌,明日在蒲河截杀,或守奉集堡,或守虎皮驿,或守清河抚顺,或守宽镇江,还也修城开壕,采青放马。况且常时巡历,以察军心,常时搜缉,以绝奸细,全辽也成一个光景了。奈是实心做事,自然没有情面,司道不肯任事的,自然要逼任事,将官不肯用心战守,用心体恤军士的,自然要他用心,不免加以严威。况且为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后部怨;为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转运不时,户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坚利,工部怨;马匹不肥膘,仆寺怨;斩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斩贪将,贪婪要钱者必忌他谤他。仇口既多,传扬又容易失真。更有为国事紧的,反觉他似做事懈;为属望他重的,反觉他立功迟,不能无说。到一辩之后,又惹出他求胜心来,越发要搜求过失,一唱数和,必至不能安其身才止。故此当日熊经略,有人道他兵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戢附,专事工作,独尚威严,废置群策群力,而独智独贤。熊经略自想历任以来,有功无过,所奏不实,如何心服,如何不辩。一辩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无谋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剑,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坏辽囗推之后人,以为闻胡马骄嘶,心胆坠地的。熊经略囗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缴了尚方剑,辞职。又求勘以明白自己心迹。先时圣上也慰留,到后边道是市虎成于三人,人言屡至,慈母也投抒,次后准他回籍,未后着勘明,以明功罪。   先时已升袁应太做辽东巡抚,如今又升他做经略,熊经略就将旗牌册卷尽行交与袁抚,又上一个本,说当日受代于杨经略,今日交代与袁经略,人民,城堡,兵马,钱粮,器械,西虏,奴贼,见事事皆经略大声疾呼争口斗气得来,皆经略废寝忘餐吐血呕肝办得,皆经略身亲脚到口筹手画所亲授。又道曾遗监军与诸将商议,今冬扬兵抚顺,明春移各路兵六七万,扎三大营,于抚顺城下,四面绕以战车,环以木城,对贼五六十里,彼此相持。别遣毛兵浙兵出宽,川兵土兵出清河捣剿,后竖招降旗,悬擒逆赏格,不出一两月,必有内应,一应军中棚帐锅口之类,已檄诸将秘办。是交代方略。又自比喻是人家有盗劫火烧者,垣墙屋壁、什物财帛、僮仆,焚掠罄尽,主人东丐而西乞,操劳攻苦,撑支成一家当,亦欲自己受用,无奈宅不安,人常生疾病,又官讼诬缠而陷之死,自不得不舍之而他适。又道年来庙堂议论,全不谙军中情实,第凭贼报缓急为战守。为新经臣虑,如台省言,再不可征调空诸边,再不可骚费空海内,辽必丧言者之手;如户兵工部仍前咨讨不理,辽必丧各部之手。为新经臣虑,征调,兵部但以一咨出门了己事,省镇但推老弱出境了己事,虽再添十八万兵,亦无用。为新经臣虑,地方事,当听地主官为之,处凶地,肩重担,自能区处停妥,干办紧急,何用拾括帖语乱人意而一不听,辄愤人参人;至违制偾师,大将之事;零碎损掠,有无隐匿,道将之事,俱以罪经略,议论不省,文墨不宽。为新经臣虑,为经臣止以为封疆虑,为国家虑也。经过北京,具本谢恩,回籍听勘。   望重疑原重,功多谗自多。顿半经济手,弃掷归山阿。   这厢袁经略莅事,也大振作一番,抚顺用总兵贺世贤、李秉诚、张良策、尤世功、朱万策、童仲揆六员,监军副使张慎言、高出二员,兵五万防守;清河用总兵侯世禄、梁仲善、姜弼三员,监军副使牛维曜,兵三万防守;宽,总兵刘光祚,监军胡加栋,兵二万防守;辽阳,总兵刘孔胤部兵一万防守。其余沈阳、蒲河,各屯兵一万,奉集堡屯兵七千,以总兵祁秉忠管理。联络照应,极其详密;人马器械,极其精强。奴酋因探知熊经略去任,袁经略新来,忽然发兵数万,突攻奉集堡,被高监军督兵将火器流水打去,虽不曾打伤得奴酋精锐人马,但是奴酋驱迫来新降辽民充作前队的,已打死数百。又得朱总兵带兵从奴酋后面冲杀,开原道崔副使又领兵来援,一路尘头障日,奴酋遂退兵回去。   只是当先熊经略严厉,凡有降夷,都分配各军,不使一处,又着将官潜行缉访,若有可疑,是奸细即行处斩,做事甚密,人不知他杀降,也并没一个做得奸细。到了袁经略,秉性仁慈,他道夷人以穷来投我,若杀之,是阻了后来之心。贺总兵又道:“降夷中尽多猛勇堪战的,不若收他为用,以夷攻夷。”以此来的都收,也不行分方安插,就留在辽阳、沈阳城中。又要得他的心,他在城中奸淫强夺,也不甚钤制他,民心甚是不悦,却已内中藏有奸细了。   到了二月十一,只见奴酋带领各王子、佟养性、李永芳,人马约有五六万,带有云梯钩竿,十一日夜半渡了浑河,十二日直抵沈阳。各墩台都放号炮、举烟,经略知得,一面吩咐奉集将士固守本堡,一面督陈策、童仲揆二将前往救应。此时沈阳是熊经略先时料理,周围有两重城壕,引着水围绕,壕内密摆炮车,贺总兵与尤总兵听得贼至,把兵沿壕摆列,吩咐贼到百步方放火炮,城上也发铳炮。奴酋兵马早已备御,都把五六寸厚的大板做捱牌似拦抵在前边,挡着铳炮,后边一层排着弓箭手,后边把车子载着泥土,要填沟堑,车后是铁骑,正如宋时金兵用的铁浮图,人马都挂铁甲,只剩两眼,枪箭急切不能透入,只待木板当过了火炮,乘我兵装放火药,他就发箭乱射我兵马,使不得拒他,这番就把泥填壕,一填就纵铁骑过来冲杀,随带云梯钩竿攻城。喜是两个总兵督率兵士,城上城下,火炮分番打放,奴兵不得近城,彼此都伤了些人。   这边经略差侯总兵去捣巢,要惊他内顾,却缓不及事。朱总兵,姜总兵带了二万兵,离城十来里下了寨,不敢前来。游击周敦吉要领兵渡河,与沈阳里应外合,夹攻奴酋,陈、童两总兵又不肯。沈阳没救兵。先时张御史铨巡按沈阳,见城里降夷多得紧,防有奸细,吩咐奴兵临城,毕竟分发这干出城,不可留在城内,此时贺总兵道:“隔他城里,还声息不闻;若放在城外,容易走漏军机。仍留着,只是差兵巡察,可以无患。”   苦守十多日,奴兵见无救兵,分兵急攻。可怪火药鸟嘴佛郎机,因连放热了,反炸开,不打奴兵,倒打了自己,不免惊乱,奴兵趁这个衅隙,把土填壕,直向东门。贺、尤两总兵还吩咐将士在城下堵杀,不料外边虏兵呐喊,里边降夷也一齐呐喊起来,数处火起,兵士便无心恋战。一起奴兵他是赤身持刀,只带一顶盔的,极其猛勇,乘乱飞身跳上城来,乱砍守城兵马,下面降夷已砍开东门,奴兵大进。贺、尤两总料已不济事,领了些败残人马,从西门杀出,不知下落。可惜熊经略任劳任怨筑就一个城子,辛辛苦苦聚集得一城人民,只十余日里便送与奴酋,奴酋又反得了许多钱粮军火器械,来攻奉集堡并辽阳城,岂不更是可恨!正是:   援绝孤城叹不支,几多膏血饱胡儿。却思当日经营者,拮据浑忘寝食时。   读熊经略交代一疏,一片直言,许多心血,叙一己之经营,券他人之失陷,了如指掌,乃卒使其言验,何耶?而尤可恨者,牵制其身而失河东,究又虚拟其身而失河西耳。   刘庶常曰:“今之人,眼眶甚小,唇舌极多,事至束手无策,事平议论风生,议论生而祸乱生矣,正驱熊用袁之事也。 第八回 侍御骂贼殉节 两贤杀身成仁   野风惊,胡日惨,阵云愁。听夜深,羌管悠悠。孤城缭绕,举头一望满戈矛。为问援师,何处也?鼓冷边头。   怒难平,眉半斗,肠九折,泪双流。拼此身,碎首毡裘。还悲还恨,三韩失陷,倩谁收?身亡城覆,向九原,犹自贻羞。《金人捧露盘》   语有云:“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只因朝廷把这个地方托我抚,托我守,托我巡,或托我镇守,托我守备,把一完全地方交与我,自当把一个完全地方还朝廷,故存则俱存,亡则俱亡,不可苟且贪生,上负朝廷付托,下负一己名节,方叫奇男子,烈丈夫。况我朝廷又待死节之臣不薄,即如辽东死事的,清抚死节总兵张承胤,赐谥,祭三坛,立祠,赠额“旌忠”;四路出师死事刘挺,赠左都督、少保;王宣,赠左都督、少保,荫一子本卫指挥佥事,世袭,赐谥,立祠,加祭葬;杜松,赠少保、左都督,荫一子本卫正千户,立祠,赐祭葬;赵梦麟,马林,复原职,赠二级,袭升二级,从祠附祭;潘宗贤,赠光禄正卿,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赐谥,立祠;董尔励、张文炳,赠按察司佥事,荫一子入监读书,从祠附祭。其余死的,俱赠官升荫。朝廷优礼死者,更足激励生者,岂有不死于王事,反因循逃遁,死于王法之理!   沈阳陷没,军民逃散。报至,周游击大怒道:“我等不能杀贼,救全沈阳,朝廷何用养我们,我们三年在此做什么!”众将俱各愤怒,石土官秦邦屏道:“贼兵前次攻陷开、铁,都沉醉而去。今得沈阳,毕竟也如此。我们何不杀击他惰归!”便率本部渡浑河前行,周游击也挥兵并进,只剩总兵戚金、张名世两个,屯营河南做后援。众兵才渡得河,不期奴酋这番竟与前不同,只留老弱守着沈阳,其余精兵,都带了沈阳抢获火器,向辽阳杀至,两边迎着。秦土司、周游击两个,奋勇砍杀,无不一当百,首先杀死了他三千多人,奴兵退而复进者三次。怎奈奴酋兵多,分番来杀,南兵大战竟日,不免饥疲,被他驱率铁骑蹂躏。秦土司、周游击虽又拼死砍杀他数多,终久寡不敌众。还有一个张神武,他势已败,不肯退步,与周游击道:“莫负熊经略识拔我你的心!”率麾下八千人死战,与吴文杰四个都遭杀害,死在沙场。   侠骨委荒阡,身残名自全。临危犹抱恨,未尽扫腥膻。   各将部下,张神武兵士八千余,愿与张神武同死,不肯渡河。其余残兵,溃围逃入浙江营。张总兵便侍提兵在浑河口击他半渡,那奴兵已风雨似渡河来了。戚总兵在寨,吩咐莫乱动,将火器打去。寨我地宽,打去时,奴兵却走散了,他驾着沈阳炮车来打时,寨中反不能避。彼此交打了几阵,南兵火器又尽,寨已打坏,戚总兵道:“厮杀罢!”张总兵便督了众军,舞动团牌长枪狼筅,一齐狠杀,也杀够四个时辰,挡不得他的火器,全营覆没。   经略得知,忙传令箭,撤奉集兵,分屯城下,以防攻辽阳城。果然奴酋领了兵马,漫山塞野而来,到了四里铺。袁经略忙督侯、李、梁、姜、朱五个总兵,分头迎敌,自己就宿在城外营中,留张御史督兵守城。十九、二十,两边大杀,互有胜负。不料二十一日,奴兵竟自驾着炮车,在东山安下营寨,经略就列阵在东城外,点放火器打他,打死的却又是奴酋驱来各村堡百姓,虽费了许多火器,疲了许多精力。不曾伤着奴兵一些。他又分兵一支,直攻小西门,经略怕城中有失救应,忙退入城,五个总兵反隔在城外,不能助守。经略只得着各监军出城,催这几个将官分一半攻打虏营,使他内顾,不得全力攻城,一半向城下拒他攻城兵马。先是监军牛副使杀出,到得小南门,奴兵隔河放箭,中了一箭,跌落水中,从兵扶得上马走出,竟催不来兵。东西二门已是摆满鞑子,云梯已傍了城下,将火器打时,火药已渐不够用。经略看了,对张御史道:“应泰不才,叨为经略,不能为国恢复寸土,反失国家两镇,何面目见圣上!惟有与城相存亡而已。独按臣无阃外之责,尚可收拾余烬,退守河西,泰死且不朽!”张御史道:“亡则俱亡,岂有独存之理!且自固守,以待外援。”仍与守道何廷魁、监军崔儒秀分城拒守。到得酉时,小西门忽然火起,奴酋蜂拥上城,城里边奸细与一干怕死的,又开门迎降,袁经略便奔上东楼,拔刀自刎。   节钺叨天宠,无谋愧折冲。敢辞身一死,聊以劝臣忠。   张御史他自矢必死,缓步下城,早被贼兵簇拥上马,为见奴酋。张御史了无惧色,向奴酋道:“奴尊!我天朝御史,断无降理,何不速杀我!”便愤骂不住。奴酋道:“好汉子!且送他回察院。”叫佟、李两个劝他投降。张御史责二人不忠背国,复大骂求死,竟为奴酋所害,至死骂犹不绝。   抉齿羡睢阳,心坚百炼钢。从今青史上,千载共名芳。   何守道见城已破,飞马跑入私衙,见了两个爱妾与两个女儿,道:“城已破了,不可偷生,污于奴酋之手!”两个妾道:“妾已决一死,断不辱身!”竟奔花园一口大井,四个相继跳入井中。何守道也阙拜了四拜,往井中一跳。   未伸杀妾志,早蓄屈平心。岂是景阳井,贻羞直到今。   监军崔副使闻得袁经略已死,叹道:“同有城守之责,岂可独生!”走入都司,四顾无人,解下丝鸾绦,自缢在都司堂上。   嗟无术系匈奴颈,猛把长缨了此生。臣节君恩两无负,三韩犹自颂芳名。   外边这些各总兵与各监军,见城中火起,知道城陷了,不能救援,各自散去。只是熊经略令旗招回、平日抚集百姓商贾数十万,与兵部力争道:“纸上有兵,辽东无兵,主客兵十三万,起废释罪,南檄北取将材数百员,旧存新收,与圣上奏讨户部征催百姓膏血饷银八十九万六千,内库咨讨开局打造二百斤炮数百位,百斤、七八十斤炮三千余位,百子炮千数个,三眼铳、乌嘴铳七千余个,盔甲四万五千有零,战车四千二百,刀枪二万四千,弓五千,箭四十一万,锹九千,钢轮火人火马火锥十万,钉镢牌盾无数,都入奴酋之手。   那奴酋却叫佟养性招抚西兵,每名与他安家银三两,着他剃子头,发在沈阳六王子部下从征。又着李永芳向城搜刮百姓衣服金帛,在场中分与随他攻辽阳的西虏。二十五六日,怕城中人多生变,吩咐原系村堡百姓避在辽阳的,各归村屯;原住辽阳的,每家有五个男子,听拣选三名,三个男子,听拣选二名,随营征进。凡是客商,道他毕竟是无妻室要逃回的,都将来杀死,也不下四五万人。过一日,又在城中拣人生相瑰玮,或是官吏生员不肯从军的,叫他回南去,着一个头目,坐在西门外,逐名点出,将来杀死。   此时有王秀才,是辽阳人,是极有胆、极有膂力的人,有六个儿子,都有些本事。父子计议道:“左右是死,不如杀出门去,杀不出,再死未迟!难道我父子七人,逃不出一个?”父子们都带了刀,走近门边,拔刀便砍。那头目措手不及,先被砍倒,其余部下,被他儿子砍得飞走。王秀才大叫道:“要归中国的,都随我来!”一时百姓聚上五七百,夺门而出。奴兵知道赶来,赶了十余里,渐渐赶着。王秀才道:“他马我步,料走不脱,不如杀他一阵,死里逃生!”叫众人扎住呐喊,他父子与一班不怕死的,竟在沙场上拾了些刀枪,一涌赶回,不管人马乱砍乱搠。奴兵料他复回,必是拼死相杀,倒都拨马走回,反被王秀才追了一阵,然后与这些百姓,渐渐走入河西地方。   凡附近辽阳城堡,都怕奴酋差兵剿杀,都剃了头愿降,只有东山一起矿兵不肯投降,金复海盖四卫,都为朝廷坚守。奴儿哈赤差一个投降的运粮通判黄衣,赐了他一件蟒衣,剃了头,带了三个家丁,都与他马骑着,着他招降四卫与河西地方。被监军道王化贞竟着人拿来,数他不忠,将来砍了,并他三个家相,都枭首通衢示众,河西人才有固志。那奴酋却又得陇望蜀,差他儿了来探三岔河水深浅,待乘势图取河西。但不知河西文武,能留得这块地方也不。   周敦吉、张名世、张神武,皆熊芝冈疏请出之羁囚,以为国用者,卒能慷慨赴敌,杀身成仁,非英雄能识英雄乎!至于文臣中如张侍御,辽阳陷后,辽阳犹庙祠之,其忠节直动蛮夷,而何之一门死义,崔之临难不避,大足愧苟全首领喁喁儿女态之人。 第九回 款西夷牵东虏 抚南卫固西河   绝塞满胡笳,将军远建牙。海涛连鼓壮,林影逐旗斜。   智胜何嫌寡,心坚可碎瑕。从兹玄菟地,长剑殪妖蛇。   兵法有正有奇,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军直往,此为正兵;若一旅之兵,捣虚扼吭,或偏驻以缀其师,或轻骑以截其前后,此为奇兵。辽阳一失,将士逃亡,河西一块地,止靠得三岔河一条水。但这水阔不过七十步,沿河有一百六十里,若说守,得多少兵马守它。况联船渡河处所,有个西平堡,还有些兵,至于柳河、黄泥洼两个浅处,要防奴酋进兵的,都无兵马。守且不足,还说甚正兵讨贼!只靠得两支奇兵,可以牵制,一支是西虏炒花等二十四营鞑子,向在广宁边外,他若归顺,似北关常发兵相助,可作广宁羽翼,使奴酋不敢正视广宁。但夷性不常,和他毕竟要金帛,就与他金帛,他又明说顺我,暗里又与奴酋结连;纵是不与奴酋结连,却坐观成败,或虚出兵马应名,也没奈他何。只是款得他不来侵犯,分我兵力,使我分头支持,也是一策。一支是金复海盖四卫。奴酋陷了辽阳,附近都已剃头归顺,独有东山矿兵推韩宗功为首。九连城谬指挥与四个兄弟,各发家财万两,招兵买马,要议复辽阳。金复海盖四卫各婴城固守,不容剃头的降民入境,俱不肯从奴,与奴攻杀,都是忠臣义士。后来矿兵遭李永芳率兵掩杀,虽是一铅子打坏了李永芳左臂,却已被他擒斩万余,砍头剖腹,折足断腿,极其惨毒,其余从韩宗功逃入朝鲜。谬指挥奴酋累次招降不从,被他起全辽兵马剿尽。只剩四卫,人心还未归顺,但只隔了个三岔河,声息不闻,须得联络,可为我用。监军高出曾具揭要将广宁委于西虏,我兵得以全力驻山海关。东虏若还无心广宁,且以西虏为外蔽;若要取广宁,必与虏相争,两虏相争,我可乘其敝。但不战把朝廷数千里地,平白送与人,也为哈赤笑,惟是离间他,使不为哈赤用,为我尽力,是人要着。所以广宁监军王化贞创款虏一论,投揭各衙门,还求庙堂之上急于应辽,缓于虑家,锐于力行,宽于持论。   此时朝廷先因朱给事勘熊经略功罪,已觉熊经略有功于辽,着俟起用。随着辽沈换陷,就起他以兵部尚书,仍旧经略,限五十日赴京。还未至,就先升监军做个巡抚,料理河东事务,着他款西虏。西虏是虎墩兔憨三十六营,炒花把兔等二十四营。这些鞑子,先前也随哈赤取辽阳,但为破城时只与得他金帛三车,他道不足,有了衅隙,要来报效。王抚就差通官万里侯前往说他,道西虏没紧随着奴酋,夺得地方,他却收去,得些金帛,早已没了许多人马,如今恶了朝廷,绝了抚赏,是因小失大。炒花推道:“助奴酋的,是十思亥,与我无干。我是受朝廷累年赏赐,正要为朝廷出力。”万里侯回覆王抚。议在年赏外加他赏三千六百两,与他在边上钻刀立誓,道:“再不与奴酋通好,奴酋若来寇广宁,他还助兵相杀。”虎墩兔憨差大头目脑毛大的儿子桑阿思寨来,说要共杀奴酋,王抚着通官对他说:“你便是北关女婿,当日朝廷怜北关死事,曾拿二千银子赏你妻子。你如今若尽心为国,替国家杀了奴酋,不惟为中国,也为你妻家报仇,中国还有厚赏。”他应承率兵一万来助阵,王抚赏他银二千两,做干粮之费。炒花知道,也领了自己五大营,说来助阵,也与他干粮一万两。小歹青也着人来领干粮银二千两。都约奴酋兵一渡河,便来策应,若天兵征剿奴酋,都领本部来从征。王抚只万数两银子,买住了各虏,就是不得力,也免得他来骚扰,且还可虚张声势,使奴酋不敢深入,早已款了西虏。   独守西河羽翼凋,凭将金缯款天骄。精忱会见蛮夷服,一望狼烟万里消。   又乘间拿住李永芳侄不杀,与他书一封,叫他图奴酋,事成,把辽阳封他。送他过河,被奴酋巡逻拿住,永芳再三辩明。后来因见永芳阻他进犯,不肯滥杀辽人,积疑,几至杀害。叛将郎万言在奴中用事,故访他侄子郎敢,去说万言,相约害奴酋,着他为助。事泄,奴酋杀了郎敢,废了万言。杨于渭在盖州,助虏暴虐,因他同本卫各官纳款,王抚独以谕帖与他,众官怀愤,事泄,奴酋拿于渭回辽阳不用。这都是离他腹心处。   还又想四卫这些义士,都忘身忘家,不肯从虏,似这等心肠,这等力量,毕竟为国家做得些事。虽是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还有未杀未逃的,或团聚在村堡,或躲避在海岛山林。正当激他以忠义,使他接连四卫,唇齿相依,彼此相顾,守住了沿海一带地方。待中国兵力足了,发兵渡河,直取辽阳,他却出兵宽,去捣奴酋老寨,或是助兵攻打辽阳,这也是支奇兵。若中国兵力不足,只可守得广宁,奴酋若妄想河西,兴兵渡河,毕竟怕四卫出兵恢复辽沈,又怕他轻兵在后掩杀,是个犄角。就不然,岂有这干人不忘朝廷,朝廷却忘了他,使他为奴酋收罗!但只是看这些文武中,都是畏刀避剑贪生怕死人物,有些谋略的,他却利害的念头忒明了,便没胆气,有些胆力的,又失之粗疏,怕不会临机应变。正在迟疑,恰好毛振南升在他标下做游击管兵,因事进见,王抚看了一看,道:“这人正是熊芝冈荐他,有机谋,有胆量,有作为的。”吩咐留下毛游击有话讲。果然诸将都出,独留下一个毛游击伺候。   铲彩理光二十年,梦中空想勒燕然。今朝得遇孙阳识,万里云霄任远骞。   那王抚叫到身边,屏去左右,道:“我想如今朝议与我主意,都是三方并进。但广宁只要渡河,直取辽阳,天津须由海道,直取旅顺进兵,登莱须由海道,直走镇江,连接朝鲜,捣他巢穴。这两处都用船只,倘使奴酋得了沿海地方,就不便登陆,就登陆,战胜可以长驱,不胜便无住脚处所。据我的意思,待要收复四卫,做一个广宁的辅车,登莱、天津的驻足。熊爷曾荐你防宽海,习知夷地山川形势,你试度这事做得来么?”毛游击道:“奴酋攻克辽沈,纵部下奸淫杀掠,惨毒异常,天人共愤。所以豪杰之士宁死不从,矿兵逃入朝鲜,南四卫婴城自守,屡败屡起,不肯降贼。便是降贼,或是迫于兵威,勉强相从,未免没有乘机逃回,乘势内应的思想。急须收拾,彼此联结,在辽阳之南做一劲敌,为广宁之羽翼,登津的先锋。若迟,恐佟、李二贼,把兵威去迫胁,四卫一失,河东皆属奴酋,大事去矣!”王抚道:“正是。我急欲招抚,但虏骑纵横,无人敢去,你肯为国家出这力么?”毛游击道:“文龙每从行阵,拟一死报国。若都爷见委,便当拼一死入虎穴龙潭,招集逃亡,结连忠义,据守四卫。就是目下奴酋军中降将,尽有与文龙知交的,文龙还能招他来,使奴酋腹心内溃。”王抚听了大喜,道:“这是奇着,成来便是奇功。你若能做来,他日封侯列土,朝廷断断不爽。但不知你要多少兵马钱粮?”毛游击道:“这事为之须密,岂可用多人!昔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文龙部下,自有二百敢死之士,内中也有长于谋略,娴于应对的,用此足矣。兵粮亦不必多,多亦为累。但朝鲜与四卫相近,近日朝廷差梁监军前往宣谕,倘他不为虏用,还求都爷发一咨文,着他助兵,与南卫犄角。至于鼓舞英雄,收奖豪杰,更得都爷空头札付数百,听文龙便宜行事。”王抚一一应承,写一纸差往南卫公干的牌,并咨文札付,又取行粮犒赏与毛游击,着他起身。临行时吩咐道:“恢复河东,在此一举。务必小心,倘有可乘机会,即行关报。”毛游击道:“仰仗朝廷威灵,都爷严令,此行必竟联合四卫,招回叛逆,断不辱命!”辞了王抚,就带了部下二百死士东行,是:   守备:苏其民、丁文礼;   千总:张盘、陈忠、王甫、张继善、向学礼;   把总:张元祉、许悌、王承鸾、尤景和、毛承禄、王镐、吕一学、张魁;   家丁:刘继祖、官养栋、章得化、杨春、定有功、洪文贵等。   离了广宁,一路来人民逃散,看不了凄凉景色,也受了些水宿风餐辛苦。沿着高平驿,过了沙岭,五月十一日来到西平堡,见了守堡都司王表,说奉差南卫公干。王都司道:“闻得盖州游击杨于渭已降奴酋,排门点兵,驱送辽阳,又差兵把守沿海,不许百姓逃入海岛,此去恐多艰阻。”毛游击道:“下官此去,自能相机行事,断无中止之理。”王都司便着人去寻船,两日捉得四只民船。下了船,才行得到天妃娘娘宫前,忽然狂风大作,白浪掀天,毛游击只得停了船,步上宫中闲玩。只见宫殿颓坍,像貌剥落,毛游击向前瞻礼,道:“文龙奉差招抚各岛,图建奇功。倘此去叨神庇,名遂功成,愿更为娘娘立庙,永永奉祀!”瞻礼而出。十六日风静便行,去沿海招抚地方,但不知此去吉凶何如。   乘风直入骊龙穴,要使明珠入掌来。   款虏一策,行于无挟时易,行于有挟时难。况西虏亦明而熟于计,以金缯易一死,亦所不为,其不为用,宁待寇广宁见知。即抚民,亦是不得已之局。救败局不得不在不然或然间下手,此佥以为一片热心人也。   凡事气足夺之自成。以二百人任招抚之事,气足夺之也,固宜其能自竖于海岛。 第十回 遍巡岛屿扶穷民 夜战镇江擒叛将   涛声夜半鸣如鼓,梦破篷窗惊起舞。鲰生壮志在澄清,热血满腔今欲吐。   山河触眼恨依依,忍令胡尘处处飞。穷岛遗黎悲夜雨,荒郊侠骨映残晖。   殷勤执手好相对,世食君恩莫轻背。官军日下出榆关,指顾腥膻成粉碎。   父老闻言眉暂扬,似欣似戚情复伤。衰年自分殒兵革,何意重瞻日月光。   呼儿莫惜从军死,拟把微生报天子。净扫胡尘复白狼,也应含笑重泉里。   忠义之心,人皆有之。但一时力竭,为他兵威所劫,不能自拔,岂没个报主之恩!故一成一旅,终兴了夏国,但须得一个人收拾他,联合他,才能为国家用。毛游击带了这二百人,驾了四只船,来到连云岛,打听守盖州是降将杨游击,复州单游击,金州刘守备把守,毛游击都差人送书与他,劝他归顺道:   河西巡抚王 标下游击毛文龙谨致书某官麾下:奴酋犯顺,神人共愤,献首阙下,知有日矣。麾下世食国恩,忠勇自负,岂肯为奴用!特声息隔绝,无能自拔耳。幕府新承简命,出兵广宁,熊经略复为后继,恢复辽阳。凡属旧臣,各宜洗心竭力,共图犄角,灭奴报主,以成伟勋。如其迁延观望,不惟忠节有亏,亦非所以全身也。 惟 高明裁之!   一边又到别处去,相机招抚。争奈海涛汹涌,民船又小,风又大,不能前去。要到四卫,恐军少为各地方守将所害,不敢遽然登岸,船中渐渐乏食。打到一个地方,船户认得是猪岛。上去看时,房屋都已烧毁,并没一个人,只得二十余只牛,便分给众人充食。   于路行止,约已半月,是七月初一日,开出外洋,撞着一只海船。为首的名叫李景先,带领水手二十余人驾着,听知毛游击是招抚官,就情愿跟随效用。毛游击收了,与他一张千总札付,问知他是广鹿岛人,就着他做向导,到广鹿岛中。   行了三日到岸,着李景先探听。去了一会,只见慌慌张张来报:奴酋差一个胡国宾,封他做岛官,正在里边搜索牛马米粮、闺女寡妇,要百姓剃头投顺,不可前进。毛游击道:“不妨。百姓不从,他也是势孤的。”领了守备苏其民、百余个军丁,赶将进去,出其不意,把胡国宾绑了,又把米粮牛马妇女都给还岛民。一岛尽皆欢喜,一百六十余家,约有七百余丁,都愿为国守岛。   已嗟投水火,何幸出涂泥。愿秉忠贞志,藩屏矢不移。   毛游击安抚了,随即开船。到给店岛,也拿了一个岛官任光,安抚了岛中王玉等二百多人。初九到石城岛,远远一船迎来,问时,是本岛住民王兴祖,报奴酋差一个岛官何国用,带领鞑贼二十余、自己家丁二十余,搜刮米粮妇女,先行奸宿,目下正要解去,来求救。毛游击急引千总张盘、守备苏其民,先赶到岛口,抢了他两只夷船,四位铜炮,四位铁炮,刀枪弓箭,收下五十余妇女并米粮,然后杀入岛中。何国用与鞑兵要去时,没了船,要战时,没了器械,勉强使些棍棒来敌时,早被官兵砍死了三个鞑子,其余都被捉下,救了一岛。   云霓方切望,时雨得王师。枯槁皆生色,欢呼瀚海涯。   正在安抚,忽报又有船到。毛游击令各兵出战,却是辽东左卫秀才王一宁,为陷了辽阳,特往朝鲜上书朝鲜国王,要借兵恢复河东,国王怜他忠,赐宴,着人护送,随进香船到朝中,恰好相会。毛游击就聘他做了参谋。安抚本岛吴承福百多人,就回在广鹿岛驻扎。又分差部下,收复长山岛,招了李二等二百多名,小长山岛郭承儒等六百多人,色利岛张四等一百七十多人,獐子岛李应节等八十多人,海洋岛刘时节等八十多人,王家岛郭乾等五十多人,共招有二千多人,九个岛子。又招抚双山屯百姓,里面拣有善驾船只有膂力的,都给他千总扎付,以壮军威。   一日,对王秀才道:“我前闻得复州单游击、金州刘守备,却有向顺的心,却不答我的信。只为奴酋势大,又逼近四卫,我孤军济不事来。我欲干一件奇功,服他们的心。”因留着同来参将王绍勋守住广鹿岛,自己与王一宁带军丁四百名,到朝鲜投递王抚原与他请兵的咨文。朝鲜因见中国无兵,他怎敢出兵惹祸,不就回咨文。毛游击只得又到弥川堡那厢候回咨,意待结连原东山逃来的矿徒。只听得镇江逃来的百姓说,镇江游击佟养真,倚是佟养性兄弟,在镇江作恶,奸淫人妇女,索诈人财物,民不聊生,部下也是离心的。   毛游击闻知,就叫这干人,重赏了他,叫他去对大户军官说,说我现领兵万数,在广鹿各岛,来复镇江。如今又来朝鲜借兵,许我五干,刻下要到镇江。若城中有愿降的,可早早翻城应我,与他官做,不要待我兵来,玉石俱焚。这干人欣然去了。部下守备丁文礼向前道:“这人去,不知做得事来么?我有一个契兄陈良策,原在城中做千总,不若我示勾引得他来,也是个内应。不然,也得一个真消息回复。”毛游吩咐小心,也去了。   到了次日,先是一个徐六来见,道是镇江千总徐景柏兄弟。景柏在此领兵,原非素心,天兵到此,愿为内应。目今佟游击拨精兵三百,抄杀黄嘴奴山归正人,城中空虚,可以攻打。毛游击疑是诱他,却是丁文礼又回,说陈良策正做中军,愿为内应。毛游击听了大喜,对王一宁道:“镇江精锐去捣屯民,城中所存不过老弱,况有内应,不若乘他不备,袭取镇江,事在必济。”就吩咐苏其民,领兵百名、屯民百名,前去截住剿黄嘴奴山贼兵归路;陈忠领兵百名,自领兵百名,直到镇江。离城二十里上岸,又着丁文礼去约会陈中军,又吩咐各兵身边各带墨煤少许,战时涂在脸上,自相别识,免致混杀。分拨已定,一齐进发。   到城已是鸡鸣了,千总张元祉、尤景和、毛承禄、王镐、王应鸾持枪先登,众人随进,一上城,便一齐呐喊杀入。果然陈良策同弟陈良汉,也呐喊相应,直奔佟养真衙内。佟养真梦中惊醒,不知甚缘故。忙与子佟丰年率兵迎敌时,被各家丁章得化、杨春一齐砍杀,一棍早打中佟养真额上,养真跌倒在地。丰年来救时,众家丁齐上拿住,丰年并家丁七十余人,都被砍杀。南兵因有别识,皆不致伤。剿黄嘴奴山贼兵,时已得胜回来,又遇苏其民、张盘邀击,杀死一半,生擒了领兵镇江守堡佟二、云任守堡高守官。天明收军,查点乱军死了两个好汉洪文贵、定有功,伤了赵文法等六名。出榜安抚百姓。当得兵马四百余名,马匹衣甲器械千余,百姓数万。传令不许掳掠,有犯必斩,百姓莫不欢悦。   江城烽火彻天红,惊有神兵出地中。一战欢呼擒大敌,太常应自铭奇功。   中军陈良策进见,就札授他做镇江游击,徐景柏做中军,镇守镇江。又移文各村堡招抚,那各村百姓,都逼着守堡来归顺,守堡的略不从,便被百姓绑捆献来。城外纷纷的,今日报冯沾堡百姓擒守堡贼将陈九阶来献,明日是险山乡兵擒拿守堡贼将李世科来降。还有个盐税游击缪以贞来到双山收税,被住民傅登瀛拿献。各守堡都各惊惶,长奠守堡王可礼、中军毕可佑,都亲身到镇江投降,宽奠参将赵一霍,也差人送款。数百里之间,守堡贼将,非逃即降,不降不逃,必遭擒捉,声势大振。   毛游击自揣,实是孤军,一面催王参将挑选岛兵,同守镇江。王参将怕奴酋兵来,只是不动。毛游击只得将佟养真等二十二人,连斩获的首级七十二枚,差人押解到广宁,并请发救兵数万,粮饷数十万,接济镇江,可以为恢复根本。不然恐奴兵必行报仇,孤军难敌。   王抚即便具题,奉圣旨:   朕览文书,见辽东巡抚王化贞本,见毛文龙领兵恢复镇江,当阵擒获叛党,解来,南四卫亦俱望风响应。化贞指授有方,将士用命,辽事渐有次第。但王师贵在万全,机宜难缓顷刻,尔部即便移文天津巡抚毕自严、登莱巡抚陶朗先,着原设将校、援辽水兵,星夜督发,从海道前进策应。其化贞调度广宁兵马,相机征剿。一面咨经略熊廷弼,严勒兵将,控扼山海,三方协力,务收全胜。该部速将兵马钱粮甲杖等项,移催接济,毋缓事机。又旨:辽左恢复,但兵寡势孤,昨旨传与抚镇道将各官,同心殚力,互相应援,务保前功,以图进取。梁之垣着领敕宣谕朝鲜,分兵犄角。措发钱粮,及升赏毛文龙等,催解马匹车辆,俱如议行。   毛游击一片忠心,拼生拓地,早已达圣上了。但俗语道:“远水不救近火。”毛游击终是势孤,况又有妒功的人,不肯发兵救援,不知还守得镇江来么,只恐:   扼吭机谋巧,孤骞羽翼单。不知傅介子,能否斩呼韩。   累累穷岛,奸徒犹思藉以为奴献,倘使收之不早,其为登津祸,不更深乎!是非三方节制,乃三面受敌也。或者曰:虏习骑不习舟,代子河、浑河、三岔河,虏皆飞渡耶?岛民一为民,操舟者不患无人也。至巧袭镇江,可与班定远同垂不朽。   英雄捷于举事,只是善因。因民之思,则易抚;因民之怨,则易擒,直是眼明手快。 第十一回 避敌锋寄迹朝鲜 得地胜雄据皮岛   兵甲蟠胸,鲸鲵颈系。汉官仪,遗民重睇。笑摧枯,惊破竹,直是风雷厉。师行无滞。   溟海沧茫,穷边迢递。争奈是,军孤乏继。望援师,呼庚癸,徒有忧时涕。阿谁相济。《锦帐春》   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轻于鸿毛。故鲁曹刿三败不死,后来以兵劫齐桓公,复累败之地;管仲三战三北,也不死,后来脱羁囚,成一匡天下之烈。大丈夫自看得定,后来必能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便不须悻悻而死。但不可似汉李陵,藉口陵不死,将以有为也,把一个身子降胡,家覆名灭。毛游击他只以四百人袭取镇江,归附的多,连复州游击单荩忠,前见他招抚,尚未归心,后边闻他镇江成功,也聚集辽民五六万,与毛游击声势相应。只是奴酋先时把一个佟养真守住镇江,断了朝鲜来路,南四卫多已投降,他道辽阳可以稳据了。不期毛游击复了镇江,东结朝鲜,西连四卫,南接登莱、天津,东要防他与朝鲜合兵捣巢,南防他与四卫登津合兵恢复辽阳;若犯广宁,又怕他合兵断河,截他归路,或轻兵袭他粮,剿他后队,有一个不两立之势了。况且佟养性又因他拿了兄弟佟养真,急要报仇,撺哄奴酋先取四卫,使他回不得广宁,后边装载炮车,直取镇江。故此先把一个刘爱塔封做总督盖复金三卫总兵镇守,领兵来管理三处。单游击不服他管理,杀了他招降人。刘爱塔大怒,报知奴酋,要来征剿。单游击知是对他不过,忙将城中百姓,渡到长山岛躲避。鞑贼知道来追,喜得不知水性,遭风打坏船两只,淹死了许多人,遂不敢来,只候佟李二贼军令,同取镇江。   此时毛游击正在镇江招降纳附,只见报马来,奴酋已收了盖复金三卫,单游击已退入长山岛,毛游击道:“这贼是断我归路,剪我羽翼,不久就来攻我了。”就吩咐城中百姓,有愿归中国的,可即收拾行李,暂赴各岛安插,着苏其民、张盘、李景先分投装载,散入猪岛、獐子、广鹿各岛。城中携儿挈女,担笼挑箱,累累不绝。毛游击差兵护送,不许百姓自相抢劫,又行牌各船,火紧装载,不许索钱钞。似此两日,已是二十七日,毛游击道:“不好了!再是两日,奴兵必到,势须分投避他,以图再举,岂可坐以待毙!”自带了部下家丁,并城中愿行百姓,约有二万,渡江走入朝鲜地方。   一鞭骄马去匆匆,避敌他乡效古公。身在不妨图再举,肯教轻自殒蒿蓬。   到弥川堡屯下,求宣谕朝鲜梁监军,要他对朝鲜国说助兵。   这厢佟李两个,同奴酋儿子洪太,率领兵数万,前驾炮车,后拥铁骑,漫山塞野赶来。二十九日,把镇江城铁桶一般围住,口口声声要捉拿毛文龙,砍头祭旗。此时城中,除苏其民等将船装载拨入岛中约有二万余人,随毛游击到朝鲜也二万有余,在城中的,原不愿去,希图献城做功的,都开门投顺。不知佟贼恨毛文龙拿了兄弟,又怪这些人反覆,今日降汉,明日降胡,竟不分玉石,带同部下乱砍,把城中不分老少,杀个罄尽,城中房屋,尽行烧毁。   涓涓热血涌如泉,燎尽茅檐剩有烟。一似咸阳当日事,独余鬼火照平川。   满城搜遍,不见毛文龙。佟贼又去搜得几个人来问时,道:“毛游击前日已出城到朝鲜去了。”问佟爷时,道:“佟爷被毛游击拿住,连几个守堡官,一齐解往广宁去,已王六日。”佟贼听了大怒,道:“不杀毛文龙,誓不回军!”把这几个也砍死,把炮车都推向鸭绿江,沿江都屯了铁骑,差人过江,对朝义州节制使朴烨索要毛文龙,如不行送转,先攻打义州,后去弥川堡,捉拿毛文龙一起。   此时朴烨,要说不在,奴酋已探听得毛文龙屯在弥川堡;若要缚送,怕中国责问;不送与他,设或奴兵渡江,岂不是惹火烧身!寻思无计,道:“不若我放一条路,与他自到弥川堡。拿不着,不干我事;拿了去,中国责问,我只推奴兵自来擒捉,势大不能救应,责备不得我。”就暗着通官前去,许他差人引守,自己擒捉。佟李二人应了,悄悄发兵,渡了鸭绿江。过义州城,朴烨紧闭城门,不行拦抵,也不着人通知毛游击,竟听他过了,直向弥川堡来。   此时毛游击在堡中,也防奴兵要来,只倚着义州为地方干系,毕竟不放他入犯,不料他已是潜地杀来,把堡子围住。部下报有奴兵,毛游击登堡一望:   遍地飞来铁骑,连空布满旌旗。若教容易出重围,除是身生双翅。   毛游击自想,身边堪战兵士,不及四百,火器又不多,料敌不守。早又堡门攻破,毛游击也顾不得众人,只带领得家丁三十余人,自骑着一匹千里黄骠马,从堡后杀开一条血路就走。无不一以当百,杀死奴兵数百,杀出重围。堡内百姓,逃的、死的,也没了一半。   毛游击出得围,计点从行家丁,也只存得一十七人,后面尘沙大起,早已追来了,头队鞑子有三五百。毛游击见他逼近,反将马带转,一齐冲回。出其不意,鞑兵吃了一惊,被毛游击将为首的砍死的百数,鞑兵退去,复合着第二队赶来。毛游击看见一座树林,却把马闪入,让他过去,复绕过林子,走在他后,又一齐大喊一声,杀得鞑兵乱窜。又杀伤他百余,意思要吓他回去,那鞑兵却又合了些赶来。毛游击道:“方才慌慌出堡,干粮都不曾带得,如今又乏,如何是好!”只见一个家丁王镐道:“前面是三岔路,爷可往西去到平壤,我哄他往东,缓住追兵。”毛游击果然带十六骑往西,王镐独自一个在东,打着马儿慢慢行。鞑兵赶来,瞧见西路无人,东路影影有人行动,便发一声喊赶来。这王镐不怕事,偏兜转马,舞着两把刀杀来。这些鞑子见他衣装齐整,错认做毛游击,团团围,道:“不要放箭,佟爷要活的!”只把枪刀来杀。这王镐是拼个死的,反两把刀雪花似乱飘,砍得人风叶般乱滚,砍伤岂止百多个鞑子。不料马中了几枪,一交跌倒,王镐便下马步杀。又砍了许多,早用力已尽,两臂俱提不起,要自刎时,刀也使不得,便笑道:“你拿去,你拿去!”众鞑子一齐赶来捉住,道:“拿住了毛文龙,拿住了毛文龙!。”王镐道:“奴酋!毛爷盖世英雄,可是你近得的,拿得的!”那会佟养性听得拿了毛文龙,飞马赶来,只见众兵道:“这蛮子不是毛文龙,却砍坏了我百数人!”佟养性道:“这等也是条好汉,你便在我麾下罢。”王镐道:“奴狗,我学你反叛天朝么!”便待夺刀来砍,终是力乏。佟养性大怒,忙叫砍,便钢刀乱下,砍做一团肉泥。   意气薄青云,何嫌首领分。杀身殉主难,不愧纪将军。   再抓寻毛文龙时,绝无踪影,佟养性只得收军去了。   毛游击探得奴兵已去,复到弥川堡来。可怜尸横遍地,不是折脚,便是无头,这些随来的百姓,也有溃围走出的,也有躲在隐处的,也有混在死尸中的,剩的不下万余。却移咨义州,道他潜通奴酋,引兵杀害,又移咨议政府,道国王背弃国家平倭之厚恩,却通奴虏,残害中国人民,图杀中国大将。议政府差通官朴弘文,再三来辩,说是边臣失事。毛游击定要上本,要请登莱天津兵来讨罪。议政府只得计议道:“留他在此,毕竟为祸胎,惹奴酋来骚扰,不若助他些兵粮,送他回岛,可以两全。”遂又着朴弘文来见,说:“国王受天朝大恩,并无异志。看得本国海中,有一座皮岛,可以屯兵,可以耕种,情愿差人协助开辟,助耕牛谷种屯田,若奴酋来攻,发兵犄角。”毛游击也假脱手应了。   朝鲜便备办船只,送他到皮岛中来。果然好一个所在:   山拥连城,海开天堑。林标彩帜,涛震惊鼙。前列着獐子岛、石城岛,高拱藩篱;侧连着广鹿岛、皇城岛,遥联臂指。飞泉甘冽,何愁斥卤难飧;广野膏腴,最喜锄可运。正是天为中国添雄镇,地控华夷作远图。   毛游击到岛中一看,果然广有百余里,内中多有山泉,不通地脉,都淡而可吃,有旷野,可以耕种。西北一路出海,其余四而尽是高岩峻壁,复岭危冈,重重包裹,似一座石城。背面东西各有一山,高峻可以望四方往来船只。岛前列着三个小岛,是日前招抚的,一座是石城岛,一座獐子岛,一座鹿岛,左首环着的是向日留王参将屯扎的广鹿岛,右首朝鲜地方,背后是座皇城岛。前有拱,后有卫,左右又有拥护,果然是一个形势之地。毛游击看了,满心欢喜,道:“各岛人民,都是我招抚的。如今我要进兵,却可由各小岛渐进,他要攻我,不惟不善驾船,料不能舍各岛飞来,这真是可战可守处所。”一面行文各岛知会,听他节制,一面移咨登莱天津,共图进取。这正是他平日报主有心,今日更用武有地了。   喜是龙归海,还欣虎负。从今穷岛上,决策斩单于。   但一时虽是得地,只是资籍属国,终是资粮不足,方经奴酋掩袭而来,终是兵气不扬。况远在海中,终不似在镇江,可以呼应南卫。不知还可以备广宁缓急,止得奴酋长驱么?   镇江之役,原以夺虏之胆,非以收平胡绩也。坐以待毙,迂矣;战九天而潜九地,真善胜之将,此其发轫乎!   弥串之先,虏曾袭之车辇,毛将军曾以水淋山成冰,因其人马蹶,亟击之,杀其众数千,盖以术胜众,以寡胜众者。 第十二回 刘渠力战镇武 一贵死守西川   奇兵迢递隔朝鲜,胡虏长驱涉大川。已见木罂浮铁骑,谁凭天堑扼投鞭。   西平日落旌干冷,广武风高鼓角连。愁是折冲无伟略,却叫士马饱戈   大凡守者必要依险阻,这险阻不过是高山峻岭、大川阔涧。故此辽东以鸭绿一江分华夷,又以三岔一河分东西,山之有路处设立关隘,水之浅处设立津渡。这是险要。如河东是清河、抚顺两关,控住奴酋入门,河西是西平一堡,扼住联桥渡处。屯兵设将在山的,乘他车不得方轨,马不得驰驱,可以破他;在水的或是劲弓强弩,邀击他于半渡,不得近岸,这都是设险之意。   奴酋向与佟李二叛将谋取广宁,奈是行游击连结了四卫,他要是辽阳渡河,怕是西平前阻,海州四卫在后追袭,首尾难顾。如今把一个毛游击逼往朝鲜,又设兵一支,屯在镇江,提防朝鲜,刘爱塔镇守了金复盖三卫,又屯兵一支在旅顺,以防登莱天津水兵。分布已定,他在十一月二十九杀牛宰马,大犒三军。十二月初一,将钩竿云梯炮车各项,陆续都运到海州,要乘冰坚渡河,袭取广宁。王抚知道,尽发义勇五营,向三岔河打冰,又沿河布摆巡棹,着人知会西虏,借兵七千,吩咐游击刘世勋,带兵一千,与他一同屯扎,着他探听奴兵,一过河便行攻击。又令副将鲍承先率兵在大黑山遍插旌旗,点放烟火,以疑奴酋,使不敢轻进。又吩咐游击周应乾,前往柳河地方设守,遇他哨卒数百,也被周尖乾砍了三个,捉了七个。奴酋大兵,竟屯海州不动。   直至正月中,他有了内应,竟自分兵三路,一支走柳河,一支走三岔河,一支走黄泥洼。都在上流,把大木头连成排,上放沙泥,彼此相绾,顺流而下,到狭处联定过河,直攻西平堡。守堡参将罗一贵,是关西人氏,英雄无敌,向日熊经略知他勇猛,也曾几次咨取。今守西平,城中有七千敢战兵马,得知奴酋入境,一面飞报到辽阳,一面吩咐将堡门牢闭,旌旗放倒,只于垛口布满强弓劲弩并火器,以待奴兵。果然奴兵杀至,见城上并没旌旗,道是堡中想已逃去,一齐放马赶来。到得城边,一声炮响,旌旗齐起,弓弩火器乱发,把这些奴兵打得尸横满地,血流成川。罗参将又大开堡门,自己一骑马、一杆枪,带领精兵五百,一齐冲出。赶杀约有五里,遥见奴酋大军已至,罗参将收兵,奴兵已折却二千余人。   奴酋因问李永芳:“这守将是甚人,这等勇猛?”李永芳道:“前探知是个罗一贯,是个中国猛将。”奴酋道:“你可领兵攻打,乘便可招他来用。”李永芳就督兵前来,意思道:“人不到危急,不肯投降。”先把堡子团团围定,攻打了一日,罗参将多方备御,不能打破,奴兵被火器伤了许多。李永芳设计,乘着夜间,架了十座云梯,下用滚木,上边摆满了精兵,远远推向城边上城。不期将已到城,忽然城垛飞出许多铁丫,把云梯撑住,不得近城。要退时,城上又飞出许多挠钩,把梯搭住,不得退步,里面又把箭与火器对着云梯放来,梯上人跑不及,不是射死打死,便是跌死。乱了一夜,又不能取胜。   延到次早,李永芳自骑着匹马,打着两面招降旗,围绕了些勇猛鞑子,向城楼叫罗将军答话。罗参将便倚着城楼见他。李永芳道:“罗将军,我兵一路来,无军不无城不破,败你这西平,比得辽阳么?不如开门相见,我保你做一个镇守广宁大总兵,何苦两边杀伤人马!”罗参将便大骂道:“叛贼!你岂不知罗一贵是好汉,我肯降你么!”言罢,飕的一箭,竟望李永芳射来,李永芳一闪,把他一个家丁早已射死。李永芳大怒,喝叫攻城,奴兵四面蜂拥攻打。那罗参将全不怕,也竖起一面招降旗,一阵火器,把这些奴兵打得退了四五十步。永芳大恼,砍了几个先退的,又催上来,攻打半日,又被火器打伤。   两下苦苦相持,待要退去,却夷兵来报,道广宁有兵马杀来。奴酋便与李永芳计议,若退兵去,他城中与救兵一齐来,前临三岔河,一时退不迭。不如留兵数千,困住西平,若大兵与救兵相杀,杀退救兵,西平孤城,不怕不下。两人计议,恰又有人下书与李永芳,叫他鞑兵战时,单攻中路,可以取胜。李永芳说与奴酋。留兵攻打,两个合兵,前来迎敌,就攻广宁。   远远望见南兵已是渡沙岭来了,前部先锋是王抚标下将官孙得功、黄进,后边两个大将,是总兵祁秉忠、刘渠。尘头相向,约摸有半里远,这两个总兵见了,吩咐火器官,快发火器。这一阵烟,遮得彼此不相见。孙得功、黄进趁这势,把马一带,带向侧边,一个闪在左,一个闪在右,道:“让刘爷、祁爷上先。”这祁总兵便带着将,催促军士,刘总兵也持着刀,督将士砍将上去。两边大杀,可有一个时辰。   马蹴尘生,刀翻雪卷。轰轰鼍鼓,似动春雷;扰扰军声,如崩太岳。箭起处,弓开夜月;枪明处,刀露秋霜。半空飞血雨,飘扬壮士之肝肠;遍野倒身,倒碎英雄之侠骨。正是:   各抱忠君志,齐怀殪敌心。谁知旗辙靡,鬼火满山阴。   这两总兵与奴酋正战得酣,两边都有杀伤,都不肯退。若使孙得功与黄进做两支奇兵,从侧杀入,也可取胜。谁知那两个将官,奴酋未渡河时已遣人约降,要献广宁城,这番正要卖阵。孙得功先带了马,喊一声道:“兵败了,兵败了!”转身便跑。黄进也是这样喊,两个领本部先走。这两个总兵部下人马听了,也捉脚不定乱跑。奴兵乘势一拥过来,把那些铲头箭乱发,祁总兵一箭早已射中了咽喉,死在战场之上。   岩岩瘦骨不胜衣,服国宁辞身力微。碎首沙场君莫笑,九原应自喜全归。   刘总兵见祁落马,正伸手来扶,不期部下兵倒冲回来,把刘总兵一冲,也跌下马。刘总兵料到不好,忙对牵马家丁刘亮道:“快回去报与夫人,好看我八十岁老母,我顾国顾不得家了!”言罢了,也不复上马,还持刀砍杀去,却被一阵鞑马卷来,刘总兵早不见了。   也恋高堂有老亲,临危难忘主恩频。倚门莫洒思儿泪,报国由来不计身。   两总兵部下,三停折去二停,这孙、黄二人,反一路抢掠,道“哈赤大兵来了!”惊得沿途百姓,无不逃生,早把一个广宁城震动。这边罗参将见西北法头大起,知是救兵到了,吩咐部下:“只待救兵来时,一齐杀出,里外夹攻,砍完这些鞑奴!”只见起了几个时辰尘头已息,城下又来了些鞑子,都提着南兵首级来招降,罗参将道:“罢了,救兵想已败了!”忙问城中还有多少火药,军士答应道:“不上十余斤。”罗参将道:“如此怎生退得奴兵!”部下千总冉富道:“救兵不至,便失守,罪不在我。不若且杀出城,奔到广宁,待大兵来复城。”罗参将道:“守将当与城同存亡!”想了一想,便向北拜上两拜,道:“臣力竭矣,断不偷生负国!”拔腰下刀,向喉间一刎。左右忙来夺时,他勒得猛,咽喉已断,血如泉流,早已死了。   羞屈穷庐膝,宁为刎颈人。忠魂难再返,意气久犹新。   城中无主,火器俱无,贼兵驾云梯薄城而上。这些部下,感罗参将忠义,也没个肯降,或在城上,或在市中,无不舍命相杀。虽被奴兵杀得一个不留,却敢将奴兵杀去许多。   挟纩蒙恩厚,捐躯慕义深。重泉愿相逐,酬国有同心。   奴酋因怪各兵死战,伤贼甚多,将一堡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尽行屠戮,鸡犬一空,然后复随着奴酋大军,共取广宁。   此时奴酋闻得熊经略自右屯发兵来救,虎憨有兵,在镇静关屯扎,刘渠虽败,广宁还有大兵,怕是孙得功诈降,诱他深入,把大兵在沙岭屯扎,只差数十个游骑前来哨探,以决去取。只不知这倡议战的王巡抚,也能出一两个兵来战,专言守的熊经略,也能助得王抚固守广宁么?怕是:   重关难把丸泥塞,变起萧墙不可支。   河西之役,以战为守,当以兵邀奴于半渡,亦可以逞。以守待战,宜以重兵屯广宁,乞援于熊经略,更俟西虏之至,以观其虏之效。乃俟虏已渡河,狼狈遣将,则军败而城中卒以动摇,不几战守两无据哉!惜已。   尝揆之,杨经略一迂流老子,王巡抚一孟浪书生,所以俱败事。 第十三回 广宁城叛将降奴 松山堡监军死义   疆场事口兵,战守论纵横。识短议多癖,心雄气自生。   解衣嗟助斗,胶柱笑调筝。国难谁为拯,胡尘岂易清。   瓜分怜土宇,草菅惜黎氓。无复征输息,还勤宵旰营。   请缨羞浪许,覆愧虚声。回首河西地,扪心恨未平。   做官的处事,不可雷同,随人脚跟;更不可不和衷,各生意见。初时偶然各见一是非,后来毕竟要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加以固执之意气,又佐以党护之友朋,如冰炭之不可合,如水火之必相制。却不知我所争者,恐误国事,奈何反至因争而误国乎!毛游击镇江一事,王巡抚靠他做恢复张本,也未必然;熊经略道他破坏三方节制,却也过刻。两边争功争罪,竟至不合,把这一段灭贼机锋意气,都移奏疏口角上,人又不无左袒。江侍御有言,不从战守起议,从化贞廷弼起议。又曰:“非经、抚不合,乃好恶经、抚者不合也;非经、抚不合,左右经、抚者不合也。当事者不悟,而旁佐者又不悟,至于坏事,岂不可惜。   奴酋既陷了西平堡,把大兵屯在沙岭。此时王抚因孙得功等回,已得到渠败报,忙着人催熊经略督兵救援,着人催西虏助阵,把城中战守事务,委江朝栋、孙得功一干管理。到得二十二日,只听得城中乱传:“奴酋兵二十万,已过沙岭,离城不上一二里,已到了,快些迎接,可以免死。”江朝栋与高监军忙来弹压,如何弹压得住!早已见孙得功领着家丁,来至火药库,正值各军关领火药,上城装放,俱被夺下,将来封了。其余兵器粮饷各库,黄进又已分头封住,着人看守。城中百姓,无不挈子携妻,抛家弃业,拥住西门,各思逃命。正是:   扰扰避干戈,争先似逝波。呼亲悲幼子,失侣泣娇娥。   车折争先轴,人骑失辔骡。急行无缓步,独自叹蹉跎。   六街三市,正自挨挤不前。又是一班乱民,一时寻出剃头待诏,把头发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拦阻道:“一应妇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赏鞑兵!”恣意抢掠,不容行路。一班贪生怕死的无耻乡绅,穿了素衣角带,秀才着了蓝衫头巾,率了些无赖军兵,都闹哄哄抬着龙亭,要出迎接,还不知跪好,打躬好,越发填住街衢。   江朝栋看了,道:“这事决撒了!”忙匹马赶到军门来。辕门已是大开,自辕门至堂上,逃得无一人,私衙尚是封着。他一脚踢下门厅,竟奔卧房。只见王抚犹自拿着一纸书,痴痴地看,猛回头,见江朝栋赶来,吃了一惊,大恼道:“你不去守城,来此做甚?”江朝栋道:“还说守城,城中民变,开门降贼,要缚你去献功!事急了,快走,快走!”不待王抚回言,拉了出衙。急寻马时,外边有一群伺候骑出入的马,衙门中人已先骑了逃去。幸有一将官差人送马七匹、骆驼二只,正等王抚坐堂解进。江朝栋忙牵来,扶王抚上马。衙中家人在房中捡得四个箱子,装上骆驼,众家人抢先的,也得匹马骑,落后的,也只得步行。赶至城门,又遇一起乱民,拦住城门,抢劫百姓,不能行走。王抚从人吆喝道:“都爷来,要他让路!”不期一个乱民道:“是都爷,正要拿去请功!”就劈脸一棒打来。一个家人来救时,王抚不伤,这家人打得血流满面。四个箱子,乱民道:“要留着进贡鞑王。”都被夺下。王抚道:“是书札,别无他物。”众人打开一箱,果是些书,不肯还他,将来乱撒。簇簇拥拥,你要缚,我要拿,正解拆不开。恰得江朝栋带了自己几个家丁赶到,见了忙拔刀乱砍,护得王抚出城。路上又遇辽人数千,假装西虏,沿途邀劫,亏得江朝栋保全,向闾阳投熊经略。   其余各监军守巡,无不闻风逃出。独有高监军邦佐,正在城上点闸军士,听得城中反乱,急下城来,迎着一班秀才,簇拥龙亭前去。高监军道:“诸生读书,岂不知大义,如何作此行止?”只见众生道:“老大人,性命干系,说不得这王道话。”一齐欣欣去了。高监军大声斥骂,忙策马去见抚台。却遇孙得功正封仓库回来,撞着道:“高先生,一同去迎接老憨何如?”高监军红了脸,道:“孙得功,莫说国家深恩,王抚台待你也不薄,怎么不把这等意气去杀贼,却去降贼!”把靴梢指着道:“真狗彘不如!”孙得功笑道:“不如狗彘的,也不止我们一人。”部下见高监军拦他高兴,待要杀害,得孙得功摇手止住,他自跃马去了。来到辕门,听得抚台已去,各道将已相继出城,只得回衙,带了两个家人高厚、高永,也望闾阳进发。   行到松山一路,想道:“朝廷命我监军,监的是败亡之军,叛乱之军。况在广宁,贼兵未至,先自溃散,说甚官守,说甚臣节,有何颜对朝廷,对父母?”傍晚歇宿,忽叫两个家人道:“我受国恩,不惜一死。但你二人,好收我骸骨,去见我母亲。我尸骸葬在我父坟侧,使知有死事之儿,不绝也。”高永听罢,大哭道:“太夫人在家,日日望爷衣锦还乡,怎么定要死节,不图回家一见?”高监军道:“我也知我母年已八十四岁,一子尚未长成,但义不可生耳。”高厚又哭道:“老爷,如今巡抚、各道,哪一个不回,老爷何必如此!”高监军道:“这各行其志,你两个再勿缠,乱我方寸。”因叫烧汤沐浴,仍旧着了冠带,写一纸书道:   男受国恩,无能为国固圉,一死犹未赎罪。独念高堂垂老,不能奉侍,当作九泉之恨。然忠孝不全,母亦谅之,忠孝传家,母之所训,母之所乐闻也。杳杳游魂,知回绕于膝下。   付书将待自缢,两个家人又扯住不放,高监军大恼道:“你要我死在牢狱,死在市曹么!”将两个驱出房来。西向拜辞了君亲,随即悬梁自缢。   高堂白发也萦情,委贽如何敢爱生。客舍英魂疑未散,飘飘远逐白云行。   高永与高厚在房外,相对哭了半晌,不闻声息,知是已死。启门而入,见他气已断,颜色怡然。两个又抱了大哭一场,百计寻得棺椁,收敛了。那高永又对高厚说:“老爷在日,待我甚厚。我不忍主人独死,无人使令。但老爷棺木,切须带回,切勿有负主人!”也自缢而死。   既无负心臣,宁有背主仆。莫谓奴隶中,忠忱不相若。   果然高厚只得将高监军棺木,随众向山海关搬回。   此时山海关是蓟镇王总督镇守,他闻知广宁失陷,京师左首险要,守得此关,怕有奸细混入,为祸不小,竟把关门牢闭不开。广宁一路逃来百姓兵士,不下数十余万,都在关外,要进不得。这些百姓,只是望着关号哭,那干逃兵,身边带有器械,呐喊要行攻关,管关的一发不肯开。嚷乱日余,关中都防不测。熊经略与王巡抚二人计议道:“目下山海关不开,若使军兵情急,反叛从虏,固是不妙;若使激变攻关,不惟失了一重险隘,倘乱兵沿途持刀劫掠,岂不震惊京师!这须放他入关才是。两个计议了,熊经略随带了家丁,直至关下。这些乱兵,见了熊经略,也不敢胡言了。只是这些百姓,仓皇号哭,沿途悲唤,甚是可怜。熊经略吩咐:“不许乱动,待我对总督讲放关。”竟差人自关外投书入关,乞开关以救百万生灵,消不测之祸,若有奸细,熊某承当。因传令各进关兵士,不许带有衣甲器械,俱要抛弃关外,方许进关。着从兵在关外扎一营备变故,自己带了家丁,坐在义罗城内弹压。这干人,真是死里得生,依着吩咐,不敢搀前挨挤。一连放了三日,丢下衣甲器械,堆积成山。待放完之后,熊经略吩咐,都收入关上库。不惟全了许多性命,又得许多军资。其时王抚与各道押后,渐渐都至关中。   奴酋直至二十四日进广宁,将城中子女金帛、钱粮器械,搬运一空。不惟陷河东,河西又失一半。   广宁之陷,以孙得功。然奴屯兵沙岭,内变而外不应,能如张辽之在合肥,待以镇定,徐而执之,犹可以保全。王抚此际,可云驭变无才。至军民逃窜,势已燎原,犹责闾阳一旅为援,岂非杯水之救!况重关之下,汹汹欲奋,使其不破虏而破于逃兵,逃兵既破关,不得不发兵御之,则战在内,其痈溃更不堪言,即死亦何济乎!故窃谓芝冈无死法,其以蟒玉出大明门,且与本兵竞,则死机也,没世之下,应有人白其冤。   欲缚王抚之人,正王抚所用之人。人之不知,能知时知势,谬云战乎!一笑。 第十四回 群贤忧国荐才 奇士东征建节   冥寞鉴忠贞,殊方役五丁。雄涛开远堑,叠嶂耸层城。   飞渡隔胡骑,扬拥汉旌。莫轻夜郎小,绝塞可横行。   兵法云:先自卫而后攻人。又道:可守而后可战。故地利不如人和之堪凭,天时又不如地利之可据。古来秦得地险,常以函关一面制诸侯,使不敢仰攻;吴得水险,常以长江千里屈曹丕,望洋兴叹。就是奴酋之逞强建州,亦是两江环流,一山后拥,其寨居山顶,险绝不可攻,所以得吞并各夷。若广宁,只靠得一条三岔河,一渡河,广宁就不可保。   当时镇江复陷,有人道毛文龙贪功生事,贻害一城。到广宁一失,是经略巡抚两个大臣,征召竭天下之兵,征输尽天下之饷,营造备天下之器械,不能为圣上固广宁;那不费天子斗粮,不折天子粒粟,更不曾闻役天子之一人一骑,折天子之片矢只弓,直探龙穴,夺骊珠于梦中,难道这功还不奇,这人不足取!镇江报捷,献俘佟养真,已经圣旨升毛文龙镇江参将,王绍勋副总兵策应。经、抚争他功罪。内阁叶台山上疏道:   国家费数千万金钱,招十余万士卒,未尝损奴酋之分毫。而文龙以二百人擒斩数十,功虽难言,罪于何有!有以为乱三方布置之局,则此局何时而定?以为贻辽人杀戮之祸,则前此辽人之杀戮,已不胜其惨,岂尽由文龙!   是非已是大定。   抒赤亦由我,雌黄且任君。一朝公论定,麟阁共铭勋。   翰林董思白又上疏:   臣闻齐式怒蛙,勇士争赴;燕收骏骨,智者辐辏。以二物之微,犹有伯王之资地,况忠义奇杰奋不顾身之士!立功于万死之场,槁自于无援之路,而弃之以快敌,疑之以资奴,此行道之所咨嗟,愚臣之所扼腕,而为国家惜也。   臣伏睹奴酋发难以来,河东世将,望风投降,反戈向内,荡我疆圉,百姓莫不剃头乞命,我之师臣与各道臣奔逃。郑重经略,三授尚方剑,加设抚臣,沛发内帑,竭天下之力,以供方虎之所指挥,竟无敢一矢东向者。而兵乱于内,强促于外,举朝文武百官,莫不变色相对。设曰无将无兵,臣窃惑之。岂辽东数千余里,无一忠义;四海九州之大,无一奇才异等之士,超距投石之勇,堪为国家吐气者!观前后邸报,南卫铁山诸处遣民,犹肯徒手保险,死不降奴,号天饮泣,以待王师。又幸有毛文龙者,持孤剑,穿贼中,与豪杰士王一宁等,设计盟誓,以二百人夺镇江,擒逆贼佟养真等,献之阙下,且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立此奇功。当时登抚若肯疾速策应,资以器械衣粮,使之收拾残民,立成一军,时出挠贼,凡诸陷贼之人,必有思汉内应者,岂非制奴一奇策耶!奈何信王绍勋之偏私,藉口先发为恨,一不策应,坐令孤绝,又虚誊塘报,破坏功臣。臣窃伤之。以为文龙不幸,既隔于奴,又隔于登莱,无生文龙矣。今回乡人又称,文龙于前月中,设计杀奴贼二三千人,奴令李永芳、佟养性以车驾炮往,与文龙为难,又放还朝鲜人,约共缚之。当事者以文龙无邸报,恐回乡人为奴所遣以诱我。猾贼多计,其事诚不可知。然使实有此捷,而望其来报,则事势之至难者。何则?奴既绝河东之路,绍勋等又谗妒其功,惟恐文龙不死,茫茫大海,何处可得达乎?   臣愚以为,文龙纵无后功,但以镇江一事观之,此真奇侠绝伦可以寄边事者。陛下试问满朝文武,从来有大将,不费一铁一草一粮,而能立功如文龙者乎?有能置身四陷之地,孤绝无援,能当忠义孑遗,感发成功如文龙者乎?如此胆略,夫岂易得!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永芳、养性可坐缚而衅之鼓下矣。且可就辽平辽,鼓舞残民,用其必死之心,炼成精卒,不待四出征兵,扰动天下,川蜀乱可以不作矣。今弃文龙于绝北,委忠义于虎狼之口,力尽而不救,不资以器械衣粮,使之坐毙,以听奴所鱼肉,以为养真报仇,佐奴酋而致其疾于我也,岂不哀哉,岂不惜哉!夫舍残辽必死之精卒不收以为用,而远募天下以致乱,弃奇策有效之文龙不救,而偏信一筹莫展之绍勋,侈口三方并攻,而索兵索饷,无时可成。不知存立文龙一军,即成眼前三方之策。舍有用,录无功,孤忠义,辅残贼,不顾天下安危,但局于一己好恶,如此不已,臣恐天下乱尽,尚不能越三岔河一步,而社稷已危也。   臣愚无识,诚见边事危急,而阻绝忠义,坐失干城,内自贼而遗禽于奴,深为失策,故不避狂瞽言之。伏乞陛下严敕经抚诸臣,消融成心,亟图救援。或飞一诏,募召海兵,即所在拜文龙为大将,录其民之有功者,次第升迁。仍敕梁之垣,当冒险曲达,将所赍银两,宣谕朝廷德意,遍加赐赍,使益感激立功,早收全辽,不至并坏天下,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乞立他为大将。   寥落何人议筑坛,匣中血剑每空弹。九重忽诺无知荐,静扫烽烟四宇安。   侯给事震,疏请取梁监军所赍二十万金,及王绍勋所统兵,悉资文龙,敕为帅,以联络岛屿间狡黠之壮士,涣散之人情,自统游兵一支,出没变化,不受束缚,亦一奇策。   到了广宁失陷,抚臣拿问,经臣更用王在晋,兵部尚书经略。始初王经略一本道:   毛文龙寄迹朝鲜,潜踪海岛,囚虎难闻,飞鸟难依。乞发闽兵三千,航海应援,乞令户部给银六万,以济其急。   后一本又道:   朝鲜,一弹丸之属国耳。四封之布置,所出几何,而使之战,则臣必不能;听空拳之将,而使其丐衣食于外国,则臣又不忍。惟有急呼饷于计部而已。   臣前请饷六万,犹存见少,而该部复吝其一。当此军饷缺乏,臣岂不深维计部之难,而有此可用之师,不图接济,无异灰忠臣义士之心,而亦何以令属国劝也。除淮兵见在登莱,堪以即发外,今当天常属就近粮二十万石,仅十万石;户部再发银十万两,动支买布三万匹,解发文龙。仍敕工部给以火药火器、铅铁皮革盔甲等物,随船带去,庶各兵衣食不乏,而器具应手矣。至毛文龙备历孤危,犹怀报主,条议方略,尤征壮猷,即授总兵职衔,颁给敕印旗牌,一切假以便宜行事,仍令王绍勋、严大藩等同心协力,共图征剿,有功之日,一体升授。   圣旨升毛文龙总兵,王一宁登州府通判,赞画军事,赐敕他便宜行事。   敕至皮岛,毛将军拜了命,各将官俱参谒称贺毕,毛将军就移咨关会朝鲜,行文知会各岛,将当日镇江擒捉佟养真并车辇弥串拒敌效劳将士,除守备苏其民同王一宁解功赴京,有功把总张盘、陈忠、李景先、王甫、尤景和、毛承禄,都札授守备职衔,张盘督领皮岛陆路防守人马,陈忠督领皮岛水兵出战人马。查得石城岛紧对北岸黄骨岛,广禄岛紧对北岸归服堡,三山岛紧对北岸菱角湾、和尚岛,三犋牛、长山岛紧对红嘴堡,俱是要地,就着王甫、尤景和、毛承禄分守,李景先教训新招辽地各岛习水新兵。千总张元祉、张魁、吕一学,都札授把总,张元祉督水兵哨探应援各岛,张魁督沙喇船接济辽东避难入岛百姓,吕一学管理登莱天津山海塘报。又将钦给银六万两,动支奖赏家丁刘继祖等、耆民巩文杰等,就分遣耆民巩文杰、家丁刘继祖,督率兵民,在皮岛西北水口采石伐木,筑起水关;家丁官养栋、耆民葛起凤等,督率兵民,在皮岛南面、东西两面垒砌墩台,以便望;家丁金汝才、耆民龚诚等,督率兵民,在本岛砍伐木植,大搭造营房并总镇府,家丁徐计功、耆民孙泉等,督率兵民,砍伐木植,打造战船、运船;耆民陆元升、彭国昌等,督率民匠,整备器械。又牌行各岛守备,相度地形,添设关隘、墩台,打造战船。本岛有效用百姓,俱着严行拣选,给与衣甲器械,不时训练,以备战守。又多差拨夜,潜至南卫,探有各村堡屯民避难逃回的,多方拨船接济至岛,随便安插;愿从军的,即分发训练,候武艺纯熟,即与补伍开粮;愿在岛的,即拨田屯种;原系工匠,即令入局做工;愿归中国的,即量给口粮,送入登津等各岛。凡遇有警,许得互相接济,不得推诿,致误军机。仍又时常巡历各岛,阅视兵马船只,抚安新旧人民。把这些岛处处都弄得岩险可守,这些岛中兵士,个个都教得精勇可战,居中驭外,璧合珠联,真已成一个雄镇了。   列屿成星共,居中气象尊。谁知沧海上,重辟一乾坤。   毛将军既授总兵,则与天津登莱总兵一体行事,凡是沿海援辽将士,俱得节制调发,这番战守机宜,都得自做主张,奴酋料已不能安枕,料已不能占据了。正是:   龙城飞将新持节,匹马休思入汉关。   世何尝无建功之人,不得人表彰,则不显;亦无不能建功之人,不委以事权,则不行。若非诸贤荐扬,朝廷假之以爵位,则亦当与穷岛流民埋没于荒烟蔓草中已耳。固知萧何应为三杰之首。   得思白、岵云两疏,而毛将军根脚定,所以得成八年牵制之功。 第十五回 陈方略形成聚术 分屯驻势合联珠   巍然雄镇峙东溟,战舰满寒汀。鼓吹遥连燕冀,旌干远映淄青。   唇齿相依,辅车相庇,犄角成形。血战期衰虏运,奇勋丕振王灵。《朝中措》   天下事,偏有无心得之者。当日河东失陷,朝议三方进取,登莱、天津、广宁,都设有巡抚,屯有重兵,广宁由陆,登、津由水,要三路并行。谁知登、津两处,糜了多少钱粮,也不曾出得一船一兵,得他一矢一戟,后来并广宁失却,一番经纬,尽成画饼。何期毛将军因招抚得了镇江这奇功,因避兵又得了皮岛这胜地,北连四卫,南接登莱,东呼朝鲜,西吸天津,隐然成一重镇。当日毛将军奉有敕旨,总兵东江,一个皮岛与各岛,弄得星联棋置,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势。若只株守了这块土地,做一个龟兹小国,与国家任他的心,王抚差他的意思,岂不有负!他除将自各岛军后简练,以图恢复,他将各岛与登莱天津、金复海盖地形,远近进兵所在,细心筹画,想同一个方略,上本道:   平辽副决兵毛文龙为制奴灭奴事:切臣一介庸愚,在辽二十余载,谬蒙辽东抚臣王化贞委任,遂以孤军擒叛逆于辽民溃散之余,复镇城于丽国畏懦之后,虽至风劲冰坚,粮匮援绝,而犹仗皇上威灵,庙堂胜算,计复宽,术联南卫。而上年十二月内,奴贼渡河之后,尚余十余万归正之民,暨阴阳其志之丽人,牵制奴无西犯,倘津登之援师一至,广宁之进兵有期,臣张势宽镇,倡率南卫,用报王抚臣知遇之恩;既报皇上宠异之典矣。乃今津、登之应援,议同筑室;山海之防守,患切剥肤;设奇正以定分合,保危关以卫神京,复如理乱丝。臣虽孤处海隅,瞻依阙庭,未尝不太息悲咽,而继之以涕泣也,敢以一得之见,为皇上陈之。   西虏反覆不常,谓宜待以羁縻。至于喜峰、山海各处,用先臣郭登守大同空营火炮地龙,及刘某炮石之属,以资城守,而更密运神谋,以折虏志,使彼为我用,而不为我患。此山海待西虏法也。朝鲜素称小国,自我有东事以来,兵饷丧于浑河之役,水卒死于诏使之还,既骚我卒于彼之江洋,更挪彼饷于我之兵士,固疲极矣。而无籍之徒,非谋赉经抚咨文,则钻求部府批札,动骑官马,满驮私货,随途扰害,举国尽为攒眉。臣思奴酋发难,皆为市井无赖所激,宜速敕登莱抚臣,严禁奸人托名咨札以入丽者。此登莱联朝鲜法也。   至于三方布置之谋,以广宁为正,登津为奇,今则山海宜守,登津宜战。若就登津较量,则津兵当以应援山海,而登莱时联旅顺,密迩朝鲜,但令各岛联络其中。岛上居民,自王抚臣多方招抚,而各民自多感德,虑无不效命者。夫或招或剿,或战或守,或进或退,或合或散,出没海上,神岛间之奇谋,用登鲜之联合,固非特牵制奇着,实为恢复要着。然自各岛布置始,查得庙岛、鼍矶岛、皇城岛,为登莱门户,兵将船只,急宜往守,谅登莱抚臣自有成算。唯是旅顺之险,设若为奴所据,我之往来不便。旅顺东距三山岛二百里,请以辽兵二千,水兵船只七十号,用经略标下练兵都司陈大韶,以旅顺南营游击职衔居之,从岛入守旅顺,则登津朝鲜之水路通矣。三山岛东距广鹿岛二百里,请以辽兵二千,水兵船五十余号,用经略标下练兵都司王学易,以旅顺北营游击职衔居之,从岛入守金州,仍令陈大韶应援,则彼此牵制有率然之势矣。广鹿东距长山岛五十余里,请以辽兵二千,水兵船五十号,用经略札委练兵游击宋鹏举,以复州参将职衔居之,从岛入守复州,则断奴酋之左臂矣。长山东距石城二百余里,请以辽兵二千,水兵船五十余号,用经略标下参谋都司刘可伸,以海州参将居之,入守海州。石城相近小松岛,请以辽兵千余,水兵船二十余号,用经略札委加衔都司林茂春,署盖州备御事,入守盖州,即命刘可伸为之应援。石城东距丽岛二百余里,请以辽兵千人,船二十余号,用巡抚委守备程攸,以岫岩备御居之,入守岫岩。丽岛东距鲜镇宽二百里,即用经略札委镇江练兵游击张忠、札委练兵都司署阳守备尤景和,各率所部,乘除于鲜镇宽间,以相机直入奴寨。且分且和,以疲其力;且进且退,且战且守,以挫其锋。譬彭越挠楚之法,孙子惧吴之术,虏之逸者劳,合者分。而后臣督率众营各兵,凭山扼险,直逼辽城,山海关更出师蹙之。如臣前揭部院谓,山海扼其胫,三岔截其腰,臣等于东南拊其背而蹑其尾,奴可灭也。   夫招练辽兵,既免安家行粮,又省日月耽搁,兼日虏情,而我得一人,贼即失一人,策之得也。乃过虑者谓辽民藏奸,毋令渡海,正不知辽将或多通虏,辽民反实怀报国,且拣其壮丁为兵,载其家属过登,安插远处,何奸之有!惟速给臣饷三十余万,差官刻期押付,并再挑选登津各处辽丁二万,又募浙兵精于火器者万余,给盔甲器械,分往各岛,俾图战守,以襄恢复。至计奇正互用,首尾夹攻,岂特奴酋不敢窥山海,即河西亦不敢轻渡矣。   伏乞敕下,酌议处分,倘以臣言可采,速赐裁决。誓以慕义之余年,为国家竭东隅之报效。且臣受王抚臣东行之令,原约七月袭取宽镇,八月抚臣即渡河东。徒以事多掣肘,坐失机宜,奴势益炽,各城复陷,致臣效忠效义之雄心,沦没于堪悲堪咽之时事。而更迁延危疆,候兵候饷,杳然一载,此何时势也,而堪此空说空谈乎!况去冬奴贼先攻镇江,知江东无兵,是以新正安心过河,以攻广宁。今又牵制无兵,则山海必成孤危,而神京岂能安枕!且奴众虽不能摇舟,而辽兵捕鱼为生者,多为贼用,彼如先据各岛,则登莱亦成危局。是奴可水犯陆犯,我总难战难守,即杀身异域,徒增原下之悲,而一片忠肝,无补孤魂之泣矣。万分紧急,敢冒斧钺上恳。倘庙堂以未经目击之情形,偏执登鲜无益于恢复之大事,优游不断,错过六七月光阴,秋高风劲,渐至冬朔,事不可为,奴得并力山海,悔之无及。臣身居险地,言出痛心,不敢自附石画,第祈我皇上敕谕诸臣,用臣未议,使得悉心计而尽瘁乎鲸吞鳄噬之中,即粉齑有余荣矣!   圣旨:“该部看了来说。”   满眼山川满腹兵,神谋还令鬼神惊。凭将一纸安边策,塞外胡尘瞬息清。   随该兵科出参道:   为照毛文龙接济之说:急者自急,缓者自缓,此已腐舌,彼如充耳,致使君令不足以敌臣意,当局不足以胜旁纷,奈之何哉!假令榆关可丸泥封,西虏可鞭使,文龙即不妨置弃于虎狼搏噬之穴,若犹未也,则何恃而不恐。数月以来,宁前诸处,奴未敢一矢加遗,诚恐长驱而文龙之议其后也。文龙灭奴即不足,牵奴则有余。议者视弃文龙如沟中梗,奴一意西向,卷甲疾驰,危关孤垒,奚以御之?况其列兵旅顺,改造风帆,万一据海岛,望登莱,混称兵船,鼓棹迅至,彼时即悔接济之迟,误何及哉!   据文龙疏中,谈奴情甚悉,又谓某岛该兵若干,统以某将,诚不欲海上各区,使奴先据,长彼觊觎之心,绝我牵制之路也。夫辽民苦奴之虐,逃依丽国者,以十余万计,其心为中国死者,亦且数万。诚敕令户部亟如臣部议饷十万,前往接济,选辽民勇者,置之行间,列于各岛,以所举材官分隶之,既无招募稽迟之误,又无安家行粮之费,较之客兵不习水土,不耐风寒,不勇战斗者,费倍省而气复倍壮,是一兵可当奴百兵也。夫其不可丸泥封、鞭使者,朝廷且不惜数百万金钱,为补苴之计,而明明能乘奴者,任其疾呼不为引手,臣窃惑焉。   臣部前疏所题闽兵,招练渡海有日,可无容赘。独淮兵前奉旨过海,而裹足淮扬,藉口剿妖豸绣之威,自行自止。   庙堂之旨意朝三暮四,其何以示令共而昭画一耶?夫一渡海耳,懦者畏之以为害,而奸者顾涎之以为利,所称假借札委,扰害无厌,藉其力不恤其私,利其物致孤其望,则柔远之谓何?臣部当与经抚诸臣亟严加申伤矣。既经具奏,前来相应,复请合候。   命下,遵奉施行。   自此,朝廷之上,无不晓得皮岛的兵马真可以提掇登津,真可以牵制哈赤。有了一座皮岛,可以控制得各岛;有了各岛,登津之兵可以渐渐屯泊,可以渐渐向金复海盖四卫进发。若不是他招抚,奴酋先得了这些海岛,这些海岛归伏了奴酋,做他的向导,或分一个逆贼,以佟李之辈,以中国人用中国、学中国水战,结寨在皇城岛,就逼近了山东,结寨在广鹿岛,就近了天津。莫说西处不敢进兵,及要防守,则是年来朝廷但以全力防守山海,不急虑天津登莱,向来但闻失城失堡,此后但闻得收复金州各处地方,他的方略,那里是虚言哄弄朝廷,以邀封赏的。   披读方略,使人有封长白山之想。吁,如今安在哉! 第十六回 大屯田战守兼行 通商贾军资兼足   黎庶凋零困转输,饥军庚癸又频呼。司空仰屋头为白,计部持筹泪欲枯。   水耨阿谁挥耒耜,火耕未见辟莱芜。东江今日勤耕凿,会见中原力少苏。   师行则粮食随,故有兵就要议饷。但饷没个神运鬼输,只靠得百姓。近来虽是为辽饷加派,却又不免有水旱灾伤减免,是百姓身上原也支不来。更又有贫顽人户之拖欠,奸猾揽户之侵挪,狡狯吏员之挪盗,越不足用。及至起解,也不免火焚水湿盗劫各项失损。至海运,当日辽阳未失,曾是登津运至旅顺,接济河东;广宁未失,曾是登津屯觉华岛,接济河西,如今已不能自登津运赴各岛。苦是茫茫大海,有巨浪飓风,因有触礁撞涡沉溺破坏等事,这不能竭百姓的脂膏养饥军,却扫巨万之粮储,归于大壑。饷司以出门作了事,军士难把空纸当饔餐,这也是一个极难的难事。惟有一个屯田之策。古来有屯田以民养兵的,是三国时枣,他在青州冀州率民耕种,使曹操兵无乏食。有屯田以兵养兵的,是汉时赵充国,他在金城安定散兵耕种,使中国不苦搬运,灭了先零叛贼。此还是古时的事。便我太祖,因刘益降得了辽东,也因饷道艰远,大开屯田,着人朝鲜市买耕牛谷种,商人入粟种盐。毛总兵他知中国百姓凋敝,登津转饷艰难,累次咨文催讨,又经经抚请题,圣旨催发钱粮,十不得五。要倚靠朝鲜,他国小民贫,不可屡屡烦扰,失了他心,倘使他离了心,向了奴酋,一发失了依倚。只是岛中向有岛民,更毛镇带有兵丁,日来接济河东西难民,拨船渡送到登莱的固多,存在海中的也不少,哪一个不要粮?若使饷不接济,不为措置,这有一食,没一食,军士怎生守岛,怎生出战?这些百姓怎忍死在岛中不生变么!须寻出一条长策。想得各岛除边海水所冲灌的,是斥卤之地,只可烧盐,不堪开垦;还有岛中高冈峻岭,峭壁岩,多系山石,不可耕种,其余平坦膏腴之地,已经本岛民耕种,常业不可占据;尚有已开垦因兵抛荒未开垦,其地尽可耕种,皆可界限成田,春夏种麦,夏秋栽植黍粟,以供粮饷。再于各山出泉处,随地开积成池,分成沟渠,以备亢旱。一亩所出的,可以供一人,一人尽力耕种,可得十余亩,便是一人养得十多人了。以此屯种,一来可以省少国家钱粮,二来少免登津输挽,三来也不怕岛中缺饷。   皮岛中百余里,地腴泉溢,向已开垦,如今复将可耕的尽行开荒。又查石城岛地方百里,地坦可耕,长山岛大小二岛,南北相对,中通海舟,绵亘百余里,其地可耕,又多薪水。广鹿岛周广数百里,向有田畴。其余给店岛大三十余里,鹿岛二十余里,色利岛大四十余里,獐子岛大三十余里,海洋岛大五十余里,五家岛大三十五里。又新辟皇城岛、三犋牛,各不下三五十里。皮岛东南有菊花岛、荞麦岛、须弥岛,都地广可耕。岛内除搭盖民居官房,已经居民耕种的、硗瘠不可种的,其余俱牌行各岛守备,督令耆民兵士,大行开垦。仍令明画界限,各定亩数,给佃辽民。又酌肥瘠,别上中下三等,定议税粮,每年于夏秋成熟之时,征收以充兵饷。中有贫民,毛总兵又差人赍有银两,前至登津、朝鲜,平买耕牛农器分给。   只见各岛岛民,在岛中开沟掘埂,成田地,又在农忙之时,朝耕暮耨,栽种粟麦。岛中老弱与妇女,携壶挈馈饷农民。各岛各立一个劝农官督课。只见岛中早已:   蓑笠动斜曛,耜锄破陇云。夫耕与妇 ,禾黍绿纷纷。   各岛之内建有仓廒,征收之时,将来屯积,以备粮运一时不到,可以接济军士,或是辽民归附,饮食不敷的,亦行赈给。把当日这些荒榛败棘,野草寒烟,一派冷落的穷岛,都已变做一个殷陈富庶的世界了。   云锁危峰浪拍空,萧萧芦苇泣西风。那堪得遇回天手,尽挈斯民化日中。   但是军士有本色,这是粮米了,还有折色,买酒肉衣鞋之类,是银子。又遇时月的犒,或是效有劳积,有赏。常言道:善用兵的,杀人如杀草,用银如用水。古时赵国李牧,他守边,一应赋税,都入他军府之中,所以他得每日椎牛酾酒劳军士。军士人人感恩,愿效死力。后来匈奴犯边,军士踊跃赴斗杀,教他片甲不回。若使李牧平日舍不得钱财,部下如何肯舍性命!故为将的,自惜不得银子。却也中国接济,有名无实,又不以时至,军士们嗷嗷待给,可以虚名哄弄他么?这也必须得要委曲收拾军心,毛将军就思量出一个通商之法、一个对支之法。商贾不通,所以岛中合用多缺,主是军士有些人参貂鼠银两,也置之无用,军士越穷。若一通商,客人贪利,怕甚风波,岛中百货凑集,有无交易,便之衣食皆足。且每货略取他些税,也可以济军饷。至于米麦草料,也听客商载到岛,验收若干,然后给批,听赴登莱饷司,对会东江应给饷银。商贩利重,他也不怕路途险阻,守支需迟。在饷司,却也省一项渡海船脚,又免一种风涛亏损干系,就移文登莱,乞宽海禁,除硝黄盔甲军器,恐有漏入夷境等情,听登莱人运发,或听东江自行关领,其余粮食货物船只,查无夹带违禁之物,竟听给引开洋,前至皮岛。凡到岛的,毛将军念他远涉风涛,为身亦为国,极其体恤。米麦草料军粮,细绢可备旌旗,布匹可备衣甲,都是军需,既已验收,即便给批,着赴登莱关领对支,仍加犒赏。凡是交易的,都为他平价,不许军民用强货买,又禁岛民讵骗拖赖。那些客商,哪一个不愿来的。   利重集膻蚁,舟墙遍海涯。从兹穷岛上,万里献珍奇。   每遇给放月粮,即将布帛之类,品搭与军士。犒赏时,即将货物充赏。原也是军士要用的,还也省他一番买卖,所以军士也莫不欢悦。岛中百货已聚。又将与朝鲜交易,与朝鲜换兑米粮,并军中急用铅铁等物,把个皮岛做了商贾鳞集、百货辐辏的所在。这番粮饷也稍足,军费也稍足,虽不能不藉中国的资粮器械,然已缓急可备,不纯靠定中国。   又因中国行鼓铸足国,咨部要行在岛鼓铸,工部委一个大使朱裕,带领工匠前去。铜炭已具,工匠禀要南京取沙,方可成钱。毛将军正虑往返耽延时日,忽然工匠在厂取泥做炉,开掘时,地下方广两丈余,俱是细沙,与南京无异,即行禀报。开炉铸钱,果然皆成,又得济岛中之用。这是天兵助顺,亦是人心格天。   壮志勒燕然,征输愧不前。精忱格天意,为出耿恭泉。   总之,财在天地间,无生财之人不生。若非实心为国,设出这些方法,今日索饷,明日索饷,口顽耳更聋,一言之失。又是要君跋扈,开罪于上;如强要驱这干饥寒军士出去,不唯不济事,于心亦何忍。唯如此食足兵强,方可以灭奴酋为分内事了。   富强二字,有国的不讳,故管仲强齐,范蠡伯越,都先把富国为首务。振南亦踵此策,而说者欲严登津入海之禁,是饥鹰而责之也,得乎?   财不神运鬼输,只是人生。试问如此此生财,胜加派开例捐助多少。 第十七回 毛帅规取建州路 陈忠首捷樱桃涡   丑虏逆天诛,元戎出海隅。翔螭浮壮士,画泛征夫。   白羽连波白,朱旗映日朱。穷荒有遗老,翘首叹其苏。   奴酋背天朝卵翼大恩,屠城破邑,斩将覆军,孤人之儿,寡人之妻,穷凶极恶,天人共愤。凡是有人心的,谁不思食其肉,寝处其皮。怎奈兵力不支,人心不固,似王巡抚一般,口口出城,却被反贼内变,把一个广宁白手送去。似这样看来,必定要先足了讨贼兵力,再定了讨贼方略,这等不似浪战,是个万全之师,可以有胜无负。毛总兵细陈方略,原要恢复全辽,直捣奴穴,只见各路拨夜来报各路进探捣巢路径:   镇江路:经长奠、永奠,三十里至沙松排子,三十里至分水岭,三十里至八家子,十里至转山头,十里鸦儿河,二十里稗东葛岭,十里捭东葛岭寨子,三十里牛毛岭,二十里牛毛寨,二十里董古寨,十里马家寨,四十里深河子,三十里大家寨子,三十里马家寨子,三十里凹儿哈寨子,四十里家哈寨,三十里老寨。俱系小径密林,不便行军,合从宽奠出边。   宽奠路:十五里至吉洞,二十里小佃子,二十里团佃子,二十里八家子,二十里转山头,余同镇江路。内小佃子,团佃子,八家子,虽有林木,可伐;牛毛岭,家哈岭,林崇岭峻;稗东葛岭,路夹大崖,单马独行。   阳路:三十里北古河,八十里半岭,七十里一赤董古寨子,五十里头道大岭、二道大岭,四十里凹儿哈寨,七十里至老寨。北古河出口依河夹峙,林木深邃,小河数十道,冬春涸冻,人马堪行,夏秋泛涨,势难邃渡;头道大岭,二道大岭,岩陡路险,二百余里,止客一人一骑,并无抄径可由,又有合抱大树,连路难伐。   清河路:三十里鸦鹘关,二十里响花岭,五里撒石寨,十里无狼寨,十里旧鸦鹘关,十里一哈河,十五里乌鸡关,二十里林子岭,二十里错罗必寨,三十里老寨。一路平坦,并无河阻。旧鸦鹘关无林,路坦砌石为关,可容四马并进。惟乌鸡关,头道以木扣栅成关,西边悬崖相抱;二道砌石为关,上棚大木,二关在平地,止通一人躬身而行,不能容骑,甚为险峻。林子岭树甚稠密,可容四马并行。   东州堡路:四十里剪河,十里八家子,二十里古道关,二十里黄岭,三十里方巾纳寨,抄出穆七寨,大路至拖东寨,十里黑木寨,十里大寨,十里老寨。自剪河口分兵,抄过五里岭关,至穆七寨,合抚顺大路,直取奴寨,皆坦易无阻。   抚顺路:二十里口剥刀山,五里土木河,十五里新寨,二十五里汪红木寨,十五里毡房山城,八里窝儿胡寨,三十里古路寨,十五里栅哈寨,十七里五岭关,三里马儿墩寨,十里穆七寨、拖木寨,十里黑本寨,十里大寨,十里老寨。内惟五岭关险峻。   铁岭路:七十里三岔儿,十里仙人洞,十里王八湾,八十里由诈哈寨,北大路抄至康家寨,八十里大寨,十里老寨。俱平川大路,林木无多,大川亦少。康家寨二十里有夹川平佃,大树五十里,中有夹沟谷,易于埋伏。   各路俱据着知识开报,独有开原不能探访。毛将军看了各路捣巢径道,想道:各路进剿,须用大兵。且清持东川铁岭,久已陷贼,我兵亦难深入,只有镇江一路最近,我可进兵,其余宽,亦可入路。但四卫尚多二心,我兵岂可深入。只今已八月秋高,奴酋必思窥关,不若且遣一军,前往哨探进兵路径,乘隙扰乱奴酋,使他内顾,不敢妄动,也是要看。因此一面牌行陈大韶等,在三山各岛简练士卒,声言要领兵收复四卫,以分他兵势,然后令一将规取镇江等处,做捣巢张本。只见帐下一个守备陈忠愿往,毛将军见了大喜,道:“我此行原只要扰乱奴酋,使他不敢西犯。不用大兵,你只可领军一千,自旋城海口登岸,相势而进,攻打他戍守屯堡。若听得他四山发梆,奴酋必统大军来救,你便撤兵加岛,使他人马奔驰疲敝,这就是功了。路上遇有鞑贼,战时不得贪割首级,不行追杀,以误军机。更不得混杀辽人做功,我这里自有辨验。这是鞑奴剃头辫发,自少已然,辽民虽暂剃头似鞑子,若在水中浸半日,网巾痕自见,故不可混。至于男女死水中,更有仰覆之别。”   陈忠听了将令,率领了一千精兵,驾了五十只唬船,三个炮,出了水关,直向旋城进发。   帆影逐飞鸦,轻桡破浪花。楼船行出将,贯斗试浮槎。   径由了鹿岛,趁着潮势,到了旋城。陈守备叫停了船,分了数十兵士守船,以防风涛泊去,自己领了三百名,分两个千总,也各统了三百名,做三路进发,约定只听炮声,便一齐合击。此时辽阳失陷已是年余,何曾有一个官兵到来,所以奴酋并无兵马在沿海,就是辽民,降的都随住在大城之中,不降的都已入岛,一路虽有些草舍,也都没个人,真入了无人之境。行了日余,恰是樱桃涡,是一个堡子。有一个守堡领着鞑子五百余看守,远远了见沙地中有一支人马行动,他也只疑心是辽民逃入海,正要夺他行囊马匹,带了些腰刀弓箭,竟扑将来。不知这厢陈守备早已知是鞑兵,把火器紧紧见对着他点放,一声响,打翻了数十个下马。两支兵闻炮,又已合来。众鞑子都因有盔无甲,不堪战,拨马就跑。陈守备等纵兵追杀,赶了二十余里,砍了首级二十余个。   扑地征尘障碧空,旌旗动处掣长虹。轻兵直遏胡南牧,应是三韩第一功。   仍又分开前往。到达汤站,远远望着尘起,知是鞑兵来了。陈守备放了一个炮,会拢人来,吩咐众兵:“我们离海已远,回军不迭。就退时,一望沙漠,并难走脱。只有上前杀贼一策,非他死,就是我死了,各要齐心砍杀。”又吩咐道:“鞑奴怕的是火器,料我孤军,火器不多,必待火器将完冲来。我如今分做三队,我领中队,先将三眼枪点放诱他,放完他来时,你两队喷筒鸟嘴齐放,可以大捷。”筹画定了,只见鞑子已离不上百步,陈守备就点放三眼枪。一阵烟过,鞑兵赶来,正待对面,一声响处,左右两队喷筒鸟嘴齐发,打得奴兵树叶似乱落,陈守备等喊杀上前乱砍。那些鞑兵见中伤的多,南兵又勇,忙把这些死伤的挠钩搭了飞走。官兵不舍,奋力追杀,又砍死了十余个,并火器打倒的,都取了首级。又有几个恃着强在后面断后的,一个阿撒,被陈守备赶上,一枪搠了马,马一掀跌了下来,被陈守备捉下;一个被军士杨旆一钩镰搭住,生拖过来,还有三个,都被南兵三四个攒一个,五六个拿一个,也抓住了。共计生擒得阿撒等五名,斩首五十二级,鞑盔八十六顶,甲八付,马二十五匹,腰刀四十口,弓六十张,箭三百支。正待追赶,只听得四山梆响,这梆正如我中国烽火。烽火还迟,这梆声顷刻传到,奴酋便发大兵来救。陈参将听了,叫收拾班师。众军便将鞑贼捆绑扛了,首级盔甲器械驮在马上,一齐望海口回军。上得船,岸上已十余个标子鞑军数千赶至,陈守备把船由深水收向鹿岛。这鹿岛紧对旋城,中间有一带浅沙,此时潮落沙隐露出。这鞑子正抓船不出发恼,见有沙可走,便打马赶来。不料这沙又松,马踹着便要陷下去,前足才起,后足又陷。岛边守岛的又已摆出许多弓弩火器,更有几十个大胆辽军也涉水赶来,把火炮乱放,把前面这几个骑马的打落沙上。亏得岸上的鞑贼忙用搭钩扯去,不然,不是陷死,便被捉拿。无可奈何,只得退去。   这厢陈守备自回军皮岛,塘报口已报知,放了三个炮,将兵船收入岛。陈参将率领将士献了功,毛将军即行赏了花红,鼓吹迎出辕门,一面造册具题。这便是樱桃涡、汤站大捷,是初得皮岛时第一功。   全凭将士有生气,手殛楼兰报国恩。   八路抵巢,实有所据,非纸上空言。但自坏长城。不无塞上无人斩郅支之恨,况又至于南牧乎,殆欲食肉而寝皮矣!   八路极详且核,东江岂一日忘奴,故至今日纵捣之亦不能牵虏,诚纸上空言了。 第十八回 大孝克伸母节 孤忠上格天心   泉飞疏勒甘如冽,坚冰又结滹沱水。忱可格神明,鉴天心,暗中相庇。的的传青史。   忠贞真与前贤比,鸱夷何惜沉波底。急浪脱重围,趁洪涛,飘然逝矣。今古堪同美。《落灯风》   一点精枕,金石可开。故古来忠孝节义,没个泯泯不伸,没个感格不动的。若是一个节妇,果然饮冰含苦,守夫成子,一段坚贞之操,岂不能动圣主?一个孝亲的,能矢心为国,建立功勋,岂不能显亲扬名?至于忠臣捐躯报主,那怕履险蹈危。不知冥冥之中,天每常佑之。如我朝广德知县王叔英,为民祈雨,积柴自焚,火发雨至。曹国公李文忠,征胡乏水,向天呼祝,马蹄所跑,甘泉随出。见之史册,岂是虚言?却不意有一时类聚的。毛将军因陈忠报捷,已经具题,因是闲中念及我这立功异域之身,从何得来,父亲早丧,若非母亲苦守,如何成立。今母亲已殁,生不能养,死又不能发扬母亲的贞节,亦无以伸人子之情。具呈经略王司马,大略:   职原系山西平阳人也,寄居浙江杭州。年九岁,父监士毛伟弃世。母沈氏,年二十六岁即守制,家事寥落,职伶仃孤苦,无以为生,幸母舅今顺天府尹沈光祚养育成长。职念母老家贫,因游边塞禄仕,以斩俘西虏功,升万户,旋蒙杨经略加衔都司。母年六十有二矣,抱病在杭,历书召职,私情乌鸟,罔极私衷,南望涕泣,肠为百断,陈情院道,不俞给假。此时职亦念忠孝不能两全,国家正当多事,不即南归,而母因念子,辗转床席,已成终天之恨矣。虽比皋鱼之痛,竟同吴越之仇,此职所以呼天望云,而每不禁涕泪也。然在辽建言上院,亦未蒙下择刍荛,遂致辽、广连陷。职每念臣子当以身许国,故沙场掩骨,为将之荣。但虑一旦裹革,则职之为臣尽忠,庙堂必为职显扬,而职不及为母氏陈其苦节,则为子尽孝之道,职实有亏,而职母冰霜之节操,是以子不孝,蔽其善矣。   今当圣明以孝治天下,以节义风天下,如职母者,应在旌节建坊,以彰风化。而本部院鼓舞将吏之法,必能达其万分填结之心事,以得其寸心感奋之死力。职非真骏,亦怒蛙也,愿居鼓舞之中,敢求心事之达。且职有战无援,自身一死报国,职死而谁为职母鸣节乎?即职弱弟毛季龙肄业钱塘庠学,亦安得如职存日,有本院鼓舞将吏,怜职之海外孤危,为职题请旌节乎!庶职生弥奋衔结之心,誓当与贼不共戴天,即或从事疆圉,而忠孝无亏,得含笑见母氏于地下矣。伏乞照详,请建坊旌节施行。   随经经略王司马奏闻道:“看得毛文龙之母沈氏,青年守节,臣宦浙多年,业闻其概。文龙剔历边疆,伊母依闾屡盼。天涯游子,念华发之垂堂;海外孤臣,感白云之在牖。幽贞成其素志,咸彰伊母之贤;淑德本自名门,玉成厥嗣乎武。文龙为国忘家,为君忘亲,当体必至之情,而朝廷教臣以忠,教子以孝,须为锡类之典,即其立功名于异域,亦宜标懿哲于所生,旌表之恩,似应覃及。”具题,准旌表建坊。至此,真是子无母无以宣威海甸,母无子无以阐发幽光,可云生死两无余恨了。   四十余年称未忘,捋荼赢得鬓成苍。羽成溟海飞三凤,翎杀深闺泣独凰。   此岛梦迷惊剩枕,武林云断湿征裳。丹书特为光泉壤,绝塞王陵气更扬。   毛将军感国厚恩,急图自效,招抚辽民,设防捣巢,不遗余力。因流民众多,不能容纳,又在皮岛东南辟出一个云从岛。又在皮岛相对一座铁山,看他山势险峻,水泉不绝,可以屯驻。因系陆路,奴酋可以渡鸭绿入犯,特设重关,关外挑壕筑墙,里边通商设市。又在奴酋可以入犯之外,龙川堡、弥串堡、趋林畔、车辇至义州一百八十里,都发兵与高丽协守。就是高丽与奴酋交界沿江一带,水口城、甘州、渥江、青石、狐岭,朔州、昌城、昌州、毕潭、别东、黑狐里、小狐里、关平、矮鬼、丽山、卧龙突、满浦、干阶各地方,逆奴都可侵犯,内昌城过江,是奴酋云头里,亮马佃地方,满浦渡乌龙江,都可通奴酋老寨,也是我兵捣巢之路,都发兵协守。鸭绿入海之处,又有一块地,名于家庄,与镇江相近,并无山林,都是平衍之地,尽行开垦,以逼镇江。经略并无宁日。   一日,已是十二月隆冬,忽然拨夜丁武探报,奴酋整点兵马,待要乘冻渡三岔河犯关。毛将军听了,即差参将易承惠往昌城,游击王甫往于家庄,游击王承鸾往水口城,自己驾船七十二只,前往镇江、汤站。各船出了水关,向北进发。   此时隆冬,西风陡发,海阔风高:   一会里扬沙拔木,半刻间鼓浪掀波。蓬蓬勃勃,听不出战鼓之声;忽忽飘飘,扰乱却旌旗之影。锚无功,舵无力,把不住万斛之舟;樯欲折,桅欲欹,枉用尽千钧之力。一似游杨柳絮满空飞,飘泊桃花随处落。   后离了皮岛,前又巴不着獐子等各岛,近了晚,风越大,可怜七十余只船,打得星飞雨散,也有折桅翻的,也有断舵覆的,也有触礁沉的,也有撞冰碎的,也有打到各岛的,撞到登莱天津地方的,飘到朝鲜远至日本的。毛将军船也泛泛似孤萍一般,没处栖泊,身边并无一只船来救援。漂泊了一昼夜,满船惊恐,怕打近虏地,孤军被他掩袭,早一潮拍在一个浅洋处所,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要差人去取救,又无别船。正是惊忧之际,大风又打上许多大冰凌来,把船又割损,水向船内直滚,虽是水手勉强把灰麻抵塞,如何出得大洋!毛将军见了,叫取香来,向天祝道:“若使天不祚我大明,使恢复辽左,或文龙非真心为国,就丧鼋鼍腹中;若我大明当兴,文龙终为国出力,幸天神保佑,脱我危险。”祝罢,只见异香满空,隐隐云中似有人形,此时潮已过了,忽然又蹴起潮来。   动地起洪涛,舟轻似一毛。西江谁掬挽,涸辙免呼号。   趁着水势,把舵向南直指。一涌而去,微茫之中,早见一岛屿,合船欢呼,却正是皮岛。又潮落不能抵岸,船又复漏了,部下军士杨二忙解衣背毛将军上崖,众人都涉水后随。岛中又拨船出接时,向来船已是沉了。   毛将军到府,各将都来候问,毛将军但以风阻,不得入贼巢为恨。喜得不上两三日,各路回报:昌城一路,斩首十二级;于家庄一路,斩首二十一级;水口城一路,斩首十七级,俱夺有马匹器械。时奴酋与八五子正在河东整点兵马,闻各寨传梆报警,尽奔回老寨。各路兵少,不便捣巢,都已渡江回守,特来报功。毛将军道:“奴酋若奔老寨,则关上可以无虞了。”各各赏了。思念自己临危不死,虽曰天子之灵,也是诸神之力,上疏道波臣效顺事,请建天妃庙于庙岛,娘娘庙于鼍矶岛,龙王庙王皇城岛,山神庙于皮岛,都动支自钦给银两,庙貌一新。使不是毛将军精忱足以感明神,宋朝张世杰何尝不呼天祷祝,而卒不免舟覆葬于海中,使宋祚竟灭。   一门大节,俱足上达圣明,感天地,真亦武林盛事也。非三潮而毛镇又免矣,犹不忘牵制,是不以险阻退心。 第十九回 张盘恢复金州 杜贵大战满浦   毛土恩波不可忘,肯叫俯者事豺狼?云霓念切濡穷海,日月恩深照大荒。   缓死再遵周正朔,偷生重晤汉冠裳。壶浆莫惜迎军旅,潦倒襟怀喜欲狂。   用兵进取,恢复易,拓土难。拓土但见兵威,未见恩德,人多疑惧之心;恢复久沾恩意,正极追思,自有乐附之想,大兵一到,自然归服。此二百人所以取镇江也。河东之地,金州去辽东最远,离海极近,外通旅顺,内接复耀盖海,南有旅顺口,东有菱角湾、小平岛、龙王堂,西有双岛、麻羊岛、猪岛、南汛口、北汛口,都可进兵,也是个危而难守之地。奴酋封刘爱塔叫刘兴祚做总兵镇守,他见各岛兵环海居住,恐一时失于提防,便遭掩袭似佟贼一般,又见奴酋亲信如李永芳,屡次几遭杀害,夷性不常,思得归国,二月间曾有禀帖与毛将军并登州巡抚道:   兴祚死罪死罪,叩首 大将军麾下:兴祚背华从夷,原非本心,原欲乘机自效,以赎罪戾,但台台见疑,是出死地而仍入死地也。今因奴酋委管金复盖三州,期于六月举州内附,乞赐免死牌票,仍得发兵接应,实为恩便。上禀。   毛将军赏了他来人金应魁,给予免死牌票,叫他慎重,不可漏泄。随着张盘领兵五百,屯在麻羊岛,以备接应。   延至六月,爱塔又差一个张应科,来约献城,怕奴酋来追,要船只接应,期定二十五日。毛将军也一面拨船,潜往各岛应用。不料未到二十五日,只见辽民纷纷逃到海口,张守备就将船接济,问他消息,却是刘爱塔因本州一个守堡王丙,做人狡猾贪暴,不受爱塔节制,怕他阻挠坏事,把他罪恶写成禀帖,禀与奴酋,要将他拿去,自己便可举州归国。谁知王丙也有揭首刘爱塔,说私通中国,率众献城,奴酋知得,特发兵三万,来捉这两人,并要将这四卫人尽行驱到辽阳,所以不愿的,却要逃入海岛。张守备又差拨夜前到各州打听,果是爱塔被缚,人民驱逐北行,城中另用守将,所留兵不过五六百,人民亦不过三五百。   张守备想一想道:“我这来原为接应刘爱塔,乘机取城。今刘家塔被拿,我不能救他,怎么回覆毛帅?”沉吟半日,道:“四卫驱去者驱去,逃去者逃去,各城料也无多。就是新来守将,情意也不曾洽浃,无人为他。不若出他不意,先夺取金州,次取复州、盖州,不要等他立定脚跟,那时又劳师动众。但是克取一个城池,也得兵数千才好,部下兵马不过五百余,怕不济事。”又笑道:“当初随毛爷,二百人夺了一个镇江,五百人已多了。且在难民中拣他些丁壮出来,不能杀贼,也可以呐喊助兴。”一选选了一千七百五十个,分做三十五队。又想日间去他知道我多少,还是夜间去,毛爷拿佟养真,也是夜间。就是七月初二日晚间,悄悄把船自麻羊岛拨到金州岸上,夜间走,日间在深森败堡破屋中暂躲了身子。   挨到初三二更,离城不远,张守备道:“捉贼不如赶贼。如今围了城与他攻打,扒进城与他杀,都费力。不如只在南门呐喊摇旗,放北门与他做走路,他夜里不知虚实,毕竟逃走。是我不动刀兵,得了一个城,何必两下杀伤。”张守备又吩咐,沿途逃民剩下的破屋,把他芦壁草篷都取了来。自己带兵在先,这三十五队人远远分开,取他喊声相应。又差部下多带火炮,隔一二里一处,在那里施效,以见接应的远。吩咐毕,抵城已是三更,张守备叫把带来柴草分做数十处,点起火来,照得如同白日,就一齐放炮呐喊。这一声接应去,足有数里,又远远炮声相接。城里鞑子梦中惊醒,见南边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正不知有多少兵马临城,喜得北门灯火不见,想是还未合围,忙忙的备了马,跳得上去,也不顾城中积蓄,也不顾城外昏黑,六七百鞑子,没命似逃走去了。   延至天明,只见城中居民,携老扶幼,焚着香花,大开城门迎接。张守备就整兵进城。知道鞑子去远,也不追赶,只于安抚百姓,封籍府库,当收得谷三千石,大小炮铳一千零十四位,硝磺五百六十斤,大小铅子七千三百零二个。飞报至皮岛,乞大发兵防守,庶得以扼要。西南之奴岛,正南之旅顺口,东之三惧中,俱为我有。城南一百二十里,都可聚兵屯粮,招抚屯种,即登津船只往来,都有停泊,东可以窥盖复,西可以通广宁。仍要于城要二十里地,两崖距海,中横山脊,内有路阔一百步,要行设立重关,以为防守金州险阻。   毛将军即为具题,言固守金州,须用兵饷器械,东江自支不足,乞朝廷急行接济。   翘首边城望义师,喜看一战靖胡儿。从今再得沾王化,夹路壶浆不敢迟。   正具疏时,又想:奴酋他发精兵三万,前往复州,倘或乘势屯住海州,聚兵积粮,思量窥关有之,或者知得张盘取了金州,回兵争夺,张盘如何支对?不若捣巢,使他东支西顾,正是息他邪谋,保全张盘良策。忙传令箭,着参将易承惠督兵一千,前往满浦,渡乌龙江,取路直入,都司杜贵,督兵一千,自昌城渡江,由云头里直入,都有钉封公文,指授他方略。又着参将毛承禄,督兵一千做先锋,由镇江取路汤站、凤凰城、新佃堡、草河口、甜水口,听梆声即回。自己督兵三千,驻镇江,两路接应。   方略已定,先是易参将领兵进发,渡了江,到横江地方,扎下一个寨,放炮呐喊,纵兵攻打各堡。各堡连连传梆,奴酋在老寨中,忙即发兵,向横江一路来拒敌。正行时,早有杜都司由昌城渡水,在云头里扎下一个大寨,直掠亮马佃,亮马佃又传梆。八王子正在辽阳,听得有两路兵来捣巢,竟带了有马鞑子,直赶到亮马佃来。跑了两日,不见一人,杜都司已是渡江去了。八王子直追到云头里,见一大寨,怒极,叫打寨。却是一个空寨,内中还堆着些用不尽柴草。八王子大怒,叫烧,不烧时还可,一烧时:   火散半天霞彩,炮飞一地雷声。乱纷纷火箭舞金蛇,密扎扎铅丸来铁蝎。沾着处头开额裂,打来时马毙人亡。恰如项羽火咸阳,一似武侯焚藤甲。   一阵火炮,可也打死数千。那边救横江的,却也中了这个计,空寨中火炮打死三停之一。正在恼懊,河东梆声又发,奴酋恼得紧,道:“这番去杀他一个尽绝!”渡了河,随梆声直赶到甜水站,那毛承禄又已回了两日,扎下一个寨,看也不敢去看他。计点部下,亮马佃打死五千多人马,横江也不下四千,却也人马跑了五六日,人渴死了有千余,马倒死了八千余匹。   各王子且在甜水站安息,喝骂毛文龙这奸贼,惯用这奸计弄人,犒赏了这些鞑子,自己也痛饮一醉睡觉。到得二更,却又梆声聒耳,是毛将军自督兵,分一支在宽喊杀,一支过河在沙松排点放火炮。这时各王子待发兵时,两三次扑个空,枉自折许多人马;若是不去,怕他当了真从宽进兵捣寨。一个道:“是这奸贼惯是撮空,一定还是谎我,不要去!”一个道:“他骗得我跑坏了,料我们不信,不行救护,必定来捣巢,是真的,还是杀去的是。”只是黑夜里忙忙又进兵,登山渡水,黑影子内,失脚落崖或是落水的,不知坏了多少人马。直追到镇江时,各堡说:“这番果是毛将军自领兵来,一到就去,只是不发梆,怕他杀进来,寨里没有防备。及至他去,又没甚号儿止得各处救兵,这也没设法。”各王子叹气道:“委是与他杀一场,砍得他几个人,自家也损伤些罢了。颠倒奔东赶西,走了七八日,连人影儿不曾见得一个,却为他坑死许多人,可恼得紧!”各兵也只可付之无可奈何,各自回寨。这边毛将军虽是不战,却他打死疲死了他许多。   王师神不战,虏骑自分崩。妙算无如巧,狂奴自不胜。   毛帅到寨,将各官记功奖赏,一面具题报捷。这便是奴酋虽勇,不能不为智屈,力战为下,心战为上了。   兵法多方以扰之,彼出则我回,彼往则我进,此以寡制众,以弱胜强,以智役愚之妙算也。扰之以不敢不应,则奴酋方为穴中之鼠,欲出而不敢,犹足为河西害乎!   扰之一法,的是东江能事。扰之,奴且不敢离穴,况得呼鱼皮诸类而来也,一痛。 第二十回 亮马佃官兵破贼 牛毛寨虏众再衄   拊髀筹元戎,智勇贵天锡。英英万夫雄,所向如霆击。   机深神鬼惊,踪迹莫可觅。那更争拊循,帐下共休戚。   义旗偶东指,踊跃图尽敌。片石铭高山,绝漠烽烟涤。   战士之生死,系于一将。这将须智仁勇俱备,仁能恤士于平日,勇能溃敌于当机,智又能出士卒于死地而置之生,夺敌人之胜算而使之败。至于密哨探而耳目明,勤拊恤而心志一,时训练而筋力强,严赏罚而意气鼓,所向无前,料不至以卒予敌。毛将军既复了金州,又用计在满涌、昌城杀了许多奴兵,跑死了许多鞑马,军声大振了。一日,昌住、毕潭两处守堡官差人来报,隔江见奴酋差人在亮马佃千百成群大队牧放。毛帅闻报,道:“这送马来了。”因与众将讲道:“奴酋常胜之技,人道他是弓箭。他弓箭虽利,不能及远,他常胜是个甲坚刀利,马壮法严。他造甲打刀,都先期派给与这人,令他监督刀的快利轻重,甲的轻重长短,都称着这人意见。天下有自己受用的物件,有不要好的么?中国马矮小,不习战阵,边上买来马,俱系不堪有病的才来卖,买马官只要足数,哪里能如他匹匹俱系高大膘壮的,还一人一匹骑马,一匹备马。他每战,夷将领兵在先,子侄甥婿在后督战,有不力战的,即行砍杀,连他妻子也行屠戮,是罚重了。到攻占地方时,他八子与佟李各领一支,轮流攻打,若这日是这支攻破的城,城中金帛子女归他一半、九支得一半,这是赏重。所以夷人怕死贪利,没个不用力的。我看起来,器械精利,一个廉干有执持的官做得来;信赏必罚,也只在一个有威严大将;独有马,决不能如他好,如他多。我尝闻唐时安禄山贼将史思明,有良马三千匹,每日牵在城壕中洗浴。唐大将李光弼知道,一日在军中选了牝马千余,见它出浴时,差人牵在隔岸。牝马见了这些马,便长嘶起来,史思明的马闻着牝马嘶,竟渡河来,过来逐队。贼兵阻挡不得,隔水又不能追赶,都为李光弼从从容容得了。今奴贼有马都向近我地方牧放,不可智取,也可力得,岂不是个送马!”即传令游击尤景和、都司杜贵、参将易从惠、毛承禄,各领兵三千,自带领中军陈继盛,也是兵三千,五路进发。   先是尤游击与杜都司领兵直进,抄出亮马佃北,截住兵马归路,易参将自亮马佃东首进,毛参将自亮马佃西首进,自从亮马佃正南入。乘看中秋月色,五支人马悄悄渡了江,竟向亮马佃来,昼夜兼行,到佃恰晚。这佃中原不多,只鞑子千余人,也是牧放,不能大战的,马倒有万余匹,是牛毛、董古、马家各寨来就水草牧放的。这夜各鞑子把马都去了鞍辔,随便听他吃草,自己三五成群,吃了些马乳酒,东倒西歪去睡。只听得正南上一声炮响,喊声大振,恰是毛帅领兵杀至,众鞑子正惊得不知去向,东西两处早又炮声相应,毛参将、易参将两支兵又逼近来。胆大的也觅不着鞍辔弓刀,跳上马向北逃去,胆小的都在荆棘丛中,或是深沟破屋,挨个身子,还敢来顾马?那正北方又连珠炮响,杜都司、尤游击两个截杀,把这些逃走的鞑子杀得乱窜,就赶得些马去,也都被夺回。天明毛帅就佃中扎营,分兵将在佃中马匹尽行收赶,不下八千匹。因是夜间,鞑兵便于逃躲,只斩砍一百余级。行帅自收兵回岛。   纷纷良马尽骊黄,逐水荒郊卧夕阳。谁料网罗来暗裹,却随南国效腾骧。   到岛将马分给众军,有功员役尽行给赏。到九月初一日,原差深入辽阳缉探千总马成功进来叩见,毛帅叫近前来,奖慰了一番,问他光景。马成功道:“小的尊蒙钧旨,前往辽阳,昼伏夜行,前到张御史祠堂前,撞见族侄马起群在彼赶猪。小的向前问他消息,说目下奴酋各路收集人马,要在本月犯抢。小的复在他家存住三日,果见道路纷纷传说。小的知是的信,漏夜走回。”毛帅听了,重赏了马成功,聚集将士计议。   吩咐整点了三万水陆官兵,各带二十日粮,初六日就出了莺儿沟,过亮马佃,到了十三日,来到董古寨。毛帅申严了将令,乘着大兵的势,一战夺了,杀了鞑子二十六级,夺得马七十六匹,牛六十只,猪羊二百七十八只。毛帅就将来分给了三军,后发兵前行。十四日到牛毛寨,却是一个空寨,逃得人影也没。十六日直抵了阎王寨屯驻,只见十七日奴酋带领大兵来了。毛帅吩咐:“今日深入贼巢,不可不力战,如有退缩,即行斩首!”遂命游击马应魁带宽镇江各路兵马为前军,自带游击王三荐为中军,都司杜贵为后军,参将陈继盛、游击毛承禄为左右翼。毛帅叫陈毛二将上前吩咐了,自统三军,奋力死战,各军也因深入重地,有进无退,无不以一当百。大战竟日,互有杀伤。   大将勤兵入不毛,纷纷热血污弓刀。全军力战阴山下,肯令匈奴匹马逃。   正战时,只听奴兵首炮声,陈继盛、毛承禄这两支生力军,抄路直犯奴兵中军。要擒他大将。奴兵听得后军有南兵冲突,不免惊惶,南兵听得南兵已突入奴酋中军,无不欢声动地,大呼陷阵。奴兵当不得首尾交冲,只得退走,被官军赶杀了五六里。   毛帅见前面林木茂盛,恐有伏兵,传令收军。只见部下纷纷来报功:   中军游击王三荐,斩首十四级。   游击王承鸾,斩首五级。   前军游击马应魁,斩首六级。   后军都司杜贵,斩首五极,生擒一名。   左翼参将陈继盛,斩首七级。游击王甫,斩首十五级。   右翼游击毛承禄,斩首十五级,生擒三名。   都司张魁,斩首三级。   从征镇江游击尤景和,斩首三十五级级。   宽奠参将易承惠,斩首十级。   阳游击曲承恩,斩首三级。   都司沈世魁,斩首三级。   守备武学,斩首三级。江淮参将许日省,斩首三级。   游击朱家龙,斩首二级。   共斩首一百二十九级,生擒四名。   毛帅吩咐造册候题。正班师渡江,只见一个拨夜,带领一个回乡百姓周至,说奴酋因牛毛寨失利,嗔恨要袭取金州报仇,仍乘机渡河犯抢,其牛毛寨另发兵防守,以防捣巢。毛帅道:“奴酋欲取金州,这张盘新复的土地,如何能守,必须往救才是。”只见帐下一个赞画生员葛永贞道:“奴酋声言复金州,复金州也不须奴酋大兵,他犯抢关上是实。他虽虚言,也是要哄我分兵守金州,不得聚兵捣巢。他目今将动,巢穴正虚,不若再行捣巢,出其不意。”毛帅点头称是。尤景和愿为先锋,毛帅就差他与陈继盛、许日省分做三支,再往牛毛等寨,自己督兵后应。   一路自转山头、稗东葛岭、牛毛岭险要处,都先排有兵马,埋有地雷,设有机巧,虏至即发,直抵牛毛寨。此时新守寨牛鹿,也率兵相敌,一面传梆讨救。只是部下是新败之后,没有胆气,这三个将官都带着一个必死之心的,如何不胜,被这三个一阵,杀得大败,斩首三百余级,夺他马二百余匹退兵。先是董古、马家两寨合来追,三个将官着后队做了先锋退回,他自据了牛毛岭险处,发上许多炮石,又拨动地雷机括,将鞑子打死不计其数。及至奴酋兵来,他已上岭,独剩三五百兵,又据住稗东葛岭厮杀。这岭两边是大崖,夹着一条小路,只可单马行的,奴兵如何追得来!相持到晚,尤游击把石垒断,潜师南回。比及奴酋搬去得石块赶来,这三个又在鸦儿河南岸扎营,却又只五六百兵。奴酋见了大恼,道:“这几个人儿,必竟要杀尽方回!”催兵渡河。这三个将官,隔着河放箭放炮,奴兵已是难前,却又北岸早又飞起许多炮来,都是这三个将官预先埋在岸上,药线相连,总药线都贯在羊肠内,通边南岸,水不能湿。火炮起处,奴兵只得退步。三个将官发声喊,竟走入毛帅大营班师。原斩首级因奴酋追袭,于路抛弃,只存一百七十一级,原夺马匹,亦因兵追逼,于路失亡,只存一百十三匹。毛帅又行叙功奏报。奴酋因见行帅多有机械,不敢来追,也不敢犯关了。   亮马佃兵分四路,所以一网皆收,牛毛再举,直出不意,皆奇兵也。 第二十一回 铁山八路兴师 乌鸡连战破敌   骊颔挹骊珠,虎穴夺虎子。奇功每向险中取,馘斩楼兰岂难事。   长驱铁骑东海头,旌旗猎猎翻清秋。腰间宝剑血犹滴,阵云惨结单于愁。   解鞍痛饮黄龙府,醉挽吴钩自起舞。功成何必封万户,拂衣归卧桃花坞。   岂效韩彭徒,营营恋腐鼠。华亭鹤唳不可闻,惆怅藏弓泪如雨。《杂兴》   昔韩信背水之阵,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盖丈夫不持必死之心,也做不得无前之业。那怕事的道是行险侥幸,夫图名觅利之幸不可侥,若是为国忠君之险,不妨走。况走得险的,必竟是有机智胆力的人,他也看得事了然于胸中,断不把国事做孤注,自然成功。说不得一个杨经略四路坏事,把捣巢一着,竟做了绝响,毛帅累战累胜,他已目中无奴酋了。况且部调江淮浙直南北各营兵有八千,他挑选简练辽兵有三万七千。这辽兵是与虏相近,不怕风雨,不怕饥寒,正一干耐苦善战人物。虽中朝接济三年,据毛帅实收不过银十一万两,米二十万石,似不足支,他却屯田通商,勉强支抵,期于灭贼报效。辽东百姓,自投来归的多,内中怕事仍留辽沈的也不少,故毛帅麾下多有亲戚留落辽阳,毛帅遣去辽人探听,不怕没人藏匿,不怕不得真情。   九月终,奴酋因毛帅有牛毛之兵,回在老寨,到十月复到辽阳,与各夷官叛将商议,要行叩关。李永芳道:“我憨得了河东,又得河西一半,家当也好了。若苦苦要攻关,倘一时进去不迭,广宁一带有西鞑子来邀截,河东有南卫人心反覆,老寨又有毛文龙来窥探,一远去便顾不来,莫要顾了免儿走了狗。”佟养性道:“我憨兵马极精,到处得胜,看那山海关一似弹纸般,怕打不过!若过关抢了京城,要这老寨做什么!”叛将何汝栋道:“我憨若虑山海关兵多,还有喜峰口兵少的所在,包你杀得进。”李永芳道:“只怕也是易说难做。佟养性,我如今与你打一个赌赛,打得关,我输,我日后情愿在你下;打不来,我赢,你要居我下。”佟养性道:“俺赌得,好歹在闰十月抢去。”奴酋果然吩咐各王子与佟李两个,整兵往西。   此时毛帅差有一人千总陈国忠在辽阳打探,假做收人参,住在一个识熟徐青家里,已是两日,听得这消息,慌忙要回,还怕毛帅不信他到辽阳,又问徐青讨了一个天命通宝的夷钱,星夜赶回,具禀毛帅。毛帅道:“佟贼赌气往关,毕竟竭力攻打。关上幸有孙阁老经略,兵还多,不知喜峰口可也有防守么?佟贼道进关可以弃老寨,他如今不进关,料撇不下老寨,我且下老实搅他一搅。”忙传令各处调兵。心中又想:“我向来在昌城满浦亮马佃进兵。他这几处,毕竟防我,我且往不防我处去。”即忙分拨:   一路:江淮营参将许日省,督兵由于家庄进。   二路:浙直营参将陈大韶,督兵由水口城进。   三路:征东兵游击陈希顺,由方山进。   四路:镇江游击尤景和,由镇江进。   五路:宽奠参将易从惠,从宽奠进。,   六路:阳游击曲承恩,由阳进。   七路:标下游击五甫、都司杜贵,从凤凰城进。   俱限初四日抵乌鸡关。毛帅自带了中军陈继盛、行承禄,全军自昌城过江,共八路进兵。   兵分八路,雄入九军。纷纷战舰,激浪排空;征骖,惊尘撩日。朱旗映,绯霞耀晚;皂纛举,墨雾迷天。剑横秋水,人人思斩郅支头;戟点朝霜,个个欲染阏支血。   真是:   士皆燕赵欣谈剑,将尽孙吴喜论兵。   又行文各守岛将官,都出攻打旋城、黄骨岛、归服堡、红嘴堡沿海一带地方以分势。初二毛帅发了兵,初四日直抵乌鸡关下寨。各路官兵都到,以次参谒。毛帅道:“此地向来征讨都未曾至,奴酋必以为我不谙地理,不能设伏,我当以伏胜之。”唤过王甫道:“你可带领本部人马,伏在关左。杜贵,你可带领本队人马,伏在关右,只听营中炮发,出兵夹攻。”两个听令去了,又唤先锋游击马应奎,吩咐道:“前去乌鸡二关,只可步行,不能马行,这不可轻进。你统马军五百,只将头关木册尽行拆去,以便退军。一路摇旗呐喊,去打深河寨,直待贼兵大至,你便退兵。退出关来,我自策应。”分拨马游击去后,在关口扎一空营,埋下火炮,以待他兵至施放,自己率兵又离关十里下营,以备策应。   这马游击进了关,带了这五百马兵,直走到深河寨,却见一队步哨鞑子,被他一窝蜂赶去,砍了三个。这些飞走口沿路飞报,各山传梆,马游击屯住不走。一日就看见奴酋大兵来了,马游击故意带了这五百兵,在他前边一晃就跑。这些鞑奴见人少可欺,如何肯舍,大队赶来。那马游击且是跑得快,早已跑出,往空寨里一钻。奴兵见他进寨,竟扑进营,却一无所有。马游击早已传出营去,一把火点起药线飞跑,只听营中一声响,铅子一似冰雹飞上飞下,打得这些奴兵没处藏身。急拨马退时,关左右炮声齐响,火枪火炮铅子弩箭一齐放,截住归路,关前毛帅又率大军来了,奴兵料敌不得,只得在枪炮中逃出性命。这边将士一齐呐喊追赶,整整赶了十里,还又放上许多炮惊他,方才收兵,到关口会齐。   大将谋疑神鬼,三军勇类貔貅。捷奏未央宫里,石勒燕然山头。   随即起行,到镇驻扎,计点功次:毛承禄斩首二十六级,尤景和斩首三十三级,郑国云斩首八级,易承惠斩首十一级,陈继盛斩首十三级,时可达十一级,王甫十六级,许日省十七级,陆武五级,李惟盛八级,张继善三级,共二百七十八级。毛帅都着纪功官尽行上册候题,又差拨夜自镇江至旋城、黄骨岛、归服堡、红嘴堡,打探各岛进兵消息。却好广禄游击又来报捷,他自海口登岸,直取归服堡,转至骆驼山塔,遇有守边台鞑子三十余名,即行追杀,当阵斩获三级,其余拨马逃走。报至,毛帅一体与他叙功。   因岛中乏饷,无以充赏,又题本请赏,斩获首级并牛毛擒获真夷四名,差官陈汝明解赴督师孙阁老,督师又为具题,大略道:   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飘泊于风涛波浪之中,力能结属国,总离人,且屯且战,以屡挫枭酋。且其志欲从臣之请,牵其尾,捣其巢。世人巽软观望惴惴于自守不能者,独以为可擒与,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惭死无地。臣读其疏,辄为东向再酬,随始金,以见慰劳之意。又臣近有谍于东,谍回,具述文龙有谍,为贼所发,而广宁人铁信,其谍主也,近亦逃来,言其事,则文龙之胆智,无日不在贼巢之外。顾扰之而不能深,则彼之坚自若;数四扰之而不能入,则我之计且穷,是惟大兵相机而入,方可殄歼。而文龙所请之饷,尚未一有。夫边人之相蒙也,上以实求之,下常以虚应之,况予以虚着,责之以实效,上不能以虚为实,而下又何能以实应虚。即知文龙报功,则疑其不实而亦喜,乞饷则信其非虚而甚难,此等举动,皆足以解天下之体,而无以鼓动英雄任事之心。盖鹘突做事,无有了期,且有不可言者。臣谓登莱防南岸,不防北岸,东江作虚应,不作实应,似密而疏,似省而费,如腠理有邪,按之不入,终不关痛痒,究竟疏且为漏,费且不赀。伏乞皇上敕该部,查照有功员役,照例升赏,其所请钱粮,酌令给发。责令登莱抚臣,综核其事,无曰功,不必核其虚,饷不必问其实,令孤悬异域之臣,捐身为国。   大声疾呼,而不一应也。总之,督师身处关上,实现其功,故能深知其苦。   八路出师,乌鸡连捷,其中布置,真足以寒膻裘之胆。   战处煞合兵法,非若他排儿戏之阵,图写套口之埋伏,状胡说之披挂。 第二十二回 属国变生肘腋 帅臣势定辅车   强臣昧在三,鹬蚌斗方酣。骨肉且成敌,分义应未谙。   正名乃迂说,讨逆几空谈。是非孰与明,欲按匣中镡。   臣弑君,子弑父,天下大逆,况杀其身,据其位,明明是篡,百口怎解。但夫子不能去卫辄,若到事势去之不得,还恐为我害,这也只得隐忍,留他为我用。当日朝鲜国李晖,资毛帅土地,也资他糗粮,也不是个背叛中国的。只因他有病,把国事托与侄儿李综,李综凭关自己有谋勇,有异相,有不良之心,每与边臣相结。天启二年正月,将他党与平山节度李贵召入王京防御,到三月初九,约人在宫举火,他把救火为名,与李贵入宫,恰遇李晖慌慌张张而来,指望他相救,不意李综竟将来一把拿住,撺入火中,并把他世子宫眷尽皆杀戮。   数年血战走倭夷,仗义勤王数举师。变起萧墙嗟莫御,故宫烟草日离离。   停了五六日,继祖母王太妃传令,数李晖罪恶道:“他嗣位来,失道悖德,罔有纪极。听信谗言,自生猜嫌,不以予为祖母,戕害我父母,虐杀我孺子,幽囚困辱,无复人理。彝伦灭绝,禽兽一邦,屡起大狱,毒痛无辜。先朝耆旧,斥逐殆尽,惟姻娅妇寺之徒,是崇是信。政以贿成,昏黑盈朝。撤毁民家,创建两宫,土木之营,十年未已,赋役烦重,诛求无已,生民涂炭,嗷嗷度日。又复忘恩悖德,罔畏天威,督府东来,义声动人,策臣不诚,未效同仇。神人之忿,至此已极,宗社之危,有若缀旒。何幸大小臣工,不谋而同,合词举义,咸以陵阳君综仁声夙著,天命攸归,以今十三日,讨平昏乱,已定祸乱,以嗣先王之后,彝伦攸叙,宗祀再安。”李综就即了位,把一个宿将张晓,做了总兵,镇守鸭绿一带,内戚韩复远,做本国都总兵,镇守王京。差人到平壤杀了那朴烨并郑迈,数他元年冬引奴酋钉辽人、谋毛帅之罪。着议政府左议政朴弘等,把这事一面具疏,一面咨会督抚,申文毛帅,称陵阳君综乃昭敬王定远君之第一子,乞承袭。   毛帅想:李综力能弑一君,岂不能挟一老孀妇,听他指挥,况李晖罪矣,其嗣何罪,并行杀戮?即以为废昏立明,亦当白大妃废之,何为杀之?杀者李综,嗣位者李综,明是不杀,李综不得立,这篡夺更何必言!但皮岛依朝鲜为辅车,不无资籍,朝鲜又地与奴连,毛帅仗义执言,正名讨罪,亦无不可,只是李综添设总兵,已预防备,若战而胜,已自疲兵力,恐为奴酋乘两虎之弊;战而不胜,李综必与奴连,各岛必势成岌岌,岂可收讨叛者虚名,迫属国入于奴酋!况他杀朴烨等以自白于中国,还有个可允从之机。随为他具揭登抚,备述乞转奏之意,且道:“镇系武弁,罔知可否。因据其臣民推代,位分已定,况今夷狄窃发之际,东西多事之日,镇唯曲慰温词,冀无意外之虞。虽然镇居其东,稍知始未,今据来申,合无揭报,该否承袭,得无僭越,请乞上裁。”   揭至登抚,袁可立具疏,请讨复,云“倘为封疆多事,恐劳师害民,当遣使宣整流布告彼邦,明正其罪,使彼中臣民,知君不可易,礼宜亟讨篡逆之罪,复立已废之王。若果李综迫于妃命,臣民归心,亦当退避待命,而后朝廷徐颁赦罪之诏,令其祗奉国事。”督饷毕侍郎条陈,不必议讨者三,不可遽封者三,乞明旨责问李综输服,或俟其进兵剿奴立功而许之。游御史请于讨贼之中,神灭奴之用。礼兵二部奉旨计议,差官查明,兵部欲行毛帅访确回报,明把事权与毛帅,有以制李综,使他感恩效用。礼部一面移咨登抚,一面札付毛帅,听其酌遣得当官员,到彼详加体访,取有该国臣民公本回复,限闰十月中复奏。   登抚委了个加衔游击李惟栋往朝鲜,毛帅差中军参将陈继盛行查。到地方会议,只见朝鲜文职领中枢府事李光庭三百十七员,武职知训练院事李守一四百十四员,会议具结,遂会议得:   人之所以为人者,以其有人伦也。人伦灭绝,而子不父其父,臣不君其君,则无复为人之理,而其违禽兽不远矣,亦安能君国子民,而保天子之宠命乎!此废君之所以自绝于天,而一国臣民之所以为嗣君请命者也。何意封典久稽,查命遽下,举国民情,怏望遑遑。非不知朝廷之视我邦,有同内服,咨访周详,乃所以重其事也。但查以得实,既实何查,必欲无已,则亦观于天命之去就,人心之离合而已。一则戕人伦而得罪于天,一则抚植民彝而迓续天命,此二者不待辩说而明若观火矣。   惟我昭敬王,初无嫡嗣,用庶子光海君为后,临终末命,勉以忠孝。而袭位未几,背厥先训不遵,插弃黎老,旧有任人不庸,乃唯谗夫孽臣,是崇是长。逢恶嗜欲,不一其途,秽渎之行,传播中外,爵紊于卖,刑乱于鬻,犹撤民庐舍,增修宫苑,筑怨兴徭,迨无虚日。构狱立威,钳制众口,淫刑炮烙,法陛唯腥,忠言逆耳,辄加罪黜,投畀海裔,冤死是快。嫌愤教戒,积成猜憾,幽母冷宫,穴通饮食,屠母之父兄,窜母之族党,甚至八岁之儿,夺之于母怀而杀之。颠覆典刑,毒痛生灵,不可枚数。而始不以父心为心,终不以子道事母,其于父子之伦何如也!神宗皇帝,临御万邦,迄渝四纪。惟我东藩,偏承宠绥。逮于壬辰,兵火最酷,剪焉倾覆,大邦是控,十万之众,前后暴露,百万之帑,捐费靡惜。亨屯济难,振扶终始,邦之克世,如木有蘖,今之生者,死敌之孤也。先君当日,尝教臣工曰:皇上之恩,生死肉骨,虽使铁轮旋于顶上,有不敢辞。言犹在耳,孰不铭镂!废君敢二天朝,潜与虏和,浑河之役,阴持将臣,轻泄师期,忍使我王之爪士,横罹锋镝,诛屠披血,沸声如雷,刘乔二帅,一时并命。举国之人,痛苦刺心,废君闻之,恬莫之隐。宣川之警,潜寇猝袭,褊麾鏖死,生将几获。边吏引入,其迹莫掩,不惩厥罪,犹奖其奸。至如死事陪臣,赏战之金,监军御史,犒军之币,俱入内府,终不给。贼艮涓尊,以国汗取媚,乞怜无所不至。自知负犯,必欲掩恶,王人在馆,另加遮护。徒众以卫之,其实益禁;丰贿以劳之,其实防口。其他期负天朝,观望成败,非一二计。而始不以父戒为念,终不以臣道事君,其于君臣之伦,果何如哉!   呜呼!父子君臣,纲常之重,穷天地、亘万古而不泯。苟工事一日得罪于斯,则匹夫匹妇犹不得保,况为千乘之君乎!其神怒人怨,众叛亲离,而自底灭亡,理所必至,无足怪者。所赖祖先旧业,幸有攸托,先君血肉,莫亲于孙。惟我嗣君,乃昭敬王第三子,定远君之长子也。聪明绝伦,仁孝出天,先君抚爱,夙加称异,隐隐昏朝,令闻弥彰。天命人心,默有所属,如水就下,莫之能御。耆老宿德,忠臣义士,大小军民,不谋同辞。乃于三月十三日,相率而拜迎昭敬王妃于幽闭之中,恭承妃命,俾之权署国事。是其循至正之名,而行大顺之举,回垂亡之运,而纂几绝之绪,其所以表著天心,维持人纪,日月重阳,区域再造者,揆诸往古,则可以无歉,垂之来纪,永世有辞。今略言其初政,则怡怡愉愉,养奉慈老,日勤三问,友睦亲命,礼遇备至,有同家人,存念废君嫔御,服食少无欠缺,骨肉俱全,共处畿邦。反正之夕,都民挥涕。莅事之初,即将朴烨、郑迈枭首境上。拮据粮饷,以助海镇之馈。省财贬用,民隐是恤,舆情感悦,搜兵索贼,敌忾御侮,将士厉气。其他立纲陈纪,兴利除害,次第修举,而风采有立变者矣。夫何一种流言,诖误听闻,指如市之从者,曰称兵诣阙;失火廊厩,旋即扑灭者,曰焚烧宫室;承母后之明命,从臣民之归已者,曰篡逆;至于引用倭寇,绑缚投诸火之说,尤不近理。又以不先禀命为咎焉,春秋之义,内有所承,然后上有所请,次第之间,理势诚然,凡此数语,不待辩说而明矣。目今专价赴诉,朝议未准,程行李,往复难明,黠虏伺衅,江冰已合,事机之变,急于呼吸,未知此何等机会,何等爻象,而尚且迟疑不决误大事乎!伏愿备将小邦群情,亟奏朝廷,速下册命,不胜幸甚!   朝鲜陪臣把这结具呈了毛帅,毛帅又向原差官陈继盛、李惟栋问了他情实,大抵无异,毛帅就将他公本一本、结状四纸,与李惟栋回复登抚,使登抚具奏部复,请旨册立。自此朝鲜感毛帅为他请封之恩,自然有急相顾,再抚携二三心,可得安处铁山、可以安心灭奴了。   属国凛禀威,驰封恩更巍。敢辞相犄角,共奏凯歌回。   若使毛帅是个贪夫,借此恐吓,有所需求;是个憨夫,欲要树功,出师吊伐,至失朝廷字小之体,生属国怏望之心,或引奴寇东江,或坐视观成败,不惟失了唇齿,还怎为意腹心,能捣奴么!此虽庙算能固东江,亦是毛帅能审时度势。   朝鲜之役,人谓朝廷以属国与毛镇,使感恩图报,为毛镇用,不知乃毛镇縻属国归朝廷,伏首降心为朝廷用。试问镇江一线,渺为虏隔,而大海茫茫,朝使不接,若非毛镇枕其侧,何惧而请封,何惜而不折入于奴。今日朝鲜,犹受羁縻,犹系虏内顾心者,东江之烈也。谓牵虏者,非以制朝鲜哉!   朝中有创讨之论而不敢执者,犹见群公之不迂。 第二十三回 王千总腊夜擒胡 张都司奇兵拒敌   兵事贵权奇,记绯衣雪夜淮西。曳薪减灶皆神略,巧可阱愚,智能诎勇,今古堪题。   幕府志吞夷,散万金罗网熊罴。抒谋戮力忘艰阻,温禺衅鼓,呼韩染锷,净扫妖魑。《青杏儿》   兵行诡道。诡者,鬼也,疑神疑鬼,使人不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知而败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扰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皆可以胜。毛帅先时屯据各岛,后来兵力渐足,辽民归附日多,还有降夷,土地不够,因在铁山云从岛开府。自铁山至干阶地方,奴酋一渡乌龙江可来,却似与奴酋夹江而处,都添兵防守。又先前十月,守金州都司探听得守复州中鹿哈必,自己好酒好色,搜索城中美妇,恣意奸淫,部下乘机抢掠,不把守城在意。张都司初五日忙率本部,又在归顺民内,选出精勇五百,连夜直走复州东南两门,将城外草房放火,呐喊攻城。有先锋军士何志等,奋勇扒城,砍开城门,张都司杀入。鞑贼不知虚实,不敢抵战,尽行逃走。张都司安了民,就在城中屯住,分兵占据附近永宁各堡,请兵协定。   到了十一月十九,哈必带了五千人马,要来复城。张都司见城中民心未定,恐不肯为他防守,鞑众我寡,只可以智胜他,就悄悄带兵,躲入南山,任他入城。这些鞑子却又不入城,且一齐去拆城,拆得困倦,傍晚才去安息。安息才下,张都司已分兵三百伏北门外,吩咐道:“我兵攻城,鞑兵必走自北门出来,他兵众,不可邀截,只是虚声赶杀,抢他马匹器械。”到了三更,一齐围城,呐喊放炮,声势颇猛。哈必怕是合金州兵来,不敢恋战,率从逃走,又被北门兵赶杀,拼命远去。张都司入城查点,计斩他首级十颗,夺下弓五张,箭二百三十三支,三眼枪二十支,大铳四位,小铳二十一位,枪九杆,马二匹。因无兵接济,又缺粮,打听旅顺三山口有失风漂没粮船几只,内中有米豆千余石,就率众暂回三山口就食。   又得复州,所以自镇江至旋城、黄骨岛、归服堡、红嘴堡、望海涡,连着金复,都着人屯牧出哨。到了十二月,毛帅念是隆冬,将士苦寒,又逼了年,怕人心懈弛,差人各处颁给犒赏,行牌各处,用心防守,远远出哨,无至失事。这些将官,哪一个不留心?   有一个内丁把总王德,领兵出哨,听得辽民一路纷纷地说:“鞑子也罢,你是我们同乡土人,怎闪得这样脸出,杀人奸人家妇女!”王德悄悄着人去问他时,辽人骂道:“是反贼金遇河的侄子,叫做什么金重德。做了一个守备,去平鹿到任,却又不去,在东归路口,把这些过往的都来邀住,抢了他包裹,若与他争,便道你是要投南朝的么,都将来杀了,好不砍得人多!人家妇人,今日一个,明日一个,随他捡去服侍睡觉,若不肯,也是一刀。百姓好不受害哩,怎得天兵到,砍这厮头!”王德听了,道:“这厮可恶!明日是腊月三十日,他毕竟分岁饮酒儿,待我去拿他。”   延到次日,约定了本队人马,在东归路远近墙下沟中或是柴草中躲了,又差人探听,道他一起有八十多人,分散在各民家奸宿。王德得了的确,二更天气,一声喊,竟奔民家。金重德正搂着一个妇人睡,听得喊,连连跑出,拿得杆刀,跳上马就跑,苦是没鞍,骑不牢跌下。王千总赶到按住,众人将来捆了。一个把总侯大,听得喊,连忙跳起床来,扯不着衣服,被众兵赤身捆了。一个把总王金,醉得不省人事,也被捉拿。一个号头詹二,躲在人家床下,这家子恨他奸了妻子,将来缚送王把总。除逃的逃,躲的躲,一时拿有十六个,便行解赴毛帅请功。毛帅极其奖赏他,部下人见了,也都踊跃要自效。   过得正月初一日,众人谒贺过毛帅,王甫、李惟盛、陈继盛,都带了本部人马,深入各地,也不顾他零骑,也不顾他大队,逢着就砍杀上去。王甫拿得一个奴酋的头目,叫做太奈,斩得八个首级,拿得五个鞑子。李惟盛斩了四个首级,拿得十一个鞑子。陈继盛斩首六级,拿得十八个鞑子。哨探了八九日,不见有人,回兵解见毛帅。时毛帅将首级细细验了,又把拿来鞑子细审,内中十五个是真夷,其余都是辽民剃头的。毛帅将真夷监候听解,其余辽民,怜他都发在岛中,着他种田,还又申饬将官,莫因新正懈于防守。   不料这奴酋部下,也有要来攻我不备的。都司张盘因部下人少,复州已被鞑子拆坏,金州又不曾筑得关,没个险处可守,把这些百姓都移在旅顺,自己就在旅顺防守。正是正月初二,只见十数个拨夜跑得气也没,道:“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张都司道:“有几千?”拨夜道:“不止,望去有二三里尘头,少也有一万。已到金州,这时候可到南关堡了。”城中百姓慌张,要行出城,张都司道:“不要走,前面是海,走到哪里去!便要过海,也没这船。大家在这里守,活,大家活,死,大家死!”对众将道:“鞑子来,先攻北门,我守北门。”吩咐兄弟张国威,使守了东门,一个把总萧振虏守了西门,一个千总刘廷举守了南门,刀枪旗帜,且是摆得齐整。恰好这些鞑子一窝蜂赶来,望着城儿呆呆看,一个正坐在马上,指手划脚叫围城。这张都司眼儿清,手儿准,只一箭把他颠下马去。守城的见了,一齐发起喊来,炮的、箭的,一齐乱发,有些协守百姓,不会放炮射箭,只把石子打,却也打着一两个人马。乱了一日退兵,这鞑子晓得张盘是个了得的,怕他劫营,直退在二十里外下营。   过了一夜,只见却是一个人,骑着马来叫门。张都司在城上问他是做甚的,他道是来招降。张都司听了,道:“抓进来!”部下飞也似下城,门一开,赶五十来个家丁,抓着就走,来见张都司。张都司道:“咄!这干骚子,要杀便来与张爷杀,杀不过张爷便跑了去,却来招降,张爷可是降的!”拔出刀来,一砍两断,叫把头吊在旗杆上。其时部下一个千总王国佐道:“爷杀了他的人,他必定来。城里火器不够一日用,怎得岛中去讨来方好。”张都司道:“火器完了?”王国佐道:“正是。”张都司道:“罢!我如今不与他守,只与他杀,不要慌。”叫过一个千总高元休来,道:“你领五百人,悄悄开了东门,在东山里屯着,只听城中泡响,你便杀来。”又叫过张国威,“你也带五百人,在南山,也听炮响来杀。”又吩咐萧振虏、刘廷举、陈元佐道:“贼一围城,你便放炮,一见我们三支人马从贼背后杀来,他必定回身来杀,你们也分门杀出来,不可有误!”吩咐了,自领五百兵,也出西门去讫。城中百姓见他弟兄都去,道:“莫非张爷见鞑子杀不过,先去了?”甚是疑心。那边鞑子探得招降人被杀,气喷喷杀来,一到便把城围。只听城中炮声大震,鞑子也只顾防他城中放出枪炮来,谁知四山一齐炮响,南首是张都司,一骑马,一杆刀,当先砍来,东首是张国威,领兵杀到,西首又是王国佐,在虏围后乱杀,早已把鞑兵冲做三处。鞑兵已是慌张,才回身敌得住城外兵,那城里又遵着张都司将令,分头杀出,搅做六处,城上百姓又发喊相助,鞑兵如何支得来,被这六支人马杀得大败。直赶了十余里,这边张都司放上两个炮收兵,鞑兵还跑一个不息哩!除他被伤逃得命,火器打死被他扶去,也斩有四十颗首级。跑得慌,抛下器械,弓十一张,箭三千八十八支,刀八口,甲三十五副,鞑帽十九顶,张都司尽行收拾入城。犒赏了众军,一面具呈申报毛帅转题。   狂贼肆凶顽,生平泪欲潸。王师乘不意,平贼片时间。   总之,十二月三十之战,我乘他不备,正月初二之战,他乘我不备。但我乘他,他备御疏虞,他乘我,提防严密,所以胜势都在于我。   袭虏拒虏,都见奇功,正强将部下没弱兵也。 第二十四回 皇恩两敕褒忠 偏师三战奏捷   伟绩当天心,褒崇出玉音。辉煌宫禁锦,的烁尚方金。   挟纩恩何厚,解衣德更深。为言蒙泽者,何以尽臣箴。   人臣为国家任家,就事争事,不得已为军饷缺催粮饷,为军需乏索器械,至于大声疾呼,如熊芝冈说的,无一非斗气得来。然熊芝冈以此有死法,故我尝道:衣蟒出大明门,九卿饯送之日,就是芝冈死之日;争战争守之疏,就是芝冈死之疏。至于一身封赏,亦何足计,但是朝廷鼓舞豪杰,也少不得,使他一点孤忠,常得鉴于主上,自然趋事赴功。奴儿哈赤虽在夷人中是个杰出的,终不脱夷人性格,长于野战,飘忽如飞,拙于坚守,轻弃不顾,倒是这干背国叛民叛将,为他看守,更勤勤恋家,似个恋栈之马。所以毛帅屡屡把个捣巢牵他,他也只留意在老寨、新塞辽阳,其余地方都委弃,任这些夷将叛将或据或守。毛帅因得遣将分据,也只是个驻兵在彼哨望,也说不得是实实恢复据守。他当日自己带兵万人科,不驻皮岛,驻扎了铁山,把参将陈继盛、毛承禄,各统一支游兵,东应昌满,西援各岛。东路分遣水营游击陈大韶、李惟栋、都司陈希顺、李景先,守备方士英、张大成、薛四维、钱中选,带领沙船唬船船辽船共二百余只,分守义州至满浦沿江一带冲关。守备许左尧守昌城,参将易承惠、游击曲承恩,渡江分守云头里,三坌子据守。还相度相宜,出亮马佃,入捣牛马寨路,游击马应魁接应西路;都司刘茂泰守广鹿岛,直犯辽阳;参将刘可伸守石城岛,窥海盖;守备程鸿鹏守长山岛,取归服;参将韩伏谦总接应。北岸都司郑继魁守旅顺三山,都司张盘守金州复州,游击张继善统船接济。中路游击王甫守于家庄,参将尤景和守镇江。各有汛地,无事则屯田,有警则出战,又各差拨谁远哨,以俟奴酋。   星分列岛天垂险,海涌雄涛地效灵。更藉人谋成绝胜,肯容胡马饮东溟。   遂画成一个地图,并战守情形,粮饷军需具题。各路将官各有分地,自行用心战守,除大队即行传报,以俟接应,其余小队,自率兵截杀。广鹿岛守将直入海州地面,大败奴兵在力儿岭,复州守将大败奴兵在骨皮峪,昌城守将大败奴兵在分水岭。三处共斩夷级四百五十名,生擒鞑贼十余名,奸细一名韩文忠,马匹弓刀枪箭盔甲不计其数。又有云头里守将,深入横坑寨、谙班勃烈寨,各处捷音,共首级七百二十六颗。   把骨寨生擒哈赤部下牛鹿一名豹败,一名赤汉;金台失部下降奴夷一名额气;佟养性家丁一名阿泰,高丽降奴人一名搭信;瓦儿抢真夷一名太奢,马家寨真夷包狃。   分水岭擒哈赤部下千总一名暖代;妇女五名:着、温望、持小戏、潘大、弥黎;幼夷三名:把抚、猛哈、麻哈;中国叛人一名金重德。俱行起解,累题,并叙各将陈继盛、王崇学、陈希、王顺、李钺、时可达、王甫、朱家龙、毛承禄、许武元、项选、李矿、金华生员葛应贞、五命卿功。   此时奴酋因是毛帅兵势强盛,又不时捣巢,因与李永芳计议,要行招降。李永芳道:“他当日如镇江车辇时,还可招得,如今他与我憨结仇甚深,自站脚得定,如何肯降。”佟养性道:“哄他平分天下,待他叛了中国,没了靠傍,凭我处置。”李永芳道:“毛文龙也是个好汉,怕不肯降,怕哄不动。”佟养性道:“哄得动罢了,哄不动,待南朝知道,疑他与我相通,也是反间计。”对李永芳道:“当日王化贞,也曾与你书来。”哈赤便叫佟养性在军中辽阳访毛帅亲戚,又差一个牛鹿阿干送来,带有哈赤与李永芳书来见。   七月初一日,拨夜的一路报进,直到铁山。毛帅大陈军威,着阿士进见,送上书二封,毛帅令人拆开,一封是哈赤书:   大金国皇帝致书毛大将军麾下:自古国家兴亡,皆天运循环,其将亡也,必灾异屡降,各处兵起;其将兴也,必天默护佑,动而成功。昔日伊尹见夏数尽,弃夏而归汤;太公见商数尽,弃商而归周。今闻将军说我何必杀人,若不杀人,何人不归。辽东原是朱王之民,天乃赐我,我甚喜悦,益民益兵,又益钱粮,故南至旅顺,北至开原,东至镇江,西至广宁,皆抚养之。养之不住,杀我命官及各差人,又有奸细来往,逃亡不已,是其自取诛戮,我诛之正也。且自这边奔命,致你那边将军不为安息,乃不分好歹,皆入行伍,逼勒驱来,各处杀死,是将军杀之过也。我原以诚开国,故自东海各处人民,皆心悦归服。又南关北兀喇回扒与我对敌,箭射刀砍,尤不杀他,擒而抚养之也。昨征西虏,大兵所得,不如自来归顺的多,至今不断,是亦闻见抚养慕思来归耳。若要杀人,为何来归我?素谓毛将军明智通达,何其昏然不知天时耶?南朝运终,死数未尽,何处不为杀死,滇安邦彦,奢寅,安南,贵州,云南,广西,邹县,藤县等处,杀死人岂少?此南朝丧之时也。天使丧亡,将军岂能救乎!昔周运终丧,孔孟之圣,尚不能救,卒至丧之,将军悉知之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韩信陈平弃楚归汉,刘整吕文焕弃宋而归元,此皆默识天时,择主而事,名垂没世者,人何尝说他不忠。自古天生不念仇隙,只论功德。管仲,桓公之仇也,不杀而相之,遂成霸业;敬德,太宗之仇也,不杀而将之,以有天下。今将军纵然竭力办事,君臣昏迷,反受祸患,哪有好处?南朝气数尽矣,各处起兵,又丙辰年大风,破坊拔树,及各殿楼台脊兽,戊午己示,玉河雨流血水,此乃天示将亡之兆耶!天运循环,良贤故事,将军岂不知么?时势如此,机会错过,悔之不及。佟驸马、刘将军,单身来投,李附马与边东广宁诸将,皆从阵上得的,今皆为显官,将军若来,又非他将之比也。利害昭然,将军量之。天命丙寅年五月二十日   又一封是李永芳的书,道:   永芳顿首毛大将军麾下:芳闻明者识时,智士趋利,断不置身孤危之地,图不必得之功。   将军天挺人豪,持一剑孤撑于东海,其为国至矣。然而茫茫烟海,远隔宸京,当事者多以赘疣置将军,不呼而军士之枵腹堪怜,疾呼而当事遂铭心以成恨,思焉,不肯以文墨宽。而且东以供馈扰丽国,北以戎马仇我憨,三面树敌,不亦危乎!犹望以一隅奏绩也。我憨收罗豪杰,谫劣如芳,尚假重任,而更倾心于将军。倘肯易心,共图天下,我憨扬镳而叩山海,将军回舰而指登津,南归南,北归北,当不失鸿沟之约。不然敛弋自守,坐观两虎之斗,是亦去三面之危,而成鼎足之业也。不然仰鼻息于文臣,寄浮生于海若,饷军之资,不足供苞苴,谤书之投,多于飞羽,恐如弹之岛,亦非将军所得有也。惟高明裁之。   毛帅看罢大怒,道:“这奴酋敢如此胡说!我文龙自出广宁来,但知有死,不知有降,但知灭胡,恢复河东西,更不知一身之利害也!”即将两封书固封,具一个疏,并来使解京,此时情形,指掌可明。   疏已至京,奉旨:“览奏,具悉海上情形。战守等事,听其相机行止,有在内及各镇相关的,不妨商榷,但不心露章传布。饷银紧急,看遵旨措置给发,器甲火药并天津本色粮布,俱着作速解给,给图留览。”   又圣旨:“毛文龙孤军海外,屡建奇功,昨以不行反间,升秩赏赍。兹从优再加左都督,仍赏大红蟒衣一袭,银五十两。加衔参将陈继盛、汪崇孝,加衔游击陈希顺、李钺、时可达、王甫、朱家龙、毛承禄、程龙,加衔都司佥书许武元,项选、李矿、张举,各实授。参谋葛应贞、王命卿,各加都司佥书职衔。解俘官周世登、苏万良,各实授守备。阵亡官兵,查明优恤。岁运米粮,务各二十万实授数目。”朝廷以灭奴复辽为重,毛文龙还厉兵相机进取,以奏成功。   次年正月,复奉皇帝敕谕:   谕平辽总兵官都督同知毛文龙,迩登莱抚臣以尔所报奴情具闻,朕已敕枢辅督抚诸臣,申饬警备,念尔海外孤军,尤关犄角,数年以来,奴未大创,然亦屡经挫衄,实尔设奇制胜之功,朕甚嘉焉。兹特赐敕谕,尔其益鼓忠义,悉殚方略,广侦精间,先事伐谋,多方牵制,使奴狼顾而不敢西。向唯尔是赖,其所需器械,已着该部即与饷臣酌商接济。朝鲜形势相依,恭顺素闻,已喻中外,所请先准王封,听行国事,尚需特遣,以答忠勤,尔其宣示朕意,俾与尔协同心力,以制狡奴。军兴有年,兵机宜审,尔及将吏酌审情形,便宜从事,务殄凶逆,用佐天诛。朕不爱异数,以酬尔将吏。钦哉,故谕。   盖此时罗科臣疏言,饮血吞胡,提兹一旅馁卒,孤棹海上,牵制功多,不得不委曲鼓舞之。本兵疏,偏师渡海,露处五年,不费多饷,从征将官,未沾廪饩一粒,参游守把,不过部札虚衔,故圣恩优如此。   区置将士,大见风云之奇阵;呈送伪札,可观铁石之贞心。   恶札亦一间也,如此进呈,犹不免通夷之诬,转令人思羊祜、陆凯。 第二十五回 天神顿息邪谋 急雨尽消贼计   寨结海西头,威行逆虏愁。计深衷楚甲,奸秘役齐牛。   霖雨消凶焰,神兵破诡谋。笑伊反覆子,空自饱吴钩。   凡将兵者,谋勇所不废。却亦有天幸,如诸葛武侯困司马懿父子在斜谷,欲将烧死他,不期火发而雨至。宋时元兵灭宋,屯住钱塘江上,这江潮每日来两次,其势汹涌,漂木流沙,众人道元兵不知地利,必为水漂去,无奈三日不至,元兵无恙。所以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前雨骤至,潮不至,是助逆之天;在铁山,却天心助顺。奴酋因不能招降毛帅,却又折了一个牛鹿,心中大恼,要起兵来,又怕他的机谋深。当先毛帅镇江逃脱,走在车辇时,哈赤发兵去攻他,此时身边火器都无,随得几万辽民,又不谙战,他人急计生,喜是隆冬,他着人把皮袋运水上山,把紧要路都淋冻成一个冰山。这些鞑子不晓,把马打了,赶上去,都因蹄滑跌倒,跌死了许多,有不曾死的,又被后面不知的收不住马乱踹来,又都踹死,计杀了他二三千人。如今还用此法,每至冬寒,在奴酋必由之路,峻岭上淋着,却不淋他上岭的所在,淋他下岭的所在。奴兵见一路没有人,不提防他,下岭时踹着,一跌直跌到山下,没个不死。又在要路掘有陷坑,上面铺有沙土,马过连人马直颠下去,后面踹来,不死也伤。或是要路上埋有地雷,用着机械,把药线贴着火石,鞑马来踏着那机括,磕出火来,着药线,地雷自发,所以怕他。只见佟养性道:“毛文龙不唯难以力敌,还难以智敌。只想他在铁山无日不招集辽民,不若差人假降,从中取事,可以除他。”哈赤道:“此计极妙!”就差了佟养性名下一人家丁王时杰,因他做人伶俐,故差他。重赏了,还与他几百银子,叫他交结人。又怕单身,毛帅疑他,叫他带了家眷十七口,一路随难民逃入铁山,毛帅一体收留,推心不疑。   觉世心殷愧纳沟,招徕岂肯惜怀柔。谁知獍性难驯狎,笑里机关暗里谋。   谁知他在岛中,倚着奴酋与他银子,结识这些流民与那降夷。毛行帅麾下有一个鞑拨,叫做白维学,一起十二个鞑拨跟毛帅入岛,后来都逃去,独他不逃,所以毛帅极厚待他,与他一张把总札付,专管拨夜人马,是一个老实人。王时杰见他是个夷人,毕竟心野,做人老实,可以哄骗,况且毛帅也亲近他,可以探毛帅机密,或者可以就中取事,故就结识了他。又在归顺民中,结识无赖,叫做钱谨、牟奇、耳新,一干做了弟兄。   一日,白维学因哨上失了事,毛帅要难为他,念他是久跟用的,罢了,他却心里怏怏的。王时杰特来见他,道:“你这官甚好,管了出哨人马,貂鼠、人参,人尝也抓些与你,有甚不快?”白维学告诉道,因部下失事,几乎捆打。王时杰道:“这毛爷少情。当日跟随的,都做大官,只剩得你,还要难为你。”白维学道:“正是。我一起十二个,逃去十一个,只剩得个我,料也站不身子定。”王时杰道:“是老憨身边一个牛鹿说,曾在毛爷这边做过拨夜,他今在老憨身边,好不得宠,与他妻子牛马帐房,好不快活。”白维学道:“这等咱家去罢。”王时杰道:“你只身去投帐,须得立些功,准信。不然,老憨把你做个奸细哩。”两个计议要为奴酋立功,王时杰道:“老憨曾在国中定有赏格,道杀得毛文龙,赏金子三千两,银子一万两,子孙世袭牛鹿,还赏妇女牛羊马匹。不如害了毛爷,得这一生富贵。”白维学道:“怎下这毒手?”王时杰道:“手下得不毒,近不钱来。”王时杰就招集这一干兄弟计议,耳新道:“如今只要白大哥着力,你在府中出入长久,只叫他随便刺了毛爷便是。”白维学道:“我做不来,他手下人多哩。”牟奇道:“这不难,我另有一计。你在府中久,人须不防你,你只藏在府中火药库左侧俟候,我与王大哥带些弟兄,伏在府门外,钱大哥可带几个弟兄到草料场,到夜放上一把火烧着,他必定来救。他若来救,府中没人,白大哥将火药库放上一把火,毛爷自然慌张回转,手下东西奔救,毕竟慌乱,我与王大哥乘机杀出,砍了毛爷。再着几个弟兄,带有马匹,护王大哥家眷在铁山关口等着,只待得了毛爷头,一齐奔出关去,岂不是大功!纵是杀不得毛爷,烧去了他火药,又烧去了粮草,没了粮草,军士饥荒,没了火药,他也没得打人,这翻通知老憨,领兵来打铁山,岂不是我们的功!”约定了日期,各人散去行事。   约是正月二十三日,毛帅因军中无事,自行安息。这边王时杰密密分布,先是白维学进府来。这毛帅府中,他是推心待人的,凡收用降夷,人儿乖觉猛勇,就留在府中,用他防备,所以白维学出入,没人阻挡。挨到三更,白维学心动,忙忙走起,趱到火药库,只见库门外也有数十军士把守,都在那厢酣睡,梆铃都不响。白维学满心欢喜,正走间,只听得库门上响一声,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却是一个神将,站在面前。   头戴茜红巾,金花紧护;身穿蓝战袍,绣带轻飘。面如靛色,炯双睛青天上点点残星;发喷火光,带朱眉绯霞里晖晖斜日。手舞着狼短棒,身挂着八字金牌,威行疫部统神兵,职守丹霄称大帅。   拿着一根狼牙棒,在库门壁上东打西敲,惊得白维学一交跌倒在地,口中只叫不敢,把那火刀火石丢在半边。这些防守军士,听得人怪叫,又听得四周壁上敲得如雷般震,莫不惊醒。眼模糊的,还见这神将站在那边,一个人在地下叫唤,众人惊得发喊起来。那神将冉冉乘云而去。这白维学还叫“不敢,不敢!”众人在地下扶起,认得白维学,惊得口流白沫,面如泥色,问他为甚到此,为甚缘故撞这神人,白维学一声不做,众人扶他仍到宿房歇下。   这边钱谨悄悄走入草场,这草冬天收的,正月间没雨,且是燥得紧。钱谨道:“这不消忧,一点便着。”便将硝黄之类向草边倾放,忙取出火石,敲上两下,火星就爆出来,点着引火之物,只见草也便烧将起来。   蕴就燎原雄势,能舒灿烁光芒。纵叫京抵堆积,也为瓦砾一场。   始初微微有光,渐渐轰然作响,不料明星缺月,还是晴天,忽然震雷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风动雨声,雷添雨势。霎时间斜飞瀑布,瞬息里倒泻江河。一片,点滴不分,汹汹经时,飘流不住。一望如川似海,几番漂木流沙,纵饶烈焰烘天,早已烟消烬灭。   管场的看见场中失火,冒着雨赶来,只见钱谨与五七个人,见雨大,扫了兴,还在那厢嗟呀,不料众人赶到,连忙向草中便躲。众人见了,道:“是有人放火,是有人放火!”当先扭住钱谨,躲在草里的,也都搜出,慌忙一面差人传鼓,报有奸细放火烧草场。   毛帅听得,见雨大,四边无火光,知道已息,只吩咐道:“各营不许乱动!”又传令巡逻的谨守铁山关隘,不许放人出关,也不许放人入岛。此时陈中军又忙差兵守护帅府,差人把守要害。管场带人将钱谨等捆绑过来,道:“昨夜近四更,这干奸细越墙入场,焚烧粮草,已经拿下。”毛帅叫带过来问时,钱谨只叫:“该死!”毛帅正要穷追他羽翼,恰好管火药库的早晨起来,见地下抛有火石火刀火药瓶儿,知有人来放火,不敢隐瞒,也来禀毛帅。毛帅道:“这都是一起奸细了,曾获有人么?”道:“不曾。”毛帅道:“曾有人在那厢往来么?”管库的道:“小的们一干,委是睡着。睡梦中,只听得库门上有人把器械敲得雷一般响,惊醒看时,却见一个青脸红发蓝袍红巾的一位神道,拿着一杆狼牙棒在那厢打。地上倒一个人,口叫不敢,小的们看时,正是鞑拨白维学。小的们扶他回房,此外无人来。”毛帅道:“一定是温元帅来护我了。”叫抓白维学来。白维学已是惊得不耐烦,睡在床上,捉他的人一来,又已是惊个小死,拿到后,见钱谨已绑在那厢,只道钱谨已供出了,连叩头道:“小人该死!不是小人主意,都是王时杰主谋,牟奇布摆的。”问他库中放火等事,白维学道:“委要放火,见一个神人,惊倒住手。”毛帅始信管库的不是谎语,忙叫押白维学拿这干人。白维学知得约在关边会齐的,急赶到关上,连他家眷一齐拿了审问。王时杰只得供出是叫钱谨草场放火,要诱毛帅出府,乘机行刺,白维学在府放火烧库等情。毛帅道:“我待你归顺民也不薄,怎生这主意!”钱谨只推王时杰蓄谋,王时杰供系奴酋着来。毛帅道:“你既是中国人,不得已陷虏,怎为奴酋思量害我!”牟奇是主谋,钱谨四人草场中拿着,这也不消再问。白维学还念他是旧人,饶死,其余党羽,也不过为王杰煽惑,非他本心,都不穷追,各安肆业,传令只将王时杰等六个斩首,辕门号令,以警众人,将王时杰家里人口,尽行赏了有功人役。   食毛卒土主恩深,忍为胡奴产二心。笑是奸谋随焰熄,独余鬼火照山阴。   毛帅随即又具祭,祭献温帅,从此人都知毛帅忠贞天佑,更不敢萌动邪心。后天启七年春,时疫流行,朝鲜多罹此病,毛帅军中一毫不染。毛帅并叙温元帅除奸功绩,请旨褒崇,此又是后事。   温帅之事,有无未可知。但形诸奏章,或亦田单拜小卒为神师之意,军中不厌诞也。   招降纳附,幸则为铁山之毛,不幸辽沈之袁,可不慎哉! 第二十六回 建重关朱张死节 遏归虏茂春立功   雄心志远图,设险扼狂胡。畚锸忘劳止,干痛切肤。   忠名垂宇宙,热血洒平芜。死节思张许,知君甚不殊。   人生世间,死归生寄,哪免得一死?但为国而死,骨碎而名完,身往而名在,这一死也不徒然。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以丹心照汗青。”张都司盘,他驻兵旅顺,东连皮岛、铁山,西接天津,南又通着登莱,以长行岛、三山岛为辅,俨然是个雄镇。况且他有胆有智,故今日复金州,明日复复州,达虏来侵,复为他败去,都是以寡敌众。他道这也是幸胜,不是常胜之略,要做一个步步战守光景。看得旅顺形如鹅项,三面滨海,独北面一路与金复相通,阔不过十里,他意待将此十里掘成大河。环以海水,只是四面皆海,新掘河处,立几个屯堡,阻虏骑不得渡河。这方地大有一百三十里,将来屯牧,以养军士。军力足,便可乘机渡河,以次扼金复险要,窥取海盖地方。但掘河十里,更筑屯堡,这工费也得数万,一时未备,止在那厢相度指点。事不曾做得,奴酋奸细已是报到辽阳,奴酋与众叛将计议道:“张盘他根脚未定,尝时扰我金复地方。如今旅顺有了城,又有这大河隔断,他在里边屯田聚兵,他常和潜师扰我,我不能常常防他。莫说金复地方,便辽阳海盖,也不能安枕了。这须用计除他,除得张盘,其余将官也不怕他了。”密密差奸细缉访,要害张盘。   这边张都司因河一时不能成,待要另寻一个险阻,为旅顺的要害。看得南关岭这地方是一个要路,若这所在立了一关,虏人不敢仰攻,我兵可以乘高而下,会同长行岛守将朱国昌、三山岛守将曾有功,相度在岭上立关,分兵屯守。又计议道:“地去金复不远,奴酋毕竟要发兵来搅我。这须合两岛人来建造,不一二日可成,奴酋知道来争时,我这关已完了。”计定在三月二十三日。张都司回旅顺,吩咐备了畚锸之类,曾有功先期在地方备办木石。只见这日曾有功差一个来,道:“老爷择定二十三日寅时破土,请爷早至。”张都司又约会了朱国昌,带了归顺辽民,并部下兵马糗粮版筑之类,期于一筑便完,一齐向南关岭来。这也只是做工而来,也不多带火器器械,两个将官,也是冠带。一到,问曾爷,道:“还未曾来。”张都司道:“怎这样慢事!”两个便在岭上暂坐。正商量工程规划,只听得岭下四围喊声大振,前后左右摆满是鞑兵。两上忙换了披挂,刀的刀,枪的枪,来杀鞑子。这些做工的百姓,先一哄逃了。朱、张两个率领部下,在岭上死战,朱都司拒住岭北,张都司拒住岭南。争奈手下都不曾带出战的心,又都这一喊惊坏了,都不能力战,早岭上树木中又钻出许多鞑子,把两个人隔做两处。朱都司道:“奴贼!好好退兵,饶你个死!”把刀劈脸砍去,再砍不开,部下又已逃散,真是孤掌难呜。待举刀自刎,他的刀迟,鞑子刀来得快,已被砍死。   报国苦无身,詈贼徒有舌。悲风南岭头,犹似声凄咽。   这边张都司一条枪,神出鬼没,不是枪尖挑人,便是枪杆打人,迎着的都纷纷落马。待要自岭上冲一条路,且回旅顺,怎奈部下逃亡都尽。鞑兵知他是个将官,越围扰。待望曾有功或者有可以救,又没得至。势甚孤危,越发使起性来乱搠。忽然一夷将拦路,就挺起抢,尽力一搠,那夷将一闪,搠了个空,正待再举枪时,早被一个鞑子飞马来扯住枪杆。张都司争拔短刀去砍,那夷将又已赶来,拦腰一把扯住,张都司情急撒枪,就把刀砍这夷将时,那鞑子又扑来一曳,势重得紧,三个都跌下马。张都司还将刀乱砍,夷将也带了伤,无奈身畔无人,鞑子众多,被他一拥拿了。后来因不肯降,被奴兵支解而死。可怜这张都司,在镇江车辇从毛帅,同甘苦,历有战功,又为朝廷恢复金复二州,今日死于非命!   吾体可瓦裂,吾心不可分。平胡有遗恨,亘亘欲凌云。   奴兵既擒了张都司,知道旅顺没了主将,就一齐杀向旅顺来。此时旅顺是张都司兄弟张国威把守,见百姓逃回,说奴兵在南关岭围住张都司,便要起兵来救,争奈城中无兵,到后败兵逃回,道张都司被拿,鞑兵将来,劝他入岛,张国威道:“我弟兄以身许国,兄既被害,我岂独生!”督军民上城守御,军民已逃去一半。及至奴兵来至,折城而入,张国威独当城坏处,奋力砍杀,也砍死许多鞑子,终是不能敌众,为他所害。   战血急雨飞,军声海涛沸。报国有同心,允不愧同气。   鞑兵进了城,道是洗城,将老弱尽行屠戮,只留妇女,精壮男子着他搬驮掳掠之物,将旅顺扫个一空回军,把张都司向来竭力恢复、竭力营守的地方,人与地俱丧了。若使当日开河戍守,或不至失陷也有之。   险失地俱失,人亡城亦亡。   一边飞报毛帅,毛帅即檄曾有功、张继善督水兵应援,一边差游击林茂春,自龙王堂登岸,断他归路,南北交攻。林游击得令,竟取路登陆,直至南关岭。只见地上横有尸首,残血犹凝在草木上,林茂春不胜感伤。着人打听消息,道:“奴兵已破旅顺,此时将回。”林茂春便将部下分作两支,道:“鞑贼骑马,只利平地,不利山险。如今分兵作二处,伏于岭侧,但看他军过一半,便放火炮,一支兵赶杀他下岭人马,一支兵拦住他上岭人马,使他首尾不能相应,可以取胜。”不及一日,只见鞑兵来了,也不分个队伍,也不携囊的,也有挈笼的,驱率着些百姓妇女,哭哭啼啼相随,还赶着些牛羊犬马,已是闻得张继善有兵来,急急起行的。到得南关岭,过岭将有一大半,一声炮响,林茂春领兵杀出。下得岭的,已是没命跑了,这边兵随势杀下追赶,将他驱掠的子女货物,尽行夺下。不曾上岭的,林茂春乘高冲来,当先的砍了几个,其余鞑子都乱跑,都从僻处扒出,度岭逃生,哪里还顾得掳掠的人畜金帛。这些百姓也乘机逃回,牛羊金帛都为军士收得。计斩首一百作级,夺下器械五百作件,救回男妇二千余人,牛羊犬马一千余头。   炮起中坚虏骑惊,中原妇女各逃生。为言将略应无敌,莫向金州塞上行。   林游击杀散虏骑,将南关岭战死军士尽皆埋葬,仍带领百姓回旅顺安插。不料到旅顺时,曾有功先时闻得鞑子势大,不敢来,打听鞑子去了,领了部下,将奴兵丢下没用器械,都收了,要报做追赶夺获的,把躲得过与逃回的百姓,都掳了,要报做救回的,都带入三山岛。旅顺搬得一空,鸡犬皆无。是这地经了一番夷祸,又经一番兵祸了。   莫言义旅云霓似,共道王师水火深。   林游击见了光景,欲待弃去,怕失了地险,只得将百姓暂行安插,移文毛帅,请添兵饷,把守这地方,再行议挑河,永为战守常策。   张盘金州死节,人犹有訾为贪或生事,噫,谁复任事哉!甚矣,议论之口,能束英雄之手。   张盘自是可惜人,胆而智,不死固又一文龙也,奈旅顺可再得,张盘不可复生何! 第二十七回 圣眷隆貂珰远使 朝鲜封唇齿势成   节使泛星槎,乘风破碧波。诏驰山岳重,恩赐海涛多。   感切频看剑,衔恩亟枕戈。誓交清朔漠,铙鼓奏清歌。   昔晋刘弘恩威素著,人道得刘公一纸书,胜十部从事,况天子诏书,不令人感恩欲死么!是一纸书柔英雄之逸志,固千里之封疆,以虚名而收实绩,自是朝廷要着。朝鲜一节,朝廷自度不能勤兵于远,姑把这事权与了毛帅,以固他唇齿。先经行毛帅确查,取他会议,着李综暂行国王事,以俟朝命。盖遽然与他,恐埋没了李晖忠顺,无以泯地下之心,且令夷狄笑天朝为可欺;若经毛帅查后申请,毕竟不与,觉得毛帅之申请,不能行于朝廷,则又令夷狄笑毛帅为赘员,他威令不行于朝鲜,朝鲜捍卫他也不力。行查后,即覆一本册立,朝盛典,联属国,以固外藩,以收内效。事后,那朝鲜国王诏册冕服,着照例颁赐,差遣各员,详议具奏。后边差了一个司礼监太监王敏政,忠勇营御马监太监胡良辅,赍捧了册立李综为朝鲜国王的诏书敕谕、冕旒衮服,前往朝鲜。圣上又轸念毛帅偏师海上,捣虚扼吭,历有勋劳,部下将士,东西讨击,效力特甚,不可不鼓舞他。况请饷请粮,尝是不给,所以各有赏赍。   两个太监领了敕,打了两面钦差册封金字牌,起着夫马,直至登州。有府县官员为他看下两只大海船,他两个宰杀猪羊,祭了海,然后出口向朝鲜,取道皮岛进发。   丹诏出云霄,扬鬣涉怒潮。征帆迎日近,画艜逐风飘。   浪激舟疑舞,波狂人欲嚣。想应衔命者,消瘦不胜貂。   自登州水口至庙岛,一路是登莱总兵差兵护送,打水纤。将近皇城岛,却是毛帅差人迎接。到一岛,自有一个将军,率领着几只战船,都插着鲜明旗帜,锐利的兵器迎送。将次到了皮岛,早鼓角齐鸣,旗幡极整,大小战船,可有百余只,每船都站有戎妆将官,簇拥着毛帅,前来接敕。中军官传报了,两边相见,随备龙亭,鼓吹迎敕谕入皮岛。上边陈设黄屋,两内监站在侧边,毛帅率部下拜舞已毕,然后宣敕。   谕平辽总兵毛文龙:圣谕,朕念辽土未平,逆酋鸷伏,尚缓策勋,时怀旰食。唯敕尔文武大帅,殚力竭忠,设奇制胜,期靖妖氛,用雪国耻。匪颁厚赏,以励精忠。尔提孤军,驻师穷岛,偏师时出,奇捷屡闻。使逆酋狼顾,未遂鸱张,已三年矣。惟尔之庸,朕实嘉尚,又思各将士,戮力行间,暴露良苦。朕曩于督师辅臣,有赐赉矣,兹遣内臣司礼太监王敏政、忠勇营御马太监胡良辅,赍捧诏谕冕服,册封李综为朝鲜国王,道繇皮岛,特赐尔银一百两,大红蟒衣一袭,以示眷酬。从征将士,擒斩功多,忠勤可念,朕御前搜刮银四万两,各样蟒衣膝裥,绘缎丝一百二十匹,畀尔以备赏功之需。尔尚益矢壮猷,秘筹胜算,结联属国,奖率三军,养我余锋,制奴死命,使封疆克复,即带砺可盟。朕不食言,尔其仰体,钦哉,故谕。   宣读完,毛帅与两内监相揖道:“文龙菲才,屡蒙圣恩,愧未殄灭奴酋,纾圣上东顾。今复蒙恩,兼及麾下,敢不戮力致死,以奏奇勋!”两内监道:“元帅屡次捣巢献俘,真是奇功,自应有此重赏。若能灭贼,圣上也不惜茅土之封。”毛帅又谢他跋涉,因令部下将士过来参谒。两个内监见了这干将官,道:“我曾闻皮岛将官,常去杀贼,果然是一班豪杰。你们还要辅助毛爷,与朝廷出力!”毛帅就将钦给缎匹与银两,摆在前面,道:“这圣上钦赏,以待有功,你等当戮力,以膺圣眷。”众将诺诺而退。见后留宴,酒中又陈说自己可以灭奴的方略,将士汗马勤劳,辽民归附日多,粮饷不敷的苦楚。是晚留宿。   次日,先与他阅视岛中马步兵士。下了教场,各将都统自本部人马排列,陈中军执旗,在将台指挥。先是一元阵,后分两仪,再变三才,还为四门五花八阵,以至大小围剿,极其整饬。   马带腾骧气,人怀竭蹶心。旗幡摇绣 ,戈戟族霜林。   又水操,初时惊涛一片,列屿如星,也不见一船一人。只听得一声炮响,四下相应,战船岂止千余,或分或合,恰翔螭泛鸥一般轻快,一般也摆几个阵。阵完,只听一声炮,各铳齐放,火器烟焰冲天,及至烟消焰熄,海上仍是一片波涛,并无船只,大是奇幻。   楫举疑蚊奋,舟移似鸟翔。军声杂涛壮,丑虏莫猖狂。   两个内监啧啧称赏,道:“俺那忠勇营,人马也不弱,恰没这等多。若是水军,俺那边不惯坐船,在登州下那大船,俺们便头晕发吐。怎这点点船,亏他不慌。这也是一支绝精的精兵,都是老先生的节制。”   停不上三五日,毛帅送他自铁山入朝鲜京畿道,至王京城。朝鲜新王自差官远接,到王京,新王自备仪仗迎迓。循着旧例,宣了诏书敕谕,赐他冕服,新王谢了恩,自行着冕服御殿受贺,送两内监在馆驿中歇宿。筵宴之间,两内监备道:“圣意是因毛镇力为保奏,所以信着,着下官不避波涛,远至贵国。以后须与毛镇缓急相倚,并力同心,剿灭奴酋,图报圣朝。若使如前王,背国厚恩,潜与奴通,中国虽不曾致讨,却祸起萧墙,身死非命。这也是个前车。”新王唯唯受命。向时翰林科道去,都乞珠玉,有诗,这两个带有门下,也照例做些歪诗,胡乱往来启简。次后接见朝鲜文武陪臣,两个内监道:“前日王不忠,你们也该劝谏才是。今圣上洪恩,毛帅力奏,都不追及。只你各官,此后须要把忠义去辅王,就是毛帅,或因粮饷不及,借籴也要通挪,俺天朝曾为你平倭,费数百万来。切不可有异心。”两内监竣了事,也带领从人自王京泛海回京。新王于两个内监厚有赠送,两个内监都不肯受,新王道有旧例,再三馈送,两内监道:“留与应毛帅缓急,胜学生得多矣。”毕竟不受。后自海回登莱,一路无恙,也都得海岛有人之故,不然河东西失,朝鲜缘何得通。   这厢毛帅差人持礼赴朝鲜称贺,两下交结,彼此相依。   部下将士因圣上轸念,差内监涉海颁赐银两,无不踊跃思报,凡是戍守的,无不留心戍守;哨探的,无不留心哨探;出战的,无不留心了战。只待奴酋妄想窥关,这干将士分投捣巢截杀,以报圣恩。这正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人怀挟纩恩,共切澄清志。恢复旧山河,粗了人臣事。   将士正思报,恰后来鞑贼千余,屯于山八会寨中,被参将易承惠等,督兵攻围一昼夜,军士无不用命,生擒鞑贼呜啼咱等二十九名,夷奴一名真的,马九匹,骡一头,鞑帽四十顶,夷器共五百余件,招回辽民谢坤等五百九十七名。毛帅俱将来分发各岛安插,将真夷起解献俘。正是将士感恩图报,故所向有功。   是时魏监用事,故册封亦用监臣。倘海上军声无以伏其心乎,乐羊谤书未免不盈箧也。   借内监为用,亦是安中国机略,以招通内之愆,终涉今日蔑人之套。 第二十八回 宁远城火攻走贼 威宁海力战牵奴   西风一夜来羌管,平沙一望胡骑满。投鞭已看河断流,靴尖更笑城如卵。   城中士庶惊且啼,孤城围合归路迷。谁提一旅救水火,引领空自瞻云霓。   纠纠守臣猛如虎,莫嫌文士不解武。手提长剑倚层楼,指点三军发强弩。   飞蝗疑箭炮疑雷,一战俄叫劲敌馈。艰危历尽见利器,有将如是兮何怯匈奴来。   疆场之事,非战则守。人道战危守易,公输子与墨翟两个,一设器械去攻,一设机械去守,公输子不能胜。不知这守也不是易事,没有一段视死如归的意气,不能守;没有一段随机应变的机智,也不能守。试看他开原、铁岭、沈阳、辽阳以及广守,那一处不是可守之地,或拒敌不终朝,或闻风而远遁,国法不能斩惯逃之心,重赏不能固三军之志,只是个守城的人,无胆无智无报国之心,遂不能收坚守之绩。   奴酋恃着他战胜攻取的人马,每每要乘冰渡河,袭取守远,无奈毛帅牵制。这时是六年正月,奴酋暗传号令,悄悄带了五万余人,渡了三岔河,竟取宁远。那边烽火已是报入宁远,此时分巡宁远道是个袁崇焕,他因奴酋犯顺,边关震动,上疏请守一片石山隘,由知县躐升佥事,再升副使,是个有胆力的人。他知奴酋渡河,必定垂涎宁远。锦州虽在宁远之前,城小不堪守,且恐奴酋酋舍锦州而攻宁远,则锦州孤悬,不足为宁远犄角,反分了兵力,故此尽敛锦州兵马,与同两个总兵满桂、赵率教,副将左甫、朱梅一干将官,议合力坚守宁远地方。果然奴意在宁远,径过锦州。报到,各将闻他人马多,兵势锐,也各有些慌张。袁兵备大言道:“朝廷养士数年,有警正立功报主之时,岂得望风先逃!崇焕出城一走,诸君斩我,诸君出城一步,我斩诸君,务须与城同存亡!”满桂道:“巡道文臣尚且慷慨殉城,我们武臣,岂可不血战保守城池!”赵率教道:“如今兵马器械,尽够破贼,一意坚守,再无二三。”城中百姓闻得鞑子来,也汹汹要逃,袁巡道道:“你们要逃入关,鞑子马快,必遭追杀。若入各村堡,各村堡的城,并没个坚似宁远的,何不助我守城,我袁崇焕在此,断不使奴酋破城。若百姓有乱动惑众的,我先斩首号令!”便与满赵左朱四人,分守四门,预先杀牛酾酒,大犒三军,勉以忠义,各兵都感激效死。   享士亟投醪,三军意气豪。肯叫一块土,无故染腥臊?   又恐贼人据我粮草,反得持久困我,分差守备何可翊等,分头将原贮龙宫寺粮米,运入觉华岛,其余腐烂不堪的,尽行烧毁。还恐贼人分兵掩袭觉华岛,又委副总兵祖大寿,将沿海冰凌打破,使贼不得乘冻窥伺觉华。   正在提备,鞑兵已于二十三日到了,连营百里,声势极盛。到二十四日早,将城围住,先攻打西门。西门是满总兵把守,满总兵吩咐众人道:“守与战不同,战时防鞑马来得快,我兵火器放不及,所以要预先望尘点放。如今守,我据着高城,只合以静待动,直待他临城才放。却又不得乱发,分为几番,第一番,见贼到放了火器;第二番,方楼上弓箭,以便火器上药;第三番是炮石,以便弓弩彀矢;直待危急,矢石交下。”果然徐徐相继,先是一阵火器,把鞑子纷纷打落马,后队来抢救时,弓弩又发,火炮随到。两个时辰,鞑贼死伤了许多,他见西门防守严整,一齐转攻南门。南门是袁巡道与赵率教守,袁道戎装执刀,往来督促,见鞑兵薄城,叫发火器,一阵打得鞑贼倒退四五十步,却遥见鞑兵中推出一阵车子来,直奔城下。这车甚是古怪,上面平铺着五七寸厚大板,车下却是人推着轮行走,城上放下铅子矢石,不得透下,都溜了去,不能损伤。这干鞑奴却安心驾着车,在傍城把锹锸斧凿控城,远远是骑兵鞑贼,只待城崩接应。此时袁道站在城上,见矢石无功,正在思量,却得经历金启过来道:“禀老爷,这须用火攻。”袁道点头道:“正合吾意。”即委他向城中取干柴枯草,并人家芦帘苇席一般引火之物,捆做大捆,浇了油,都从城头上撇向车上,然后火箭齐发,烧得烈焰连天,火势昌炽,鞑贼不敢来救,车下人也存立不得,一哄走了,走不去的,都烧死城下,袁道又差死士孙绍祖等五十名,各带棉花火药,将遗下攻城战车,焚烧一空。鞑贼只得暂退,在龙宫寺一带,结营五百余座,以图再举。袁道督率将士,昼夜防守,一面飞报入京。   臣心如石难轻转,遂使孤城似石坚。莫道火攻为下策,已看折轴委残烟。   此时旅顺守将,觇有奴兵渡河,即行飞报入铁山来。毛帅闻知,大惊大恼,即将哨探宽辽阳一路人役,尽行捆打,又道:“虏已深入,即捣巢也是缓局,不能牵掣,必须一支大兵,直走辽阳方可。”便拟调各岛将官,大发战船,大张声势,在麻羊、双岛、南北汛口,声言扼他归路,不许稽迟。自己就带了陈继盛,统一支兵,由铁山陆路前往镇江,毛承禄统一支兵,由水路,也在镇江取齐。然后又分兵自汤站、凤凰城一路,沿边由威宁海取辽阳,一路自腹里向甜水站取辽阳。两路齐发,所过镇江、镇夷、新佃堡、草河口,无不望风逃避,直至威宁海。有鞑兵合各处屯堡的来敌,约有数千,毛帅也不放火器,单马直冲上前,这些兵士无不奋勇随后,将这支鞑贼杀去十分二三,擒有百数。毛帅吩咐:“此行要直抵辽阳,不得带有首级。”又进兵到青石岭,扼险下寨,分兵剽掠辽阳附近地方,招抚顺民,征讨逆党。又差林茂春、王甫,直至海州地面,大张声势,使人传入河西。   大将多奇略,潜师直捣胡。狂酋应胆落,回首恋穷庐。   这边鞑马飞报到宁远,奴酋也不胜惊骇。李永芳又劝他回军内顾,哨探的又报无数兵船进屯麻羊岛、猪岛,如今将次到南汛口,奴酋恐他邀截粮草并归路,一发震惊。欲退兵去,还怕宁有兵追袭,吩咐后队且作前队,先据河口,以防岛兵入三岔邀截,四王子与佟李二将,带兵还虚声要打城,使他不敢来追。正在计议,袁道见他屯扎不去,竟将车子装着西洋大铳,载出西门,向奴酋寨中打发。此铳势能及三十余里远,才一声响,把他一个寨子打得踪影也没,这番连众鞑子已心里慌张,还敢虚声攻城?竟自乘夜拔寨,尽行渡河。   宁远获全,袁道把鞑贼退去塘报督师转题,奉旨先升袁道做辽东巡抚,后论功升兵部侍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荫子锦衣卫迁户,世袭。满、赵两总兵各升右都督,荫子本卫千户,左甫实授都督佥事,朱梅署都督佥事,祖大寿实授副总兵,何可翊都司佥书,孙绍祖等各赏银有差,金启献计烧毁攻车,又因督放西洋铳身死,赠三级,赐荫,给优恤银八两,西洋铳封为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大将军,差官致祭。   力战固孤城,烽烟四野清。麒麟铭姓氏,应不负臣贞。   这边奴酋怕水兵邀截,急急渡河,由海州直奔太子河新城屯住,打点少息兵马,来与毛帅决战。不料毛帅到镇江时,就差人行牌昌城、满浦将官,着他虚声捣巢,牵他内顾。果然这两处将官,各带兵马,入他地方,摇旗呐喊,遇寨栅就攻,故意做声惊吓他。以此牛毛、董古各寨,又纷纷传绑,奴酋只得又分兵回守老寨,不敢出兵。毛帅因各岛兵报宁远已是无恙,奴兵已自渡河,又因行急,不曾多备得粮,只得退回铁山。这番毛帅虽不能出奇捣之,使奴酋不敢出,却也能使他不敢不回。后来奴酋四月十七日又发兵入寇宁远,怪西虏炒花发兵来助,杀了他侄儿囊台吉,次破他儿子歹安儿,炒花惊得远避别栅。然后调沈阳兵进来,做个必胜之计,又得毛帅直捣辽阳退回去。袁抚因具奏叙他的功。东江一师,真可为宁锦犄角之用,岂是有名无实之兵!   宁远能坚守于坚城累破之余,可云从来城守第一。至毛帅之捣巢,真是救关急着。若使如今日竭天下之财养兵,一出宁远,一不时捣巢,虏敢窥大安口乎!大为坚发。   宁远之攻,东江以不牵制见纠,犹茫然大海;今历河西外境,入大安谓之何!且西虏之款又何说,不为我斩截,又不为我缉探也。 第二十九回 官军奇扶毙奴 裨将潜师获虏   塞北胡尘起,兵锋指,无坚垒。草润残脂,地收白骨,血流如水。这顽残,合受天诛。须叫竿首,长安市。奈匡国,痛无人,寥落澄清奇志。   节旄空自拥,谁向奴,投一矢;剩孤剑东溟,差雪三朝耻。又无如士饥将寡,羁天讨,虏竟从容死。悲愤想甘陈,泪落淹青史。《塞垣春》   剑是一人之敌,战也是三军之事,只一个智字,敌之贪者可以利陷他,怯的可以势扰他,躁的可以怒激他,疑的可以术愚他。贪可陷,如遗弃牛羊金缯,陷他抢夺而攻其乱;怯可挠,如郭令公扬旗擂鼓走吐番;躁可激,如晋文公释曹围郑致子玉来战;疑可愚,如华容多烧烟火误曹操。若是愚之、陷之、挠之、激之、致之死,可谓知之极奇。然使奴酋不得生致阙下,或是悬首藁阶,终是英雄遗恨。   毛帅因虏奴入寇宁远,兵出方觉,尝以为恨,故每挠他,使不敢出。三月中,打听得奴酋掳掠西虏,怕他乘势窥宁远,因粮不给,特着人在高丽换米七千包,做成棋炒,分给将士,直杀至辽阳、鞍山,在两处屯兵。此时积雨,又草木繁盛,毛帅也在水草中半月有余,直到他退兵才回。四月内,访得奴酋驱掠降民,要逼他一同西行渡河,被毛帅差兵深入各处捣巢,围住了会安堡,被这干官兵斩擒共有三十六名,本堡有百姓一千三百多人愿归中国,各将俱将来渡接入岛安插。到六月,参将毛有仁打听得卧儿冈有鞑子结立营寨,被他夜间杀去劫营,乘夜斩了他十三级。十一日,奴酋差兵数路,来打铁山,一路从旅城来,有万余鞑子,被毛帅将官阵荣截住江口,不容渡江。一个牛鹿正在那边逼勒众人下水,被他一炮打去,打死了。众鞑兵无主溃乱,被陈荣喊杀追射,拿了他八个,捉了三个妇女,杀了二十多鞑子。十三日,游击李惟盛、龚有兴在川山抵住他一路,杀他三十多人。十七日,都司毛有福、汪耆,与他一路在大石门岭、七道河大杀,砍了他一百十三级。各路夺牛羊不计其数。   七月初一日,一个牛鹿哈知卜来,一个牛鹿卜赤打哈,领了两支兵,直到云从岛。毛帅吩咐一路将士各坚壁清野,听他深入,着都司毛永诗、毛有恒悄悄驻兵在定川车辇地方,只待他兵过,然后出兵截住来路,阻他救兵。参将王承鸾、都司毛有功伏在义州晏廷关,都司毛永兴伏兵在琼山、青龙山,又着水陆兵曲从恩、易承惠、陈大韶等,屯扎于家庄、弥串堡、镇江各处埋伏应援,毛帅自率毛承禄、陈继盛,屯扎在云从关,俟候接战。两个牛鹿见一路无人抵挡,说道江东兵马怕他,放心放意,直到铁山。只见一到关,关外旌旗映日,剑戟凌空,扎下三个大寨,中间建大将旗鼓,是毛帅,军容整饬。吃了一惊,立着马,不曾传令攻打,只听得三寨中一齐炮响,先是一阵滚牌,是放弹子一般,贴地滚将过来,不一刻已到马边,刀来得快,一刀就去了几只马蹄,马上鞑子就跌下来,复是一刀,人早两断。后又是一阵火器,随着滚牌来,打得这些鞑子退步不迭。火器后,随着一阵马军,长枪大刀,乱杀乱砍,滚牌、步军都闪在侧,任马军追杀。两个牛鹿,也只顾得跑,只要脱命。毛帅这边人马,赶个马不停蹄。才到青龙山,一声炮,毛永兴杀出,也只是切菜似一般,切了一阵。才到青龙山,一声炮,毛永兴杀出,也只是切菜似一般,切了一阵。到得晏廷关,毛有功炮箭一齐打来,这两个牛鹿,好生惊慌,两个议定,哈知卜来冲先,卜赤打哈断了后,且战且逃。苦是弥串堡又有兵杀出,毛有功合了追来,追到义州晏廷关边,又是王承鸾拦中冲出,截住一半。只一阵,王参将与毛都司早将卜赤打哈擒下。哈知卜来脱得身,且是快活,不料毛有恒在车辇埋伏,见兵到,忙挺枪当先邀击,一枪刺中哈知卜来肩窝,几乎坠马,得各鞑救起逃走。毛有恒后追,才到定川,毛永诗又在前拦住,早把哈知卜来擒下。还有一个监军叨哈留,扮作鞑兵逃走,又被守备毛永义、顾成功自于家庄来擒下。各路共斩鞑贼首级一百九十七级,生擒了二百八十人,又招降夷兵三千三百多人。官兵不无死伤,却也杀得他不敢正视云从岛了。   六韬同妙算,九地出奇兵。设伏胡心裂,潜师虏胆惊。   此时哈赤已是生下一个大痈疽在背上,听得拿了两个将官,折了许多兵马,大恼,痈疽越凶了。这边毛帅审问降夷,问哈赤缘何不自来领兵,又不着王子们来,有知道的说:“老憨生有背疽,故此不能来,各王子要看视他,不得脱身。”毛帅知了这消息,越着人去扰乱他,或在辽阳,或在老寨,摇旗呐喊搅得他不住传梆。这奴酋虽老,雄心未消,屡次要自发兵,不能起身,愤怒之极,越发增病。到后各王子怕恼他,吩咐不要传梆,分差几个副总兵、总兵,扎守各路。奴酋病已不支,到八月初十日身死了。   荼毒三韩十许年,骨齐长白血平川。苍天不令淫人祸,首领犹叫得保全。   各王子将来殡葬,自照胡俗,探筹得长的为憨,是四王子探着,佟李两个与众将士,俱推尊四王子袭位。   这边毛帅不时有人打听,得知消息,道:“论起王师不伐丧,但这些鞑奴,知甚礼义,若以仁义篱与他,也迂阔之极。不若乘丧中不及防备时攻打他,莫待他人心已定,得以承父之势为害。”仍旧差人出哨攻剿。这日是八月二十二日,有一个副总兵,叫做孟刚都都大人,领着部下三千鞑贼,屯住清河峪,防备南兵。却被我兵先锋都司李尚忠出哨到清河峪,远远望有烟火,他着一个拨夜潜在草中去看,望见隔岸有百余顶皮帐,中间一顶毡帐,沿河放上许多马匹,有些鞑子在那里看马的,也有在那厢烧野兽肉,吃马乳酒的,总之倚着隔河,所以懈怠。拨夜回报,李尚忠想道:“见食不抢,到老不长,没个见鞑子不拿的。”却看看自己部下,兵只得三百多人,近他不得,忙差人催别路人马,自己思量乘夜间无月做事。挨到初更,带领这三百人,悄悄在浅处渡了河,一齐望皮帐里扑来,摸着就杀,约也砍了八十多人,其余有马的没器械,有器械的没盔甲,尽行逃躲,被他砍到毡围里,拿住一个夷将,正是副总兵孟刚都都大人,还有四个家丁安勒等,都被李尚忠来捆了。抢得些鞑马,将孟刚都都大人一干,夹在两马中间,首级捎在别匹马上,仍旧渡了河,飞奔南营来。走到天明,已五十余里,恰好遇见先锋游击马应魁,领着兵六百到来。两边正说拿得个夷将,只见后面有人发喊道:“鞑子来了!”只因奴酋法度厉害,队长被杀,杀一队,把总被杀,杀一总,大将被杀,杀一军。这些鞑兵逃躲得南兵了,转复到沙场会齐,不见了总兵,先检杀死尸首,不见有他,又分投在树林草地中寻,都不见影,只寻他的马在空地上吃草,知道是被拿,以此舍死来赶。马应魁见了,对李尚忠道:“你且先押着贼将走,待我抵挡他一阵。”看他将到,先是一阵火器,打倒他几个为头的,其余正在观望,马游击乘着自己是生力兵,鞑兵一早追追了五十里,也是倦怠的,便率众砍杀上前,把这一干鞑子杀退,杀得首级二十余颗,生擒武赖、撒哈、南哈大共三个,合着李尚忠一齐南奔,鞑贼又合了六千多人赶来,李、马两上自知不敌,不复抵对,直走乌龙江。此时已是三更,喜得参将时可达、游击王甫有兵船在彼,连忙接渡。鞑贼到岸,众人已在中流,炮箭齐发,将鞑贼许多打落马下。鞑贼无可奈何,只得退去。各将又回舟上岸,乘黑夜中追杀,斩首四百零六个,生擒番革、经素、苏人太三名,器械马匹不计其数,然后回兵。这一战虽非大经行阵,却生擒奴酋大将一人,若非接应周密,李尚忠三百人不惟轻撩虎口,连马应魁六百人也不能瓦全。这东江之师,真一支疑神疑鬼之兵。此阅视科臣所云:“如文龙,不可不谓豪杰,亦不可不谓之偏锋。若能养成一队精锐之兵,设伏用间,乘敝出奇,文龙自信其能,职等亦信文龙之能也。”奴酋之死,以为扰之疲之所致,亦事之莫须有也。   尝闻东江辽兵最耐苦,持炒一升,可支十许日,昼伏夜行,卧草餐霜,能出不意杀人擒人,皆一班可用之士。今其士固在也,谁其用之,谁其用之! 第三十回 亟拯恤寒儒生色 请附试文脉重延   间俯仰于天地,嗟难堪兮遘穷,维士也之不禄,乃恒与之遭逢。与齿夺角,穷之因也;朝呻暮吟,穷之媒也;执礼守义,穷之兆也;骨亢气高,穷之辗转而不能去也。况复贼固喜通,为世之运;附盈抑窘,为世之性。名以贿成,身缘赂进,谁怜自好之儒,莫为入溺之拯。珠满胸而难襦,玉蒙璞而自蕴。岁复岁兮,年华徒转,吾犹吾兮,头角不新。径有宿草,釜有游尘,既鲜近戚,亦寡故人。稚子罢嬉而饮泣,细君薄爱而娇嗔,语絮絮以衷乱,愁冉冉以梦惊。典兮,破忧为欢;对樵头兮,因怜愧生。待欲步宣尼,执鞭以为徒,多财固所乐,傲骨不可锄。更欲老耒耜,原田无半趾,奇赢或可操,箱中乏锱黍。有负头上巾,还羞与哙伍。闲中投笔自沉思,愁是颠毛欲染丝,双眉难展老将至,五年二酉何人知。不如仗剑去,帷中借前箸,将略兮非所长,报国兮良所志。步允文之奇迹,学安石之赌墅,眼前且免交谪,远去顿疏内顾,更叫一日死戈矛,喜身亡兮愁无所附。《悲士穷赋》   天下最苦是书生,两本残编,一枝枯管,已耗尽他心力,消尽他岁月,何暇治生,则穷所必至,既不能丰衣足食,先愁个女哭儿啼。况近来风习,不差奔兢,穷儒哪得去厚礼拜门生,厚钞应份子,做屏做轴,也央分上。是到考还要忧考,无日不是忧愁悲愤,已是堪怜,若又撞乱离时节,这极该矜惜。河东失时,无耻之徒,衣巾迎降,不知礼义既丧,着此何为!还剩这几个,是个惜廉耻、爱名节的,不要说道不收拾,复为虏用,只是使这干文士死于饥寒草莽,于心安乎?全辽士人,不肖的固多,忠义的不少,除衣巾迎降的外,如九连城缪氏四秀才,助兄指挥,破家亡身以殉国;王秀才率兵溃出辽阳围;就是毛帅部下,也有一个到朝鲜请兵复辽阳的王一宁,献计捣牛毛寨的葛永贞。还有一干力不能破贼立功,智不能出奇借箸,却一段义肝忠胆,便历颠沛流离不变。托身在穷岛之中,如董朝绅一干,他这一起秀才,历年在岛,不下二百多人。当他随着难民来时,蓬头跣足,衣破衫穿,形容枯槁,口里称说是某学某学,或是廪,或是增,或是附,那个信他。毛帅念是斯文一脉,极其抚安恤,月与银米。到后来聚有百余人,毛帅道:“诸君既不忘本朝,有志功名,不若且在岛肄业,以俟河清。”在铁山立一个学,建个文庙,使他逐月在庙中作文字。后边要咨送他进山东各府附学,却又无凭,又怕人道他越职侵官不敢,后来查得喻巡抚曾将辽东秀才题准附山东省试,毛帅要为他援例具题。恰好翰林姜编修日广、工科王给事梦尹出使朝鲜,奉旨因便阅视江东,使完来至铁山,毛帅与他相见,说及诸生中尽有图上进的,求他具题。两使臣道:“这些秀才,既无学册可凭,只有一个考试可以辨别。”吩咐明日考试。不知这二三百人中,也有冒名生员,不是真正的,也有年老,无意功名的,也有年事还强,因在流落之中,疏了笔砚的,实落自揣本领不荒的,约有二三十个,来见姜翰林、王掌科。   寥落多如瘦鹤形,蓝衫无复旧时青。绝粮陈蔡厄尼父,皂帽辽东病管宁。   腮曝斜阳悲败甲,羽摧争飙叹疏翎。珠沉已拟沦沦海,何幸穷荒见使星。   上前来行礼,大都有巾无衫,有衫无靴,面目黎黑,形容枯槁,一班疑鬼疑魅人物。参罢,备道生员们不幸身遭兵火,栖迟海滨,或是家丁还有二三,或是孑然一己,求太宗师作养。有泪下的。姜翰林、王给事也为泪下,道:“诸生能不忘本朝,又且颠沛之中,不废学业,其志可嘉。我今日试你们一艺,若果文理稍通,下官为你具题。或附北畿,或附山东,一体考。”众秀才道:“只恐生员原是边方菲才,又经荒废,不堪太宗师大教。”此时毛帅已差人备有纸笔供给,姜翰林出了一个题目是: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做了半日,纷纷来纳卷。内中有几具写几句腐本头的,有几个写几句直条直缝没胡同的文字,内中有董朝绅一起,共十余名,文官饶有思致,笔下亦复潇洒。姜翰林与王掌科看了,道:“不谓流落之中,有此数人!”将卷子来批点了,将赏一番。毛帅又差人送花红,两使臣将来分别赏了。   欲落盐车泪,空为枥内鸣。偶然逢伯乐,万里快横行。   又阅视了海上情形,如东江兵马之强弱、钱粮之盈诎、屯田。各项完了,自铁山由海至京复命,曾于遵旨便道详阅事竣谨陈海外情形本上列辽士一款道:“内地如山东,已容其入闱中式,用示优异,而海外诸生,仍不宜终锢海隅,令抱向隅之泣。”既经使臣具题了,毛帅也具一个本:   平辽总兵毛文龙辽士罹难勤学业疏曰:慨自三韩失守,为犬为羊,何士何民!自臣镇江一捷,驻师鲜地,忠招义抚,归顺之民,日以百计,月以千计,绳绳以来。每于童顶跣足之群,有自称曰某某秀才,未尝不潸然泪堕,悲儒流之狼狈,至此极也。臣亟予之衣冠,给之资斧,必为安插。职业于天启三年四月间,有遵化变夷之揭,遍告部院科道矣。后稍稍闻风而至者,踵相接,数年间不下二三百余名,亦给以衣冠资斧如初。旋又立文庙,权设学政以董之,朔望谒圣朝阙,济济楚楚也,恂恂穆穆也。夫诸生当此流离颠沛,野居草处,短褐不完,半菽难饱之时,犹不变素志,不改常业,循礼蹈义,雍逊揖让,朝吟夕哦,正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耳。前册使视师铁山,诸生相率趋迎,哀陈苦志,愿求明试。阅臣不胜悲,亦不胜喜,随课以文艺,一一为之品题,啧啧许可,且置不胜收也。切臣武弁,颇知文墨,胡尘孔炽,遑计人文,顾国运污隆,全赖士气。士气伸,则神气振;神气振,则文明盛,而国祚昌,国脉长。况我太祖高皇帝,置科登贤,二百余祀,犹一日也,虽当疆圉多故,而文运丕振。所以士脉之灵,虽极患难,而初心不渝,从王益切。顽钝如职,犹知拔辽土于播越之中,而辽士实切明扬之有日。今皇上神圣践祚,超废策淹,几称野无遗逸,朝有明良,依稀乎云从兴歌,菁莪育化,追媲周文之盛治矣。独辽士归顺有年,幽滞异域,而不得一叨甄别之典,以观光于上国,此固辽士深可悲愍,而亦圣世之缺典也。职查天启五年,辽东巡抚俞安性有欲复辽士先收人心一疏,蒙圣旨谕其奏,已令辽士在北直隶等处考试科举,业有例矣。伏乞皇上仁同一视,罗廓八荒,仍准辽士就省科举,或附山东,或在北京,一例应试。从古英雄,每于困顿挫摧之余,动心忍性,终成百折不回之骨,做出千秋莫尚之勋,此理之常,凿凿不爽者。职所以于穷荒绝域之间,既茹草卧薪而亟亟收恤士类,实以士气为国家真命脉,又安在礼义之不为士橹,而禁御之非尽颇牧哉!故辽士不可不准科举,不可不定省地,职虽贱弁,窃不避斧钺而冒为越俎,其亦邹鲁之神明,有迫于职之肺,而仰渎天威耶!   奉圣旨:“据奏,甄收辽士,亦变夷之微权,同文之谠议也。科举省地,礼部看议来说。”随经礼部于七日题复,奉圣旨:“览奏,辽士复还辽士,就试顺天,甚得抡才寓招集之意。但秋试甚迩,从登莱跋涉归辽,途遥试阻,反孤士望。姑着照甲子例,中一名于山东省,俟庚午秋尽,属顺天共中四名,关外辽士,就试宁前,委为妥便。其廪例纳监,暂将印结咨监考试,还行文原籍查确,方准实历。俱如该部所议行。”旨下,毛帅即将岛中董朝绅一干,尽行资与衣粮,起送赴山东科考。这干士子,久绝意于功名,今日复得科试,与邹齐之儒并驱后先,不但有以安辽民,更有以安辽士。   急浪鼓神龙,轻风借大鹏。为霖苏宇内,振翮掩苍空。   由来文士薄武臣如奴,武人视文士如仇,不意有翦拂文士如此者,培植国家元气多矣。不然唯急军士抚辽民,不复加意,不几于委群士为贼用乎! 第三十一回 有俊自刎铁山关 承禄扼虏义州路   虏骑向边临,旗旌障日阴。挥戈无剩力,借箸欲枯心。   玉垒何嫌固,汤池岂厌深。援师渺安驻,空谷足来音。近体用张睢阳韵   国家虽安,忘战必危。当日奴酋身死,中外便有一个息肩的肚肠,还又把个常情度量道:“奴子必竟争立,家中必有干戈,何能及远。”故关上曾差喇嘛僧去吊孝,看他动静。不知奴子已立,众皆贴然,他狡狯传家,反又借款款我,答关上玄孤皮、人参、貂鼠之类,示关上一个可款之机,使关上不遽绝他,他却并心在铁山云从一路。云从岛前有西弥岛,后有珍珠岛,陆地离铁山八十城,水路离铁山三十里,离义州水陆俱一百六十里,原与奴不远,声息必闻。十一月中,已有回乡王什禄来报,说十二月奴子大王子与六王子出兵犯抢宁远,只怕东兵捣巢,要先发兵封截江边。又报河西差官前往讲和,许他抚赏银子酒器缎布,奴子计议道:“等他赏我,只管竟收。”毛帅知此信息,恐他借和缓我军心,仍图猝犯,连具揭登抚,转报关上严防。不期奴子与佟李主意,道关上既在此讲和,他断不遽然发兵来犯辽阳。况兴兵动众,更须多日,他救东江是假的,毛文龙逼近老巢新城,我一动犯抢,他便捣虚,他救关却是真的。不若声言犯关,暗袭毛文龙,以绝后患。况是朝鲜义州节制使道,自毛帅在了铁山,弄得他州里不是捣巢兵往来,就是辽民来住宿,骚扰得紧。意思要奴兵驱他入海,也得安静,暗约奴兵,若来便与他做向导,只不要杀害他地方。初时奴子还恐是诱他,后来道:“毛文龙我决意要起大兵剿杀的,若要我不扰你义州地方,你须着人伴我兵马,扮你丽人,掩袭他沿江屯堡,方才可免。”义州节制一一应了。大王子与六王子各领了四万人马,共八万,黑夜赶来。   此时二月十四日,毛帅正在云从岛。这边奴兵前哨已扮作丽人,把沿途一带拨夜,尽皆杀的杀,拿的拿了,随后拿了拨夜都司毛有俊,解与大王子。大王子叫放了绑,好好问他道:“你是毛家家丁么?你知道毛文龙在哪里,你领我去拿了他,我就封你在铁山做个总兵。”毛有俊道:“毛爷是我恩爷,我肯领你去害他么!”说罢,自知不从必被他害,忙夺侧首鞑子的刀,向喉下自刎。   数年蒙卵翼,方寸铭恩深。肯惜临危死,令人笑二心。   大王子见了道:“打破铁山、云从岛,自有毛文龙,我也何必逼他。”竟领兵攻铁山关。关上防守的是都司刘文举,忙放火器,当不得他人多,也不尽由关上,穴岩度岭,都已到铁山,围绕了总镇府,遍处搜寻毛帅。刘都司知事不支,却死战不走,来招降又不肯从,竟为所杀。   身当虎豹关,独作熊罢气。不为汶汶生,甘作烈烈死。   山中兵民纷纷逃窜,奴子都不行伤害,道:“我只要毛文龙,你们各安生业。”尽行招抚,不害一人。十五日,大王子又先领兵四万,向云从岛来。毛帅知得铁山已陷,一面分兵防守皮岛,一面自督兵据住关口,迭放火器。奴兵乘冰冻,水陆两处并进,毛帅把一个云岛兵马摆得满满的,与他相拒,至有杀伤。毛帅身先将士,左右臂、身上,也中了三箭,毛帅犹自不敢懈怠。正相拒时,只听得一声响处,风雨大作,西南洋里飞起一条黑龙来。   宛转玄云百丈,蜿蜒墨雾一行。鳞如点漆耀寒芒,掀起半洋风浪。   黯黯北方正色,翩翩东海飞扬。清波相映倍生光,奋鬣云霄直上。   想是听了锐炮之声,误作雷动,竟自海底飞出,冰凌俱裂开,还带有冰雹,如雨似奴兵头上打去。奴兵只得暂收,对云从岛下营。毛帅吩咐内丁都司毛有德、毛有见、参将尤景和,各领兵一千,乘夜捣他各营。三个得了将令,各带火器枪炮,悄悄出岛掩杀。果是奴兵倚恃自己兵多,道毛帅兵少,只可自守,不敢出兵,不曾防备,被他三个领兵横行直撞,在虏营内冲灯,可也打死奴兵数千。毛有德、毛有见因要乘乱入取大王子,深入虏营,被贼攒箭交射,各中数十矢,死在贼营,三路兵也共折有七百多人退回。   十六日,大王子恼怒,急调六王子兵一齐到来,定要攻破此岛,擒捉毛帅。毛帅抵死防守,不令得入,只是贼兵势大,来兵因分出,防守势单,人心不免摇动。岛中向有降夷千余,毛帅将精壮猛勇的收入麾下,在帐房前后歇宿。又各处阵上擒了鞑贼,不下千余,里边有几个降夷,约定毛帅帐下降夷,创谋要在夜间放火烧屋,乘势放出向擒鞑子,合势砍关,放奴酋入岛。毛帅也还不知。有几个内丁见降夷们都着甲,寻有器械,事涉可疑,忙来禀报毛帅。毛帅道:“他是要为我出战。”便叫降夷头目。一时有五七个头目来见,毛帅道:“三五日间,要你们上阵,我每日吩咐与你酒一瓶,肉一斤,可有么?”答应道:“没有。”毛帅便大怒,叫管理官,叫道,说他故违将令,克减酒肉,那管理再三辩是人多,岛中一时要千余瓶酒、千余斤肉,也不能得。毛帅还道他不禀,又委曲处置,将那管理打了三十棍。叫分拨各将管领,一个将官管二十名,将帐下这干降夷都调开,又暗暗吩咐,夜间斩首。到十七夜,这些降夷举火烧屋,呐喊时,没个来应的,都遭擒拿。毛帅又恐擒来夷人作祸,俱行砍杀,云从岛中从此无事,不愁中变了。相拒数日,奴子不能取胜,只得退回。   墨翟守偏奇,公输计莫施。人和地逾险,休向铁山窥。   在宣川下了营,道是朝鲜哄他来,不能擒得毛帅,大恼,就将朝鲜地方杀掠。二十日,攻下朝鲜郭山,杀死了朝鲜兵马六七万,烧坏他粮米百余万石。又要去攻打安州,到义州,杀义州节制使。也是叫做呼蛇易,遣蛇难,也只叫做害人自害。朝鲜全罗道、京畿道、平安道、咸镜道、黄海道,各各屯兵,据险自守,也有与奴兵相拒的,奴兵就也不能深入。毛帅知他也不能奈朝鲜何,朝鲜火到身上,也不得不扑,就待要乘他的疲敝破他,传令游击曲承恩,将乌龙、鸭绿江上冻尽行打开,江中船只尽行拘制,使援兵不得接应,便这两王子也不得回。又差都司毛有诗,收拾铁山、宣川残败人马,守住铁山,自己带领陈继盛、项选、毛承禄,各个抄路四出,相机攻击。仍飞报登抚,道奴酋精锐八万,俱阻朝鲜未回,辽阳四王子部下空虚,关上正宜发兵攻讨,势可必胜。且上疏乞粮饷接济。屡奉圣旨,着登抚发水兵为东江之援,为犄角之势。又着毛帅相机应援朝鲜,无怀宿嫌,致误大计。粮饷着登抚暂挪登青莱三府仓储,乘风刻日开帆接济。又动支赃罚励戎士,便发硝磺壮军声。袁抚亦因圣旨严切,先着水兵都司徐勇曾为前锋,张斌良为中军,任翥为后劲,各船二十只,兵五百名,令虚声援应。又在关宁选兵九千,令左甫为先锋,赵率教居中,朱梅后应,毕自肃为监军,进逼三岔河,声言捣巢。那厢毛帅各将,毛承禄与丽夹击,大败奴兵于义州。陈继盛乘奴兵回巢经晏廷关,从后尾击,也大败奴兵。项选伏兵在铁山,待奴兵夜至,被他锐炮齐发,打死鞑贼无数,所掳朝鲜人畜金帛,尽行夺下,各水军又在渡江时邀其半渡,亦得全胜。这战虽毛帅大为所挫,奴子却亦大丧士马,胜负实为两相当。   老酋天毙,逆雏嗣兴,尔时必有一番更张震动。使毛镇移其死铁山、云从之死士,使致死于新城老寨之间,而袁抚亦以援东江之水陆,并进于三岔以东,登抚镇合各岛,进据南卫诸地,开一网宥佟李,裂河东以外分降夷,命王世忠承北关之绪,即奴子中有送款者,亦得分长建州,奴子非降即走,然后宿重兵于清河抚顺,更发兵一支,佐王世忠复有北关,以关宁这全力,分屯辽沈开铁,以东江之全力,分屯四卫镇江,或亦固两河之策乎!奈何征战之害不知出此,反眷眷乎为铁山之溃、宁锦之拒也。两人盖知后着之支撑,而不知先着者哉,吾甚惜此机会矣。   铁山失事,终是疏略,但家丁多死士之人,亦见养士之报。 第三十二回 除民害立斩叛将 抒丹心缚送孤山   战歇云从叹不禁,凋残士马尽悲吟。抚危终是英雄事,不转常存烈侠心。   佞舌关关声自絮,丹衷黯黯谊犹深。艰危历试浑无二,坚确应同百炼金。   常看古来英雄,不肯背人的,是个韩信。他感汉王大恩,虽许他三分天下,也不听。但当时韩信已得了三齐,不是计穷力竭之时,不降也不为难。若到计穷力竭之时,在降之中寓一个婉转不降之意,无如云长公,始降汉不降曹,究竟弃曹而归汉。但我以为此段固是云长公忠贞不磨,亦是个天佑。设使一个事机不得凑巧,不得伸其志,后边哪一个为他表白!如李陵因战败降胡,道“陵之不死,将以有为也。”谁则信之。故大英雄,人立得定,见得破,遇盘根错节,正可见利器,只有个竭力致死,无有二心。毛帅当日云从之战,后边虽也邀截他归师,也曾获胜,但当日奴兵势大,人心摇动,差去救援宣川的是个家丁,都司毛永显,他也不顾毛帅,撇下领的一千兵,带了些家眷兵丁有二百多人,自向旅顺逃了。做了个平时的父子,急难的路人。向委守岛的参将高万里,他在岛中风闻得铁山失守,他着令中军刘璋,把岛中收拾一空,还把一个池凤羔、高竖式的妻小家财都占了,妇女共有五十余个,货物两船,又将商人守冻的粘尽行分做行粮,竟逃入登州。其余还有李矿、李钺、郑继魁、马承勋,或是临阵充兵而逃,或是守汛弃地而逃,各不相顾。毛帅只得按军法行事,把逃回被人拿到的,砍了四个,号令军中,谣言惑众的,割了耳,人心稍定。只是义州一带守堡俱遭杀害,铁山、宣川,俱遭克陷,人民逃散,粮食不存,云从、皮岛虽未破,却遭降鞑放火烧粮,粮食不敷,各处客商与解来粮,俱闻兵乱,没个敢来。剩有陈继盛、毛承禄这干患难不离,也只得从在岛客商借得些豆麦弃饥,豆麦还不足,还又把死牛马肉凑饱。   穷闻罗雀难充食,变至烹童未解饥。恃有贞心堪固结,任叫滨死也相依。   可怜当日毛帅剪荆锄棘,凿壕建堡,开辟成的地方,推食解衣,远柔近抚,招来得的百姓,都经蹂躏杀掠,尽变了荒凉之景。奴酋知他困穷,意思要招降他,若他肯联合,使无内患,得以专攻宁锦;就不降看得他岛中人马不足,粮饷不敷,不能出兵捣巢,且把和哄诱着他,这厢长驱直走关上,也无后虑。其时一个马秀才愿往。这马秀才是开原一个廪生,平日也是上衙门说分上无耻之人,开原失陷,便闪脸降奴,与他招抚村堡。降顺的,借进贡名色,索他财帛;不降的,竟将来杀害,把他妻女家私尽皆掠去,全辽被他害的也多。至此他自恃口舌伶俐,动得毛帅,要来。奴子便着他带了奴子一个信用的人可可孤山,一个都堂大海,还有四个夷人,带了礼物,率领这干七骑,竟到云从岛来。路上辽民认得的,无不唾骂,他却称是天使,怡然自得,着人一路传报,来到辕门。   拟将鹦鹉舌,巧拨岁寒心。   毛帅着他进见,还穿了中国衣巾,先行了个庭参,后边叫可可孤山等过来相见,送上四王子所送礼物,是:金马鞍二副,玄狐、皂貂口子各一件,人参十斛,貂鼠皮十四张。   马秀才先开言道:“大金国主久慕将军,愿得通好,薄具壤地之奠,唯元帅叱存之。”毛帅道:“我闻人臣无境外之交,这我也不敢收。但诸君此来,必有见教。”可可孤山也是个奴酋部中了得的人,生得仪容瑰岸,善为华言,他说道:“我王兵力,元帅所知,云从之战,兵威不尽加于元帅,却用于勾引犯元帅之丽人,我王不欲以力胜元帅,欲以德怀元帅也。今元帅孤处海岛,与我王相仇杀,中国并不闻一兵一船相救援。且内监擅权,山海一带,俱用内监镇守,更闻元帅地方,亦有内臣。元帅诛荆剪棘得有此土,况复苦征恶战以保之,乃竟令一宦竖雍雍有之,自反出其下乎!知元帅当未肯甘心。国王意思差小官们来劝,元帅肯背暗投明,待元帅以不臣之礼,尊以王爵,且举南四卫尽与元帅,使得屯田牧放,以给兵食,何似仰给登莱,士常苦饥乎!若元帅虑数年争战,仇衅已深,恐不相容,不知我王大度夙闻,今当新立,正开诚怀远,记功忘过,断不偏衷,自塞归降之路。若元帅不相信,便与元帅钻刀立誓,盟之神明,并不相欺。”毛帅道:“胜负兵家之常。前日铁山之战,我师似稍失利,而义州晏廷关之截杀,你家兵马亦丧失无限。既无德之可言,亦何威之可畏!至内监之来,我正欲资为羽翼,宁有忌心。若云以南卫与我,何不并辽阳而还之朝廷,退守建州,以免生民涂炭,我自亦休息士卒,不与你为仇。如其执迷,今日正相仇之始,岂有连和之理!”孤山正待开言,只见马秀才道:“元帅,生员此来,非为国主,实为元帅。中国士夫,短于任事,长于论人,恶人之成,乐人之败。故当日勇于为国之熊经略,今日安在?今者云从之役,中国当必有群起而攻之者。元帅何苦以一身外当敌国之干戈,内御在朝之唇舌?不若中立其间,听相争于鹬蚌。”毛帅道:“人臣并没个坐视国家乱离之理,且我毫无愆尤,人不得訾我,圣上眷顾甚隆,亦非人所得訾也。”马秀才道:“我一心苦苦劝元帅者,因为朝廷不能容元帅,还恐此铁山、云从,亦不能容元帅也。生员于路所见,精甲已尽于前日之战阵,城堡已夷于前日之攻克,粮饷不继,士马不能饱半荞,真所谓何恃不恐!况朝鲜之交携,常恐有肘腋之变;内监之出镇,未必非云梦之游。元帅何不听蒯生于前,反致悔于未央之日?”可可孤山道:“马秀才筹事极明,元帅请自三思。”毛帅作色道:“我有什么思,但知人臣为国,无有二心,便至断头刎颈也不变,肯为你摇唇鼓舌所愚乎!”此时毛帅心中,也想这干人来探他虚实,他一路来知我凋敝,放他不回去,使他有轻我的心,还无意杀马秀才。只见马秀才从从容容走上堂来,道:“生员还有密启。”便附耳待说些什么,毛帅怕惑了军心,便大怒,叫拿下斩首,立堂的旗牌忙赶来,一把揪下堂来,毛帅叫斩了,众人忙剥去衣巾,将来捆了。马秀才忙叫:“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我为元帅而来,岂得害我!”毛帅道:“你是什么来使,你本是中国叛臣!你既读儒书,岂不知礼义,列名士籍,当感国恩,你身为不忠,却便欲把不忠污我,这岂可留于天地之间!”马秀才再三求饶,可可孤山也为他叩头求免,毛帅不听,竟叫驱出辕门斩首。才绑得出辕门,却遇这班辽民遭他害的,正要进辕门控诉,见了,不待刀斧手动手,各人带有刀来,割个粉碎,不一时,早已剐了。   拟将巧言夺忠肝,百啭难回径寸丹。一似郦生游即墨,卮词未罄骨先残。   这是马秀才罪大恶极,自投罗网,却也见毛帅赤心白意,为国除奸。刀斧手献头,这几个鞑子惊得跪在地下,战战兢兢,不敢作声,独有可可孤山神色不挠,毛帅也不忍杀他,道:“你奉使而来,我也不忍杀,我却不可留你。”吩咐留在公馆,叫好看待他。随即具一个本,差官连人连金马鞍等物起解进京,一面又吩咐将士道:“前日闻得关上有使人在酋处祭吊,是关上去觇他动静。他因而把一个和去愚关上,止住了关之兵,举兵直犯我铁山。今日他来求和,是他来看我虚实,目下毕竟款我,因而入犯宁锦。各将士各须用心报国,坚守汛地,乘势进战。若是李矿这一干逃将,不唯负我,抑且负国。负我我可容得,负国国岂能容,不日也即正法了。”仍旧于东路增添哨探,防守昌城、满浦、义州至铁山一带地方,西首申饬将领,固守各岛,不许轻离,又移文登莱,乞取军饷军需接济,以为宁远声援。   再振桑榆气,弥坚铁石心。   后来可可孤山解京,发法司会问,法司见他人物整齐,又晓得中国语言,题本乞留他不杀,以便详问奴中情事。至逆胡犯顺时,阿卜太生擒我总兵黑云龙,阿卜太要将来换去。可知孤山亦是奴中得力人,若使毛帅放去,他知了岛中消息,岂不为患乎!   烈士断无二心,即缚送孤山,亦非奇事,然亦聊解通奴背国之疑。   天下多如马秀才,青衿真秽府矣,恨,恨。 第三十三回 请镇臣中外合力 分屯驻父子同功   旄节拥貂金,楼船向海浔。势何嫌掣肘,人愿得同心。   宝剑横荒岛,雕孤出禁林。虎帏多合志,丑虏可成擒。   宦官监军,古以为恨。我的意以为,我之精忱足以格主,我之威望足以服人,虽日在我之侧,何能谗我,何能掣我,反足以安圣上之心,张我之势。不然如秦王翦,以六十万人伐楚,恐秦王之疑,多请田宅以安其心。更何如借其亲信以自辅,更不足使圣上与举朝释然无疑么!况可以分我之权而为二,又可以置我兵冲而不惧,还可曰跋扈,还可曰尾大不掉么。毛帅当日威名既重,谤诽自生,因宁远之寇不闻牵制,部议要移镇,圣旨着自己审处奏报,以图结局。毛帅即具疏,言宁远之寇,业已先期揭报,正月二十日复至海州,岂云牵制不闻!至移镇,则须弥岛之去奴寨,在五百里内,亦科臣所目击。至所自审处以图结局,则以人心论,宁远辽兵少,西兵多。东江则以海外孤悬,无所退避,尽用命之人心;以地势论,宁远至辽沈,俱宽平坦道,无险可含藏,难以出奇攻袭,可守而不可战,东江则凭险可以设疑,出奇可以制胜,水陆齐通,接济则难,战守则得。第庙堂议论,俱以东江为牵制之虚局,不以为进剿之实事,钱粮半饥半饱,军需若有若无,奴不西去,不言牵制得力;奴一过河,便是不为牵制。岂不念全辽不复,山海终危,奴贼不灭,终为国患,奴伏而群情泄泄,奴动众议纷纷。而今日之小结局,唯扼奴酋地寇之两路,从镇静堡进,守广宁,可挡镇静之锋;自辽沈来,从三岔河进,驻三岔,可截狂奴之渡。如是宁远可以安堵,山海可以无虞,神京奠,陵寝宁,天下可以完固。且再请内臣一员,出旧抚王化贞于狱,至海监督。他盖实见得事业可成,而海外之功、之饷,原无虚冒,若使一有人监督,便不能专制一方,就能核我之功,核我之饷,何苦使已辟草莱以创建者,人从容有之,且日仰其面色,受其节制。   辟地水之湄,披榛岂厌疲。何妨戴渊至,同固国藩篱。   后来圣旨因他请讨内臣,二月内差两个内臣镇守,传与户兵二部道:   圣旨:朕惟谋国之谊,中外比之同舟,用兵之形,犄角方于捕鹿。蠢兹逆奴,犯顺十载,耻历三朝,东顾足忧,实劳宵旰。念毛帅独奋孤忠,支撑海外,远提帅旅,阅历当时,乃中朝实倚为辅车,而去辅每视为秦越,疾声莫应,供不敷,枕甲荷戈,有枵腹呼庚之困,陪臣属国,苦资粮厄戾之供,乃于凡百艰危之中,尚有屡次俘获之绩。似此苦心,朕且嘉且悯。即今逆奴天诛,而叛孽尚怀叵测,朕志复祖宗封疆,远念将士勤苦,其所处皮岛地方,实牵制剿除要着。去冬该镇曾有请计内臣驻扎之奏,朕熟思审处,久未施行。今特命总督登津镇守海外等处便宜行事太监一员,御马监太监胡良辅,提督登津副镇守海外等处太监一员,御马监太监苗成,中军太监二员,御马监太监金捷、郭尚礼,都着在于皮岛等处驻礼,督催饷运,查核钱粮,清汰老弱,选练精强,一应战守机宜,军务事情,着与毛帅和衷协力,计议妥确而行,不得轻易纷更,亦不许胶执故套,更要不时牵掣,相机剿除,期奏犁庭扫穴之勋,朕何靳锡盟带砺之典。凡有战获捷功,照前一一解级。如遇侦探机密事情,及岛中战守声息缓急,即便据实直写,星驰密奏,以慰朕怀。念岛中合用器具军需皆属吃紧,兹特发御前节省银五万两、各色丝通袖膝二百匹、五色布四百匹,以备营伍作正公用。又查发得头号发炮三位,二号发炮六位,铁里安边神炮六十位,铁里虎蹲神炮六十位,头号佛朗机二十位,二号佛朗机二十位,三眼铁铳五百杆,随用提炮什物,全盔五百顶,齐腰甲五百副,长把苗刀二百把,刀一千把,弓一千张,箭一万枝,单钩枪一百杆,大小铅子三万个,火药二千口。就着胡良辅等,都随赴皮岛等处,军前应用。朕今特命亲近内臣,与毛帅同居海外,风波隔阻,潮汛艰危,掌握既专,事权宜重,所有合用敕谕关防等项,该部上紧颁给施行,务使东江一着,不徒疑敌之虚声,而两河三岔,确资固圉之实效。特谕。   心可质荛苍,威堪振远方。同仇资虎士,犄角借貂。   两内监自登州下船,历庙岛、珍珠门、鼍矶岛、大钦、小钦、羊头凹、皇城岛,直到皮岛。毛帅欣然相接,与他悉心筹划,简阅各岛将领,钦给银五万两分给各将士,以赏其劳。移文朝鲜,奖赏他能协力破奴,还着他同心共济。归附辽民,向因铁山之乱,复行逃散,招抚令他复业。又与两监计议,道:“目下蒙圣恩给有器械,屡有严旨催督粮饷,不患无粮。但铁山一带地方,捣巢只便,要救宁远则远。况且奴酋犯云从时,虽用诡计杀我拨夜,袭破铁山,后边差毛承禄等邀截于义州晏廷关等处,杀他兵马无算。奴移兵攻朝鲜,朝鲜虽大为残破,后边为朝鲜拘制临江船只,阻江而守,奴不能进。我兵又拘制乌龙江一带船只,使他不得退,到那援绝粮尽之时,奴子亦甚张皇。想来今番断不敢正视云铁,垂涎朝鲜,云从、铁山只一偏将守之,戮力捣巢可也。若要争救宁锦,呼吸皮岛,得以捷走辽阳,无如广鹿诸岛。这须本镇自开府长山岛,待奴犯宁锦时,本岛即督兵东取旅城、黄骨,西窥旅顺、望海,中路直取归顺、红嘴二堡,更以水兵直入三岔,砍断联桥,铁山之兵,又可由昌、满取老寨。是当日以登津与关上为三方,犹觉迂缓,不若以关上、长山、皮岛为三方,是与奴子为切肤。但移镇事大,且长山去登州为近,恐议者议我避边险趋近地,这须酌议题请。”两内监随与他相视,见他经画甚是切当,即为他具题。圣旨准行帅移镇长山岛,毛承禄升副总兵,分镇皮岛,以为犄角。   毛帅又于报义州晏廷捷音疏内,奏款之不可恃,圣旨:“向日款议,虽宁镇别有深心,在中朝原未尝许。今日关宁别无调度,何以明不为狡奴所縻,而为属国口实乎?户、兵二部,关、宁二镇作速从长计议回奏。”又在奴谋极狡疏内,乞于喜峰口一带设防,并处逃将,奉圣旨:“览奏,奴孽狂逞叵测,既经挫衄,渡兵踞鲜,复借西虏闯入,秋冬津虿,在在宜防。喜峰口等处要害,埋伏火器,坚壁厉秣以待,甚得制胜先着。说得是。逃将李矿、李钺及郑继奎、郑继武、高应治,法废纪,若不正罪,何以惩众,着内镇臣会同督抚诸臣,即行枭首示众,以肃军律。   早知投法网,何似砺忠贞。   似此移镇以逼虏,犄角以张势,借监臣以速军需,斩逃将以振士气,真可备三方之用。惜乎摆拨移镇之间,不得因犯宁锦为捣虚,则力有不及耳。昔武穆贺和议成表,中有“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今稽首以称藩”一联,卒忤时宰至死,不意后复有议款而蹈之者。读《致当道启》,有曰:“所以误天下而苦边者,江东为甚,之者素矣。第廉蔺终以国事忘私仇,此则以私分而误国事耳。”睚眦快矣,于国事何?   分镇,兵机狙诈,作使手段,人都不知,故能经不能权。 第三十四回 满总理宁远奇勋 赵元戎锦州大捷   分崩虏骑如潮泻,鼓声雷动宁远下。长围虹亘百余里,靴尖踢处无宗罅。   将军神武世莫伦,怒须张戟双目。剑锋扫虏秋箨卷,纷纷聚蚁无坚屯。   尸沉马革亦何畏,流矢薄身惊集猬。大呼直欲尽敌止,风雷疑是军声沸。   胡奴走尽壁垒开,一城士女欢如雷。十年积馁一时破,虏马应自忘南来。   捷书飞入明光里,天子披之当色喜。安得将士皆如此,恢复两河须臾尔。   岳武穆太平诀,是个“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但奴酋发难以来,上下打不破一个“惜”字,败坏名节也不惜,镌削爵秩也不惜,身陷囹圄也不惜,只惜得一死。所以遇战遇守,只是一逃结局。若拼得一个死,一刀一枪,与他决一死战,岂不是个奇男子,烈丈夫!况且也未必是个死局。   奴子自朝鲜回兵,料得东江一路兵马新经战阵,未必能捣巢,也未必能攻辽阳,四王子竟带了十余万人马,打着白龙旗,直渡三岔河,由西平至广宁,过牵马镇、义州、戚家堡,竟向锦州。五月十一日早晨,已到城下,沿城四面扎下营。城里防守的是平辽总督赵率教,带领着总兵左甫、副总兵朱梅、内臣纪川四个人,分门把守。到得次日早晨,这干鞑子分做两路,蚂蚁也似扛了云梯,曳了攻车,人顶着挨牌,都到城边攻打。那城中火器颇多,一阵不了又一阵,打得这干鞑子不敢近前,还又打死了许多。直挨至天晚,只见奴兵先步后马,仍旧带了攻具,退在西南五里下了营。每日轮兵马一万余,在城下围绕困城。   此时已经塘报报入宁远关上。守宁远巡抚袁崇焕计议,奴兵冒暑深入,势不能久,只须四面出兵,疑而扰之。因募敢死士兵三百名,前往砍营。又调出援东江水兵,在南北汛口,虚张声势,又差抚夷王喇嘛,督西虏酋长贵英等,在近锦州地方屯驻。关上经理大总兵满桂,着副总兵祖大寿为前锋,自督兵在后,十五日星驰赴援,十六日在柘浦,正值奴子分兵前来,两边拒敌,砍扑良久,傍晚收兵。鞑兵在塔山下营,满总兵在宁远城下下营。相拒三日,到了二十一日,满总兵想道:“鞑贼安营塔山,断我宁锦往来消息,必须攻走,更议救援。若迁延不进,不唯锦州势孤,也令贼笑我畏缩,越发狂逞。”连夜起兵,着把总王忠作先锋,参将刘恩作后继,自统兵在后随进。约莫天明,已到笊篱山,王忠见不过五七百鞑子,便上前砍杀。须臾刘恩也到,正两下酣   战,不料山左右抄出两支鞑兵,把这两支兵竟裹在中间。这两将抵死要杀出,却得满总兵带兵又自外杀来,鞑兵反做了个里外受敌。大战有两三个时辰,众兵射伤他许多,夺了他二十六匹马,鞑贼只得带了尸首,退入山里,满总兵也因山险,不便进兵,仍收回宁远,扎营城下。   丑虏干天讨,王师事远征。兵威无敢逆,血战扫鲵鲸。   正要议二十八日起大兵救援锦州,那奴酋却也会计议,道:“我今围锦州,宁远可以发兵救应。不若先把大兵打破了宁远,锦州是个孤城,势孤援绝,轮兵困守,不消攻打,他自逃了。”留下万余兵马围困锦州,带了两个儿子,一个召力兔碑勒,一个浪荡宁谷碑勒,直向宁远,先就灰山、窟窿山、首山、连山、南海,结下九个大营。此时镇守内臣议要各将分门拒守,满帅道:“没一个躲在城里,听贼众围城之理!”满帅吩咐总兵孙祖寿、副将许定国在壕内扎营守,自己带了副总兵祖大寿,尤总兵带了副将尤世威,都屯兵在教场里,以备厮杀,使他不敢围城。分拨定,只见城东尘头一片,贼兵打着百余杆五色标旗,竟向城奔来,早被满帅督令火器官,将喷筒、鸟嘴、三眼枪一阵放,放得人马彼此不见,打死鞑子不知多少。火器才完,那满帅飞马舞刀,直冲贼阵,这些将官一齐催兵接应,枪箭乱发,早把一个召力兔碑勒一箭着了胸前,落在马下,鞑兵忙忙救得,满帅大刀已砍来了,众贼见满帅猛勇,一齐攒箭来射,满帅把刀拨去,已是身上马上中了几箭,却不肯退步。尤总兵又已身先将士,杀来策应,马中箭倒了,得家丁尤德将马换与尤总兵,尤总兵得了马,又挺身杀人。两个总兵带领部下一干人马,在贼阵中横冲直撞。   喊声翻地轴,杀气破天阍。高阜连尸积,溪流带血痕。   直杀到晚,贼兵退在东山坡上扎营,计点死了一个浪荡宁谷碑勒,伤了一个召力兔碑勒,杀死了孤山四个,牛鹿三十余个,其余鞑子不可胜计,失亡马匹器械亦不可胜计。   到次日,满帅又裹疮出战,自督着参将彭缵古与守备朱国仪,悄悄安放红夷大炮,向他大寨打去。一炮把他一个大寨打开,寨里外鞑子不知打死多少,一座大帐房、一面白龙旗打得粉碎。干鞑子害怕,立脚不牢,又是锦州赵总兵见他分兵向宁远,欺他城下兵少,督兵出战,破了他许多鞑子,报来,四王子只得退兵。满帅见他寨动,又督率兵士追杀,又赶杀了他五七里,一路虚声恐吓,各鞑子直退肖山东首下营。这一阵满帅忘身殉国,大破奴兵,不唯保全宁远,就是要困锦州,也怕他发兵来战,也不敢久留了。   剑扫狂胡意气豪,血痕点点湿征袍。纵叫利镞能穿骨,转战沙场气不挠。   三十日,奴兵俱到锦州,将城团团围住,放上三个炮,喊了三声。赵总兵见他围城不攻,也只静以待之。逼晚,奴兵仍退去西南下营。自此,每日遣游骑在城下行走,绝锦州出入,夜间辄于城下放火炮,扰乱城中。赵总兵与左甫总兵不时在城弹压。到初三晚,赵总兵望他营中灯火不绝,道:“这一定奴兵打点攻具,明日来攻城。”吩咐将士严加备御,不得懈弛。只见初四日五鼓时分,马步鞑子可有数万,抬有云梯攻车,一齐来攻南门。此时赵总兵都已预备火炮、火罐、檑木炮石,堆积满在城上,连忙打下,打得奴兵倏退倏进可也有十数次,平地也堆得山一般似,城濠也几乎填满,城外鞑贼尸首也遍野,鞑贼就将来焚化了。攻至日午,却是四王子在教场中张下一座黄帐房,自己穿了黄袍,督促打城。又差一起铁甲马兵在后,鞑兵不上前的,竟自砍杀,鞑兵又蜂拥来攻,还也拿火炮攻打城墙。终是自下攻上难,自上打下易,又自日午攻打到日西,当不得城上备御严,并不容他推得攻车、云梯近前,都在城壕边,自行退去。到初更,赵总兵竟差人将他攻车云梯挨牌,一把火烧个罄尽,此时奴兵攻具既无,赵总兵城守越坚。满帅又发兵进援,圣上又传旨,奴兵既东戍又西犯,中心虚矣,海上先速行牵制,东西之难,可以并解。如此急着,登毛帅倘闻声息,皆可一面口报着立刻马上差人说与他每知会,毛帅也整饬兵马,直至沿海各处地方,移檄登抚,欲合兵由三贫河扼西平等处,渐有破奴之局。奴兵也自料不唯深入,况又旷日持久,恐怕被各处兵所算,竟潜自渡河,又屯精兵于小凌河,以渐而去。宁锦将斩获鞑贼并生擒贼五十九名献俘。圣旨:“于宁远之捷,满桂、尤世禄、孙祖寿、杨加谟等,浩气枕戈,壮怀吞虏,着分别优叙。锦州之捷,王之臣、郭允厚、黄运太、薛凤翔、阎鸣太、袁崇焕、刘诏,中外同心,安攘懋绩,赵率教、左辅、朱梅,志切同仇,功着急难,分别优叙。”自此关门之气大振,虏锋可以少息。   锦宁之捷,足为中国吐气,令虏不敢正视。然狡奴不肯甘心,自复他图,则大安口之来,所必有矣,何以见不及此。 第三十五回 疏归不居宠利 奏辩大息雌黄   雪甲霜戈透骨寒,海隅旄节强登坛。狼烽未见边陲息,毛举难禁朝宁弹。   三至纷坛成虎易,一身进退似羊难。早知仕路浑如此,悔不西湖理钓竿。   古诗有云:“却笑韩彭兴汉室,功成不向五湖游。”李太白又道:“若待功在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这是偏于退的。若使当国家多事之时,人人挂冠,人人束手,把国事交与何人?太白之时,没个李邺侯、郭令公,唐室何如中兴?这也只是江湖游逸的议论。又唐李德裕道:“操攻柄以御怨诽者,如荷戟以当狡兽,闭关以待暴客。若舍戟开关,则寇难立至。迟迟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几终身之祸。亦犹奔马者,不可以委辔;乘流者,不可以去楫。不则天高不闻,身远受祸,失巨浪而悬肆,去灌木而婴罗。”这几句,听来可怜,是个不进不退的。若个个挟朝廷威福做护身符,只知有身家,不知有君国,也不免唐时藩镇的习气。若在纯臣,朝廷用我,有一个鞠躬尽瘁,竭力致死,无有二心;若到朝廷不用,流言繁兴,心难自白,不得不去,以明心迹。不然熊芝冈岂不是一刀两断的人,看他交代疏,低徊眷恋,不忍丢手让却,以垂成之业,逊之他人,然到人言不堪,也只得乞归,只得力辩,固非以去洁己,亦岂以去要君。   当时毛帅以偏裨而一年建节,再进都督,玉音屡颁,慰谕极至,宠已极了。况后赐剑、赐印,专制一方,札授参游守把,权又大重了,又且能商鼓铸屯田,把一个穷荒海屿,做了个富庶名邦。若使不肖之人,处险阻之地,又兵强食足,便偏霸一方,中国方欲征奴,又有莲教、水蔺之乱,兵力何能讨他,联朝鲜为唇齿,岂不可做一个夜郎王。毛帅处此,叫不幸无其心而有其形,无其事而有其理,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也怪不得人疑。因疑自然揣摸出来,形之纸笔,也便说到过情田地,故他先时把一个皮岛布得星联棋置,极富极庶的,岂肯让人;况且这岛中百姓归依的是他,兵马慑伏的是他,奴酋畏惧的是他,哪一个来代得;就是中国文臣武将,日拥歌童舞女,大俸大禄,何等不快活,却夹那海中,不是风涛震惊,就是干戈扰攘,这样苦,哪个肯来代得!他却要引身而退。但他道:不去则心迹不明,是明把一个皮岛做可负之,是明有饷可冒,有功可冒,是个觅利之薮,故此恋恋不舍。所以曾上本,请内监以绝人的疑,请出王化贞监督,以卸自己担,又陈自己因历年苦征恶战,酿成多病,乞要休致。这岂是明晓得朝廷天无他人,把来要挟,也只是不欲处危疑之地,负不肖之名。   报国真心天地知,那堪人事故相疑。挂冠早遂终生愿,投老西湖第一堤。   无奈圣上不允辞职,只差内监镇守,他却把一具捣虚牵制之任,归之自己;一个稽功核饷之责,归之内臣,洒然是非之外了。不期熹宗晏驾,今上即位,英明神武,扫除了逆,一应内臣,尽行撤回,东江之权,仍旧独归毛帅,依然在危疑之地了。先是稽查兵马一节,王道臣过海,阅报止于六千,毛帅奏称,六千乃守皮岛军兵,其余皇城、石城、广禄、鹿岛、獐子、三山、长山、云从、须弥各岛,及朝鲜弥串、义州、昌城、满浦各戍,俱未及阅,难以此定饷。道臣也复奏道:“是只一处,亦是此处精锐六千,其余老弱还有。”事虽得明,却冒饷一说,纷纷起了。况且争执之间,不无愤张,旁观也不能无言:难道真如毛帅辩疏,是以热肠为国,不肯奴颜婢膝,得罪朝端,是把个朝端看作可以情面羁縻、货贿交结的了。不知这人有功于国,无罪于国,直言侃论,人也相容。若这人有罪于国,有祸于国,便挥金献诌,人也不肯容。把这话钳人,是挑人来弹,激人来论了。所以两衙门官,有道他征兵征饷,差使驿骚,为登津扬场一大害的;有道他请兵请饷,词气要挟,是跋扈不臣的;有道他足兵足饷,负固海隅,其意不可测的;还有道他剿袭零星虏贼冒功的;有道树恩朝鲜,大可疑的;有道他地大兵多,尾大不掉的……   薏苡原堪议,弓蛇属可疑。联微有深计,弹射敢迟迟。   这几节事,若说个不该差人征调,有司便视为缓务,如何得饷得兵。若说不驿骚,毛帅不能使人人如自己,怎免得这干人借差生事,词气要挟。外困极之地,不得不争声大呼以望救,说道争不择音,然告君之体宜慎。负固海隅,不在海中,何由牵制;不足兵食,在海中也难施牵制之功,但在防微虑渐的,不得不忧他。至说剿零星之虏冒功,这也是边上常态,多发拨夜,一掩杀,因报大举进犯,临阵叫杀,却零星也是虏,有首级便是功。说到尾大不掉,却只在毛帅之心,不受节制,虽孤军也不为用;若乃心本朝,势大更可效力。这纷纷议论,圣上都不因他生疑。况且有一具极可息疑的议论:毛帅所以得号召各岛,以有天朝的名号;朝鲜所以与他唇齿,亦因他是天朝镇臣;又各岛之富庶,不尽是屯田,全资天朝商贾,粮饷,断不可少天朝,不唯未尝有二心,原也不敢有二心。若一有异志,有如时论所说的,不可测、大可疑,归奴见疑,朝鲜不受,孑然孤岛,坐以待毙,知者均不为的。他秉性忠贞的,怎做这样事,但怀忠见疑,以贞得谤,此心怎甘忍,怎肯置之不辩。   身为非刺的,臆满不平鸣。肯惜疏封事,殷殷悟圣明。   所以累次上有一个奇冤可以含忍事,叙自己功,解那冒功跋扈并那尾大不掉、不可测的议论,道是六年春奴犯宁远,即攻海州,五月入犯宁锦,砍断三岔河联桥,七年铁山之战,身中三矢,元年六月带疾出哨长山。不必圣旨激发,不必登津移文,有警即出,未尝呼吸不应,未尝敢策应不前,未尝虚张声势,以为功绩。且军中有以鞑妇充鞑子,以辽民充鞑子的,尽行明辨,不令混淆。至于生擒献阙下,法司审译,别无假冒。又述自己所以被谤的缘由,朝中弹射的意思,是他性太急,口太直,或因疆场起见,不能容忍;又世图交际,他貂参金币,绝不通于朝中,又认真执法,不以情面败公事,如此故触怒太深,纠弹不少。又乞查勘,以息冒饷之议。圣旨:“该镇兵饷已清,毛文龙当图报著功,人言自息,不必奏辩。该部知道。”盖不以他爵禄为可有可无之物,人毕竟道我借东江为贪横之资,不表我一身为有功无咎之身,人毕竟指东江为非刺之的,直至把黜陟听之朝廷,把瑕瑜听之议论,以效忠无二者,听己之心志,则专制东江,不得说他是贪功慕禄。   江东宠深权重,固招议之准;辗转致辩,正招嫉之因。存之以见防微杜渐,朝端不可无此深忧。而毛帅可以去,可以杀,则其心事亦可谅也。 第三十六回 奇间欲疏骨肉 招降竟溃腹心   上战诎戈矛,戎兴自敌国。巧计离其群,片言剪乃翼。   溃在心腹间,变生肘腋侧。笑彼恃勇夫,争强唯在力。   兵家有用间一法,其间有五:是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此间敌之情者也。我以为离敌之势,其间有二,无过间其外以伐其交,间其内以携其亲。间外伐交,如昔厚植北关,今日厚款西虏炒花虎憨是了;间内以携其亲,如王抚先时间李永芳,间郎万言,间哈都是了。不知内中还有一个可间处。若论中国立君的法,是立嫡,不然立长。他虏俗乃探筹,却立了个四王子。这大王子、六王子,他平日各拥强兵,屡次征讨,昔日兄弟,今日君臣,也不免微有不平。况内中李永芳与大王子交好,佟养性与四王子交好,刘爱塔与六王子交好,也都各亲其亲。况李永芳因劝哈赤莫杀辽人,佟养性谗他不忘中国,几乎杀害,得大王子力劝,其妻的哀求,免得一死;刘爱塔要举金复盖三州投降,事露,佟养性劝奴儿哈赤杀他,得六王子、李永芳劝不杀。两个都与佟养性结仇,李永芳、刘爱塔都是一党。至此四王子做了憨,佟养性一发得力,势越不相上下。先时李永芳中军铁信,原也是毛帅差人结识的,刘爱塔兄弟刘仁祚,当日曾来皮岛见毛帅,求免死牌,毛帅也是厚待的。这两个原是毛帅的细作,大窝家,所以奴酋要来入犯,李刘两个毕竟得知,铁信、刘仁祚即着人传报,毛帅得以御避实虚,屡次有功。后边厚贿着这两个,劝李永芳与刘爱塔归国。李永芳道:“生负叛逆之名,死作蛮夷之鬼,也是不愿的。但我两个在这边,是个虏中大将,在中国,不过一个叛人,中国要我做甚?若我一降,既失了势,中国要杀我囚我,也随他了。除非毛帅为我讨得一道免死圣旨,我才敢放心,弃虏归国。”毛帅差人复道:“你能舍虏归降,反邪从正,岂有个害你之意,害你,是绝了归降门路了。若要请旨,一露在表章,奴酋奸细满京,缉知岂不为你之害!”李永芳与刘爱塔两个,也不敢信,也不拒绝,尝时秘密信使往来。到此时,毛帅又暗差人去对李刘两个说,叫他劝大王子、六王子与中国通款,将建州分立他两个为王,就把这节事,做他两个的归国奇功。   凭将如剑舌,劈碎并根花。   把这事秘密写了,封在蜡丸里,差人与铁信、刘仁祚,厚有金银赠他两个,乘空投了书。刘李两个不答书,只说待有机会,我自有人来报。两上都留心在意,当大王子、六王子两个犯铁山云从时,被毛帅敲去鸭绿、乌龙江冰凌,拘去船只,把他要回不得回,这边四王子也着急,要去救,不能过江,延了几时,掳得朝鲜些船,回到辽阳。李永芳与刘爱塔去贺他,道:“亏得天助,得回家来。王子冒险远去,得来金帛,也要分与四王子,倘或有些一差二误,岂不是两个王子承当。从今出征,也是一个有祸无功的事业。”两个王子,也嗔四王子不发救兵,自己在朝鲜相杀,被毛帅兵马邀截,也吃些惊,这一拨也不免心动。后来要寇宁远,也只推兵马初战回来,还少歇息它,故此只是四王子父子兵杀来,两王子也不来接应。李刘两个时常乘机打动他,不消说得。听得宁远锦州不曾得利,反失了两个儿子,四个孤山、三十余个牛鹿。李永芳对大王子道:“当日老憨在建州,尽自安逸,后边得了辽东,家当大了,也够列位王子安身。却不住出军,惹得毛文龙来捣巢,跑得病死。如今袁崇焕差人来讲和,便乘势与他分三岔河为界,也可收兵保守家当。却又要王子起兵到铁山,几乎把王子送在乌龙江外,反又与朝鲜结得海深的怨,惹了两个对头。却又去惹袁崇焕,他这番聚起兵粮,三面齐来,却也厉害,怎便好收手?不收手,以后只是静坐,保守家当的好。”两个虽然拨他,却不敢把这平分建州的话与他说。   恰好大王子、六王子家下六个人,被毛帅拿去,已经起解,毛帅想起要用他,差人追转,重赏了他,与他一封书,叫他送与两个王子。大意叫他让还辽阳,退回建州,将建州地方两个分管,还他当日都督官衔,仍许通贡,不得党逆,自取诛夷。乘四王子在锦宁时,着他送书与两个王子。王子不辨汉字,请李永芳去解说,李永芳与他说了。大王子道:“这事怎么处?”李永芳道:“论起辽阳,得来甚是艰难,岂有让还之理。只是辽阳一带,金帛子女归了王子,剩几个穷民,归了毛文龙,也只是一片荒地,要它没用。况且也属了四王子,与王子无干,就是四王子做了憨,王子也只是个臣。不若依他,仍旧做了都督,臣服天朝,守了建州,丢下辽阳,听毛文龙、袁崇焕自与他争,我却得他年便这些抚赏,又兴兵动众,也是一策。但只王子是个兄弟,怎下得坐视,任他争斗之理。”大王子道:“他也下得撇咱在朝鲜来,况我居长,怎做他的部下?”李永芳道:“这王子再与六王子计议。”两个计议,又当不得刘爱塔在站王子前撺掇,两个就叫李永芳与刘爱塔回书。李刘两个,也假推辞说不敢与毛文龙相通,两王子勉强才应。   书到,应毛帅说愿让辽阳,听毛帅兴兵自向四王子取,不来救应,他自退回建州,照旧做都督,进贡讨赏。毛帅又书道:“若只退兵不救援,朝廷怎肯就复官,必须做个内应,除得四王子方可。”两个王子与李永芳刘爱塔计议,叫他只管整顿兵马,尽力去杀四王子,他两个自先退回老寨,他势单弱,毕竟不敌。还留李刘两个,各统一支兵,声言助他,乘机行事。但毛帅信得刘爱塔、李永芳是个实心要归降的,还怕两王子有变。且要征四王子,也须得大兵,但圣上初即位,掣回镇臣,便呼吸不应,要得协力,阎总督、王督师都因人弹劾,都不敢任事,直待袁督师来,他自任五年灭奴,圣上又许接济粮饷军需,是个做得事来的,要思量与他商议,两路出兵,共成此事,也是个事不凑巧,李永芳早病死了。   生为异域人,死做异域鬼。有心谁与明,青史只遗秽。   永芳,人多传他有心中国,尝曲全辽人,尝止他入寇,愿自拔来归。又以罪深,恐自投陷阱,卒悒郁死胡地,世亦等之李陵卫律。此可见人一念不慎,使抱惭一生,遗臭千古。   李永芳死,大王子处没了个帮助的,刘爱塔也是个少作为的,把这局弄缓了。似此因循,已到冬底,毛帅不时有人在铁信、刘仁祚家来缉探消息。这日铁信因与个邻人哈迷相争,他见他家中常藏有来往辽民,告他寓藏毛帅细作,四王子大怒,竟差兵马赶来,将铁信一家并两个毛帅差人都杀了,却不曾问得他口词,不曾叫搜他甚书札,家私都为各鞑子抢散,没些形影,故此结连两个王子事都不露。只是刘爱塔胆寒了,怕兄弟藏有辽民,惹出事来,忙写书约毛帅,道要归国,要兵接应。毛帅止他,要成内应这件事。他怕似金州当日,被人首发,执意要来,道:“若果兴兵复辽阳,我做先锋,自然大王子、六王子退兵,决不来敌我的部曲,还来助我成功。”毛帅只得应了,差陈继盛在镇江接应,又拨水兵在江口渡他,又申饬沿途守堡各将,防他有兵追赶,防备出兵截杀。那厢刘爱塔叫兄弟选了一二百匹好马,悄悄将家眷上了车,径自辽阳奔过青石岭,向甜水站,一路归降。只是人见到刘爱塔不奉差遣,私自出城,又带有妻子马匹,都有些疑他,来报四王子。四王子着人看他住所,果是奔得一空。四王子大怒,叫过一个牛鹿,与他精兵三千,追赶刘爱塔,“若追他不着,砍你的头来见我!”这牛鹿得了令,带了三千人马,即刻起身。往复查访之间,刘爱塔已去了一日了,况且刘家塔拣选的是好马,又防四王子追赶,趱得路快,已到镇江。陈继盛接住,护送他落了船,渡过江来,一路马不停,来奔毛帅大寨。毛帅也自率大军,排列得军容好不齐整,出来受降。刘爱塔见了,疾忙下马,拜道:“兴祚得罪天朝,全仗都督保全。”行帅下马,忙扶起道:“足下不忘中国,输心来归,敢不推心相待,共成大功!”就拨房屋与他居住,送有米粮金帛,把他札授个游击,仍名刘兴祚,兄弟刘仁祚,札授守备,着他单管降夷,训练一支夷兵,冲锋陷阵。   乍脱膻裘域,还登上将坛。主恩何以报,愿为斩楼兰。   那边这牛鹿一路不分昼夜追来,莫说拿不着刘爱塔兄弟,便他的家丁,也拿不着一个。没奈何,领了这三千铁骑,一直赶来,沿路嚷要刘爱塔,直奔铁山。被铁山守关都司毛永祚早先预备,到关下时,一阵铳炮,先打他一个下马威,仍复督兵杀出,杀得这干鞑子没命逃走。却又一路撞出兵来,兵少的也只虚声惊吓他,兵多的便出兵邀截追杀。这牛鹿赶了几日,人马俱疲,不唯不得刘爱塔,反又折了许多人马。毛帅自得了刘兴祚兄弟,将虏中虚实时时问他,知他兄弟之间,果有不相顾之意,他也把复辽阳做掌中。虏中没了刘兴祚,却又失了一个将官。毛帅这一间,说离他骨肉,还又计削他羽翼,可也是个奇间。   关上哈喇之使,只可云窥,不可谓间,以间不能入也。此以刘李为间,是间于内,大有可成之机,惜乎志之不遂也。意者天不欲扫残胡欤!   说者曰:毛帅以此商之督师,欲与共功,督师反欲自专其绩,因与虏谋而杀毛帅。噫,用间者反中间乎! 第三十七回 改运道计锁东江 轸军民急控登镇   不械何攻,非粮何食,英雄束手应无策。休言空想勒燕然,脱巾难免三军泣。   征取穷膏,转输穷力,中原疲敝还堪恻。一航禁却不教通,间关山海无休息。又   鳞甲蟠胸,雌黄满臆,同舟不解相怜恤。奇筹浪谓锁东江,自孤羽翼衷何愎!   密网潜张,轻弦暗弋,杀机隐隐人难测。生平睚眦喜消除,短谋终是能妨国。《踏莎行》   东江粮饷,据毛帅疏,八年之间,实收本色一百二十万八千,折色一百四十万一千三百,是每年费本色一十五万,折色一十七万五千有零,每年共费三十二万五千有余。以内地言之,每兵每日饷三分,积年该十两八钱,每万兵便该银十万八千,计东江所收,亦不过可养三万战士。若海外米粮布帛价增于内地,兵饷应加,则三万人还不够。还有参游守把的廪给口粮,都无从出,真兵部所谓“不过部札虚衔,并未沾国家廪饩。”况与客商对会,客商非利不往,不免十不得八京省发饷,又有解役侵盗,也曾拿有在京擅行开鞘盗用员役,直是不敷。所幸有在岛在屯田,登莱的商贩,助他有及。又恃着毛恩足感人,威足服人,有饿互不掳掠的光景,所以不变。不然如袁督师将出关时,宁远为粮饷不继,杀了毕巡抚,绑了总兵朱梅,若不是袁督师亟出关抚安,未免不挈宁远降虏。至于军器,常言道:“器械不整,以率予敌。”更自不可缺乏的。   不料督师到关上半年,正月间,也不知是要统一权柄,也不知故难毛帅,向来东江粮饷器具,都从海运,若道海运风涛危险,自觉华至各岛,也有风涛;若道是不费省力,登莱走长山皮岛,都是水里,若由关上,不免骡驮车运;若仍由水,自登莱至各岛,一水之地;若入觉华,既自登莱北向而入觉华,复自觉南出迤东而入各岛,费多少转折,更有搬驮、收发,益多亏欠。要禁海不许商贾私自下海,商贾不通,士卒辽民所有参貂,委之无用,布帛米粟,其价必腾涌,所得兵饷,越发不敷。这段议论,毕竟是驱辽民辽兵,怯弱的,饥寒穷困,填于沟壑;驱辽民辽兵,强悍的,逃亡背叛,入于奴酋。若说防奸细,善防奸细,即能海禁也无妨,若不善提防,说得个山海关讥察甚详,其余喜峰口、一片石,哪一处不是奸细出入之区!却要断他这条路,明是不欲使他声息与中国相闻,使他不得与登抚成臂指之势,要使他仰哺于我,岛上之功皆归关上之功,所以具一个区画东江疏,要东江粮米器械都从关门起运,仍严海禁,不许通商。奉圣旨:“毛文龙孤军海外,向苦接济不前,卿统悉筹划,励志灭奴,从此料理,步步向东,毛文龙照应,步步向西。进取方规,面加商议,果确有胜着,朕何难有百万之饷。文龙但矢图实效,勿顾浮言,卿亦宜推诚共济,务收成绩。登莱申严海禁,及设饷司转运。该部速行酌妥具复。”随经部复,把东江钱粮器用,俱从关门起运,登莱各项商贾,不许入海,各岛差遣,都由关门,不得擅入登莱。   齐地榆关道路遥,却闲画舫争征轺。军民枵腹言愁切,何事睚眦未肯消。   此时一边旨下,人已报入登莱,登莱守巡俱于海口严立禁牌,这些商贾,自然不去,岛中渐也有无不相通。常言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各岛自通商,也稍饶裕,到此不免惶惶,况且又闻得粮饷器械,改运在关门转给,道路迂远,愈恐耽延时日,不能接济,一齐申文到毛帅府中。毛帅也在那厢筹度这件事,道:“商贾不通,还靠得个登莱发运及时;粮饷不足,还靠得一个客商可以挪借。今粮又改了运道,商又不通,岂不坐毙!若我今日不为料理,必致使军民穷馁而死,是误了生民;若民情不堪,或有变故,毕竟还误在国事。”各岛汹汹,要他具题仍旧,他只得移文督师,备言自登莱发运及通商之利,自关门发,道里迂远,必至劳民伤财,耽延时日。又且本题请,旨一时未下,各岛又偏来催取粮草,催取器械,月无虚日,辽民乏食,也都向毛帅号哭探诉。毛帅此时心上甚是不忍,道:“若是文龙无功,得罪于圣上,若肮脏得罪于当事,杀文龙一身足矣,何苦及兵民!”也便泪下,想道:“我今去求督师,他一时意见,岂有自结自解之理,不若且向登莱,谒见守巡,一来催他旧欠粮草,以济目前不及;二来见他备说关门之运,殊为不便,要他代题,也是一策。”因带了十号大海船,径向登莱进发,不一日来到皇城岛。   轸念军民声欲吞,海隅何路叩天阍。楼船直指登莱地,要借人言达至尊。   正是四月初十日,海上是汛期,海边哨见大船十余只,都有旗号刀枪,怕是贼船,且又边上又传奴酋得高丽海船四百只,希图入犯,怕是奴酋兵船,忙报入总兵府、海道。总兵与海道传有令旗令箭,着各船整饬器械,都排在海口,府县官吩咐闭了城门,还又着人打听是何船只。哨探的择了带领小船,远又看不分明,近又不敢,正在两难,忽然船上一个旗牌叫:“南兵过来,是毛爷兵船。”哨探的才敢过去。唤进舱里,叩见毛帅。毛帅道:“我此来为粮务,可与兵爷讲,我要相见。”赏了哨探的。哨探的回报,城中都已放心,却没人敢去。只有王海道,他曾查核各岛兵马,在皮岛与毛帅相见,便吩咐驾船出海相见。   次日,王海道出洋时,毛帅船已移进庙岛来了。两下相见,略述阔棕,毛帅甚言:“各岛军民绝粮两月,今督师改了运道,登来既已绝运,关门又未得来,似此怎好,意有登莱旧欠粮饷,略少给发,以支各兵目下。待本镇自赴京面奏圣上,与户兵二部参酌,仍复运道通海禁,庶不致匮乏,可收灭贼之功。”王海道道:“登来向缺饷,委因灾荒,更值白莲教兵扰,百姓拖欠不完,所以不得解全,原非该府有而不解。至于面君一说,大人辽海长城,岂可一日轻离岛上,倘奴贼闻知,倾兵犯岛,脱有所失,为罪不小。且督师连有奏疏,要至旅顺与大人相会,商榷灭奴事宜,不若在彼酌议。想督师矢心为国,必无坚执,岂因一运道,至有不从?”毛帅道:“文龙迫于军民之号呼待毙,不得已欲为群生请命。既承明教,文龙只得静听督师酌议。至于改运道一事,实是不便,譬如贵辖航海极便,岂可舍舟就陆,远至关门?关门又添一东江之转运,是关门不疲于虏,疲于东江了。”王海道亦首肯,两边送别了。   一腔忠愤天由达,却向相知话夙心。   王海道即行府取银一千两,作为旧饷,以济少时,又送些礼仪。毛帅随开船回岛,只要待督师相会日,明言海运之便,要他仍旧,还又约束海上各岛军士,不得讹言炫乱军心。果然督师因题本会议,将军中事务,暂令赵总兵与王巡道管理,自五月十二日出海,望旅顺而来,这厢毛帅也带兵船,直到宁远相接。   禁海与改运道,委是不妥,创议者岂不知之,特借此以钩之至耳。至登莱之来,得千金而即去,咆哮跋扈者固如是乎?甚知市虎之易成也。   改运道已伏杀机,谓同谋而杀之,恐非诬也。 第三十八回 双岛屠忠有恨 东江牵制无人   敌未亡兮弓已藏,令人挥泪吁苍苍。驱除未竟英雄志,萋菲犹污烈士肠。   驱除未竟英雄志,变生绕柱骇秦王。素车白马东溟上,一派雄心未易降。   人生自古谁无死,宛转床蓐,痛楚不胜,又是一干女哭儿啼,扰乱方寸,倒不如一刀两断,何等爽快,何等决绝!但这个死于阵上,是一刀一枪事业,也毕竟砍得他几人;纵不然为他拿去,痛骂他一番,断头刎颈,却也轰烈。恼是死于忌者之手,孤忠不显,却负恶名,这便是海潮雷动,犹作不平之鸣;急浪花飞,尚洒孤臣之泣。啜其泣矣,嗟何及矣,欲起其人于九原,支半壁之天下,而其人已矣,骨已朽矣,不亦深可痛哉!   毛帅心知为国,绝没个猜嫌顾虑肚肠,一闻督师奉旨会议,就驾着船直至宁远。不料督师已自五月十二日起身,二十三日龙武后营都司金鼎卿带领兵马迎接。督师着船中相见,傍坐,赐了酒饭。二十四日,将来迎接东江兵,都每人赏人米二斗。二十五日,北汛口开船,出大王山,双中岛住了一日。二十七日,登州游击尹继何带水兵来迎接。二十八日,从松木岛、大小黑山、蛇岛、虾蟆岛,复宿双岛旅顺游击毛承义来迎接。二十九日,毛帅自宁远才到。初一日,两下相见,交拜了,毛帅送下马饭,督师就留在船中同饭了,毛帅谦逊,坐在侧,饭后辞出。督师也随来拜望,两个坐了,督师道:“如今辽东海外,只本部院与贵镇二人,务须同心共济,以结此局。本部院不避艰险到此,要与贵镇商略一个进取之计,国家大事,在此一举。”毛帅道:“文龙在海外八年,也建有功绩,苦乏器械马匹,不得遂灭奴之志。若得推心应付,自当竭力,以收灭奴之功。”毛帅辞别回船。傍晚,毛帅设帐房在崖上,大陈水陆,款待督师,督师也欣然相接,始初还坐席隔远,到后边督师叫移桌相近,督师又开怀畅饮,附耳细谈,极其欢洽,到二更各回了帐房。   欢情浃洽醉颜酡,笑里吴钩几次磨。自是将军疏知略,行看刷翅入置罗。   初二日,两人又相见,督师将毛帅夷丁人各赏他银一两,米一石,布一匹,把小惠收拾他人心。两个吃酒到三更。初三,两个都是便服,在岛中闲兜,也吃酒至晚。莫说毛帅自家没了忌嫌,连帐下人也说他两个相好得极,也不来顾他了。总是毛帅虽有机略,却终是武人,见督师一来,也无大经纬,不过看视海岛与犒赏士卒,一番区画东江,不过是分他部下为四协,毛帅居中运掉,这叫营制,毛帅也不知他暗中心,也无不依从。酒后,毛帅自回,督师却唤副将汪翥、汪叙两个进去,密语到一更才出来。初四日,又大赏东江将士,晚间又唤王旗鼓、傅旗鼓、王副将、谢参将进去相见。初五日,督师传令,着王旗鼓、傅旗鼓将带来银十万,交与东江将士,把他将士调开了。叫王副将、谢参将率兵登岸摆围比箭,适毛帅进来,请问回宁远日期,督师道:“只在明日。”就留毛帅同看射箭。督师又道:“明日行急,不能面谢了。国家海外重寄,全仗贵镇,本部院合有一拜!”拜罢,督师邀毛帅帐房中饮酒,叫各营兵分到四面摆围去。王副将、谢参将已受了密计,把兵一摆,早将毛帅随来将官家丁截出了围外了。   督师一看,旁边不大有毛帅的人,这边两个都司赵不忮、何鳞图,一个旗鼓官张国柄,紧紧带有督师家丁,站在帐前。督师又叫张国柄送酒与毛帅,张国柄就站在毛帅席边。督师却假带着酒道:“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今设立一个东江饷司,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便。昨与贵镇相商,怎必欲解银自往登莱买籴?”毛帅道:“本镇诚恐路迂,接济不时,且更劳民,故不若登莱为便。”督师道:“本部院欲分旅顺东西节制,这却未为不可。”毛帅道:“节制一分东西,不无推诿,总之同心合力,何难佐督师奏五年之功。”督师道:“难道我区处都不是的!”毛帅道:“文龙亦不敢坚执己意,只图为国计便利耳。”督师道:“难道我不为国!你冒功冒饷,说谎欺君,我不处你,你敢来抗我么?”毛帅道:“督师若以我为冒功,宁远数战,何不也杀取几个鞑子献功?若说冒饷,昨日督师安慰东江将官道:‘宁前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不足饱。’各将士海外劳苦,只得米一斛,还要养家,是东江常苦不足,还有得冒?也并无甚说谎欺君。”督师道:“还敢强辩,我就把上方剑斩取你的头!”毛帅也只道他使酒,全不在意,又道:“我有功无罪。”只见督师把张国柄一看,张国柄靴中取出刀来,便把毛帅辟头一刀,毛帅道:“你不奉旨,敢害我!”侧边赵不忮、何鳞图转过来,搠上两刀,早已气绝。时年五十三岁。毛帅手下亲丁有八九名,跑过来救应,帐前赵都司带有百余人,都一齐动手杀讫。   八载艰辛固海东,神谋所向着奇功。旗骞夜月强胡缚,马蹴春冰丑虏空。   百万黔黎歌德盛,千群铁骑泣恩隆。可堪功大还招忌。血洒平原野草中。又栉沐辟荒墟,遗民乐有居。忍饥朝扼吭,披月夜乘虚。   下士歌吴起,含冤泣伍胥。九原难再作,忧国一欷覷。   督师叫张国柄传令,道:“奉圣旨,毛文龙冒功冒饷,跋扈不臣,罪在不赦,已经部院以赐剑斩首。其余将士,不戮一人,不得讹言取罪。”其时摆围将士,闻了一惊,东江兵士汹汹的愤怒,当不得现在的兵士,只一千八百名,督师预吩咐汪副将、谢副将等,整肃兵有万许,又都作准备,弓上弦,刀出鞘,把督师帐房环得铁桶一般,游击尹继何又已奉令,备有座船二十只,在岛下以备缓急,东江兵士也无可奈何,强的把器械来撇去,喧嚷道:“似这样大功,怎将来屈害了!”弱的也流泪道:“毛爷这样一个好人,赤心为国,不得令终!”有几个将官,真道是奉旨,又怕督师兵威,也只叹功高见忌,无罪遭诛罢了。督师又吩咐:原以东江兵分四协,一协用副总兵毛承禄,一协用旗鼓徐敷奏,一协用降将游击刘兴祚,一协用副将陈继盛分领。东江事务,着陈继盛暂管,俟各协中有立功的,即将毛帅所掌印题授。东江兵士一千八百名,各赏银三两,其余在岛兵,即将所带银十万两,分四协给赏,也各三两。其毛姓家丁,听其复姓,不必忧疑。分差各官,前往安抚各岛军民。又吩咐毛帅尸首,着他亲人自备上好棺木收敛。   督师自赴宁远,先具一个本,是恭报岛帅逆形昭著,机不容失,便宜正法,谨席藁待罪仰听圣裁事,疏陈他专恣不受经抚节制,欺君章疏,大逆不道,侵盗粮饷,开市私通外夷,亵越名器,劫掠商人,好色诲淫,草菅民命,不恤辽民,交结近侍,铁山诡败为功,坐视养寇,共十二罪。   奉圣旨:“毛文龙悬居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频违,节制不受,近复握兵进登,索饷要挟,跋扈叵测,且通夷有迹,犄角无资,掣肘并碍。卿当同志协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仍听相机行。”   又一本岛帅伏法事,奉圣旨:“区画东江善后事宜,俱见妥确。岛兵数既无多,应否置帅,着即与议复。毛姓兵丁,悉听归宗,有才可用的,依旧委用。余俱遵谕行。”盖市虎成于三人,毛帅连遭弹射,又经督师一面之词,且为已破之甑,圣上亦只如此。若使缚送阙下,薏苡之谤可明。即不然,犹得如今日马世龙、杨国栋,出囹圄之中,为国灭贼,当必有可观。而或又曰,双岛邻东江,亟东之可绝众望,不更生变。夫既可杀,独不可擒乎,又不然矣。   自宋有不杀岳飞和不成之论,今日亦多谓毛帅之杀,督师中虏间,杀以快虏,且速款之成。吁,督师亦有人心者,如是愚而忍乎!但廷臣曾有云,双岛非云梦之游,而迹已邻于伪游,崇焕无救赵之举,而椎先加于晋鄙,不无疑于轻躁。又廷臣云,文龙未死,无牵制之实,有其名,今恐我未前而奴先来,人将议其后矣。文龙未死,无制奴之功,有其任,今恐我前呼而奴无后应,人将议其后矣。今其事不且如左卷,何能免议也哉! 第三十九回 后患除丑虏入寇 大安失群贤靖节   杀运嗟日厉,封疆诎保计。羽翼自凋残,益壮强胡势。   近交为远攻,豕蛇发狂噬。更复备御疏,轻兵入幽蓟。   坚城碎倾刻,将吏沙场毙。血赤滦河水,横尸山可俪。   哀哀士女徒,沦落腥膻制。上屋宵旰忧,白日重关闭。   羽书遍天下,征调尽精锐。笑彼狂逞者,应就长绳系。   独溯祸之源,怒起欲裂眦。谁令牵制人,断首穷荒际。   同室横戈矛,虏和乘其弊。误国竟何如,天诛想难贳。   着棋,有虚着作实着的;行兵,有虚势作实势的。如目今福建郑之龙擒李魁琦,打听外洋有红夷,他不敢出洋,因而发兵攻之。红夷原非为我来,我却借其势成功,此善用人者。又如奴酋志无日不在中国,毕竟与虏酋结了亲,成了自己羽翼,才方入寇。我却一个帮手决留不得,致起大祸。   六月中毛帅死,东江四协,只限兵两万七千,关上给粮,又把徐敷奏、刘兴祚两协留在关上,东江所有,不过万余,奴酋早已知他不能做捣巢事业了。锦宁山海有兵十余万,又有赵率教、祖大寿一干,他却要乘虚窥伺蓟镇地方,有喜峰、大安各口,可以入犯。外边却有属夷东酋为我打探,他却于六月后,差人各将金帛与他结亲。这虏酋贪他利,惧他威,也便结了,既结亲,却死也为他,勾引他自大安各口入犯。但是河西哨探是什么哨探,款西虏是什么款,奴酋大举由边外来,哨探不知,西虏也不报。先是十月二十五日秦代家人鞑子朝浪伯彦来报,奴酋七万鞑子,谋在二十六日犯喜峰、马兰、大安口一带地方,只见二十七日早,果然鞑兵无数,从大安口进。先是宣武营参将周镇领兵拒守,后边参将张福安接应,不一时被他杀得大败,两个守官也不知下落了。一支从龙井口来,一个游击王纯臣去迎敌,也没音信,他已是进口来了。此时飞报至京,奴酋前锋早已分三路入围遵化。石门驿驿丞慌忙打点下程米面酒肉迎接,奴酋大喜,复他原职。马兰路参将张万春率兵战败,逃入城中,鞑贼围城索要,只得同个王秀才出迎。王秀才奴酋与他做守备,张万春仍前职,还差他旗牌李友武,拿令箭来将军关招降人民,守关拿送巡抚砍了。一路军民无非剃头迎降,任他将妻子奸淫,家财掳掠。   人染腥膻气,家无担石储。荒城扃落日,野城尽丘墟。   初四日,山海镇守大总兵赵率教,奉旨督领大兵,前来援应遵化。约莫巳时,将到遵化,忽然奴酋大兵来到,大战两个时辰。不料奴兵众多,将赵总兵围绕得不通风,赵总兵力战,再不能够脱身,正战时,又被奴兵一箭,射中心口,落马而亡。其余部下,俱遭杀害。   锦州血战著奇功,英武看疑马服同。谁料天亡难自展,沙场热血洒孤忠。   赵帅既败,城中更自震惊,贼回得胜军攻城。初五日,架有软梯等项攻城,城中也放有炮石拒敌,打死鞑贼二百多人。却又奸细在城放火,守城的惊惧顾家,早为他把软梯自城西北上城,已陷了。城中巡抚王元雅自缢,奴贼阿卜太径自入城,驻扎巡抚衙门,差官四山招降。   塘报入京,圣上早已知道,传旨催督师进关,催保定宣大已调援兵,着山西、山东、河南各发兵三千,调总兵侯世禄、满桂来京防守,各省直督抚,各发兵入卫。又因召对陈言,超擢庶吉士刘之伦兵部右侍郎,协理部事,布衣申辅创言车战,躐授都司,再加副总兵,给银七万,造车募兵。礼部侍郎徐光启,万历中曾开府练兵,如今仍着他同编修李建方,指挥训练。副将以下不用命者,军法从事。又因本兵王尚书,贼兵入犯,方略不闻,又失于侦探,初时圣问,不知是何处虏兵,后边遵化失守两日才报,圣上将来下了狱勘问。督师因圣旨严催入关,因缺饷上本道:乞给援兵一饱。圣旨既催户部立发粮草,又发御前银一万两,差御史一员,制买肉食并酒给犒。此时奴兵已渐过蓟,满总兵、尤总兵已都到城下,圣赐满总兵盐菜羊酒。京城大备战守之具,每门分勋戚大臣把守,后又差内臣协守,俟虏平仍行撤去。严处了几个守具不完的官,一个不急浚河的官。屡屡传旨,督催奖赏各路进援将士,传谕轸恤百姓。   圣谕:朕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凡我畿甸赤子,皆祖宗二百六十年来休养生息之余。属者奴孽狂逞,闯我郊甸,横肆虔刘。遵化一带民人,初遭诛降,旋被屠戮,我民愚蒙被胁,究无一完。朕痛悼伤恻,中夜不守,朕即日寸剿贼夷,另行招抚存恤。则在尔京城百里,或累代土著,或商贾流寓,朕实痛,无时无刻不甚于怀者。今督师袁崇焕精兵已至城外,总兵官满桂、侯世初、尤世威、张鸿功,巡按解经付、郭之琮,火器都司王邦政等,先后援兵,次第鳞集,贼人深入内地,授首已在兹时。即昨有旨,编派守垛民夫,不得已而后用,亦为尔等身家所系。已敕所司,明示晓谕,严禁需索,征讨事后,俱免差役。尔士庶商贾人等,正宜一意安心,各循生理,保固封疆,共享太平,毋听狂徒讹言惊疑煽惑,自取罪戾,或干法纪。都察院便行五城御史大张榜示,谕慰通知,有煽播讹言,簧鼓众听,乘机抢掠,敢行猖乱者,即便擒拿,奏请正法。其有误被奸驿胁诱摇惑者,许指名据实出首,所首得实免首者本罪。正阳、崇文、宣武三门,仍照常通行,以日出启,以日落下键,入城者严查搜检。逃难民人各于附近州县安插,出城者附士绅家眷及商贾带有货物,则仍准放行,不许借端需索及拥挤致毙。其芦沟一带地方,着巡捕营官带领人马一支驻扎,专一缉捕盗贼,疏通道路,各使无虞。民人安堵,称恤民固本之意。特谕。   命下,臣民无不激励思奋。   委宛周民隐,煦煦父子情。纵叫顽木石,亦自砺忠贞。   时赴京入援兵,宣大保定等共六镇,圣旨都差官,着满总兵与督师商定奇略,敕督师统领援兵,兵将俱受节制。又起用候勘总兵马世龙为总兵,御史吴阿衡为监军,管理巡协煮粥膳京师贫民,枭斩审实来城奸细,大定赏罩格。   赏格   有能擒斩大头目一名颗者,赏银一百五十两,不愿赏者升二级。   有能擒斩头目一名颗者,赏银一百两,不愿赏者升二级。   有能擒斩强壮鞑贼一名颗者,赏银五十两,不愿赏者升一级。   有能擒斩幼小鞑贼一名颗者,赏银三十两,不愿赏者升原职半级。   有能擒斩降将张万春等者,赏例与擒斩次头目同。   罚格   将吏举监生员人等,迎贼受降者,凌迟处死,全家处斩。   文武将吏弃城逃走者,斩,妻孥流配。   征调官员逗遛观望与避逃者,斩。   差往侦探不实者,捆打一百二十棍,因而误事者,斩。   征发调遣有司官迟误应付致误军机者,斩。   严明赏罚,鼓舞作兴,文武莫不同心御贼。只是贼势甚大,所过屯堡,非破即降,一路攻掠,克破顺义、玉田、三河、良乡、涿州、固安、香河等处地方,内中有虽知兵力不敌,不敢贪生幸免,或一身死节,或举家殉国,或遭贼杀或是自尽的,有知县任光裕、党还醇,典史史谏。有是闲散官亦以死报国的,教官安上达、李廷、表敬、驿丞杨其礼。其余固安刘知县,城破,怀印躲在死尸中幸存,全家三十二口都遭杀害;玉田杨知县,城破,遭贼将城中百姓尽剃头发,连他头发不存;顺义赵知县被生员拥出投降,一路士庶亡死徙,极其惨毒。朝廷将两个知县赠光禄寺寺丞,教官赠助孝,典史、驿丞赠主薄,大慰忠魂;刘杨两知县提问,赵知县差旗校捉拿,大惩失事。   高爵酬忠士,银铛逮罪臣。政行无假贷,谁不欲忘身。   盖只因失却牵制一着,所以贻害于忠义之臣、畿内之民,所以勤圣主之宵旰,廷臣之焦劳,不可胜言矣。那虏酋却又是逞螳臂犯车轮,直又思犯阙,这震惊又自不小了。   毛将军奏疏,谓关宁可守不可战,予谓并东江皆守局,覆巢破虏固虚愿,而五年灭贼亦空言。乃并拥牵制之师,不得探虏之入边,而截之,何其疏乎!倘非皇主之砺精国事,不知如何矣,则今日屠城杀将,勤圣主之宵衣,震数世之陵寝,致在廷之竭蹶,必有任其罪者。   一奴蘖耳,犹如结亲为入犯之地,乃中国必欲除其牵制之人,殊为不解。 第四十回 督师顿丧前功 岛兵克张先烈   巧术笼人,浅谋误国,自夸奇特。冤骨初沉,方剪凌空翼。那堪黠虏,逞铁骑,边头相逼。百二重关,难把泥丸塞。   五年灭贼,一战平胡,只是成空忆。扪心自问,应也多惭色。往事谁为铸错,一死何逃溺职。更东江飞捷,愈起一番凄恻。《惜红衣》   公论日久自明,故有一时沉埋,后来渐雪;一时快意,日后反误国误身。虽曰报复循环,天理必然,还也见人谋不臧,害人自害,把自己的失着,越显得他人的有功,使人见他的起手,不见他收场。正如陈眉公说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英雄不见结局,令人想他,慕他,悼他,惜他。如毛帅在东江,或者究竟不能收牵制之功,或者不能止奴酋入犯,也未可知。到了奴酋入犯,不以为功,必以为罪,即杀之也没人为他解。不料海上之血未干,奴酋之兵已到。已见关宁之备御是假,东江之牵制是真。况且袁兵在先,奴兵在后,这样看来,却不是御他,是个导他。不如毛帅所招降的刘爱塔,却能领毛帅所遗一协兵,砍死鞑兵六七百,力战阵亡。毛承禄、陈继盛又能领毛帅所存二协兵,捣巢立功,这贤否足见了。   当日督师领兵入援,十一月十三日,奴兵到蓟州后边入犯,督师在二十日到高米店扎营,差祖总兵哨探鞑贼,获有鞑贼盔甲一副进呈,奉旨屯兵德胜门外大教场扎营,节制入援人马。这日鞑兵已到,直叩安定、德胜两门,满总兵不令他近城,开营领兵冲锋砍杀,大放火器,把鞑兵打伤不计其数。火炮声才息,鞑兵又到,飞马前来。满总兵也飞马持刀抵敌,左腿左膊上都中了一箭,死不肯退,恰祖总兵来砍杀,城上火炮与满总兵火炮又发,把鞑兵杀得直退南海子、芦沟桥等处。这战满总兵被伤,祖总兵阵亡了一子,圣上将满总兵迎入城,赐他热食调养,祖总兵儿子准与赠荫。   战血渍袍红,平胡意气雄。功高应圣春,推食著恩隆。   鞑兵随兵分一支回蓟州,余兵仍离京城五七里下寨,两边时时相杀,各有杀伤。到十二月,援兵大聚,虏兵渐散屯各县。初六日,圣上召对袁督师,满总兵一干,督师自揣先时海口说了五年灭奴,五年虽不曾到,却不曾灭得,反致他犯阙,倘圣上责问,如何支对?况且一路纵兵掳掠,不行御敌,物议沸腾,恐遭处置,将来召金、王两个太监,留在自己屯扎的俞公祠内,方才进城,又着祖总兵三千在城门边。入见,及到平台,圣上欢然相接,拜谒时,亲手扶他,赐他蟒衣一袭,玉带一条,赐坐,奖赏他能督兵阻杀,慰劳他国旅辛苦,仍封他东安侯,赐银四万两,与他充赏。督师再三辞了封侯。其余各总兵,圣上都慰劳奖赏,各自出城。这时城中人无不怨恨督师,道他通虏,有识的又道他枉杀毛帅,以致奴虏入寇。各官也有道圣上礼遇太隆的,也有道他这样失机坏事,圣上还误道他是个好人,有道虏方逼京,圣上权使过以收后效,有道他屯有兵马,圣上也没奈何容他。不知圣上如神之智,自有妙用,人都不能测。本日督师回营,他见圣恩隆重,知无难为他意,即护送两内监回城,一边着人关领赏银,且题本讨马,圣上着他在内厩择选。初七日,他不轻身进来,绝不顾虑,不期行到东华门,却见传有御礼:   袁崇焕自任灭奴,今奴直犯都城,震惊宗社。夫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关门远来入援,立志杀贼。崇焕却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以致贼擒掠,百姓残伤,言之不胜悼恨。今将崇焕革了职拿禁。   内监传出,锦衣卫就遵旨捉拿,将来剥去冠带,拿送北镇抚司。这是天子风霆之断,令人莫测。督师这时也是疾雷不及掩耳,只得束手就狱,却也是自作之孽,免不得带索披枷,但不是毛帅身首异处。   国倚长城重,谋无借箸奇。麒麟图渺矣,犴狴且栖迟。   此时督师不能闻间他在东酋未结亲之先,绝他入犯之路;又不能发东江,阻他入犯之心;更不能会属夷,邀他于边外;更不能会各镇,击他于边内;被虏拆去大安、马兰、龙井三个口子,既可出入无忌,又破了一个遵化雄镇,各小县,有地可屯,有粮可食,拥了这干叛将叛民,东攻西掠。极溃之势,圣旨砺精灭虏,就用满桂督领他关宁人马,与祖大寿、黑云成督率将士,同心杀贼,各路援兵,俱属提调,仍会同马世龙、施弘谟等,设奇邀堵,大创贼夷,一切相机以便宜行事。各将遵蒙圣谕,莫不尽力防守。   不料满帅奉命守城,见城下有乘八轿黄帏黄伞的,知是阿卜太,竟单骑前往,要袭斩逆酋,将及阿卜太,被乱箭射住,不得进前。十八日,题本出师大战,苦因贼众,满帅是负伤的,他又奋勇当先,竟至战殁。   囊疮转斗欲吞胡,报主宁嫌一命徂。血战已看奴胆落,移兵不敢近皇都。   至二十三日,申副将战车成,也出兵到芦沟桥,夜袭鞑贼、深入贼营,亦为杀害。   甄拔蒙恩重,才奇视虏轻。怪来时不遇,尸积石桥平。   奴兵因圣上鼓舞满帅苦战,申辅夜袭,又布置详密,各要害地方,通州杨总兵肇基镇守,天津杨总兵国栋镇守,经略用梁尚书廷栋,马总兵世龙、刘协理又出兵图复遵化,贼图北归,退往东行。正月初四日,袭取永平地方,有一干无耻乡绅、秀才又去迎降。喜得祖总兵大寿先因袁督师被拿,怕有连及,回兵山海关,圣上传谕慰安,消他疑虑,使他竭力,他督兵扼断关口。圣上又移孙内阁往镇,截住。奴兵分攻抚宁,被署县通叛姚九华坚守;攻昌黎,被知县左应选拒敌。初八日炮石逐去招降永平从逆秀才陈钧敏,十一、十二、十三日,打死攻城贼无数,斩他招降人李应芳,打死绿袍金盔酋长一个。又经孙督理发兵分投迎敌,斩首千余级,不得东行。蓟镇刘总督又差副将金日观,领兵杀死叛将张万春,据住马兰、大安等口,又不能北归,虏势渐衰。独有协理刘侍郎轻兵深入,恢复遵化,不意奴贼自永平分兵来救,大战,前军败死,侍郎在娘娘庙结营,为他围住,侍郎骂贼不屈,头中一箭,身伤两刀而死。   金马深沉足养高,忠君岂肯惜分曹。请缨未遂平奴志,热血犹腥官锦袍。   却终久禁不得圣上留心边务,将赏的极其奖赏,今日催发军资,明日着发犒赏,器械粮草并无缺乏,奖励急援文武,捉拿怠于勤王失军机将吏,如蓟辽刘总督、张总兵,为失事山西,耿巡抚、张总兵,为援兵溃散,都拟了辟。援兵不敢稽迟。死事刘协理,满孙赵三总兵,俱赠谥荫袭,建祠,其余将官小吏,都厚行棺殓、赠袭,尸棺家小有给勘合与他还乡的。又因顺天府尹不行瘗埋战士尸骸,礼部抚恤稽迟,严旨责问,哪一个忠臣不奋。降贼官吏即行处决,并处逃窜官将,毫不假货,哪一个懦夫不惧。所以关宁祖总兵与左知县,正月二十七日在昌黎、燕河等处,先后斩获八千余级,马总兵二月初七,在洪桥大捷,斩获五十余级,祖总兵二月十一日,石槽儿村斩首二十三级,尤总兵丰润斩贼十二级,杨总兵三月初三日,三屯镇斩级二百,祖总兵素代斩级一百四十三级。洪桥一捷,奴兵不敢西入,素代一捷,奴兵不敢东归。   孙内阁又见辽兵到处多捷,毛帅原招降统东京兵副将刘兴祚,恢复建昌,一战斩贼首五百八十余级,人虽阵亡,其兵堪用。恰兵部咨文议调东兵驻松锦里或天津,孙内阁与关外各道议道:“江东原牵制之师,于捣巢极便,今春水方生,舟行极利,奴兵掳掠辎重尽归巢穴,正宜大张声势,以牵虏归巢。”即行文东江副总兵陈继盛,相机前进。此时各巢路径,毛帅平日缉探甚详,各岛军兵,毛帅调练有素,各将又莫不欣然愿完毛帅不了之心,完毛帅未完之局,尽皆分头前往。   阵结先时制,人承夙昔心。横戈建州路,飞捷嗣遗音。   圣旨悯惜东兵,又道各岛羁危可悯,着东江饷司自往料理。到三月初六日,祖总兵探官贺天喜,塘报东江之师已尽捣奴巢,斩获奴贼首级不计其数。死诸葛还能走生仲达,若使不亡,或者绝奴南牧,亦未可料也。今圣上圣神文武,砺精灭奴,而内外文武之臣,咸怀忠良,岂止薄伐狁。至于太原,仅仅驱他出境,还要继太祖、成祖前烈,扫穴犁庭,肃清逆虏,也说甚牵制之功,但牵制之功,至今盖难泯泯了。   莫为忠臣叹不平,抒忠只欲见时清。平胡差毕生前志,殉国何知身后名。   公论盖棺应可定,丹枕历久自能明。还嗟彩笔为多事,点染图传不朽声。   谱督师就逮,以快忠魂,犹是世俗报复之见;及东江捣巢之事,以抒忠志,真得泉下之心,而东江真有结局矣。   辽事垂成而败者四:四路极将之宿、兵之锐,而败于迂;辽沈已有可固之势,而败于疏;广宁败于不和,而东江又蹈之。意者生民应有此涂炭,天地以此著群忠之节乎!然而伤元气而焦圣主者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