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近代 程瞻庐 楔  子周美人影射张梦晋铁先生演说唐解元  诗曰:   吴儿享受神仙福,雪月风花看不足。   满城排队去迎春,又见花灯来炫目。   千门挂彩六街红,笙歌盈耳喧春风。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孙公子来西东。   观灯未了兴未歇,等闲又届清明节。   呼船载酒共游春,蛤蜊市上争尝新。   吴塘穿绕过横塘,虎邱灵岩复玄墓。   菖蒲泛舟过端午,龙舟相呼喧竞渡。   提壶挈樽归去来,南河又报荷花开。   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压髩琵琶钗。   玉颜皓齿声断续,轻纱蝉翼红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颜如玉。   火云一天消未已,桐阴忽报秋风起。   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来明月里。   南楼雁过是中秋,飒然风至冷飕飕。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岭,桂花万树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   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纷飞大如手。   安排暖阁拥红炉,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齑饼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红氆氇。   一年四季恣欢娱,那知更有饥寒苦。   俗语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二处殷富已久。尤其是苏州,尤其是闭关时代的苏州。说不尽富丽乾坤,话不完繁华景象。若照现在的眼光看来,苏州的富庶还逊于通商口岸,但是论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闭关自治,“通商口岸”四个字还没有产生,南北往来全仗这条纵贯式的运河。至于航海生活,大都望洋兴叹,不敢冒险进行。为这分上,凡属运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苏州也在运河流域,号称省会,山明水秀,风土清嘉,南濠采子北濠灯,名播五湖四海。虎邱山上双吊桶,誉传百世千秋。苏州的民众,虽然武功不足,却是文学有余,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乐的所在。本书开场的一首《吴门歌》是明朝年间一位诗人的作品。可惜其人的姓名爵里无从考证,诗中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抵得一篇《吴都赋》。   自从岁首迎春,直到岁暮拥炉,真可说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编者虽然生长吴门,却没有经过这般的富丽乾坤、繁华景象。有一天,遨游虎邱回来,从那七里山塘上经过,回想昔人所说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说这条塘河中画舫往来,连翩不断,美人照影,溪水生香。但是现在呢?商业萧条顿形寂寞。想到这里,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时有些懒洋洋地减少了脚力,便在临河一个小茶寮里面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苏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个听书的场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间喝的是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书的意思。编者到里面泡茶坐定,还没有到听书的时候,不过是喝一壶清茶暂浇渴吻罢了。 对面书台上首挂着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书的。唱小书和说大书不同,说大书的不用弦索,身边随带一块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场时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注意听书。唱小书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这都是很笨重的东西,不能在随身携带。所以唱小书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里面,高高的悬挂在书台上首。我既望见了弦子,便注意到旁边悬挂的唱书牌子,却是大书特书着“笑笑笑”三个字,便知弹唱的是三笑姻缘。这是吴门才子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妇人、小子谁都晓得有“唐伯虎”三个字,谁都晓得和唐伯虎同时的还有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三人,号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这便是这部《三笑姻缘》弹词的效力,从来小说宣传比甚什宣传力都大,“身后是非谁管得,沿街听唱蔡中郎”。   也只为小说宣传,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个字。其实蔡伯喈的为人并不似《琵琶记》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自有《后汉书》本传可据然而《后汉书》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琵琶记》中的蔡伯喈。犹之唐伯虎的为人不尽如《三笑因缘》弹词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明史?文苑传》可据。然而《明史?文苑传》中的唐伯虎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三笑因缘》弹词中的唐伯虎。编者正捧着茶杯默默的对着这块唱书的牌子出神,忽听得隔座有个少年道:“唐伯虎的名声大的了不得,他虽是明朝的一榜解元,然而比同时的状元、会元声名还大。张老先生,你是熟于前朝后代一切掌故之学的,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这般的风流跌荡不可一世?”编者听到这里忙看这位张老先是甚么样人。但见老人座上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先生,正含着一支象牙咬嘴白铜烟斗的长旱烟袋,连连的抽个不休。什么叫做老人座?趁着张老先生抽那旱烟的当儿,编者先来下个注解。原来苏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个一定的方式,无论方桌圆桌都不靠墙摆设,为着四周落空才可围坐多人。惟其天然几是靠壁安放的,一张方桌紧靠着天然几,只有三面落空,旁边设着两张靠背椅子俗称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发老人,年轻的不敢贸然上坐。 这也是苏州地方的一种美德。那时张老先生抽完了这篙烟,徐徐的磕去烟灰,且磕且说道:“我所晓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确有其人的。《明史》里面都可考证周文宾并无其人。然而不好说是全无着落”。少年道:“周文宾也有着落么?为甚么人家说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总说三人是真,一人是假?”张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说起周文宾,和我同姓,古来相传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张老先生谈到这里,众人觉得闻所未闻,都注视着他的白胡子,要从他的白胡子里面传出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张老先生放下他的长旱烟袋理着银髯,滔滔不穷的讲道:“《三笑因缘》中的周文宾便是吴中风流才子张灵张梦晋。相传张灵诞生时他的父亲梦见周朝王子晋来谒,有了这寄梦便知他是很有来历的,于是命名曰灵,取字曰梦晋。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订交。一时有唐、祝、文、张四大才子之称。而且张梦晋的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样也有艳史流传,《唐解元全集》中也说唐伯虎曾与张梦晋沽酒痛饮野寺中,酒酣耳热道一句‘此乐恨不令太白见之。’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编者听到这里,觉得议论奇辟,自思张梦晋果然是江南才子。不过说他便是《三笑姻缘》弹词中的周文宾恐怕有些武断罢。 其时又有一位小胡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过一碗大面,茶博士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小胡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异议道:“铁老,你说周文宾便是张梦晋,只怕近于附会罢。假如你说是真编那《三笑因缘》的为什么不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却要假造一位乌有先生的周文宾呢?”编者暗暗点头,这一问只怕老先生难于对付了。谁料张老先生并不为难,很从容的说道:“你这问题我有个圆满的答覆。须知小说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三笑姻缘》是一部乐观派的弹词,书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这部弹词的,怒冲冲的也变做了喜洋洋;听到这部弹词的,闷恹恹的也变做了笑嘻嘻。只为旁的弹词唱本描写书中的主角总不过是千金小姐游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惟有《三笑姻缘》脱离这个窠臼。旁的弹词唱本总把书中的主角说得备尝艰险,偏遇挫折,或者曾经兵燹之灾,或者饱受风霜之苦。或者死别生离,常把眼泪洗面。或者法场得救,暂从盗窟藏身。或者势利丈人,把女婿设计陷害。或者不肖官吏,把书生屈打成招。惟有《三笑姻缘》又脱离这种种窠臼。做书的既抱定宗旨,纯写喜剧,不写悲剧,书中的四大才子须得个个和意中人珠联壁合,花好月圆,才不背却纯写喜剧的主旨。要是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少年貌美,诗酒风流,固然是一个好脚色。只可惜张梦晋的寿数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琼小姐的缘分又太浅了,好梦未圆,硬生生的被宁王宸濠用着强权抢去,要把崔素琼充做美人的领导。后来张梦晋和崔素琼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双飞的蝴蝶,死后却做了同穴的鸳鸯。……”说到这里,茶博士有些不耐烦了,只为小胡子先生听得出神,只把热手巾抹他的短髭抹个不休。茶博士笑道:“先生,手巾已冷了,交给我罢。”小胡子先生才把手巾放下。张老先生道:“为这分上,张梦晋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缘》中。只为他的因缘太惨酷了,见了使人不欢,失却了专写喜剧不写悲剧的主旨。要是除掉张梦晋,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一时又找不到一个铢两相称的人。没奈何把唐、祝、文、张改做了唐、视、文、周。把周文宾影射了张梦晋,把王秀英影射了崔素琼,把王老虎抢周美人影射了宁王抢崔美人。其中变张为周也有一些根据。只为张梦晋是周太子后身,所以把姓张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因宁王强暴如虎,把‘王老虎’三字去影射他也很有意思。宁王抢了崔美人,苦了张梦晋,王老虎抢了周美人,倒贴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针锋相对,分明替张梦晋翻案,好教悲剧变做了喜剧。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   老先生说到这里,谁也不能提出异议,只有点头表示着赞许。那个少年道:“近代才人易哭庵,据他自述是张梦晋的后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传,说张梦晋是周太子的后身,易顺鼎又是张梦晋的后身。照着老先生方才的考据,也可说易顺鼎是周文宾的后身,究竟易哭庵的说话是否可靠?”   张老先生笑道:“易顺鼎自称是张梦晋后身,究竟可靠不可靠,这是另一问题,将来自有人替他做说部。也许把龙阳才子易哭庵说的和江南才子周文宾一般。”小胡子先生道:“铁老看书可称别具只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宾子虚乌有,无可考证。经铁老一说,确乎是影射张梦晋,确乎是替张梦晋弥补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可惜现在唱小书的沿谬袭误,不能加以校正,铁老好在清闲无事,何不把弹词中的事实整理一下,好使张梦晋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张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迈了,桑榆晚景,绞什么无谓的脑汁?要是轻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目见现在小说风行的时代,把那江南四大才子的许多怪话编成说部,多或百万余言,少亦五六十万言,大概可以克期而待。 不过说部的体例须得变换,苏州式的弹词是不适用的。苏州式弹词的势力范围只不过限于江苏的苏常镇,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听苏州式的弹词,听了也不易了解。其他各省益发没有苏州式弹词的立足点了。   我以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确是小说中的好脚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缘》《八美图》《换空箱》等书都是弹词体例,其中对白完全是是吴侬软语,他方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   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不用弹词体描写,而用平话体描写,顺便把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这部书的销行一定很广的。可惜我年迈了,有这志愿没这精力。”说时,向那小胡子先生说道:“你的年龄还够得上。”小胡子笑道:“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顾问官,我便容易着笔了。”少年拍手道:“张老先生做你的高等顾问官,也好。请你先送一年顾问俸金。”说时,彼此大笑起来。茶座里面又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带些苏州土白的麻面先生,听着他们谈话便操着不纯粹的苏州话俗称强苏白的也来加入他们的小说研究会。麻面先生道:“唐、视、文、周四大才子的风流佳话异常好听,我初到苏州时朋友约我听唱《三笑因缘》,我真做了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只为我住在北方,听惯大鼓书的,直捷爽快,一气到底。这般扭扭捏捏的苏州式唱书,我简直听不惯,但见说书的抱着弦子,丁丁冬冬一会儿唱几句莫明其妙的唱词,放下弦子说些都是苏州白,说到绝倒处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众人皆笑惟我则否,我只向众人干咕眼,看他们好笑。后来我向朋友说道,唱书牌上写着‘笑笑笑’,我听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须住在苏州一年或半载,赶快学习些强苏白,再到唱书场中去听‘笑笑笑’,包你也跟着他们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话,如法泡制,一年半载后重到书场中去听‘笑笑笑’,便不似以前的索然无味,在座的听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们笑十次我也笑这二三次。后来我学会了强苏白,苏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着弹唱‘笑笑笑’,我便是听书的老主顾,遇着好笑的地方,书场中切口叫做‘血头’的,我也随着众人发血(便是好笑的代名词)。”说时又指着书台上的唱书牌子道:“便是这里唱的‘笑笑笑’,我也没有一天不来听的,不但自己要听,而且拉着我们北方的老乡也来听。   老乡们初来苏州也和我从前一般,坐在书场中索然无味,人家好笑,老乡们只有干咕眼。 亏得我随时充当翻译员。   老乡们听了,不由的也发血了。在这一点上,便觉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很可以使听众发血。可惜限于苏州式的弹词,我们异乡人听了都不懂。要是买几种唱片弹词来解闷,什么《唐八美图》,什么《三笑因缘》什么《换空箱》,非但描写粗劣,不足动人,而且盈篇累牍都是吴下方言,字又写的不大正确,什么‘个末丫头笃先困哉’,什么‘抵庄搭俚白嚼白嚼’。张老先生说的‘他乡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这句话很不错,要是有人把来改造一下子,弹词变做了平话,苏州人看了明白,他乡人看了也明白,那么乐观派的说部可以遍行全国。看到这部说部的,怒冲冲的变做了喜洋洋,闷恹恹的变做了笑嘻嘻。抱定乐而不淫的宗旨专替人家宣导湮郁,驱遣愁闷,解除烦恼,增进快乐,据我的眼光看来,这部书编成了倒是调剂苦闷社会的一服良药。铁老既自嫌年迈,不肯握管,吴先生为什么不动笔呢?”小胡子笑道:“你不听得我说么?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麻面先生道:“你老太谦了。”小胡子先生道:“不是谦,这是实情。便算笔墨够得上,性情也够不上。 我是疏懒成性,写一封普通信札写了两三行,便须放下这枝笔待到来日续写。况且长篇说部,动辄一百万字,或五六十万字,似我这般的贪懒休说一辈子做不了,便是做到来生也做不了。 书局子里要是候米下炊,候着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头发白了,我的稿子也不过做了三四千言。”说罢,引得众人都笑将起来。那少年道:“《三笑因缘》中说的唐伯虎成了个色中饿鬼未免失却了解元的身分。”张老先生道:“这是唱书人画蛇添足,其实形容唐解元也须有个分寸,要说他的好色是当时环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着‘好色’两个字,便可以变换人家的目标,说唐寅并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那少年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唐寅有这般心思?”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间,正是宁王宸濠野心勃勃的当儿,他仗着宗室天潢,分茅裂土还以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领大明朝一统江山。 他要笼络人心,便学着谦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辞厚币,罗致四海奇才异能,唐解元也在罗致之列。在先以为贤王好士,并无什么特别的作用。后来到了宁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见了宁王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举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后,不出三个月一定身败名裂,烟消火灭。自来明哲保身,犯不上贪着目前利禄,列名逆党,到后来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宁王罗致到王府里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辞职回乡。宁王怎肯放他回去?一者怜惜他的才学,既入幕府,断无轻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违法情形向外面泄漏风声,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这地步,去留两难,便即装做色情狂,遇见王府中的仆妇丫环任情打趣,说许多猥亵的话,甚至歌哭不常,起居无节。遇着王府中的妃嫔乘轿出入,他便在当道小遗,口中还高呼着‘骄(谐音作浇字)其妻妾’的口号,似这般的颠狂行为宁王知道了怎不恼怒?问及旁人,有忌着唐寅多才多艺的,便说唐生风流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痴,也未可知。亏这几句忌才的话,宁王才把唐寅放归故里。唐寅离了江西回转姑苏,知道苏州的官吏大半宁王爪牙,要是在宁王府时候害着桃花痴,回到了苏州桃花痴便好了,倘被宁王知晓一定放他不过。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诗画琴棋以外,旁的都不注意,只注意在窃玉偷香。他本住在苏州城内吴趋坊,后来索性迁到城北桃花坞中居住,应了‘桃花痴’三字预言。   所有九美团圆的一切风流传说都在这时候发生,其事莫须有。然而传到宁王耳朵里面,才不把唐寅当做什么奇才异能,由着他在苏州害那桃花痴,再也不把他当做夹袋中的有名人物。亏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后来宁王宸濠失败,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的不计其数,只有唐解元借着色情狂得免此祸。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隐于酒的,刘伶是也。有隐于赌的,刘盘龙是也。惟有唐解元风流倜傥,为避着宁王目标而隐于色。做说部的果能从这一点上着笔,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风流过甚。阅者自有相当的谅解,决不说他是登徒好色了。至于祝枝山、文征明,以及影射张梦晋的周文宾,当然也是宁王夹袋中的人物,他们种种风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说是避着宁王目标,借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占着身分,不至被人家说是四个拆白党了。”张老先生这一席话说得人人点头不迭。便是编者也暗暗佩服这老先生理论很高,只怕时下的一辈小说家还不曾梦想到此咧。   编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说道:“张老先生,你这一席话亏得在小茶寮里发表,在座的没有小说家不生问题。   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这一篇话,要被小说家学了乖去,难保过了几个月没有这改头换面的唐、祝、文、周传出世。”编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便付了茶钱匆匆出门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道:“在下正要编一种长篇说部,找不到好题目好材料,张老生,多谢你教了我一个乖也。”趁着暮春三月,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笔墨生涯。正是:   秃笔残书新活计,落花啼鸟旧因缘。   欲知《唐、祝、文、周四杰传》怎样开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 第 一 回桃花庵唐伯虎填词丹桂轩祝枝山行令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别人笑我大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首长歌是吴门才子唐伯虎所作的《桃花庵歌》。他在弱冠时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直隶解元。少年高第,名重一时,还加着貌比潘安,才如子建。诗赋文章以外,他又擅长着一笔丹青。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传,而且超出古人,自成一格,当时唤做唐画,往往出了重金,也不容易购到他的真笔。一时王公贵人千方百计的购求他的真迹,为这分上,他仗着这方砚田,也可以起家立业。正不必为名为利到四方去仆仆奔走。自从他看破宁王宸濠意存不轨,一朝失败,只怕冰山易倒。那些醉生梦死之徒,兀自糊糊涂涂,甘作藩王的走狗,似乎宸濠的势力永远灼手可热。唐解元这时也在宁王府里身充上宾,却不甘和醉生梦死之徒同住在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他既佯狂避祸,被逐出门,博得一个桃花痴的名号。便免却将来列名逆案,危及身家。这是他的见识高人一等之处。苏州按院是宁王的亲戚,唐寅被放回家。苏州按院得着宁王的密谕,着他察看吴门才子唐伯虎是否真个害了桃花痴。这一着也被唐寅料到了。他回家以后,自言自语道:“我唐寅虽然天性好色,但为着礼教的关系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此番被放回来,要是和从前一般洁身自好,不敢荡检逾闲,那么宁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过。苏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亲戚,难保不去报告,说唐寅何尝害什么桃花痴?明明是托病逃归,到了苏州他的桃花痴便好了。宁王得了这报告,祸发不远矣!他既说我害了桃花痴,何妨一痴痴到了底”?苏州城北本有一处地方唤做桃花坞。他便在桃花坞中建筑住宅,还有一所小小的园林。花开时烂漫如锦,除却看花饮酒以外,还十分注意着美貌佳人。只要生得超群轶众,他便不论贫富不分阶级,一一要娶到桃花坞中,享受无贫艳福。 他的别号很多,“六如居士”以外,还署着“桃花仙”三字为名。为什么唤做“六如”呢?这是《金刚经》说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梦幻泡影露电”这六样东西,都是不经久的。他在宁王府中得到的一些经验,觉得富贵利达一切都空,还不如吾行吾素的好。 可笑弹唱唐伯虎风流佳话的说书先生,为着唐解元有“六如居士”的别号,便硬派唐伯虎是个六指的才子。其实祝枝山生有枝指,所以取号枝山,载在《明史》。至于唐伯虎何尝生着六个指头儿呢?俗语说“张三的帽儿戴在李四的头上”。若照弹词中的说法,竟把祝枝山的骈指移到唐伯虎的手上去了,岂非便宜了祝枝山,委屈了唐伯虎么?编者编这部《唐祝文周传》虽不能把弹词中的一切谰言完全删去,但是遇有可更正的所在,却有相当的更正。有了这几句声明在先,读者诸君须记取唐伯虎不是六指头。生有六指头便是后文提起的祝枝山祝阿胡子了。唐解元为什么唤做“桃花仙”呢?只为人家说他害了桃花痴,他就虚题实做,住在桃花坞还不算,他便种起许多桃花树来。种了桃花树还不算,他便署着一个“桃花仙”的别号来。署着“桃花仙”还不算,他便大交其桃花运,专在外面寻芳逐艳,偎红倚翠,定要觅得八位美人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然后载回苏州桃花坞。一夫八妇,度那一辈子的快活光阴。这几句话宣传在外,休说旁人声了不信,便是他的知己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三位解元,也是大摇其头儿,都说子畏痴了,伯虎颠了,天生尤物,谈何容易!一箭双雕已足自豪,那有八个美人和他在一个月内先后结婚的道理?谁料唐寅说得到做得到,寻芳逐艳的结果,居然素愿都偿。偎红倚翠的前途,竟是有求必应,《八美图》弹词中说唐寅就亲南京,在一个月中和八位美人先后结婚。那八位美人便是大娘娘陆昭容,二娘娘罗秀英,三娘娘九空尼姑,四娘娘谢天香,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陆昭容的侍女春桃。同时载回桃花坞自己府第分房居住,好一座堂楼做了唐解元的藏娇金屋。又因三娘娘九空是皈依佛教的,便在后园里面起一座桃花庵,准备三娘娘九空拜佛诵经的地方。桃花庵的前后左右桑麻以外,都是桃花环绕。所以唐解元撰成这片长歌,逢着桃花开时捧着酒杯高吟他的得意之作。引得九空放下了木鱼槌,笑说道:“你不是桃花仙,简直是个桃花颠”。唐寅拍手大笑道:“颠也好,仙也好,唤我颠便是颠,唤我仙便是仙”。在这当儿,恰巧八娘娘春桃提着筠篮,盛满着一篮的柔桑,唐寅笑道:“谁在那里养蚕”?春桃笑道:“大爷,养蚕的人很多咧!五娘六娘七娘都高兴养蚕。你看他们都在那边采着桑叶回来了”。原来马凤鸣、李传红、蒋月琴以及春桃四人,为着空闲无事,准备采桑饲蚕。春桃提着筠篮先走,凤鸣、传红、月琴随后也来了。见了唐寅都说:“大爷赏你的桃花,我们采我们的桑叶”。 唐寅闻言大悦,回到书房便绘一幅《四美采桑图》,还题着一首《一剪梅》的小令道:   桃花树下寄吟身,尔也温存,我也温存。纤纤玉手往来频,左也消魂,右也消魂。柔桑携去一篮春,剪到三分,采到三分。落花如梦又黄昏,未种情根,已种情根。   这幅采桑图绘成以后,陆昭容、罗秀英、九空谢天香四位娘娘都来和唐寅交涉说:“大爷既为着四位妹妹合绘一幅采桑图;我们四姊妹不该落后,你须替我们各绘一幅画,各题一首诗,布景要各各不同,题诗也要各各不同,限你三天须得交卷。要是不然,我们四姊妹联络一气,不放你进房。”“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大娘娘出了这个难题,那便为难了唐解元。论着他的作画,怎肯轻易动笔?润笔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不绘,心绪不佳不绘。这便是他的四不绘。现在陆昭容有了这严酷条件,要是不绘,便不能向四位娘娘那边去问津。八美里面陆昭容又是一位最不好惹的,阃令森严,通融不得。没奈何只得如限交卷,绘成四幅美人图每幅都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第一幅陆昭容《惜花春起早》图,诗云:   海棠庭院又春深,一寸光阴万两金。拂晓起身人不解,只缘难放惜花心。   第二幅罗秀英《爱月夜眠迟》图,诗云:   卸髻佳人对月迟,梨花风静鸟栖枝。难将心事和人说,只有青天明月知。   第三幅九空《掬水月在手》图,诗云:   绰约仙姑倚画栏,满身风露不知寒。玉纤弄水凉侵腕,要捧嫦娥对面看。   第四幅谢天香《弄花香满衣》图,诗云:   金钿花钗细裥裙,满身零乱裹香云。芬芳竟日侵衣袖,不用交州水麝熏。   唐伯虎娶了八位美人在桃花坞中居住,闺房艳福怎么记载得尽?以上所引的诗词都在《六如居士集》中,并非编者伪造。   忽忽光阴,已到桂秋。这时杭州周文宾到苏州来游玩。这位周解元也是苏人,四大才子中他的年龄最轻。他奉母久居在杭州,苏杭两处都有他的住宅。他一到了苏州,当然和唐祝文三位解元时时饮酒赋诗。这一天,正是八月初十日,上一天唐祝周三位解元在文徵明宅中饮酒。   这一天,唐解元做东道主,顺便和周文宾饯行,只为周文宾来日便要回杭州过节去了。 席设丹桂轩中,金粟飘香,沁人肺腑。大家入席以后,开怀欢饮,无话不谈。四位解元三位都是小白脸,惟有祝枝山年龄叨长,胡须满面,人称祝阿胡子,而且是个斜眼而兼近视。明朝人物不比目今时世的近视眼先生们,有种种配光眼镜,补助目力所不及。当时虽不曾发明眼镜,却有一种东西形似今日照字所用的显微镜,只有一片圆形水晶镶在铜框子里,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柄儿,其名叫做单照。祝枝山怀中常藏这件东西,过着远视不方便时便取出单照,一眼开一眼闭的隔着水晶瞧这么一瞧。他又有一种特别符号,他的两手都是六个指头,所以自号枝山。他的书法得自天授。《明史》上说:“枝山生五岁便能作径尺字,九岁能诗,少长博览群籍。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你想他有了这么大的文才,当然也在宁王延揽之中。唐解元借着桃花痴脱离潘王的羁绊,祝枝山得知其事,暗暗称赞道:“小唐的眼光很好,我祝允明虽然近视,但是我的眼光也瞧得到宁王异日必反。小唐既借着色痴避世,我祝允明不但好色,而且寡人好货,寡人好赌。他有一痴,我有三痴。我便借着色痴、财痴、赌痴在外面闹一个不亦乐乎,好教宸濠知晓,不再派着差官上门来和我纠缠……”文徵明、周文宾年龄尚轻,资格还浅,都已高中了解元,也怕宁王把他们罗致到王府中去,所以学着唐寅,也喜到脂粉场中去厮混,说些风魔话。宁王得了苏州巡按御史的报告,说江南四解元都是玩世不恭,风流自命。宁王听了便冷了这条延揽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心。 按下不提。当下席上淡天,无非是谈些名书名画。祝枝山瞇着这双近视眼,把那六个指头的手握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且笑且说道:“小唐,物以希而见贵,我们的书画还是少作为妙。 多了便贬了我们的价值。”唐伯虎点头道:“老祝的说话和我一般意思。单是金钱可买得到的东西不是好东西。我定的润例不但要润资丰富,而且要随着我的意兴。我不高兴时,那怕堆满了金银也只视若无物,一百年也不肯动笔。即如告老还乡的华鸿山华太师,曾经托了吴县知县要我绘一幅堂轴,我只托词不绘。他送我的润笔我都原璧奉赵,后来他又吩咐他的第二房媳妇遣人来和我商恳,只为他的第二房媳妇是我的表妹,谅来为着中表之亲,我总可以应允的;我依旧给他一个不允。老祝,你想华鸿山可笑不可笑?他不会上门来请求么?他先派着知县来说,是把势力来摇动我,后来教他媳妇遣人来话,是把亲戚来摇动我。唉,他真小觑了我唐寅,休说……”说到这里,恰逢童儿唐兴前来上菜,伯虎便停了谈说,举箸请在座的用菜。丹桂轩后面隔着一道纱窗,大娘陆昭容和二娘娘罗秀英都坐在回廊旁边听他们主宾谈话。听到伯虎这一篇议论,陆昭容忙把丝巾掩嘴,几乎笑将出来。罗秀英轻轻的问道:“大娘,什么好笑?”陆昭容道:“亏他说得嘴响,春间我限令他绘四幅小照,他怎敢倔强?不到两天他便绘好了。”罗秀英笑道:“华太师的声势怎比得上你大娘?……”外面祝枝山手里夹着一块鸡,嘴里催促道:“小唐,你讲下去,休说什么?”伯虎道:“休说华鸿山是个告老的宰相,便是宁王千岁何等声势,他要绘一幅《九美图》强迫我半月告成,我绘了两三天,假作痴呆,把浓墨涂抹着画卷,毕竟没有告成。周文宾听到《九美图》想着一桩心事,便不由的叹了一口气。原来宁王有了九美便思十美,竟把苏州一位美人姓崔名莹闺字素琼的强抢入宫。崔素琼才色冠时,周文宾正央托媒人向着他的父亲崔翁乞婚,不料事尚未谐已被宁王抢去。文宾心中未免惋惜不止,无意之中叹了一口气,已被祝枝山瞧破心事,笑道:“小周,你又想起崔素琼了。天下多美女子,除了素琼难道无第二个?我听见你在杭州赏识了一位绝色佳人,他的才貌和崔素琼比较,有过之无不及。你遣人去说合,不知可成就否?”周文宾道:“成否尚未决定。”文徵明欢道:“人皆有艳福,我独无。”伯虎笑道:“你不用唉声叹气,一旦艳福逼人来,连你自已也不作能主。”大家谈论了一会,便想起行一个酒令。今天专为周文宾送行,便请文宾起令。文宾瞧见丹桂轩中正悬著绘幅沈石田绘的《八骏图》,便道:“我这个令叫做‘再来一个’令。第一句须有一桩故典,故典中须嵌有一个‘八’字。第二句是四书,也须嵌一个‘八’字。第三句再来一个‘八’变‘九’第四句唐诗,诗中须嵌一个‘九’字,并须注出处”。众人叫他举例,他便开始行令道:   周穆王驾八骏,以一服八。再来一个“八”变“九”,可怜九马争神骏。(杜甫诗)   周文宾指定伯虎接令伯虎想了一想便道:   周文王演卦,周有八士。再来一个“八”变“九”,一日高名遍九州。(许浑诗)   伯虎指定文徵明接令,徵明略略思索,便道:   虞舜举八元,八佾舞于庭。再来一个“八”变“九”,凤辇时巡出九重。(钱起诗)   轮到祝枝山收令,斜着眼道:“小周,我想专说故典太呆板了。说了个今典可行?”文宾道:“只要自然便好,何分故典今典?”祝枝山向伯虎说道:“那么我便要说了,好在尊嫂夫人不在旁边,说也不妨……”谁料大娘娘、二娘娘都在里面听他们行令。昭容凑着秀英的耳朵,轻轻说道:“二娘,你听祝阿胡子又要不说好话了……”外面伯虎催道:“老祝不用罗罗嗦嗦,你接你的令。”枝山道:“那么我要收令了。我的令是即景生情,和你们不同: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说到这里,笑道:“小唐,你懂得我的双关意思么?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他们都吃饱了。”在座的听了都是笑不可仰……里面陆昭容向罗秀英道:“二娘听见么?阿胡子怎有好话说出?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拉去他的狗须……”外面笑声才停,祝枝山又续念下去道:   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陆畅诗)   大家咀嚼这句唐诗“九秋香满镜台前”,句子何等香艳而且又是即景生情!正在丹桂飘香的时候,虽然带些诙谐性质,但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不愧才人吐属。周文宾道:“子畏兄会得八美团圆,便是添上一个‘八’变‘九’谅非难事。”枝山道:“只怕九秋香满,不免八美含酸。”文宾枝山说的不过一对取笑之谈,谁知将来真会成了事实。正是:   而今修订鸳鸯谱,从此安排锦绣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二 回未免有情九秋香满谁能遣此一笑魂销  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唐、祝、文、周四解元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轮到祝枝山收这“再来一个”令,竟会念出一句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祝枝山不过冲口而出,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但是到了后来,这句诗竟和李淳风的《推背图》刘伯温的《烧饼歌》一般奇验九美便是秋香,香喷喷的立在镜台面前。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七个字,没有一个字落空。 唐寅娶得秋香以后,倒被祝枝山说得嘴响,说:“小唐小唐,你认得我这未卜先知的祝半仙么?‘九秋香满镜台前’是不是你的佳兆?你合该谢谢我这李淳风再世、刘伯温重生……”这是后话,编者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这天席散以后,祝、文、周三人先后告辞。到了来朝,周文宾便即启程回杭,自去进行他的亲事。唐伯虎闲着无事,和八美谈笑一堂。陆昭容想起昨天所行的酒令,便说:“祝阿胡子端的可恶,轮到他行令,竟把我们八姊妹都穿插入内。”罗秀英道:“他还说‘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这倒是一个好口彩,看来大爷还有九美之喜。”春桃笑道:“那么我要添一个妹妹了。只怕八美易得,九美难求。”唐寅拍手大笑道:“你太小觑了我咧!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觅沉鱼落雁人。”陆昭容听得“沉鱼落雁”四个字,有些不服气,便道:“我们八姊妹聚首一堂,除却我是个寻常脂粉外,其他七位妹妹燕瘦环肥,并皆佳妙,还说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试问大爷有什么本领夸下这张海样的大口?”伯虎道:“我娶了八位美人,宛似九级浮图造到了第八级,还有塔顶这一级,非得有风磨铜定风珠这一类宝物,不能够造成这一座壮严富丽的九级浮图。明知这般奇珍凭我本领也会觅到,但是我存了一个知足之心,造了一座没有塔顶的八级浮图也就罢了。”说时,向着陆昭容看,分明用一个激将之法。陆昭容道:“为什么不造第九级呢?”唐寅道:“第九级是塔尖塔顶,只怕后来居上,其他的八级不答应。”陆昭容是个豪爽性子,便道:“大爷说什么话,你躲在门缝里瞧人,将人都瞧得扁了。须知我不是嫉妒的人,我既许你娶这七位妹妹和我同事一夫,难道再来一个我便不允?我所虑的添了一个也只是和我一般的寻常脂粉,算不得什么塔顶塔尖,那便辱没了你的窃玉偷香手段了。”唐寅笑道:“单是大娘不喝醋依旧没用,一只碗不响,还有七只碗叮当。”这两句又惹动了七妹妹的娇嗔。一时七张八嘴起米,有的说只须一只碗不响,我们七只碗决不会叮当。有的说我们都和大娘一般态度,只要大爷觅得沉沉鱼落雁的美人,我们一定让他后来居上。有的说只怕大爷没有这手段罢,娶一位九房妹妹胜过我们是容易的。若要胜过大娘,这叫做鼻子上挂鳓鱼,休想休想(休想谐音嗅鲞)。”唐寅道:“好了好了,只要你们不闹意见,迟早总得造成这第九级塔尖塔顶给你们看。”八美听了,还以为这是丈夫一时游戏之谈。谁料唐寅抱定了主见,真个要去觅取一位绝世佳人,教他们相形见绌。过了一天,正是八月十二日,趁此凉秋,他便要实行他访艳的工作。于是改换衣服,不着解元的服色,只打扮个平民模样。吩咐僮儿唐兴、唐寿好好儿照顾书房,便即飘然出门。明朝人物出门时都是纸扇轻摇。今天唐寅故意执一把空白的摺扇,只为他的名望太大了,纸扇上有了书画便有上下款,要是被人瞧见了扇面上的题款不是伯虎仁兄大人雅属,定是子畏先生方家指正,便要惹起旁人的窃窃私议,向着他指指点点道,这便是风流绝世的唐解元。他今天执了两面空白的纸扇,又不是解元打扮,除却熟人以外大约认不出他便是江南四大才子的领袖。他从桃花坞动身,出了金阊门,过了渡僧楼,早已是七里山塘,行人拥挤,冠盖往来。他为着避嚣起见,不走上塘走下塘,顺便还可以看看挂着灯彩的画舫。 明朝年间的苏州,人民富庶远胜今兹。每逢春秋佳日,河中画舫不绝。唐解元行行止止,听了画舫中的管弦丝竹之音,看了画舫中的粉白黛绿之色,便不觉踽踽独行的寂寞。走了一会子,早望见虎邱山门已在左近。当时节,虎邱山上天天游人如织,更兼中秋伊迩,正逢香汛四乡八镇的黄童白叟红男绿女,前来朝山进香的不计其数,一进了山门,便有许多摆列的摊肆都张着白布遮阳,卖香烛的也有,卖糖果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的也有,卖乌须药搽发油以及胭脂花粉的也有。这其间还有三三五五的闲游子弟跟在年轻妇女后面,苏州人唤做“钉梢”。品头评足,肆意轻狂。唐寅虽然好色,毕竟眼界不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在家里拥有八美,享尽闺房之福。这些平头整脸的妇女三分颜色七分妆,怎在他的眼里?他浏览了一遍,以为吴门佳丽不过尔尔,深悔今天气吁吁地跑这大远路,未免多此一举。他看着自己的双足,喃喃的念道:“足下足下,上了你的当了,枉跑了许多路,瞧不见一个可意人儿。真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咧!”他在这时,腹中觉得饥了,两腿也觉得乏了,便在茶篷子里歇息了片时,吃些干点,喝了几杯茶,略解饥渴。 正待返身下山,猛听得一阵吆吆喝喝的声音连唤着闲人站开。但见当前几名健仆,后面一乘大轿、四乘小轿从山下抬上山冈,旁人纷纷闪在两旁。人众中让出一条弄堂,轿子后面还有脚夫挑着香烛,这分明是烧香的招牌。一行人众直向云岩禅寺而来,唐寅站在人丛里,举目细瞧。第一乘禄绸红缎拦脚的四人大轿,从窗帘中望见里面端坐着一位太夫人;后面四乘小轿分坐四名侍女,都是撑起着上面的轿帘,露出半身,这便值得唐寅注意了。一壁看一壁下着考语:第一个平平无奇;第二个不过尔尔。抡到第三个,他顿觉得眼前一亮,心头怦怦地跳,怎有工夫下什么考语?简直是实做《西厢记》上两句曲文,叫做“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把唐寅看得呆了。也是缘分凑巧,忽的一阵风来,把下面的轿帘掀开一角。书生眼快,早瞧见罗裙下露出纤纤莲钩。从前的男子欣赏美人,上看头下看脚。他看到了纤纤莲钩早已钩魂摄魄。第三乘轿子过去,接着便是第四乘,里面坐的侍女比着第三名相差太远了。本待下山的唐寅受着俊婢的吸引力,立时服了什么兴奋剂,两腿也得了许多气力,一些儿不觉得疲乏。喃喃的感谢这一双尊足道:“足下足下,多谢你,不枉跑了这大远路。将来论功行赏,定要把方才所见的三寸金莲和你在红绫被底做个良伴……”列位看官,这不是编者过甚其词,有两句吴谚为证,叫做“走得着,谢双脚”今天可被唐寅走着了,当然要慰劳这一双尊足,不枉足下建下了奇功。唐寅上山寻芳,到了云岩寺的大殿前面,这五乘轿儿已在庭中歇下。先是小轿中四名侍女一一出轿,来到大轿前伺候这位行将出轿的太夫人。前两名侍女替太夫人卸去了轿帘后两名侍女搀扶这位五旬以外的皇封太夫人出轿。这位太夫人虽然打扮的绮罗遍体,珠翠满头,但是唐寅略不注目,他所注目的只有四个侍女。前两名他瞧了一眼,暗暗的念道:“鱼,我所欲也。”后两名中只看中了一名,他看了一眼二眼,以至无数眼。四名侍女,他认为三鱼一熊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然要道一句“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他的眼光既不肯牺牲在他人身上,只向那侍女的上下左右前后细细的欣赏。 在这当儿,即使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不能移转唐寅的眼光。他又恨着自己的眼睛不挣气,为什么隔了一会儿便要霎这么一霎?须知一霎眼的时间虽短,而损失却是很大。有那天仙化身的美女当前,一分一秒的光阴都是量珠难买。不挣气的眼睛为什么又要霎了呢?……列位看官,毕竟这侍女生得怎样貌美值得唐寅这般神魂颠倒?这不但编者所握的一枝秃笔难以描摹,便是唐解元妙擅丹青,要把那侍女的许多美处一齐在毫端传达出来,只怕也不过十得七八罢了。唐解元这一双欣赏美人的眼睛何等厉害!要他目不转睛的看个不住,那美人的面貌便是编者不加描写,列位也一定认为绝世无双的姿色。但见他: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论他活泼泼地的态度,宛比水晶盘内的珍珠;论他光艳艳地的丰神,又似红杏枝头的明月。最妙的是一双美目又灵动又秀媚。前人每把秋波相比,比得也不真;又把春星相比,比得也不确,简直似白水银中含着两颗黑水银,灵动达于极点,秀媚也达于极点。他搀扶太夫人缓缓的行走,眼波溜并而不向唐寅视看。而唐寅自以为美人已瞧着他了,并且一瞧直瞧到他的心坎里了。事有凑巧,太夫人走进大殿,偏向那扶他的侍女说道:“秋香,你瞧这座大雄宝殿,和杭州灵隐寺的大殿相差也无几。”那侍女道:“太太,这佛殿造的很堂皇……”一主一婢不过是寻常问答,一入了唐寅的耳朵里竟是唯一无二的福音。一者知晓了侍女的芳名唤做秋香,二者听他说“这佛殿造的很堂皇”,拢总八个字,语句又清字音又准,和出谷的黄莺一般轻圆流利,蓦然间思潮诵汹涌出了祝枝山行令时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不禁暗呼奇怪,认为:“天授的良缘,可见意想中的第九位美妻定在秋香身上。我既在无意中遇见了,定要实行那‘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才好。”唐寅正在幻想的当儿,挑香烛的仆人已在大殿上点起绛蜡焚起旃檀。太夫人拈香拜佛都已完毕,自有当家和尚邀请皇封到方丈里奉茶。太夫人和吩咐侍女们道:“你们也拜了拜佛再来方丈里伺候我。”四名侍女同声应诺。待到拜佛时又推让起上下首来,太夫人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谦让,前面两个蒲团春香、夏香去拜;后面两个蒲团秋香、冬香去拜。”这一下分明又向唐寅报告了名字。他知道四名侍女分着春夏秋冬四香,四者之中只有秋色最佳。四香跪拜时,当家和尚已引导着太夫人向方丈中去坐茶,家人们都拥着同行。唐伯虎认为这是逢场作戏的绝好机会,他见秋香跪了下去,他便向旁边的蒲团跪下。蒲团和蒲团其间本有两三寸的距离,唐寅临跪时便把蒲团踢近一些,经这一踢,两个蒲团的距离其间不能以寸了。这也是他的缘分凑巧,合该有这接近的机会。要是那个点香烛的家人在旁,定要上前干涉;要是春夏冬三香不和秋香同时下跪,也不免把书呆辱骂一顿。这时候便宜了唐寅,有意无意的压着秋香的一角罗裙。 秋香合掌时,他也合着掌;秋香磕头时,他也磕着头;秋香伏地祷告时,他也伏地祷告。不过秋香祷告是不出声的,他的祷告却故意喃喃的念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常圆花常好,才子常配着佳人。”秋香的俏耳朵里听到这几句祷告,似呼闻所未闻,只为他虔心拜佛,没工夫去理会旁边祷告的是谁。唐寅见他不理会,又是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明月夜夜圆,好花日日红,青衣队里的佳人配一个翰墨林中的才子。”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话果然牵动了秋香的眼波,却见贴近他同跪的是一个少年男子,嘴里噜噜嗦嗦,分明有意打趣,想到这里便赶紧站起着娇躯。但是那里站得起?一只裙角已被那少年紧紧跪住,只得轻轻的道一声:“先生请偏过一些。”唐寅假做的不知,依旧喃喃的祷告道:“菩萨在上,但愿月圆花好,俏丫环嫁一个美青年。”这便不由秋香不着恼了,柳眉带怒,杏脸含嗔,说一声:“你这男子好生无理,拜佛的地方很广,为什么跪住人家的裙角!”那时春夏冬三香闻声站起,这便分出品质上的文雅和粗俗来了。春香、冬香开口便骂“杀千刀”。夏香益发厉害,不动口便动手,把唐寅用力一推,书呆不由的身子一侧,膝盖一松,秋香才得抽出裙角盈盈起立,粉脸上面滃起着两朵朱霞。唐寅这时也便涎着脸站起。春夏冬三香兀自骂声未绝,秋香道:“姊妹们,休去睬他,伺候太太去。”于是四香迈动莲钩离却佛殿,都到太夫人那边伺候去了。唐寅本待尾着他们,为着三香都是个泼辣货,都在骂人学校里毕过业,而且姿色平平,犯不上跟去挨骂。要是秋香肯骂他,他便抱着打情骂俏的主意早在后面做跟屁虫了。好在秋香还没有上轿,只须在停轿处徘徊,这是秋香必由之路,无论如何总可博得秋姊姊一个临去秋波。他打定了主意,只在庭院里踱来踱去,暗暗的念道:“不见高山那见平地,不见三香的粗俗,那见秋香的文雅?不经三香把自己毒骂一顿,那里遇得到秋香这般的假作娇痴,佯传薄怒?我和他开顽笑,他只轻轻的说道:‘你这男子好生无理。’面子上责我,实际上怜我。但看他这俊俏眼波向我一溜,几乎把我这风流解元淹死在他的眼波之中。”唐寅正在冥想的当儿,忽听得里面传唤道:“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了。”太太上轿和他无关,跟随太太的秋香婢女,他认为有莫大的关系。赶把眼睛抹了抹,准备把秋香放在眼皮上供养,心坎里温存,自言自语道:“眼睛眼睛,你千万不要霎啊,遇着这般可餐的秀色,总须把他看一个饱……”这是形容过甚之词,并非事实。要是可餐的秀色真个吃得饱肚皮,那么米店、饭店都不用贩什么米、煮什么饭了,祗须预备几个可餐的秀色做他们的活招牌,遇有上门籴米的只消把活招牌给他们一看,腹便饱了不用粜米了;遇有上店吃饭的,也只消把活招牌给他们一看腹也饱了,不用吃饭了。再者,各处逢着水旱遍灾,也不用采办米麦杂粮前去放赈,只须烦请几朵生香活色的交际之花到灾区上去做慰劳员,那怕三日不食的餐了秀色,也会一时尽饱;那怕面有菜色的餐了秀色也会脸若桃花……剪住闲谈,且说唐寅听得太太上轿,认为千秋一息的猎艳好机会。隔了不多时,狐假虎威的家丁吆吆喝喝的走下殿来把那不相干的闲杂人赶在两旁,轿役人等一齐打开轿帘,抽去轿扁担,预备主婢们上轿。原来轿子的杠。 分为二种,长的纵列的叫做轿杠,短的横列的叫做轿扁担。男人坐轿和女人坐轿的姿势不同,男人坐轿不去轿扁担,尽可大踏步的跨过轿杠轿扁担,转身一屁股坐入轿中;女人上轿轿役们先把轿扁担抽去,留一个入口处,好教妇女们轻移莲步般的走将进去,徐徐转身坐入轿中,轿役们方才上了轿扁担,用铜锁子锁住了再行上肩行路。为什么有这一番麻烦呢?一者裹足时代的妇女行路时抱定稳重主义须得移步缓缓,不闻佩玉乱鸣;举足轻轻,不见裙风大动,才是个大家风范。所以上轿时先把轿扁担抽去,不做那姗姗莲步的障碍品。二者古代重男轻女,轿扁担要压上轿夫肩背的,倘被妇女跨过了,轿役们便认为大搠霉头。因此不怕麻烦,免得神圣的轿扁担从妇女的跨下经过。再说唐寅身在人众中,眼看秋香上轿,家丁们吆喝道:“不相干的闲人快快站开!”唐寅是个闲人,但他自认是相干的闲人,不是不相干的闲人。 这回太夫人上轿又是秋香搀扶着,徐徐的扶到大轿旁边。唐寅情不自禁便从人丛中钻出,径向秋香那边闯来。家丁们怎肯容他走近?早已连声喝止。唐寅把手指摩着鼻尖道:“十方所在谁都走得,你烧你的香,我也烧我的香,你能管我吗?”那太夫人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此番上虎邱烧香是来结善缘的,听那少年的话很有理由,便唤家丁:“不用吆喝,人家也是来进香的,待他走过后,我们上轿不迟。”只这几句话倒把唐寅说的窘了,他满意在这里多立一刻好一刻,好机缘怎肯当面错过?可是人家候着他走过他便万分不愿,也只好和秋香擦肩过去。秋香扶着太夫人目不旁视,经这唐寅几句话,不免眼梢儿一溜,恰正是方才捱身而跪三次祷告什么月圆花好的痴人,这时忍俊不禁,微微一笑。唐寅和秋香的姻缘本来建筑在笑的基础上,三笑之中这第一笑的陶醉力尤其非常伟大。唐寅唐寅,怎当得他临去的凝眸一笑?   正是:   春山如笑眉能语,秋水为神目与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三 回访秋容才子唤扁舟谈往事村夫记细帐  唐寅和秋香擦肩而过,经着他凝眸—笑,竟把这位风流解元陶醉了。这时太夫人已上了大轿,四名侍女也都各各上轿,跟着大轿而行。大轿是用四人扛抬的,四名轿夫分列前后,各有一句四字的考语:当先的一名挺胸凸肚,神气活现,分明沾受了官僚化,他的考语叫做“我在这里”。第二名轿夫靠近轿门,要是放一个屁,轿中人适当其冲,他是十分忍耐,有屁也不敢放,分明沾受了奴隶化,考语叫做“不敢放屁”。第三名轿夫最为沉闷,面对着轿后,和面壁的老僧相似,把视线都遮蔽了,他的考语是“昏天黑地”。第四名轿夫毫无自主之权,只好跟着前三名走,和跟屁虫一般,他的考语是“跟来跟去”。待到五乘轿儿远远的已离了这座云岩禅寺,陶醉在美人一笑中的唐寅如梦方醒,见美人已不在前面,自言自语道:“唐寅好侥幸也,秋香向我微微一笑,分明有情于我。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合该追向前去谢谢他的厚赐”。想定主意,陡然增长了腿力,不管路高路低,只向着前面的轿儿紧紧追赶。   当时的距离约莫七八丈,唐寅是个斯文之辈,平日走惯八字步的,他要和轿夫们赛跑怎么跟得上?幸而抬官眷女客们的轿夫以平稳二字为前提,尽管步履轻移,只须轿儿不颠簸便算合格。幸亏轿儿慢慢行,唐寅紧紧随才可以愈追愈近。要是坐着飞轿的时髦医生那便万难追上了……比及唐寅追到河埠,轿中人都已上了大号官舫,五乘空轿也载上了船头,桅杆上旗字飘扬,书写的长条官衔叫做“太子太师东阁大学士”。以下还有许多字被风卷起,一时不及细看,他也无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经进舱的俊婢秋香,可能够两度见面,二笑留情。 他的身子站立河滨,他的魂灵儿好象已进了船舱,和秋姐姐并肩而坐,笑说道:“秋香秋香,我和你邂逅相逢,应了老祝的一句酒令,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猛不料一棒锣声打醒为他的绮思幻想。原来太夫人下了船舱,更换衣服以后看看时光还早,红日还没有衔山,传下谕话,着令管船的收舵去锚,快快开船,以便早归故里。“镗镗镗”的锣声敲动,官舫便向西开行,渐渐的离岸,渐渐的远了远了。这一急,真急得唐寅非同小可,恨不得身轻如燕附着大船而行。看官们看到这里,要说编者描写唐寅未脱弹词家的窠臼,为着一名婢女便这般的失魂落魄,怕不辱没了解元的身份?编者却说,事实虽假,情节却真。其中约分四层原因:唐寅既然有托而逃,隐于好色,实做他的桃花痴,当然不能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是第一层;在家中曾受八美调笑,仿佛说他再也觅不到一个绝世佳人,现在既已遇见了绝世佳人,怎肯失之交臂?这是第二层;祝枝山说的“九秋香满镜台前”,他认为一句佳谶和那俊婢的芳名巧合,冥冥中自有前定,这是第三层;方才秋香盈盈一笑,他以为谁能遣此,未免有情,这是第四层。有这四层关系的妙人儿竟离开了河滨,坐着官舫远远的去了,他没计可施,只有沿着河滨紧紧的去追赶官舫。他鼓励着双足道:“足下足下,烦你走一遭,追上去,追上去”!但是舟行和轿行不同,轿儿行得缓,唐寅追得上;船儿行得速,唐寅便追不上了。他骂一声无情的风,为什么不把官舫吹送回来。他又骂一声无情的水,为什么载着美人向西去不向东流。他依着这条塘岸追赶,心头着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横阻,亦做了秋水伊人,那便完了。他又喃喃的念着《诗经》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道言未毕,早见前面一行秋柳,柳阴中系着一只小艇,艇子上有一个老人在那里板臂捕鱼。唐寅上前问讯道:“哙,问你一声,前面这条路可走得通么”?捕鱼人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斯文朋友,便自言自语道:“这问信的倒也奇怪,阿猫阿狗有称呼,怎么一个‘哙’字当称呼”?唐寅道:“你要什么称呼才行?”那捕鱼人道:“譬如见了开店的使唤一声‘开翁’,见了财主人便唤一声‘财翁’,见了打柴的便唤一声‘樵翁’,老汉在这里捕鱼,你便该唤一声‘渔翁’,怎么没称没呼,开口便是一个‘哙’字?你敢是读了几句捞什子的死书,便把眼睛移到额角上,瞧不起我辈捕鱼人。须知我辈资格比甚么人都高,只听得说渔樵耕读,没听得说读耕樵渔。我吃我自己的饭,谁有闲工夫管你的路程?究竟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会知晓”。唐寅问路问出了一场气,苏州人俗语“撞了一鼻子的灰”,便悻悻的走了,口中还骂着:“狗头,岂有此理”!忽一转念,《论语》中载的子路问丈人,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顿责骂。子路不怒,知道他是个隐君子向他行了一个拱手礼。方才的渔翁大有丈人之风,我何妨效法于路,回去拱这么一拱,或者他肯把路程告我,亦未可知。”唐寅正待返身,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侧面小浜里摇出了一叶扁舟,不禁满怀欢乐。他便不敢把“哙”字相称,忙唤:“船上的仁兄,快快停舟,我有要事借趁宝舟”。摇船的是个三旬左右的村汉,面目黧黑,状态可憎,抬头向唐寅看了一看,手不停橹依旧摇个不住。唐寅连连喊道:“船上仁兄,快快停橹,我要借趁宝舟!”那舟子没好气的说道:‘什么仁兄仁兄,你要趁船我要赚钱,难道唤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摇你去?’唐寅笑道,“有钱给你,有钱给你,快快拢岸”。舟子听说有钱,便把船儿停橹拢岸。 唐寅暗暗好笑,方才的渔人是图名的,现在的舟子是图利的。可见人生世上,无非为名为利。 小舟既已拢岸,舟子点住了竹篙,唐寅一跃上船晃了两晃,几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说;“相公上岸罢,这不是我的生意经”。   唐寅道:“我已下舟,为什么又催我上岸?”舟子道,“我摇船有个规矩,叫做‘三不摇’。性急的不摇,酒醉的不摇,年迈的不摇”。唐寅道:“这是什么缘故?’舟子道:“因为性急的上船是舞头劈拍;酒醉的上船是举步歪斜,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只怕扑通一声就此送终,船钱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凶。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迈,单是性急一些,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个大大的汤团”。唐寅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事,刻不容缓,你快快儿摇,我自然重重有赏。”舟子道:“摇往那里去?”唐寅道;“休问那里去,你只向西摇便是了。摇一天给你一天的船钱,摇得越快给钱也越多”。舟子笑遭:“相公,你好象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通世务?做文章要有个题目,摇小船也要有个地方。”唐寅道:“实向你说,有一号大官船适才向西开去,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这条大官船。”舟子听说,才把篙儿几点。船已离岸,放下篙儿,赶紧的向西而摇。一壁摇一壁问道:“相公,这一号大官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唐寅道:“正是”。舟子道:“这是东亭镇华太师的太太到杭洲进香的船,现在烧罢了天竺的香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烧罢了回头香赶回东亭镇。日间赶不到夜间总赶得到的。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眼见这号官船向西而去的,船上的饭司务是我同村的人,所以我知道其详。”唐寅无意中得了烧香人的来历,原来这是华鸿山家眷的船。“相府侍女毕竟与众不同。我知道了桃源路径,怎肯错过这问津的机会?”他心里这么想,口头却那么说道:“船家,你说的不错,这号官舫确是华鸿山华太师宝眷的船,我也是同他们一起上天竺的,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只为我贪玩山景,什么五十三参,什么虎邱塔,我都去登临,耽误了时刻。太夫人急于回乡,便不及等待,先行上船去了,我随后赶到已不及上船去见太夫人。船家,你快快摇撸,紧紧赶上去,我自有重赏。”舟子道;“相公,你要见华太太做什么?”唐寅道:“我是华府中的亲戚”。舟子道:“奇了,华太师是无锡人,相公口音是苏州人。”唐寅道:“你太蠢了,难道苏州人便不该和无锡人做亲戚?你可知华太师的大媳妇是娶的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华太师的二媳妇是娶的山塘上冯通政的女儿?他们都是苏州人”。舟子道:“那么相公和华府可是儿女亲?”唐寅道:“不是,我和他们是表亲”。舟子道:“相公尊姓?”唐寅想了一想道:“我姓田”。舟子道:“相公为什么不姓唐?”唐寅听了愕然,便问是何道理。舟子笑道:“相公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糖不是甜的么?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唐寅自思:“我只道他认识我,不料他误田为甜,误唐为糖,这蠢汉真蠢的可笑”!于是身坐舟中,和舟子谈谈说说,也可解除寂寞。论及船钱,唐寅许他一两银子,另加五钱做酒资。那时生活程度很是简单,舟子听说有一两五钱银子到手,摇橹便加倍用力。行了一程,看看一轮红日渐向西落,唐寅的一叶扁舟正迎着残照而来。   天半晚霞红得可爱,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锦。唐寅忽想着昔人的一句词,叫做“波底夕阳虹湿”。今日身处其境,觉得这六个字确是传神之笔。想到这里,便引动了他的书生结习,伸手抹一抹鼻子,身体便乱晃起来。舟子道:“唐相公,坐稳些”。唐寅道:“船家错了,我姓田不姓唐啊”!   舟子道:“我心里想唤田相公,嘴里却又唤出唐相公来,实在糖既是甜,甜既是糖,容易缠误。唉!相公,幸亏你是田相公,不是唐相公”。唐寅道:“是了唐相公便怎样?”   舟子道:“是了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桃花坞里的唐相公。”唐寅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便怎么?”舟子道;是了桃花坞里的唐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唐伯虎唐相公”。 唐寅道:“是了唐伯虎唐相公便怎样?”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实不客气,拦嘴几下巴掌,打得他鼻青嘴肿,牙缝里进出血来”。唐寅听说猛吃一惊,便问舟子道:“你和唐伯虎何仇何怨,却要把他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殴辱斯文的罪是很重大的么?”舟子笑道:“我和唐伯虎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只为他有八房美妻,我只有一个邋遢婆娘。自古道:‘人比人气煞人’,为这分上我不服气,我便要打他”。唐寅笑道:“他有八房美妻,这是他的艳福,和你何干?”舟子道:“他若是堂堂正正娶来的,这是他的福分,和我无干。唉,相公不要说起,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偷偷摸摸得来的,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这偷香窃玉的贼”。唐寅道,“你休冤枉了他,我听说唐伯虎的八房美妻都是明媒正娶的,怎说他是偷香窃玉的贼?”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别信他,唐伯虎专会偷香窃玉,他干的勾当区区肚里自有一篇细帐”。唐寅道:“我不信你会得深知其细”。舟子道:“唐伯虎有个僮儿叫做唐兴,唐兴有个表母舅叫做铜匠阿根,铜匠阿根有个老乡邻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个干女儿叫做拖鼻涕阿巧”。唐寅道:“这般牵丝扳藤说他傲甚”?舟子道:“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从怎样说起,这一篇窃玉偷香的细帐是唐兴告诉铜匠阿根。 铜匠阿根告诉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诉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诉区区。相公,你道拖鼻涕阿巧是谁?便是我的老婆”。唐寅道:“谁耐烦管这闲事?’舟子道:“相公不喜管闲事,我也不喜管闲事,你坐你的船,我摇我的撸,大家都不用嚼这空闲舌头罢’。唐寅正听得尴尴尬尬的当儿,他要从舟子嘴里探探社会上对于本人的品评,便再三央求舟子披露这一篇细帐。舟子装腔傲势,怎肯便讲?唐伯虎许他另给五钱银子。舟子听说有钱,便一壁摇橹—壁开讲唐伯虎的艳史道:“相公,提起这狗贼真叫人不服气”。唐寅皱了皱眉头,暗想这真是出钱买骂了,便道:‘船家,你讲便讲,不用骂人。无端骂人是罪过的”。舟子道:“这狗贼连偷了八个婆娘不算罪过?”我骂了他一声狗贼便算罪过么?相公你怕罪过我便不讲了。 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笑道:“船家别放刁,骂也由你,不骂也由你,快讲快讲”。舟子道:“那便开书了。唐伯虎是有名的色中饿鬼,他看中了陆翰林的女儿昭容,便想试一试他的窃玉偷香手段,乔扮着一名青衣,取名四喜,投靠陆府,混入闺楼。陆昭容那里知道这四喜丫环是唐伯虎假扮的?也是狗贼的贼运亨通,先和春桃婢女鬼鬼祟祟,叫他做红娘,陆昭容做了莺莺小姐,一箭双雕,都被他射中。陆昭容便是他的大娘娘了。唉!唐伯虎这狗头,有了这美丽妻子还有春桃做他的偏房,合该知足了。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扮着村姑,取名翠姑,去看元宵灯彩,假做走错了路程,在罗家墙门口哀哀哭泣。罗太太看他可怜,便把他留到里面,那么‘金鱼缸里出了黑鱼精’了。只为罗太太的女儿罗秀英、外甥女谢天香同在闺中,和那西贝村姑谈得入港,这狗头真厉害,借着吟诗搭对又把这二位千金小姐迷上了,一个是他的二娘娘,一个是他的四娘娘。这色鬼的色星高照,扮女人扮出滋味来了,依旧扮做村姑翠姑混进尼庵,又看中了俏尼僧九空,演一出潘必正偷情陈妙常,那九空尼憎便做了他的三娘娘。谁料扮女人扮出报应来了,有一个浪子马文彬看中了翠姑,骗到家中要和他成其美事。唐伯虎这臭贼真不是东西,在先扭扭捏捏,自称奴家奴家,后来破露机关,他便板起面孔说马文彬将男作女,戏弄一榜解元,吓得马文彬无法可施,只好把妹子马凤鸣嫁给唐伯虎,这便是他的五娘娘。唉!相公,别人家娶一个老婆千难万难,这狗贼偷老婆宛比探囊取物。后来他又偷上了两个,他去访蒋文龙不遇,蒋太太好意留客。唐伯虎贼心不死,又偷上了他的女儿蒋月琴,这是他的六娘娘。后来他和祝枝山去嫖院,他又看中了清和院子里的李传红,真叫做贼不空手,李传红便做了他的七娘娘,连同陆昭容的丫环春桃做了他的八娘娘,一共是八位娘娘。都是这狗才仗着自己是个小白脸,又是个解元,用着偷香窃玉的手段骗到家里,尽他一个人受用。谁料偷婆娘偷出报应来了”。唐寅被他骂得狗血喷面,不是狗贼定是狗头;不是狗才定是臭贼。他捺着这口气只不做声。现在听到这一句,似乎语中有因,便问什么报应。舟子慢慢的答道:“他要偷人,人家也要偷他。他偷了八位姑娘偷得有趣,谁料无锡有一位美人,常州有一位娇娘,也想把他偷这么一偷”。唐寅暗暗奇怪:“这舟子竟是个异人,常州娇娘我不晓得是谁,或者应验在将来?他说的无锡美人敢是应验在秋香身上?方才的一笑留情是不是秋香要想偷我”?想到这里,便很起劲的问道:“船家,你怎么知晓有一位无锡美人,又有一位常州娇娘,要想偷那风流解元唐寅唐伯虎呢”?舟子笑道:“相公,你又是聪明一世蒙懂一时了,唐伯虎娶了八美到苏,免不了朝欢暮乐,过他的快活光阴。这一位无锡美人,那一位常州娇娘,便想趁他十分快活的时候把他偷去”。唐寅道;“那一位常州娇娘你且慢些讲,先讲那一位无锡美人怎样的要把唐伯虎偷去?是不是一笑留情把他引诱到无锡,和他成就了百年之好?”舟子道:“这一位美人和那一位娇娘,是分拆不开的,他们吃了齐心酒,要把唐伯虎偷去。”唐寅听了又自奇怪:“敢是三香里面有一个是常州人,和秋香—般的有情于我,要效法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么?果有其事,那么我这番追舟倒有娶得九娘、十娘的希望。”便道:“快讲快讲,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说到这里,暗想要露马脚了,连忙改口道:“怎么两人吃了齐心酒,要把我苏州的唐伯虎偷去”?舟子道:“恰才讲的唐伯虎连偷八美,相公已许下我五钱银子,现在又要讲到无锡美人、常州娇娘两人吃了齐心酒,合偷一个唐伯虎,止少也得给我三钱银子。你若舍不得破费我便不讲了,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依你三钱银子。”舟子道:“相公,你想想一个人究竟有多少精力,经着八位女将军车轮大战?便是生力军也要变做了战败的公鸡。但看我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都只为家里单有一个拖鼻涕的阿巧,没有扭扭捏捏的八美多姣。”唐寅道:“船家你怎么讲这许多废话?我要听的是无锡美人、常州娇娘怎样的合偷一个吴中才子唐寅唐伯虎。”舟子道:“要是唐伯虎也和我一般的摇得动橹、撑得动篙,吃得下三碗白饭、十个馒首,那么这两个女子休想把他偷掉!无奈唐伯虎贪欢过度,害了色痨,端阳一病直到今朝,面黄肌瘦,瘦得不可开交,肌肉全失,只剩一张皮把骨头包。阎罗王写了勾魂票,差遣这两个女子把唐伯虎的灵魂勾到,一个是‘无’锡美人,一个是‘常’州多姣。这叫做‘无常’一到,性命难逃。”唐寅听到这里,捺不住一腔怒火,捏着一个锥钻拳头,要骗那舟子进舱锥他两下。忽听得舟子唤道:“相公恭喜你,转着顺风了。待我挂起篷来,顺风顺水的追将过去,包你一追便着”。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到球抛化子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窥玉貌三生有幸倾银盆二笑留情  风流自命的唐解元今日里大搠霉头,出了五钱银子买骂,又出了三钱银子买咒,凭他涵养功深也要忍无可忍,捏着锥钻拳待向舟子头上连凿几下。在这当儿,舟子高呼着转了风咧,急急的张起一方千补百衲的布帆。唐寅发生了一种新希望,怒气顿然平了。小船上得着风力,便如跑马一般快。唐寅默思舟子之言,觉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避着宁王的目标,玩世不恭,隐于好色。舟子是个粗人,怎会知道本人装痴作颠的苦心?但是好色也须有个分寸,我和八美成亲虽然带些滑稽性质,但是到了舟子口中益发把我说的卑劣不堪,未免污辱了我的品格,将来以讹传讹,传到后人嘴里便要把我当做一个登徒子看待。再经唱小书的描头画角,捕风捉影,开口一声滑头闭口一声魇子,似乎我的一生专在裙带下讨寻生活。却把我在宁王府中洁身远引的一种风骨完全埋没了。   我的声名越大,我的品格越低,这便是我的千秋不白之冤了。看来逢场作戏也只好适可而止,我此番得与秋香圆满了笑的因缘,以后决计忏除绮想,不再发这狂奴故态。明月在上,你便是我的证人。原来这时候阳鸟已落月兔初升,唐寅指着东方这轮圆到八分的明月,默默的立下誓愿来。唐寅这誓愿,到了后来果然不曾背负。他在九美团圆以后,宁王宸濠举兵反叛,便被巡抚王守仁率师讨伐,一鼓成擒。   宁王失败以后,唐解元便不用装这桃花痴了,闭户焚香忏除绮孽,不再有窃玉偷香的风流案发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小船上挂起片帆,舟子益发空闲了,有的没的和唐寅闲谈。唐寅问起他的姓名,舟子道;“不瞒相公说,我的姓端的太多了,‘九头鸟拾着了帽子。没戴一头处’,叫我姓那一个姓好呢?”唐寅笑道;“你怎么有这许多姓”?舟子道:“‘开了天窗说亮话’,只为我的亡过的妈妈是个猪八戒。”   唐寅大笑道:“这又奇了,你妈妈在生时难道跟过唐三藏到西天去取经不成?”舟子道:“我的妈妈初嫁姓朱,后来死了丈夫便嫁,嫁了一个又死一个,再嫁一个再死一个,如是这般,嫁过七次,连同初嫁总计嫁过八次,人人道他是个朱八嫁。娘做了朱八嫁,叫儿子去姓那一个姓才好?相公,你是喝过墨水的,替我拣一个姓,顺便还替我取一个名字。”寅道:“你妈妈嫁了八个丈夫,就中可有姓米的?”   舟子道:“姓米的没有,打米的却有。”唐寅道:“就中可有姓田的?”舟子道:‘姓田的没有,种田的却有。”唐寅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你的老子打米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可见打米种田一共都是你的老子,你便叫做米田共罢。”舟子不识字,这一下却吃了唐寅的亏。不知道唐寅恶作剧,反而抱着拳几向唐寅连连拱手道:‘多谢相公,替我定下这个好名字,我从此便叫做米田共了。”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报应,我方才出了八钱银子买他的毒骂恶咒,他现在向我连连打拱,连连道谢,换得这一堆三橛分开的肥粪。”舟子的名字取定以后,远远地已望见这号大官船。米田共高声呼唤道:“大船上的朋友听者,你们太太的表亲有一位田相公……”慌得唐寅连连摇手道;“米田共,切莫大惊小怪。”米田共道:“相公又来了,你不是华太太的表亲么?   从虎邱追到这里,好容易追上了,正该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你上船。”唐寅道:“米田共有所不知,我本是陪着太夫人上虎邱烧回头香的,只为在山上贪了游玩,错误了时刻,要是便上大船,难免被太夫人严加训斥。长辈训斥小辈倒也不妨,只是当着许多家奴侍婢的面未免令人难堪。我的意思暂时不用声张,只须追上前去,尾着大船而行,且待到了东亭镇,然后上相府禀见太夫人自请处分,太夫人便把我训斥也不会当着千人百眼扫我的脸了。”这几句话果然把米田共骗过了,其时扁舟身轻,又加着风满片帆,孕妇般的凸着肚皮而行。黄昏时分,水面上行舟稀少,只有前面的大官舫点起着数十盏羊角灯,照得水波上面金蛇般的蜿蜒活动。近了近了,相距七八丈了,四五丈了。转了一湾,米田共收去布帆,紧紧的尾着大船,努力摇橹。唐寅见大船虽近,只不见秋香探头舱外,未免有些败兴。米田共道:“相公,我看你没瞅没采,唱几只山歌给你听听,解闷可好”?唐寅道:“再好没有。”米田共道:“唱歌有唱歌的规矩,唱歌一只赏银一钱。我的山歌六门山关都晓得,典当里面都当得。 ‘皇帝弗差饿兵’,许了银子再唱不迟,要是不然,你省你的钱我省我的涎。”唐寅道:“只要唱的好听便依你的规矩。唱歌一曲赏银一钱。”米田共道:“没人记帐是不行的,相公,烦你做一做帐房先生。”唐寅道:“文房四宝一件都没有怎样记帐?”米田共道:“区区自有道理,我来交付相公记帐的东西。”说时取出一件破蓑衣、一只钉搭的破碗,授给唐寅道:“相公,你听我唱一只山歌在蓑衣上摘取—茎稻草,作为筹码投入碗里。一茎稻草便是一钱银子。   假如唱得好你便多摘几茎也不妨。恰才听我讲的新闻共计八钱银子,你先摘下八茎稻草投入碗里。和唱歌钱一并计算”。唐寅要听他唱歌,只得依着他的条件。唐寅的意思,破费些银钱是不生问题的,只要可以引逗秋香出舱听歌,便是一两银子一只歌也还值得。米田共一壁摇橹—壁唱那吴歌。吴歌中也有婉曲动人无伤大雅的,有如相传的“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一样也博得诗人的欣赏,认为吴歌中的绝唱。不过米田共所唱的吴歌大都男女赠答之词。时下靡靡之音没有月子歌这般的文雅,中间还夹着几个猥亵名词。   唐寅听了一只皱皱眉儿,摘下一茎柴草做筹码。又听了一只摇摇头儿,又摘下一茎稻草做筹码。连唱几只都是这般。唐寅道:“太粗俗了,可拣文雅的山歌唱给我听”。米田共道:“有一只《渔樵耕读》的山歌一些不粗俗,相公听者:啥人手把网来张,啥人绿叶压背梁,啥人手拿锄头迷迷笑,啥人三更灯火读文章?捕鱼郎手把网来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书人三更灯火读文章。   唐寅点头道:“这只歌果然文雅一些,我给你二钱筹码的银子。但是还得修改,一下,这个‘啥’字要换‘谁’字。”米田共道:“为什么要换‘谁’字呢?”唐寅道:“唱了‘谁人’别处人听了都懂得,唱了‘啥人’只有苏州人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不是苏州人么?唐寅道:“我是很慷慨的,出了唱歌钱却不要唱给我个人听。我们追上前去还得唱给大船上的人听,他们管船的是清江人,还有太夫人随带的家丁又是北方人,听了‘啥人’他们不懂,唱了‘谁人’他们都懂。   再者,这‘三更灯火读文章’也要改换,你须牢牢的记着,迫近了大船,我m{你唱第二遍时不唱‘啥人’要唱“谁人”;不唱‘三更灯火读文章’,要唱‘月宫折桂爱秋香’。这是念书人的好口彩。你唱第二遍时要是依着我的改本,我加赏你四钱银子”。米田共听说有奖,便把唐寅的改本牢牢的记着。   唐寅道:“可再有什么细腻的山歌”?米田共道:“还有一只《千叶桃花》歌,交关细腻,我把喉咙打扫打扫唱给相公听者:   千叶桃花满树开,小箬鱼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   前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鸳喜星当头照,交子卯运还要发   大财。罗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罗里来?   总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年少风流客,宛   比十二月里的铜炉抱满怀。   唐寅点头道:“这只山歌也不错,中间几句长的句子你能够一口气唱出,而且唱的字字清楚,很非容易,我给你四钱银子的筹码。但是‘小箬鱼’三个字别处人听了不懂,要唱‘小娘儿’便懂了。还有‘交子卯运’的‘子’字,要改唱“了”   字,‘罗里’的‘罗’字要改唱‘那’字,别处人听着自然句句都懂了。还有“千叶桃花”四个字不合时景,要改唱‘桂子秋香’,‘清清秀秀’的下面要添‘虎邱山上’四字。 你须牢牢的记着,叫你唱第二遍时你唱的不错,我赏给你一两银子”。米田共听得愈赏愈多,益发告着奋勇把所改的句子一记了。他问唐寅道:“为什么两只山歌都要唱到秋香,”   唐寅道;“我爱的是秋香,我喜的是秋香,唱了秋香重重有赏。不唱秋香,赏也平常。”米田共道:“相公既然欢喜秋香,米田共倒有一只秋香山歌,待到贴近了大船我便接二连三的唱来可好?”唐寅道:“那便益发好了!你先唱给我听,待我替你修正字句。”说话时,两船相离愈接愈近,渐渐小船已摇到了大船旁边。唐寅忙向船头上坐,但见官舫里面灯火荧荧,人影憧憧。那时还没有玻璃窗,隔着碧纱认不出谁是秋香的倩影,连忙授意米田共叫他唱歌。他便乡朗朗的唱将起来,夜深人静,益发觉得余音袅袅,唱了一只又唱一只,依着唐寅的攻本,果然没有错误。第—歌道:   谁人手把网来张,谁人绿叶压背梁,谁人手拿锄   头迷迷笑,谁人月宫折桂爱秋香?捕鱼郎手把网来   张,打柴夫绿叶压背梁,种田汉手拿锄头迷迷笑,念   书人月宫折桂爱秋香。   吴歌的吸引力是很大的,大船上有一部分喜听歌谣的仆妇丫环都是捱肩叠背的前来听唱山歌;单是秋香不肯轻离太夫人左右,也不喜听什么私情山歌,依旧伺候着太夫人在灯下吃饭。米田共又唱第二歌道:   桂子秋香满树开,小娘儿自言自语托香腮,记得前   年算命先生说道红鸾喜星当头照,交了卯运还要发大   财。那里晓得雀见砻糠空欢喜,要觅才郎那里来?总   有一日拖住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秀秀虎邱山上年少风流   客,宛比十二月里铜炉抱满怀。   大船上有—名家丁唤做王俊,其人有些呆头呆脑,不喜听风月山歌。他见舱边过路的所在立满了许多仆妇丫环,出入时好不便利;他便迁怒到唱歌人身上,走到船头吆吆喝喝,不许小船上高声唱歌,吓得米田共连咽几口涎沫不敢出声。仆妇丫环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抱怨王俊多事煞这风景,便去告禀太夫人,说小船上唱歌和王俊没相干,不该靠官托势欺侮平民。 太夫人便传下谕话,任凭小船上唱歌,家丁们不得多事。仆妇丫环们传出太太的谕话,高唤小船上的唱歌人不用害怕,只管唱你的歌便是了。他便唱他的第三歌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   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不久长,夏天荷   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   园里种了千千万万红杏、碧桃、牡丹、芍药、珠兰、茉   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   月里嫦娥爱秋香。   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唐寅坐在船头上,听他唱那改本的秋香山歌唱得字字清、句句准,不觉连擦着鼻尖道:“妙极了,妙极了”:谁知道郎在船头头妙妙妙,姐在舱中恼恼恼。秋香虽没有到舱边去听歌,但是歌声呖呖吹入他的俏耳朵里,左一个秋香右一个秋香,顿觉胸头别别的作跳,暗思:“这山歌很是奇怪,明明和我开玩笑。听说是一个摇小船的在那里唱歌,摇船人怎会出口成章?大概总有人在暗地里教唆罢。自己在相府里除却太师爷和太夫人,谁敢轻呼我的名字?休说下人们,便是两房少奶奶也唤我一声‘秋香姐’。不料被一个村汉呼唤不休,这指点的人端的可恶!”又想到日间在云岩寺遇见的少年诈痴诈癫,说些话都令人懊恼,大约今天日子不好,日间被人跪住裙角。夜间被人滥呼芳名。……那时太夫人夜餐已毕,秋香伺候太夫人洗过了脸,便端着银盆向船外去倾弃脸水。这般的职役秋香本可以交付与粗使丫环,不必她亲临其事。但是秋香要瞧瞧外面唱歌的是谁,倘使有人在旁边指点,他便要禀报皇封,严加查究。这一下子秋香便入了唐寅的彀中。唐寅吩咐米田共唱歌,便是要吸引那匿居舱里的秋香出来。唱了好几遍,投下了许多筹码,秋香竟似深居广寒宫中的嫦娥,不肯在云端漏脸,教书痴怎不失望?可见虎邱一笑出于偶然,并非是留情的表示。照此看来,便是到了东亭镇也没希望,还不如悬崖勒马,走那回头的路。在这当儿,忽见纱窗开处,有一个美人捧着银盆向船外倾弃脸水,恰值唐寅坐在船头上,小船的方向斜对着大船的中舱,大船高小船低,唐寅抬头看时,见那人正是秋香。秋香俯着粉颈也向小船上看,不期的双方视线两两相接。 那夜月光正好,又有大船上的灯光相助,秋香冷不防这船头上坐着的又是日间跪住裙角的少年,不禁芳心一跳。自古道“心无二用”,他一时着了慌,便把银盆里撩下的水一半撩在小船上,浇湿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全不知觉,依旧呆呆的向秋香注视。秋香暗想天下有这般的痴人,被人浇湿了衣服不则一声。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是微微一笑,便即缩进娇躯回到中舱去丁。唐寅伸着两个指头儿道:“这是二笑留情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米田共道:“相公道些什么”?唐寅道:“我在这里吟诗,你不知晓。”米田共笑道;“相公在船头上迎水,怪不得你一件衣服湿了半件。”唐寅经这一说才觉得身上黏黏的有了水渍,连说:“奇怪奇怪,好好的星月满天怎会降下雨来……”大船上见主人用过了晚餐,仆妇丫环人等纷纷的在那里吃夜饭,酒香肉味飞越而来,米田共便问今夜的饭食作何计较:“俗语说‘见人吃饭喉咙痒’,相公,你的喉咙痒不痒呢?”唐寅笑道:“我也有些痒了”。 米田共道:“相公既是大船上的亲戚,只须向大船上通知一声,自有整席菜肴搬将下来。相公吃不下,米田共可以帮着相公吃。改山歌的本领相公大,吃东西的本领米田共大。”唐寅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向大船上索取晚餐,一定要被太夫人知晓,要是把我传进中舱一顿训斥,当着许多人,我的颜面何在?”   米田共道:“相公顾了颜面饿了肚皮。”唐寅道:“你可替我办一顿晚餐,所有船钱、饭钱,以及破碗里的筹码,待到东亭镇一总付给你。”米田共笑道:“相公要吃我米田共的么?”   唐寅顺了他的口吻道:“要吃你米田共的。”转念一想:“要吃米田共便是要吃粪,我怎么可以随声附和呢”?便转变着论调道;“要吃你的,不是白吃你的,有钱给你。”米田共笑道:“谁说相公要白吃米田共的?米田共的东西虽然不好吃,可是也得用钱买来。相公吃了米田共的东西,还了米田共的钱。”唐寅皱着眉道:“惹厌极了!不用牵名搭姓,左一个米田共右一个米田共……”米田共船里的饭食唐寅怎么吃的惯?   粗米饭、臭冬莱,米田共吃的很快,唐寅难以下箸,只向着饭碗发怔。米田共道:“相公不是嫌着米田共的东西不好吃么?”唐寅怒道:“早已吩咐你不用牵名搭姓”!米田共道:“相公你倘嫌着我的东西不好吃,我有一个方法,叫做‘说菜想滋味,宛比相公吃的是臭冬菜,我在旁边不说着臭冬菜,却说是溜虾仁,你便把溜虾仁的滋味想这么一想,连吃几口饭。 如是这般,饭便容易下咽了。这叫做‘说莱想滋味’。”唐寅听了点头赞成。米田共道:“先来的四样冷盆:又嫩又肥的白斩鸡,半精半壮的金华腿,浓油赤酱的挂炉烧鸭,酒香扑鼻的透味醉蟹。”米田共说这么一样菜,唐寅想这么一想滋味,顺便吃这么一口饭,果然灵验异常,大有“望梅止渴”的功用。饭已吃了大半碗,米田共又说四样热莱,唐寅的饭碗中已无余粒。又行了一程路,前面已是浒墅关。明朝年间,浒墅关地方异常重要,除却关吏以外,还有供奉内廷的织造大人驻扎在这里。节署森严,防范很密。因此到了黄昏便即锁住水关,不许大小船只出入。华府的宫舫当然可以叫放关门,早有家人预备着治愚弟华鸿山的柬帖,登岸坐轿直到织造衙门,向号房投递,织造大人看过后,随即差人一同登舟缴帖请安,一面吩咐开放水关。华府的官舫已过了水关,米田共摇的小舟却捱不过去,这关门又将紧闭。 正是:   将登蓬岛风偏转,已近仙源路不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客中况味又苦又甘梦里姻缘疑真疑幻  华府的大船过了,这座浒野关守关的兵土们待要把关门紧闭,那便吓坏了唐伯虎,呆坐在船头没做理会处。要是关门一闭,三笑因缘仅有两笑,以下的许多艳闻趣史无法可以产生,编者所编的一部唐祝文周传也只好就此停笔了,还有什么可以描写呢?不料事有凑巧,大船上的饭司务正在后艄头和艄工闲谈,第三回书中不是说大船上的饭司务和小船上的舟子都是一村的人么?米田共喊住了饭司务,向他霎霎眼儿,歪歪嘴儿。饭司务会意,便通知守关兵士道;“后面一号小船也是我们相府里的,须得随同过关。”   只这一声招呼,米田共所摇的小船便安然度过了难关。这座难关一度,编者便不愁没有描写的材料了。米田共紧紧跟着大船,又努力摇了一会子的橹。这时候夜分渐深,月光渐被浮云掩蔽,要是黑夜行舟,恐怕有种种的不方便。   忽听得大船上一片传呼道,“太太吩咐,就此拢岸过夜,待到来日清晨赶回府第。”这谕话传将下去,大船便拢岸停泊了。这地方叫做李家村,离着东亭镇不过十里左右,只为是水程往来的要地,例有汛官守护。附近灵官庙中便是汛官老爷的停驻地点。华府大船泊岸,汛官已得了消息,连忙整理冠服,率着一名兵丁挟着黄皮护书夹径到船头,投递手本向华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照例饬丁挡驾。汛官去后,兵丁们大起忙头,呜呜的掌起号来,点炮定更,花头十足。有人照着篾(此字模糊)掮着大灯笼,在河埠一带彻夜梭巡。太夫人到了宋朝自有赏赐,不在话下。原来明朝年间,地方官对于告归林下的宰辅恭谨万状,仍以现在宰辅的排场相待。但看当年申时行申相国告老回来闲居吴门,地方官每过申相国的府第,坐轿的下轿乘马的下马,断然不敢吆吆喝喝的打从相府门前经过。这不但申相国府第有这体制,凡是告归林下的宰辅都是这般的。而且每逢朔望总得上相府投递手本,叩请钧安。当时退职的宰辅依旧有这声势,不比满清季年轻视宰辅。但看翁同()出身状元,官居宰相,又是光绪皇帝的师傅,一旦放归林下便传下谕旨,着令常熟昭文两县的县令把翁同()严加管束。所以常熟地方有“状元宰相两县看管”的歌谣。从这一点上观察,清朝的绅权便还不及明朝了。 闲话剪断,且说大船停后小船当然跟着大船停泊。大船停时,有一棒锣声敲动,以助声威。 米田共到会作耍。取一根毛竹筷儿当当当的敲起饭碗来。唐寅便问何事敲碗,米田共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叫做见人敲锣手指痒,大船上有锣敲,小船上没有锣敲,只好敲一只饭碗了。”停船以后,大船上还听得人声嘈嘈,过了一会子人声沈寂了,只听得岸上更夫的打更声来来去去,没有断绝。唐寅待要安睡却无被褥,便和米田共商量。米田共笑道:“八月里天气,要什么被褥!”唐寅道:“夜深露冷,没有遮盖是不行的。”米田共道,“相公权把帐簿遮盖遮盖也是好的。”?田共说的帐簿便是方才的一件破蓑衣。   自古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唐寅到这地步也只好将就将就。米田共摇了半天的橹倦极易眠,才把身子横倒在后艄头,早已鼻息连连睡得如死狗一般。唐寅是睡惯牙床锦被的,而且夜夜并头,有八位娘娘轮流作伴。若说孤眠独宿要算破题儿第一宵。他和衣睡在舱中,把破蓑衣掩盖着身躯。他暗暗好笑道:“要是有人把我绘入图中,这便是一幅‘不脱蓑衣卧月明’的画稿了。”又因米田共把破蓑衣唤做帐簿,他又暗暗好笑道:“我把帐簿压上身躯,我真个担负着满身的债了,我担负的什么债呢?一不欠皇粮,二不欠私债,我所欠的只不过是风流债罢了。回想日间的艳遇,殿前一笑,舟中二笑,有人说千金一笑,照此推算我便负着秋香二千金的债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却这一笔风流债呢……”他睡在舱中胡思乱想,只是睡不沈着,他想:“小舟傍着大船停泊,我的卧处和秋香的卧处相距是很近的,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我在小船中纪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大船中可曾纪念着我?横竖睡不着,自问自答,自话自商量,分明是唐寅和唐伯虎对话,唐子畏和唐六如密谈。秋香秋香,在大船中可曾安睡么?大船中静悄悄地不闻声息,当然是睡的了。秋香秋香,一到被窝中便睡熟了么?他怎会便入睡乡?但看我辗转不能成梦,他一定也是辗转不能成梦。秋香秋香,究竟有意于我么?当然有意,他的有意自有他的凭证。初次相逢他的眼波中已有了我唐寅,此之谓一有意。大殿拜佛我压住了他的裙角他并不发怒,只和我婉语相商,此之渭二有意。 婉商无效,他只是浅嗔薄怒,此之谓三有意。三香把我辱骂,他说我们伺候太太去,分明是替我解围,此之谓四有意。秋香秋香,究竟留情于我么?怎说不留情?他的留情自有他的凭证。 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舱会面时微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衣撩过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似楼下望着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米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香窃玉,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欲,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无觉察。抬头看那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炮,乙舰当然也要答还他的礼炮。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以里面红烛光摇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一灯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住这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榻前面放着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罗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说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小生到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隶一榜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桃花坞,人称江南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极变苦,乐极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唤道:“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这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的玉腕连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米田共睡的似死狗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你不救我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变了娇娘,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再讲给相公听。”唐寅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方才我听了相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肉麻,以为肌肉痱子都落了个满船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肉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肉麻,听的却肉麻;梦的不肉麻,醒的却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见了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腿子紧紧的握住,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我便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稳,险些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我因此连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难怪你要肉麻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头疑惑,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罢……”镗镗镗锣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前有华云龙,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妇齐眉,生有二子,娶下两房媳妇,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也有些呆头呆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二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在家念书,连延了几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鱼”,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说先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为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药,一个说一定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丸药。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是丸药;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药。大踱论定是丸药,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傩”字当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药,只为下文有“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药,二刁不服;说了汤药,大踱不服。只好说药是丸药,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药,果然不错;二贤契说是汤药,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虽然有—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亏得相府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一个题目唤做“射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二刁做的。王先生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射不失鹄出于礼记》。鹄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又向二刁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阴地方,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山阴”,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木旁,不觉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吟出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二刁把“山阴”写做了“阴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阴山’,昂的是大头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阴”二字倒写做“阴山”,连忙提笔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   富家子弟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华秋香三笑留情唐伯虎一身作仆  大夫人烧香回来,华文、华武在大门口迎接,华鸿山在轿厅上恭候出轿,两房媳妇率领丫环都在中门旁边欢迎婆婆回家。不消说得,太夫人依然坐着大轿进那相府墙门,三香各座小轿紧随在后。停船的所在离着相府没多几步路,这是相府的排场,上岸时须用挽轿。秋香也有坐轿的资格,只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环。所有太夫人随带的东西须得秋香帮同料理,监督家人们把来起发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随后进府,这也是能者多劳,所以四香中间太夫人特别爱怜秋香。秋香看看箱笼物件都已起岸,没有一些遗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上得岸来。一乘小轿候在河埠,抬轿的候的焦烦,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唤道:“轿夫快来,秋香姐要进府咧!”这是天赐唐寅一个好个会,秋香在河埠候那轿夫到来的时候旁无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称:“船头上承蒙玉女银盆,洒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特来谢赏。”秋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时他已倒退了几步,在先含着微嗔,后来听得他口中喃喃有词:“为着昨夜盆中洗脸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谢赏,天下的痴人痴到这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头来,他的笑容兀自未敛。美人的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笑且然。何况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当儿,秋香已坐着小轿迳进相府去了。相国门庭毕竟是个铁门槛,没相干的人怎许闯入?休说闯入,便在门口舒头探脑也得饱受豪奴们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鸡,没法可想。正待举步时,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还我船钱、饭钱、唱歌钱,还有演讲唐伯虎偷香新闻许我的八钱银子。”唐寅笑道:“要钱好说,何用这般穷凶极恶?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钱?”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两八钱银子。”唐寅道:“区区之数值得罗唣?”米田共道:“相公休得说这写意话,给了银子再由你说得嘴响。”唐寅道:“我出门匆忙,没有携带银囊。”米田共惊道;“没带银囊,难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银囊没有带得,银矿却在这里。”米田共道:“银矿在那里?”唐寅起着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银矿便在这里,只须我指头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你不是吕祖师下凡,你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手指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唐寅道:“我虽不会点石成金,我却会点墨成金,你船里有笔砚么?”米田共道:“相公又来取笑我了,米田共不识字,怎有笔砚?宛比相公不会摇船也没有橹儿、篙儿。”唐寅道:“这也不妨,好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笔砚,没的受人嘲骂”。唐寅道:“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个面,买些点心充饥。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笔砚,谅来没有什么难事。”米田共道:“茶钱,点心钱相公可会带得?”唐寅道:“你暂时垫付了,待我点墨成银以后照数还你。”米田共没奈何,只得陪着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乡镇上的小茶寮叫做“来扇馆”,须有客人到来方才煽动风炉。这时正在清早,茶铺子里除却他们两个更无他人。洗过了脸,买些粗点充饥,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砚断墨秃笔,磨得墨浓,添得笔饱,扯开手头所执的空白摺扇,用纸擦了几下,落笔飕飕,仿着宋人笔意画几笔远水遥岑。   茶博士提着铅吊也在旁边参观,假作内行,在那里批评道:“这几笔太淡了。”看他的模样,恨不得放下铅吊来替唐寅执笔。没多时候,这山水扇面早已绘就,落款“吴趋唐寅”四字。银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宝印泥幸而随身携带,加着图章,准备晾乾了墨迹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个茶博士叫将起来道:“你写错了!”唐寅猛吃一惊道:“错在那里?”茶博士指着落款“唐寅”二字道,“错在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谢你指点,错便错了。”猛听得拍的一声,炭炉里的木炭爆将起来,茶博土才拎着铅吊走到炉边去了。 趁这当儿,唐寅轻轻吩咐船家道:“你把这柄扇子到当铺子里去当银子,大概一二十两银子可以稳取荆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当铺子?没的被徽州朝奉三拳两脚打出门去。”唐寅道:“你大着胆去上当铺便是了,我在这里候你。当得了银两,切莫大惊小怪,只许轻轻的告诉我。”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头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开了我,就此滑脚脱逃。”唐寅道:“你不相信,尽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来时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钱没有付去,权把相公押在这里。你要滑脚,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脚。”米田共取了摺扇;临走时向茶博士说道:“这位相公呆头呆脑,我不回来休放他离这茶寮。我去去便来,回来以后给你茶钱。”说罢,一缕烟的走了。唐寅很从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这时没有钟表,若照现在的时间计算约莫十分钟,米田共已从当铺子回来。草鞋走着青石街,踏得腾腾的响,多分他快活达于极点了,一进了茶寮便向唐寅唤一声;“唐……”唐寅忙丢眼色道:“糖不要吃,有话和你到船里去说。”米田共才不敢大惊小怪付去了茶钱,陪着唐寅下这小船。一进了船舱,米田共向着唐寅纳头便拜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在船上胡言乱语。   得罪了唐大爷。”唐寅道:“你且起来,不知者不罪。方才的扇儿当了多少钱?”米田共道:“我把扇儿放上柜台,只道朝奉见了一定撩将下来,谁料他们捧宝似的捧在手里,三四个人围着观看,都说是很好的唐画。问我要当多少银子,我便伸着两个指头。朝奉道:‘可是二十两?’我点了点头,朝奉便喊将下去道:‘山水扇子一把,当银二十两。’没多时候,小郎已写就当票,连银交给我手。我私问朝奉:‘这扇子是谁画的,可以当得这许多银子?’朝奉笑道:‘这是唐伯虎的亲笔,我们东家华太师几番央恳他的画件,他只托辞回绝。   所以我们当铺子里专收唐画,肯出善价,这扇子当银二十两并不算贵。要是你肯绝卖给我们,还可以多给你十两银子。”唐寅取了银两、当票,便道:“从丰给你十五两银子,这当票也赐给你,还可向当铺子里取十两银子,注销当票,作为绝卖。”米田共听说有这许多银子,喜的又要下跪。唐寅道:“你不用跪,你只替我瞒起追舟这桩事,不许在外面一字宣扬,以后遇见了坐船的人不许演讲我的新闻,不许左一声狗头,右一声狗贼,把我骂个狗血喷面。你若依得,我便不咎既往;你若任意捏造新闻,又在外面损坏我的名誉,那么两罪俱发,我—定把你送官究办。”米田共伸手自打嘴巴道;“米田共的话屁都不如,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放屁了!”唐寅开发了米田共离船登岸,在东亭镇上行行止止,想一个怎样混入相府的方法。想了一会子,被他想出一个哀党的方法。什么叫做哀党?便是装出穷途落魄投足无门的样子,宛比水门汀上题诗乞哀的露天文学家一般。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平民装束,扮做哀党也很相称的。不过哀哀哭泣,那里来这一副急泪?忽然想到他的老祖宗唐衢在那大唐时代和白乐天号称莫逆,白乐天是乐观派,唐衢是悲观派,白乐天素**酒,唐衢索**哭。所以古代善哭的才子,阮藉以外便是唐衢。唐解元准备坐在华府阶石上,继承着唐姓的善哭家风,哭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况且人世间事,乐观的少,悲观的多。想到奸佞满朝,一宜哭;想到宁王跋扈,二宜哭;想到自己中了解元,才高招忌受人中伤,三宜哭。他从悲观处着想,涕泪便滚滚而来,真个坐在相府阶石上哭个不住。自古道:“热心肠招揽是非多”。相府的阍人王锦听得哭声,出来喝问原因。唐寅只说是出门访亲,路遇骗子,把随身行李盘费一齐骗去,现在回家不得,在此痛哭。王锦是个硬性的人,喝令离开这里,要哭到别处去哭。唐寅叹了一口气道:“天哪?身遭颠沛的人有了眼泪无处哭,要这残生何用?不如死的乾净。’说时着眼泪,忽然起立直向河滨走去,似乎要去觅死模样。那时王锦背后跑出一人追上前去,把唐寅衣襟扭住道:“小伙子,休说这决绝话,好死不如恶活,有话讲给我听,我自有法子,……”说活的是王锦的兄弟王俊。昨天在大船上禁止米田共唱歌的便是他。   唐寅装腔做势的说道:“阿叔,你休得扯住我,迟早总是一死,今天不死明天也要死。 宇宙虽宽怎有我容身的所在?不如死的干净。阿叔放手!”这两声“阿叔”叫得王俊遍体舒服,只为他在相府中得了一个“戆”字的徽号,所有年轻僮仆谁也不肯唤他一声“阿叔”。 不是唤他“王戆,”定是唤他“戆坯。”他虽然带些戆性,却不自认为戆,尤其不愿人家唤他“王戆”和“戆坯。”相府中的僮仆再也刁钻不过,越是他不愿人家这般称呼越是把“王戆”和“戆坯”叫得怪响。今天遇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向他恭恭敬敬的唤两声“阿叔”,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怎不满怀欢喜呢?更兼他这次跟着太夫人到杭州进香,也曾在灵隐寺中求签,他默默通诚道,“太太是个人,我王俊也是个人。太太身做相国夫人,齐眉到老,有子有媳,享不尽荣华富贵;我王俊的妻房早故,无子无女,孤凄凄好不伤心,不知下半世可有开眉的日子?请菩萨指引前途。”通诚完毕,求得一签,上有签诀四句道:“只要存心行善,胜比满口弥陀;只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签诀何等直捷爽快?   老妪听了也都了解,王俊切记在心。正要觅得一个救人的机会,恰巧遇见这少年自称要去觅死,他以为机会到了,上前紧紧拖住,无论怎么样总不肯放弃这建造七级浮图的材料。 唐寅哭道;“阿叔放手,你救了我这落难人也徒然,便是留得性命也没法可以回转姑苏。”王俊道;“你不用哭,回去的盘费我来担任便是了。”唐寅道;“便是回到姑苏也难存活。 不瞒阿叔说,落难人此番出门,为着访寻表叔,求他提拔一下,在外面可以胡乱糊口。谁料访亲不遇谋事无成,到了姑苏怎有面目见人?不如死的乾净!阿叔放手。”王俊猛想到相府里正斥革一名书僮华安,悬额以待,还没有补缺的人。这小伙子相貌很好,充个书僮也使得。 忙道:“你不用说这绝话,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你遇见了我王俊,总有法子可想。 你只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一一告诉我知晓。”唐寅才止住了哭声。这一篇鬼话他早已胸有成竹了:自称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岁,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原是个农家之子,只为读了几年的书不耐种田劳苦,在乡间做个村塾先生,借此度日。无奈命运多舛,父母双亡,一切衣衾棺木都是借贷而来。村塾先生的修俸能有几何?负了这满身的债四面楚歌,天天都有人来索债。没奈何出外访寻表叔,又遇见了骗子。自念死在这里是个死,被那债主逼死也是个死,前后一死不如死在这里的乾净。王俊听得他教过村垫,料想粗知文字,很有充当那承值书房的僮儿资格,便把相府中斥退书僮悬额未补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你肯充当书僮倒是一个好机会。”   唐寅道:“若得阿叔提拔感恩不尽。”王俊道:“你投靠时找得到保人么?”唐寅道:“客路无亲,教难生何处觅保?”   王俊道:“可惜可惜!”唐寅道:“可惜什么?”王俊道:“可惜我这阿叔是叫来的阿叔,不是真的表叔,要是真的表叔,你便不用觅保了。”唐寅道:“这倒不妨,只须一拜,便成了中表叔侄。”说时便在招墙旁边的槐树下拜将下去。口称,“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见。”喜的王俊搀扶不迭,引着他到门房中讲话。王俊便介绍他的哥哥王锦和唐寅相见。唐寅兜头一揖便呼表伯,王锦很不以乃弟的举动为然,凑着王俊的耳朵说道。“你不要上了他的当罢!”   王俊那里肯听?反说:“哥哥不肯成人之美,我们兄弟俩都是膝下凄凉,认了这个表侄又同在相府中办事,多少有些照顾。”王锦没奈何,也只得承认了。这时华鸿山正在二梧书院中看书,王俊上来回话说:“小的有一个表侄姓康名宣,姑苏人氏,今年一十八岁,曾教村塾,略通文理,为因家况清贫来到相府投靠。请太师爷开恩收录。”华鸿山正在需要书僮的当儿,听得王俊这么说,便道:“且把你的表侄带来见我。”王俊谢过主人,引着唐寅来见老太师。毕竟华鸿山老眼无花,才见唐寅走将进来便捋着长髯,不自禁的道出“奇啊”两个字。列位看官,毕竟唐伯虎是个一榜解元,行路时不脱文人气象。他虽然打扮做平民模样,不过清秀之气现于眉间,这是掩藏不得的,古人说的好,“腹有诗书气自华”便是这个意思。 华老在这当儿方寸中涌起疑云,觉得此人定有来厉,未必是王俊的表侄。转念一想:“王俊是个老实人,素不说谎。况且方才禀过的,他的表侄是村垫先生,料想腹中有些书卷,所以一举一动和寻常家奴不同。……”华鸿山思潮上下时,王俊已带着唐寅跪见太师爷,照例要太师爷吩咐罢了才好起立。唐寅跪了下去,华鸿山只是捋髯沈吟,这倒急煞了唐寅,不要被他窥破了行藏,在相府当场出丑。隔了一会子,才听得华老道一声“罢了”,唐寅谢了太师爷站立一旁。华老问他家世,他便把成竹在胸的鬼话又说了一遍。华老道;“老夫瞧你是个文墨之人,因甚要屈身家奴上门投靠?”唐寅道;“小人只为读了几句死书,不能够在田亩问耕作,以致弄得这般狼狈。素仰太师爷驭下有恩,人人悦服,因此上门投靠。”这一顶高帽儿戴上了华老的头颅,把方才的一片疑云化为乌有。论及身价银,华老以为他是做过塾师的人,不好和寻常家奴一般看待,使一口允许他纹银五十两。唐寅谢过华老,又预先声明道:“小的进了相府便在老太师阴庇之下,暂时无须要什么银两。   况旦小的年龄还轻,有了银两在手头不免浪用,请太师爷把小的身价银五十两暂存帐房,待到小的三年内没有过失才许支取。到了那时,小的或有其他的正用……”什么正用,唐寅没有说出。华太师已听出了弦外馀音。看不出这小子倒是个少年老成,他在三年之后要把这身价银留作娶妻之用,端的其志可嘉。自念儿子在书房中正要着一个少年老成的书僮,今天有这康宣来投靠,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便问康宣;“你会写你的卖身文契么?”唐寅道:“小的会写。”华老道:“你便写来。”唐寅道:“字系仓圣所造,太师爷吩咐小人执笔,请赐座头。”华老便吩咐家人在临轩设着纸墨笔砚,任凭唐寅坐着书写。唐寅拂拭花笺,便即飕飕下笔,写出一纸藏头式的卖身契来。写道: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此契为凭。   唐寅写完以后,写了年月日,署了“康宣”两字,又画了押。另写保人王俊,也叫他写了一个“十”字。然后呈给华老观看。未看文理,先看书法,这一笔米南宫派的书法,已使华老点头不已。又看了这买身契,虽然不合格式,但是字句也很通顺,并无格格不吐之处。 便即收藏好了。   唉!华鸿山出身词林,放了好几回的试差舆学差,平日阅卷老眼无花,今天这一纸卖身契那便上了唐寅的大当。但看每行的首一字,语里藏机,平头看去,分明是“我为秋香”四字。表面上字卖身契,实际上唐寅已把来意说明,况且后面还有“从头做起”四个字,妙语双关。这个头字便是指着每行的头一字,便是指着“我为秋香”四个字。华鸿山一时怎会想到这上面?待到后来,祝枝山道破情由,才自诲当时疏忽,不曾看出卖身契上的平头四个字。 这是后话,接下慢提。   且说华老赏识唐寅的书法,又看他的文理也不错,便存心要试试他的才情。想个上联,看他对得成对不成。正在搜索材料,忽的华平来报道:“启禀太师爷,亲家老爷杜翰林来了。”华老听了,准备离座出迎,临走时向唐寅说道:“有个上联在此,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你且慢慢思索,待我会客以后再来问你下联。”华老才走得三步,唐寅迎上前去道:“小人对就了:‘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华老连连称赞他才思敏捷。于是靴声橐橐,到客厅上会客而去。正是:   胸中锦绣三都赋,笔底烟云五岳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驮青石允明恶作剧进中门子畏惹人怜  杜翰林和华太师是儿女亲家,第三回书中唐寅曾向米田共说过华太师的大媳妇娶的是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   原来这位杜翰林官名颂尧,姑苏人氏,少年科甲,和华太师最为莫逆,数十年的旧交始终如一。杜翰林膝下无儿,只有两颗掌珠,大女儿雪芳嫁给华文为妻,二女儿月芳还没有许字。只为雪芳嫁到华府,虽然是堂堂相国门庭,享不尽荣华富贵,无奈夫婿痴呆常闹笑话,雪芳心中总不免有几分不快。亏得当时不曾提倡女权,“一与之齐,终身不移”的两句老话还没有打破。雪芳嫁了大踱,分明是彩风随鸦,但是雪芳抱定“嫁犬随犬,嫁鸡随鸡”的主义,只好诿诸命运,还有什么话说?这便是古代女界的苦处。要是近代妇女误嫁了痴儿,早已提出很充分的离婚理由,还有“巧妻常伴拙夫眠”么?……杜翰林为着大女儿嫁了痴婿,二女儿的亲事再也不能疏忽了。加着他又钟爱着月芳,论到月芳的姿色和才情,又处处胜过雪芳,求亲者纷纷不绝。杜翰林苛于择婿,依旧不曾物色着一位如意郎君。……今天杜翰林来到东亭镇,一者访访老友,二者看看女儿、女婿。华老听说良友到来,不胜欣喜。偶然触机,便有“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的出联,唐寅对的“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满月宫中”。要是读作破句,上七个字便是“恒(女字旁)娥有约访秋香”,词意明显,说破他的来意。可惜华老当时只道他用的是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却不曾理会到此。待到将来,大受祝枝山的奚落,后书自有交代。且说华老见唐寅才思敏捷,大为欣赏。靴声橐橐,待去会客。不过走了几步又停止了,口唤着康宣过来。唐寅忙即上前。华老道:“康宣,你认得社翰林么”?唐寅肚裹寻思:“杜翰林是我的诗友,怎么不认识?不过说了认识,华老便要带着我去相见,那么秘密尽破,与我有很大关系。只得禀告道:“回太师爷话,杜翰林是玉堂人物,小的是蓬门贱子,相隔云泥,索不相识。”华老道:“那便好极了!杜翰林也是嗜才若命的人,你去见他,他一定也会特别赏识。你随我出去便是了。”这几句话真急死了唐寅。初入相府,尚没有会见秋香,便受了这重大的打击。要是跟着华老出去,杜翰林见面以后,便要说:“伯虎也在这里么?”那便拆破西洋镜了。要是不跟着华老出去,初入相府,主人第一次呼唤便即违命,俗语说的“第一个炮仗便不响”,华老怎不恼怒?……总算他有急智,忙屈着一膝向华老请罪。华老愕然,问他有什么罪,唐寅道:“小的得蒙太师爷收录,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是杜翰林和小的同乡,见面以后,便不免问及小的姓名,回苏以后,又不免告诉人家知晓。小的卖身投靠,出于无奈,意在不给故乡人知晓,免得玷辱了祖宗。 这是小的一片苦衷,请太师爷格外矜全。”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叫做‘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你不用跟我出去。”又回头吩咐华平道:“你把康宣顶了华安的名字,引他去更换衣服,然后到里面去叩见太夫人、少天人。叩见以后,再到书房中去叩见小主人。小心伺候便是了。”华老吩咐完毕,袍袖招展,纸扇轻摇,径到客厅上会见他的亲家杜颂尧翰林。 知己相逢异常快意,颂尧问及女婿,华老便遣家丁去唤大公子出来拜见丈人。颂尧道:“文郎近来一定大有进步”。华老皱眉道;“不瞒知己说,两儿顽劣依然,要他们有些进益,难若登天。不过前几年中,还没有辨清平仄吟诗作对屡屡失黏。自从延请王老夫子以后,平仄大半明白了,只是思路窘迫,动不动便闹笑话”。颂尧点了点头道:“只要辨明了平仄,再加些工夫,自然思路开辟,可以左右逢源。”才说到这里,只听得里面格格不吐的念着“栖……栖皮许共钻”。原来便是大踱头一路行吟而来,他听得老丈人来了,丑人多作怪,便思卖弄卖弄自己的才能,—路行吟念着‘射不失鹄”诗中的佳句“栖皮许共钻”。才走到遮堂门口,已被华老吆喝道:“休得满口胡柴,且来拜见岳父!”大踱只得上前拜见丈人,口称着“岳岳……岳”了多时,一个“父”字还没出口。杜翰林早把他挽起,连称:“贤婿少礼,贤婿坐了谈话。”相府规矩华文怎有坐处?只好站在一旁。杜翰林和戆婿没话可谈,除却问无恙外,便问他的诗文近来一定很有进境。大踱道,“先先生回回去了,留个题目,叫做射、射……”射了片晌才说出“射不失鹄”。杜翰林道:“这是一个典制题,很难着笔,贤婿定有佳句。”大踱道“不不有佳句,不告诉、诉你岳、岳”。   华老喝道:“休得狂言,须向岳父虚心请教!”大踱道:‘岳岳,这这题目实在难做。 ‘鹊、鹄’字的典故又是很少只只有一句“栖皮曰鹄”,我我便做了一句‘栖、栖皮许共钻’”。杜翰林点头道:“果然平仄不错,只是率直一些,再加工夫,一定改观”。要是大踱知趣一些。就此告退自回书房,便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偏是言多必败,他又格格不吐的说道:“岳、岳,真、真好危险啊! 忘、忘却了十八,几、几乎做忘八”。杜翰林莫名其妙,便道:“什么叫做忘却了十八,几乎做了忘八呢”?大限道“岳、岳,这、这‘栖’字不是有个木字偏傍么?这、这木字偏傍不是‘十八’二字么?我我一时误笔‘忘、忘却了个八’,写,写一句‘妻皮许共钻’,该、该死的阿二,说、说我贪,贪做忘八,把、把妻皮公诸同好。”这几句说得杜翰林面都红了。华老痛骂儿子道:“踱头,狗嘴不出象牙,快快滚进去”!大踱讨了没趣,退出客厅自言自语道:“这、这是阿二说的,不、不是我说的,倒、倒是我去捱骂。”   踱头去后,华老一声长叹,杜翰林道:“老太师何用愁闷?   令郎文才虽然欠缺一些,但是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   庸人多厚福,将来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顾茫茫。”说到这里便不由的微微叹息。华老道:“我们莫谈儿女事,且谈谈吴中近闻唐、祝,文、周四才子近来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伯虎有三四天不见面了,枝山常常相见,徵明和我踪迹很疏,文宾常住在杭州,本月内曾到过苏州一次。他们四个人都是玩世不恭,尤其是唐解元,他的趣闻很多,去年上已有客到桃花坞去访他,他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这位客人明知也是托词,上巳天气,并不是洗澡的时候,于是怏怏而去。后来到了六月六日,伯虎忽去答拜这位客人,客便如法泡制,也是辞不见面说在里面洗澡;伯虎大笑,便索了一枝笔,向壁上题着四句道:‘君昔访我我沐浴,我今访君君沐浴。我昔沐浴三月三,君今沐浴六月六’。老太师你想唐寅淘气不淘气?   苏州俗语叫做‘六月六狗忽(左边加三点水)浴’,他便用这俗语故典。”华老大笑道:“唐伯虎玩世不恭,很有一种风趣,可惜老夫和他没有一面之缘,不比祝枝山常到这里来走动。”杜翰林道:“老太师还是少和老祝往来的好,洞里赤练蛇其毒无比。”华老道:“他可有什么趣事发生?”杜翰林道:“趣事是有的,不过他以为趣,人家太没趣了。提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有一天,兄弟吩咐家丁杜升到祝解元府中去送信。信中不过寄几首唱和的诗,没有什么要事。无如杜升路途不熟,到处问信,说‘祝阿胡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杜翰林府中的家丁奉命前来送信’。问信不打紧,却被枝山的小厮祝僮听得,回去告诉主人,说杜翰林的家丁无礼,沿途问信直呼‘祝阿胡子’,枝山听了便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方法,待到杜升上门投递书信,他拆看以后便道,‘你主人向我借一件古玩,可惜不在家中,已被虎邱云岩寺的方丈和尚借去把玩。但是我和你主人的交谊非比寻常,不能教你空手回去,你且随我到虎邱山去走一遭,待我向方丈索还以后交付你带回去呈上主人’。杜升道,‘这倒不妨,且待大爷索还以后缓日到府领取’。枝山道:‘不是这般说,你主人急于要赏玩我的古玩,迟延不得,屈你跑一趟罢’。杜升不知道信礼中说些什么,只道是真,便跟着枝山到虎邱去。”华老道,“这倒是远道咧,从城中到虎邱总有十里的光景。”杜翰林道:“可不是呢!枝山坐轿,杜升步行,轿又飞快,追随在后面跑这十里路,已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到了虎邱,杜升休息了一会汗还没有乾枝山已捧出一个封裹完密的纸包,很郑重的交付杜升,教他压上肩头,约莫有—二十斤的重量。而且再三嘱咐道,‘这是一件价值昂贵的古玩,万不能放在地上着了潮湿便要有裂痕,辛苦贵管家,千万当心’。杜升那知是计?   从虎邱跑回城中又是十里路程,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我见了这包裹好生诧异,拆开看时,里面—方青石,上有一柬,写着四句俳体诗,叫做‘尊价太无礼,唤我祝胡子,罚他驮青石,往返二十里’。原来为着‘胡子’二字捉弄杜升,累他筋骨疼痛,卧病三天才得下床。”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谈了片刻,中门管家婆传出消息,说大娘娘知道杜老太爷来了,在内厅迎候。华老道:“亲翁,你去会会令嫒罢”。翰林离坐入内,自有家人引导。华老道:“再会再会,少顷和你弄盏传杯,畅谈心曲。”按下他们父女相逢。   且说华乎引着唐寅见了老总管,发下家丁衣服一套,无非是罗帽、直身、黑带、虾蟆头靴。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唐寅照着青铜镜,不觉暗暗好笑:“活像一名俊仆,谁也不知道我是解元的化身。”华平道:“相府中书僮分着平安吉庆四人,你便是顶着华安的缺,从此以后我便唤你华安兄弟了。”唐寅道,“岂敢,我便唤你平哥。”华平笑道:“尊称谨壁,苹果是容易腐烂的东西。”唐寅道:“那使唤你广声华平哥哥……”唐寅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交际工夫何等敏捷!华平又是索**朋友的,见新来兄弟是个漂亮少年,又有才情,太师一见便叹赏不置,当然有意要和他结交。便道:“新来晚到,不知坑缸井灶,你尽管问着我便是了。”唐寅连连道谢,跟着华平到里面去拜见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拜见太夫人不妨,拜见少夫人也不妨,所妨碍的便是二公子的夫人冯玉英,是他的表妹。只怕他一见之后道破机关,那便如何是好?转念一想:“决计无妨,表妹是个爱面子的人,即使识破我乔装假扮,不见得当着众人道破我的秘密。”他一路寻思已到了中门左右。中门的婆子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孀妇,华平知道无儿无女的最喜人唤他一声“阿母”。南方人唤娘叫做“阿母”,不过把“母’字唤做‘每”字。他含着笑脸上前尊一声“阿每”,又指着唐寅道:“这是新来的华安兄弟,奉着太师爷之命来到内堂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又指着管家婆向唐寅介绍道:“这便是管家亲娘,你该唤他声老婆婆。”唐寅道:“他既是华平哥哥的阿每,也是我的阿每。”便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上前唤一声“阿每”。管家婆上了年纪,心有所思,便不免念念有词,他把唐寅端相了一会子。唐寅的脸蛋儿本是有目共赏,又加着满面春风,唤这很柔媚的“阿每”两字,管家婆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儿子便好了。”   唐寅便也装腔做势的自言自语道:“我有了这个阿每便好了。”管家婆忙道:“有了我做你的阿每便怎样?”唐寅也问道:“有了我做你的儿子便怎样?”管家婆拭着真泪道:“有了你做我的儿子,我便不会看守中门。”唐寅拭着假泪道:“有了阿每做我的亲娘,我也不会卖身投靠。”唐伯虎这种催泪术端的厉害,把管家婆的眼圈儿都催的红了,忙道:“阿每,你好端端起什么伤感?”华平道:“这也难怪他,他有一个几子,生的眉清目秀,不幸三年前亡过了。   因此见了华安兄弟,要起伤感。”唐寅道:“阿每没有儿子,我也没有亲娘;阿每不妨认我做乾儿,我也不妨认阿每做乾娘。”即刻便妥改换称呼了:“乾娘乾娘,待你乾儿子叩见了太夫人,少夫人后,择个好日再到乾娘面前来行礼……”这几声“乾娘”的魔力非常伟大,而且又是名副其实,方才的管家婆是个湿娘,淋淋漓漓的挂着许多鼻涕眼泪,经唐寅连唤着“乾娘”,真个变做乾娘了,破涕为笑,面孔上立时乾净,鼻涕也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华平在旁暗暗佩服这个新来兄弟,端的手腕敏捷,门槛精通,片言可以使人哭,片言可以使人笑。……进了中门,里面都是些仆妇丫环,见华平领了一个陌生书僮入门,当然引起了人人的注意。唐寅不待华平指点,早已见人奉揖,周到非凡。自古道:“逢人便呼不蚀本,舌头上面打个滚”。年长的便呼婆婆,婶婶,年轻的便呼姊姊,妹妹,众妇女们鉴别小伙子的眼光个个不弱。孟子道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相府僮仆何止二三十人?下一个精密的批评,有了这般白净,没有这般清秀;有了这般清秀,没有这般温文。昔人说的“看煞卫阶”。到今朝真个成了事实。相府中仆妇丫环,谁也都要取出手帕拭抹拭抹眼睛,争先恐后的来看这个新来兄弟。可惜华平不曾利用时机做一笔投机生意,要是利用众妇女欢迎唐寅的心理,把唐寅引入一间屋子里面,外面挂着“入内观看每位百文”的广告,吾想那些婆婆、妈妈、姊姊,妹妹一定把他们平日磕头请安赚下来的赏号钱都来买券入门,饱看这个漂亮书僮。……仆妇丫环的宣传本领比什么人都厉害,任凭三分才貌,到了他们嘴里也会说的完全无缺,何况唐寅本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得见一面便自夸眼福非凡,窃窃的私议道:“这个新来兄弟端的人间独一,世上无双双莫怪太师爷—见以后便把他夸奖不绝。”也有这时不在中门以内,错过了欣赏机会的,后来听得人家宣传新来兄弟怎样漂亮,怎样温和,便自恨眼福不佳,不能够先睹为快。尤其是管理小厨房的石榴丫环,他素性崇拜美少年,志在得一个如意郎君,品貌双全的和他做一对儿。但是本身不过一名婢女,许配终身也不过是个家僮之辈。家僮里面也有几个清秀人物,不过面貌好了品性不好,有些喜饮杯中物,动不动便撒酒风。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酒鬼?”也有嗜赌成癖,辛苦得来的金钱都向赌场中去报效。石榴自思:“我为什么去嫁赌鬼?”左也不配,右也不配,他的芳龄便在“不配不配”的声中蹉跎过去。他进相府时恰交一十八岁,太夫人为着他办事能干,很想指定一个僮儿和他白首偕老。为着他择婿甚苛,却把太夫人的一片热心渐渐的冷了。秋月春花,等闲虚度,现在二十四岁了。他抱定“年年十八岁”的主义,人家问他芳龄几何,他总说今年一十八岁。他的一十八岁恰和唐寅的一十八岁同一虚假。不过唐寅实年二十四岁,说少六岁,人家见了并不疑惑。石榴的一十八岁,华府中除却两个踱头以外,谁都不肯相信。今天唐寅进中门参见女主人,恰值石榴到小厨房中去料理羹汤,所以没有会面。后来有人告诉他,石榴异常懊恨,累他澈夜思量,辗转不能成寐。未见面先害相思,这是受了宣传的影响,以致来日见了唐寅,发生着片面的恋爱。这是后话,按下慢提。且说华平领着唐寅直到紫薇堂的庭心中,声称奉了太师爷之命,带领新来僮儿华安参见太夫人,那时太夫人恰在内堂,和丫环们闲谈,所谈的便是今天老相国收买一名俊秀僮儿,会得出口成章,似乎有些怀疑,不信僮儿中有这般人才。正待吩咐丫环出去传唤这个新来僮儿,忽听得华平已把他带领入内行那叩见之礼。立命丫环着他进见,丫环打起软帘传唤新来兄弟,唐寅道:“来也……”这“来也”两个字随风送入,何等清楚。   唐寅的身子未到里面,唐寅的声浪早已灌进了太夫人的耳朵。毕竟相国夫人,不比等闲之辈。太夫人不由的暗唤一声:“奇啊!”奇在那里?奇在这“来也”两个字。发音清朗,简直不易听得,既不是堕落少年的口吻,也不是村夫俗子的呼声。有了这般的音调,不该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太夫人正在思潮上下,软帘动处, 新来的僮儿早已进了紫薇堂。里面上下人等都觉得眼前一亮,唐寅为着秋香分上,免不得向着皇封太夫人行个全礼。 他虽然屈膝,他却有个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宠爱丫环,宛比女儿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宛比新女婿见丈母娘,当然也要行个跪拜之礼。因此抢步上前,尊一声:“太夫人在上!   新来家僮华安叩见。”说时双膝跪下。这时候,紫薇堂上寂静无声,几乎绣花针落地都听得微细的声音。为什么这般静悄悄呢?原来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八 回乱磕头俊婢戏书生频屈膝解元拜表妹  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变做了静悄悄不闻声息。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香,夏香、冬香三人,虽在虎邱山上见过唐寅,但是当时没有注意他的面貌,只为唐寅跪倒拜佛时,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后来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这时唐寅依旧伏在蒲团上,不曾抬起头来。所以三香只觉得新来兄弟的俊俏,却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曾打几个照面,怎有不认识之理?   一见唐寅上这紫薇堂,便不觉芳心怦怦,暗想:“这傻角真好大胆,从苏州追到东亭镇还不算数,竟会卖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么心?当然注意在阿侬身上。唉?傻角傻角,你太痴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你卖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着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两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礼太夫人便要罚令踱头长跪,何况你是一个童儿呢?”……太夫人听得“来也”两个字,已觉得这僮儿大有来历,软帘一动便注意到僮儿的面貌。他以为音调虽好,面貌上总不免有些破绽,谁料又是一个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会沦落到家奴队里,这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事……其实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烧香完毕,秋香扶他下轿的时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过,不过在这时侯,太夫人目不旁视,没有注意到那人面长面短;便算曾见一面,现在唐寅已改换了僮儿装束,太夫人也辨不出来人便是烧香所见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听得太夫人唤一声“罢了”,暗自思寻:“他和华鸿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我见华鸿山,华鸿山不肯便说‘罢了’;我见太夫人,太夫人也是这般。”从前专制时代,国家专制,家族也专制,主母和僮仆的名分如隔云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云泥。主母不唤一声“罢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儿,万不能昂头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却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莲。他私自忖量道:这居中一封风头鞋大都是太夫人的金莲了,我不须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内时已经留意的了,右面靠着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头饱看秋香的面。何妨低头细细赏鉴秋香的脚。太夫人不唤一声“罢了”,倒是付给我一个赏鉴金莲的好机会。他肚里思量,他的视线早射到了秋香的罗裙下面,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莲,穿一双绿罗挑绣的弓鞋,比着其他三对金莲,尤其超群出众。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愿太夫人一辈子不唤“罢了”,他便可以一辈子欣赏莲钩。这不是编者形容过甚之词,实在缠足时代的金莲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自来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莲。但看杨铁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用着鞋杯饮酒,流传至今,以为韵事。编者记得二十余年前的金莲魔力,比从前缠足时代已稍衰落了。但是他的余力,尚且可以使当时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两首咏其事云:   心比珠还慧,颜如玉不雕。砑罗裙下拜双翘,立   把刚肠傲骨英气一齐消。   眼借眸波洗,魂随耳堕摇,低鬟一笑过花梢。可   惜匆忙,可惜性情娇,可惜新诗无福写上紫弯绡。再觅   仙源路,刘郎鬓欲雕。苍苔隐约印双翘,拜倒下风偷   嗅香气未全消。   花底炉烟祝,灯前卦盒摇,茫无头绪问收梢。何   日重逢?何日许藏娇?何日腮边双泪亲手拭鲛   绡?   填这两首词的是前清光绪末年的一位吴中名士。其时提倡天足的呼声,已经一呼百应,三寸金莲的立场已经岌岌动摇。但是一部分小脚的潜势力依旧存在,所以这位名士对于妇女的裙下双钩不胜羡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须拜倒石榴裙下,向着两瓣秋莲诚皇诚恐顿首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牺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愿拜倒下风,偷嗅三寸金莲上透出的一股香气,便是无上荣宠。当时文士努力捧那金莲一至于此,小脚的魔力大不大呢?当时的小脚已在弩末时代,尚且可以颠倒一般斗方名士,何况明朝年间正是纤纤莲钩的极盛时代。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这当儿当然诧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见了书僮跪拜,又忘却了照例的“罢了”两个字,只是呆呆地想这书僮好生奇怪:“音调不似书僮,面貌不似书僮,举止行动不似书僮。这抢步上前从容下拜的神气和华胄公子差不多。”想到自己家中两个“读书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儿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唤着“老天,”   怎样这般的颠倒人生?窭门于弟有这般的俊物,相府儿郎却是一对踱头!……”太夫人动了感想,益发忘却了“罢了”   两个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这位太夫人呆呆不语,合该傻角的双膝倒霉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个看呆了么?要实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两句俗语么?”忽的唐寅的目标动了一动,目标是什么?不问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莲了。自来缠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处,动都不动,便成了西厢记上说的“脚心儿管教踏破也”。秋姐姐为着久立的缘故,无意之中把鞋尖儿一上一下点拍也似的点了一点。但是唐寅误会了,只道他脚尖儿将心事传,他把鞋尖—点,敢是通知我磕头一下,当下向太夫人磕了一个头。秋香见他良久伏地不动,怎么我的鞋尖一点,他便磕起头来呢?他敢是误把我的莲钩当做了礼生么?这时节,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点了两点,唐寅捣蒜似的磕了两个头;又点了三点,又磕了三个头;又点了五点,又磕了五个头。说一句笑话,秋香的鞋尖仿佛和唐寅的头颅通着电流一般,鞋尖上发了电,唐寅的头颅不由的生了影响。秋香幼年时缠就这一双窄窄金莲,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是颠扑不破的老话,却不料幼年时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这傻角的头颅上翻本出赢钱,稳受了他的多少响头。秋香一时高兴,索性干些投机营业,把两瓣金莲兔起鹘落的点个无休无歇。慌得唐寅磕头不迭,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脑袋。任凭拚命磕头依旧赶不上秋香的鞋尖点地。……太夫人毕竟不是泥塑木雕,似这般的大磕其头他老人家也觉察了,忙道:“僮儿罢了。”唐寅方才谢过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语道:“这僮儿的规矩很好也。”这句话几乎引起唐寅的笑声。他想:“跪在地上时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传情达意,不知道规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说的规矩很好却也有个根据,他是相国夫人,常听得华太师谈起朝堂仪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见群臣,群臣伏地听训。有时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远的未免听不清楚,又不好动问皇帝讲些什么话,只有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听得明白,自会重行宣谕一次,使他了解。再者,群臣伏地过久,或者生理上发生种种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仪,只得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过久了,便可以传下谕旨,着令暂退。太夫人为着唐寅连连磕头,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着朝觐仪式,向我碰头示意,这僮儿真奇怪极了,难道在礼部堂上习过朝仪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礼部堂上的导仪员,便是秋香裙下的纤纤金莲。……唐寅起立以后,太夫人当然又要盘问他的出身来历。唐寅又把成竹在胸的鬼话说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骗过了,便令华平引导华安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华平引着唐寅先到东首的堂楼下面高声唤道:“那一位姐姐在楼上请代禀大娘娘知晓,有新来书童华安求觅见。”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丫头闻声来到楼头,问一声:“华干哥哥,新来兄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边,叫声:“姐姐,我便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秋桂把唐寅钉了几眼,便道:“待我去禀报大娘娘,再唤新来兄弟上楼”。他走了几步,又回到楼头,手扶着栏杆唤道:“新来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记交代你一句话,你须站在这里听候消息。”唐寅道:“我理会得”。秋桂又把唐寅钉了几眼才去禀报。 隔了一会子,来到楼头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爷在堂楼上会话,无暇接见僮仆。 新来兄弟不须叩头罢。”唐寅听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却叩这不相干的头,二者免却在堂楼上遇见了老友杜颂尧太史,以致机关破露。华平又引着唐寅到西首堂楼上叩见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问华平道:“向来新进童仆叩见两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见?”华平道:“十次有九次不见。不过当奴才的总得跑这一趟,免得脱节。”唐寅暗自欢喜:“但愿二娘娘也是吩咐免见,便不会破露机关,我和秋香总有相见的机会,待他面许终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苏,在八美面前说得嘴响。”   谁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来对于新来童仆叩见确乎十次有九次不见,但是现在专候新来的童仆叩见,便是不来,他也得发遣丫环去传唤。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二娘娘是苏州冯铸九通政的千金,闺名玉英,姿色不过七八分,文才却有十二分,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艳史他都知晓。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机,秋香本来识字不多,经着二娘娘随时指点,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来以后,曾到西楼去见二娘娘。 二娘娘问他途中的经过,一路可曾遇见什么新鲜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见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又见他,讲给二娘娘知晓。 且说:“这桩新闻,我在他人面前都没有说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来取笑。二娘娘是不会取笑我的,所以照实奉告,顺便还求二娘娘不要告诉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道:“秋香所说的书呆模样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离了宁王府,便一心一意在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见便罢,要是瞧见了,他一定不肯轻轻放过……”隔了一会子,二娘娘的贴身丫环名唤素月的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太师爷新买一名书僮,才貌都好,太师爷十分赏识。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手好戏。”二娘娘是个有心人,便遣发素月到老总管处探听新来的僮仆姓甚名谁。素月去后不多时,便由老总管处抄出一纸横单,上开新来书童康宣,苏州城外野猫弄人。二娘娘见了暗唤一声:“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这书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们相府中来了。 恰才听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现在投靠入府的书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苏人氏,他捏造住在野猫弄,明明以偷食的猫儿自待。我也是姑苏人,不听得城外有什么野猫弄……”二娘娘为这分上,耽着满腔心事。他知道秋香这婢女不是个寻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猫,只怕馋涎空滴,欲壑难填。再者,相府门庭不是三瓦两舍的人家,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不但唐寅的颜面削尽,便是二娘娘本人也觉得脸上无光。事在两难,声张也不是,缄默也不是。要是立时声张,这僮儿是唐寅改扮的,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记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缄默不言,将来破露后,要受翁姑责备,说他欺蒙尊长。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个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来僮仆应该上楼叩见小主母,我从前总是引嫌不见。今天尽可任他上楼磕头,我便话里藏机,说破他的来意。顺便还劝他回头是岸,早返家乡。他若听从我的言语,在这几天内回转姑苏,那么我便可以脱卸我的干系,将来见了八位表嫂,他们也得感谢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见,便叫素月在堂楼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领新来僮儿上堂楼叩见小主母,你不用禀报,只说我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着他上楼便是了…   …”可笑这“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的唐解元,还以为大娘娘传话免见,二娘娘一定也是传话免见,还以为华平所说的十次有九次不见已成了永无改变的刻板文章。谁料走近西面堂搂,华平尚没确开口,转是素月迎将前来道:“华平哥哥,可是送新来兄弟上楼叩见二娘娘。”华平尚没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声:“姐姐,小弟便是新来的华安”。素月瞅看着唐寅,还礼不迭道:“新来兄弟,难怪相爷看中了你。”华平才说道:“有烦素月姐姐禀报一声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楼叩见?”素月道:“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唐寅道:“拜烦姐姐上楼通知一声,说僮儿华安已来过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见新来书童,改日再来请安罢。”说罢,转身便走,素月忙唤道:“新来兄弟不要走,还有话说。”唐寅且走且说道:“姐姐的话小弟都已理会了,缓日再来请安罢”。素月见他脚底揩油似的,头部不回的出去,连忙追在后面道:“华平哥哥,把新来兄弟拦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楼叩见呢!”华平便把唐寅扯住了,连连埋怨道:“你怎么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话还没有完咧!”   唐寅无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性急的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交了好运,这一番出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冯玉英苦口进良言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惟有妻是一件着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鸡(子)堂楼上那里来的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华武都在那里陪席。华平手指着回廊道:“华安兄弟,你依着这条回廊经过三个转折,这便是书房了。我不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着华平的指导,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书房所在,毕竟与众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苍松古柏间堆叠着玲珑假山,清水一池,小桥九曲,一阵风来,带着金粟气息。原来小池的对岸种着几株岩桂。点缀秋香,益发令人起着艳想。他把院落中浏览了一遍,从一个月洞门走出才是书房,划分前后两大间,都是雕栏缭绕,珠帘掩映,外面的一间除却书卷桌椅以外,静悄悄不见一人。书舍扁额“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唐寅笑道:“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笔墨。”其余屏条书画,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品应有尽有,单单少了唐画。唐寅自思:怪不得老头儿要我的画件,原来物以希而见贵。这里补壁的东西竟觅不到一幅六如画品,唉!华老华老,你不须着忙,只消把秋香嫁给我,那时候凭你点景,我总从命。要屏条便是屏条,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两位公子的案头可有什么作品。听说华老二子此窍不通,乘他们不在,看看他们的文字工夫。却见书案上书籍乱叠,课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们书包底下各发现着歪诗一首。一首题目咏“香叔”,是五言四句: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扑鼻,香叔上爷床。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约是个娈僮罢。末句‘香叔上爷床’,难道华老这般年纪还恋着娈僮么?”又看一首,题目是咏“香”,看他的诗句。却是一首七绝:   去年今日此斋中,香与区区相映红,   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唐寅笑道:“这首诗益发荒唐了,这个‘香’字大概是说婢女,难道踱头也知道欣赏秋香么?非也非也,他们所欣赏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头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其为踱头了。”他又走到先生的书案旁边翻阅书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册钞本,上题“揣摩纯熟”四个字,唐寅要看这位先生揣摩的何种文章。揭开看时,第一页的题目叫做: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三节。宏治十一年应天府乡试题。   再看作者姓名:   第一名解元唐寅,苏州府学附学生,习诗。   唐寅道:“奇怪奇怪,这位先生也知欣赏我的抡元文章么?但见他抄写得字字工整,一笔不苟,还加着许多浓圈密点。后面有几行评语道:   至理名言络绎奔赴腕底,非绝顶聪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观止矣!作者抡元时年仅弱冠,愧余七踏槐黄,未得一第。读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娄东王本立谨识。   唐寅点头道:“原来这里延聘的是一位太仓先生。但是‘王本立’三个字似乎不甚著名,看他‘七踏槐黄,未得一第’两句,分明是个久困秋试的不第秀才。他对于这篇文章可谓五体投地,甚至愿为执鞭都说了。唉,那里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书僮?他不曾真个替我执鞭我却要准备着供他使唤。他那里来这福分?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不提唐寅独在书房中喃喃自语,且说华老陪着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开怀畅饮。两个儿子叨陪末座,觉得百般的不自在。他们都是天吃星转世,假令华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盘狼藉,不成了模样。华老预先吩咐不许他们多开口,也不许他们多吃东西。遇着他们插嘴讲话时,华老把眼睛一努,他们便不敢说了。遇着他们举起筷儿没好样的抢吃东西,华老把脸儿一沉,他们的筷儿便即吓回去了。亏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夹给他们受用,华老又吩咐他们谢赏。所以席上的说话,除却主宾畅谈以外,只听得大踱说:“谢……岳……”二刁说:“低谢低谢姻伯。”他们谢一声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华平、华庆两僮儿分站左右,专司上菜筛酒,华老道:“亲翁,恰才所谈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颐;枝山有‘洞里赤练蛇’的诨名,料想附近居民都要侧目而视,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这倒不然,附近一带的乡评并不把祝希哲说得其毒无比,只为他这‘赤练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对于贪官污吏他便毒了;对于循良有司他却不毒。对于土豪劣绅他便毒了;对于正直绅士他却不毒。对于刁奴悍仆他便毒了;对于鳏寡孤独他却不毒。就是方才所说的杜升上当的事,枝山固然恶作剧,杜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访问起‘祝阿胡子’来?咎由自取,这一方青石他驮得不冤枉。他现在也知道枝山的厉害了,休说不敢沿路议论‘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里谈到枝山,他总说一声‘祝大爷。’从前的无礼行为改好了许多,这便是枝山把他惩戒的功效。”华老道:“枝山的书件狂草居多,楷书便名贵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两家的书画的,惟有李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华老道:“李典史是谁?”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唤一桂,在苏州做典史,虽是微末小吏,却喜和唐、祝二人往来。知道唐寅好色,便陪着他到花街柳巷中往来;知道枝山好赌,天天邀着枝山去赌博。枝山输了,他不向枝山要钱,任他拖欠。 他若输了,按照筹码一一付清,并不短少分文。他用了这两种手段,所以唐、祝两家的精品。 他收藏得最多。”华老道:“亲翁看见李典史有什么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画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间,他奉着太守差委到吴淞江去监督挑浚工程,他带着家眷去赴差。 临走时却把一大箱书画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钥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里他还不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开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书画代为晒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便把画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还没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各件晒晾一次。顺便逐一展玩,真个琳瑯满目,美不胜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令令郎满目?难难道里面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华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许胡言乱语,你岳父说的‘琳瑯’是美玉的别名,你误会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问杜翰林道:“亲翁的眼福不浅,请道其详。”杜翰林道:“其中有倪云林的《春林远岫》图,倪云林的《隔江山色》小帧,这都是古画中的神品。至于枝山的楷书,他却搜罗着不少,有小楷《黄庭经》,计共千三百余言。妙能于楷书之中,别具一种豪放奔逸之气,宛如杨贵妃著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盘中跳舞。”二刁听了又忍俊不禁,唤一声:“姻伯,杨贵比(妃)生得怎样的标机(致?)华老怒喝道:“谁要你打扯!这不是真的杨贵妃,不过把美人比他的笔墨罢了。”杜翰林道:“单是《黄庭经》已很可贵,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厢》及《琵琶记》书法极精。至于其他行草等件益发不可胜举了。”华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多少种?”杜翰林道:“种类虽不多,但是很有价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图》系纸本,水墨画,用烘锁法。自题一绝句,兄弟还记得,诗云:   柳沈雾气蒙蒙湿,月荡湖光晃晃明。翠幕楼船红拂妓,越城桥下夜三更。”华老点头道:“好诗,还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云山烟树图》、《水墨松坡图》都是六如居士得意之笔,尽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羡又妒。”华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国,比着典史末秩,相隔云泥,谁料区区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国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画件。一托吴县知县到桃花坞去相恳,二托小媳写信前去干求,都是无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昨天我们隆昌当铺曾有乡民来当唐寅画扇一柄,当银二十两,又给他十两作为绝卖。老夫所收的唐画这是第一件。虽然画笔很佳,不过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总须求得唐寅的屏条几条,中堂几幅,才不忝辱了我们的门第。亲翁既和子畏相识,可否代老夫徵求他的名画?所有润笔自当从丰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气异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休说兄弟和他不过是诗友,求他画件未必如愿,便是唐、祝、文、周四人号称莫逆,遇着笔墨上的事情,也不见得便肯挥翰。记得两年前有一桩趣事传播苏城,唐伯虎号称机警,也会上这大当。”华老道:“上的什么当呢?”杜翰林道:“这一天,不记何月何日,大概是暮春时节罢,周文宾恰在苏州,央恳唐寅绘一幅《待月西厢图》最好在三五天内绘就,以便带往杭州去装裱。谁料犯了他四不绘中的第三条,毅然拒绝。周文宾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乐,其时周文宾在苏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这崔姓女子单名一个璧字,闺号素琼,在苏州素有艳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纲师园,忽见两名雏婢捧着一位娇艳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间复室里面。湘帘掩映,窥见云鬟,不禁神魂飘荡,知道是大家闺秀,未敢搴帘闯入,只在外室坐定。以为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时,定从他身旁经过。坐不多时,忽见里面走出一名雏婢,向唐寅询问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说了。雏婢听了裣衽致敬道:‘原来是唐大爷。’唐寅也问:‘里面这位小姐是谁?’雏婢道:‘我们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讲下去,帘中娇声唤那婢子进去。隔了不多时,雏婢又出来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爷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解元,意欲恳求绘一幅人物册页,不知大爷允许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画,自当惟命是听。’雏婢道:‘小姐也喜欢绘事,一切画具笺纸,出外时总是随带的,以便明窗净几,随意写生。既蒙大爷允许,便请拂纸挥毫。绘就以后,小姐还得亲自染翰,向大爷求教。’唐寅为着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规例,便在外室绘这手卷。一时想不出什么点景,便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唐解元笔下很为敏捷,见方盈尺的册页只须半个时辰便已脱稿。雏婢接了册页,正待收去画具,唐寅道:‘且慢,要请崔小姐出来对客挥毫,作为琼瑶之报’。雏婢还没回答,早听得复室里面有一个男子笑将出来道:‘伯虎伯虎,你堕入我的毂中了,’这人是谁?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宾。……”华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着萧翼赚兰亭,尤其诡谲有趣。”大踱轻轻的说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绘,他他不绘;女教他绘,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冲,你可听得么?老生活两次教他绘,他总不肯绘,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宾的文章,也扮一个好娘娘,你遭他肯绘么?”大踱道:“一一定肯的。”二刁摇头道:“不欠(见)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过和中门上的管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欢好娘娘,不欢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须剃去。 剃去了胡须,依旧换不到画,就其(是)蚀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鸡弗着,蚀一把米。”二刁道:“老冲不其(是)这般说,求画不成,蚀去一把胡须。”兄弟俩在先还是窃窃私议,后来说得响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喷湿了自己衣襟。华老难以为情,便令僮儿先替两位公子各盛了饭,叫他们吃罢以后回到书房中去自修。兄弟俩巴不得离开了老子,吃饭揩面完毕,自回书房。两个踱头进了金粟山房,见里面有一个少年在那里徘徊瞻眺,看他面目却不相识,大踱道:“阿阿二,里面什么人?”二刁摇头道:“不相识。”大踱道:“看看来,是代馆……生。”二刁道:“不对不对,要是代馆天打(先生),应该其(是)天打装束,为什么罗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个奴才来报丧。”二刁道:“不对不对,要其天打死了,派个奴才来报丧,该到帐房,不该到希房。”唐寅见这两个踱头面目可憎,憨态如绘,在书房门外这般窃窃私议,索性戏他们一戏,连忙微嗽一声,起着指头把鼻子一揩,洒一洒袖子,在书房中踱去踱来。两个踱头益发莫名其土地堂,大踱道:“让让我来问他……问。”忙道:“朋朋友,你从何处来?”唐寅道:“我从来处来。”二刁道:“奇怪奇怪,他从兰溪来,其(是)个兰溪相好。”唐寅道:“不是兰溪人,我是苏州人。”大踱道:“你你来做什……事?”唐寅道:“特来相伴二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们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曰子曰,我也会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们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会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两个踱头犹豫不决,唐寅益发目中无人,大跨其方步。二刁毕竟比着乃兄稍胜一筹,便去访问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原来老总管曾经通知,新来的书僮名唤康宣,已向里面去参见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方才在堂楼上做矮人的,定是这个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罚他长跪,原来他是一个刁奴。”想到这里勃然大怒,喝一声:“可恶的希(书)僮!试试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心)!”当下—个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刁嘴黄莺初学舌,尊拳黑虎试偷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假书童一戏呆公子痴丫环初识美解元  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说化是很深的,常听得童仆们演讲江湖上的好汉打架,动不动便是当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听在耳朵里,后来每逢打人总是道一句“试试二公子的瞎夫偷睛”。唐寅何等鲫溜,轻轻一闪便躲到了旁边,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几乎扑一个空,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动手,我我来动口。”原来大踱也有一种看家本领,便是扑的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乱唾。他迎上几步骂道:“奴奴才,照照法宝?”扑的一口涎沫向着唐寅面部唾来。唐寅又是轻轻一闪,躲到旁边去。恰巧二刁撞将过来,代人受唾,面部上唾个正着,忙把衣袖拭面道:“老冲撤烂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小人奉太师爷钧谕顶名华安,前来伺候公子,承值书房。”二刁道:“华安,你既然来做希童,希房里的奇(事)务你会搬(干)不会搬?”唐寅道:“会干的,都会干。”二刁道:“可有什么不会搬?”唐寅道:“不会干的便不会干。”大踱道:“请请教什什……不会干?”唐寅道:“一不会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须得助我一臂之力。”大踱道:“你你不会……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谢你大公子。我二不会扫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扫地,两位公子扶着我扫地。”二刁道:“老冲,笑话奇谈,只听说搀了奶奶扫地,没听说搀了奴才扫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搀,我……搀。”唐寅道:“多谢大公子。我三不会叠被铺床,我在家中时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铺叠的。”二刁道:“这倒不妨,我们都住在楼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叠被铺床。”大踱道:“华华,……你的床不会,……我来。”唐寅道:“多谢大公子。”二刁道:“老冲,你专做滥好人,华安拎喜(水),你助一臂。华安扫地,你去搀扶。华安不铺床,你去代他铺床。奴才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岂)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不……心急,他有不会,一一定也有会。”唐寅道:“我会的很多咧!一会弹琴,二会焚香,三会对奕,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鸣凤求凰,七会绘几笔山水人物,八会奏一套箫管笙簧,九会未卜先知猜人隐事,十会风流自命,窃玉偷香。”大踱听了吐了吐舌头,便道:“你你本领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领还大。”大踱口中的“生”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实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领大。而且比老生活的本领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时两个踱头一个要试验他的窃玉偷香,一个要试验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窃玉偷香不是寥寥数语说得尽的,待我慢慢儿讲给二位公子知晓。若说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两位公子与我初次识面,我一见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挂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来推推(猜猜)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记挂着臭的对头,侄的对面。”二刁道:“臭的对头,侄的反面,其(是)什么?”唐寅道:“臭的对头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子心心挂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华安,你真个未卜先鸡(知),我要唤你一声半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进花粉店,大嗅其鼻头。”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讲究。”唐寅道:“走进花粉店,到处都是香,大嗅其鼻头,实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挂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服!”二刁道:“你叫谁?”大踱道:“我我叫华,……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欢喜道:“这两个痴公子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只须小试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贴贴,一个唤我半仙,一个唤我大叔。”在这当儿,华平忽来招呼道:“华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余肴照例值席的弟兄们享受。但是奉着太师爷吩咐,新来的华安也叫他坐在一处吃。华安兄弟快快去受用罢。”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来。”大踱道:“岂岂敢,大大叔请。”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来代送。大大叔请。”可笑这痴公子华文竟送唐寅到书房门口,方才返身入内,华平且走且说道:“华安兄弟,你的神通广大,管家婆为着你掉泪;两位痴公子见了你这般恭敬。”唐寅道:“两位公子倒也有趣,大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挂念着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谁?香叔又是谁?”华平道:“除却秋香还有谁呢?”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也知道欢喜秋香么?”华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谁都欢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谁都不敢欺侮他。二位公子虽是呆头呆脑,看女人的眼睛却不呆。有几回在狭路上遇见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内厅,哭诉太夫人知晓。太夫人罚令两个踱头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惩戒。从此以后,遇见了秋香便有几分忌惮。”唐寅听着安慰了许多。 秋香这般守身如玉,当然是个无瑕的太璞。二刁诗中说的“香叔上爷床”大概写了别字,把“牙床”写做了“爷床”……这时候,华吉、华庆都在天香堂的后轩等候新来兄弟入席,一见了唐寅互相让坐。平安吉庆四童儿便在后轩开怀欢饮,努力大嚼。只为华老和杜太史的食量都是很平常的,两个踱头食量虽洪,但是碍着老生活在座,不曾吃个爽快。所以撤下的余肴依旧是很丰盛的。唐寅享受这余肴,比着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按下四个童儿饮酒的事。且说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猜测这新来的书童:“难道真个从仙山上降下来不成?我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写上自己面孔,怎么他一见了我们的面孔,便会知道我们的心思?”两个踱头中间毕竟二刁乖觉一些,忽的喊将起来道:“老冲,我们上了奴才的当了,我本来有些疑惑,天下决不会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错不错,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冲,我们做的希(诗)稿不其(是)摊在桌子上么?我的题目其(是)咏相(香)叔,你的题目其(是)咏相(香)。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推着我们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奴奴才可恶?”二刁道:“他的西洋镜都被我们拆穿了,待他进希房,老冲依旧放出你的法宝。我二公子依旧请他吃一个瞎夫偷睛……”唐寅怎知书房里的情形?吃饭完毕,重入书房,又是微咳一声,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气活现的踱进书房。以为两个踱头一定奉命维谨的了。大踱道:“照照法宝。”这句话分明打了一个照会,唐寅有了准备,把头一偏,大踱的一口浓涎吹落在雕栏上面。二刁道:“奴才进来。尝尝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说什么未卜先鸡(知)!”唐寅怎敢进去?隔着书房门说道:“二公子又要胡闹了,难道我的未卜先知是假的么?”二刁道:“你看了我们的希稿,其(自)然猜着了。你的未卜先鸡其假的,不其真的。”唐寅道:“诗稿上没有说的话我也会未卜先知。”二刁道:“那么你倒推推(猜猜)这个香叔到底是谁?”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谁?”唐寅道:“这有何难?大公子记念的香便是二公子记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着了,你推推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大踱道:“是个怎样人?”唐寅道:“若问名字,两字‘秋香。’若问品格,婢中之王。”大踱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还替推两推,推得对唤你半仙;推得不对,两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么?”二刁道:“你推我们和秋香可有什么话巴戏?”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摈我门外?”二刁道:“你进来便其(是)了。”唐寅到了里面才说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你们爱秋香,秋香不爱你们。”大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请你猜,怎怎香不爱我?”唐寅道:“你们问我怎能使我久立?”二刁道:“请坐请坐。”唐寅坐定后才道:“撞见秋香,摸摸索索,这般手段未免太恶。宜乎秋香急于退却告诉太君,风波发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个半仙,我们备弄里的其(事)体都被你推着了,你好象也在备弄里一般。秋香告诉了阿每,后来怎么样?”唐寅道:“你们絮问不休,说得我口干了,喝杯茶再说。”二刁道:“老冲,你真其(是)个踱头,半仙到来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懒差差小小懒。”当下送过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着,喝干以后才说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俩,左右分。跪在地,泪纷纷。兄八两,弟半斤。齐出丑,难为情。”二刁道:“都被你说着了,你编了三其(字)经倒好听。”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后,两个痴公子对于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书童,而实做其半仙与大叔。痴公子屡向唐寅询问窃玉偷香的方法,唐寅道:“这不是片刻工夫学得会的,须得细细的视察两位公子的性质,才可以因材施教。”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来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书房,未免要茶要水。唐寅虽曾声明不会拎水,但是伺候茶水毕竟责无旁贷,忙提了一把紫铜吊壶到厨房里去取水。他曾询过华平厨房在何处,便抄着备弄直到厨房里面。但已转错了一个湾,这里面不是大厨房,竟是小厨房。唐寅见里面地方虽小,打扫的异常清洁,小小的灶头,光漆光油的碗厨,他想:“错了,这是误进小厨房里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头正坐在碗橱后面呆呆的发怔。为着一橱之隔,所以唐寅没有见他。石榴呆呆的想什么呢?便是想到:“昨天不巧,新来兄弟进中门,姐姐妹妹都会面,独有我却不曾。要想到书房门外去张望张望,又是一时不得闲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会见这冤家的面啊!……”猛听得一阵脚步声,石榴探头看时,却见一个美貌书童手提着铜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唤道:“新来兄弟请进来啊!”唐寅见是一名丫环,大约有花信以外的年纪,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连忙放下铜吊,口唤姐姐时,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还礼不迭,携一条广漆长凳请唐寅坐了这端,自己老实不客气的坐了那一端,中间相去大约三四寸光景。彼此通过了姓名,石榴在长凳上挪过一些,便问:“华安兄弟,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唐寅道:“小弟是苏州人。”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苏州人。请问华安兄弟,住在苏州那一处。”唐寅道:“小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石榴道:“巧极了,我也住在苏州城外野猫弄。”说时又挪过了一些。唐寅看他渐渐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这般的殷勤迁就,那便肉体上起着快感,正所谓求之不得咧!石榴不过是个中人之姿,更兼这几年来所求不遂,郁郁寡欢,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消瘦也要看个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发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怜。李笠翁词中说的“天意怜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尝不合乎审美的观念。可惜石榴的瘦适得其反,可以改窜几个字,却叫做“天不怜侬,未瘦腰肢早瘦容,”这一副削肉脸,纵使含着笑意也觉得秋气多而春风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渐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着渐向右挪,总要使中间留上一些缓冲地步。石榴问道:“华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十八岁。”石榴道:“巧极了,我也是一十八岁。”说时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这丫环左一句巧极了,右一句巧极了,索性凑个趣儿,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唤几句巧极了。忙道:“请问姐姐是什么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唐寅道:“不信天下会有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时啊!”石榴听了,这一片热恋的心益发兴奋了,身子又挪过了寸许。且挪说道:“新来兄弟,真个和你有缘,我们是坐着一只船儿来了。”这句话却使唐寅猛吃一惊,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着一船来的么?记得米田共的船中坐客和摇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里?难道躲在舱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身子右挪,一条长凳空了左面的半条,重量便向右倾。唐寅挪到了尽头处,便无可再挪了,石榴道:“我们有缘人真个坐着一船来的。”唐寅道:“没有坐着一船来啊!”石榴道:“华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绝顶聪明,无有不知,无有不晓,你怎么理会不出我的意思呢?我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那么投生的时候我和你一定结伴同行,我说坐着一船来的,便是坐着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来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为什么接着“哎呀”两个字?“哎呀”者惊讶之词也,一定遇着可惊的事才有这般的呼声。看官们何妨掩卷猜这一下,也是个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阅看下文。要是诸位不喜猜这谜谜儿,我便来说破了罢。原来长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声未毕,并坐的两个人早扑翻了一双。那条凳便直竖的竖将起来。唐寅赶紧扒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榴装腔做势的说道:“华安兄弟,快来扶我一下啊!”唐寅没奈何,只得扶了他起来。石榴娇喘吁吁的说道:“我们两个人同时跌倒,是一个好口彩,这叫到(倒)成双啊!”唐寅笑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会,小弟要到大厨房中取热水去了。”石榴抢去他的铜吊道:“不用忙,你用热水我自有热水给你。大厨房中人多手杂,地方又很脏,不是你这般漂亮人物可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这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厨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净过不可。”又取出了香罗手帕,把身上略略掸了几下,顺便也在唐寅身上掸了两掸,摆平了板凳,又请唐寅坐了。唐寅道:“我们立谈罢,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别胆怯,我们各坐一端,不会跌的。”说时两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爱同乡人,你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现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个锅子中吃饭,天老爷生我两个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据我看来,将来同的地方很多咧?华安兄弟,你猜这么一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说了罢。”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说罢,横竖你总是心照不宣的。华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离着我们的生日只有五天了,华安兄弟,你预备斋一个星官么?”唐寅道:“姐姐又来了,飘泊异乡,做了低三下四之人,还有什么星官可斋?”石榴道:“这倒不妨,横竖到了这天我总要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顺便替你斋了也好。”唐寅道:“破费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费什么?只不过多备一贴星官纸马罢了。你的星官是寿星,我的星官是王母,两贴星官纸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玩的。”唐寅点头道谢,心里思量:“横竖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闹便是了。”石榴又道:“苏州人总帮着苏州人,年纪轻轻在外面做童儿,举目无亲多少可怜!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乌糟糟不成模样,穿在身上岂不脏了你洁白的皮肤?你只交付我石榴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净,外加松子浆,穿上了身益发漂亮了。”说时又向右挪,慌的唐寅站将起来道:“姐姐,跌了一交还不怕么?”石榴笑道:“再来一个‘到老成双’也不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时候不早了,两位公子已进了书房,正催着茶水,请姐姐指导小弟大厨房在那儿。”石榴道:“谈几句也不妨,横竖他们都是踱头啊!”唐寅道:“他们虽是踱头,脾气却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领教。好姐姐,来日正长,小弟要告辞了。”这一声“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飘荡,知道小厨房里不是调情的所在,只要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会把红丝系。便道:“华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决不忘怀。我要到大厨房去了,姐姐指引我。”石榴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时把指头儿在墙边一个八角小窗上拨这一拨,这扇小窗便拔入了墙缝中间。原来大小厨房只是一墙之隔,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和太夫人是很接近的,他有权可以命令大厨房里的厨役。石榴道:“大厨房里走一个人来。”接着一声答应便来一个厨役,隔着窗洞问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唤?”石榴把铜吊授给他道:“快去舀一吊热水来,不许太满,也不许太浅,只是八分光景。”厨役接了铜吊,无多时刻便在窗洞里授了过来。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拨上了,便道:“华安兄弟取水去罢。这一下便省了你的许多脚步。”唐寅谢了石榴,提了这一吊热水才走得三五步,还没有出这小厨房,石榴忽的又把唐寅唤住了,接去这把盛水的铜吊,正是:   纵无宿果三生证,应有灵犀一点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小厨房送抱推襟天香堂出乖露丑  唐寅正待走出小厨房,却被石榴唤住了,手中的铜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么?”石榴道:“华安兄弟,我见了你替你可怜,又替我可怜,彼此都是好出身,做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怜。”说时有些泪汪汪的模样,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这丫环因何伤感?实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说道:“什么鸟叫什么声,什么人走什么路。恰才见你华安兄弟走这儿步路,衣袖招展,步履从容,便知道你是个好出身。但是提了铜吊,不配这么样走的,你不见铜吊里的水被你泼出了许多么?要是这么样的走到书房里,包管锕吊里滴水全无。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厨房里只舀八分满的一吊水,便是防着你不容易拎着走,谁知依旧泼翻了。泼去些热水还是小事,烫了你的脚便怎么样?华安兄弟,你可知道烫在你的脚上,痛在我的心上。”这两句话把唐寅的肌肤上起了一种似痒非痒似冷非冷的感觉,正似《红楼梦》中所说的“麻犯了满身鸡皮疙瘩。”但是石榴那里知晓?两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脚上看了一遍,忙道:“还好还好,没有泼到你脚上。好兄弟,我告诉你,记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当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惯这些粗笨事务,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变做了岭南朋友,“广东广东”的晃个不止,一盆水总要打个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个好出身,做惯小姐的来做婢女,当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这铜吊一般。唉!年纪轻轻的人充当着书僮、婢女,何等可怜!”唐寅道:“彼时姐姐多少年纪?”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岁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问问姊姊的芳龄,你说一十八岁,怎么六年前的姐姐依旧一十八岁?”这句话分明截破了石榴的猪尿脬,他不好说我是年年十八岁,六年前是十八岁,六年后依旧是十八岁。总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华安兄弟问我现在的年纪,若问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岁啊!”唐寅道:“姐姐还我铜吊,再要延迟热水要变做温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铜吊里的水温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须……”唐寅道:“只须什么?”石榴道:“只须你爱我的心,不要和铜吊里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热水变做温水;再隔片刻,温水变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见了你,这颗心似冷水一般。 温字且谈不到,何况热字?”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却那么说道:“姐姐放心,我这颗心始终是热腾腾的,还我铜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责罚。”石榴道:“待我传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看着,你要挥手只可挥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须得平平稳稳,万万不能动摇。要是这只手拎得酸麻了,换过一只手倒不妨。你依旧摇动着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边说,一边拎着铜吊在小厨房里打了几个转,方才交付与唐寅。送他到小厨房门口,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称赞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蓦然间被一个情敌遮断了情人的背影。情敌是谁,便是备弄里的一只墙角。原来唐寅已转了弯,这只墙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碍品。 他恨恨的说道:“不做美的墙角,总有一天告禀了太夫人,把你这只墙角拆去,看你再会遮断我的情人么!”唐寅拎了铜吊,回到书房去冲茶水,书房里的踱头只有华武一个。唐寅道:“大公子到那里去了?”二刁道:“老冲送胡调去了。”唐寅奇怪道:“谁是胡调?”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晓)得的么?这个故典出在希希(四书)里面。你推(猜)得出么?”唐寅毕竟玲珑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问唐寅:“怎么一推便着?”由着唐寅说得嘴响,说这是《论语》上说的,“遇丈人,以杖荷(艹条)”,所以说到“荷(艹条)”便知是指着丈人。这一下子益发把二刁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认定华安的才学比着先生还高。只为今年三月里杜太史来时,华文为着陪伴丈人,托华武向先生请假半天,先生问华武道:“你的哥哥为什么请假?”华武也说:“老冲陪伴胡调去了。”先生也问“谁是胡调?”二刁也说:“这故典出在希希里面”。却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没有猜中。待到华武说破了,方才明白。他虽是个踱头,却也辩得出学问的优劣。就这一点上他便知华安的本领在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颂尧到了相府,和老友西窗剪烛,只住了一宵,为着来日便是中秋,急于回去过节,便向华老辞别返苏。华老也知道庆赏中秋是家庭一桩乐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强留。杜翰林临别时向华老再三声明,只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请女婿伴同女儿到苏州去吃一杯寿酒。华老道:“亲翁华诞,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大郎生性痴呆,到了苏州大庭广众之间一定闹出许多笑话。亲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觉得惭愧难堪。”杜翰林道:“女婿不来,女儿一定要来的。”华老道:“这是当然的事。不但令爱要向堂上祝寿,便是到了华诞的正日,老夫也该捧觞上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画呢!”于是双方约定过了中秋节,杜翰林便须派船到来接取女儿归宁。华老也说:“到了八月廿三,无论如何老夫总得到苏一行。”只为杜翰林的五旬正诞是八月廿四日。大踱听了,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华老不许他去祝寿,只许媳妇归宁,这几夜孤眠况味,很难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华老也要到苏州去祝寿,至少总有三四天耽阁,这几天内没有人管束,尽够他的快活。……杜翰林动身返苏,大娘娘送到中门以外,华老送到大门前,华平领着大踱送到船边。杜翰林道:“贤婿,后会有期,须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挣气。”大踱诺诺连声。送别归来,重到书房,不在话下。   过了一天,便是中秋佳节。唐寅屈指计算,到了相府业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见过秋香一次,却不曾讲过一句话。以后人面杳然。秋香无事不出中门,唐寅不奉呼唤也不能闯入内堂。今日里佳节团圆,撇却如花美眷,却在相府里孤眠独宿,这况味真教人难受。但是华老那边却又兴致勃勃,准备庆赏中秋。日问召集僮仆都有犒赏,许多僮仆中间,他只属意于华安一人。因此今岁中秋比往年顿添兴致。相府里的大香斗已从十三日起唤了巧匠扎就玲珑台阁,一只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只香斗扎的是蟾宫预织登科记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节的天缘又好,红日恰恰西没,这一轮圆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开,芬芳四溢。对面一个大月洞门,从大月洞门出去,一带花木假山,还豢养着珍禽异兽,这花园唤做“适园”。适园的东面有精舍数楹,唤做“论文堂”。华老每逢春秋佳日,时时柬请同文,在论文堂上举行适园雅集。适园的西面,从九曲桥过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华文、华武读书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华老和两个儿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两个媳妇坐的。紫薇堂上早已开宴,天香堂却没有入席。华老要待到浮云散尽的时候举杯邀月,才觉得增长精神。 开宴的迟早,和他人不生问题,却急煞了两个踱头,只因华老治家严肃。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节,不许有整尾的鱼、整块的肉进门。弟兄俩虽然惫赖,却也无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穷凶极恶般争先抢食,没一毫贵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摆满着极丰盛菜肴,却因碍着杜翰林在坐,不曾吃个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别加多,礼节上也可以脱略一些。并且华老的食量又不好,吃过几色菜便不吃了。记得去年中秋,华老才喝得半壶酒,便已带些醉意离坐入内。这一席酒都是兄弟俩开怀欢饮,吃个杯盘狼藉,大偿夙愿。他们既有成例可援,以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饮,实则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吃一个照单全收。可笑的大踱头先把裤带放松,好教脏腑中扩大范围预备几间菜的公司、酒的栈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时候努力大便一次,肃清了里面的腐败分子,好教五脏殿里换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这一夜,天香堂上开宴比往年迟了一些,兄弟俩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红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会的消息。等了一会子,饥肠辘辘;又等了一会子,饿火中烧。大踱要遗人去取些干点来充饥,二刁竭力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便是:“和蛔虫宣战,蛔虫越是作祟,我们越要硬挺劲的挺将过去。情愿人做蛔虫的主,不要蛔虫做人的主。 况且这一顿佳肴迟早总须入肚。要是先把干点吃饱了,少停见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这一席话说的大踱点头播脑,认为有采用的价值。每逢饥肠雷鸣时,他便拍着肚皮做那蛔虫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闹,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饱。”大踱肚里的呼声稍稍停顿,二刁的肚肠中又呜呜的掌起号来,二刁也拍着肚皮说道:“蛔虫天打(先生)不要响,打一套锣鼓给你听,侧柏隆冬详,侧柏隆冬详……”忽听得一阵步履声,从适园中向西而来,兄弟俩迎出书房看时,原来是华安奉了太师爷之命来请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二刁道:“侧柏隆冬详’,吃他一个精打光。”为着园中月明,唐寅便陪着公子从适园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说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唤我们去其(是)专诚吃酒不作别用,还其饮酒以外另有花头?”唐寅道:“据我看来,饮酒中间或者要出个题目,试试两位的才学。二刁道:“那么,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我。”二刁道:“半仙肯帮忙,我们搬(感)恩不尽。”唐寅道:“遇有可以帮忙之处总肯帮忙的。”将近天香堂,大踱忽见粉墙上面有个头颅的影子摇动,头颅上面还插着两朵金花,不禁惊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谁?”二刁道:“老冲,大谅小怪,其(是)一只鹿的影子也不小(晓)得。”说话时,已过了月洞门,早望见天香堂上灯火齐明,肴核陈列,两个踱头的眼光中先见了筵席,才见这位胡须飘飘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免不得趋步上前拜见父亲。大踱一见,便闹了笑话,拜了父亲,恰才站起,只为他的裤带太解放了,这条裤儿落篷也似的落到脚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险些儿阳货欲见老子。华老见了摇了摇头儿。这时华文好比河工抢险似的,赶把裤腰抢在手中,胡乱束好了。华老道:“大郎坐在这壁,二郎坐在那壁,华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陈年绍酒斟满了三杯,但是旧家庭的规矩,家长没有举杯,幼辈不能抢饮,偏是华老捋着颔下长髯举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举杯。华老看月看出了神,两个踱头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这时候踱他们对着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动,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语道:“不不好,馋馋虫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冲,馋虫爬到喉咙口还没要紧,我的馋虫爬到舌头上来了。”华老怒道:“这么大的年纪专讲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惭!”便闷闷的干了一杯酒。华老的酒杯一举,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抢酒在手,一饮而尽。待到杯儿一空,唐寅不待吩咐,滟滟的金波又筛满了三杯。华老略一举箸,两个踱头却变做了双枪将董平,奋勇当先,在席面上猎取东西。这便让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满了南腿,腾起空筷又在那里夹取熏鱼,大踱眼光不锐,手腕也不灵,象牙筷夹取白斩鸡,狮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夹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颤动,这块白斩鸡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里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脱逃。”华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头!”吓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寻这个中途脱逃的白斩鸡。这时候,华平上了溜鸡片,热气腾腾,直向两个踱头的鼻孔扑来,华老偶然抬头,瞥见月洞门外月光如水,玲珑假山上面这头梅花驯鹿,在那里徘徊瞻眺。华老忽的想起一个上联,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俩快快对来。又恐他们不明题旨,说:“上联‘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却是真的。你们对的下联也须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联合才行。”哎呀,出了这个上联急坏了两个踱头。一个是肚皮上有“火烛小心”的警告,一个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贴。仓卒之间怎么对得出?只向着唐寅颠眉霎眼,拍着速发救兵的无线电报。唐寅乘着华老举首望月的当儿,指头儿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写了“死”“活”两字,赶紧抹去了,幸不被华老瞧破。两个踱头有了“死”“活”两字,再凑三个字便可交卷了。大踱东张西望,见华安手执着酒壶,便道:“有有了,我我对‘死酒活人筛’”。华老摇头道:“杂凑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对‘死菜活人烧’。”华老皱眉道:“岂有此理!”回转头来,便道:“华安你来对一个。”唐寅道;“两位公子把“死活”对“真假”很有思路,只须略换几个字,叫做‘死水活鱼游’。”华老大喜道:“这五个字对得很好!经你一换便是点铁成金,华平过来!”华平垂手上前便问:“太师爷何事呼唤?”华老道:“你把这一次溜鸡片撤下,赏给华安吃。”哎呀,这可不得了!热腾腾的溜鸡片上面已有了两个踱头的许多眼毒,谁料一些没有到嘴便宜了书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鸡片撤去后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两个踱头以为失之东隅,总可收之桑榆。二刁运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测度形势,只须华老略略动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笔,用劲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签一个“十”字。谁料蹄胖上面“十”字没有写,华老口中却道出了一个“十”字来,华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对来。这是个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个‘思’字。你们所对的也要三个字合成一个字。”大踱发极道:“不不好,这只生疮……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动了。”原来大踱不识走油蹄膀,只当做生着天泡疮的蹄膀。二刁道:“老冲,今天不其(是)赏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闻闻热气”。华老道:“休得胡说,快快对来!对得好尽你们吃个爽快;对得不好,哼哼!”华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俩注射,益发吓得他们对答不出。又只好连拍无线电,向唐寅讨救兵。唐寅又觑个机会以指蘸酒,向大踱写了一个“赏”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尚”。又觑个机会向二刁写了一个“贺”字,先写“八”,再写“目”,再写“加”。两个踱头中二刁的对子先好了,便道:“我对‘八目加贺’”。华老道:“贺什么?”二刁想了想道:“‘贺来贺去贺希(书)僮’。”华老道:“胡说!为什么贺起书僮来呢?”二刁道:“他有溜鸡片吃,其(自)然要贺贺他。”华老回顾华安道:“你替二公子删改一下。”唐寅道:“回太师爷话,二公子对的‘八目加贺’这一句很好,下一句略改数字,可以改做‘贺花贺月赏嫦娥’。”华老大喜,又吩咐撤下走油蹄膀赏给华安吃。唐寅两次道谢,大踱、二刁两次失望。这时候,上了一次馨香扑鼻的鲜鱼汤。华老又催促大郎快快对来。大踱道:“我我对‘八目尚赏”。华老道:“赏什么?”大踱道:“赏赏”。华老道:“快说!”大踱道:“‘赏鸡赏肉赏鱼汤’。”华老叹了一口气,二刁道:“老冲,鲜鱼汤还没有赏给华安,你怎说‘赏鸡赏肉赏鱼汤?’”大踱道:“早早晚要要赏给他,你你我总无分。”果然华老又唤华安删改大公子的对联。唐寅道:“‘八目尚赏’这一句不要改,下一句即景生情,可以改做‘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又吩咐把鲜鱼汤赏给华安。唐寅正向华老谢赏,二刁忽的喊将起来道:“爹,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只这几句话说的唐寅这颗心在方寸中跳个不住。正是:   公子一言偏中的,美人三笑总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老相国刮目赏书童太夫人平心论义子  华武虽然生性不慧,但是爱慕秋香的心并不亚于唐寅。听得“赏秋香”三个字怎不着急?便不由的喊将起来,请华老不要把秋香赏给他。这时唐寅猛吃一惊,他想:“我的心事却被呆公子一言道破了,我这番更名易姓。来做低三下四的人,想的什么?只想华老把秋香赏给我。呆公子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警告华老休得上当。唉,不要把机关破露了罢!我借这对仗一语双关,做个将来的佳兆。所以把‘赏秋香’三个字嵌入其中。华老已被我朦过了,呆公子却朦不过。奇哉怪哉!”华老向二刁怒目相视,喝道:“你道些什么?”二刁道:“华安存心不良,他要赏秋香,偏不要把秋香赏给他。”大踱也随声附和道:“香香啊,赏赏他不得。”华老道:“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赏?什么叫做秋香?”大踱道:“赏赏者赐也”。二刁道:“秋香者阿每鸡(之)婢女也。”华老又把象牙筷在桌上一拍道:“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雕的朽木,枉读了多年的书。连那‘赏秋香’三个字都不会解释!”唐寅暗笑:“他们没有误解,怕是你老头子误解了罢。他们做了多年的朽木,这一会却没有做朽木。你老头子说的不可雕的朽木,怕是夫子自道也罢。”华老连叹了几口气,很严重的教训儿子道:“大郎、二郎听者,你们读了多年的书,只是读的死书。须知道书是死的,解释是活的,万不可拘泥不化,执定这种解释,而不想变通的方法。即如这个‘赏’字,大郎说的‘赏者赐也’,固然是一种解释,殊不知赏赐以外。还有欣赏的赏。昔人说的‘奇文共欣赏’,这个‘赏’字便不作赏赐解,却是和赏风赏月的‘赏’一般意思。‘秋香’二字是指着满圆金粟而言,和你母亲的侍婢毫不相关。华安对的‘赏风赏月赏秋香’,他是即景生情,指着满园金粟而言。 你们竟误会要把秋香侍婢赏给他。可谓不通之至了!”说罢又是几声长叹。大踱、二刁受了这一顿训斥,当然俯首无语。但是到了来年,却被他们说得嘴响。那时华安已挈着秋香夜遁,待到发觉以后,华老知道上了唐寅的大当,不免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两个儿子上前相劝,便提起去年中秋的事,以为唐寅对的“赏秋香”三个字兄弟俩都知他存心不良,曾在老父前提起警告,休得把秋香赏给他。彼时老父把兄弟俩一顿大骂,以为徒读死书不通之至。现在不幸已应了兄弟俩警告的预言,究竟兄弟俩是不是读的死书?到要请教。华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也只好俯首无语。这是后话,未来先说,表过不提。在这当儿,席面上又来了一次八宝鸭,华老素来食量不佳,又加着胸怀不快,所以上了佳肴并不举箸。大踱、二刁却是一眼不霎,监视着这只又肥又嫩又香的八宝鸭。华老道:“华安,你把方才的上联给我另对一个下联。要是合着我的身分,我便把八宝鸭赏给你吃。”唐寅道了一句:“遵太师爷吩咐。”二刁道:“老冲,我们真个来做活祖宗了,这一席酒其(是)祭祖宗的酒,不其赏中秋的酒。 这只八宝鸭又要飞去了。”大踱道:“祭祭祖宗还有纸锭化,现……现在锡锡箔没……张。”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小人对的:‘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这个下联直把华太师喜的拍手叫好。‘今天中秋佳节,华老曾经当天烧过一炉香,喃喃祷告道:“我华鸿山自经告老回乡,赏食全俸,君恩浩大没齿不忘,身在江湖心在魏阙。但愿国泰民安,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华老既存着不忘君国的心,所以出的上联有“思国思民思社稷”的字样。唐寅对一句“谢天谢地谢君王”既合着华老的身分,又猜透了华老的心思,怎不拍手叫好?立命把这一次八宝鸭撤下去,赏给华安。唐寅又上前谢了太师爷。二刁道:“老冲,你看华安道一声谢,便有一样好东西吃。他真个其(是)寸身言谢咧!”大踱道:“他他是寸身言谢,我们只好十口心思。”二刁道:“思什么?”大踱道:“到到了来日,一一定害了相思症,我我的相思害在生天泡疮蹄膀上面。”二刁道:“你害的其(是)蹄膀相思,我害的其八宝鸭相思。”那时席上又来了两次菜,两个踱头知道没有他们的分儿,索性瞧都不瞧了。华老道:“大郎、二郎,各把近来所作的诗稿念一首给我听,要是做的不错,所有席上的佳肴由着你们吃个爽快。”两个踱头正害着吃食的相思,华老把食欲打动他们,他们又不自量力,愿告奋勇了。二刁道:“我有一首近作,题目其(是)咏香……”华老道:“香什么?”二刁本要说“香叔”,忽想“叔字”说不得,便道:“咏的其(是)香斗。”华老道:“香斗为题,即景生情。你且把诗句背给我听。”二刁念道:   香斗香之斗,香乎斗亦香。而香其扑鼻,香斗上爷床。   华老道:“一派胡言!全无诗味。大郎你呢?”大踱道:“我我也是咏香斗。”华老道:“诗句呢?”大踱期期艾艾的念道:   去年今日此堂中,香与区区相映红。阿大不曾何处去,香啊今日返亭东。   华老道:“尤其放屁了!却不料今宵美景良辰被这两个踱头大杀风景。要没有个聪明书童伴我无聊,端的今夜要被他们气死了。华安!”唐寅道:“有。”华老道:“你方才替二公子删改的对仗有‘贺花贺月’四字。我便把花月为题,限你咏七律四首。咏得好,这全席的菜都赏给了你罢。”唐寅道:“小人遵命,容想。”说到“容想”二字。便放下酒壶,在天香堂上徘徊了两三次,照例做书童的不应有这般态度,但是华老教他做诗,便该把诗人相待,不该把家童相待。诗人结习,大概信步索句,且行且吟,断没有手捧洒壶站立一旁可以做出诗来的道理。所以华老见唐寅这般态度并不斥他无礼,转以为是诗人应有的态度。不禁捋着长髯点头不已。二刁道:“老冲,你看奴才踱起方步来了。我们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只其(是)挨骂,他放下酒壶去踱方步倒没有人骂他。”大踱道:“我我不要做公子了,我我要做奴才,公公子倒灶,奴奴才吃饱。”华老道:“你们从今也该觉悟了,做了少年人,第一要有才学,有了才学便是奴才有人抬举他,没有了才学枉做了公子,也只好天天捱骂。 这叫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华老正在策励两个踱头儿郎,唐寅所咏的花月词四首早已打成了腹稿,恭恭敬敬的上前禀告道:“回太师爷话,四首花月词,小人吟就了。”华老道:“你且背给我听。”唐寅清清朗朗的背着他的得意之作道: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艳似人临月镜,月明于水照花香。扶筇月下分花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花香月色两相宜,惜月怜花卧转迟。月落漫凭花送酒,花残还有月催诗。隔花窥月无多影,带月看花别样姿。多少花前月下客,年年和月醉花枝。   花发千枝月一轮,天将花月付吟身。权为月主兼花主,暂作花宾又月宾。月下花曾留我酌,花前月不厌人贫。好花好月知多少,弄月吟花有几人。   高台明月满花枝,对月看花有所思。今年月圆花好处,去年花病月昏时。三杯酬月浇花酒,几首评花品月诗。沈醉欲眠花月下,只愁花月笑人痴。   唐寅背一首,华老赞一首。四首背完,赞声不绝。便向着两个踱头发话道:“你们懂得惭愧么?一个书童有这大么的才学,你们枉做了贵胄公子。只是胸中漆一般黑。”大踱不服道:“爹,你你不是我的蛔蛔虫,你怎知道我腹中漆一……黑?”二刁道:“漆一般也不妨的,天天到园子里去捉油火虫吃,肚皮里就会亮了。”华老越听越没趣,拂袖而起,吩咐把这一席酒完全赏给华安吃。自有家丁掌着灯照他到中门里去了。紫微堂上的赏月筵席早已散去,二位少夫人都已回了堂楼。太夫人为着老相公没有进来,坐在内堂守候,好几次遣丫环到天香堂上探望太师爷,是不是在外面开怀欢饮,丫环回报太师爷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只和两位公子呕气。惟有见了新来兄弟华安却是和颜悦色,上一次菜肴,太师爷总说赏给华安吃。太夫人暗暗自思:“这也难怪他,两个儿子端的太不挣气了!”忽听得中门上传进消息,太师爷来了。这时候华吉、华庆已把太师爷送进中门以内,自有仆妇丫环等掌灯迎接,华吉、华庆重又折回,不在话下。太夫人离座叫唤老相公,却见华老面上大有不豫之色,太夫人问一声:“老相公缘何不乐?”华老枉为相国,却说出一句可笑的话,指着太夫人的腹部说道:“都是你的肚皮不挣气。”编者写到这里,说一句公道话道:鸿山错了,这是合作的问题,决不能抱怨着一方面。太夫人的不挣气,也是老相公的不挣气。……太夫人听着老相公说的几句气话,毕竟相国夫人四德俱优,不比小家妇女没有涵养性,在这一句上便要和丈夫淘出一场气来。当下待华老坐定以后,便吩咐丫环道:“你们快去预备醒酒汤,太师爷醉了。除却秋香,都不要在这里侍立。”于是紫微堂上只剩着老夫妇、秋香三人。华老说了一句气话,出口以后自知失言,便向太夫人说道:“我没有醉:但是方才一句话自知冒昧,请你不要介意。”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说的气愤话,谁来介意?不过儿子的贤愚关于天赋,老相公气愤也没有用,枉自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两个痴儿依旧是痴儿,有什么值得?”华老道:“这两个痴儿,只好由着他昏昏沉沉度这一辈子糊涂日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但是见了儿子的痴呆,益发见得书童的聪明绝世。”说时便把方才吟诗作对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轻轻的说道:“我有一桩事要和夫人商量。”太夫人道:“请教。”华老向秋香看了一眼道:“你也暂且回避罢。”秋香正待避走,太夫人道:“不用回避,你是我的知心婢女,又是守口如瓶,甚么话都不肯搬嘴弄舌。”秋香应了一声,只得依着太夫人站立一旁,玉手搭住交椅的背,一寸芳心不由的砰砰地跳。……原来秋香误会了。误会什么?误会太师爷看中了书童,要把自己终身许给他。他想:“太师爷不要上了书童的当罢,他是从苏州一路尾随到东亭镇又卖身到相府。他的意思是专在我身上做工夫,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虽是个低三下四之人,却也有几分气骨,我的终身怎肯许给这不知底细的浮薄少年?”他心要这么想,耳朵里却注意着太师爷所说的话。华老道:“夫人,自从华安入门以后,我已存着这条心。”忽忽三天,我的意思越发决定了,但是我不能一个人擅专,总得夫人允许了才能定局。”秋香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太夫人很从容的问道:“老相公定下的什么计较?请道其详。”华老道:“这童儿端的超群出众,若不把他竭力抬举,只怕他高飞远走,不肯久居人下”。太夫人道:“老相公你要抬举他尽可抬举他。何用与妾身商议?”华老道:“寻常的抬举当然不用和夫人商议,现在我要抬举这书童,不是寻常的抬举,非得请了夫人的示不可”。秋番听这话越逼越近,图穷而匕首现便在这时了。不但心头怦怦地跳,而且面上烘烘地热。太夫人道:“老相公,倒也好笑,你说了半天还没有把你的意思说出。是不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华老道:“我的意思一言可了,我意欲把华安承继膝下作螟蛉义子,请问夫人意下如何?”秋香暗暗好笑道:“原来如此,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多疑了。”在这当儿,他的心也不怦怦地跳了,他的面也不烘烘地热了。太夫人凝神片晌,才说道:“老相公的意思,妾身也深以为然。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怎能取决于俄顷之间?华安入府前后不过三天,在这三天中的华安,不但老相公见了赞不绝口,便是妾身也赏识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物。不过《左传》上有一句话,叫做‘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华安的美处我们见了,华安的恶处我们却没有见。也许他有美无恶,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但是在这三天以内谁也不敢下这断语。 要是仅把他当做书童,我们只须妈妈虎虎便是了。如今要把他做义子,却不能不谨慎一些。 华安在这时候并无破绽,万一做了我们的儿子,却是破绽百出,到那时木已成舟,懊悔嫌晚了。就妾身的愚见,要把他继做螟蛉,也只可存在心中,却不可即时宣布。在这一年半载中,我们只须精密观察,处处留意,果然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少年,并无破绽授人口实,那时我们实行这过继的办法也不为迟。老相公亦以妾身之言为然否?”华老连连点头,赞成太夫人的缓进办法。紫薇堂上一席话,只有老夫妇和秋香三人知晓,按下不提。且说唐寅领受了华老的厚赏一席盛筵,由着他一人独享。他不是巨毋霸的肚皮,怎能够“一口吸尽西江水”呢?大踱道:“大大叔,老生活走了,你你这一席酒怎怎……吃得下?”唐寅道:“吃得下便吃,吃不下便剩了。横竖是太师爷赏给我吃的。吃不吃由我支配。”二刁道:“半仙,八月里天气叫做木犀蒸,天气其(是)很热的,过了一夜菜肴便馊了,台(罪)过台过。”唐寅笑道:“过了一夜不见得便馊,便是馊了也可以豢狗,也可以饫猫。”大踱道:“大大叔,你你譬如给狗吃,请请……我罢,可可怜我,这这裤带依依旧要褪……脚背上。”二刁道:“半仙,你譬其(如)拌猫饭,请我吃了罢。可怜我坐在席上做活祖宗,只有看的分儿,嗅的分儿,旁的没有吃,只吃了两个汤团。。大踱道:“阿阿二,什什么汤团?我没有吃着啊”!二刁道:“我吃的汤团不其(是)真的汤团,其老生活眨的一个个白眼。”唐寅看他们说的可怜,横竖一个人吃不下,便做了个春风人情,许他们陪着同吃。二刁听得有配飨的分儿,便吩咐把酒席搬到书房中去,开怀欢饮。只为天香堂上的风水不好,换一处地方便可以发发利市。 家人们一声答应,便把筵席搬入金粟山房。唐寅老实不客气,坐了居中一位。大踱、二刁便在左右相陪,他们都是研究实利主义的,不争名分只争吃。名分是虚,吃是实的。古来伯夷、叔齐为着争这“名分”二字,情愿槁饿而死,是多么不值得啊!苏州有两句俗语,“和流处,吃得饱致致;清打清,饿断脊梁筋。”大踱、二刁便是抱的这般主义。金粟山房一席酒和天香堂上大不相同,一不要吟诗二不要作对,由着两个呆公子吃个爽快。大踱道:“饱饱了。 上上达喉门,下下达肛门,腰腰都湾不……了。”二刁道:“我的喉咙口和煖锅一般,一块鸡汆在咽喉上面,取一把调羹来给我舀去了罢……”两个踱头醉饱以后,自有华吉、华庆扶他入内。究竟菜肴太多了还有吃不尽的东西。唐寅把来请了华平、华吉、华庆,彼此可以结结人缘。待到大家都吃罢了时候不早,这一颗明月早已高挂天心。唐寅叹了一口气:“佳节已过,依旧见不得秋香。我在这里忆念秋香,不知秋香在内室可曾念我?”正在呆呆地想,忽听得呜呜的一片箫声从秋风中飘来,不由的起了一种感想,想到:“去年中秋,我们三娘娘九空在桃花庵中吹箫,吹得婉委动听,我和二娘娘罗秀英同倚栏杆,他把鞋尖、我把指尖轻轻的在那里击节。秋风容易,又是团圆佳节,箫声依旧,只不知‘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月依然,便想到宋人两句词,叫做‘月到旧时明处,与谁同倚栏干’?差不多替我唐寅写照。”他起了这种感想,便不高兴徘徊风景了,便掌着灯回到卧室去歇宿。唐寅的卧室便在金粟山房的里面一间,和王先生的卧榻相近。王先生没有到馆,这几天来是他一人歇宿。他待要上床安卧,忽的枕边多着一包东西,是挑绣鸳鸯的一方手帕包着四匣宫饼,又有大石榴两只,用红绿丝线络着,还打着两个同心结。一望而知为石榴赠他的东西了。正是:   抛来粒粒相思豆,绣出双双比翼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恋情人枉送鸳鸯帕择佳婿虚张孔雀屏  害得单恋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闲,溜到外面来探窥华安。窥探了几次,“咫尺间,天样阔”,竟没有和华安说话的机会。天香堂上饮酒时,老太师上坐,华安执壶侍立。潭潭相府,家法森严。要是他舒头探脑去吊华安的膀子,万一被老太师看见了,一顿家法板怎肯轻饶?因此他几次要从遮堂门内探出头来,向华安投递照会,慑于老太师的权威,没奈何只得把恐怖之心压住了冲动的情欲。今天团圆佳节,内堂仆妇丫环都有月饼吃,太夫人分赏四香,各得宫饼四匣。其他只赏着小匣月饼,多者两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厨房的石榴特别得着重赏,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宫饼。他便想起了华安兄弟,他想:“我要华安兄弟的因缘可能和宫饼一样圆,我和华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宫饼一样甜。想到这里,便要讨一个好口彩,把四匣宫饼借花献佛转赠与华安兄弟,这一样圆一祥甜的哑谜儿,华安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鸳鸯手帕他已绣好了多年,预备赠给他所恋爱的人。 但是鸳鸯易绣恋人难觅,华府中俊仆虽多,都在石榴严格考试之下落了第,谁都不配接受这方鸳鸯手帕。“可怜绣出鸳鸯帕,叠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厨房遇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华安兄弟,石榴平时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这日才能实现。这方鸳鸯手帕不赠给华安兄弟赠给谁呢?自恨不识字不能够写一封情书,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虽然笔墨精通,旁的书信可以托他代写,羞人答答的情书如何可以托他代写呢?“许多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好在他名唤石榴,有实物可以代表,他便买着两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红绿线,打了同心结。自古道,“礼轻情意重。”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礼合该想到我怜他的心,管教他翻来覆去忆念我这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其实石榴的推测适得其反,他不把礼物赠给唐寅,唐寅孤眠独宿,度此可怜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乡,真个要翻来覆去想秋香,覆去翻来想家乡。自从得到了石榴的礼物,唐寅付之一笑,以为天下有这般一厢情愿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乡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暂把石榴所赠的东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经他辛辛苦苦所络的红绿线和同心结被唐寅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见了发生许多不好听的谣言。安放已毕,扶头便睡,不多时已入了睡乡。当那唐寅鼻息连连的时侯,中门里面的石榴何尝归寝?只把身子紧靠着栏干,望着团团的明月呆呆地发怔。一宵无话,到了来日,华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来信,据说在家发病,一时碍难到馆。华老吩咐华安道:“师爷因病缺课,两位公子依旧入书房自修。你虽是个书童,你的学问百倍公子。遇有疑难字面公子问你时,你须随时指点,休得袖手旁观。”两个踱头听得先生因病不来仅有华安伴读,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对于“窃玉偷香”四个字又有大大的一番研究了。不过大踱心中很有几分不快。这天,苏州隍城庙前杜太史府上已唤了一号大船,遣着一名仆妇、一名丫环到东亭镇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寿酒。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爷,只为未得华老的许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别翁姑,又叮咛了丈夫几句话,叫他用功勤读,不要分心。妾身小别数天便须回来。一切寒暖都须自珍。叮嘱完毕,便挈着婢女秋桂归宁老父。   编者写到这里暂时按下华府的事,且把杜颂尧杜太史的家庭补叙一番。这位杜太史少年科甲,供职词曹,曾经放过两任学道,得人称盛。明朝的学道便是清朝的的学政,所以学政考试唤做道考。这便是沿袭明朝的旧称。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归林下,享受清闲之福。可是美中不足仅有两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儿雪芳幼年订婚,却配了一个踱头。为这分上,第二女儿月芳小姐的亲事再也不能轻易订婚。月芳小姐的才貌胜过他的姊姊,又擅长着一笔丹青,曾经从过吴中老画师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笔法都是不凡。他的笔法不凡,他的择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须擅长诗、书、画三绝,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他这个条件太厉害了。杜太史待要依着月芳的要求,何处觅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儿的终身已误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长三绝,但是他的妻房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当然不肯降心相从。祝枝山年龄既长,貌又不佳,益发不合他的求婚条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徵明、周文宾年少未婚,且又兼长三绝。不过杜太史知道周文宾虽是苏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宾,当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两位千金都是远嫁他方,岂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宾才貌虽好,也不能够适合他的东床之选。四才子中只有文徵明一人最为合格。月芳心中对于文徵明的才学也是五体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徵明识面,未知他的才学可和他的面貌相称。列位看官,须知十六世纪的女郎都是深居闺中,不肯抛头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徵明虽然同住一城,只是为着礼教上的关系彼此都不曾见过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边去撮合。文徵明早年丧父,家事都由母亲文太夫人执管。祝枝山上门撮合,当然要谒见这位文太夫人,把杜太史愿结丝罗的话一一说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双全,且又是翰苑千金,当然认为满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认为满意,那么这亲事便该成就了。为什么又有换空箱的艳史传播社会呢?原来为着文徵明兼祧问题,亲事上便发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徵明既丧长兄,孑然一身,又须承继着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两房的后人,在习惯上可以一娶两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实,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过去。他向祝枝山说:“杜府上的二小姐虽未识面,但是听得沈石田老先生说起这位女弟子确是四德兼全。我们娶到这位媳妇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过先夫病笃时曾有遗言:将来儿子娶妻须得一娶二妇,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妇,一是二房的媳妇。好教两房都有传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须得预先声明。杜翰林如肯俯从其请,这头亲事便可克日告成。”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当一一代达,不过就愚见所及,只怕杜颂尧未必允从。他为着大小姐误配了踱头,这位二小姐定要觅个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东床妙选便是令郎和周文宾二人,自从崔素琼小姐被宁王抢去,周文宾失去了意中人,未免闷闷不乐。彼时祝某曾向文宾说道:‘老二老二,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执而不化?听说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亚于崔素琼,又是老沈的得意女弟子,一笔丹青名满吴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执柯,你意下如何?文宾听了非常惬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见了老杜道达情由,老杜也很满意。不过定下两条约法:一须守定一夫一妇白首偕老之义,不许再纳偏房;二须久住苏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这两条约法,第一条文宾满口允许,第二条却不能遵办。只为文宾虽然生长苏州,但是杭州已成了笫二家乡,置着许多田产,他娶了娘子便须同往杭州居住。为这一层,这亲事便成了画饼。现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为这亲事一说便成,令郎是久住苏州的,无须老杜定下什么约法来。谁料老伯母又出了这么一个难题,该是祝某福薄,这现现成成的一顿谢媒酒又被老伯母打脱了。”太夫人道:“祝贤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难题。无奈先夫在日……”枝山道:“老伯的遗嘱理当遵守,但是也有个变通办法,只须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妇和谐,如鱼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为着宗祧关系须得纳一个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遗嘱,我想杜二小姐知书达礼,断然不会拒绝令郎请求的。”太夫人道:“祝贤侄的话本是入情入理,不过老身对于先夫的遗嘱不忍丝毫违背,遗嘱上只说同时娶两房媳妇,没有说娶了正室再纳偏房,所以祝贤侄的变通辨法老身不敢从命。”枝山笑道:“那么这一顿谢媒酒十有九分吃不成了。老伯母买了砖头不买瓦,吃了馄饨不吃面,不肯变通,变做了拆供(吴谚是破裂的意思)。”后来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达情由,杜翰林果然摇头不许,这头亲事又不成了。他又去访文徵明,他说:“衡山,这次做大媒又失了风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划一不二的面孔,任凭我老祝说得口苦舌乾,他竟排了一个铁桶阵,一点水花都泼不进去。照这么的媒运不通,我这座撮合山不要立时倾倒了么?实不相瞒,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着这笔执柯的柯仪。以前做媒从没有失过风,但看唐老大八美团圆,偷香窃玉是他擅长,登门说合是我擅长,老祝在他身上赚了多少柯仪,现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个炮仗不响;替你做媒,第二个炮仗又不响。周老二那边曾有预约,将来订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做那坐观其成的媒人,而且柯仪须得加倍致送,补损偿我这番的损失。你呢?”文徵明笑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宾有了这成例,小弟当然照办。”枝山拍着六指头的手道:“那么还没有吃亏,‘长线放远鹞’,这媒人总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挂得‘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招牌。”徵明道:“杜老先生怎么这般固执?三妻四妾是男子汉寻常的事,况且小弟并非贪色之徒,多多益善实为着遗嘱难违。违了遗嘱非人子也。”枝山道:“你说不是贪色之徒,‘多多益善’这句话当着我说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听得了,岂不要说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其实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妇到老,固然是执一不化,尊堂限定要同时娶两位媳妇也是不知变通,好好的亲事被他们你要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个僵局。衡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广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种种方法和那意中人觌面相逢,私定终身。当面锣对面鼓的一一讲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门说合,自然一说便成。你没有和杜二小姐见面。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两家的家长都是拘泥的人,这亲事便难成就了。不过杜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绣口锦心,确是苏城数一数二的闺秀。 周老二和他无缘了,只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们父女两如何分撇得开?你的亲事却不好算十分绝望,却还有挽回的办法。老杜不许女婿另纳偏房,这是无可通融的了。但是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这般顽固,你只要设法和杜二小姐会面以后,仿照唐子畏的办法,也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订定终身,所有遗嘱上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话你可向杜二小姐详述苦衷。只须杜二小姐允许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这头亲事便可以十拿九稳了。”文徵明道:“老祝,你曾亲见过杜二小姐么?”枝山道:“曾在石田那边见过一回。这一天,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门生,听说老师有病便去问疾。其实石田只不过小小感冒,为着笔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缓笔债。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请他到画室中去谈话。我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几处老友的家中不待通报往往直闯而入。沈石田虽是我的前辈,但是彼此所订的翰墨缘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经我老祝题咏,他所绘的《神仙楼阁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家许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过画是画的好了,经我老祝题了七律一首,益发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记得二、三联‘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错落金芙蓉。一楼领略足人杰,万象描写由化工。’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画笔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徵明道:“老祝的谈话轶出范围了,我只问你可曾见过杜二小姐,谁和你说这不相干的诗句呢?”枝山道:“谁说不相干,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谊很深,所以直闯而入并不冒昧。我揭开画室的门帘,恰恰这位女画家杜二小姐带着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谈论画学。闻名已久的翰苑闺秀却在这里相逢,经着石田翁的介绍,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呖呖莺声似的唤我一声‘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画室中有杜月芳在内,便该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什么东西?”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脸”。老祝生了这副小白脸便该唱一出惊艳了,石田的画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莺莺小姐,侍婢便是红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张生了。‘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文徵明道:“毕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样的貌美?”枝山道:“若问杜月芳怎样貌美,我又可惜没有向你告借一件东西。”文徵明道:“又是什么东西?”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锐的,一见之下便会判别妍媸。老祝这双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对折还须九扣,我又不好凑近这位女画师觑他一觑。虽然随带着一个单照,却又不好意思取将出来,做那猎艳的宝镜,我只雾里看花,隐隐绰绰有一个女郎在我面前走动罢了。杜月芳略说了几句话,便即挈着侍婢告辞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说:‘我来做了惹厌人,把你的女弟子吓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谈了好一回工夫,你不来他也要去了。’我道:“他谈些什么?”石田道:‘他一来问疾,二来向我借取稿本,预备携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石田道,便是这幅《神仙楼阁图》他见了异常爱慕他要携回去,费着数月工夫准备摹成副本。好在璇闺清闲,他又是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临本一定不错,也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又许他待到《神仙楼阁图》临成以后我便描写他的玉容人画。似他这般花容月貌,确是神仙中人,合该在神仙楼阁中居住’”。文徵明道:“石田先生把他这般称赞,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枝山道:“老沈素性不肯谬赞的,他说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宾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这是痴心妄想。你和这位神仙或者可以联成眷属,只要你有缘会见了神仙,这头亲事便有几分希望了。要不然,神仙眷属当面错过,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他会得和八美联姻,你却一美都不美,未免辜负了风流才子……”。枝山这一席话分明是个激将之法,原来江南四大才子,虽然都是风流绝世的名称,但是比较之下文衡山比着唐、祝、周三人觉得规矩一些。他对于唐寅偷香窃玉行为素来不大赞成。这一回杜姓的亲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经那祝枝山说得这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绝世佳人,衡山听了怎不动心?还加着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广大,你那里比得上?’右一句‘一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当时江南四大才子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压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妇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芳小姐相见?”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出来。”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样酬法”?衡山道:“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衡山附耳过来,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沈画师游山坐小轿文解元冒雨觅扁舟   天平山的鹤寿山房建筑在半山,地名“中白云”。风景清奇,林泉,幽胜,万笏朝天般的奇石在近眼前,令人目不暇接。这所鹤寿山房向归道院掌管,里面豢养着两隻驯鹤,玄裳缟衣,高视阔步,据说年龄都在五百岁以上,城中士女前来游山,总到鹤寿山房中休憩。附近还有著名的钵盂泉,泉香且冽,道士烹泉饮客,风生七碗,扑去俗尘万斛。这一天杜颂尧太史挈同女儿月芳小姐替这位沈石田老画师庆祝六旬正寿。要是在城市中晋觞上寿,未免过于喧闹,不合这位石田先生闲云野鹤般的性情,因此借着鹤寿山房祝寿。一者讨个好口彩,恭祝石田翁的年龄和寿鹤一般;二者这其间地方清静,布景天然,将来要由月芳小姐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庆祝沈老夫子的揽揆良辰,……石田翁是寿翁,杜颂尧是主人,另请两位陪宾,一位是祝枝山,一位是唐伯虎。列位看官,这是补叙文章,在这当儿唐伯虎还没有投靠相府更名华安,所以他也在被邀之列。一主三宾恰是四人,十六世纪时代,男女防闲最为严密,沈石田和杜月芳虽系师生,却不能合席饮酒,不过在上寿的当儿“翠袖殷勤捧玉盅”,向老师敬酒三杯罢了。待到十八世纪时稍为开通,袁子才广收女弟子,湖楼宴会时居然钗鬟列席,然不免引起一时物议。赵瓯北控袁子才的呈词中说的“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可见男女的界限一时不易打破,闲话少叙,且说其时正是孟夏天气,清和佳节,道士们知道城中杜翰林要在鹤寿山房中请客,早已打扫清净,四无纤尘。做主人的当然先到,杜颂尧和月芳小姐乘舟而来,在码头停泊,坐着山轿登山。 除却杜升随行而外,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便是月芳的侍婢柳儿。所有菜肴都是舟人包办携带上山,即在道院中落锅,鹤寿山房地方轩爽,划分内外两楹,月芳小姐挈着柳儿在里面的一间休憩,杜颂尧坐在外面专候嘉宾莅止。第一位光降的便是祝枝山,随带着僮儿祝童前来赴宴,一到了鹤寿山房,杜升直垂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唤一声“祝大爷”,枝山笑道:“贵管家,何前倨而后恭也?虎邱山上一块青石你可是驮得怕了么?”杜颂尧听得枝山到来,出外相迎道:“枝山,你怎么一人到来?子畏呢?”枝山道:“昨天和子畏约定同舟游山,来赴盛约,谁料今天清早子畏遣着家丁前来通知,说主人感受风寒,不能赴宴,嘱托我代达歉忱。”杜颂尧道:“子畏怎的感冒起来?今天偏不巧,少了一位嘉宾。”枝山笑道:“老先生不用耽心,少了一位佳宾,祝某便可以放出兼人之量,大嚼而特嚼,管教吃个落花流水。”杜颂尧听了抚掌大笑,迎到鹤寿山房中坐定。月芳款款上前唤了一声“枝山先生”,便到里面去了。杜升送茶后又捧出精细果盘请客人点饥。谈了一会子,杜升又来禀报:“沈老爷坐轿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坐的是家丁。”祝枝山笑道:“石田翁素来朴实,家无应门五尺之童,今天也带着家丁,可谓‘吁嗟阔兮’。杜颂尧不暇理会,出去迎接。两乘山轿都到道院门前停落,沈石田先行下轿,后面这个家丁随后也下了轿,杜翰林敬其主兼及其仆,迎入里面,先和枝山相见,随后月芳小姐出来拜见老师,慌得石田还礼不迭。拜罢起身,彼此坐定了。石田带来的家丁呆呆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只向月芳小姐注视。枝山带来的祝童捏着嘴暗暗好笑,杜翰林和月芳忙着和石田谈话,无暇兼营并顾。枝山忽的笑将起来道:“老沈你,何处觅来这一个书僮?聪明面孔笨肚肠,一进鹤寿山房呆呆的站在这里,宛比天打木头人。”月芳小姐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带来的家丁,经着枝山说了这调笑话,不由的溜动秋波,向那小厮瞧了一下。恰逢那小厮的两条视线也向小姐抛来,说也奇怪,四目接触的时候,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只为那小厮生的太俊秀了,不信朴朴实实的老师,却有这个清清秀秀的家僮。……沈石田道:“枝山,休得取笑,我那里有什么书僮?这是借取的荆州,为着游山的时候扶持需人。因向亲戚人家告假一名小厮,谁知是一粒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枝山笑道:“算盘珠还有动的时候,他只是一粒佛顶珠,呆呆的永不变动。”杜翰林道:“枝山别说闲话,我们要坐席了。这一位寿翁请坐;这一位,枝山请坐;还空着一位,本约着子畏,子畏因感冒不能到来……”正在定席的当儿,忽的道士匆匆忙忙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杜翰林大喜道:“这正是天假之缘,王守溪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我们替石田翁庆祝千春,正少着一位陪宾。老相国文章科第,名重东南,和我们又有翰墨因缘,快去请来相见。”这一句不打紧,却吓坏了石田身旁的小厮,觑个机会便想滑脚。   列位看官,这位王守溪老相国确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单名一个鏊字,表字济之,别号守溪。是吴县洞庭山人,他从解元出身,考中了成化十一年的会元,假使在殿试的时候再来一个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可惜他中了第三名的探花,论到他的才学,大魁天下,绰绰有馀。 为什么试官不肯成人之美,把他取在一甲第三名呢?原来其中另有一个作用,只为三元及第是士林中最为荣宠的事。自从明太祖定鼎以来直到宪宗成化年间,将近百载,三元及第已有两人,一是洪武二十四年的黄观,一是正统十年的商辂。比及王鏊应那殿试的时候,恰值商辂商相国充当殿试读卷大臣,鼎甲的去取,全在商相国的掌握之中,他得了王鏊的试卷,本要拔取他做状元,但是王鏊中了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和商相国的科名一般,很名贵的三元及第同时有了两人,便不见得三元及第的可贵。因此商相国把一甲一名的试卷和一甲三名对调,吴县王鏊原本一甲一名状元,改为一甲三名探花,馀姚谢迁原本一甲三名探花,改为一甲一名状元。似这般上下其手,王鏊的三元及第便打落在商相国一点私心之下。所以东洞庭山有两句民间歌谣,叫做“朝中若无商阁老,王鏊一定中状元。”这不是编书的响壁虚构,看官们倘到东洞庭山去游历,只须访问山民,包管这两句歌谣自有人唱给你听。王守溪虽然飞黄腾达身为贵官,但是怜才如命,却肯虚心折节下交当世贤俊。所以他和杜翰林、沈画师都是诗酒好友,他和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是忘年之交,尤其和唐伯虎最为投契。老相国退归林下时,游山玩水,时时和唐寅同行。这又不是编书的响壁虚造,可以说出一个很有力的证据。诸位游玩虎邱山时,但看剑池旁边的石壁上面有少傅王鏊解元唐寅的题名至今石刻还没有磨灭,王老相国下世以后赐谥文恪,备极荣哀,他的坟墓便在东洞庭山墓门以内镌着一副唐寅所撰的对联叫做“天下文章第一,山间宰相无双。”这对联至今尚在。守溪和子畏的交谊便可想而知了。又听得王姓的子孙讲起正德改元,新天子即位,王鏊这时候正在林下优游,朝廷器重他老成硕望,召他为相。派着钦差到东洞庭山去宣旨,王鏊感念君恩,择日入都朝觐。唐寅便替他绘了一幅《出山图》。图中树石效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车中传神不减长康。这是唐子畏得意之笔,和沈石田的《神仙楼阁图》同为画苑至宝,而且《出山图》上有祝允明、徐祯卿、张梦晋、朱存理诸家的题咏尤为名贵,可惜经了兵燹,图卷失传。要是此卷尚在人间,中国美术史上一定可以增辉万丈呢!列位看官,小说是假的,考据是真的。 以上所说的虽和本文没有什么大关系,然而却有来历,并不是唱书先生弹着弦索所唱的唐寅故事可比。   闲话剪断,言归正传。且说王老相国既和唐、祝、文、周交好,子畏以外他便器重着这位少年英俊的文徵明文解元。他见了文衡山总是奖勉他做一位品学兼优的文人,他说:“伯虎文才并世无二,可惜落拓了一些,虽然有托而逃,佯狂避世,但终不可为训。衡山,你是个少年老成,且和伯虎交好,件件般般都可效法伯虎,惟有窃玉偷香效法不得。”文徵明道:“老先生金玉之言晚生切记在心,永不忘怀。伯虎的锦绣才华晚生愿学未逮,伯虎的风流跌宕晚生谨谢不敏。”老相国抚掌激赏道:“衡山,你果能自贱其非,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 可见老夫赏识贤俊,老眼未花。”从此以后老相国益发器重衡山,衡山也为着知己之感兢兢自守,不敢在花柳场中涉足。会淘气的唐伯虎知道文衡山挂着一块道学招牌,偏要试他一试,探得衡山有一天要游竹堂寺,须得打从妓院门前经过,他便在妓女面前放些风声说:“这位文解元面子上是很道学的,骨子里很不道学,你们只须骗得他进门,用一番笼络手段把他笼络住了,管教他身入迷魂阵再也不想出门。他又是文太仆公的贤郎,家况很好,将来的缠头金决计不吝挥霍,在你们也有说不尽的好处。”妓女们都是抱着拜金主义的,况且文徵明面貌又美,才学又佳,恩客的条件桩都备,便依从了唐寅的计画!遣人在门前守候。待到文徵明从竹堂寺游罢回来,打从妓院门前经过,当时的院子门楣上并不挂着金字招牌,文徵明既不向院子人家走动,当然不知这几家都是秦楼楚馆。明朝年间的解元头上的方巾便有个显明的表帜,文徵明正在缓步归家,却见有一个小僮站在一家门首高唤着“文二爷这里来!”徵明奇怪道:“这里是什么人家?我不认识。”小僮道:“这里面便是唐大爷的别墅,唐大爷便在里面。”一壁说一壁牵着他的衣袖引他入内。徵明肚里寻思:“不听得子畏有什么别墅,倒要探他一探。”谁料才到里面客堂中恰恰坐定,便听得一阵金铃扯动,接着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人尚没有出来,一阵阵的脂粉香便已迎风送到。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难道这是子畏藏娇的金屋?接着琐琐碎碎的许多弓鞋声音,花蝴蝶般一大群扑到文徵明身边,锦屏风般的把文徵明围在垓心。文徵明待要躲避,如何可以避得?有些拍着他的肩,有些勾着他的颈,有些坐上他的膝盖,有些磕着瓜子仁塞到他的唇边,有些拎着香罗帕在他身上左縈右拂,你一声“文二爷”,他一声“文公子”,我一声“文解元”,徵明才知道赚入了花柳场中,挣扎着要走。但是彼众我寡,怎么可以脱身?徵明气极了,便恨恨的说道:“你们再要纠缠不清,回去时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一律驱逐出境!”亏得这几句,才解了重围。鸨母上前赔罪道:“文二爷,我们本不敢冒昧把二爷赚入院子的。只为唐大爷向我们这么说,我们才敢无礼。这是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徵明道:“原来又是唐子畏弄的诡计,不干你们的事,我自去和子畏理论。”当下离了院子,径往桃花坞质问唐寅。唐寅便道:“寻花问柳本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妨碍呢?”徵明道:“我受了王老相国赏认之恩,声明在先,不作寻花问柳的事。你这般恶作剧,未免有伤忠厚了。”彼此一笑并没有记恨,可是这件事传入王老相国的耳中,益发把文徵明赞美不绝。学着黄石公的论调,道一句“孺子可教也。”这一椿故事叫做唐解元设计赚衡山,出在一部笔记叫做《蕉窗杂录》的里面。编书的把来补叙出来,便见得文徵明对于王鏊有种种知己之感。无论如何,总得爱惜羽毛,宝贵名誉,不使老相国丢脸。谁料“一点水偏偏滴在油瓶里”,老相国早不游山迟不游山,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寿,老相国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唐子畏早不感冒迟不感冒,偏偏杜翰林请他做陪宾,他竟不能赴宴,以致虚座以待。杜翰林要请老相国前来到席,老相国一来,老相国便要丢脸了。他所说的“孺子可教也”要变换着两句论调,叫做“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原来沈石田带来的家僮便是文徵明乔装改扮。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识,当然不会窥破行藏,在座的陪宾又是枝山、伯虎二人,益发不会破露秘密。这便是上回书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议的结果。这件事须得疏通了石田才能进行,石田在先不肯,经枝山再三商恳,说:“小文暂作家僮,借此饱餐秀色,宴毕以后依旧跟你下船,又不会发生什么枝节,你老成全了他罢。”经这一说,石田才允诺了。现在听得杜翰林要去邀请王老相国入席,不但徵明失色,石田翁也耽着心事,频频向着他的假书僮歪歪嘴儿,是一种使他滑脚的暗示。文徵明饱餐秀色,只餐个半饱,满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当见,再看一个十分饱满。 又听得枝山说起月芳小姐这番游山随带着画具前来,准备即席起稿,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这又是一个大好机会,非但可以饱餐杜二小姐的外貌,并且可以饱看杜二小姐的内才。 祝枝山“又做师娘又做鬼”,徵明乔扮书僮是他的妙计,比及扮了书僮走入鹤寿山房。枝山瞧见小文这般出神模样,却又和他打趣,说他是天打木头人,说他是佛顶珠,赚得月芳小姐的转头来,两两的目光接触。非但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便是徵明当时也几乎心醉在这秋波妙盼之下。道士们禀报一声:“王老相国游山。”杜翰林便忙着要去迎接。月芳小姐惊鸿一瞥的避入内室,沈石田接二连三的歪歪嘴儿,祝枝山要算镇静,面部上也微带着慌张之色。文徵明待要滑脚,舍不得月芳小姐;待要不滑脚,又只怕被王老相国瞧破庐山真面。这时候万一的希望只希望老相国不入鹤寿山房,另到他处去游玩,那么这个大好机会还不致于当面错过。正在这么想,已听得靴声橐橐和那老相国謦欬之声渐逼渐近。石田的嘴唇益发挪动的厉害,枝山口中轻轻的念着两句老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这当儿,不由文徵明不走了,一溜烟的出了鹤寿山房的门在那假山洞中暂避一下,待到杜翰林陪得王守溪老相国穿过迴廊,他又一溜烟的出了道院的门。来时节他是坐的山轿,去时节行色匆匆,不及坐山轿了,七高八低的走了许多山路。四月里天气阴晴无定,忽见四围山峰上透出蓬蓬的热气,如出笼的馒头一般,风送浮云把当空一轮红日掩蔽了,徵明暗思:“不好了,快要下雨了,这里离着船埠还有三五里路,还是急急奔走的好。”脚乱步忙,急不择路。行到半路,黄豆粗的雨点子,早已迎面打来,前不见村后不见镇,附近也没有竹篱茅舍,只好在一棵大树下暂避则个,偏又一阵风来,吹得枝头摇摇摆摆,枝叶上的积水便似矢石般的投将下来:可怜这位文解元水淋淋的变做了落汤鸡。幸而湿云过处,红日重吐光芒。文徵明踏着滑溜溜的山径觅路回船,中间又滑跌了两三交,水渍未乾,泥痕又溅,才佩服枝山说的唐寅的窃玉偷香,自己万万比他不上。唐寅屡次乔装改扮,混入闺房,总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自己初出茅庐,第一个炮仗便不响,弄得这般狼狈模样,自已也觉得好笑,好容易到了船埠,拖泥带水的下船,一壁更换着乾燥的衣服,一壁呆想着方才的俊遇,正是:   拈来红豆相思子,爱煞青溪最小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传画学师生接席诉衷情姊妹联床  冒雨下山的文徵明,这一番真正苦了他 。也回到船舱更换湿衣,亏得他的原有衣服都在舱中,一经更换依旧是个文人装束 。舟子已得了文徵明的好处,优给他赏号钱,买嘱他不许声张,所以这一回文徵明乔扮家僮,除却唐伯虎、祝枝山 、沈石田三人,谁都没有知晓 。到了后来,要不是他在月芳小姐面前吐露情由,月芳小姐也不会晓得今日的潇洒书生便是昔日祝枝山口中的佛顶珠和天打木头人 。他到了船中,天色早已开霁,“四月清和雨乍晴,”绝好一项风景画,碧山如沐 ,红尘不飞 。想到鹤寿山房中的杜月芳小姐一定在筵前对客挥毫,起这幅《鹤寿山房祝寿图》的草稿 。可惜书生没福,不能够眼见他玉指纤纤拈彩管,罗巾艳艳拂花笺 。他又转念一想:今天的后遇,无福之中还算有福,王少传忽地游山前来闯席,固然是一桩没趣的事 。然而还算侥幸,待到定席时才来,我已见过了月芳小姐的花容玉貌 。虽不曾看个全饱,却已看个半饱 。假使他老人家比着老沈早一刻到鹤寿山房,那么我望见了他的影子只好返身便跑,怎能够眼见月芳小姐在红氍毛上款款下拜盈盈起立呢?“文徵明这时饿着肚皮 。在船中胡乱吃了些东西。咫尺蓬山没路通,闷坐在船中,也只有自安自慰的法 。他想:”老祝定下的锦囊妙计,分着两步:第一步设法使那才子佳人邂逅相遇;第二步设法使那才子佳人互通款曲 。现在第一步已实行了,继续进行的便是第二步 。总有一天和月芳小姐秘密会面,说几句知心话,把我们分承面房宗祧的苦衷—一讲明了 。只须月芳小姐肯原谅,这头亲事依旧可以十拿九稳……“待到未刻初过,冉冉斜阳渐有下山的光景,老画师沈石田先生已坐着山轿宴罢归来 。进了船舱使即开舟,石田向文徵明说道:”衡山,你假扮家僮混入鹤寿山房,几乎闹出乱子 。祝枝山的锦囊中真没有好计想出,你上了他的当也 。你去后杜颂尧问及我:“为什么贵管家不见了?”我只说:“他已先回船中去了,酥ι铰钏齑蚰就啡耍淖牌律蕉ァ?lt;br>‘把这几句话瞒过了老杜 。他也—些没有疑惑 。”徵明又把方才踉跄避雨中途倾跌的话述了一遍僮。石田笑道:“衡山,你今天的事可谓不幸而幸,幸而不幸。”徵明道:“请问石老,怎教做不幸而幸 。”石田道:“你要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偏偏王少傅到来,吓得你置身无地,这是你的不幸;幸而我连连向你示意,枝山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王少傅从迥廊里走来,你却在假山洞里躲避,这重难关竟被你躲过了,这是你的不幸而幸 。”徵明道:“还有幸而不幸又是怎样解释?”石田道:“你躲过了这重难关前面都是坦途了,只须在道院的门房中略坐一时半刻依然可以看我的女弟子对客挥毫,可惜你忙着逃走,匆促下山,以致中途遇雨连遭倾跌,这是你自讨苦吃,所以说你幸而不幸 。”徵明道:“王少傅在座,我怎可以混入鹤寿山房看贵门生月芳小姐对客挥毫?”石田道:“你道王少博也来入席的么?非也非也!王少傅已应了芝严长老的约,约他到无隐庵中去吃素斋,游过了鹤寿山房便须往游无隐庵 。他在鹤寿山房只坐着一刻光景,谈谈诗赋文章 。他对于你的文学兀自赞不绝口,他说:”衡山不但文学擅长,而且品行谨饬,简直是后进中难能可贵的人才 。’祝枝山插嘴道:“老先生目光如炬,赏识非虚 。衡山的年龄轻于伯虎,居然没有什么放浪行为 。‘王少傅点头道:”衡山的可敬处便在这上面。枝山含讥带讽的说道:“目前的小文固然品学兼优,但不知将来的小文可和现在一般?”王少傅听了有些佛然不悦,便道:“老夫品评人物从来不曾有毫发之差,现在的衡山是这般,将来的衡山也是这般,一定可以捏得稳瓶的 。”枝山方才无话 。却向我颠眉霎眼,分明笑这位老相国品评人物今日里却失了风,稳瓶儿管教打碎也……“   列位看官,这一段故事叫做“文解元初会杜月芳,”是那年四月里的事,发生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前,不过为着行文上便利起见,却写在唐伯虎扁舟追美之后,这是普通文字中一种补叙笔法 。补叙已毕,便须接讲杜颂尧为着寿诞在即,派着仆妇丫环去接取大女儿雪芳回来。苏州和东亭镇虽然不到百里之遥,但是十六世纪时代,既无火车又无轮船,至于航空的飞机益发不消说起了 。雪芳在八月十六日动身,到了来日下午方才抵家 。杜颂尧的夫人已于数年前亡过了,伴他寂寥的只有一位姨太太 。这一天雪芳归宁,姨太太偕同月芳都到中门以外相迎 。姨太太是小户人家出身,免不了势利性质,见这位姑奶奶是华相府的家媳,何等声势,不见他嫁着呆婿的可怜,只见他门第高贵,和寻常人家不同,他见了雪芳竭力逢迎,一叠连声的姑奶奶长,姑奶奶短 。姑奶奶的房间已预备在堂楼上面,可以热闹一些 。 所有房中陈设三日前早已布置一新,姑奶奶带来的侍婢秋桂便住在姑奶奶的后房,以便姑奶奶可以随时呼唤 。姑奶奶爱吃的东西已开单交付厨房按日烹煮,务须格外道地 。隔了少顷,杜颂尧已从外面到来,父女相见自有一番话说 。杜府中的男女仆役见这位姑奶奶珠围翠绕,打扮得雍容华贵,真不愧是相府人家的少奶奶,你也说姑奶奶好福分,我也说姑奶奶福分好 。杜府冷静已久的空气中,充满着“姑奶奶、姑奶奶”的呼声,甚至月芳画室前面饲养着的一只绿毛鹦哥在先只会得说几声“客人到也,”后来也学嘴学舌的左一声“姑奶奶”右一声“姑奶奶,”其实这位姑奶奶的胸中竟是苦不胜言,嫁个丈夫是呆子,一生希望断绝,以这般的相府家姐倒不如嫁了一个穷书生,相怜相爱,还不失唱随之乐 。 ……父女谈话时,雪芳也只好隐隐约约的说几句不好倾筐倒箧的尽情披露,这便是没有亲娘的苦处 。要是有了亲娘,雪芳使可以把自己肚肠角落所有的抑★一古脑儿告诉亲娘 。现在娘亡父存,出阁的女儿和老父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许难言的苦衷,只好在肚皮里做堆栈 。姨太太又是不关痛痒的告诉他也没用 。惟有月芳是他胞妹,向来又是很和睦的,自己的苦衷除却告诉胞妹知晓告诉谁来?月芳的卧室是平屋不是高楼,为着接近花园,地方清净,描写丹青时有许多方便,所以不住高楼而住平屋 。他的闺房并列三间,中间是憩坐,左面一间是画室,右面一间是卧室 。从画室出去便是一个很幽雅的庭院 。隔着一个月洞门便是花园,其间有疏疏密密的修竹,弯弯曲曲的回廊,层层叠叠的假山,女画师的闺房当然也有几分画意 。雪芳爱住楼上,嫌着楼下太冷静,因此姨太太替他在楼上预备卧室 。 月芳为着姊姊难得归宁,暂时也住到姊姊房中去,和雪芳联床夜话,喁喁细语,一时怎讲得尽?雪芳把许多不便吐露的苦衷在他妹子跟前尽情吐露 。雪芳道:“妹妹,你的终身大事自己要做一半的主,要是不然,你姊姊便是个前车之鉴 。在幼年时,甚么都不知晓,事事都由爹娘作主 。到了现在,嫁了这般一个夫婿,断送了我的终身 。一切气恼只好存入肚里 。”说时眼圈儿起了红晕 。 月芳道:“妹夫的天资虽然差了一些,但是庸庸多厚福,‘少年公子老对君,’后福未可限量 。再者,愚纯的人用情专一,不比面貌俊秀的郎君,动辄三妻四妾,用情不专,有名无实 。”雪芳叹了一口气道:“妹妹,提起你姊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是自家人,我告诉你也不妨,假使你姊夫秉性愚钝,用情专一 。我便嫁了这么的呆婿也有一些可取之处 。”月芳惊问道:“难道似姊夫这般的忠厚人还有外遇不成?”雪芳道:“外遇呢,现在还没有,这是公公婆婆严加管束的功效 。不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子,他时时要起着黏花惹草的心 。 婆婆身边的四香姿色都好,尤其是秋香,艳绝一时,可笑你这踱头姊夫件件般般都呆,惟有欣赏美色的心却没有呆 。他不照照自己的嘴脸,却拦住了秋香硬要调情,被秋香告诉了婆婆,婆婆大怒,把你姊夫唤进紫薇堂直蹶蹶的罚跪在堂上,他是跪惯的,钝皮老脸做矮人 。 他不以为奇,我是要面子的人 。清早上紫薇堂问候婆婆,却见自己丈夫这般丢脸,真叫我置身无地 。”月芳道:“跪在娘前算不得丢脸,姊姊假作不知使是了 。”雪芳道:“他的丢脸不止这一椿,我也说不尽许多,尤其是今年中秋夜的事,他不知羞我却替他羞煞!只为公公新买一个书憧,吟诗作对件件都精,有了书憧的聪明,益发见得儿子的痴呆,公公在天香堂上赏中秋,唤着两个踱头儿子陪饮,吟诗不会,作对也不会;问及书憧却是对答如流,诗也做得好,对也对得工。公公便把一席盛筵都赏给了书僮。一对踱头不许染指 。这是多么的可耻啊!秋香探得天香堂上的消息,上堂楼告诉我知晓,我气得两手如冰 。可笑你姊夫和你姊夫的兄弟二踱头,‘一对搭拉酥,’竟向书僮哀求配飨 。后来秋桂第二次探得消息,上楼禀报,他说这筵席已搬入书房,书僮上坐,兄弟俩左右陪饮,你姊夫吃得烂醉如泥才上堂楼,酒气向人直冲,进了房间忽的呕吐起来 。妹妹,你知道我是素爱清洁的,叵耐你姊夫太不识相,对着我开口便吐,所有吃的东西瀑布也似的喷将出来,把我的衣裙都沾污了,赶紧更换不迭,我好生气闷 。人家度中秋总是快快活活的,惟有我杜雪芳装满着一肚子的烦恼 。”月芳道:“姊姊,怪你不得,但是烦恼也没用,把身子忧★出病来,又要惹得爹爹长吁短叹 。姊姊,你可知道爹爹的心境也不好,中秋节爹爹从东亭镇回来,到了晚间照例在家中庆赏中秋,爹爹忽的瞧了姨娘一眼仰天长叹 。我问:”爹爹因何长叹?‘他说:“我自从释褐以后,名登仕版,自问为官清正,不曾造孽,为什么派我膝下凄凉,做了一个无儿的邓伯道?你姨娘进门多年,竟没有梦熊消息 。想后思前,越教人不快活 。”雪芳道:“姨娘服侍爹爹可似从前一般殷勤?”月芳道:“侍奉上还不错,只是肉麻一些。爹说腰疼,他便槌背;爹说筋骨不舒服,他便来提黄板筋 。 毕竟他是整容匠的女儿,这几桩都在行 。”雪芳道:“妹妹,你近来可有人上门替你撮合?”月芳笑了一笑,伏在桌子上假装磕睡 。雪芳在他香肩上推了两下道:“妹妹,又来了,算什么?自家姊妹难得聚会,谈谈心事,有什么话不好说?况且夜深人静,房里没有第三人,妹妹,我的说话都向你抖了义袋底,你又何必瞒我?这几天我和你亲亲热热,过了爹爹的寿诞我又要回夫家去了 。妹妹 。抬起头来,有话向你姊姊说,你姊姊不会取奖你的 。”月芳慢慢的把那晕着薄雾的嫩脸蛋抬将起来,悄悄的说道:“今年春天,爹爹央托祝枝山到天库前文宅说亲,你是知道的 。”雪芳点头道:“春间爹爹写信给我,曾提起这句话 。但是过了半个月,爹爹又有信来,说道这头亲事已作罢论了 。信中说话很简略,不曾说出作为罢论的原由 。秋节前,爹爹到东亭镇来看我,在先预备把这椿事问问他老人家,但是见面以后要说的话太多了,我又忘记把这椿事问问他。妹妹,听说文衡山解元也是苏州数一数二的才子 。公公常常道及他,说他不在唐解元之下 。这番亲事不成,是文姓不愿意呢,还是爹爹不愿意?”月芳便把文太夫人向祝枝山说的一番话讲给他姊姊知晓 。又说:“在这分上,爹爹便一口口回绝了媒人,不愿意把我许给文解元 。”雪芳道:“这位文太夫人倒也爽直,把一切话预先声明 。但是爹爹为着这一层,便不肯把你许给文解元,似乎固执一些,须知天下的男子那一个保得他将来不娶三妻四妾? 尽有在求婚的时候指天誓日不起野心,到得成婚以后,不须三年五载,早已纳了好几个偏房 。只须文解元是个多情种子,那怕一娶两妻,他也不会就薄待了你 。 妹妹,女孩儿家的亲事,早配不得,迟配不得,你姊姊所吃的亏便在配得太早了一些 。到如今木已成舟,说也徒然 。妹妹今年一十九岁,正是标梅待吉的芳龄,那年周解元央媒求亲,要把你娶往杭州长年居住,难怪爹爹不答应 。今春议配文解元,又起了这个挫折 。女孩儿家的年龄一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亲,这是一桩可虑的事 。年龄渐渐的大了,成了一个老闺女,秋月春花,等闲辜负,到那时急于配亲也只好降格以就,不是许给老头儿做填房,定是嫁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措大。妹妹,你曾见过文解元么?他的面貌可和他的才学相称?“月芳低着头道:”我没有和他会过面……“月芳没有和文徵明会过面么?哈哈,谁说呢?编书早已把他俩拉拢在鹤寿山房里行过注目礼了 。可借文徵明知道杜月芳,杜月芳却没有知道文徵明 。因此姊姊问他,他说没有会过面,雪芳又问道:”你既没有和文解元会过面,可曾听得有人谈过他么?他的品行怎么样?“月芳道:”今年四月里,爹爹挈着我替沈石田老师做寿,席设天平山鹤寿山房,正待坐席,忽的道士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来了” 。 雪芳道:“可是致仕宰相王鏊王少傅么?”月芳道:“正是他 。”雪芳道:“王老相国和我们公公也是好友,我们书房里‘金粟山房’四宇扁额便是王老相国的法书 。”月芳道:“王老相国是士林中的泰山北斗,他对于后生小子很喜奖勉,尤其是唐、祝、文、周中的文衡山,他说文衡山的才学不让唐伯虎,文衡山的立品尤在唐伯虎之上 。”雪芳道:“说到唐伯虎我又记起—椿事来了 。公公常说唐伯虎的架子大的了不得,请他绘几幅中堂和屏条,托吴县大令去说,他不肯绘;托他表妹写信去恳求,他依然一个不绘 。 妹妹,我记得唐伯虎和爹爹很想熟,假如托爹爹向他央求,你看他肯绘不一肯绘?”月芳道“姊姊,我告诉你一桩新闻,唐伯虎早已失踪了 。”雪芳惊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失踪呢?”月芳道:“他的失踪真教人不可测度,唐伯虎每次出门总是随带一名家僮同行,不是唐兴便是唐寿,本月十二日唐伯虎更换衣服出门,临走时只说去去便来,不要唐兴唐寿相随 。谁料他一去以后便成黄鹤不复返 。一连两三天没有回家,把家中八位娘娘急得甚么似的 。合该是唐兴、唐寿倒霉,大娘娘抱怨他们不跟着大爷出门,以致大爷失踪,天天把他们责打,两个小厮愁眉泪眼的到各处去访问主人,亲戚朋友家中都已—一访遍,便是我们家中两个小厮也来了好几遍 。”雪芳道:“这也奇怪,他到了那里去呢?”杜月芳笑道:“唐解元到了那里去,我们怎会知晓?多分是又干他的窃玉偷香生涯去了 。”谈到这里,银灯必卜必卜的作响,爆出两朵并蒂的灯花 。雪芳笑道:“妹妹的喜信不远了,并蒂灯花使是个佳兆 。”月芳把他姊姊推了一下道:“你说不取笑我,这不是取笑么?”说话时,谯楼上打更声起,连敲了三下小锣 。雪芳道:“时候不早,三更了,我们早早安睡罢……”这几夜姊姊谈心都是这般,每到更阑,银灯中总是爆出并蒂灯花 。   待到八月廿三日的一天,杜翰林宅中已是门庭若市,华鸿山太师这一天也来了,他住在王守溪老相国的府中 。到了来朝也须登堂祝寿,杜翰林交游很广,各处送来的寿礼都是诗文书画居多,唐伯虎绘的一幅《海屋添筹囹》 。好在八月初旬便即送来,要是迟了几夭,杜翰林的寿堂上面便少了这一幅名人画品 。其他的寿礼,有王鏊领衔的全堂寿屏,有沈石田的玉堂富贵大中堂,有华鸿山的泥金寿联 。有祝允明的草书寿诗,有周文宾的楷书寿星明词,有徐祯卿的乐府新声,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最难得的文徵明和杜颂尧向来未通交际,这一回他也送寿礼来了一轴四体分书的律诗四首,一轴无量寿佛囹,都是工秀绝伦,挂在寿堂上顿增多少光彩 。杜翰林见了衡山的书画,又懊悔春间提起的亲事,不该毫无磋商的把来回绝了 。杜翰林收到的寿礼都经过月芳小姐寓目,见了他人的书画,月芳赏玩了几遍也就释手了 。惟有收到了文徵明的书画,月芳看了又看,只是不忍释手。   ……八月廿四日是杜翰林五旬正诞,太史第的门前轿马纷纷,比昨天尤其热闹 。这时候盛行昆剧,庭院中搭着戏台,粉墨登场,博得人人注目 。杜翰林在外面酬应男宾,姨太太和雪芳月芳在内堂酬应女宾,寿筵张处风光好,说不尽风萧象板、雁瑟驾笙 。月芳小姐是喜静不喜闹的,待到午筵散后就央告着姨娘和雪芳姊姊,请他们陪着女宾去观剧,自己要回卧室休息片刻再到外面来听戏 。雪芳笑道:“你是女画师,不惯在热闹场中走动的,你去休息片刻也好 。”月芳含笑不语,挈着侍婢柳儿自回卧室,更换了衣服,又行过了女性的方便,在银盆中洗过了手,重整罗裙,轻匀香粉,唤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自己轻移莲步出了绣房,却走到对照一间的画室里面 。只为静养脑筋,预备取几件名书名画赏玩一番,作为怡情悦性之助,他举着纤纤玉手,才把门帘揭起,忽见里面坐着一位儒巾儒服的白面书生,眉清目秀,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月芳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有人坐着,正做《西厢记》曲文中说的“吓得我倒躲倒躲 。”月芳正待退出,那书生已离了座,向月芳深深一揖,口称:“小姐请恕冒味,小生文徵明奉揖了 。”月芳小姐听得“文徵明”三个字,不由的停了莲步,莺声微啭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正是:   二分春好花争笑,百啭声柔鸟带羞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祝枝山有心窥画室杜月芳无意遇情人  列位看官,祝阿胡子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今天又是实行的日子了 。要知道杜月芳的画室里面陌陌生生的文解元怎会路入桃源,这件事当然要从祝阿胡子说起。 在杜颂尧做寿的前五天,祝枝山往访杜翰林,便在花园中衔杯小饮偶然谈到华鸿山不惜重金要购唐寅的丹青,好几回不得如愿,枝山笑道:“子畏的脾气我祝某深知其细,不为利诱,不为威逼,他不肯画时无论如何不肯画 。只有逢到女色关头,他要央求我祝某做媒人,那时我唤他绘什么他便绘什么,任凭我点景,任凭我限期,他总奉命惟谨 。可惜子畏失踪了,要不然,旁的人求不到的画件我祝某总有法子可以求到的 。”杜翰林又谈起华鸿山自恨不如李典史,华鸿山求不到的东西,李典史却是应有尽有 。祝枝山道:“听说老李的画箱寄在府上,这其中一定琳琅满目 。”杜翰林道:“这只画箱现交二小女收管,藏在他的画室中 。这妮子性喜书画,时时取出临摹 。在这分上,倒被他得了许多进步 。可惜李典史不久要回来了,回来以后这画箱便领取去 。”枝山道:“老李富于收藏,我也知道的,他收藏的东西大抵现时人物的作品居多 。”杜翰林道:“古书古画也不少,有宋徽宗的画鹰立轴,有宋高宗的御笔手卷,有倪云林的《狮子林图》、《春林远岫图》有宋景濂所书的《道德经》有危太素所书的《雪赋》,都在这里面。”   这几句话引动了祝枝山的好古癖,嬲着杜翰林定要检出几种广广祝某的眼界 。 杜翰林道:“今天不巧,二小女陪着他姊姊到封门游网师园去了,要不然便喊他检出几种请你赏鉴赏鉴,末为不可 。”枝山道:“书画既藏在令爱的画室里面,只须引我到画室中去赏鉴一番,免得取将出来反多周折 。”杜翰林沈吟了半响道:“实不相瞒,二小女的画室接近内闰,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枝山握着一把乱七八糟的胡须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你不要误认了人罢,祝某生就这副嘴脸,早断绝了偷香窃玉的心,不比唐子畏一入了人家的内室总有些不干不净,生出许多风流佳话 。况且老先生尽可放怀,令爱既不在府上,何来瓜田李下之嫌?只是老先生瞧不起祝某,不肯把古人的精品饱我眼福罢了 。”只这几句话便说动了杜翰林,忙道:“枝山,不用噜噜嗦嗦的发什么话,你要看我便引你去看就是了 。二小女的画室要是从内堂走入,须经过几处卧室,很不方便;要是从花园中走入 ,只须穿过假山,绕过回廊,从竹林中抄将进去便是画室 。你要赏鉴可以马上便去 ,趁着二小女没有回来 。要不然他便要嗔怪我老子多事,只为这是来宾止步的地方啊!”于是杜翰林乘着酒兴引导祝枝山到月芳画室中去参观书画 。参观不打紧,只是作成了祝枝山锦囊中的第二条妙计,他回去以后便唤祝童到天库前去邀请文解元到来,说有要事商量,比及徵明到来以后,枝山笑道:“我今天在老社那边饮酒,已被我探得桃源路径 。你只要依计而行,便可和杜二小姐觌面谈心,申说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苦衷 。包管他一意怜才,满口应允 。这头业已破裂的婚姻自有复归圆满的希望 。”于是把方才从花园中抄入月芳画室的途径说了一遍,文徵明道:“我和杜颂尧太史素少往来,怎好进得他的花园 。”枝山道:“这到容易,现在有一个好机会来了,本月二十四日是老杜五旬正诞 。王少传已做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启事,替老杜徵诗徵文又徵书画,料想你那边也得到这一分 。”徵明道:“王老相国也送来一分,又有一封亲笔书信叫我应做,我瞧着老相国分上,特地绘一幅《无量寿佛图》,又做着几首贺诗,已付装池,不日便将送往太史第去 。”祝枝山把十二个指头拍得怪响,笑道:“这便再好也没有了!你送了寿礼便该登堂祝寿,祝寿以后便该叨扰他的寿筵,筵散以后旁的宾客忙着要看戏,你却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依着我指引你的途径便可以直达社二小姐的画室 。但有一句话告诉你听,据老杜说,这通入画室的两扇月洞门洞开的时候少,掩闭的时候多 。今天老杜引我进去时,月洞门却是紧紧的闭着,而且粉墙上还贴着‘来宾止步’,的字样,我以为无法入内了,老杜不慌不忙握着门上的铜环,向左一扯,这左面一扇月洞门便推入墙壁的夹缝中去 。里面便别有洞天了。他又说月洞门这般构造,外面人是不知道的 。往往不向左扯,只向内推,这扇门便推不开了 。衡山,这是月洞门的机关,你进得月洞门,便可以路入天台 。门墙上贴的‘来宾止步’字样你顺便扯去了,便被老杜撞见,他也无话可以责备,你也有话可以遮饰 。”徵明道:“你的锦囊妙计固然不错,但是无端私闯闺阁不嫌冒味么?”枝山笑道:“衡山,你常到王少传府上去走动,听了他的迂腐话,你也带了些迂腐之气 。要是你怕冒味便没有因缘圆满的希望,况且你便撞见了老杜也可以说得嘴响:为着游园,便穿假山;为穿假山,便绕回廊;为绕回廊,便入竹林;为入竹林,便进月洞门;为进月洞门,便发现一所精雅绝伦的画室;为着走得乏了,才到里面去坐坐,你又不知是谁的画室,谁也不能说你冒味。谁也不能强派你私闯闺阁 。况且你到了里面,又不想停眠整宿,只须会过杜二小姐,说过了你的一番苦衷,得了杜二小组的原谅你便可以依着原路出圆。 在你的品行上也没有什么玷污 。你放胆去罢……”   文徵明领受了祝枝山的第二条锦囊妙计,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便往城隍庙前杜府祝寿 。 杜翰林好不欢喜,他为着宾朋络绎而来,山阴道上应按不暇,那里想得到今天的徵明便是四月里跟随沈石田到鹤寿山房的天打木头人?寿筵散后,众亲友等都坐在厅上看戏,文徵明趁这当儿便悄悄的溜到花园里去,向日的花园中多少总有几个人在里面往来散步,今日里戏台上锣鼓喧天,杜府中无论上下人等都在热闹场中观剧,花园里静悄悄不见一人,文徵明恰交着幸运。到了园中,无暇展览风景,依着祝枝山的锦囊妙计,径去穿那假山洞 。杜翰林花园中的假山堆叠得异常曲折,穿过了一个洞迎面又是一个洞 。拢总不过方丈的面积,左索右折,欲前故却,很有些邱壑精神。穿过了六十七个假山洞才是曲曲回廊,上面的扁额是“隔凡”二字 。徵明自恩:“由此可以路入天台 。这‘隔凡’两个字。题得很的当啊!”   回廊绕毕,一带都是凤尾细竹,依然绝俗,浓绿侵衣,竹林中有一条花径,从这里穿将过去,竹林尽处便是一个月洞门,上面果然有“来宾止步”的字条儿,徵明依着枝山的计划,很不费力的揭去了 。只为这字条儿贴了多年,已脱了浆水 ,容易和墙壁分离的缘故,他把字条儿扯了又扯,作片片碎顺风一放,蝴蝶般的飞去 。他又随手握着铜环,把门儿向左一移,月洞门顿然开放 。里面一个小小的庭院其中花木扶疏,数棵杏树以外,又有几簇秋海棠,正开得娇艳动人 。他未入天台,早已心族荡漾,猛听得当头叹一句:“客人来也!”徵明倒吃了一吓,抬头看时,原来是檐下挂着的绿毛鹦哥 。这其间,画静帘闲,别有天地非人间,阶外卓立着几块英石峰,玲珑如玉琢一般 。峰下绿草离披,一条条宛如书带,揭帘入室,四壁都是图书,如入琅缳福地一般 。当时玻璃窗还没有发明,窗隔上都糊着碧纱,室以内的墙壁都糊着明光纸,洁净如镜 。楠木天然几两具,一置古炉古瓶 ,一置词稿画卷 。近窗安设着落霞色的彤木长案,上面罩着锦毯,一望而知是月芳小姐的画桌 。文徵明本是美术专家,月芳小姐的画室又处处合于美术化,未见美人先已心醉 。案头置有未曾绘竣的《神仙楼阁图》临本,又有一柄团扇,绘的是《荷塘消夏》,图上有“雪芳大姊拂暑”以及“妹月芳涂鸦”字样 。他看了一遍 ,果然名师出高徒,大有石田老人的笔意 。似这般的所在,他流连数日也不知厌倦 ,般般美不胜收,处处目不暇给 。他老实不客气,便坐在画桌旁边,随意取了一本词稿,上题“两宜轩词草”,下署“月芳女史学填 。”笔意秀媚,字如其人,揭开看时恰是《卜算子》三首 。题目很是新颖,一是《赚鸳鸯》,二是《调鹦鹉》三是《劝子规》他便一首首的看来:   赚鸳鸯   美满饫烟波,放浪羞萍絮,双宿双飞戏向谁?触动闲愁绪 。一只唤伊来,一只驱他去 。 锁向筠笼到几时?直到春归住 。   调鹦鹉   试语滑稽儿,莫负凤流债 。长日何曾遇见伊,说甚哥哥打?薄幸尽教呼,密事休搬话 。 更有迷藏戏捉时,念念关心姐 。劝子规   开口不如归,想为伤春别 。不信东风去复来,真个情痴绝 。月听也消魂,花泪都殷血 。纵便东风唤得回,与汝何干涉?   这三首小令确是初学填词人的笔墨,但是行间字里仿佛有口脂香味拂拂而出。 可见佳人吐属毕竟比众不同,把文徵明看得呆了 。正在回肠荡气的当儿,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步声,是走到对照房间里去的 。他知道小姐回房了,使即放下词稿专候小姐到来,面陈自己兼祧两房的一番苦衷 。只须小姐芳心可可,他便要离却画室,重到大厅上去听戏 。过了一天,再托祝枝山登门说合,这头亲事便可以稳取荆州了 。他呆想了,一会子便听得小姐吩咐柳儿到外面去泡一壶香茗来,他暗暗欢喜,认为这是面订终身的大好机会 。丫头不在房里,只有小姐独坐香闺,他被那好色之心所冲动,便要闯入香闺向小姐深深一揖,自陈衷曲 。可是文徵明不比登徒好色之辈,究竟很有些骨气 。他要闯入小姐卧室只须一投足之劳,便到了天台深处 。但是他终于不曾闯入,他能“发乎情止乎礼义”,悬崖勒马 。收得住这浪漫的鞭缰 。王少传赏识的人究属不虚,他老人家捏的稳瓶儿,到底不曾打碎。……   闲话少叙,且说月芳小姐寮帏入室,再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室里面会得来了这一位不速之客 。正待唱一句西厢曲文:“吓得我倒躲倒躲 。”却不料那书生深深一揖,自陈便是文徵明 。这是月芳小姐嵌在心坎中人物,不期的会得相逢,便轻轻的道了一句“先生万福,”接着便问:“先生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内闺的画室 。”文徵明只说:“席散后在贵国中随意闲行,忽的两只彩蝶翩翩飞舞,仿佛引导我一般,我随了彩蝶穿假山,绕回廊,不知不觉的到了这里 。比及进了月湖门,一双彩蝶都不见了 。”月芳奇怪这:“月洞门没有关闭么?”徵明道:“没有关闭 。要是关闭,小生我便要折回了 。”月芳道:“粉墙上有‘来宾止步’的字样,先生看见么?”徵明道:“没有看见 。”月芳暗自思念:“我的画室里 。 外宾不易闯入;他竟跟着一对彩蝶不知不觉的来到里面,敢是我和他的因缘合该有分?”小姐凝思不语,徵明却把小组端详了一遍,竟比初见时庞儿越整,云髻半偏,翠镯斜贴,穿一件嫩碧罗衫,湘裙贴地,微露菱角也似的鞋尖 。俯着粉颈若有所思,思的什么?便是书生的去留问题 。既不下逐客令,敢不敢贸然请他在画室中坐 。徵明又是一揖道:“小组倘以为小生来得突兀,就此告别 。”这是文徵明以退为进之法,名曰告退实则求进 。小姐轻轻的说道:“先生既到了这里,左右无人,坐着谈谈也不妨 。”徵明听着如奉了纶音一般,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小姐也在一旁坐着,彼此静默了片响 。为什么要静默呢?十六世纪的女郎讲不到社交公开,见了一个陌生少年同坐在一间画室中,羞答答无话可说,徵明道:“小姐叫小生坐着谈谈,有何指教?”小姐正在怀疑这书生好像在那里见过一面,他既自称文徵明,须得试试他的才学方知真假,琢在听得徵明问他有何指教,他把罗帕按着樱唇轻轻的说道:“先生,我有一个上联在此,欲求下联,苦思不得,请先生指教 。”徵明道:“请教上联 。”月芳指着帘外英石峰边的几簇秋海棠道:“海棠称花里神仙,又称蜀客,我的上联叫做:   ‘花里神仙,无意偏逢蜀客 。’“   徵明听了,暗暗赏他敏捷,这上联妙语双关,月芳小姐自比花里神仙,却把徵明比做蜀客,在这里无意相逢 。徵明不愧四才子中之一,使也回答他一个妙语双关 。遥指着月洞门外的竹林道:“小姐,竹有君子之称,又有湘妃之号,小生使把‘君子’对‘神仙’,‘湘妃’对‘蜀客’这便是无独有偶的巧对,小生的下联叫做: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相妃 。’“   只这一个对联对得月芳小姐芳心可可,听他的弦外余音,分明为着求亲而来。 他说“君子”对“神仙”“湘妃”对“蜀客”   这一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态度早已显豁显露,倘非文徵明,那得有这般天才?在这当儿,月芳小姐已认定来宾决计是文解元无疑了 。   列位看官,中国美术文中的对仗一门 。在世界文学史竟是惟一无二的作品,欧西各国的文学非不蒸蒸日上,但是他们的文字构造无对仗的可能性,未免美中不足,看这对仗,虽然字数寥寥无多,却是文学的试金石 。假在行的一试使穿,丝毫躲闪不得。从前苏小妹三难新郎,旁的难题秦少游都可交卷,惟有“闭门推出窗前月”七字上联几使新郎搁笔,若不是苏东坡暗暗帮助,取了一块石子丢入池心 。秦少游便想不到“投石冲开水底天”的七字下联 。今天杜月芳小试文郎才学也是从对仗入手,探探他的口凤,分明是有意闯入这里来的 。月芳腼腼腆腆,不好问他既然有意于我,为什么不遣原媒前来说合?春间的婚姻虽然破裂了,好在彼此都没有定亲,只要说得投机,破裂的婚姻依旧有拉拢的希望 。月芳心里这么想,却教他如何出口呢?好在聪明人说话可以不用直接法而用间接法,他又指着案头所放的一柄《荷塘消夏图》的团扇,便道:“先生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请你一并指教上联是   ‘因荷而得藕 。’“   徵明暗暗的佩服道:“他的对仗处处都和我的私衷针锋相对,他知道我有意前来访他,便出了这‘因荷而得藕’五字上联,不但双关,而且谐音,‘因荷而得藕’者‘因何而得偶’也 。分明问我用何方法而成佳偶,可见小姐属意于我久矣?我也该对一个双关而谐音的下联答覆他的意思 。但是材料向何处去寻呢?”抬头看时,庭院里的杏树隐隐的在帘外扶疏摇动,便道:“小姐说‘因荷而得藕’小生可以对一句 。   ‘有杏不须梅 。’“   这五个字一经出口,却教月芳小姐玉容上烘烘的热,“有杏不须梅”者 。“有幸不须媒”也 。文解元妙语双关,为着三生有幸,得在这里相逢,终身便可面托,何必媒人然后订婚?所以道一句“有幸不须媒 。”小姐的脸上晕着朱霞,只把粉颈低垂下去,一才芳心怦怦的跳个不住 。偶尔抬眸却又和文徵明的目光相触,慌得他又把粉颈低垂下去 。徵明自思:“我请求小姐面订终身,时哉时哉,弗可失也!稍一磋跎,有人到来,那便欲求而不得了 。”想定了主意,忙离坐向小姐深深一揖,慌得小姐还礼不迭 。徵明道:“小生这番得到神仙境界,虽是天假之缘遣我到来,不过见了小姐便有一番苦衷,要向小姐申诉,伏乞小姐怜我下情,慨然允诺 。小生不得之于尊翁而得之于小姐,海枯石烂长毋相忘 。”月芳站着答道:“先生有话尽可相告,不用藏头露尾吞吐其词 。”徵明不慌不忙,先把父亲太仆公临终时的遗言念了一道,又说:“为着尊重先人遗言,所以‘一娶两妇 。分承宗祧’八个字不敢丝毫违背 。话虽如此,毕竟分个先后,不是处处平等一般看待 。倘蒙小姐原谅,把终身托定了,小生便另去订定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儿做二娘娘,择日同时结婚,总算不负了先人遗嘱 。名曰一娶两妇,其实两妇既判先后,又别贤愚,待遇当然不同 。小生今天剖心相告,要是小生有缘得和小姐谐成秦晋,说一句爽快的话,有了小姐这般天仙化身下嫁俗子,小生再要另觅一位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同时结婚,只怕踏破铁鞋无从觅处 。依着小生的愚见,得一已足,何用一娶两妇?不过背了先人的遗训不孝之罪,终身莫赎 。没奈何只好降格以求,再娶一位平头整脸的二娘娘,有屈小姐和他同时拜堂,面子上似乎敌体,实际上并不平等 。小姐是天边的一轮明月,和小姐同时拜堂的那一位只不过是傍着明月的一颗微星罢了 。小姐小姐,请给小生一个满意的答复,以使回去央托枝山向尊翁重申前请 。”月芳小姐沈吟了片响道:“假使那一位胜我十倍,不但面貌好,才学也好,那么这一轮天边的明月便属他人,我不是成了一颗傍着明月的微星么?”   徵明笑道:“小姐言重了,小生可以信誓旦旦,向小姐郑重声明:无论世界上再也觅不到和小姐才貌相当的人;便算有了而且才貌都胜过小姐十倍了,不过小生的心目中始终认定着小姐是一轮天边的明月,其他的一位无论面貌美不美,才学佳不佳,小生始终算他是一颗傍着明月的微星 。小姐小姐,你可以谅察小生的一片真心了 。小姐小姐,你允许了罢,你若不允许,我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生只索跪求了……”列位看官,情场中有两大利器,便是女子的泪,男子的跪。女子下了泪,甚么男子都软化了;男子下了跪,甚么女子也都软化了 。这时节,文徵明欲跪未跪,杜月芳欲允未允,却听得有人连唤着:“二小姐!二小姐!”徽明知有人来,不觉大惊,正是:   正喜斋中情侣至,不期窗外唤声来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七回赠良玉才子订良缘藏画箱闺人闯画室  文徵明听得有人到来,不免带些慌张模样,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我唤他去泡茶的 。”便高声唤道:“柳儿这里来!”柳儿听得小姐呼唤,捧着茶盘,来入画室,陡见了文解元,好生惊异 。月芳道:“这是天库前的文徵明文二爷,你便送上一杯茶 。”柳儿放下茶盘,提起着雨过天青的茶壶,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酽酽的倒了两杯茶 。茶香四溢,确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铁观音茶”,当时的价值须得十八两纹银换那茶叶一两,若照现在物价每两武彝“铁观音茶”须值大洋四十八元。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国绘了几幅屏条,王老相国便把门生孝敬他的“铁观音茶”分赠他四两,聊充润笔,小姐一向不舍得用,今日里饮了几杯寿酒,要借着佳茗解醒,才唤柳儿取了茶壶到外面茶炉子上去泡取一壶到来 。柳儿到了外面,戏台上正做着《西厢记》张生跳过粉墙,莺莺小姐乔坐衙,“美香娘处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 。只这一迟延,倒便宜着文徵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 。柳儿连倒了两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的边儿抹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徵明,口称:“文二爷用茶 。”嘴里这么说,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 。 ”   文徵明肚里明白,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 。但是急于解他的迷惑,便道:“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小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 。月芳道:“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只为‘来宾止步’的字条业已失去,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门儿开放,很容易闯入的 。 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 。你到那边去守望,倘有人来,无论是男是女,你作速来通报 。”柳儿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这是很容易的,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掩上了月洞门,又落了锁,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柳儿正看着张生跳墙的戏文,不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羞得月芳红霞满面,带着嗔说道:“你休胡说,这位文二爷难得见面,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休放第二个人闯入!”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便即离开了书室,自到月洞门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厢记》里面也做《西厢记》,文二爷是张解元,小姐是崔莺莺,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又笑道:“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张生跳粉墙红娘做的牵头;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 。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 。究竟谁是红娘啊?……”红娘是谁?非但柳儿不知晓,月芳小姐也不知晓,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 。这牵头的红娘是男性不是女性,生就近视眼,六指头,满面络缌胡子,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   闲话少说,且说柳儿去后 。文徵明饮过香茗,重申前请,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剖白,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话出于至诚 。 我是无不可无可的 。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许以后,要是老父不允,也属徒然 。”徵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面允终身。 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他若不允万事全休 。先生怎说另有方法无须顾虑?”徵明道:“小姐允许以后,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 。枝山神通广大,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媒无不成 。上次做媒失风,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没有把苦衷告诉小姐知晓,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姻缘,无怪他要失风了 。他向我说过的,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他便再去上门撮合,不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 。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 。小生不顾膝下黄金,跪求你一个允字 。”说罢双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忙道:“先生请起,被人家瞧见了不成模样 。”徵明道:“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小姐的允许性命且不要,何况名誉?”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暗想:“这书生倒狡狯,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么?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不如允许了他,做个退兵之计 。况且他的面貌,他的学问,正是我心许的人……”话虽如此,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怕不容易罢 。不比“现在的男女青年,异性结交不成问题,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种种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 。至于乞婚的方式,怎样下跪,怎样接吻,银幕上早已充分宣传,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个个尽晓 。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词了 。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我允许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许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许,话已到了喉咙边,又打了倒车 。这”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已随一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许了;他的樱唇又不允许,话已出了喉咙口,只是嘤嘤的一下子赶紧合着樱唇 。把”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 。文徵明发极道:”小姐,再不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   那时小姐没法了,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我允许你了 。先生起来罢 。”徵明道:“小姐既面许了终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换个称呼,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暗想:“这书生真惫懒,他竟得寸进寸了 。”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 。便道:“你要我换什么称呼呢?我不知晓 。”徵明道:“小姐是才女,岂有不知晓之理?只是不屑把亲热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文徵明说一句:“罢了 。”小姐也暗暗唤一声:“罢了 。”文徵明的“罢了”是激将之法 ,小姐的“罢了”是说既已付托了终身,何惜一个亲热的名称罢了,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罢 。想到这里,又轻轻唤一声“文郎请起!”说了这一句,忙把罗帕遮了含羞的脸 。以为这书生的请求都遂了,他更无什么请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罢,渐渐的回过头来,却不料文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着 。月芳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   徵明道:“既蒙小姐面订终身,又换了亲热的称呼,但是无徵不信,须得交换一件信物 。卑人的信物已预备在此 。这是先父太仆公传下的白玉连环,请小姐赏收了 。小姐的信物也请立时交付 。”说时,探怀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连环交付小姐。但是右手献上玉连环,左手伸着空掌 。向小姐讨取信物 。月芳接取玉连环芳心暗喜,这是团圆的佳兆,把玉环藏过了 。但是自己交付他些什么东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连环一般宝贵,这倒难了 。月芳小姐确乎为难,文徵明的信物是有准备的,小姐的信物是没有准备的 。文徵明专为求婚而来,预带着信物在身;小姐允许亲事出于仓卒之间,徵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时却把什么东西交付?确乎有些为难光景 。徵明伸着这只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迭连声的催促 。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颤动,没做理会处,手抚着心窝正待揉这—下子,偶然触着一件东西,不觉芳心暗喜:“这件东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连环有同样的宝贵 。”连忙探手入怀,在锦绦上解取下来 。原来是一颗黄金小印,上面铸着月芳小印的篆文 。须得绘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这印章铃在上面 。只是还没有铃过,现在把来当做允亲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称“心蹶相印,”又称“二人同心,其利如金 。”而且自己的芳名铸在上面,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信物了 。他把黄金小印交付与文郎,又把文郎赠他的玉连环系在方才黄金小印的锦绦上面,以为如是这般的交换信物,文郎合该站起了 。但是凝眸看时,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在地上 。月芳轻轻的唤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以站起来了 。”徵明道:“卑人长跪了多时,两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请来搀扶一下 。”月芳自思:“他竟得尺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怎好扶他起立? 便道:”文郎请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罢 。“徵明道:”小姐知诗达礼,合该明白夫妇敌体之意 。 假如小辈向长辈下跪,做长辈的也该用手搀扶,何况卑人和小姐只是夫妇敌体,岂有卑人长跪小姐不来搀扶之理?小姐小姐,你不来搀扶,卑人只索一辈子跪在地上罢 。“文徵明接二连三的放刁,小姐怎不着急?:”月洞门没有掩蔽,‘来宾止步’的字条又失去了,花园中难保没有来宾走动,要是有人闯入见这模样,成何体统?也罢 。便扶了他起来罢 。“转念一想,又是不妙”   这书生得陇望蜀;扶了他起来,又有什么要求,我便怎么样呢?四手相挽我已是一时从权,违了闺门之训 。要是他再要如何如何,非但丧失了他的品行,而且破坏了我的贞操,这是如何使得呢?“徵明见小姐犹豫不决,又连连的央求不已 。月芳道:”文郎,我有话表明,你须听取 。偶然从权援手这是可以的,不过援手以后你再也不能有什么请求 。须知我们俩既已订定婚约,彼此休戚相夫,荣辱一体 。我该尊重你的品格,你也该爱惜我的名誉 。你站起以后不必再在这里逗遛,快请回府央托枝山先生前来说合 。你若依得我便扶你起来;你若不依,我要到里面招呼女宾去了 。“徵明道:”只须小姐肯扶卑人起立,卑人不敢再有什么非分要求,遵照小姐吩咐,赶紧回家央求老祝即日登门说合 。“小姐才把纤纤玉手挽着文郎起立 。挽了一手不算数挽了两手徵明方才慢慢的起立 。但是异性的美术家彼此握手,真是难得的机会,这又有时代的关系,十六世纪是”男女授受不亲“时代,便是未婚夫妇也都匿不相见,何况互相握手?所以徵明握了月芳的手当做非常幸运,不肯轻易释放 。要是到了现在,异性握手司空见惯,不算甚么一回事了 。月芳轻轻的说道:” 。 “文郎;放了手罢 。”徵明凑头到小姐玉腕上各各嗅了一下方才释手 。毕竟是个高尚人物,“发乎情止乎礼义,”忙向小姐道歉:“请恕冒昧 。”月芳道:“文郎,这里不是留恋之所,快请依着原路出去罢 。”   徵明只得辞别小姐出这画室 。但是脚不从心,才到英石峰下又停了脚步,这时月芳送着徵明,站立在海棠花畔,轻轻的说道:“文郎,不须行行又止,今天贺客多,怕有男女来宾闯入里面 。我们俩相见日多,何争片刻?快请出了这月洞门罢。   徵明正待返身出外,只须出了这月洞门便不会饱受意外的虚惊 。但是出了这月洞门,也不会亭受意外的艳福 。这里和月洞门相离不过十余步光景,偏偏在那欲出未出的当儿柳儿迈动着金莲,急匆匆的奔将进来道:“小姐小姐,姑奶奶陪着亲戚人家的张太太、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都要到这里来了 。”月芳只吓得玉容失色,忙向徵明说道:“你出去不得了,快快躲避一下子 。”徵明也吓得手足无措,便道:“小姐吩咐我躲在那里?……”话没说完,隐隐听得雪芳的笑语已在竹林附近了 。檐下挂着的鹦鹉竟在架上连唤着“姑奶奶、”“姑奶奶 , ”   月芳央求柳儿道:“好丫环,你可有什么妙计?”柳儿道:“小姐不用慌张,你到外面去迎接便是了 。”见了他们不要便领到画室里来,最好立在竹林里和他们讲几句话 。这位文二爷交给我柳儿便是了,我自会把他藏在很秘密的地方,不使他们瞧见便是了“ 。   月芳知道柳儿很有急智,便把徵明交付与他,自己到外面去迎接他们一干人。   好在他们徘徊竹林之下,尚没有进这月洞门雪芳已瞧见了月芳,笑道:“妹妹,你可是得了柳儿的通报来看我们的?”月芳道:“我便是来迎接诸位的 。”雪芳凑着月芳的耳朵道:“这几位女宾嫌着那边太拥挤,要到我们园里来散步 。我便陪着他们进园游玩 。穿过假山,绕过围廓,张太太忽的皱着眉儿,问我这里可有方便的所在?我想和他从原路折回,再到内室 。又怕他缓不济急,才想着这月洞门里面是你的画室,画室的对照是你的卧室 。 便想引导张太太进月洞门 。你可陪他在卧室中行个方便,我也可以陪着朱家嫂嫂、许家两位妹妹到画室中坐坐 。 不过月洞门常年关闭的日子多,有时里面还落了锁,我便先来探探,却见柳儿正在月洞门口 。见了我迎上前来,问我可是要到里面去?我说是的,他说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了小姐出外迎接 。妹妹,你快去招接张太太到里面去行个方便,他有些急不可耐了 。”月芳口中诺诺连声,裙下双翘,却是缓缓移动 。到了张太太面前,不肯便引他进月洞门,转向他问长问短:“张伯母,台上的戏剧做得可好?张伯母,这园子里逼仄得很,简直一览无余 。张伯母,你穿了假山,不觉得疲乏么?……“月芳为什么不肯便引他到里面去行方便?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现在恰正相反,叫做”与人方便自己不方便 。“他不知柳儿可会把文郎藏匿妥贴,怎肯便把张太太引入?转是张太太涨得面都红了,腿都颤了,老实不客气的说道:”二小姐,我要到你房里去行个方便 。“雪芳道:”妹妹,你快快领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行过了方便再和他谈天 。“月芳无可拖延 。 只得陪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 。雪芳也陪着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到画室中坐 。柳儿忙着送香茗,不在话下 。再说月芳小姐怀着鬼胎,他不知柳儿把文郎藏在什么地方,要是柳儿一时糊涂,把文郎藏入了自己卧室,那便益发糟了 。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去问柳儿,只得冒着险引导张太太进房,张太太进了房,也不及赏鉴兰闺中的种种布置,开口便问方便的所在,小姐指着床侧的一扇小门请他推进去便是了。……嘴里这般说,心头却跳得厉害,”万一文郎便匿在这里,被他撞见了,那么我的丑名儿便在太湖中洗个三日三夜也洗濯不清 。 “他眼见张太太进了小门并无什么动静,心中略觉宽放,又听得溺器中琅琅的声响,知道张太太已在那里行方便了 。隔了片刻,听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张太太坐在便桶上问道:”二小姐,你可听得这里有响声么?“月芳哧得浑身发颤,非但玉容惨淡,樱唇也转了白色 。亏得张太太坐在便桶上不曾目见小姐的慌张态度,要不然便要惹起他的疑惑了 。月芳口头答道:”张伯母,我没有听得 。“心头却似开着碓米坊,一上一下,杵臼般的撞个不休 。又听得张太太笑道:”我倒吃了一吓,原来是他。“这句话益发不妙了,已被张太太发见了秘密了,他定和文郎熟识,所以说一句,”原来是他 。“这时的月芳恨少个地洞可入,幸而呜的一声后房中窜出一头小狸奴,许多疑虑都化做杯弓蛇影,原来张太太所说的他,是小狸奴不是文郎 。月芳小姐 便回复了旧时的花容月貌,心头的自碓米坊也停止了工作。张太太行过了方便,洗过了手,月芳陪着他到画室中去小坐 。忽的姨太太到来说道:”李典史派着扛夫到这里来扛回画箱,你爹爹已醉了,只说由他们扛去。扛夫便在月洞门外,可要唤他们进来把画箱扛抬出外,好在出了月洞门绕这西面回廊一路出园,免得抄竹林穿假山,有许多不方便 。“月芳道:“他们的东西由他们扛去也好,书箱便在书室的后面 。”柳儿忽的上前拦阻道:“李典史也太性急了,早不来取迟不采取,今天老爷做寿,却来扛取这累赘的东西 。叫他们过一天来领取便是了 。”姨太太道:“你别说这写意话 ,李典史已被巡按徐大人捉去了,他要解救这场祸事,才想到扛回这一箱书画,拣几幅名书名画孝敬上司,便可以转危为安 。这是关系重大的事,耽误不得 。”月芳道:“既然这么说,便唤他们把画箱扛去罢 。”无多时刻,姨太太已唤进两名扛夫,把画箱扛出画室 。画箱本已锁着,钥匙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也检出交给了来人 。一片声的杭育杭育,这画箱已扛出月洞门而去 。月芳并不着惊 。着惊的是柳儿,为着画箱里藏的文二爷,扛夫们把他扛到李典史家里,这事情真不妙也 。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八回意外奇缘书生充画品箱中人语淑女拜明神  李典史只是芝麻大的一个官儿,除却这一箱名书名画其他更无什么家私 。他和唐、祝二解元都是熟友,倒被他赚得了许多精品 。更兼他的上代是收藏家,很有几件名贵书画传到他手里 。他的妻房已故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名唤寿姑,年方二九,尚没有定亲 。他和杜翰林是个好友,他所藏的书画不肯给别人赏鉴,惟有杜翰林到来,他便一件件的请他过目,很有几件东西是经过杜翰林题咏的 。有时和杜翰林杯酒谈心,杜翰林为着有女无男时时发生感慨 。李典史倒是很达观的,酸眼迷离的说道:“老先生何用牢骚,有男有女总是一般,只须生得好,男也好女也好;要是生得不好,男也不好,女也不好 。老先生词林名宿,海内宗师,两位令媛又都是不栉书生,况又是林下清闲,享尽神仙之福 。你老先生还要发牢骚,教我李一桂怎么样呢?只好一天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了 。”杜翰林道:“一桂兄,你难道不觉得膝下凄凉么?”李典史道:“一些也不觉得,我有一位掌珠,一箱书画,此愿足矣!尚有何求”?杜翰林笑道:“掌珠虽好,总有离你掌握之时 。”李典史道:“老先生你又要看不破了,生了女儿当然是人家的,难道一辈子的噙在口里,握在掌里?”杜翰林道:“名书名画虽好,只怕慢藏诲盗,”李典史道:“这句话却被你老先生道着了,我收藏的东西所以不肯给他人过目,便是这一层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书画虽不是壁玉,但是价值也差不多 。”杜翰林又笑道:“你不提防着我么?怎么一件件东西都给我过目? ”   李典史道:“老先生文章道德是我生平第一佩服的人 。我收藏的东西除却老先生,谁都不许过目……”后来李典史奉着上司檄委去监督开浚河道工程,一颗掌珠是随带出门的 。 一箱书画不便携带,只寄在杜翰林府上。杜翰林为著秘密收藏起见,只交付与月芳安放在内室 。他是个谨慎的人,轻易不肯向人谈起这椿事,除却在东亭镇曾经告诉了华鸿山,在花园里陪着枝山闲谈曾经陪着他去参观书画。   但是这两次都在酒醉以后,比及清醒时杜翰林却是懊悔不迭 。李典史寄存画箱的时候曾把钥匙一并交付杜翰林,托他随时开视晒晾,免遭霉毁鼠伤 。杜翰林又把钥匙交付与女儿,月芳得了这钥匙欢喜不迭,每天检出一件书画默默赏玩,频频模仿。   这个钥匙简直可唤做“美术之钥” 。月芳小姐的书画进步,得力在这钥匙上的很多很多 。只为毕竟是他人存放的东西,比着自己收藏的书画格外珍惜 。他每日开箱有定时,锁箱有定时,这个钥匙便放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面 。不过在这半月以前,被柳儿发见了一个破绽;原来画箱的后面被耗子咬破了饭碗口般的一个大洞。月芳猛吃一惊,咬破了书箱不打紧,咬损了书画非同小可!忙令柳儿开了书箱检视,幸而书画没有受损,方才惊魂稍定 。 柳儿道:“这都是小姐平日不肯养猫,耗子没有忌惮,便闹的厉害了 。”月芳道:“檐前挂着鹦哥,养了狸奴只怕鹦哥吃了亏” 。柳儿道:“狸奴伤了鹦哥,毕竟损失有限 。耗子损了书画。却是无价之宝,况且又是人家暂寄的东西 。小姐,我有个计较在此,只须豢养一头小狸奴,把那耗子吓跑便算了 。檐下挂的鹦哥儿是不怕小狸奴的 。”月芳依了柳儿的计较才豢养着一头小狸奴 。上回书中张太太听得的响声,便是小狸奴在里面作耍,倒累月芳受了一番虚惊 。至于文徵明怎会躲人书箱,这又是柳儿的主张 。他知道外面一干人转瞬便要入内,书室里面既无法把他藏匿,小姐的卧房益发不能把他引入 。一时间情极计生,还不如把他藏入画箱里面 。柳儿知道书箱后面有碗大一个出气洞,决不会把他闷死,况且不过暂躲片刻,他们走了便可以放他出外,有什么妨碍呢?当下引着文徵明急匆匆的进这画室,向小姐书桌抽屉里取了一个钥匙把书箱开了,忙道:“文二爷你帮着我搬东西,搬完了便有一个万稳的藏身之所。”徵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便帮着搬取画箱内的东西,一轴长一轮短的搬满了一桌子这画箱才见了底,露出碗大的一个破洞 。柳儿道:“文二爷,有屈体暂在里面躲一下子,好在有出气洞不妨碍的 。”徵明犹豫不决,未敢跨人。 忽听得院落里一阵弓鞋响 。还杂着妇女的谈笑声,柳儿发急道:“文二爷,你再迟延便害我们小姐的名声不好了 。”徵明为着小姐分上 。没奈何只得躲入画箱里面 。柳儿手快,便把箱盖儿盖上了,又加上了锁把钥匙纳人抽屉 。这时候恰恰朱少奶奶、许小姐、许三四小姐揭帘人室 。柳儿不慌不忙送茶奉客,招待殷勤,只苦了这位文解元被他锁入箱中,暗无天日 。 谁料入箱容易出箱难,忽的李典史家中派着扛夫来把书箱扛回 。扛回画籍寻常事,只急坏了两个人,一个画室里面的柳儿,一个画箱中间的文解总 。取回的元不舍得把书画归还原主,但是别人家的东西早迟要月芳虽然,何况他们又遇着不幸的事,要仗着书画解救灾殃 。 要是把画箱搁住一天,李典史便多受一天的磨难 。月芳的心是很慈悲的,所以不听柳儿拦阻的话,由着他们把很重很重的画箱扛出月洞门外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嬲着月芳去看戏,姨太太也说:“我们都到了这里,诸位女宾没个主人招待了怕人家说话,还是到那边去罢 。”月芳也觉得在这里耽搁了多时,再不奉陪女宾们看戏未免要慢客了,忙陪着一干人从里面转到寿堂 。临走的时候吩咐柳儿:“把月洞门掩闭,加上了锁,我们都去听戏了 。”说时霎了霎眼,歪了歪嘴,暗暗的表示趁这当儿。可以把文二爷放出月洞门了 。……月芳陪着众人听戏直到上灯时候方才暂回自己卧室,里面已点着灯火 。月芳坐定后柳儿送过香茗,月芳轻轻的问道:“文二爷出去了么?”柳儿道:“出去了 。”月芳道:“没有被人瞧见么?”   柳儿道:“没有 。”月芳道:“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沉吟了片晌道:“藏的地方是很秘密的 。”月芳道:“究竟藏在那里?”柳儿道:“小姐不须盘问,过后自会知晓的 。”月芳嗔道:“你这丫头太放刁,怎么吞吞吐吐?”柳儿正待说出真情,里面老妈子又来催促道:“二小姐,快要摆席了,姨太太请你进去 。”月芳不便盘问柳儿,只得重到里面陪着诸女宾夜宴 。他虽不知道文徵明躲藏何处,但是听得柳儿报告文二爷已出了月洞门,胸头压着的一块石顿时落地,满以为度过这重难关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   这一夜,寿堂上异常热闹 。直到夜深才罢 。小组回到卧房 。又问柳儿:“方才你没有告诉我文二爷毕竟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支吾着不肯直说 。月芳再三盘诘,柳儿道:“说便说了,但是小姐不能怪我 。只为我那里知道不先不后,李典史那边要来扛取这只画箱回家 。”月芳奇怪道:“文二爷藏身的地方和画箱有什么关系?”柳儿道:“怎说没关系?文二爷便藏躲在画箱里面 。”月芳道:“你休胡说!文二爷堂堂男子,画箱中那里是藏身之所?况且里面放满着卷轴 。”柳儿道:“一切卷轴都已搬出,一时搬不及,文二爷帮着我搬 。”月芳道:“丫头该死!把文二爷闷在里面岂无性命之忧?”柳几道;这倒不妨事 。画箱中的出气洞足有饭碗般大,怎会闷死?况且只有片刻工夫 。后来有人来扛取画箱,我那里料得到呢?赶紧拦阻,小姐又不听,当着许多人我又不好直言谈相 。“月芳道:” 你这话是真的么?“柳儿道:”这是什么事,如何说谎?小姐不信可到画室中去察探情形 。画箱中的长轴短轴满满的堆着一桌子 。“月芳便唤柳儿掌着灯,到画室中去查看,果然没有说谎;画箱中的书画都堆在桌子上 。方才扛夫口呼”   杭育抗育“只扛着一位文解元去 。这时候一寸心头又是焦急又是愤恨,指着柳儿说道:”你这丫头,害得我好苦也 。“这夜月芳耽着许多心事,只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知道到了来日苏州城厢内外一定传布新闻 。到了那些空闲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什么千金小姐偷汉子,藏入画箱里面被人家扛了去 。似这般的宣传,自己颜面何在?除却一死更无别法 。 月芳一壁呜呜哭泣一壁喃喃自语,倒累着柳儿也淌着许多眼泪 。……   按下杜姓主婢,且说文徵明被他们扛出花园,蜷伏在画箱中,依旧不敢出声。   他想:“我一出声 。定然引动了往来行人来看这新鲜活巴戏,我和小姐的名誉一齐扫地 。罢了,我拚着闷死在箱中,万万出声不得 。”两个扛夫且扛且说,一个道:“这只画箱怎么这般重?”又一个道:“不是扛的画箱竟是扛的棺材!” 徵明暗思道:“你们扛棺材,我在这里做活死人 。”又走了一会子,他们竟把画箱停在路旁,休息一会子 。一个忽的唤起祝大爷来,徵明自思:“原来老祝在这里经过,我和他是好友,只为着一箱之隔宛比幽明异途 。他说些什么话?我倒要细听则个 。”但听得枝山说道:“你们俩扛些什么?扛的满头都是汗 。”扛夫道:“李典史家中的小姐唤我们到杜府扛回这只画箱,谁料越扛越重” 。枝山道:“我也在杜府吃寿酒,没有瞧见你们啊”!杠夫道:“这画箱不是从大门扛出,是从花园里扛出的 。又不能入竹林、穿假山,只在走廊里远兜运转,比原路加上了三倍 。要是扛着很轻的东西便多走些冤枉路也不妨,叵耐这画箱很沉重,不信里面装的书画有这么的分量 。”枝山大笑道:“我猜里面装的不是书画 。”   徵明听得话中有因,暗暗着惊,益发静听下文 。扛夫道:“不是装的书画装的是什么?”枝山拍手道:“看来里面装的新鲜活死人 。”徵明在箱中吐一吐舌尖,晴想:“枝山真厉害!这句话却被他猜中也 。谁说他近视眼?他的眼光再要敏锐也没有,竟是透视眼,瞧得出藏在箱里的人……”扛夫道:“祝大爷取笑了,听说杜府演着全本《西厢记》,祝大爷不看戏却在路上闲行 。”枝山道:“这句话真个取笑了,我祝大爷只有三尺眼光,坐在堂上看戏看得出些什么?只见几个花花绿绿的影儿在那里活动罢了,倒不如在街上走走,把日间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再去扰他的夜宴 。”徵明自思:“你倒写意,吃了一顿又一顿,谁知我在这里受苦……”枝山道:“我又要折回去了。”扛夫道:“祝大爷再会再会 。”隔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说回去,怎么又来了”?枝山道:“忘记问你们一句话,方才你们去抬画箱时月洞门里可曾瞧见什么人,”扛夫道:“里面的人很多咧,有太太,有奶奶,有小姐,有丫环 。”枝山道:“我不是问他们,我问月洞门里面可有什么男子?”扛夫道:“男子么?有的有的 。”这句活又惹起了文徵明的注意。他想:“敢是扛夫也有透视眼,瞧得出藏在箱中的我……”枝山道:“你所见的男子是谁?”扛夫道:“一个是赵大,一个是李二,”枝山道:“臭赋这是你们两个啊!”扛夫道:“月洞门里面是二小姐的闺房,雄苍蝇也飞不进一人除却我们两个扛夫进去一回,还有什么男子呢?”枝山道:“这便奇了!”扛夫道:“祝大爷骑什么?马呢驴呢?”枝山道:“臭贼,子细打嘴!见了我祝大爷这般油嘴滑舌 。”徵明肚里明自:“老祝所问的男子明明指着小生 。他为着我进了月洞门不见出来,所以在扛夫口中探问下落 。可惜我和他近在咫尺,宛比远隔关山……”隔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怎么去了又回?”枝山道:“我又忘记问你们一句话,箱子里装着的端的是什么东西?”扛夫道:“一箱子都是书画,”枝山道:“不是新鲜活死人么?”扛夫道:“休得取笑” 。枝山道:“我只不信,或者是个新鲜活死人 。你们开给我看才知虚实 。”徵明好生着急道:“老祝,你是熟读《史记》《范睢》传的 。果然疑到这一层了。 但是拆穿西洋镜,我的颜面何在?……”扛夫道:“祝大爷,弗要搂,人家的东西私开不得 。 ”   枝山大笑道:“我也知私开不得,不过有些疑心罢了 。”便即套着渔夫的论调道:“箱中人,箱中人,岂非衡山乎?”扛夫们都是粗人,只道技山有了醉意,笑道:“祝大爷醉了,怎么书腐滕腾,念起文章来?”徵明知道:“老祝没有醉,比甚么人都醒,他意料定箱中藏着的是我 。借着《吴越春秋》上的故事,故意咬文嚼字,瞒过了扛夫 。却给我一个消息 。枝山枝山,你的料事如神,真个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枝山道:“你们说我醉便算我辞了,再会再会!”隔了片晌,两个扛夫商议道:“他是洞里赤练蛇,少停再来,没有好事做出 。我们快快上肩罢 。”说毕又扛着画箱一路“杭育抗育”的向前行走 。约莫走了一两条巷,停着脚步蓬蓬的叩门,知道李典史家中已到了 。叩门多时才听得有一个女郎出来应门,莺声呖呖中间带些悲惨声调,不问而知使是李典史的小姐了 。扛夫道:“怎么小姐出来开门?老妈子呢?”小姐道:“老妈子出外送饭没有回来,你们且把画箱扛进我房间里去 。”扛夫答应着,又是“杭育杭育”的向里面扛去 。约莫走了两三进房屋才把画箱放下,抽去了杠棒,两个人用手抬着,抬进一个房间,大概便是小姐的香闺 。徵明肚里寻思:“不知是灾是福 。”待要叫喊,又想:“我且忍耐一下子,待到扛夫去后,小姐回房开取这只画箱时再行呼唤不迟 。”   他在箱中静默了多时,才听得莲步声音,走到画箱边便停了。听得小姐喃喃自语道:“画箱画箱,我怎忍把你开动?爹爹常说的,我有了一颗掌珠,一箱书画我愿足矣!谁料今日因画得祸,横遭诬陷 。”说时拍着箱盖道:“箱子里的东西,你真是个不祥之物啊!”徵明听着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不敢出声,又听得小姐啜泣了一会子,自言自语道:“爹,你要这许多书画做甚?你既知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便不该酒后失言,说什么唐伯虎的画惟有你藏的最多,而且都是精品 。传入巡按御史的耳中,自然要向你乞求唐画,你既知势力不敌,便该送他一轴,便没有这祸殃 。你又坚执不允,拚着身子受苦 。爹爹,这有什么值得呢?”   说时又拍着箱盖说道:“画箱里的东西,爹爹的祸殃都害在你身上 。要不是为了救我爹爹出险,我早把你付诸一炬了。”徵明暗暗吃惊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使不得的 。”   又听得小姐说道:“我李寿姑这般命苦,拢总只有父女二人,老天尚不相怜 ,降下这场祸殃 。我恰才去探监时恳求爹爹权时割爱,拣一幅唐画孝敬了上司,便可安然无恙,释放回家 。可是爹爹坚执不允,说什么身可死唐画不可赠人 。我说爹爹,唐画虽好,总是身外之物,究竟生命为重,唐画为轻 。爹爹说不是这般讲 ,‘自古皆有死’,不过或迟或早罢了 。这几幅唐画我费着许多心思才得到手,情愿拚受灾殃一幅都不肯赠人 。要是破了例,这位上司要我这一幅,那位上司又要我那一幅,我的祸殃依旧不能解免 。我说爹爹你太顾虑了,自古道:”头痛医头 ,脚痛医脚‘ 。先把目前的灾殃解救了,待到将来再作计较 。 我再三相劝,爹爹只是摇头不许,最后他很坚决的说道:“寿姑,你要是真个把我的家藏唐画轻易送人,你便是个不孝之女,……唉!爹爹,你太固执了,这只画箱虽已从杜翰林家中取回,但是可要开箱取画献给巡按御史,教我委决不下 。”徵明在箱中着急道:“你再不开箱我要闷死了”!正待出声呼唤,又听得外面叩门声响 。小姐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 。”说时又到外面去应门 。徵明趁这当儿,凑头在出气洞所在,透了几口气才觉沉闷好了一些 。自思:“方才小姐一个人在房,这真是呼救的好机会,现在多了一个老妈子,我又不便呼唤了。”少顷,又听得两人进房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一老一少,不问而知是小姐和老妈子讲话了 。小姐道:“你劝了老爷一番,可曾挽回他的执性?”老妈子道:“老爷的性子九牛都拉不转,他口口声音不肯把唐画送人,”小姐道:“我已遣人把画箱扛回 。但是从了老爷,不能够把唐画送人,只好坐以待毙 。怎救得老爷出险?”老妈子道:“我看小姐还是自己作主,听了老爷的话便要误事 。”小姐道:“也罢,老妈子,你再替我去探望一回老爷,你说小姐说的,除却献画再无别法 。老爷愿献也要献,不愿献也要献 。小姐情愿担当这不孝之名,情愿老爷出狱以后把小姐活活处死 。要是老爷坚执不允,小姐没法,只得自杀了 。”老妈子道:“那么趁着时候尚早,我还去走一遭……”   隔了多时,小姐已送了老妈子出门,闩上了门回到闺房,却听得房中有人说道:“小姐小姐,我怜念你一片孝心,替你想个方法。要救尊大人快来问我 。” 寿姑大惊,四面观看,但闻其声不其人。十六世纪的女子迷信居多,只道是明神下降,跪倒地板上叩头不迭正是:   只道凤波平地起,谁知好事半天来 。   欲知后说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九回因祸得福文徵明乞婚带讽含讥李寿姑遇窘  文徵明听得小姐跪地祷求,口称:“明神在上,可怜我爹爹负屈含冤,身入黑狱,不见天日之面。我李寿姑又是个没脚蟹,虽然派送李祥到松江去走门路,替爹爹辨清黑白,但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只怕无济于事 。明神明神,你倘肯保佑我爹爹出险,我李寿姑死也甘心……”徵明自思:“这位小姐分明是个孝女 ,可敬可敬!我无论如何总得替他出一把力 。但是他误认我做明神倒也好笑,我也在黑狱中,我也是不见天日之面 。”当下又轻轻的说道:“小姐,你莫误认我是明神,我是解元文徵明啊!”寿姑听得这声音是从画箱中出,他知道画箱中间也有文徵明的书画,常听得人说,出神入化的书画也会通灵,也会作怪,他益发惶恐起来。他想:“箱中书画,难道变化了精灵不成?”忙又向着画箱叩头道 。“书画书画,你不要化了精灵吓人,我是个弱女子 。受不起许多恐吓的 。书画书画,我把你献上按院,也叫做没法啊!要是我爹爹不遭祸殃,我们决不把家藏的名书名画轻易赠人 。书画书画,你须原谅寿姑的一片苦衷,切莫通灵作怪 。在画箱中开口吓人 。”箱中的徵明说道:“小姐,你又误断了,我一不是明神,二不是书画精灵。我确是江南解元文徵明,你开了画箱放我出来,我自有话说 。”寿姑又惊又奇 。万万想不到画箱中会得有人躲着,又是赫赫有名的江南解元文徵明。 他站定以后,把扛夫交付他的钥匙,准备开锁启箱 。他的玉腕不由的颤动起来,室中并无别人,箱里却有男子,开也不好,不开也不好 。待想开时,“怕是深山怪物幻化人声,前来赚我开箱,出来时要把我吞噬 。”待想不开,“又怕真是文解元,真是我爹爹的救星,失去了良机将来追悔莫及 。”他辗转思量,只站在画箱前面发怔,为着肌肉颤动的缘故,手中的钥匙也在那里丁丁的响,里面的徵明又连连的催促道:“小姐小姐;快开快开 。”寿姑自己唤着名宇道:“寿姑寿姑,你怎么这般胆怯?为着救我爹爹,探汤蹈火甘之如饴,何况躲在箱中的是人是魔尚未分明 。我不该退缩不前 。”想到这里,便起了决心,胆量也大了,连忙开着锁,把锁钥放在一边,扳开了箱镶 。只不敢把箱盖揭起,赶紧退后几步,退到房门口,预备见势不妙可以夺门而出 。徵明在箱中依旧催促道:“小姐小姐,为什么不开呢?”寿姑答一声:“开已久矣 。”他口中这么说,秋波却注射着画箱,究竟是人是魔,在这片刻功夫便可以辨明黑自 。他听得画箱中一阵动摇的声音,箱盖便渐渐的顶将起来,陡然间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位戴着解元巾的白面书生从画箱中跨将出来,抖擞着身上这件簇簇生新墨绣兰花的葱绿海青向着寿姑深深一揖,慌得寿姑还礼不迭,把方才的恐怖心、疑虑心都消释在这深深一揖之下 。待到相见礼毕,两只小金莲不由自己做主,反而迎上了数步,并不想夺门逃走 。他们都是月老祠谴绻司职掌的姻缘簿中人物,自有一种不知不觉的魔力,并不是寿姑动了什么恋爱的心 。这一层值得编者替他们表自的 。闲话少说 。言归正传   且说文徵明从画箱中跨出以后,陡见了寿姑小姐,也觉得眼前一亮 。但见他珑纤合度,修短得中,盈盈不语的站在面前,浑似天仙化身 。其实呢,说一句公道话,寿始的姿色比着杜月芳杜二小姐,究竟相形见绌 。但在徵明的眼光中看来 ,觉得和月芳不相上下 。一者就是上文说的因缘簿上有了名字,当然情人眼里易出西施;二者徵明蜷伏在画箱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陡然间大放光明,眼前站着的又是个妙龄女郎,益发觉得光彩焕发,姿态横生 。徵明一揖完毕,便道:“尊大人遭遇不幸,身陷囹圄,小姐救父情切,方才小生在画箱中早已听个明白 。为今之计,自然要急于设法营救,尊大人既然舍不得把子畏的画件赠给他人 ,但是小生家中很有几幅唐画精品,为着小姐分上,小生情愿就中选出一幅献于巡按御史,只算是尊大人所献的,一面还去央求本地齿德俱优的大绅士替尊大人向按院缓颊 。似这般的双管齐下,尊大人不日便可释放回家,岂不是好?”寿姑道:“文先生和寿姑素昧平生,和家严也只是个泛泛之交,这番仗义救人益发令人感激涕零 。但不知文先生愿把什么画件赠给徐按院,再托着什么人替家严在按院台前辨白冤抑?”徵明道:“子畏的画件不是件件都精,小生曾记着他绘的一幅《洛神图》却是出神人化,飘飘欲仙 。小生还在上面用着工楷写一篇《洛神赋》。现在子畏失踪多天,他的画件比前益发名贵了 。小生本不肯轻易赠人,只是方才听着小姐喃喃自语,受着小姐一片孝心所感动,所以情愿割爱,把子畏的精品赠人 。至于替尊大人向徐按院缓颊的人 。要是寻常绅士,只怕人微言轻,小生便想到王守溪王老相国是乡绅中的泰山北斗,又是徐按院的会试老师,他肯说一句话,徐按院一定听从,比着旁的乡绅更易着力 。”寿姑听了不觉跪倒在地,叩谢文解元救命大恩,慌得徵明答拜不迭,口称:“小生也得谢谢小姐的救命大恩。”   彼此拜罢起身,寿姑道:“文先生肯援救我爹爹出狱,理该拜谢 。但是寿姑不曾有恩于文先生,怎说也要拜谢呢?”徵明道:“若不是小姐开那画箱,小生不是闷死也当饿死 。”寿姑陡然想到方才的事,自思:“我好糊涂 。忙着要问他怎样援救老父,却不曾问他为什么躲入画箱 。”忙道:“文先生,你的来踪端的十分奇怪 。这是我们珍藏书画的箱子,一向寄顿在杜翰林府上,方才遣役扛回,怎么不见书画却有先生在内?这事令人揣度不出 。 请先生坐了,细道其详 。”   文徵明便在房中坐定,寿姑也在一旁坐下,徵明道:“既蒙小姐垂询,怎敢隐匿?只可教小姐一人知晓,万不能告诉他人辗转传布 。只为传布以后,非但坏了杜二小姐的名誉,连小生也是品格扫地 。方才说的王老相国一向器重小生,为着小生的品学都没有缺 。要是知道小生有了这般行为,使不免要和小生疏远了 。小生怎好上门央恳他替尊大人设法营救?”寿姑道:“先生放心,无论怎么样我决不向他人讲的 。”徵明道:“小生把这事始末倾箱倒筐的一一奉告,还得恳求小姐一桩事 。”寿姑道:“什么事?倒要请教 。”徵明道:“请恕冒昧,动问小姐可曾许字过人家?”寿姑红着脸摇头示意 。徵明道:“小生援救尊大人,是受了小姐一点孝心所感动的缘故,但是小生也有一点孝心,不知可能感动小姐的一寸芳心?”寿姑听了好生纳闷,不知徵明要道出甚么话来,倒被这句话征住了 。徵明道 。“小姐不须惊疑,且待小生把始末情由告诉了小姐以后,再求小姐金允。 ”   当下不慌不忙,便从初次说亲讲起,如何先人遗训一娶两妇,如何杜老不允亲事作罢,如何枝山设计冒作家僮,如何忽来贵宾踉跄避面,如何中途遇雨连遭倾跌,如何再试锦囊登堂祝寿,如何天台有路暂作刘郎,如何面托终身金印相赠。   如何为避女宾藏身箱内,如何巧值索箱物归原主 。他背述这过去历来,原原本本,一字无遗。寿姑听罢猛然想到自己房里怎能有这书生并坐闲谈,不觉面上烘烘的热,轻轻的说道 。“先生,我们也犯了瓜田李下之嫌,这是寿姑的卧室,一向没有男宾闯入,方才事起仓卒,我也乱了主意 。只为心无二用,忙着要请问先生怎样援救生父,又忙着要听先生躲入箱中的缘由,不曾顾虑到我们都是年轻男女,怎好坐在房里谈话 。先生,我们到客堂中去坐坐罢 。”徵明道:“小组香闺怎改乱闯?但是被那杠夫们扛入里面,小生也做不得主 。 我们既已坐谈了多时,何争一刻?方才小生说的小姐一点孝心可以感动小生 。但不知小生一点孝心可曾感动了小姐。”寿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用意,不敢贸然回答 。徵明:”小姐和小生要是只在客堂中相见,小生万不敢提起这句活来 。如今小姐和小生都已犯着瓜田李下之嫌,而且鬼使神差,不由自己作主,其间定非偶然 。小姐既未许人,小生又守着先人遗嘱,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现在杜小姐的终身面许了,小姐的终身可能看着小生一点孝心上面,便在此时一言为定……‘李寿姑待字闺中未得快婿,今天遇见了文解元,年少风流,是一位江南著名才子,得婿如此,当有何求?当然表示着愿意 。不过今天充满着救父出狱的心,谈不到儿女私情上面。但又不舍得错过这好机会,他想:“杜月芳是一位翰苑千金,尚且面订婚约,何况我是区区典史之女?又仰仗着文解元做救星,更无拒绝他请求的道理 。今日里鬼使神差,会得和文解元在房中谈话,即使人家不知道,却瞒不过自己的良心 。 我的终身不许给文解元许给谁呢?”他沈吟了半晌,便道:“文先生的一点孝心可以感动杜二小姐,岂有不能感动寿姑?只要救得家父出狱,粉身碎骨都情愿的 。先生的话当然遵命,但不知援救家父可有几分把握 。”徵明道:“足有十分 。小生还问小姐,待到尊大人出狱以后,小生央托老祝为媒上门说合,可有几分把握?”   寿姑含羞说道:“也有十分 。”徵明道:“小姐这是要一言为定的啊!”寿姑道:“一言为定,更无游移 。”徵明使即起立,向寿姑深深一揖道:“小姐,事不宜迟,卑人就此告别,赶把岳父大人援救出狱以后,再由枝山登门撮合亲事。 ”   寿姑听他老实不客气的自称“卑人,”又把父亲唤做“岳父大人,”益发羞惭满面,只觅不到一个相当的称呼,唤他“文先生”呢,似乎太疏远了,唤他“文郎”呢,又一时难以出口 。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又听得外面一片叩门声,寿站着惊道:“敢是老妈子回来了?没有这般快啊!”   又向徵明说道:“对不起,请你走了后门罢,被他撞见了,老年人喜管闲事,须不是耍 。”徵明道:“小姐先去问一声是不是老妈子再作计较……”那时寿姑在前,徵明在后从里进走到外进,未曾开门,寿姑先问门外是谁,却听得门外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答道:“李小姐,是我 。只为听得尊大人无辜被逮,特来探问情由 。”寿姑听得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文徵明躲在小姐后面,早听出了来人口音,连忙退后几步,向寿姑招招手儿 。 寿站迎上便问怎的,徵明轻轻的说道:“来人便是祝枝山,你只开他进来,请他在堂上坐,我躲在遮堂门后细听则个,他是我的好友,便被他撞见了也不妨,何况正要央求他做月老呢!”说毕,便藏身在遮堂门后,枝山又敲着门道:“李小姐,怎么还没有开门?可知道立客难当?”寿姑道:“门外可是祝大伯么?”枝山道:“岂敢岂敢!”寿姑便开放门户请枝山入内,重又闩上了门,在客堂中各各坐定 。寿姑道:“祝大伯到来,茶都没有一盏,请你原谅 。只为家父横遭冤抑,老家人李祥遣发出门请松江尤参政前来营救,老妈子又探监去了,只有侄女一人在家中看守门户,以致茶点不周,十分慢客 。”枝山笑了一笑,把那六指头的手摸着自己耳朵道:“不济事,不济事 。”寿姑惊问道:“什么不济事?敢是家父凶多吉少?”枝山笑道:“尊大人的事容易昭雪,毕竟苏州人自有公评,徐按院不能一手遮天,抹煞公论 。我说的不济事,是我耳朵不济事,方才在门外仿佛听得里面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怎么进门以后只有小姐一人?”寿姑是一位素不说谎的女郎,听得枝山这般说,羞的垂了粉颈待要掩饰,一时却无话掩饰 。枝山大笑道:“小姐切莫误会,我祝某并非不信小姐的话 。小姐说府上只有一个人,决计只有一个人 。小姐的金口千真万确,只是祝某的贱耳朵有些靠不住罢了 。”说时又拍着自己的耳朵道:“耳朵耳朵,你再要谎报军情,我把你插着耳箭游街示众……”寿姑听了这含讥带讽的话,只好付之一笑,便问:“祝大伯大驾光临可有什么援救家父的方法?”枝山道:“我和尊大人本是多年老友,尊大人受了冤枉,我祝某理当相助一臂之力 。但是有言在先,你既把我当做父执看待,又须和我商议援救的方法,我问你的话你须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祝某是个忠厚长者,你休大掉枪花 。”遮堂门后的文徵明听得“忠厚长者”四个字,几乎笑将出来。……寿姑道:“侄女怎敢说谎?倘蒙下问,自当掬诚相告 。”枝山道:“府上遣发夫役向杜翰林那边扛回一具画箱,可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扛夫扛着画箱扛的满头是汗,足见里面分量很重,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 。”枝山道:“画箱上锁着大号铜锁 。箱子是红的,只为年代久了朱红漆有些斑斑驳驳,这是有的么?”寿姑道:“有的。”枝山点头道:“果然没有说谎 。”对的都是实策,第一道策问已毕,又是第二道策问来了:“画箱取回以后放在那里?”寿姑道:“只为是重要东西,吩咐扛夫扛入侄女房里 。”枝山拍着腿笑道:“扛入小组房中再好也没有 。 箱子里藏着宝贝,不放在小姐房里放在那里 。”门后的文徵明皱了皱眉,暗道:“狗嘴不出象牙,老祝可恶,老祝可恶!……”枝山道:“小姐取回画箱,可是要把画箱里的东西献与徐按院?”寿姑道:“侄女的意思便是这般。可惜家父执拗,情愿受罪不愿献画 。”枝山道:“尊大人脱罪出狱易如反掌,本不要献什么画。”寿姑喜道:“祝大伯素号‘智囊’,请问有何妙计?”枝山笑道:“智囊智囊,早已乾瘪了,”寿姑道:“这话怎讲?”枝山道:“不瞒小姐说,我今天多饮了几杯酒,到了府上茶无一点,我的智囊岂不要乾瘪了么?”寿姑道:“侄女早已告禀在先,茶无一盏,简慢了贵宾,祝大伯既觉口渴,待侄女去煎茶可好?”枝山道:“何用小姐玉手煎茶?只须遣人到外面去泡一壶便好了 。”寿姑道:“大伯又来了,侄女也告禀在先,这里止有侄女一人 。”枝山拍着自己的头脑道:“我真健忘了!小姐不会说谎,这里只有小姐一人看守门户 。”寿姑道:“只有侄女一人看守门户 。”枝山道:“可怜可怜,除却小姐以外,看门的狗都没有一只么?”寿姑道:“是的 。”徵明暗暗的咬牙道:“老祝老祝,太无礼了!你竞把我当做狗么?……”枝山道:“既这么说,不用喝茶了,兔得耽延了宝贵时刻 。我还要到杜府去叨扰夜宴 。”寿姑道:“恰才祝大伯不用献画家父便可脱罪出狱,请问有何妙策?”技山道:“方法是有的,不过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须得爽爽快快,不用吞吞吐吐 。”寿姑道:“侄女怎敢?”他嘴里这般说心头思量:“祝阿胡子是诡计多端的人,听他的口风好象已瞧出了我们的破绽 。他问我的话,须得想了想才好回答,没的被他捉住了讹头,抵赖不得 。”枝山道:“你这画箱已开过了么?”寿姑本待说“没有开过,”转念一想,倘说没有开过,他不会相信的。老实说了罢,便道:“开过的了 。”枝山又道:“画箱里的书画般般都全么?”寿姑本待说“般般都全,”转念一想,倘说“般般都全,他一定要取出几件给他看,老实说了罢,便道:”谁知里面空无所有。只为匆忙的当儿扛来的却是—具空箱 。“枝山拍着十二个指道道:”小姐,你竟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小孩一般,我方才不是问你的么?这画箱可是分量很重,扛的扛夫们满头是汗?你说是的 。现在又说里面空无所有,试问一只空箱怎会压的‘杭育杭育’的扛夫们满头是汗?“寿姑被他一诘窘的了不得,便道:”这个这个 。“枝山道:”这个什么?“寿姑道:”那个那个 。“枝山道:”那个什么?“徵明暗暗的骂道:”洞里赤练蛇,你可要逼死我的未婚妻……“寿姑这个那个的一会子,好容易说出几句敷衍话来,他说:”祝大伯有所不知,侄女满拟是装的一箱书画,谁料装的不是书画 。“枝山道:”不是书画装的是什么?是一头牛么?是一条狗么?是一只猪么?“徵明咬了咬牙齿道:”老祝专讨嘴上便宜,总有一日失了风,看你嘴响不得……“又听得寿姑枝梧其词的说道:”祝大伯,谁料画箱装着的只是一箱乱砖头 。“枝山道:”乱砖头呢?“寿姑道:”依旧在这空箱中 。“枝山假意儿发怒道:”社颂尧官居翰林,却是这般昧良,人家寄顿在他家里的一箱书画,他竟偷换了这许多乱砖头 。小姐,你不要失望,快去检出几块乱转头交给我祝大伯,待我当面去诘问他 。趁着贺客盈堂,看他可有颜面对人。唉!杜颂尧,杜颂尧,你大荒谬了!只听得狸猫换太子,没听得乱砖头换轴子。“寿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待老父出狱以后再作计较 。“枝山道:”不去诘问他也好,只是请小姐把箱中的乱砖头给我看看 。要是不然,我只要疑及小姐把我祝大伯当做三岁孩子看待 。 “枝山愈逼愈紧,直把这位李寿姑小姐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徵明心里老大不忍,便从逼堂门后闯将出来道:”老祝,人家和你商量正事,你不该抛却本题,专和人家开玩笑 。 “枝山大笑道:”奇怪奇怪,乱砖头开起口来了!“这时候羞得这位李寿姑小姐把香罗帕儿遮住了粉脸,半响做声不得 。徵明道:”小姐不须怀惭,老祝是我们自家人,况且又要仰仗他媒 。“枝山笑道 。”一箭双雕,你的本领却不亚于唐子畏啊!“徵明道:”老祝,我真佩服你,怎么料事如神,知道箱中藏着的是我文徵明呢?“枝山道:”你且坐了,待我慢慢儿讲给你听 。我和你本有预约,你见过了杜二小姐订定终身以后,便须从月洞门原路出来,仍到寿堂陪着我听戏,你是去了良久不见出来,我倒有些耽着心事 。只为这是我的第二条锦囊妙计,你若失败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暗令祝僮到花园中四下寻觅 。 没有见你,只见有三五位闺眷都到园里来穿假山走竹林,隐隐听得有两位女郎说起要进月洞门去看看月芳姊姊 。又隔了一会子,进来两名肩着扛棒的扛夫直进花园中去,祝僮私问园丁老王扛夫进园做什么,老王告诉他这是李小姐唤他们来扛回画箱的 。只为李典史被逮入狱,非得孝敬上司几幅名人书画不能解救灾殃 。祝僮把探得的情形悄悄告我知晓 。我益发替你着急,也到园中来探听消息 。那时恰值扛夫扛着画箱出来,似乎很沈重的,扛夫又喃喃的说道,宛比扛着棺材。他们无意中说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我的心机:画箱这般沈重,敢是里面躲藏着文徵明不成?我便追将出来,恰遇着扛夫们气喘吁吁把画箱放在路旁坐在桥栏上休息 。 我便有意无意的说几句打趣话……“才说到这里,又听得外面扣门声响,寿姑忙问道:”是谁?“却听得有个少年男子声音道:”是我 。“文徵明又觉得慌张起来,待要躲避,却寻不到藏身的所在正是:   未免有情实入幕,不知底事客敲门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回祝枝山设计换空箱徐鸣皋奉命求唐画  枝山大笑道:“衡山 。你敢是吓偏了心,听得人声便想躲避 。这只画箱现还空着,你去躲一躲也不妨。”外面叩门的已听出了祝枝山的声音,便道:“大爷,你还在里面么?”枝山喊道:“祝童,你不用来候我,你依旧到杜府去看戏使了。 待到夜间我自来赴宴。”徵明道:“原来是祝童,我倒吃了一吓 。”枝山道。“这有什么惊吓呢?你现在坐在人家客堂里,便有人来,你只大模大样的坐着便是了,不比方才……”外面又唤道:“大爷,家奴有言面禀 。”枝山道:“惹厌,你只进来便是了 。”祝童道:“门儿闩上,家奴没法进来 。”寿姑听着,便要去开门,枝山道:“小文,你该替小姐当当差了,人家脚小伶仃……”徵明便道:“小姐不用去开卑人去开 。”这“卑人”两个字羞得小姐抬头不起,便退到这堂门后暂躲片刻 。徵明拔去门闩放进祝童,祝童道:“原来文二爷也在这里,方才累我寻了好一会子 。”徵明微笑不答 。祝童接了门闩把门闩上了,笑说道:“   这是李老爷府上,我跟着大爷也来过好几回“ 。枝山坐在客堂上高唤道:”祝童,你有什么话却来寻我“?祝童道:”大爷听禀,今天桃花坞唐大爷的家童唐寿又寻到我们家里,要请大爷访问他的主人 。大娘娘回覆他道大爷不在家,到城隍庙前杜府吃寿酒去了 。他又寻到杜府来,寻不见大爷寻见了我,再三央托我,见了大爷要请大爷早日寻到他的主人。只为唐家大娘娘说官人的踪迹祝家伯伯一定知道的 。“枝山道:”放屁!活见他的鬼来,他自己没法羁麽他的丈夫。却来找我这绝不相干的祝允明。他的丈夫还是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祝童道:”我也向唐寿兄弟这般说,他说除非祝大爷当面去见大娘娘,讲明这个道理,要不然 。大娘娘总算我唐寿贪懒,回去又得捱受板子 。他又愁眉泪眼的向我说道,他和唐兴两个捱受了好几顿板子,再不找出主人,这两条腿要打折了。他走路一跷一拐,不由我见了动怜 。我便劝他先行回去,人家做寿这般愁眉泪眼是不行的。你的话我见了主人替你代达便是了 。“枝山道:”算了罢,我们还有正事商议,你去便是了。“祝童道:”还有一桩事须得告禀主人“枝山道:”有话决道,休得初一说一句,月半说一句 。 “祝童道:”大爷去后,忽的杜升来寻大爷和文二爷,我道大爷和文二爷都到外面散步去了 。杜升道为着主人的亲家华太师今天也来祝寿,席散以后要和两位谈谈书画 。我道待我到外面去找找两位,要是找得见便请他们回到这里来可好?社升道:“华大师不日便要回东亭镇的,祝童兄弟,你无论怎么样总得找到祝大爷和文二爷 。‘我为着大爷临去时秘密告诉我的说要到因果巷李老爷家中去走一遭,因此我到这里来的 。”枝山道:“你去回复他,说我稍缓便来 。”又回头向征明说道:“乱砖头,你去不去呢。”祝童听了一呆:“怎么文二爷变做了乱砖头呢?”同时遮堂门后的寿姑小姐暗暗唤了一个“啐”。征明道:“祝童,你说我醉了在假里睡,不及来见老太师 。过一天到东亭镇定到相府来请安 。”祝童答应而去,又是文征明去关闭门户,重又回到客堂 。那时寿姑已出来,依旧分宾主坐定 。徵明忽道:“不好不好,待我去追上祝童……”说罢匆匆开着门,自去追赶祝童 。隔了一会子,方才回来 。闭上了门,重归旧座 。枝山问他道:“你去追祝童为些什么?”征明道:“险些儿误了大事,一个人真个说谎不得,我素性不喜说谎 。方才托贵管家替我说谎,推说醉了回家去睡了 。这两句话大有毛病,少顷便要拆穿西洋镜 。”枝山道:“什么毛病?”徵明道:“方才已面许小姐,一面把子畏绘的洛神图呈献巡按御史,遂其欲望;一面我去拜谒王守溪老相国,托他在巡按御史面前说一句话” 。枝山道:“ 王老相国一言重于九鼎,他说一句话巡按怎敢违拗“?征明道:”可不是呢?我准备立即回家,先把珍藏唐画遣家奴送呈小姐,以便今天就可以送入巡按衙门 。 王老相国日间在杜府吃寿酒,席散他即回去 。 我此刻便要去访他,营救之法愈早愈妙 。但是华太师暂住在王老相国府上,我恰才推托酒醉,要是在王老相国府上撞见了华鸿山,便见得我是说谎 。要是过了今天才去央求王老相国,已延迟了一宵,狱中人便多吃一宵的苦楚 。为这分上,我方才追上了祝童,教他向杜升说,文二爷为着要事不能来赴夜宴 。华太师那边缓日到东亭镇自当上门请安 。似这般的说法便是在王老相国府中撞见了华鸿山也没妨碍 。“寿姑听了很是感激,便道 ” 文先生云天高谊,永永不忘 。“徵明笑道:”小姐,你也不妨唤我一声‘文郎’,我们都是自家人了,岳父大人的冤狱做女婿的不去营救谁去营救呢?这‘云天高谊’四个字是用不着的 。 “枝山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姻?岳父大人叫得怪响 。“徵明道:”自从你传授了我的锦囊妙计,在先只希望和月芳小姐订定婚姻,谁料天缘凑巧,履险如夷,不但月芳小姐把终身相托,便是寿姑小姐也把因缘面许,真叫做喜中有喜,缘外得缘,其中许多情节说来话长,待我一一讲给你听……“文徵明口中”说来话长“,编书的笔下写来话短 。上文已经交代的话何必复述一遍滥充篇幅?隔了一会子,文徵明早已原原本本把两番面许婚姻的经过述了一遍 。枝山大笑道:”该是老祝的媒运亨通,这笔双料柯仪至少须得纹银一千两。 小文,你舍得么“ 。征明道:”只须婚姻成就,一切都可从命 。“枝山道:”老杜今天开怀欢饮,很有些醉意,不便提起这件事 。待到来日宿醉已醒,我去见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包管这老头儿不再拒绝 。也得索他柯仪一千两才能遂我心愿 。“寿姑道:”请教祝大伯,方才扛回的画箱只有空箱 。没有书画,我们还是向杜翰林声明一句,还是把空箱送回杜府 。 “枝山道:”小姐不用忙,到了来日,杜翰林得悉书画都在月芳画室里面,自会遣人到来 。 说他一时错误,但把空箱交还,没有装入书画 。定要小姐把空箱交出,以便装入书画,原壁归赵 。“寿姑道:”这倒不错,只为箱盖里层黏着一纸藏书藏画的名单,杜翰林交还我书画定要把原箱取出以后,才好按着名单原壁归赵 。请教祝大伯,他们要画箱可要把空箱交出 。“枝山道:”小姐府上可有第二具画箱和这具差不多的?“寿姑道:”另有一具只装些寻常书画,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枝山道:”那便用得着我的第三条锦囊妙计了。 明天杜升来取画箱,切莫把原箱支付,不妨另换一具空箱,也把原锁锁着,挂着一个钥匙,箱盖的里层请小姐写一纸四言韵文黏在上面。“韵文中的意思便是说取回书画预备救父,开出箱来有人而无书画 。闺房之中素别嫌疑,今忽来一箱中少年,瓜田李下有口难分。奉面文生彬彬有礼,自陈入箱原由,乃知箱中少年即系翰苑娇客 。此事一经宣传杜李两姓同受不白之冤 。据文生言,令爱终身已经面托,因申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之请,寿姑答称:但使文生救父出险,情愿躬执箕帚,报此大恩。文生概然允诺,即日便往营救 。现在老父业已脱险,婚姻已有成约,原箱留存以作订婚纪念云云 。寿姑听了,很有些踌躇态度。便道:”祝大伯,可否代撰一稿?侄女才疏学浅,写出来恐怕惹人讥笑 。“   枝山笑道:“你的文才我是知道的 。去年和尊公饮酒,尊公曾把你的韵文给我看。却做得一在清利 。似这般的笔墨使够了,不必过求高深 。要是我给你捉刀,杜颂尧的目力何等厉害!便要说我老祝在里面舞弄笔墨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赴宴 。小文也该早早回家,把这《洛神图》遣人送来,以便小姐好去送呈巡按御史,你又要赶紧去访王老相国,把今岳父谨慎当差并无过失的原由向老人家申说一遍,也不须王少傅亲访巡按,只须几句轻描淡写的八行书够使令岳父即日出狱了……”于是祝文二人离座告辞 。   寿姑为着急于救父,不敢强留,便亲送到门前 。恰值老妈子第二度探监回来 ,文祝二人去后,老妈子跟着小姐入内,说这番入监苦劝老爷,他才有些活动了 。他说:“书画是他的性命,小姐也是他的性命,书画送去几幅还可设法补赏,小姐倘有差池,人死不可复活 。他盘算了多时,只许小姐拣一幅起码的唐画送往巡按衙门 。”寿姑道:“现在已有了救星,便是方才出去的两位 。”老妈子道:“一位祝大爷,一位是谁?”寿姑道:“便是赫赫有名的文二爷文解元 。”老妈子道:“他们可是一起来的?”寿姑道:“文二爷先来,祝大爷后来”。老妈子道:“文二爷是初次到来,小姐和他不相识啊,谁去开他进来的?”寿姑不好说是画箱中扛进来的,只得托辞道:“我听了陌生口音,本不敢开门应客。后来祝大爷也到了,祝大爷说他便是文徵明,为着营救李老先生而来,我才请他入内,在客堂中商量正事……”这句话是寿姑多交代的,商量正事当然在客堂中的,断无在房间中和少年男子商量正事之理 。但是小姐为着要避兔方才在房中谈话的嫌疑,所以郑重其事说一句在客堂中商量正事 。可惜老妈子马马虎虎容易瞒过,要是稍具有侦探头脑,在这一句话中大有研究的价值了 。没多一会子,文贵奉着主人之命送来一幅《洛神图》画轴,便是唐文合作的精品 。寿姑打开看时,伯虎绘的《洛神图》绘的飘飘欲仙,衡山写的《洛神赋》写的笔笔秀媚 。便重酬了文贵,教他回覆主人,多多道谢 。文贵道:“我们二爷说的,最好小姐亲上辕门呈缴了画轴,以使李老爷可以早日出罪……”驻扎苏州的巡按御史徐鸣皋本是宁王宸濠的亲戚,唐伯虎装癫作颠出了宁王府,宁王依旧不能忘情于他,密嘱徐鸣皋随时侦察唐寅行止,并且注意唐寅的笔墨,倘有画苑精品,须得设法搜罗,送往宁王府中以供赏玩 。八月十二日唐寅出游失踪,非但苏城士女当做奇闻,便是这位徐御史徐鸣皋也当做了一种很重要的公事,立时备了八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昼夜呈报江西宁王殿下知晓 。宁王得了呈文便降下一道王爷令旨,八百里加紧驿递,仰巡按御史徐鸣皋当堂收拆,内开“唐寅既已失踪,生死未卜。所有唐画,物以希而见珍。仰该御史赶紧物色唐寅得意之笔,在精不在多,一限十日内选派专员赍送本邸 。毋违切切,特谕 。”徐鸣皋身任全省巡按御史,要搜罗几件唐画,压力之下何求不得?   但是宁王指定在精不在多,所有寻常唐画料难塞责 。其他精品,大都收藏在很有势力的人家,万难巧取豪夺 。为这分上,徐鸣皋很为焦急,十天限期易满,六如精品难求 。宁王殿下知道了冲冠一怒,自己的乌纱也保不牢 。也是李典史李一桂该有一天牢狱之灾,他珍藏的六如精品向来秘不告人,偏偏这一天多饮了几杯酒,在刘县丞面前夸下大口,说自己搜罗的唐画没有一幅不是六如得意之笔 。刘县丞官职虽小,手段却住,巡按衙门中的司阍他曾拜为义父,所有宪辕消息无论大小他都知道 。只为这种种消息都是他的义父讲给他听的 。他知道徐巡按觅不到六如精品,这几天宪躬不快,很耽着许多心事 。如今李典史家中富有六如精品 ,他视为献媚的良机,便上辕去报告 。徐巡按听说大喜,量这小小典史决不敢违背上司的命令 。过了一天,便传李一桂入辕,徐巡按奖勉了几句便把王爷令旨给他观看 。又说:“知道你富有六如精品,特向你乞取一两种送往宁王殿下那边,以供欣赏 。”吓得李一桂竭力否认,说一介末秩怎会收藏唐画精品?纯系谣传,并非事实 。徐巡按又传刘县丞面质,李一桂才知刘县丞卖友报密,便愤愤的指着刘县丞骂道:“我只道你是个良友,和你杯酒言欢,谁料你狗屁不食,卖友求荣 。我李一桂官可丢,头可断……”说到这里,已恼动了徐御史,拍案喝道:“你是多大的官儿,擅敢出言不逊,扰乱堂规?左右们,把这不肖典史赶出去!”衙役们一声吆喝,把李一桂推推搡桑逐出辕门。过了一天,苏州府知府奉着按院严札 ,说有人告发。“李一桂监督挑溶吴淞江工程,弊窦发生,怨声载道 。着苏州府知府饬县拿捉李一桂到案,听候本按院示期亲审,以敬官邪而惩民望,札到即行,毋使漏纲,切切特札 。”知府奉了按院严札怎敢迟延?立即札饬吴县知县,便在八月二十四日早晨把李一桂捉拿到案 。这便是李一桂被祸的缘起 。徐御史和李一桂无怨无仇,不过借这压力压出他的家藏名画 。只须献出唐画便可从轻发落;要是李一桂不识相,口含天宪的徐御史要害死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官儿,真个易如反掌 。徐御史为这分上,传谕司阍倘有李一桂的家属诣辕呈献画轴,须得立时通报 ,毋许留难 。待到上灯时分,徐御史坐在书院中专候可有李姓献画消息,却是消息杳然 。他想:“瞧不出这微官末秩倒有这般坚执性子 。官可丢,头可断,画不可献 。但是宁王令旨,志在必得 。李典史可以违拗本按院,本按院却不可以违拗宁王殿下 。”想到这里,胸头异常纳闷,忽的外面传入一封书信,说是王鏊王老相国遣人下书,专候覆音 。他为着是老师的书信,郑重展读 。只是寥寥数语,说“李典史罪状未明,官声尚好,似宜立于省释,幸勿累及无辜 。如虑释放以后避匿无踪,则文解元徵明情愿担保,随传随到,决不他往 。倘有疏虞,惟保人是问。 ” 另附文徵明解元保状—纸云云 。徐御史读罢来书,暗想:“多大的典史,却是神通广大,他竟请出这般的大纱帽来说情 。王老相国是我的会试座师,他有信来我怎好拒绝?但是李一桂省释以后益发没有呈献唐画的希望,宁王殿下那边怎样去消差呢?”徐御史正在踌躇的当儿,外面又传入画轴一件,说是李一桂的女儿寿姑亲上辕门呈献唐寅画品 。徐御史大喜,打开画轴着时,果然是六如精品,还加着衡山的法书,二美毕具尤其难能可贵 。他想自己的心愿已遂 。不妨在老师分上卖个情面,把李一桂当夜释放了 。总算我从善如流,不违师命他想定了主意,便即传请师爷写书答覆王老相国,一切遵命办理,李典史一桂即夜便可省释。他又吩咐麾下旗牌官传谕李典史女儿寿姑,叫他放心归家,他的老子当夜便可脱罪。 他又传唤苏州府知府到院面谕一番,略说“李典史一桂罪状未明,官声尚好,迅即饬县释放,幸勿累及无辜” 。知府诺诺连声,领谕出院 。回到本衙,又照样的传唤吴县知县到衙,又照样的面谕一番,知县照样诺诺连声,领谕出衙 。回到自己衙门,立传狱吏把李一桂当夜释放出狱 。   待到归家已是半夜时分,李寿姑和老妈子倚灯守候,听得叩门声 。便把李一桂捧宝似的捧到里面父女相逢悲喜交集,李一桂开口第一句便问:“送的什么唐画入院?”寿姑答称:并不曾呈献唐画,况且一切书画都在杜翰林府上,尚没取回 。李一桂道:“你休骗我,徐按院不收到唐画精品怎肯放我出狱?”寿姑道:“这都是文徵明解元慷慨好义出力营救,唐画是他替我们呈献的 。又请求王守溪少傅写了一封书才能够即夜出狱 。”李一桂好生奇怪,自己和文衡山并无交情,他竟这般出力营救,端的出人意外,待到老妈子归寝以后,父女两灯前细话,寿始才把日间的经过一一告禀他老子知晓,李一桂方才恍然大悟 。他想:“自己女儿嫁了文解元这般佳婿有什么不满意,虽然一娶两妇,好在不分嫡庶 。况且杜翰林的女儿素有贤名,二女相处断然没有什么龃龉的 。”所以他得了寿姑的报告连连点头,表示许可 。寿姑又报告祝枝山的第三条锦囊妙计:“叫我做一篇四言韵文,黏在画箱上面 。这一篇韵文女儿已做就了,请爹爹过目 。”李一桂读了一遍 ,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寿姑不免怔了一怔,正是:   宰相一言离黑狱,因缘二字换空箱 。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一回有诗为证咏四字风怀不速而来操两番月斧  李典史见了寿姑所撰的四言韵文,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和杜颂老是道义之交,你把杜月芳私订终身的事也做在韵文里面,不免令人难堪 。”寿姑道:“这是祝大伯定下的锦囊妙计,倘不依着他做只怕亲事上便有妨碍 。”李典史道:“那么你把文徵明和杜月芳会面的事一字休提,只从开启画箱遇见文徵明说起,好教杜颂老看了不至十分难堪 。”寿始从了父命 。他的韵文本有五章,现在删去了二章,只有三章 。另行誉清粘在另一画箱的里层,预备明日给杜姓的来人取去…… 。   到了来日,枝山来见李一桂,便道:“老友饱受虚惊了,昨天的事要没有乱砖头出力营救怎会立时省释?”李一桂笑道:“谁是乱砖头?只知道救我出狱的是文徵明文解元 。”枝山笑道:“乱砖头便是文解元,这是令爱替他上的徽号 。昨天我问令爱画箱中不装书画装的什么?他说装的乱砖头……”这时候寿姑也来见祝大伯,报告这四言韵文删存三章,尚有两章说的是杜月芳私订终身,家父以为碍着杜翰林面子,因此删去了 。“枝山道:”删去了也不妨,这删存三章可否念给我听?“寿姑点了点头便琅琅的念道: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出彼绣闼,入我闺房,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吁嗟文郎,云何潜藏?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人兮,韫椟而藏 。纳履瓜畔 。整冠道旁 。人言可畏,飞短流长 。   怪哉画箱,奇哉画箱,中有一凤,其鸣锵锵 。虽则一凤,宜配双凰 。我闻在昔,女英娥皇 。   祝枝山听完这三章诗称赏不已,虽则寥寥数语,已把许多情节包括在内,真不愧是才女之笔!这真便宜了乱砖头 。寿姑见这阿胡子又来打趣,低着头自向里面去了 。少顷,杜宅果然派人到来,口称:“昨天主人寿诞,事情繁纷,以致交还画箱只交得一具空箱,今天特地遣人到府,把昨天的空箱带回,以便装入书画 ,原壁归赵 。再者,主人听得李老爷业已脱险回府,明天特备午餐替李老爷压惊 。 ”   李一桂称谢不已,便把更换的空箱交给来人带回 。这时祝枝山坐在书房里面听得来人已去,他便笑向李典史说道:“第三条锦囊妙计业已施行,我便登门说亲去也……”   且说杜月芳小姐得知文解元躲在画箱里面被李典史家中派来的夫役扛去,月芳怎不着急?自思这丑名儿总得传播苏城,荷叶包蟹怎么包得住呢?月芳呜呜哭泣想不出什么良法 。柳儿闯下祸殃害了小姐,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只得劝慰月芳道:“小姐、你切莫悲伤;要是破露,昨天早已破露了 。李宅住在因果巷,和这里相离不远,要是瞧破情由便得打发人来向我们理论 。昨天扛去以后风平浪静,直到夜深还没有消息 。据柳儿看来,文二爷早已安然回家,小姐何用着急?”月芳道:“文二爷锁在箱中怎会安然返家?”   柳儿道:“李宅取回画箱,岂有不开之理?听说李典史被诬入狱,只有李寿姑小姐一人在家,这具画箱一定是小姐开的了,开箱以后不免惊怪 。但经文二爷说明原由,寿姑小姐见了这般后秀人物岂有不起怜才之意?便悄悄的放他回家,且把这件事瞒起了 。所以外面毫无风声 。”月芳摇头道:“只怕没有这般便宜罢。   再者,李宅急于取回画箱,为的是营救李典史出狱,把书画权充贿赂,现在箱中空无所有,便救不成李典史了 。无论如何,李寿姑总得遣人到来声明只有空箱并无书画,为什么也是默默无言呢?“柳儿道:”其中道理我柳儿也猜不出了。不过这件事若要破露,昨天便要破露 。昨天不破露便不会破露了 。小姐何用着急? 待到来朝再说 。“月芳道:”到了来朝可要告诉爹爹知晓,“柳儿道:”你便正大光明的告诉老爷,你说昨天匆忙,忘却把书画归入原箱,以致他们只扛着空箱回去 。当时没有觉察,直到临睡时偶入画室,才见李宅寄顿的书画都在画室里面。当时便要告禀老爷,只为老爷早已安寝,因此今天才来告禀……“主婢俩商议多时方才归寝 。月芳为着有事在心,黎明即起 。梳洗完毕,上楼去见父亲 。 又见了姨娘,这时杜颂尧恰才起身,一见了女儿便道:”月儿你昨天忙碌了,今天又起得这么早 。“月芳道:”为着一桩要事,昨夜临睡发觉,当时爹爹已入睡乡,不敢上楼惊扰 。 今天起个清早,特来告禀 。“颂尧忙问何事,月芳便依着柳儿昨夜的计划照样说了一遍 。 杜颂尧道:”这倒不妨事,昨夜我从王少傅那边得到个消息,徐按院已把李一桂释放了,据说是文徵仲写的保状 。徵仲和李一桂不过泛泛之交,却肯这般出力,真正难得啊!“月芳听了如堕五里雾中 。他想:”   徵仲便是文解元的别号 。文解元昨天锁在箱中,怎会替李一桂写保状呢?“便道:”爹爹,这文徵仲和文解元是一是二?“颂尧笑道:”徵明便是徵仲,徵仲便是衡山。他排行第二,所以唤做徵仲 。“月芳听了不敢再问,只说!”画室中的书画可要遣人送去“杜颂尧道:”书画离了画箱便没个归宿,况且画箱内层粘着书画的清单 。少顷我遣人到李宅索取空箱,以便装入书画原壁归赵。“月芳点头称是 。杜颂尧道:”该是亲家华太师有这眼福,他这番前来祝寿顺便还得赏鉴赏鉴李典史家藏的书画 。他昨天听得这项书画已由李宅取回,不觉连唤可惜。谁料他们只取得空箱回去,书画仍在我家 。好在李典史业已出险,他的书画多留在这里几天也没妨碍 。我的意思明天要预备着筵宴,一者替李典史压惊,二者替华太师饯行。当面央恳李典史把书画给华太师赏鉴了一番再行取回,料想他一定允许的 。“月劳点头称是,又说了一些闲话方才告辞下楼走过姊姊卧房,尚没开门,便不敢惊动他 。单是姨太太送月芳至楼头 。月芳说了一声”姨娘留步“便匆匆下楼而去。月芳回到自己房里,悄悄的唤着柳儿,把方才的消息说了一遍 。如何文二爷锁在箱中会得和李典史担保,猜不出是什么道理 。柳儿遣:”小姐,你放心罢,这件事永不会破露的了 。“月芳道;”怎见得呢?“柳儿道:”昨天他们扛回画箱,扛夫去后寿姑小姐开箱见了文二爷,一时惊慌,便要声张 。文二爷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央求切勿声张。寿姑小姐道:“若要我不声张,除非把我爹爹当夜救出 。”文二爷答应不迭,因此离了李宅便去写保状,倒便宜了李典史,当夜释放回家 。“月芳笑道:”到了你口中,使说的这般活灵活现。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我只不信 。“柳儿道:”现在不信,过后方知 。小姐小姐,我把文二爷纳入箱中并没有误事咧!……“   杜颂尧差去的夫役把空箱扛了回来,颂尧吩咐扛往二小姐的画室中安放,接着仆役来报:“护龙街祝大爷来了 。”颂尧便请到画室中分宾坐定,枝山连拱着手道:“老先生恭喜恭喜 。”颂尧道:“枝山取笑了,贱辰已过,喜从何来?”   枝山道:“昨天恭喜是恭喜你做寿;今天恭喜是恭喜你得婿 。”颂尧道:“二小女依旧待字闺中,雀屏妙选至今犹虚 。”枝山笑道:“今年春季说过的文解元,老先生究竟意下如何?”颂尧道:“择婿如文徵仲尚有何求?所不足者须娶两妇耳 。”枝山道:“这是遵守先人遗训,老先生理当成全其美 。”颂尧道:“要是一妻一妾,名分不同,老夫尚可成全其美 。如今两房媳妇一般看待,而且又是同日结婚,这便如何使得?”枝山笑道:“一夫两妇,自古有之 。只须令爱情愿,老先生何用固执?”颂尧道:“便是小女心中也不以此举为然 。”枝山斜着眼;贼态嘻嘻的说道:“只怕不见得罢 。”颂尧沉着脸道:“枝山错了,知女莫若父,小女的意思老夫岂有不知之理?”枝山道:“老先生,‘开着天窗说亮话,’倘使令爱果真不以此举为然,晚生何必上门说合?上次已讨了没趣,‘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只为令爱的意思完全和老先生相反,老先生说的‘知女莫若父,’照祝某看来却是‘不知女莫若父 。’祝某两度登门说合,便是迎合令爱的意思,成就良好的姻缘 。”颂尧暗想祝枝山真奇怪:“他和月芳难得见面 。他怎会知道月芳的心思?完全是无稽之谈!我不妨叫他取出证据 。看他怎么说?”便道:“枝山,你不能误听无稽之谈,凡事总以证据为重 。这证据在那里呢?”   枝山道:“要是果有证据可以证明令爱的心思完全和你相反,请向老先生这亲事允许不允许呢?”颂尧以为枝山说说罢了,断然不会有什么证据,何妨爽爽快快的向他说几句话,便道:“枝山,我向你说句爽快话,要是小女的心思为父的不知晓而你却知晓,且可以提出证据,证明小女的心思完全和我相反,那么老夫立时可以应许这头亲事 。”枝山道:“这事须得密谈,请老先生屏退管家,祝某才好把证据交出 。”颂尧便吩咐杜升回避了,忙问证据在那里 。枝山不慌不忙,取出小小一纸印文,有月芳小印字样 。朱印烂然,篆文苍劲,便道:“这是令爱心许徵明的证据 。”颂尧道:“枝山又来了,这一纸印文算什么证据?小女是喜弄笔墨的,难保没有闺中笔墨流传么外被人家剪下了铃印,混充证据 。唉,这可以算得证据么?”枝山笑道:“要是寻常铃印,怎好当做证据?这四字篆文是令爱佩挂在胸的金章上印下的,令爱的画品上面铃的都是晶章、牙章,从来没有铃过金章 。实告老先生,这金章已和文解元的玉连环交换了 。你若不信,何妨去问问令爱 。只是有一句忠告之言,才子佳人交换赠品,是古今常有的事,老先生不须恼怒 。而且这件事除却我和衡山,外人都不知晓 。老先生盘问令爱,也须秘密为妙 。晚生在这里坐候,请你快去问他—声,以便早日定婚 。”颂尧听了疑信参半,便道:“既这么说,我去问过小女,自见分晓 。”当下别了枝山,便入内堂问及月芳,说在画室里面 。颂尧便到画室中看女儿,他知道月芳素性稳重,和文徵明又不曾见过面,枝山说的交换赠品料想决无其事,所以他毫不恼怒 。笑嘻嘻的向着月芳讨取金章一看,谁料月芳俯着粉颈只不做声 。颂尧不觉诧异道:“难道金章换了玉连环么?”月芳依旧一个不做声。颂尧便唤柳儿向他盘诘,问道:“你是跟随小姐不离左右的,这几天内小姐可曾出游?”柳儿道:“小姐常在闺中,不曾出门 。除却这一天陪着姑奶奶到网师园游过一次,这是老爷知道的 。”   颂尧道:“小姐既没有出门,怎会和文徵明相遇?”柳儿道:“提起文二爷,这桩事很奇怪。昨天午筵初散,小姐回房休息,吩咐柳儿到外面去冲茶,小姐自到画室中去赏玩书画,谁料揭开门帘,里面坐着一位年少书生,向小姐深深作揖,自称便是文徵明 。”   颂尧道:“你往那里去呢?”柳儿道:“到外面茶炉子上去冲茶 。冲茶回来才见小姐和文二爷在画室中讲话 。”颂尧怒道:“你倒赖得干净,小姐的画室虽通花园,但是外面人走不进的,都是你这小贱人在那里做牵头 。”柳儿发极道:“老爷怎么见怪柳儿?月洞门会得有人闯入,柳儿做梦也梦不到有这桩事 。老爷不信可问小姐,端的文二爷自己进来的,还是柳儿牵引进来的?”颂尧道:“月儿,有话快说 。做媒人的祝枝山在外面守着,我还得去给他回音 。”月芳含羞道:“这是他自己闯入的,与柳儿无干 。”柳儿道:“老爷听得怎?”颂尧沉吟道:“这倒奇了,我们的月洞门外面人往往不知机关,怎会闯入?”柳儿见老爷的面色已和,便道:“柳儿有一句冒昧的话,未说以前先请老爷恕罪 。”颂尧道:“只须说得有理,谁来罪你?”柳儿道:“老爷说的文二爷闯入月洞门是柳儿做的牵头,这句话已经小姐证明完全不确 。据柳儿看来,做牵头的不是柳儿,却是老爷 。柳儿做牵头没有这回事,老爷做牵头倒有一个大的证据 。”颂尧听着面色都变了,但是有言在先,不好罪他,只问他证据何在 。柳儿道:“这一天,小姐陪着姑奶奶游网师团,柳儿也跟着去 。 比及回来,看园的老王向我说这天老爷引着祝大爷穿假山人竹林,还把月洞门开放的方法告诉了祝大爷,后来又把祝大爷引入里面,老爷,你可知道祝枝山是诡计多端的,他又和文二爷要好,这番文二爷闯入月洞门,便是祝大爷做的牵头 。祝大爷会得知道月洞门开放的方法,便是老爷做的牵头 。幸而文二爷是正人君子,不久便出 。要是不然,怕不弄出笑话来……”柳儿这几句话如州剪,如哀家梨,可谓爽快无匹 。杜翰林万万想不到自己翰苑之才,却被小丫头折服了,气都气不出,只好笑着说道:“错怪了你们,都是我的不是 。如今祝枝山在外面候着,月儿,你既愿意,我只好顺着你的意了……“这”顺着你的意“五个字,一字宛比一滴甘露灌入月芳心田中,顿使六瓣心花一时怒放 。   颂尧返身出外,且走且思:“祝枝山简直诡计多端的,那天强着我要引他参观女儿的画室,原来是看脚地的 。他的媒人做得太巴结了!论理呢,衡山这般人才确是雀屏妙选,一娶两妇分承宗祧,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我所不满意的不在衡山而在枝山,我这番有言在先,婚姻是一定要允许的 。不过允便允了,要想出一个难题给他做,谁教他太可恶了?”颂尧想定了主意仍到书房中和枝山秘密谈话。   枝山道:“老先生,祝某可是不说慌的 。”颂尧冷笑道:“承情承情,你简直是个忠厚长者 。”枝山道:“‘忠厚长者’四个字只可移赠老先生,祝某望尘莫及。   现在按下闲谈,言归正传 。这亲事是老先生一口允许的了?“颂尧道:”一口允许的了 。“枝山道:”一娶两妇,同日结婚,是更无异议的了 。“颂尧道:”这倒要讲个明白,一娶两妇则可,同日结婚则不可。“枝山道:”老先生既然满口允许。如何可以翻悔?“颂尧道:”枝山错矣,我应允的是一娶两妇,不是同日结婚 。凡事总有一个先来晚到,我们订婚在先,便该先结婚;他家订婚在后,便该后结婚 。“枝山道:”要是同日订婚便怎么样?“颂尧道:”那有这般的巧事?“   枝山道:“偏有这般的巧事 。衡山在昨天和令爱而订婚约,又在昨天和李一桂的千金寿姑小姐面订婚约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李一桂昨天被逮入狱,他的女儿奔走呼号,怎有闲工夫和衡山面订婚约?”枝山道:“这便是令爱玉成其事 。”颂尧听了茫然,便问:“这是什么话?”枝山道:“昨天李姓造着扛夫来扛取画箱,可是有的?”颂尧道:“这是有的 。昨天一时匆忙把空箱交他们扛去,直到今朝方才知晓 。现在已把空箱索还了 。”枝山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先生知道的是把空箱扛去,祝某知道的扛去的不是空箱,是一只东床 。”颂尧忙问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若不是东床,怎么有令坦卧在里面?”颂尧惊道:“难道有文徵明躲在里面不成?”   枝山道:“岂敢岂敢!总算令爱玉成其事,好教小文可以早日一娶两妇 。他把小文藏入箱内,由着扛夫们误扛回去,扛到寿姑小姐房中 。扛夫去后,李寿始开箱见人,又羞又惊 。虽然小文是个正人君子,并无非礼行为 。不过犯了瓜田李下之嫌,只有互订婚姻才不致贻人口实 。”颂尧摇头道:“这件事太突兀了,只怕是空中楼阁 。况且我们遣人去取回画箱,李姓并无什么说话 。可见你所说的毫无实据 。”   枝山道:“老先生的用意我都知晓,以为取回空箱便没有实据了 。谁料昨天扛去的空箱不是今天取回的空箱,昨天扛去的空箱,箱子后面有个鼠啃的洞;今天取回的空箱;箱子后面已无破绽昨天扛去的空箱,箱盖的背后粘着一纸书画名单;今天取回的空箱,箱盖后面粘着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 。你若不信,自去看来。 ”   颂尧惊问道:“这话真么?”枝山道:“千真万确,有李寿姑所撰的四言诗为凭。‘颂尧恨恨的说道:”这妮子仗着我溺爱,太胡闹了!这话传布出去,我的颜面何在?不肖女,不肖女,非得把你重重惩治不可!“说罢,拂袖而起 。才走得二三步,却被枝山一把拖住,正是:   几番掉动苏张舌,两姓联成秦晋欢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二回柳儿语妙折服杜翰林石榴情多痴想唐才子  杜翰林一时恼怒,要到里面去责备女儿 。却被祝枝山一把拖住道:“老先生 一把年纪,火气未脱 。这件事和令爱无干,只为他听得有许多女宾要到他画室中 , 他着了慌,才教柳儿把文二爷藏躲了,自己却到外面去迎接女宾 。柳儿又格外巴 结了,却教小文钻入画箱以内,暂躲一时半刻 。令爱既料不到柳儿要把小文藏入 画箱里面,柳儿藏了小文,也料不到有人会把画箱扛到李寿姑房中去 。大概李一桂该有出狱希望,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把小文撮弄到他家中去 。好在这件事李姓 也守秘密,外面人绝不知晓 。祝某今天上门说合,也是秘密相商 。倘使老先生悻 悻然现于其面,府上婢仆众多,万一被他们传布出去,‘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 里’ 。这虽算不得恶事,但是到了外面人口里,添枝添叶,加油加酱,‘狗嘴里 不出象牙 。’不但小文和李寿姑名誉破坏,并且府上这位二小姐也难保被人家百 般诬蔑,百般挖苦 。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 。’请老先生三思 。”杜翰林听 了枝山的话,一腔怒气都到爪哇国里去了,便道;“枝山请宽坐,待我去问过他 们再来答覆你的话。”   说罢自到里面,见了女儿,便问:“方才取回的画箱可曾检视?是不是昨天 的原物?”月芳道:“恰才检视,正要告禀爹爹知晓 。箱儿己不是原物了,昨天 扛去的有鼠伤,今天取回的没有破洞 。”颂尧道:“你可曾开着看过?”月芳这 :“没有 。”颂尧道:“里面还有题诗一首咧!你把箱盖打开,我来指给你看 。 ” 于是月芳开着画箱 。果然发现寿姑的题诗三章 。父女俩读了一遍 。“明人不消细 说 。”都已心照不宣 。颂尧指着“出彼绣闼,入我闺房 。不见书画,乃见文郎” 这四句道:“昨天有没有这桩事?”月芳红着脸 。把头略点一下,颂尧又指着“ 我闻在昔,女英、娥皇”这两句道:“你愿不愿呢?”月芳又把头略点一下 。颂 尧微叹道:“既然如此,只好如此了 。月儿,要是索回了原箱,这件事便无痕迹 。 祝阿胡子面前我们尽可抵赖 。他一定指不出什么证据 。叵耐这条洞里赤练蛇已 预料到这一层 。换了一只空箱前来搪塞,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柳儿枉算玲珑,只可惜少读了几年书 。但见老爷和小姐指着箱盖里面黏着的字条窃 窃私议,端的不知甚么一回事 。连忙捱身过来低低的问道:“这纸条上写些什么 ? ” 这一问便提起了颂尧的怒火,把手中的纸扇向丫头的额角上打了一下 。咬着牙说道:“你自肚里明白,还来问我做什么?亏得昨天的箱儿有个破洞,要不然闷死 了人,累我们吃官司,你这小贱人简直胆大妄为!”柳儿碰了钉子退后几步,一 壁挪着额角一壁喃喃的说道:“老爷打人打的不明不白 。柳儿果有过犯,便是活 活处死死也无怨 。若说昨天的事,柳儿只是有功无过 。”颂尧道:“好个利口的 贱人,你倒讲给我听 。怎样的有功无过?”柳儿道:“我有一肚皮的道理,讲给 老爷知晓 。但不知老爷要我公讲要我私讲?”   颂尧道:“公讲怎么样?”柳儿道:“便是齐集了全府上下人等,再由柳儿 讲给大众知晓,横竖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口里 。”颂尧皱眉道:“贱人倒会放刁, 这般事怎能讲给大众知晓?”柳儿道:“既这么说,‘偷来的锣鼓响不得,’只 好私讲了 。私讲使是在这里向着老爷、小姐轻轻的说 。但有一层须得先行禀明, 老爷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总须待我讲毕以后,任凭责罪都是甘心,只求老爷不 要打断我的说话 。”颂尧道:“我不打断你的说话,快说快说!”柳儿才放下这 只揉额的手来,左手撑着柳腰,右手指指点点演讲他的一团理性 。他道:“老爷 , 是不是看了昨天的全本《西厢记》学了崔老夫人的口吻,左一声贱人,右一声贱 人,也来串这出《拷红》戏剧?其实文二爷和张生不同,他不过乞求小姐面许终 身,一言为定,别无他想 。并不似张生这般存着野心,定要玷污了莺莺小姐清白 方才快意 。小姐和莺莺益发不同,既没有传书贻简,也没有酬韵听琴 。便是画室 中和文二爷会面,也是文二爷自己闯入 。讲到我柳儿,尤其不是红娘了 。红娘是 做牵头的,柳儿不做牵头,便不是红娘 。讲到谁做牵头,老爷自肚里明白 。老爷 要打柳儿,还不如打自己,这一下扇骨算是柳儿代老爷捱打 。柳儿叫文二爷躲入 画箱里面,是柳儿预先知晓这具画箱有饭碗般的大洞才叫文二爷躲这一时半刻, 要不有这一个大洞,休说柳儿不敢,便是文二爷也不肯 。况且张太太、朱少奶奶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转眼便要进来,除却躲入画箱再没别个方法可以掩过众人耳 目 。要是躲入小姐房里,益发犯着嫌疑,况且张太太要到小姐房中去解手,撞破 机关小姐颜面何在?要是躲在画室里面,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又都到 画室里来游玩,人多眼多,猫都不能藏一只,何况文二爷堂堂七尺之躯?老爷, 要不是柳儿有急智,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掩过众人耳目 。柳儿自信有功,老爷却把 柳儿责打 。主人责打奴婢便是打错了也只得忍受,不过人分贵贱,气是一般的 。 柳儿别着这口冤气不敢和老爷理论,只好讲给大众听听,也不管‘偷来的锣鼓响 不得’了 。”说罢,口角儿一动,鼻头儿一扇,两颗眼泪便滴溜溜的滚将下来 。   列位看官,这眼泪的使用法,其中大有研究;要是柳儿捱打一记便即泪如雨 下,这眼泪便失却了固有的价值 。他知道主人的怒火正高,这时便哭宛似火上烧 油,论不定一记一记又一记,打个无休无歇 。所以他退后几步,面不变色 。直到 这时,瞧见主人怒容已消,分明词屈理穷了,他才说这要挟的话,准备讲给大众 听听 。明知主人要面子,决不肯把这事闹翻了,他又把两颗眼泪做后盾,表示他 的万分冤屈 。可笑那曾读万卷书的杜翰林竟被目不识丁的丫头征服了,立时表示 歉意道:“柳儿,你的说话很有道理,是我打错了 。”又向月芳说道:“你劝劝 他,千万声张不得 。他今天吃了亏,我自有补偿他 。”说罢,便转身向外 。见了枝山当然没有异议,这亲事便应允了 。枝山趁这当儿婪索柯仪,方才奏凯而回, 不在话下 。柳儿捱了一下扇骨子不过受些轻微痛苦 。但是借此要挟,将来小姐出 阁时他要做赠嫁的丫环 。这个欲望还不奢,杜翰林也便答应了 。但是做了赠嫁以 后不到半年文徵明便把他收做偏房 。原来李寿姑饮水思源,要没有柳儿把文郎藏 入画箱,怎会救得老子性命 。促成两姓姻缘?因此和杜月芳商议妥贴,教文郎把柳儿收作偏房。这是后话,未来先表。   再说过了一天,杜翰林办着筵席,邀请华太师李典史到来饮酒,又请祝枝山 做了陪客,所有李典史的书画均经华太师赏鉴,见所未见,很为欣赏华太师道: “老夫此番到来,本想见见吴门诸位才子,枝山是素识的,衡山索未识面,昨天 却在王少傅府上不期而遇 。唐、祝、文、周四才子老夫已认识了两人,除却周文 宾远在杭州无缘相见,老夫满意要和唐解元会会面,即使唐解元‘高尚其事,不 事王侯,’老夫也得亲自去访他 。可借,可惜,老夫来迟了数天,他已失踪了 。 ” 祝枝山道:“老太师,讲起了唐子畏,真是害人不浅,他一走后家中便闹起饥荒 来了 。”华太师奇怪道:“听说子畏的家况还好,怎么数天失踪家中便闹饥荒? ” 枝山笑道:“他们家里不是闹的米荒,却是闹的人荒 。他们一夫八妇,虽然阴盛 阳衰,但是子畏的内媚工夫甚么人都比不上 。他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人之间,居然 八面俱到 。这八位美人虽然不能饱足他们的情欲,但还不至于闹饥荒 。这真叫做‘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华太师毕竟名位俱高,忍住 不笑,微微的摇着头道:“枝山,你引的《孟子》却作这般解释,未免’侮圣人 之言‘了 。”枝山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呢?’男女构精,万物化主,‘不是圣 人之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是圣人之言么?”杜颂尧道:“算了 , 算了,你不用掉书袋了,这几天唐兴、唐寿可曾到府上来索人?”枝山道:“这 几天来,两个小厮川流不息的来索人,祝姓的门限几乎被他们踏破了 。我被他们 闹的头昏眼暗,只得吩咐家僮回报他们,主人不在家,以便耳根清净 。谁料大娘 娘陆昭容派着丫环来见内人,定要探听于畏的藏身所在。”又向华太师说道:“ 老太师,你想唐寅的女人惫赖不惫赖?子畏走了,闹人荒竟闹到我们家里来了 。 晚生虽和唐寅要好,但是没有和唐寅合穿着裤儿,他走到那里去我怎么会知道呢 ? 叵耐陆昭容蛮不讲理,他遣丫环向我内人絮聒。以为子畏的行藏晚生一定知道的 , 也许晚生有意把子畏藏匿了,和他们开玩笑 。内人身怀六甲,禁不起这许多缠绕 。 但是没法禁止他们不来,唉!子畏害人,真个受累无穷!”李一桂和枝山说惯 笑话,便道:“枝山,你号称智囊,也有受窘的日子么?”杜颂尧是忠厚长者, 只为曾受枝山的窘迫,趁这机会也来说几句讥刺话道:“枝山,我看你还是紧闭 洞府,不要理他……”这洞府的“洞”字分明犯着枝山的忌讳,但是枝山仅装不 知 。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老太师,你想可笑不可笑,唐子畏昂藏七尺之躯, 晚生把他藏在那里?除非把他藏在画箱里面 。但是闷死了又要吃人命官司 。”才 说到这里,台子底下的照会来了,枝山和一桂是相对坐的,和颂尧是斜签坐的, 不期然而然的台下伸来两只鞋脚,一桂的脚踢着枝山的右脚尖,颂尧的脚踢着枝 山的左脚尖,只为他是近视限,向他牵嘴示意便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没奈 何只得在台下投递照会,报告足下知晓 。须至照会者,华太师怎知其中道理?笑 道:“枝山专会说趣话,你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枝山拍手道:“唐寅虽然生 得俊俏,我又没有女儿我又不想他做女婿,我要把他藏在画箱里做甚?”台下又 是接二连三的投递照会 。枝山以为吓得他们够了,便也不为已甚,和华鸿山谈到 另一问题上去了 。李一桂、杜颂尧二人抹一抹额上的汗点,方才安心饮酒。原来 华太师只知道杜颂尧新把女儿许配文徵明,却不知道内幕有这一出换空箱的趣剧 。 枝山含讥带讽,华太师以为说些寻常俏皮话,并不放在心上 。席散以后,华鸿 山急于回去,东亭镇上早已派了两号大船前来迎接 。一号是接取大师爷回府的, 船中自有几名仆役伺候;一号是接取大娘娘回家的,船中也有几名老妈子伺候 。 只为公公和媳妇分别嫌疑,虽然同路回去,却不能同船居住 。内堂姨太太、月芳 二小姐约着许三小姐、许四小姐也替雪芳饯行。雪芳知道妹妹已许配了文徵明, 而且最短时间便须成婚,心中又喜又悲,喜的喜妹妹得嫁才子,珠联壁合,可谓 美满姻缘;悲的悲自己嫁了个痴婿,“巧妻常伴拙夫眠”不知伴到何时才休!想 到这里,总觉得闷闷不乐 。不识相的姨太太依然百般献媚:姑奶奶怎样福分大, 姑少爷是宰相儿郎,将来一定也是一位贤相,雪芳肚里气闷,怎说是贤相?只怕 是一条腌鳌罢了 。苏州人打话:“三文钱买条咸臭鳌,越看越不是” 。许三小姐 道:“华姊夫为什么不到苏州来拜寿?”雪芳藏着难言之隐,不好说踱头见不得 人,一见了人便闹笑话,只好默然不语 。姨太太代答道:“这位姑少爷在相府中 用功勤读,怎肯抛荒了书本来到这里?”许四小姐道:“文姊夫是苏州才子,华 姊夫是不是无锡才子?”   姨太太道:“怎说不是才子?他是赫赫有名的无锡才子咧?”雪芳听了好生气闷,他想:“自己夫婿不是有名的才子,却是有名的馋嘴 。若不是有名馋嘴, 八月中秋夜也不会去吃奴才的东西。吃的撑腰塞肚,大吐不休,”许三小姐道: “文姊夫是苏州解元,华姊夫不是会元,定是状元 。”   姨太大道:“要是姑少爷早下乡场,稳稳高中了解元,不过太师爷不放他早 下乡场,一定要等他有了状元之才才去下场 。那么今年中解元,明年中会元、状 元,稳稳可以三元及第 。”雪芳听了又好生气闷,想到自己夫婿,休说三元及第 , 考个秀才都不行。姨娘说的话他算替我挣面子 。我听了比骂我、打我还得难受 。 想到这里,不禁发动了旧疾,一阵胸头烦闷,口中“唷唷”作声 。姨太太知道雪 芳有肝胃气病的,忙把他扶到杨妃榻上替他揉了一会胸,又怕他筋骨不舒服,便 捏着两个空心拳头,咭咭聒聒在他背上的了一下,又执着他的纤手,拉动他的指 头儿,拉的骨节作响;又捏了捏他的黄板筋 。雪芳不禁“噗嗤”的笑将出来,姨 太太捞了一把额上的汗,洒向地上道:“好了好了,好姑奶奶,我的胆子几乎被 你吓破了 。亏得我疗治的快,你的气色便立时复原了……”其实雪芳并没有什么 大毛病,只不过胸头烦闷罢了 。姨太太替他捶背、拉指头、捏黄板筋,他便想到 那夜和月妹妹联床谈话 。月妹妹说起姨娘惯替爹爹捏黄板筋,不愧是整容匠的女 儿,现在姨娘真个演这拿手好戏 。想起前言,不禁“噗嗤”一笑,只这一阵笑风 吹散了胸中烦闷之云,姨太太重又捧着他入席,便拣些闲话谈谈,再不敢提起什 么姑少爷长姑少爷短 。内堂席散,船上人已来催促下船 。杜颂尧、李一桂、祝枝 山恭送华太师入船,姨太太、月芳二小姐、许三小姐、许四小姐恭送雪芳下船 。 这一番送别情形不须细表。看官记取 。杜翰林八月二十四日做寿,祝枝山八月二 十五日上门说合,华太师和大娘娘八月二十六日下船,待到八月二十七日才到东 亭镇,舍舟登岸,坐着轿儿回归相府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 。   且说唐伯虎自从八月十三日进了相府 。除却在紫微堂上见过一回秋香,忽忽半月不曾再见 。原来秋香已猜透了痴生的来意,他为着我投靠相府屈作书童,他 一定不怀着好意 。 但是潭潭相府不比三瓦两会的人家容易见面,秋香既存着戒心 , 轻易不敢向书房左近走动,所以半月之久唐寅竟无缘和秋香两度相逢 。秋香没有 会面,石榴却很容易相见 。他自从八月中秋赠给唐寅宫饼以后 。到了八月十九日 石榴生日,向例只请姊妹们吃面,他为着自己生日便是华安兄弟生日,倒累他破 费了许多钱,相府中当差的弟兄每人都有一碗面吃 。 大家吃了他的面都说:“石 榴妹子,谢谢你长寿面 。”石榴道:“不要谢我,去谢华安兄弟 。这是他的长寿 面啊!只为他的生日便是我的生日 。”众人听了都羡慕华安的人缘好,不费分文 , 有人替他下长寿面 。过了一天,唐寅到大厨房去取热水,石榴开著小厨房的六角窗,手支香腮专在那里盼望情郎 。一见了唐寅便把一大包的寿桃、寿糕送给唐寅 , 说:“是昨天齐星官所用的,特地送给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好兄弟 。你每 天当点心吃,取个好口彩,管教你长生不老,到老成双 。”唐寅心里不愿意,面 子上只好含笑接受,称谢不迭 。这一大包寿桃、寿糕他对皮都没有拆,连同中秋 节所赠的宫饼,一古脑儿都赠给门口这个叫来表叔王俊受用 。王俊欢喜不迭,以 为:“这表侄虽假,情义却真,不枉我把他汲引入府 。这少年真有良心啊!”且 说单恋的女子石榴,每天到了小厨房,不忙着斋饪,只忙着在六角窗边等候情郎 。 有时唐寅来迟了一些,他便唱着“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侉侉调 。比及 瞧见了情郎,总唤:“华安兄弟,到小厨房中去坐坐!”拉着一条广漆长凳双双 的坐着,有的没的总得谈了许多话才放他走 。唐寅暗地里叫苦连天,似这般的纠 缠不休如何了局?又不能绝迹不向厨房中行走 。到了厨房又没法躲过石榴的眼 。 且说太夫人赏识石榴不下四香,为着他的烹任工夫无出其右,苏州人打话 。叫做 “额角上放着扁担”,不愧“头挑”二字 。只是这几天来石榴手煮的羹汤大为减 色,不是淡而无味,定是咸的炙嘴 。太夫人向二娘娘说道:“这几天小厨房中弄 的菜肴反而不如大厨房,石榴的烹任本领却到那里去了?”二娘娘道“婆婆,媳 妇也在那里奇怪 。自从中秋以后,小厨房中的菜肴一天不如一天了,四香中的春 香有些忍俊不禁 。”便遣:“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 已不在铲刀上了 。”太夫人忙问何故 。正是:   窗前盼望情何切,厨下羹汤味失调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三回搬唇舌太君训婢收骨头华老还家  春香向着华太夫人说道:“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一般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已不在铲刀上了 。”说这话时把嘴一披,大有鄙夷不屑的模样 。二娘娘肚里明白,春香在那里吃醋了,分明是我的表兄害人 。太夫人忙问道:“春香。   你就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那里?“春香笑着不答 。夏香代答道:”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六角窗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头醋,该有二醋 。 “太夫人又问夏香道:”这话怎讲?“夏香道:”听得烧火老妈子说,向来石榴最擅长的菜肴是十八铲刀的生炒肉丝,他手执着铲刀精神使贯注在铲刀上面,任凭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休想赚转他的头来 。所以他的拿手好戏十八铲刀生炒肉丝又嫩又鲜,甚么人都追他不上 。难料这几天来他手执着铲刀。眼看着六角窗,手里炒一下眼里看一下,看个不停炒个不休 。休说十八铲刀,简直炒了八十铲刀还没有停止 。要不是烧火老妈子提醒他,不知他炒到何时才休。“太夫人向着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告诉你,他的心不在铲刀上,我的牙齿都吃了苦 。以前的生炒肉丝大厨房里炒的总嫌着太老,惟有石榴炒的最为可口。 昨天吃了石榴炒的肉丝,怎说是肉丝?简直是钢丝铁丝,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二娘娘道:”婆婆高年人,自然咀嚼不动,即如媳妇的牙劲儿要算好的了,核桃都会咬得粉碎,惟有昨天石榴炒的肉丝咬了良久,休想咬动分毫 。“太夫人道:”夏香你可知道石榴眼看着六角窗做什么?“夏香笑着不答,冬香代答道:”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却在六角窗上 。也不在六角窗上,却在广漆凳板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二醋,该有三醋,“惟有秋香不搀一语,端的是个端庄伶俐的丫环 。太夫人发嗔道:”你们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可是有意弄什么哑谜儿给我猜?“冬香道:”太夫人听禀,现在的石榴不比从前的石榴了,他见了新来的华安兄弟,他的一颗心怎肯再放在铲刀上面?他眼巴巴的盼望着六角窗外,只为窗外便是大厨房,华安兄弟进大厨房一定要从六角窗外经过 。他一见了华安兄弟便丢去了铲刀,招呼他进来讲话,抽一条广漆长凳,两个人并坐了,有的没的和华安兄弟纠缠 。华安兄弟是个老实人,羞的抬头不起,转是石榴的面皮比着石榴皮还老 。“老太夫人摇了摇头儿道:”这丫头怎么一朝变了志,以前要把他指配家童,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 。现在见了华安却又这般轻贱起来?“夏香道;”石榴不但变了志,而且缩短了年纪,谁都知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只说是十八岁,只说是和华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记得中秋夜太师爷庆赏佳节,华安兄弟侍立在天香堂上,累着他躲在遮堂门后,背包蜒蚰般的探出头来,全不管人家肉麻 。这几天,太师爷上苏州去,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梭子般的在书房门口出出进进,别的不忙,忙的去看华安兄弟 。可惜他爱上了华安兄弟,华安兄弟却看不中他。“春香道:”管他们呢,看中了他不干我们事,看不中他也不干我们事 。转是他和华安兄弟调情调的火一般热,甚么都不管了 。这几天风乾日燥,要是闹出火烛来非同小可,“大夫人道:”春香这话怎讲?“春香道:”也是烧火老妈子说起,那天华安兄弟到大厨房,又被石榴在六角窗边望见了,先是乾咳一声嗽。随后便连唤着四同兄弟 。 太夫人道:“四同是谁?我们相府里没有这小厮啊!”春香道:“这是石榴口中的华安兄弟,他以为自己的年月日时和华安兄弟般般都同,因此唤他—声四同兄弟 。其实都是谎话,月日时且不要管他,论到年龄 。第—个便是不同,石榴说是十八岁,除欲瞎子谁都不信。华安兄弟十八岁才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二娘娘坐在旁边几乎失笑,暗想:“我也不止十八岁了,何况我的表兄呢?春香说的货真价实,货也不真价也不实 。”太夫人又问道:“他喊着四同兄弟,后来怎么样?”春香道:“华安兄弟虽是个书量,他的为人都是端端在正老老实实的。”太夫人连连点头道:“不错啊,太师爷赏识的人怎会差池?华安这书童确是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 。”   二娘娘听到起里,留心秋香面色,却见他别转了头 。在那里披嘴 。她便暗暗自思:“婆婆的眼光远不及秋香,端端正正只会偷情,老老实实惟知好色 。”太夫人又问道:“后来华安怎么样呢?”春香道:“华安兄弟只回叫他的声‘石榴姐姐’却不肯进这小厨房。 谁知他丢下铲刀,双手乱招,招得华安兄弟不好意思,也只得进来了 。他早把广漆板凳拖在一旁,两人又是厮坐着,快刀切不断他的谈话 。听得烧火老妈子说,石榴说十句华安兄弟不过回答他一句 。说也奇怪,石榴见了姊妹们冷冰冰不大开口,惟有见了华安兄弟,他这一张嘴宛比惠山上面石龙的嘴一般 。石龙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水来,石榴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话来 。谁料轰轰烈烈一道火光,焰焰的向上直冒起来 。”太夫人急问道:“火在那里?”春香道:“只为石榴和华安兄弟谈话谈个不休,老妈子在灶下烧火烧个不休;半锅的油在锅子里沸个不休,沸的过了度,半锅的油变做了一锅的火,便轰轰烈烈的直冒起来 。 几乎烧去了大小厨房 。慌的石榴乱了主意,舀着一大勺的冷水待向锅子里浇去,亏得没有浇;要是浇了,油便四散,这火烛便闹得成了 。幸而救命王菩萨降临,有人冒着火焰赶把镬盖向上一罩,火光立灭,那便没有事了 。”太夫人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 。 春香,你说把镬盖压灭火焰的是谁呢? ”   春香道:“并无他人,便是华安兄弟 。亏得他有主意,消灭了这场火灾 。他向石榴告辞,并且向他略进良言,说以后起油锅莫贪讲话,贪了讲话忘了油锅,冒出火来非同小可 。”太大人又乱点着头道:“华安的忠告真不错啊!他的说话简直是金子一般的说话 。”春香道:“谁料石榴听了回答华安兄弟几句没脑子的话 。他说:”四同兄弟,我和你难得见面 。千金一刻,甚么事都不要管他。这几间厨房是相府里的落脚房屋,便是真个烧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太夫人听到这里,不禁怒气冲冲,便转唤石榴到来,把他一场痛骂 。石榴哭着声辩道:”   丫环和华安彼此都是苏州人,为着同乡分上,所以亲近一些。什么四同兄弟,什么油锅起火,几乎烧去厨房,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那天起油锅,丫环吩咐老妈子打着小小的草把,烧着缓缓的火,叵耐老妈子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依旧炎炎地烧着大草把,以致锅中起火 。丫环赶把镬盖紧紧关住,便即熄灭 。丫环把老妈子训斥了一顿,他便怀恨在心,造出许多谣言 。这时候,小厨房中只有丫环和老妈子二人,华安兄弟并不在旁,怎说这镬盖是华安兄弟盖上的?况且华安兄弟是好人家出身,他做书童,一切都是外行,第一次提铜吊便泼个满地,他又不曾做过厨子,锅中起火他怎会赶紧关上镬盖?老妈子的谣言这便是一个漏洞。   丫环承蒙太夫人抬举,管理小厨房多年,锅中火起也经过了两三次,都是关上镬盖便即无事,断不会舍却镬盖去浇冷水的道理 。老妈子的谣言这又是一个漏洞……“这位华太夫人是个‘棉花耳朵风车心’他听了石榴的声辩棉花耳朵益发软化了,这颗风车般的心又在活动 。他想:”休听了一面之词,冤枉了石榴 。石榴声的话句句有理,看来都是老妈子的不是罢。“想到这里,便安慰着石榴道:”你不用哭,也许老妈子怀恨在心,造你的谣言 。 “二娘娘暗想:”不妙,照着婆婆这般口吻,差不多要向丫头道歉了 。“便道:”婆婆这些事且别管他 。不过,中秋以后的莱肴确乎一天不如一天 。石榴这几天来,大概有些心不在焉罢 。老妈子会得造谣,我们的舌头却不会造谣 。从前烧的菜肴怎么样,现在烧的菜肴怎么样,我们的舌头都可以做得证人 。“太夫人指着石榴道:”你不要强辩了,这几天来,你烧的好菜肴啊?淡的时候淡如水,咸的时候咸如卤 。硬的时候硬如铁,多谢你炒出一盆钢丝来,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 。要是没有旁的事分你的心思,你怎会这般七颠八倒的?“石榴听了,才不敢强辩,只说:”从今天起,丫环一心一意的管理小厨房,管教烧出的菜肴件件合宜 。般般可口 。“太夫人道:”你肯从此改过也就罢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太师爷到苏州祝寿去后,至今还没回来,要是太师爷知道这事,一定把你逐出相府,不肯轻饶 。只为华安这小厮太师爷当到宝贝看待,面貌好,才情好,年龄又轻 。太师爷常向我说,这般的好小子只须不走到歪路上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你怎么去引诱他呢?亏得华安端端正正老老实实,才没有闹出笑话 。石榴你须知道,你和他同乡,万事总须照顾他一些,似这般的同坐在一条板凳,说许多肉麻活儿,你不是照顾他,竟是害他了 。“石榴拭着泪说道:”丫环和他亲亲热热,止不过是照顾同乡人,并没有什么邪心,也不敢引他到歪路上去 。“春夏冬三香听到这里,都在旁边披嘴 。太夫人道:”没有邪心更好,你以后要留心着,年青的男女总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万万不可过于亲热,讨人家说话 。石榴,你须知道,‘人大心大’,你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甚么事都知晓,你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肉麻话儿 。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却吟诗作对,旁的心窍儿都没有开通 。太师爷尝识他便赏识在这分上 。 “   二娘娘听了觉得—阵肉麻,他想:“石榴说肉麻话我没有听得,婆婆说肉麻话我都历历在耳 。表兄是个偷香圣手,窃玉惯家,家里拥着八美,一切艳福都被他享受够了,还要说他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心窍儿没有开通 。端的肉麻煞人?” 他一壁想一壁看那四香的面色 。春夏冬三香都在点头,大概赞成太夫人的话。惟有秋香别转了头,又在那里被嘴 。二娘娘肚里明白,秋香和他同样的不中听,觉得句句说话都是肉麻煞人 。……蓦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太师爷和大娘娘的官舫都进了港,离水墙门不远了 。于是一干人等都忙着去迎接太师爷,迎接大娘娘,这一场吃醋官司不了而了……中门上得了消息,当然各处都得了消息,就中单讲金粟山房中的两个踱头知道华鸿山回来了,都心头别的一跳 。二刁道:“老冲,我们过了好几天的有趣日子,老生活回来了又要收钵(骨)头了 。”大踱道:“阿阿二,还还好,一面收骨头 。一面松松腿 。”二刁道:“老冲,你真叫做一则以细(喜),一则以忌(惧)了 。听得老生活回来收钵头,你便一则以忌;听得嫂嫂从娘家回来,今夜便可松腿,你便一则以细了 。”大踱念着自己得意的诗句,改换着一个字道:“妻皮许我钻啊,妻妻皮……钻啊 。”唐寅听了怎不发笑? 便催着两位公子快去迎接太师爷,大踱一壁走一壁念着:“钻啊,钻啊,”二刁打着口头锣鼓,“侧柏隆冬祥”的一路城将出去 。这时候 。 华鸿山才进墙门,许多家奴雁行般的站立两旁迎接主人 。两位公子上前见过了父亲,二刁乖巧一些,“早已停止了口头锣鼓 。大踱念的得意之句,一唱三叹,尚有余音,依旧是:” 钻钻啊,钻钻啊,“钻个不休 。华太师嗔怪道:”大郎钻什么?“大踱目瞪口呆,无言回答 。唐寅便替他解围,屈着一膝禀告道:”大公子在书房中读《论语》,研究这‘钻之弥坚’一句书,正自得神 。听得太师爷回来,大公子的心还放在这一句书上 。所以,钻啊钻啊‘,钻个不绝 。“华太师听了,反嗔作喜道:”大郎,你合该在’钻之弥坚‘上用些功夫了,我告诉你听,你的二姨已许配了文徵明,不日便要出嫁了 。他是个江南才子,文学和唐寅差不多 。立品却高于唐寅几倍,你和他做了连襟,一朝见面你这般不学无术岂不要被他笑死?“华太师一壁说一壁靴声桑桑,径到里面去了 。家丁们接过太师爷,又接大娘娘,一番忙碌,无须细表。   单说唐寅回到书房,心头异常沉闷,文徵明和杜二小姐说亲不成,他是知晓的 。天平山乔扮家童,为着躲避王少傅的眼光 。文徵明中途遇雨 。连遭倾跌,他也是知晓的 。后来他还取笑着小文,笑的他偷学伯虎,变做画虎不成反类狗 。小文当时只有承认自己的偷看本领不佳,别无话说,现在听得这婚姻已成就了,多分小文另换了方法,和杜二小姐早已面订终身,才能够舫因缘成就,不日结婚 。小文的偷香本领真不弱啊,试想:“杜二小姐深闺丽质,小文竟有本领和小姐会面。我枉在相府中住了十余天,竟不能够和一个婢女会面。 太没用了?这几天来 ,我觉得索然乏昧。打算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现在知道小文的婚姻已告成功,我益发回去不得,要是回去,内无以对陆昭容,外无以对文徵明 。我只有磨细着肚肠,在这里守候罢了 。”列位看官,只为文徵明的因缘成就,益发坚固了唐寅守候的心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以为总有一天和秋香见面相逢,悄悄的向他乞婚,得了他的千金一诺,那么“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见了陆阳容说得嘴响,见了文徵明也不会示弱于他了……忽忽光阴,又是三五天,金桂都谢丛菊将开,早又是凉秋九月了 。 唐寅虽说见不得秋香,但是小厨房中的石榴却不来和他纠缠,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大踱、二刁虽然照常上书房,但都是愁容满面,短叹长吁 。大踱道:”不不好了,我我们的,快快活日子……完了 。“二刁道:”老冲,我想世界上生病的人不计其数,疾病身亡的也其(是)不计其数,为什么人家的病都会死,他的病不会死?他竟好了 。“大踱道:”阎阎罗王,太太不行,这这般惹惹厌人活活在世做……么?“二刁道:”老冲,我不要怪阎罗,怪他’救了田鸡饿了蛇‘他其(是)活了,我和你却死了 。“唐寅便问二位公子说的是谁,二刁道:”天打病好了,有信给老生活,在这几天内他要教希(书)了 。“大踱道:”生……要来了,生……来,我们的晦气星,要钻钻钻,钻了半晌钻不出来 。“二刁笑道:”老冲,又要钻了,可其(是)晦气星要钻到妻皮里面去 。“大踱道;”放放屁,我说晦气星要钻钻钻钻屁眼里去。“唐寅听了便耽着心事,他和这两个踱头做伴,简直把他们玩诸股掌之上,一切言语行动都没有拘束 。如今来了这位西席先生,听说又是个迂夫子,规行矩步,动不动便是’诗云‘’子曰‘,我和他相聚在一处又须服侍他,这便磨弄煞人咧?”转念一想:“也许这位先生和我有缘,但看他对于我这几篇解元文章浓圈密点,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既欣赏我的笔墨,他的性情大概也和我相近的罢 。”想到这里,心头又放宽了不少,在这当儿,远远听得一声痰嗽,大踱、二刁都慌了手脚,大踱道:不不好,生来了 。“二刁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说着天打,天打就来 。老冲,和你迎接去 。’侧柏隆冬详‘ 。“大踱道;”钻钻啊,钻钻啊?“二刁道:”老冲,钻什么?你的妻皮已钻过了?“大踱道:”钻钻啊,晦晦气星,钻钻钻钻眼里去 。“两个呆公子出外迎师,照例做书僮的便该跟随在后面,待到两公子见过了师长,便即上前跪接师爷 。但是唐伯虎自惜身分,自己是个名解元,先生是个迂秀才,解元拜秀才太不成话了!况且先生又是个崇拜解元文章的人,第八回书中,唐寅翻着先生的抄本文章,他把自己的抡元文章都抄在里面,还加着几行评语,说什么”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要是今天出去跪接师爷,那么秀才没有替解元执鞭,解元反而要向秀才磕头,断断没有此理!好在书房划分内外两间,他便躲入内书房,在门缝里偷窥动静,再作计较。他才把身子藏好,但听得一阵步履声,两个呆公子早已随着王本立老夫子走人书房 。唐寅在门缝中瞧了一眼摇摇头儿,觉得这位先生面貌陈腐,衣巾质朴 。还加着鹅行鸭步,酸气可掬 。料想:”不是个漂亮朋友,我和他住在一房,却是苦了我也 。“正是:   绝顶聪明偏作仆,可憎面目竟称师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四回重科名门墙粘捷报闹意见书馆记深仇  这位太仓老夫子王本立先生,别字道生,和华鸿山幼年同学,感情很好 。当时家塾里面,所有同学少年,差不多在十人以外,若论好学不倦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所以全塾学生的功课也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工力悉敌 。塾师道:“王华两生可称一时瑜亮,将来都是国家大器 。生徒们须得看做榜样才是好呢?”本立在十二岁上早考取了一名秀才,幼童入学,唤起才名 。其时华鸿山年龄稍长,还是一个童生,家塾先生的眼光随着科举上下便道:“王华二生一般都是可畏后生 。不过稍有区别,王本立是龙华鸿山是虎,一旦风云际会,预料本立的功名还在鸿山之上咧!”自经塾师品评以后王龙、华虎传播四方 。但是过了两年,鸿山也考中了头名秀才唤做泮元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并无寸进 。科举时代的人物,考得功名一定要遣发报子,到师友亲族人家鸣锣报喜 。那时一棒锣声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朱红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考取锡庠第一名泮元”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王本立的旧报单旁边,相映之下,王本立的报单已黯黯地不生光彩了 。自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虎的本领并不弱于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塾师点头道:“王本立是龙华鸿山也是龙明年乡场这两条龙总须破壁而去 。”待到来年乡试,华鸿山中式举人,王本立依旧是个秀才 。那时一棒锣声又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鹅黄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中式南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字样,这报单便贴在去年的泮元报单旁边,那泮元报单兀自颜色鲜明 。不比王本立的报单已破碎的和枯叶一般了 。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的本领端的胜过了王龙,先生,你道如何?”先生点头道:“华鸿山是一条龙,王本立只是一只虎 。一般都有风云际会的希望,不过王虎比着华龙略差一些儿罢了 。”   又到了来年,华鸿山连捷进士,钦点翰英 。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那时一捧锣声。 又敲到先生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泥金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 。会试中式第一十八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去年举人报单旁边,真叫做三报连捷 。朱红、鹅黄、泥金三色报单骈肩的贴着。再看王本立的破碎报单,早经顽童们扯个一乾一净,不留痕迹。 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和王虎相去太远了 。一个是太史公 。一个是穷措大 。先生,你道如何?”塾师点了点头道:“我说华鸿山是龙确是一条嘘气成云的神龙,我说王本立是虎,谁料他画虎不成反而类狗?因此相差得太远了 。”   这个消息传出去,华龙、王狗传播四方,华鸿山本来是虎,一变而为龙;王本立本来是龙,一降而为虎,再降而为狗 。科举时代的世态炎凉都跟着一纸金榜为转移,榜上有名的,“黄狗出角变麒麟”,榜上无名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人情世故大抵如斯 。这位塾师既跳不出炎凉环境 。当然有这般高下不定、褒贬无常的品评了 。后来华鸿山官运亨通,隆隆日上 。王本立呢,“苏秦仍是旧苏泰,”一领青衿到老没有长进 。可惜这时塾师已去世了,要是活在世上,再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本立贬之又贬 。不但华龙、王狗相差很远,一定要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狗贬做王鳅、王鳖、王虫、王以一路的贬将下去贬个不休呢!   闲话少叙,且说华鸿山盼子成名很为恳切,连延着几位西宾,两个儿子读了多年的书,依旧是一块不可雕琢的顽石 。鸿山才想到幼年同学的王本立秀才学问优长,又教了三十馀年的书,经验上更是丰富,便即写信到太仓,意欲延聘这位老夫子到相府中充当教读,谁料王本立为着两个儿子都已成立了,家中供养,甘旨不缺,情愿休养在家,不愿再作冯妇,便把这层意思回覆了鸿山 。他越是不肯就,鸿山越要他就,磋商了多次,书来信去,还没有具体的办法,直到华鸿山亲赴太仓登门奉请,王本立却不过老友的情,才接受了他的聘金 。 到馆以来忽忽三年,只为他是主人翁的总角之交,华文,华武稍有失礼,他便要告知鸿山家法处治,还得在先生面前叩头赔罪 。所以两个踱头对于这位王本立先生略存几分忌惮 ,不比旁的先生,猫鼠同眠,毫无一些畏惧之心 。华文、华武接过先生以后,一个唤着“生”,一个唤着“天打”,虽是踱头,倒也会几句客套 。大踱道:“生,你你好了,没没有呜呼哀哉,伏伏惟……飨 。”二刁道:“天打好了,其(如)果天打再不来,我们学生的就要心表三年了 。“大踱道:”不不错,如如果生再不到馆,我我们学子要要相向而哭,皆皆……声 。“王本立皱了皱眉头道:”半月不见顽钝依然,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踏着八宇步摇摇摆摆直入金粟山房。万不料有人在门缝中偷窥 。王本立进了书房,第一桩要事使是要向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他把秀才巾一整,把一柄折扇双手捧着算做捧笏当胸,跪将下去,尊一声”至圣先师高高在上,弟子王本立诚惶诚恐,顿首稽首,伏惟先圣德参天地,道冠古今……“以下还有喃喃呐呐许多话,只为愈说愈轻,躲在后房的唐伯虎听不清楚 。但是见这迂阔模样,几乎惹得他失声大笑 。王本立跪拜完毕,然后在师坐中坐定,先把书房中浏览一下,但见一一布置整洁,不染纤尘,不禁暗暗纳罕 。 再向座右的书架中看时,见插架书籍整齐画一,有套的归套,有板的夹板,书根上的记号也有”元亨利贞“分四卷的,也有”礼乐射御书数“分六卷的,也有”金石丝竹鲍土草木“分八卷的—一按照次序,绝不紊乱 。最奇怪的一幢幢堆叠的书籍,经、史、子集分作四幢堆叠,可见承值书房的是个内行断不是寻常书僮所能了解 。他一壁看一壁口称着”奇啊!奇啊!“两个踱头窃窃私议,二刁道:”老冲,你听见么?‘骑啊骑呀’骑什么?“大踱道:”阿阿二,尧舜骑病猪 。 “   二刁道:“天打不其(是)尧舜 。”大踱道:“生要骑骑马 。”二刁道:“照照啊,天打天,(先生先)屁股尖,骑在马上颠来颇,要吃豆腐其(自)家煎 。”   王本立向着两人眨了一个白眼,他们便不罗唣了 。王本立道:“我问你们,谁在这里承值书房?”大踱道:“他叫大叔 。”二刁道:“他叫半仙 。”王本立道:“胡说!究竟是那一个?”大踱道:“生不要吓,这这个人本领大大的了不得,一会弹弹琴,二会焚焚香。”王本立道:“这有什么希罕?焚香扫地乃书僮分内之事 。”二刁道:“他不但会焚香,他的本领正多咧!三会对弈,喜(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馀音绕梁,”王本立摇头道:“料想是个无知小子,大言欺人 。”大踱道:“他他还有本领咧!七七会绘几笔丹青,八八会奏一套笙笙篁。”二刁道:“还有两会,我来告诉天打罢,九会皮(米)卜夭(先)知,十会窃玉偷香 。”王本立发嗔道:这是谁向你们说的?二刁道:“ 这是新来的希(书)僮华安向我们说的。“王本立道:”尊大人为什么用这大胆狂徒承值书房 。“大踱道:”老老生活说的,他他的本领胜胜你十倍“ 。二习道:”老生活说的,新来希(书)僮华安可惜没有去下场,要其(是)去下场,一定和老生活这般的中了秀才便中举人,中了举人便中进士,中了进士便点翰林,决不会和天打这般的到老只其(是)一个穷秀才 。本其(是)王龙变了王虎,本其王虎变了王狗 。“王本立听了这几句戳心的话,他一生肮脏正是牢骚的了不得,怎禁得饱受生徒们的嘲笑?明知鸿山老友断不会说这轻薄的话,大概这新来的华安小厮定是个浮滑之徒,这许多话一定是两个踱头听着小厮的教唆,沾染了他的油嘴滑舌,前来唐突先生 。当下把脸一沈道:”你们休得胡说!这书憧到那里去了?我倒要见见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贵管家 。“大踱便向内书房喊道:”大大叔快快出来,生要见见你三三头六六臂!“二刁道:”半仙,快来见见打“ 。唐寅在里面答—声:”来也!“人没有出房清朗的声音早已直达外面宛 比登场的名角一般 。王本立听了益发惹气,手将着颔下长须,只向内书房注目 。”呀“的一声门儿开放,走出一个清秀书僮,王本立虽然冬烘头脑毕竟也看得出这僮儿一表非凡,要是没有听得两位高徒的吹牛论调,王本立对于唐寅当然要起着怜才之意,决不会故意挫辱,以致给下不解之仇 。叵耐这时候王本立已存了一个成见,料定这僮儿是个油滑之徒 。一个人有了成见,便可以轻移他的视觉,他觉得这僮儿虽然清秀,但是清而带浮秀而带滑,一副轻佻之状早已无形流露,所以面目虽然端正,仍不允做那低三下四之人 。唐寅既然露面,对于这位冬烘先生免不得要行个拜见之礼 。 但是解元向秀才屈膝他究竟不愿,不比拜倒在秋香的莲钩前面 。便是终日长跪,也觉荣幸非常 。酸秀才的价值怎及得美人的裙下双钩?要是向他屈膝,岂非终身莫大之辱?他便想出一个取巧之法,走到先生座前,拖长着声调,口称:“师爷在上,僮儿华安……”一味的拖长着,只不说出“磕头”两个宇 。只须王本立道一句”管家少礼 。“他便答一句”遵师爷吩咐 。“膝便不屈,头也不碰了 。巨耐王本立的成见太深,他和这个人没有成见时,一样也是谦让不遑,所以他在相府中教授三年从不曾受过书僮拜见之礼 。书僮待要下拜,他总是道一句”管家少礼“,惟有今天听得两个踱头替僮儿拼命吹牛竞说先生都不及他,”难道这书僮封了王爵不成?名分现在,我今天偏要受他的磕头大礼!挫挫他的气焰 。“唐寅只管引长着这口气,不把”磕头“两个字说出 。王本立只管将着长须向他呆看,明在那里斗法:”看是你强过了我,还是我强过了你?!“   唉,这时侯正当十六世纪的开端,封建时代的气味何等浓厚!师爷和僮仆虽然一样吃着东家的饭,但是名分所在如隔云泥,无论唐寅怎样不愿意,无论解元不该向秀才下跪,但是受了罗帽直身的束缚,没奈何也只得下跪了 。比及头儿着地,王本立才说一句:“管家少礼” 。唐寅赶紧起立站在一傍面上大有悻悻之意。   王本立瞧在眼中暗想:“小人不宜有才,小人有才便不免露出骄矜态度 。”   当下喃喃的念着《论语》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唐寅接着说道:“如无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更不足观也已 。”王本立怔了一怔,便问:“管家道的是谁?”唐寅也问:“师爷说的是谁?”王本立道:“我所说的是小有才情仗势欺人的狂徒 。”唐寅道:“小人所说的是毫无才情 。庞然自大的匹夫 。”王本立听了心中好生气闷转念一想:“且别管他,我是西宾,他是奴才 。我不和他谈学问,只把他呼来喝去便是了 。”唐寅站在旁边暗自思量:“你要和我咬文嚼字,这便是班门弄斧 。 我不好当面骂你便借着文宇,骂得你抬头不起,也好一雪我的屈膝之辱 。”谁料王本立不说什么,只道一句:“倒碗茶来 。”唐寅没奈何只得忍着气替他倒茶 。王本立道:“我多天没有到馆了,你把我的被褥在园子里这一晾晾再者,这柄紫铜便壶你须洗的乾乾净净休得留着旧杂之污,这是你的职务,须得牢牢记着 。”唐寅没奈何只得答应一个“是” 宇 。 王本立手托着茶杯向着两位高徒说道:“我们研究八股的人须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愚师有病带累你们抛荒了学业,虽然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 。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见免而顾犬,未为迟也 。贤契们快快用功勤读啊!”二刁道:“天打天(先)读儿遍给我们听 。”大踱头:“生读了学学子再再读……章 。”王本立喝乾了一杯茶便道:“收去杯于”,唐寅没奈何只得收去了茶杯站在书房门口,听他读些什么文章 。王本立乾咳了几声嗽,打扫打扫喉咙,任凭打扫,总带些乾燥声调,但见他摇动着冬烘脑袋,且摇且读道:   大贤即见知圣道者既乏其人,决闻知圣道者必乏其人 。盖圣道有见知者于前 ,始有闻知者于后也 。见者且无矣,孰从而闻之?   唐寅自思:“他读的便是我的抡元文章 。这是弘治十一年解元闱墨的第三篇 ,破承题,题目叫做《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我且听他读下去者 。”王本立续读道:   孟子自任之意若曰:“圣人之道,见而知道困难,闻而知者亦不易,由孔子至于今但百有馀岁耳,邹鲁之相去也地甚近,我之去孔子也时又远,然而当今之世,求其禀明睿之奇资,口传心授,亲见知乎孔子之道,如禹皋在尧舜之世者,则既无其人矣,屈指斯民,何如其寥落耶!负刚健之峻德,耳提面命,亲见知乎孔子之德,如伊尴在成汤之时者,亦既无其人矣,横览斯世,何如其寂寞耶!   王本立读了半篇,又道:“倒杯茶来” 。唐寅又只得献上一杯茶。喝罢了茶 ,又道:“收去了杯子 。”唐寅又只得收去了杯子 。大踱道:“生啊,为为什么不读……去?”王本立道:“这是一篇名隽的文章 。要似江瑶柱般的慢慢咀嚼,怎能一口气囫囵吞下?”二刁道:“这篇文章其(是)谁做的?”王本立竖着大拇指道:“他是江南才子一榜解元唐寅唐伯虎啊!”二刁道:“唐伯虎其(是)学生子的内表兄,他不但做得好文章,而且画得一笔好画 。”王本立点头道:“绝顶聪明的人,本来无所不能,二贤契,你须得把他的文章读个烂熟,快去抄出一分罢 。”说时,把所读的抄本文章授给二刁,教他另抄一分 。二刁道:“天打,你批在后面:”余虽为基(之)执鞭,所欣慕焉 。这其(是)什么解释?“王本立道:”唐伯虎的才情算得国士无双,我是十分佩服的,可惜没有和他会面,要是会面以后,他坐马我执鞭,也都情愿 。“大踱道:”跌跌……斗啊!“王本立道:”为什么要跌肋斗?“大踱道:”马马跑的快,生生走的慢,—一交……斗 ,呜呜……哀哉,岂岂……痛哉!“王本立道:”胡说,这是一句比喻的说,如何信以为真?“二刁道:”天打,学生子有有一句比喻的话,假使唐寅大解,大打替他倒马桶,唐寅小解,天打替他倒夜壶 。 试问天打肯不肯呢?“王本立把戒尺一碰道:”又要胡说了,不用多讲,快快去抄啊!“唐寅上前道:”师爷息怒,二公子也是一句比喻的话 。如何信以为真?“王本立暗想:”这童儿倒历害,他竟借我拳头撞我的嘴了 。“但是一时无言回答,不过瞅了他一跟又回头教训这两位高徒道:”二位资契,愚师和你们小别数日,有几句忠告之言,你们紧紧记着 ,凡人须得取法圣贤不可走入油滑一途 。书经云 。‘学于古训乃有获’,孔子云:‘信而好古’,只须件件般般效法古人才是少年人一条正当的道路 。“唐寅悄悄的向二刁说道:”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你别上他的当 。古人便是死人 。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便是教你效法死人 。“二刁道:”天打,你不该应叫学生子上当,古人就其(是)喜(死)人,你叫我学古人便其(是)叫我学喜(死)儿“王本立道:”休得胡言!我叫你们学古人,便是叫你们学那书籍里面的模范人物,少年读书应该把这颗心放在书本上 。“唐寅又悄悄的向大踱说了几句话,大踱便向先生辩难道:”生啊 。——个人的心,本本来在什么地方?“王本立拍着胸道:”心便在腔子里,‘大踱道:“生啊,学学子没有得罪你,为为什么要要致我……命 ?”王本立道:”我没有致你死命“,大踱道:”还还说没有?腔腔子里的心要在挖出来,放放在书本上,不不是致我……命么?“二刁道:”天打天打,你的心挖给我们看看,天打天打,请你天(先)做个榜样 。“王本立连连摇头,正待说出一番话来,却闻得靴声囊囊自远而至,华平先来报告道:”太师爷到!“慌得王本立离座相迎正是:   此窍不通双弟子,有怀欲白一先生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五回客中动秋感妙语双关园内逗娇声伊人宛在  华鸿山知道老友到馆,不胜欣喜。来到书房探望老夫子,相见之下分宾坐定。呆公子见过父亲,唐寅送过香茗,不须细表。华老便问起:“先生的贵恙可曾全愈。”又说:“为什么急于到馆?在府上休养数日尽可不妨。”王本立道:“承蒙东翁盛情,不以旷课相责。兄弟病了十余天,已觉得万分歉仄,蹉跎着两位公子黄金般的光阴。现在顽体已愈,要是再不到馆如何对得住东翁呢?东翁,这日子真过得飞一般快,兄弟回去时不过金粟初绽,此番再来时,已是黄菊丛开了。料想这半个月内,衔杯酬月,对菊吟诗,东翁应有许多雅兴。”华老叹道:“讲到兴致呢,一年不如一年了。‘月逾望日团圆少,人到残年感慨多。’这是年龄的关系,丝毫勉强不得。不过今年买到一名僮儿差强人意,无论吟诗作对,般般对答如流。”说诗笑指着唐寅道,“便是这个僮儿啊,他的天才很好,可惜才丰命薄,沦落在僮仆之中。老夫子,你尽可试他一试,便知他的才思敏捷咧!”王本立早已横梗了成见,提起书僮,心生厌恶,但是东翁一团高兴,又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淡淡的答道:“东翁的眼光一定不错的。东翁试过便是了,何用兄弟再来复试?”华老道;“不经试验,总算是鸿山言过其实。老夫子试试何妨?”王本立没奈何,只得唤一声:“管家!”唐寅道:“师爷有何吩咐?”王本立道:“现在是秋深了,旅客感秋,这是常有的事。我的上联叫做‘千里关河萦客梦。”唐寅不假思索的对道:“小人对的‘万家砧杵动秋声。”华老道:“老夫子,此对何如?又浑成,又典丽,又敏捷。”王本立口头诺诺,心头却气他不过,准备再来一个比较难一些,好教他当场出丑。想了一会子,便道:“管家,我还有一个上联在此,这是引用《秋声赋》上‘四无人声声在树间’的典故,叫做‘空际有声都在树,’唐寅对道:“小人对的是‘枕边无客不思秋。”华老道:“老夫子,他便是用你旅客感秋的意思。好一句‘枕边无客不思秋’……”其实唐寅对的下联暗暗中都有寄托,第一句“秋声,”第二句“思秋,”都是为着秋香而发。蓦然间一阵风来,卷着女子们笑语声音。第十一回书中业经交代,金粟山房便在适园的西面,园里面常有丫环奉着太夫人、少夫人之命,前来采取花朵,莺莺燕燕的声音,唐寅时时听得的,但是毫不动心。   只为唐寅侦察了好几次,园中采取花朵的婢女无非是太夫人身边的春夏冬三香,以及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二娘娘身边的素月,惟有秋香竟是绝迹不来。秋香为什么不来呢?   一者怕这两位呆公子撞见了,不免上前调戏;二者书房里有了这个从苏州虎邱一路跟踪而来的魇子充当书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是深居简出的妙。所以太夫人打发他到园中摘取花朵,他总是托词不去。叵耐太夫人对于秋香有特殊的好感,同是采一朵花,旁的丫环摘取的不是色素不佳,定是形态不好。惟有秋香摘取的色素形态般般惬意。一者是太夫人的心理作用,二者秋香的灵心妙腕都充满着美术化。秋香摘取的花朵确乎有些比众不同。 观在重阳将近,插瓶中的花朵惟有菊花,菊花的种类很多,非得灵心妙腕的秋香选取几种(左禾又农)纤合度的菊花,断难满足太夫人的心愿。所以今天采菊,春夏冬三香虽然都告奋勇,但是太夫人定要秋香加入里面,何花宜采,何花不宜采,须得听着秋香的指挥才能胜任愉快。秋香这一回不便违背太夫人的盛意,好在四人同去,人多胆壮,便是撞见了踱头和魇子,料想无妨。况且又遇见了一个好机会,他听得华老向太夫人说:“要到书房中候候先生。”他想:“太师爷到书房中谈话,我们却到花园中去采花,花园和书房虽然相距很近,但是有了太师爷在里面,管教两个踱头,一个魇子都受了无形束缚,万万不敢闻入花园中来。 便是闯了进来,一有什么不规则的举动,只须唤一声太师爷,管教他们吓的面如土色,逃走不迭咧?”他觑定了机会,怎肯错误?   所以华老才到书房,四香已在花园中采花。秋香是采花专使,三香都要听他的发号施令。 九曲桥边的麂跟篱中,种满着形形色色的菊花,春夏冬三香何尝研究过菊谱?不过秋姐姐对于老圃秋容曾经下过一番深切的研究,菊花的名目如数家珍。只为自己是秋香,菊花也是秋香,以秋感秋,以香感香。他到菊圃旁边,仿佛菊花便是他,他便是菊花。春香道:“秋香妹妹,这白色细瓣,蓬蓬松松似芦花模样的叫做什么?”秋香道:‘姊姊,这便唤做万卷书啊!这朵花足有万瓣,一瓣比一卷,所以叫做万卷书。”冬香道:“秋香姊姊,你何妨采取—朵,簪在胸前?”秋香道:“簪在胸前做什么?”冬香道:“这便表示你胸藏万卷啊?”夏香道:“秋香妹妹,这花朵垂垂。色作谈紫的叫做什么?”秋香道:“这便唤做倚栏娇啊!你看他娇小玲珑,抬头不起,仿佛倚着栏杆,卖弄娇姿,所以菊谱中唤做倚栏娇。”说时,春香恰恰在九曲桥旁俯首看那金鱼。夏香指着他向秋香说道:“你看你看,这便是倚栏娇啊?”这句话。说的大家都笑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王本立在书房中测验华安本领;四香正在菊圃中互相调笑。一阵风来,卷着“秋香姊姊”“秋香妹妹”的呼声,直送到唐寅耳朵中去,顿使他的心弦连连的颤动,他想:“秋香便在园中了,要不是华老在书房中。我便要迎将上去,和他谈谈说说。 可恨王本立还要出什么对子,错误我这千金一刻的光阴,以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咫尺间,天样阔,’我便怎么是好?可惜我没有孙行者的神通,要是有了他的神通,只须拔一根毫毛吹一口气,站在这里和老学究做伴,敷衍他吟诗作对,却把我的真身遁入园中和秋姐姐细谈肺腑……”唐寅的野心勃勃,不过在肚里计算。惟有两个呆公子听得“秋香姊姊”的呼声,便不安静起来。二习道:“老冲,你可听得?香叔在花园里面。”大踱道:“香啊,香啊,我我要见见他。”二习道:“我推托小解,借欺(此)尿遁。”大踱道:“我我……大解,坑坑遁。”毕竟都是踱头,心里的念头早在口头宣露了。华老呵斥道:“你们俩动都不许动!但看书僮有这般才学,你们俩号称公子,怎不自愧?”,大踱、二刁只好彼此扮一个鬼脸,怎敢离座!王本立为着难不倒这个书僮,益发不服气了。又搜索了一会子的枯肠,便道:“管家,又有—个上联在此,叫做‘人来老圃疏篱外,’你且对来。”唐寅默然不语,只为他这颗心已跟随着笑声而去,所以王本立出的上联他竟充耳不闻。但是王本立误会了,他想:“华安斗筲之才,容易掂破。第三个对仗他竟假作不闻。希图藏拙。要是方才不曾冲撞我,我便不为已甚,由着他藏拙便是了。现在却不能放松他,一经放松他,益发瞧我不起了。”便催着说道:“管家听得么?‘人来老圃疏篱外,’快快对来!”唐寅方才听明白了,很不经意的对道:“秋在浓香冷艳中。”华老,点头道:“这七个字确是即景生情。东篱之下秋色正佳,真叫做‘秋在浓香冷艳中。’老夫子,你道如何?”王本立怎敢说声不好,只得随声附和。其实华老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下的菊花,却不知唐寅对的“秋在浓香冷艳中”说的是东篱之中的俊婢,况且“秋香”两字明明点破,只是华老当时没有觉察罢了。华老坐了一会子起身告辞,那时园子里的笑声兀自联续不休。   唐寅暗自徼幸:“只须华老离了书房,我便可以一溜烟跑入园中,和那三笑留情的秋香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两个呆公子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香去。”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著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交,所以随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读。”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唐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性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今朝做做尽对头,”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那时王本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其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课完毕,把诗文交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荚,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侯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时代待到十天八天以后,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面来,便是王本立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交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二,你称看,老老生活的头颈好好象铜丝扦扦……一般。”一个道:“老冲,‘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着老生活摇头摆尾,我们把个脚底给他看。”一个道:“到到那里去?”一个道:“去看香叔。”呆公子在先俏俏商量,后来大踱听得“香叔”   二字,一时忘形,失声呼唤道:“香香啊,香香啊!”华老回转头来,又是怒目而视。 二习道:“老冲啊,不要走罢,老生活请我们吃汤团了。”费了良久功夫,华老才把这本诗稿读毕交还先生,又恭维了他几句。   唐寅这时早已希望断绝,只为华老的吟声没有停止,花园里的笑声早已寂然,多分秋香采了花朵已回到中门里面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待到华老去后,唐寅忙向花园中去探望,只有秋芳(指菊花),投有球香。人生难逢的机会。   却断送在王本立的诗稿里面。当下一声长叹,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却听得王本立依旧在那里教训生徒道:“二位贤契,我所说的都是良言,休得误会我的宗旨,你们不学古人也得学学尊大人,他是我的同学,他在少年时何等认真!‘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偿了他的志愿,少年科甲,隆隆日上,官居极品,名满神州。可见读书认真是不会吃亏的。你们不学古人怎么不学尊大人呢?”唐寅蓄意要和先生作梗,又到二刁旁边轻轻的撺掇了几句话,二刁便道:“天打,你说读希(书)认真其(是)不会吃亏的,我问天打,你做学生子的时候读希认真不认真?”王本立道:“自然认真。”二刁道:“天打啊,你又给学生子上当了,读希认真其不会吃亏的,天打吃亏便吃在读希认真上面。四十年前其(是)一个秀才四十年后也其一个秀才。你为什么不去少年科甲、隆隆日上?你为什么不去官居极品、名满神州?”王本立冷不防华武会得这般辩驳,几乎哑口无言。停顿了半晌,才道:“贤契,这事又当别沦。 尊大人文章也好,福分也好。若论愚师,有了文章,没有福分,以致七踏槐黄来博一第。你们都是宰相公子,当然要效法尊大人,却不要效法我这潦倒名场的愚师。”说到这里起了身世之感,仰天一声长叹。唐寅忙又走到大踱身边,撺掇了几句话,大踱喊将起来道:“生啊!你你的话不对啊!”王本立道:“为什么不对呢?”大踱道:“你你是生,我我是学子,学学子不学你生,去去学谁?你你教了我们的书,又又要教我们休得学你,这这句话就不对了。”王本立又被生徒驳倒了,眼见唐寅跑来跑去知道都是他在搬唇弄舌,便指着插瓶中的花朵自言自语道:“花啊花啊,早落早开,早开早落。”   唐寅知道先生语中有刺,分明说我年龄不永,和一现的昙花相似。在这当儿,书房里挂着的叫哥哥,忽听得唧唧唧叫个不休,唐寅对着虫儿自言自语道:“虫啊虫啊,先生先死,先死先生。”王本立明知唐寅骂人,却又不好反面,只为他指着秋虫而说,到了夜间,晚饭已毕,先生归寝。唐寅的卧榻便在先生卧榻旁边,睡到三更半夜,李本立忽的连喊着:“管家,管家:”竞把唐寅的好梦惊醒,正是:   九月初逢金菊节,三更忽起绣球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中宵煮水洗濯绣球风重九制粞欢迎菊花印  这—夜,唐寅可交着厄运了。王本立是有皮肤病的,他的肾囊上面生着许多顽癣,有癣必有虫,时时作痒。日间还好维持,到了夜间睡在被窝里,肾囊上得到相当的温度,许多癣虫便在皮肤里蠕蠕活动,待到痒得不可开交,两只手同时爬搔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个指头。 其实呢,多生指头也是没用的,休说王本立只有十个指头,便是借重祝枝山祝阿胡子加二放码的十二个手指,也不能解除当时的奇痒。这个毛病叫做绣球风。绣球是像形,痒的时候搔下斑斑点点的癣皮宛比绣球花片一般,癣皮搔尽了奇痒仍不肯止,甚至搔出血来白绣球变做了红绣球。从来癣疥之疾往往忽视,然而一经沾染,受累无穷。一时救急的方法惟有用着烫水,连连的的绣球上烫这几下,烫水着肤,肌肉上自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感,不知不觉的自己会得道出“适意”两个字来。要是不信,澡堂里面便是个试验场。凡是患着皮肤病的都到焦池旁边用着烫水不绝的烫那痒处,一壁烫一壁喃喃呐呐的念着:“适意、适意。”据说痒处—经水烫,可以在十二小时内维持肌肤上的治安。但是过了规定时间,癣虫又要渐渐蠢动了。这一夜,王本立一忽醒来,他的绣球风又在作祟了。痒的时候,分明千百条蛆虫在里面乱攻乱窜,他便一叠连声的唤着:“管家起来!”唐寅在睡梦中恍惚遇见了秋香,见他在东篱下采取菊花。正待上前作揖,却不料被那冬烘头脑的王本立先生大声疾呼,把那好梦惊醒了。他又挫一挫银牙,暗想;“这老学究真是我的七世之仇,日间为着他不得和秋香会面,待到夜间在梦里相逢,他又把我唤醒。王本立,王本立,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王本立奇痒难熬,又是连唤着:“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唐寅没好气的说道:“师爷,三更半夜唤我想来救甚?”王本立道:“管家,我有些奇痒难熬。”唐寅暗想:“不妙,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半夜三更奇痒难熬,看来这老忘八不怀着好意罢?”便忍着气问道:“痒在那里?”王本立吞吞吐吐的说道:“不好说的。”唐寅道:“说说何妨?”王本立道:“管家不瞒你说,我痒在下部。”唐寅暗骂一声老贼,忍着气问道:“痒在下部唤我做甚?”王本立道:“管家我唤你非为别事,解这奇痒须得借重你这管家。”唐寅听了怎不恼怒?轰的起身,披着衣,剔着银灯,恨恨的说道:“师爷我只道你是黉门秀才,相府西宾,你原来枉读孔圣之书,不达周公之礼,肆无忌惮,说出一篇无礼的话来!我虽是低三下四之人,却听不惯这般寡廉鲜耻的话。明天禀明太师爷,我这书童不干了。”这几句轰雷掣电的活,气的王本立浑身发抖,他也是披衣起坐。颤着声浪说道:“你这小厮,怎敢把我恶骂?我是恪守孔门四戒的,‘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勿动。’我有什么不端之处被你捉住了把柄,你敢这般横逆相戒?你要禀明东家,我也要禀明东家。从来做西宾的没有受着小厮的气,我明天便辞馆,我也不干了!”唐寅道:“你说没有把柄给我捉住么?你半夜三更唤我起来,说什么奇痒难熬,痒在下部。解这奇痒须得借重管家。这些荒谬之言可是做秀才做西宾的应该说的,”   王本立道:“这些说话光明正大可以‘质诸天地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我三年前就馆早向东翁声明在先,我是有个痒在下部的毛病,每逢三更半夜奇痒难熬,须得借重贵管家夜半忙碌,东翁满口应允。便挑拨一名书童睡在我房里,担当着这夜半侯候的职务。 三年以来,夜夜如是。”唐寅听到这里,暗暗自思:“我莫非误会了罢?要是他有狸亵不堪的意思,便不会铁铮铮的这般嘴硬。”当下按一按火性,问道:“师爷,‘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这般吞吞吐吐很容易引起误会,毕竟下部奇痒的病是什么病?借重书童是怎样的借重?”王本立道:“管家我和你住在一房,始终瞒你不过,我告诉你罢,我的痒病叫做绣球风,夜间睡的热了往往奇痒难熬,须得借重贵管家到大厨房中去提一铜吊热水。我把热水洗过以后痒才停止,睡也睡的稳了。”唐寅恍然大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师爷息怒,师爷息怒,这是小人误会了。”王本立道:“你误会了什么。”唐寅道:“不要说了罢,师爷要热水,只怕夜分已深厨房中已熄了火。”王本立道:“这到不妨,是常年的老例,我到馆后,厨房中的炭炉上面为我留着一吊热水,你去取来便是了。”唐寅没奈何,只得提着灯笼到厨房中去取水。夜分已深,备弄里黑魃魃的好不怕人。到了大厨房,果然炭炉子上还留着余火,上面放着一铜吊热水,唐寅一手拎水一手提灯笼穿过备弄回到书房,忍气吞声伺候王本立洗涤绣球风。王本立架子十足要管家端着脚盆到床边伺候,比及热水烫着绣球风,便似澡堂中焦池的朋友一般,连连不绝的唤着“适意适意,”王本立腹有诗书,一壁唤“适意”,一壁还要咬文嚼字的说道:“熊掌吾所欲也,烫水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烫水者也……”这儿句话虽然迂谬可笑,却是出于实情,常听得生有顽癣的朋友说起,身上有了顽癣是说不出的苦,也是说不出的快活。痒的时候爬搔没用,是说不出的苦;烫水着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舒服,一直舒服到骨髓里面去,是说不出的快活。二十世纪的青年喜谈肉感,其实满足肉感上的欲望,除却在焦他旁边用热水烫皮肤的朋友更无别个。张生说的:“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又说:“蘸着些儿麻上来。”这几句是形容性交上的快感,其实热水烫顽癣的快感胜过性交十倍。这真叫做“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咧!“这真叫做蘸着些儿麻上来”咧!假使有人生了顽癣痒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任凭有十二分艳丽的女郎立在澡堂门口,叫他不要进澡堂,且到旅馆里去开房间,享受性交上的快活,但是到这时候烫水为重,性交为轻,他一定牺牲着性交,急匆匆的要到澡堂里面去。又如澡堂门前摆着一席山珍海味的盛筵,遇着生有顽癣要进澡堂的人,把他拉住了,教他畅饮几杯。待到酒阑席散再去洗澡不迟。但是到这时候,洗澡为重,哺啜为轻,他一定牺牲着盛筵,急匆匆的要到焦池旁边去过瘾。所以王本立先生说的“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烫水者也,”确是一种经验之谈。王本立借重烫水征服了癣虫,累着唐寅脚乱手忙。伺候他洗涤完毕,又须倾去了脚盆中的龌龊水,才能闭门归寝。王本立烫过了绣球风,浑身舒服,不久便是鼾声连连。 唐寅回到床上待要继缕他末完的残梦,无奈梦是没有练续性的,方才梦到花园里面待向秋香姐姐兜头一揖,要是梦有连续性,后梦紧接着前梦,便可以一步步渐入佳境。谁知上床以后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熟,比及恍惚入梦,后梦并不急接前梦。   却是另起炉灶,梦见王本立老夫子洗罢了绣球风,却教唐寅把脚盆中的残汤喝个干净。 唐寅不肯,却教两个踱头把他按着颈项用力向脚盆中揿,待要挣扎无法挣扎,看着自己的嘴离着脚盆中的污水,其间不能以寸了。猛听得先生床上又在大声疾呼,连连的“管家起来,管家起来,”叫个不住。原来天色已向曙了,王本立恐怕书童贪懒,叫他早早起身洒扫书房。 幸而有了这一喊,唐寅才没有喝那脚盆中的污水,这是应该感激他的。喝醒好梦是他,喝醒恶梦也是他,真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编者写了书房中的话,便不能写那中门以内的事。话分先后书却平行。却说昨天四香采了菊花回到中堂里面,紫薇堂上见过太夫人。这—回采取的花朵博得太夫人赞不绝口,他说毕竟秋香采取的花朵比众不同。当下拣了几枝插在胆瓶中,余下的花朵分作两起送给两房媳妇。大媳妇住在东楼,派着春香去送花;二媳妇住在西楼,派着秋香去送花。太夫人知道秋香和二娘娘的感情最好,所以这趟差使非得秋香一走不可。秋香知道二公子还没有放学,自己上西楼送花终可放胆前行,毫无危险。他才走到堂楼下面,已被二娘娘的丫环素月看见了,赶紧上前和秋香姐姐握手。毕竟秋香人缘好,无分上下都是和他很莫逆的,况且他在丫环里面是个头儿脑儿顶儿尖儿,所以素月眼光中的秋香姐姐宛似下级军官眼光中的总司令,倘得接近一些便觉非常荣幸。当下笑盈盈的说道:“秋香姐姐,久不上我们的西楼了。今天甚么风吹来?贵人忽踏贱地。”秋香微嗔道:“素月妹妹,你怎么唤起贵人来?我和你是一般的,称是低三,我是下四。彼此都沦落在青衣队里,有什么贵贱可分呢?”素月道:“秋香姐姐,我怎可和你比呢?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我非但不敢比你,而且不敢比三香,不敢比石榴,我只好和东楼上的秋桂姐姐相比。   虽说都是青衣队里的人,你是队长居第一等,三香是队副居第二等,石榴不如三香,又下一级,居第三等。我和秋桂不如石榴,又下一级,居第四等。其他粗使丫环更不如我们,又下一级,居第五等。秋香笑道:“你倒是一个熟读缙绅录的,可惜缙绅录里没有我们婢女的名字。素月妹妹,休谈闲话,二娘娘可在楼上?我奉了太夫人之命上西楼送花来的。”素月道:“二娘娘在楼上看书,秋香姐姐便请上楼;”素月倍着秋香同上扶梯,二娘娘已听得秋香声音,放下手头这本《白香山集》走到楼头笑说道:“秋香,你多天没有上楼了。”秋香见过了二娘娘,口称:“这几天事忙,没有上楼向二娘娘请安。今日里奉了太夫人之命,在园中采取时鲜的花朵;太夫人捉出两份,一份送给大娘娘,一份送给二娘娘。”说时,把手中花朵授给二娘娘。这是相府中的规矩,二娘娘恭恭敬敬的接授了花朵,口称:“做媳妇的没有什么孝敬婆婆。婆婆惦念小辈,常有东西赏赐媳妇。秋香,你见了太夫人说我受了赏赐又感又愧。”秋香道:“二娘娘太客气了,区区花朵值得什么?”二娘娘推着秋香,请他先入中间,秋香道:“婢不僭主,二娘娘请。”二娘娘道:“你是奉命而来的,理该先请。”推了一会子,毕竟骈着肩进那楼中间。二娘娘把花朵插入胆瓶中,才与秋香并坐闲话。   小丫环送上香茗。站在旁边伺候。二娘娘道:“你不须在这里伺候,你跟着素月楼下去罢。”小丫头答应一声,便跟着素月下楼。秋香肚里寻思:“二娘娘为什么遣开了婢女?看这模样好像要和我说什么体己话儿。”正在这么想,二娘娘早已挪一挪椅子,凑近了秋香轻轻的说道:“秋香我正想和你谈谈,只恨没有说话的机会,现在楼上静悄悄只有你我两人,你是很秘密的,我也是守口如瓶。”秋香道:“二娘娘有何吩咐?”二娘娘道:“上月十三日,你跟着婆婆烧香回来,你不是向我说的么?虎邱山上撞见一个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上又见他。我在先听了不大注意,后来听得公公买进一名家童,吟诗作对件件皆能,我老大疑惑,这书童敢是书呆的变相罢?秋香,你看投靠入府的华安是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在我面前不妨直说。我是不肯取笑你的……”秋香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他在二娘娘面前尽可直言,但是已失了直言的机会。假使唐寅初入相府的时候秋香便去报告二娘娘。说这书童便是跟踪而来的书呆,才算是当言则言,不曾错过了时机;现在唐寅投靠以后,忽忽已是二十多天,秋香才向二娘娘直说这书童便是书呆,假使二娘娘驳他一驳,说你既知道这书童便是书呆,为什么不早早告禀太夫人,立时把他驱逐出府呢?那便变做无言回答了。为这分上,便不敢直言谈相。只得摸棱两可的说道:“二娘娘听禀华安初入相府时,人人喧传他的面貌好,才学好,我也和二娘娘一般的疑惑,这书童敢是跟踪而来的书呆罢?后来华安进中门叩见太夫人,我便很注意的估量一下,似乎有些不大像罢。也许他更了衣服,换了形式,我一时瞧他不出。只为我是素来眼钝的啊!再者我要指定他是书呆的变相,须得有了真凭实据,他才心服。虎邱遇见书呆不但我一人,他们三香也都看见的。人多眼多,他们的眼光都比我敏锐,真个书童便是书呆,他们早沸沸扬扬闹将出来了,敢怕不是罢。”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道:“便是也难说,只为我指不出他的真凭实据,便不能咬钉嚼铁般的说他就是书呆。 况且他又是太师爷宠用的人,我怎敢混说呢。”二娘娘暗暗佩服秋香,佩服他出言不落边际,他既不肯直言说破,却把这关系都卸在三香身上。当下便向秋香说道:“但愿他不是跟踪而来的书呆,那才好呢!要是书呆卖身投靠混入相府,那便存着歹心恶意,迟早不免弄出事来。 公公虽然宠用他,将来不免上他的当,敢怕后悔莫及罢。这是我的顾虑,你道是不是呢?”秋香点头道:“我也忧虑到这一层,但是仔细想来,天下没有这般的书呆,上等人不做,来做低三下四之人,有什么值得呢?”二娘娘道:“怎说天下没有这般的书童?我的表兄唐解元便是这一类的人物,倒也不可不防。”秋香道:“好在华安不是唐解元。”二娘娘笑道:“你怎知他不是唐解元呢?”秋香道:“二娘娘取笑了,要是唐解元,第一天上西楼磕头便要被二娘娘窥破机关了,他还能够存身么?”二娘娘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唐解元便算好色,也不敢到这里来尝试……”一主一婢说的都是违心的谈,二娘娘为着秋香不说真说,所以也不敢把真话说出。又闲谈了—会子,秋香起身告辞。二娘娘道:“难得上楼,坐坐伺妨?”秋香道:“重阳近了,太夫人要吩咐我开写新米团的名单咧!”二娘娘不敢强留,亲自送至楼头,秋香下楼以后;素月又送了他一程,送出了庭院方才分别。他回到紫薇堂向太夫人覆命,却见太夫人正忙着吩咐粗使丫环把今年的上好新米搬入中门预备牵磨成粉制办重阳团子。这是华相府里的规矩,每逢重阳佳节,合府上下人等都吃新米团。一年一度,点缀时光,看得异常郑重。平日一切点膳都由大小厨房承办,惟有重阳新米团全由内制,不经大小厨房的手。   什么叫做内制?便是中门以内的上下人等制办。上自太夫人,下至粗使丫环,分任其事,各有专责,绝对不许男子加入。重阳前数天,早已预备这张分任其事的名单,须经秋香开写。 大概划分三部:一磨粉部,二造馅部,三制团部。职掌磨粉部的都是些粗使丫环,却教中门上的管家婆做监督。职掌造馅部的又分咸馅、甜馅,甜馅由大娘娘监督,着丫环赶办;咸馅由二娘娘监督,着丫环制造。最重要的是制团部,太夫人做总监督,两房媳妇做副监督,春香,夏香、秋香、冬香四丫环各把蔷薇花露盥手以后开始制团。而且所制的团上面各印着木质的钤记,春香制的上加梅花钤记,夏香制的上加荷花钤记,秋香制的上加菊花钤记,冬香制的上加芙蓉钤记,太夫人率同两房媳妇也各做四枚团子,太夫人制的加上一个寿字,大娘娘制的上加一个“雪芳”的“雪”字,二娘娘制的上加一个“玉英”的“玉”字。   按着向例,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手制的团子供在祖宗堂中奉献祖宗,四香各制的团子到了重阳日分给合宅男女上下人等享用,四名丫环每人各制二百枚。秋香真不愧是婢女中间的头儿脑儿顶儿尖儿,经他手制的新米团端的比众不同,皮子捏的匀,馅儿放的多,形式既美观,滋味又好吃。所以大家目光中看见了菊花钤记的新米团都是异常欢迎,每逢分派团子时,须经着两位少夫人的手,公公、婆婆吃的,自己夫妇吃的,书房中师爷吃的,当然都分着菊花钤记的团子。还有里面的四香丫头,外面的帐房师爷,以及总管老家人,大概都有秋香手制的团子吃。其他众人便要看着他们的幸运了。但是人家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不过赞他一声做的调匀好吃罢了,惟有两位呆公子吃了秋香手制的团子一副极形司掬,还夹着许多不干不净的话。妯娌俩瞧在眼里听在耳中。好不惹气,二娘娘会向大娘娘说:“今年的新米团只许先生吃那菊花钤记的,他们兄弟俩都没有这份儿,免得又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大娘娘是忠厚人,想不出主意,对于二娘娘的话总是满口赞成。外面两个踱头怎会知晓?未到重阳先在盼望秋香手制的菊花钤记新米团子,口中嘈嘈不休:“老冲,过了两天有香叔的团记吃了……”“阿阿二,香做的团,菊花为记,真好,好吃煞……”唐寅闻悉情由,便向两位公子打听道:“我也有秋香的团子吃么?”二刁道:“半仙,你一定有的吃。重阳日大家都有团记吃,你吃的一盆,运气好,便其(是)香叔做的。就算不其(是)香叔做的,天打的一盆一定其(是)香叔做的。天打每年吃团记,希(四)个只吃两个,攒下的两个便其(是)你吃。”唐寅听了暗暗喜欢。专候着重阳到来。好吃秋香手制的新米团儿。正是: 好事多磨偏独宿,秋风容易又重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唐子畏戏弄王本立华鸿山邀请宋悦峰  呆公子盼望的重阳今天到了。每岁重阳先生例有放假,今年则不然。王本立在家养病旷课多天,这番到馆补课,不肯再放例假。两个呆公子一早起身依旧上书房读书。当假不假,百般的不起劲,读书声和蚊虫的哼声相似。这一天,先生起得略迟一些,呆公子来得略早一些。   华文放宽着裤带,华武磨砺着牙齿,眼巴巴盼望着里面送出菊花为记的新米团来,团子里有秋香的手泽,定要大嚼特嚼,吃个爽快。当下吩咐华平向中门上去通信,说师爷没有起身,两位公子在书房里闹起饥荒来了,快把公子名下的新米团先行送出,点点饥肠。华平正待动身,唐寅凑着他的耳朵说道:“华平哥哥,拜烦你向中门上通信,里面送出新来团,把我的一份顺便也送了出来,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华平答应自去。隔了一会子,听得书房门外有个丫环声唤道:“华安哥哥在里面么?”唐寅应声去看时,却是四香中间的冬香,手提着一只金漆食盒来送新米团子。   唐寅含笑上前道:“冬香妹妹,难得光临。可是来送米团子给公子吃的?”冬香道:“华安哥哥一猜就着。食盒里面三盆新米团子,装在绿盆里面是公子吃的,装在白盆里面是你吃的。听说师爷还没有起身,师爷起身时快到中门上传个信息。还有师爷吃的一盆随后送来。”唐寅见冬香说话时,说的异常迅速,他有一个毛病,说的起劲时不知不觉的有唾花飞舞出来。于是暗自思量:“幸而三盆团子放在食盒里面,要是托在盘中,多少总要沾染些唾沫。”唐寅心里这么想,口头那么说道:“冬香妹妹,暂停片刻,待我送与公子后再把空盒送还。”当下接受了食盒,送进书房。两个公子好不起劲,—个道:“吃吃,香香……团。”一个道:“香叔做的团记格外的香。”待到食盒的盖儿揭开,六条视线同时的射到盆子里去。 三个人都是异常失望,两只绿盆装的团子都是荷花为记,一只白盆装的团子又是关蓉花为记。 三个人痴想的菊花符号一个也没有。二刁喃喃的说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我们的团记都弄错了。半仙,快快拿去掉换。”大踱也随声附和道:“大大叔,换换……去。”冬香在门外探进头来说道:“这是不能掉换的,三盆团子都是二娘娘支配的。”二刁很有几分惧内癖,听说出于二娘娘的支配,便不敢说“妻有此理了。”唐寅把三盆团子都取了出来,两盆送给公子,一盆放在旁边,提着空盒便去交回冬香。   冬香道:“华安哥哥,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小厨房中去坐坐?   石榴很记挂你咧!”说罢,吃吃的好笑。唐寅道:“师爷到馆后我忙个不了,怎有工夫到小厨房中闲坐?”冬香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来,石榴的嘴儿高高的跷起,可以挂着油瓶。背着人时时抹泪,不知为着什么。”唐寅道:“他的心事我那里会得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冬香道:“广漆板橙上只有一个人坐,叫他怎不掉泪呢?”说时,扑嗤一笑,两朵唾花随着笑声喷出,险些儿溅到唐寅面上。冬香去后,唐寅回到里面。两个呆公子饥不择食,盆子里的新,米团早已吃了个净光王佛。唐寅看了看自己的新米团,不禁摇了摇头儿,他想:“这团子偏是冬香做的,他动不动便是唾花四溅,他做这团子不知溅了多少唾花,叫我怎好下咽?”两个呆公子见唐寅放着不吃,大踱道:“你你不吃,我我来吃。”二刁道:“半仙客趣(气),二公子福趣(气):”唐寅便把这盆团子让渡与两位公子,横坚还有一盆菊花为记的新米团子,是送给王本立吃的。王本立只吃两枚。还有两枚自己可可稳稳到嘴。……待到王本立起身,唐寅送过脸水以后便忙着到中门上去见干娘,道:“师爷起身了,新米团快快送去。”管家婆难得看见这个叫来的干儿子。又是有的没的和唐寅儿搭。唐寅道:“缓一天再来和干娘闲谈。今天师爷腹饥了,拜托干娘快到里面去通知一声。”其实呢,师爷腹饥是假,唐寅嘴馋是真。唐寅通了消息转身而去,没多一会子,春香又来叫唤华安哥哥。唐寅忙不迭的去接受食盒,给先生抽了一双筷,倒了一杯茶,又把食盒的盖子开了,眼光射处,心花都开。原来谈青磁盆内装着四枚又匀又净、又光又滑、又圆又白的新米闭,每枚上面又印着胭脂色的菊花记号,未曾到嘴,早已甜香四溢。秋香妙手制造的团子多看几眼尚且宽胸开怀,何况吃在肚里呢?   他把新米团放在王本立面前,说一声:“师爷请用点心。”这时,王本立正托着一杯茶眼看着窗外,忽的窗外呜呜作响,刮来一阵西风,把两扇窗儿砰的吹转。王本立猛吃一惊,手儿一颤茶杯里的茶起着微微的浪把衣襟都打湿了一小块,说一声:“好大风也。”嘴里便嘤嘤嗡嗡起来。唐寅把窗儿拽上了,窗外的铁马兀自叮叮咚咚的响。两个呆公子一壁读书。 一壁讲话,大跋道:“不不偏之谓中,不不易之谓庸。阿阿二啊,好好一阵大风。”二刁道:“基基为基基(知之为知之),不基为不基。老冲啊,好一阵西风吹团记(子)。”大踱道:“人人焉(广叟)哉!人人焉(广叟)度哉!阿阿二啊,团团子吹到那里来?”二刁道:“得其所哉!   得其所哉!老冲啊,团记吹到我们嘴里来。”原来盆子里面的四个团又已引起了两个跋头的食欲,很想借重风力吹入他们的嘴里。   这位王本立先生的诗兴正浓,放下茶杯,想做一首藏风诗,诗中不见风字,却句句说的是风。他的做诗计画,须得口占绝句一首,做—句诗吃一个团子,待到绝句做完,盆中的团子也吃完。……王本立吃新米团已吃了多年,向例只吃两枚。今天却要打破纪录,一者病体新愈,正在旺食;二者今天起得迟了,觉得腹中空虚;三者一团一句诗,一盆团子恰合一首绝句的支配。他又嗡嗡嘤嘤的一会子,便念出第一句诗道:“忽地红尘透九霄。”便把牙箸夹着团子慢慢的纳入嘴里,一壁咀嚼一壁思索第二句诗。待到第一枚团子吃完,第二句诗又来了。他曼声吟道:“遥知江海浪滔滔。”第二枚团子又到嘴里,待到咀嚼完毕,第三句诗却不来了。只得复吟着第一句道:“忽地红尘透九霄。”   夹取第三枚团子纳入嘴里,咀嚼完毕,又复吟着第二句道:“遥知江海浪滔滔。”又取末一个团子入口。四枚菊花为记的新米团都被先生吃完了,唐寅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识相的王本立兀自把那不成篇章的两句诗颠来倒去的念个不休,然而再也念不出第三句诗来。唐寅忽的曼声高吟道:“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苏州土白“卵”字读作“乳”字。 王本立听入耳中异常不雅,立时怒容满面的说道:“管家,你做什么?”唐寅道:“师爷吟诗只吟两句,小人也来继续两句。”王本立道:“你吟的什么诗?”唐寅道:“师爷吟的什么诗?”王本立道:“我吟的是藏风诗:‘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唐寅道:“小人吟的也是藏风诗:‘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王本立喝同道;“你藏的是什么风?”唐寅道:“师爷藏的是什么风?王本立道:“我藏的是西风。”唐寅道“小人藏的是绣球风……”   大凡有隐疾的人最恨被人家当面说破。王本立恼羞成怒,手拍着书案连连的唤道:“唷唷暗!气死我也!”忽听得外面一声痰嗽,华平揭着门帘道:“大师爷到!……”   原来这一天,华老来约先生暂停半天功课,到花园中去庆赏重阳。才走近书房便听得老友在里面发怒,只道是两个儿子又挺撞了先生,急于进来问讯。比及宾主相见,各各坐定,华老道:“‘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可是小儿无礼,得罪了先生?”王本立道:“此事和令郎无关。只不过方才刮起了一阵西风,兄弟—时兴起。预备吟一首藏风诗。”华老道:“这是雅人深致啊!吟的什么诗句?”王本立道:“预备口占一绝,才吟为两句。”华老道:“请教请教”王本立道:“兄弟吟的是:‘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华老道:“好极好极!确是藏风佳句。为什么不吟下去?”王本立道:“正待吟下去,叵耐管家无礼,续了两句险些儿把兄弟气死。”华老怒喝道:“华安,他怎敢这般无礼!师爷吟诗,谁要你续?”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师爷吟诗一首只吟得两句,小人一时斗胆便续了两句。”华老道:“你续的是什么?”唐寅道:“小人续的是:‘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华老点了点头道:“这两句藏风诗倒也平稳,不过押韵押“抛”字不如押“敲”字,‘翠竹敲窗,夜半惊梦。’换了一个子变好了。”唐寅屈着一膝道:谢太帅爷点铁成金”。   王本立寻思:“东翁太偏袒了,并不申斥家住,反而和他斟酌诗句。”心中好生气闷:“又听他念的诗句,确乎平稳,不曾讥笑着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方才华安吟的‘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分明讥笑我夜半催他起身烧汤洗濯绣球风。他现在辩白时,说是吟的‘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声音似乎相近,意思却截然不同,这是他的巧辩,把来蒙蔽主人。我须得当面说破他。”   便道:“东翁休听管家一面之词,他方才续下的不是这两句,要是这两句兄弟又何必烦恼呢?”华老道:“老夫子,这小厮方才续下的是怎样的两句?”王本立守着道学家风,绝口不谈生殖器,以为谈了生殖器以及生殖器上附带的东西,便是亵渎了这张嘴,他怎好向着东家直言谈相?说“贵管家饥笑我弄卵脬。”这“卵脬”两个字他以为只可存之于心,不好出之于口。华老问的紧,他只吞吞吐吐的这个那个,华老又问:“这个什么?那个什么?”那才实逼至此,无可躲藏了,便把左右手指搭着眼镜似的两个圈儿,向华老表示道:“管家说的便是这两个圆的东西。”华老益发莫明其妙。唐寅道:“启禀太师爷,今天吃新米团,这两个圆的东西师爷已吃在肚里了。”王本立脸涨了通红,连唤着“岂有此理!”华老见先生很有难言之隐,不便多问,知道总是书僮恃才傲物,得罪了师爷。他虽然宠用华安,但是为着西宾的面子关系,便呵斥着书僮道:“师爷吟诗,谁要你接续?师爷是我的老友,得罪了师爷便是得罪了我。快向师爷赔罪,要不然,哼哼!”说到“哼哼”两字,双眼一睁,便有唤取家法板伺候的意思。唐寅何等玲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把王本立戏弄得够了,看着他年龄分上,便向他赔一个罪,平平他的气也是好的。连忙抢步上前,向王本立说道:“师爷息怒,小人一时无礼,接续师爷的诗句,伏望师爷看了家主人的分上,饶恕小人这一遭罢。”说时,屈膝服礼。王本立挣得面子,只好道一声:“管家请起,算了罢。”只这“算了罢”三个字,一场团子风潮方才告一段落。   华老才表明来意:“今日重阳佳节,请先生放学半天,便在爱菊轩中衔杯赏菊。”王本立却不过主人的美意,也便允许了。   这一天,爱菊轩中庆赏重阳,座右五花八门叠着菊花山。华老初意要唤两个儿子作陪,后来一想,今天为着书僮,先生已呕了一场气,再不要两个踱头出言无忌,又惹起了先生的烦恼。因此不用儿子作陪,却遣人到隆昌典当中邀请当铺经理宋悦峰前来作陪。一主二宾,开怀欢饮。   宋悦峰和王本立向来认识,情意相投。王本立每逢放学,总到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手谈为乐。他们俩年龄相仿,又都是规行矩步古色古香的老先生,斜阳光中,两个老头儿总是手拈棋子相对无言。他们的着棋程度好在不相上下,凡是下棋的人最难得天天对奕。手段相当。 所以王本立和宋悦峰的友谊不同泛泛之交。自从王本立病假多天,宋悦峰少了一个棋友,好生不乐。后来王本立假满到馆,宋悦峰每到傍晚,总派着小郎到华相府邀请王老夫子去下棋。 华老知道宋悦峰是王本立唯一的好友,因此今天便邀请宋悦峰来做陪客。宋悦峰听得东家邀请赴宴,岂有不来之理?   入席后,彼此谈笑自由,王本立早把方才所受的闷气付诸九霄云外。旁边斟酒的只有华平,这也是华老体贴入微,防着先生见了华安生气。所以不要华安值席,只唤华平侍筵。席散以后,华老陪着王本立、宋悦峰同赴东篱,各采一朵菊花簪在衣襟上面。他们不须出外登高,只在假山上面盘桓了片胸,总算应了登高的节景。下了假山,华老忽打一个呵欠,宋悦峰知道东家的习惯,每逢饭后总须到内室酣睡片时,这一个呵欠便是梦神发来的请帖。便道:“东翁今天辛苦了,进去歇歇罢。我和老夫子还得到当铺子里去寻橘中之乐咧!”华老道:“既然如此,各请自便。”于是华老自去午睡,王宋两人同到隆昌当铺中去对奕。隆昌和华府墙门相距不过三五家门面,这是王本立熟游之路,向来只下一局棋;今日下午无事,连下了两局,彼此胜一局,各胜了二三子,算得旗鼓相当。奕罢收棋,品茗闲淡。宋悦峰道:“九月十五日恰是兄弟五十九岁贱辰,并无什么举动,只约几位好友水酒一叙。到了那时,老夫子务请赏光。”王本立连连拱手道:“理当道贺。”口头订约以后,王本立方才回到馆中。一切细事,不须絮谈。   忽忽光阴,已是九月十五日,王本立只为重阳日已经旷课半天,今天不便再行旷课。待到将近午刻,便想出一个束缚生徒的方法,当下出了两个四书题,吩咐他们各作制艺一篇。 制艺便是八股文的代名词。出给大踱的题目叫做“妻子好合”;出给二刁的题目叫做“色斯举矣”。临行时吩咐他们道:“愚师今天要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宋悦峰先生的寿酒,这两个题目限定今天交卷,你们誉清后放在书桌抽屉里,到了来朝,愚师替你们删改便是了。”吟咐完毕,自去拜寿。两个题目共只八个字,却把大踱、二刁束缚的寸步难行。大踱道:“妻妻子,好好合。”二刁道:“色希记(斯举)矣。”大踱道:“生啊,你你出这难题是是要绝子绝孙的啊!”二刁道:“天打天打,你出了这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其(是)要天诛地灭的啊!”唐寅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大踱道:“阿阿二,今今朝先兄亡弟,一一齐要要断命。妻妻子,好合,妻妻子,好合。”二刁道:“老冲啊,天打去开心吃酒,我们其(是)苦不胜言。色希记矣,色希记矣。”唐寅笑道:“二位公子做这文字,一些也不准。”两个踱头忙问:“为什么一些也不难?”唐寅道:“这两个题目,你们都已做过了,只须抄抄旧作便可敷衍交卷。”两个踱头益发茫然。   都说没有做过。唐寅道:“这是二位公子的得意之笔,怎么忘怀了?记得我初值书房时便听得两位公子说起,先生出的诗题,一个是‘射不失鹄’,一个是‘兰亭雅集’。大公子赋得‘射不失鹄’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栖皮许共钻’,却把‘栖皮’的‘栖’字误写了‘妻’字,可是有的?”大踱道:“有有的,我的诗句,栖栖皮共钻。”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妻子好合’题中的妙文。大踱道:“大大叔,妻妻皮……共钻,不不切‘妻妻子好合’”。唐寅道:“再要贴切也没有,‘妻子好合’便是自己的妻子好和他人合用。 这句‘妻皮许共钻。’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大踱听了大喜,便把“妻皮许共钻”五字写入卷格里面。二刁道:“半仙,我的佳句其(是)什么?”唐寅道:“二公子赋得‘兰亭雅集。”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昂首入山阴’,一时写颠倒了,却把‘山阴’写作了‘阴山’,可是有的?”二刁道:“有的有的,我的佳句‘昂首入阴山。”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色斯举矣’题中的妙文。”二刁道:“半仙休得骗我,‘色希记矣’的题目用不着‘昂首入阴山。’”唐寅道:“怎说用不着,简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色斯举矣’便是见了美色此物昂然的意思。二公子这句‘昂首入阴山’,‘昂着’二字,形容这个‘举’字,‘阴山’二字形容那个也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二刁听了拍手叫好。也把“昂首入阴山”五字写入卷格中。于是书房之中一片咿唔的声音,一个道:“妻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一个道:“色希记矣,昂首入阴山。”咿唔了多时,除了。“妻皮许共钻”,“昂首入阴山”以外,再不能想出只字。   时候不早,已过了午刻,便吟咐华安快去搬取饭肴,吃饱了再作计画。唐寅进了大厨房,托取饭盘打从六角窗边经过,瞧见石榴消瘦了许多,只和他点了点头儿,并不入内儿搭;石榴也为着受了太夫人的训斥,不敢把华安招入小厨房在广漆板凳上谈谈心事。唐寅跨出太厨房,打从备弄里经过,才到墙角转湾的所在,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他便停止了脚步,把身子躲入墙角,露出半面,偷窥来者是谁。不窥犹可,一窥时神魂飘荡,“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正是:   恰如交甫逢神女,好比陈思见洛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留情索狭路诉相思恋主轩隔墙动食指  唐寅的五百年风流孽冤是谁?呵呵!不须说了,当然是秋香无疑了。今天九月十五日,太夫人定下规例,每逢朔望,总是清早起身,口念白衣观世音经三百遍,每念一遍.在檀香牌上记一个朱红点子。待到三百遍念完了,便把这块香牌交付老总管,送往庵堂中去焚化。 这趟差使总是作成秋香的,面前的丫环虽多,太夫人的心理中只信着秋香的一双手是干净的。 捧着香牌交付老总管,惟有秋香去得。要是换着他人,只怕亵渎了这块香牌,以致功德付于流水 今天秋香奉了太夫人之命,把香牌交付于老总管。交付的时候,不把香牌交付在老总管的手里,只放入老总管上庙烧香的香篮中间。这是太夫人吩咐的,交付老总管的手里,还怕他的一双手不洁净。放入香篮里面,那便再要洁净也没有了。秋香交付完毕,别了老总管,便穿着备弄回到里面去了。他最怕撞见呆公子,好在这时候呆公子正在书房中吃饭;他又怕撞见华安,好在这时候华安正在伺候着呆公子吃饭。……谁料竟出乎他的所料之外,今天书房中开饭偏比着往日迟了一些。秋香往里面去,正逢着唐寅到外面来,要是这条备弄是一直笼统的,可以望得见里面,那么秋香瞧见了唐寅的影儿早已躲避不迭了。   偏偏又是这只墙角做了障碍物,偏偏又是唐寅先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早有了预备,便把脚步停止了,露出半面偷窥一下。这真是“好事从天降”,一月来渴想的秋香不料今日里邂逅相逢。他窥了一下,赶把头儿缩到里面。他瞧见了秋香,秋香却没有瞧见他。唐寅细听着弓鞋声,约莫在三五步左右,暗想:“好了好了,再不放些声音,不免把他吓个一跳。吓了他,使我心疼。”当下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投递一个照会,秋香听得嗽声,连忙停止着莲步,俏眼睛向前看时,墙角那边转出—个手捧着饭盘的童儿,分明便是虎邱山上跟踪到此的书呆。待要躲避已来不及。   唐寅趋步上前,唤一声:“秋香姐姐小生三生有幸,又在这里相逢。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伏乞恕罪!”秋香听了几乎失笑。他在紫薇堂上听惯小说的,只听得小将甲胄在身不能下拜,没听得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他忍住了笑,假作不认识的,便道,“你是那个?休得遮住了我的去路。”唐寅道:“姐姐,你真个不认识小生么?决无此理,决无此理!小生蒙你三笑留情,十分错爱。你是小生心目中的勾魂使者,小生也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今日里难得相逢,合该说几句知心合意的话。为什么假作不相识呢?”秋香听了,暗想:“这书呆太无理了!他把我当做勾魂使者,这是他的痴想,和我不涉。怎么强派着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呢?我的心目中几曾有他来?也罢,待我把他吓退了罢。”于是柳眉略竖,杏眼微睁,向着唐寅啐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做童儿,怎么不知相府家法?你再不走,我便要禀报主人,把你责打家法板,决不轻恕!”唐寅笑道:“小生为着姐姐死也甘心,几下家法板受而无怨。   只是今天要讨取姐姐的千金一诺。”秋香见吓不退他,备弄中又没有他人走来,料想:“午饭时候众人都在吃饭,我若和他相持,他竟放下饭盘,动手动脚起来,反而不妙,何妨信口敷衍敷衍?到备弄中有人走来,这个围不解自解了。”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的问道:“你究竟是谁?   须说出真名确姓。”唐寅道:“小生怎敢说谎?小生便是苏州桃花坞唐寅唐伯虎啊!”秋香听了,怎肯相信?只为唐寅的名望太大了,我们隆昌当铺中时时有人冒着唐伯虎的书画上柜当钱,却被朝奉先生一眼瞧破,丢下柜来。料想:“面前的唐寅唐伯虎也是西贝的。不过当面说破他只怕他恼羞成怒,我依旧和他信口敷衍便是了。”便道:“你既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到此做甚?好好的一榜解元为什么解元不做做奴才?”唐寅道:“姐姐又来了,这些话何须问我?只须问姐姐自身便是了。”秋香道:“你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唐寅道:“我做奴才是姐姐牵我进来的。”秋香道:“我又无绳索,怎能牵你进来?”唐寅道;“你的三笑留情,便是三条绳索。第一次佛殿相遇,要是你不曾一笑留情,我便由着你下船回去,断不会扁舟追美。这一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一条留情索。后来扁舟追到中途,要是你不曾二笑留情,我也准备半途折回了。这二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二条留情索。后来到了东亭镇,要是你不曾三笑留情,我只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断不会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这三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三条留情索。好姐姐,解绳全仗套绳人。今日里邂逅相逢,无论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也得冒着万险乞求姐姐的千金—诺,姐姐,把终身许托了我罢。姐姐,我和你立下誓约来。姐姐,我和你交换着信物。”唐寅唤一声“姐姐,”凑近一步,秋香听得一声“姐姐”,退后一步。但是唐寅步宽,秋香步窄,两个人渐渐的要凑近一处了。若不是这只饭盘做保障,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了。秋香看那书呆形色紧张,大有放下饭盘,前来偎傍的模样,他便情极计生,轻轻的唤了一声:“解元爷,你要我面订终身,立下誓愿,交换信物,这是件件可以依从的。自揣青衣陋质,得侍锦绣才子,于愿已足,怎肯错过因缘?”唐寅大喜道:“姐姐,待我放下了饭盘和你。”说到这里,手都颤了,盘内羹汤无风起浪,早已泼出了许多。秋香道,“解元爷,这里不是订盟的地方,被人撞见须不是耍,我引导你到一个秘密所在,你跟着我走,快来快来。”唐寅道:“多谢姐姐。”便让着秋香先行,唐寅托着饭盘在后相随,转湾抹角走了数十步路,秋香道:“这里便是秘密所在。”顺手把旁边一间柴房上的跌钮去了,便道:“解元爷,放下饭盘,你看这里可好?”唐寅道:“这个地方闲人不到好极了!”说时,便在柴房左近的一张石凳上放下饭盘道:“姐姐请。”秋香道:“解元爷请。”自古道:“夫为妻纲,”合该男先女后,唐寅见秋香出口成章,益发神迷心醉,便不再谦,首先跨入。忽的秋香很仓皇的说道:“解元爷,那边有人来了,快在柴堆后面躲这一躲!”唐伯虎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竟上了秋香的大当。当他躲入柴堆后面,便听得柴门“呀”的一声已被秋香拽上了。接着便是搭上铁钮的声音。唐寅在先以为这是秋香掩入耳目之计,后来良久没有动静,不觉生疑。走到门旁,轻轻的唤一声:“秋香姐姐。”不见回答,用力扳这扇门时,休想扳动分毫。不禁暗唤—声“苦也!妙人儿偏会恶作剧,把我赚到这里,闭在柴房里面。待要叫唤,又是声张不得。没来由受这拘禁之苦,不知拘禁到何时才休。秋香秋香,你太忍心啊!我要求你的千金一诺,并没有存着歹心恶意,只须你允把终身相托,立下誓愿,赠我信物,那么我立刻可以离却相府,回转姑苏,央请祝枝山上门说合,择日成亲。若要消魂真个须待宴尔新婚,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你如何这般的不肯原谅啊?你以为走进柴房里面,防着我有什么无礼行为?秋香秋香,你太轻视我唐寅咧!我不比《西厢记》中的张生,初次见了莺莺的面便想汤他一汤,待到酬简的那一宵,一上场话都没有说一句,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做出这般急色儿的态度。   秋香秋香,须知‘情欲’二字判然不同,张生是欲胜于情的人,唐寅是情胜于欲的人。 可惜你没有进这柴房,你要是进了柴房,才见我唐寅‘发乎情止乎礼义’。除却情语缠绵以外,断然没有什么无礼行为的。我要销魂真个,我不会把你娶到姑苏去销魂么?我家中自有鸳鸯枕、翡翠衾、合欢牙床,佳期吉日和你如是云云,岂不是好?那有草草不工,便在柴房中苟合的事?秋香秋香,你太过虑了……”唐寅这一番自言自语确是真情,并非欺人之谈。 可惜编那部《三笑因缘》弹词的把他编得太坏了。《三笑因缘》中说秋香把唐寅引诱到柴房门口,叫他先进里面去打柴铺;唐寅听了秋香的话,便到里面柴堆上,把许多柴草以上就下、以高就低打成柴铺,又把一束柴做了枕头。这般的描写不但亵渎了唐寅,而且亵渎了秋香。 他把才子佳人说得和咸肉庄上的无耻男女一般。金圣叹批评《续西厢记》云:“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想彼方复以为快,真另有一具肺肝也。”我见了《三笑因缘》中唐寅打柴铺—段文字,唐突了才子佳人,也和金圣叹一般的痛恨。   闲话剪断,且说离着柴房十余步外,一墙之隔有小小—间房屋上面三字扁额叫做“恋主轩”,还有上下对联叫做‘续貂有尾,类虎无文”。这是今年正月里帐房师爷何雨农写春联写的起劲,趁着砚有余墨便写这一额一联,粘在狗棚门外。狗棚中豢养着四名狗才,一黄一花一白一黑,都是肥头胖耳,如狼如虎。虽然色彩不同,却也互相和睦,实行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宗旨,不比那些同室操戈的人,明明谊属同胞,反而寻仇不已,火并不休。这一天,.四名狗才都在狗棚里午睡,黄狗、花狗、白狗好梦未醒,都是圈作蒲团,一般模样,惟有黑狗恰恰睁开狗眼打了一个狗哈欠,伸了一个狗懒腰依旧坐在一旁,专候其他的三名狗才醒来,以便结伴出门,猎取食物。只为狗的生活是很简单的,除却眠食以外,惟有一种定期的性交,这便是狗与人的不同所在。人呢,宛比银行中的活期存款,时时要去支动的;狗呢,宛比银行中的定期存款,须在规定时间才能支动。支动的时候,拆息当然要长一些。不过未到规定的时候,银行和存户是不发生关系的。狗棚里的四条狗,三雄一雌,恰似三家存户、一家银行。这时候未到规定时间,所以狗肚皮里的念头只有眠食二字,并不想支什么款。 黑狗的鼻子宛似无线电机,柴房左右的一盘饭菜虽有十余步的距离,早已感应了黑狗的嗅觉,这便见得狗的厉害了。他不肯瞒却同侪,独吞这分利益,他一定要利益均沾,当下“汪汪”的几声把三名狗才都唤醒了。不须他报告情由,三名狗才连把鼻子嗅了嗅也就知道了,不是一目了然,竟是一嗅了然。便结着队儿同出狗棚。十数步外的石凳上,安放着一盘上等饭菜,宛似路祭一般。四名狗才当然不会客气,把那四样荤菜照单全收了,吃罢莱肴又吃紫铜锅子里的白米饭。先把锅盖撞开了,黑狗、黄狗吃了一会子,余下的只有半锅了,白狗探首入内,却被铜锅的提柄套住了狗头,在先不觉得,待到吃罢举起狗头,却把铜锅连带的举了起来。 白狗吃了一吓,把这狗头扰摔起来,铜锅敲着空碗,一阵乒乓乒乓。盘中的碗都成了碎片,狗也知道闹出乱子来了,摔去了铜锅。四名狗才置身事外,又到别处去了。关在柴房里的唐寅听得碗盏乒乓之声,怎不着急?料想盘中的饭菜都入了狗肚。狗肚饱了,人肚却饿了,自己捱饿犹可,书房里面的两个天吃星不知闹得怎么样了。正在惶急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声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唐寅知道这是小厨房里烧火老妈子的声音,他和石榴是面和心不和的,我不妨假扮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赚他开门。约莫老妈子走近了,便隔着板扉做着俏声,轻轻的唤道:“老妈妈,请你行个方便,把铁钮去了。”老妈子停着脚步,很奇怪的说道,“谁啊?逼紧着嗓子唤我老妈妈。”唐寅道:“我是新来的小丫头,被石榴姐姐关我在柴房里,饭都没有吃得。”老妈子咬牙逼卜的说道:“石榴这贱人,简直不是人,年老的受他欺,年轻的又受他欺,只有新来的华安是他的心肝宝贝。”唐寅道:“你是好人,替我去了铁钮罢。   老妈子道:“小妹妹,石榴为什么关你在柴房里?”唐寅道,“他和华安哥哥鬼鬼祟祟,被我告诉了管家婆,他才恨我,把我关紧在柴房里面。”老妈子道:“小妹妹,你也为着华安的事吃他的苦么?唉!石榴不是个人,华安也不是个人。”唐寅道:“老妈妈月慢骂他,去了铁钮,和你讲气情。”老妈子道:“小妹妹,我也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咧!咦,铁钮去了,小妹妹,你为什么不出来啊?”唐寅道,“老妈妈,你是好人。好人好到了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方才石榴拖我进柴房时,我有一只钱半重的金簪掉落在转角地力,不知可曾被人拾去?老妈妈,请你到转角上去替我寻一寻,你是慈悲人,行了好心有好报。”大凡妇女们上了年纪往往沾受念佛化,受受了念佛化,最欢迎的是人家称他好人,称他慈悲人。老妈子忙不迭的说道:“小妹妹,不要紧,我替你去寻便是了。唉!石榴石榴,你作你的恶,我修我的福。”一壁说一壁向转角处寻觅金簪去了。   唐寅听得他走远了,轻轻的开了柴房门,悄悄的捱将出来。见那石凳上菜肴狼籍,磁片四溅,他皱了皱眉儿,单取空盘,盛着紫铜锅,把盖儿盖上了,仔细思量:“呆公子没有饭吃是不行的,不如到小厨房中去央告石榴想个方法。”他便托着有饭无肴的盘儿直到小厨房。 恰值石榴饭罢,在小厨房中洗涤碗蛮。石榴见唐寅不邀自至,喜出望外,便问他甚风吹来。 唐寅放下饭盘,便向石榴央告道;“好姐姐,请你看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分上,成全小弟则个。”石榴道:“好兄弟,为着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分上,我受了多少冤枉!都是那个口念弥陀的烧火老妈子不好,在里面搬唇弄舌,捏造谣言。那一天,我偶然唤你一声‘四同兄弟’,那老虔婆听在耳朵里,便到里面去讲。   说我见了你总是一叠连声的唤着‘四同兄弟’,又说我见了你,油锅里冒出火来我也不管了,险些儿把大小厨房一齐烧去。唉!灶家菩萨在上,那有这桩事?吃素人大半不是好人,‘若问黑心人,吃素道中寻。’那老虔婆便是这个样子。现在那老虔婆不在这里,好兄弟,你请坐了。我有一肚子的气讲给你听。”唐寅暗暗好笑,这也有一肚子的气,那也有一肚子的气,我今天上了秋香的当,也有一肚子的气,只是不能向他说。石榴见唐寅不肯坐下,他便先坐了,拍着广漆板凳,说:“好兄弟,和你一块儿坐。   那搬唇弄舌的老虔婆不在这里,你怕谁来?”唐寅道;“好姐姐,有一桩要事央告你,请你成全了我罢。”石榴道:“有要事,坐着讲。趁着没有旁人,大着胆说,我是没有不肯成全你的。只要你一辈子不做忘恩负义之人便好了。”   说时,低着头,手弄着裙带儿,假作娇羞模样。唐寅知道石榴误会了,便直捷痛快的说道:“央告好姐姐,非为别事,只因方才搬取饭菜,从备弄里经过,一时内急,便放下饭盘到院子里去小解,谁料小解回来,所有菜肴都被犬儿吃去,把碗盏都打破了。待向大厨房里去添补一份,犹恐他们不肯,好姐姐,你是惦念着我的。”石榴道:“原来如此。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厨房已锁了门,饭司务都上街白相去了。好兄弟,怎么今天书房里开饭比往日迟了许多?”唐寅道:“今天两位公子做文章,因此耽搁了时刻。   好姐姐,瞧我分上,给我添补上—份。”石榴道:“且慢,你吃了午饭没有?”唐寅道:“姐姐又来了,公子还没有进餐,我怎有饭吃?”石榴道,“好兄弟,年纪轻轻,怎能捱饿?我这里还有菜肴,不过今天是十五日,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都是朔望吃斋的,小厨房里备的是素菜。你先吃饱了肚皮再替你想法。”说时,早从碧纱橱里取出两色素菜、一色麻菇汤,盛了一大碗的饭,便道;“好兄弟,你胡乱充饥罢。”唐寅这时正用得着,谢了石榴,便在小厨房里吃起饭来。石榴很殷勤的敬菜,两色素鸡、索火腿,石溜接二连三的夹上他碗头,一色麻菇汤石榴左一调羹右一调羹的替他浇汤。唐寅久不吃素菜,这素鸡和素火腿吃来别有风味。饭罢,石榴又把自己用的面巾、面盆请好兄弟洗脸。唐寅暗想:不好,自己吃饱了,两个踱头闹饥荒不知闹得怎么样了?忙道:“好姐姐,快给我一份素菜,一铜锅白米饭,好搬往书房里面。”石榴笑道:“好兄弟,不瞒你说,中顿的饭莱已完了。夜顿的饭菜还没有烧。”唐寅搓手道,“完了完了,两位公子没有饭吃,怎肯干休?”石榴道:“理他们呢!这一对踱头镇日价呆头呆脑,甚么都不知晓。”唐寅道,“他们呆头呆脑,肚皮却不呆的,无端饿了一顿,见了我怎不恼怒?”石榴道,“好兄弟,你把饭盘寄在这里,空着手去伺候他们。他们问起饭菜,你说两位公子已吃过了午膳,怎么还要饭吃?好在他他蒙蒙懂懂,糊糊涂涂,或者骗得过去也未可知。”唐寅没奈何,只得别了石榴,回到书房中去伺候两位公子。他闯了祸,总有几分情虚,到了书房门口不敢便入,立在门帘外面探听动静。但听得二刁在里面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好苦呀!唤你搬饭,你到这时还没来,你可其(是)烫煞在汤灌里啊?你可其(是)烧煞在灶堂里啊?”唐寅听了,益发不好意思进去。正是:   只为书童知好色,拚教公子闹饥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假公济私劝先生尽责将功赎罪代公子捉刀  自从唐寅搬饭一去不来,金粟山房的华文、华武饿的叫苦连天。华文道:“今今天,死的够了,又又要做……   章,又又没……饭吃。”华武道,“苦啊,苦啊!文章其(是)要做得好的,祝其(是)不许吃的。妈妈说的,‘又要马儿走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华文道:“饿饿饿,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华武道:“侧拍隆冬详,饿的软洋洋。色希记矣,昂首入阴山。”两个踱头嚷了一会子的饿,其时书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家丁们都去吃饭了,嚷饿也没有人听得。其实呢,两个踱头倘要果腹,也很容易的,只须亲自向厨房中吩咐一声,便可补上一桌饭菜来。   偌大的厨房,难道添不出一桌饭菜来么?无奈呆公子怀着鬼胎,疑及自己做不出文章老生活知道了,便吩咐华安休将饭食搬入书房,饿他们一顿。……这般科罚,已有先例。两年前,兄弟俩做不出文章,曾被华老罚他们饿过一顿。后来亏得太夫人向华太师说情道:“他们做不出文章,饿死也没用。兄弟俩本来是枯肠,没有饭吃,肚肠益发干枯了。老相公,你要他们做出好文字,却不给他们吃饭,不是应了两句俗语‘又要马儿走的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么?”华老听着笑将出来,‘才许他们吃饭。兄弟俩饥肠辘辘的当儿,想到两年前的故事,便疑及是老生活的主见。   料想华安断然没有这般的大胆,他们又防着老生活动怒,所以不敢大呼小喊,着令厨房里另开一桌饭莱来。只有捱着饿的念着“妻子好合”“色斯举矣”。看看日光已斜,当时没有钟表,只取个日规测那晷影,已在午末未初,料想这顿午饭已落了空。于是私自商量,躲在书房里是没用的,传唤厨房另行开饭也没有这胆量,只好离开了书房,到各处去做巡食御史。要是僮仆人等还没有吃罢午饭,便是残肴也只好胡乱吃这一顿。好在呆公子是没有阶级主义的,只须有的吃,一切身分、体面都不管了。列位但看今年中秋筵宴,唐寅上坐,呆公子只在左右相陪。便知他们打倒虚荣,只求实利,已不止这一回了。可怜这两位巡食御史枉自向各处巡查一遍,依旧是画饼充饥在先,走到老总管那边,却见老总管正躺在藤床上午睡,鼾声正浓,知道他每天吃饱了午饭总是这般的。这里又没有生发,退了出去。往帐房那里去巡查,相距数十步,便听得‘吉列刮辣’的算盘声响,宛似冻雨洒窗一般。二刁轻轻的说道:“老冲,不要去罢。”大踱道:“为为什么不去?”二刁道:“你不听见算盘声响么?我们去也徒然。其(如)果听见碗盏声,我们便有希望了。”大踱暗想不错。待要回转身躯,忽听得承值帐房的华庆喊道:“师爷,饭要冷咧!用过了午饭再结帐罢。”又听得帐房先生何雨农回答道:“帐上一笔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有个着落,非得查了出来不可。饭冷了不打紧,横竖锅中盛着热饭,可以临时更换的。”呆公子听了大喜,大踱念一句:“救救命王菩萨。”   二刁念一句,“大其(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希(世)音。”   他们怎肯错过这好机会?一个道:“妻妻皮……共钻,妻妻子好合。”—个道:“昂首入阴山,色希记矣。”一壁吟哦着—壁闯入帐房。那帐房经理何雨农连同两位助理先生,都停止了盘珠声响,招呼这两位公子,且问来意。大踱道:“我们来做巡食御史。”何雨农笑道:“只听得官制中有巡城御史,没听得有巡食御史。”大踱道:“巡巡城御史,巡巡城的;巡巡食御史,巡巡食的。”一位助理先生道:“二位公子不在书房中读书,到这里巡什么食?”二刁比较乖巧一些,便道:“帐房天打,有所不基(知),这巡食御史是老生活派我们做的。只为这几天来,棋(厨)房里的饭菜一天不其(是)一天了。他们再要希(势)利也没有,上房的,上房的菜其(是)好的,希(书)房里的菜便走了码子。帐房里的菜益发走了码子。老生活的意思,不论上房,希房、帐房,每天开的饭菜都要一般的,不许有一些参差。”何雨农很感激的说道:“东翁待朋友们都是这般仁至义尽,所以我们充当帐席的应该实事求是,不负东翁的委任。帐房规矩,每逢半月结帐一次,这半月中短少了三千七百八十六文,还没有轧算清楚。东翁的银钱丝毫为重,我们非得轧算清楚不敢吃饭。这便是对于东翁稍尽一些责任。若说帐房中的饭菜,和以前却不相上下。请公子们上覆老太师便是了。”二刁道:“不其(是)这般说,老生活派我做巡食御史,须得每只菜肴尝这一尝。尝了菜还要尝饭。其(如)果菜也好,饭也好,其(自)然没有话说。其果菜也不好,饭也不好,大棋房里的饭希(司)务的饭碗一定不保。”大踱道:“老老生活,差差遣我们来的,这这叫做奉奉旨尝菜。”何雨农听了异常相信,以为两个呆公子都是很忠厚的,忠厚人决不说谎,东翁吩咐他们来巡查饭食,一定确有其事的。谁料二刁在里面大掉抢花,为着骗了一碗饭吃,忠厚人也变做不忠厚了。可见在饭碗压迫之下,容易失掉人格。呆的尚且这般,不呆的。更不必说了。何雨农指着厢房中摆着的一桌饭菜道:“两位公子要去巡察饭食,便在这边。”二刁道;“何天打,两住管理天打,你们都不须招呼,各尽各的责任。你们的责任其(是)要轧清这笔帐,我们的责任其(是)要尝尝这桌莱。你们尽了你们的责任,对得起东家;我们尽了我们的责任,对得起老生活。”何雨农道:“二公子言之有理,我们轧帐要紧,恕不奉陪。”二刁暗想:“谁要你们奉陪?   你们陪在旁边,便不好大尝而特尝了。”兄弟俩到了厢房里,便不客气,坐着便吃。何雨农和两位助理的帐席,算盘打的“吉列括辣”价响,却把呆公子的饕餮之声都掩过了。好好的一桌饭莱,经了这两位巡食御史巡察以后,只落得菜剩空碗,饭剩空锅,都被他们中饱了。可见得有了什么稽查巡察的名目,便开了一条中饱的门径,便宜了许:多假公济私的人,博得私囊饱满,和大踱,二刁巡食以后的肚皮一般。侍立旁边的华庆见势不妙,待要声张呆公子都向他摇手不迭。他终于不敢声张,由着呆公子大嚼而特嚼。大踱放了放裤带,二刁抹了抹嘴,脸水都不用了。兄弟俩巡食完毕,走出厢房外面的算盘声还没有停止。二刁道:“何天打,这笔帐轧清了没有?”何雨农道,“轧出了一千有余,还有一千数百文没有轧出。”二刁道,“那么你们的责任还投有尽。”何雨农道,“公子们的责任可曾尽么?“二刁道,“我们的责任都尽了,—我们对得起老生活了。何天打,帐房里的银钱希(丝)毫为重,轧不清这笔帐,你们便对不起东家的啊!”何雨农笑道:“二公子金玉之言理当遵依,这一笔帐无论如何总要轧清的。要是轧不清,充当帐友的理该认陪。”二刁道:“那么你们轧你们的帐罢,我要到老生活那边覆命去了。”何雨农道:“二公子,你尝了这饭菜,其味如何?”二刁道:“鸡(滋)味好不好,我不能向你说,要向老生活说的。这其(是)我们的责任。 再会再会,你们不要送,帐房银钱希毫为重,你们尽你们的责任去罢。侧拍隆冬祥。”二刁敲动着口头锣鼓,开步便走。大踱跟在后面,一壁念着:“钻钻啊!吃吃饱了饭,钻钻啊!”二刁回头嘱咐道:“老冲,休被他们听见了,拆穿西洋镜,难为情……”这几句话,呆公子毕竟露出马脚来了。何雨农听了好生疑惑,停止着算盘,赶向厢房中看时,四荤一素却吃得空空如也,比狗舔还得干净。原来假公济私的人,往往枵腹而来,果腹而去。何雨农今天吃尽了亏,真叫做聪明人上了呆子的当。这三位帐房先生自认晦气,各各破着悭囊,到外面去唤—碗大面暂时点饥。他们以为吃了呆公子的亏,谁知呆公子又吃了唐寅的亏,唐寅又吃了秋香的亏。由甲及乙,由乙及丙,吃的是连环亏。秋香把唐寅关闭在柴房里,分明要饿他一顿。谁知唐寅没有饿,饿了大踱、二刁。大踱、二刁没有饿,饿了帐房中三位先生。古谚说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今谚说的“带累乡怜吃薄粥”,便是这个样子。   呆公子回到书房,依旧不见华安到来。兄弟俩又疑惑不定,要是华老罚令他们不许吃饭,尽可差遣华安前来通知一声:“快快作文,交了卷便有饭吃。”为什么打这一下闷棍,索性把华安也扣住了,不许他到书房中来承值?看来事有可疑,恐怕华安出了毛病罢。大踱道:“大大叔,再再不到来,一一定呜……哀哉了。”二刁带哭带唱道:“半仙呀,你喜(死)得好苦呀?”唐寅听了不好意思便入书房,悄立了一会子,听得大踱口中说:“妻妻子好合。”二刁口中说:“色希记矣。”料想他们又在伏案作文。便蹑着脚步走进书房,站在一旁不做声。二刁偶然抬头。见了唐寅,怦的一跳,便道,“半仙,你究竟其(是)人其鬼,”   大跨道:“大大叔,你是人,不不妨障;你你是鬼,我我逃走。”唐寅道:“二位公子,休出此言,华安好端端的在这里伺候公子,怎说是鬼?”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唤你搬饭,饿我们一顿。你基(知)罪么?”唐寅笑道:“二公子忘怀了,中缮已经用过,怎说饿你们一顿?”   大踱遭:“不不错啊!我我们的肚皮都吃饱了。”二刁道:“老冲,你又要和调了,吃饱肚皮,不其(是)他搬给我们吃的,其我们做了巡食御史,其(自)己去寻来吃的。”大踱道:“照照啊!吃吃饱肚皮,不不和你华安相干。”二刁道;“妻有此理?你搬的饭呢?你去了大半天,为什么空手回来?”唐寅知道瞒不过呆公子了,便道:“不瞒二位公子说,方才华安搬了一桌饭菜,打从备弄里经过,谁料雄纠纠气昂昂来了四位……”二刁道:“喜(四)位其(是)谁?”唐寅道:“便是公子们的好友,一见了碗中莱肴,不问情由抢来便吃。被他们吃个干净。”二刁道:“我没有这般的朋友,看来其(是)老冲的朋友罢。”大踱道,“我我也没有这这般朋友。”唐寅道:“那便奇了,分明都是公子们的朋友。”二刁道:“半仙,你说给我们听,喜(四)位朋友怎样打捞?唐寅道:“公子听着:   第—位朋友本姓黄,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黄,   既不是黄面佛也不是黄鼠狼。看来生过一场黄疽   病,吃过几斤生大黄。盘中一碗四喜肉。被他吃   得精打光。”   大踱道:“我我想着了,这这黄头黄脚的一一定是当今正德皇帝。听听得他要下江南,莫莫非先到我们家里?”二刁道:“老冲,你真正其(是)个踱头,说出这般踱头踱脑的话。 我推(猜)一定不其(是)正德皇帝,要其(是)正德皇帝,他有龙肝象肉吃,为什么来抢喜(四)喜肉?   半仙啊,第一位朋友我们推不出,还有第二位朋友怎生打扮?”唐寅道:“第二位也是很奇怪的:   第二位朋友本姓白,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白。既不是白蛇精水漫金山,也不是白日鼠来吃   白食。他头上好像弹过棉花,他身上又像遇着大   雪。盘中一碗三鲜汤,被他喝得没一滴。”   大踱道:“大大叔,他他的帽上可可有‘一见生财’?”二刁道:“老冲,又要瞎三话四了,青天白日那有白无常出现?第二位推不出,第三位怎么样?”唐寅道;“那便益发奇怪了:   第三位朋友本姓花,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花。既不是花和尚大闹山岗,也不是花蝴蝶前来   采花。这位朋友花头多,逢人匣要掉枪花,盘中   一碗狮子头的大肉圆,被他一个肉圆一口侉。”   二刁道:“身上都其(是)花,我们没有这般的朋友。”大踱道:“看看来是妈的朋友,穿穿得花花绿绿。”二刁道:“妈的朋友都其(是)标标致致的,樱桃小口,吃虾仁都是一粒一吃,怎会一个肉圆一口侉?不对不对,第三位推不出,快说第四位。”唐寅道:“提起了第四位,好不怕人:   第四位朋友本姓黑,头上至脚上,处处都是   黑。既不是黑炭团尉迟恭转世,也不是黑旋风李   逵作贼。这个朋友良心黑,逢人便要黑吃黑,盘   中一个大铜锅,被他一撞便打瘪。”   大踱道:“不不好,只只怕是强强盗山上黑黑面大王。”二刁道:“老冲,又要搠霉头。 不其(是)说鬼便其(是)说强盗。”大踱道:“大大叔,你可曾请教他们的姓名?”唐寅道:“请教过的,第一位姓汪,单名一个‘寒来暑往’的往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往往往。第第二位呢’T唐寅道:第二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银烛辉煌’的煌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煌煌煌。第第三位呢?”唐寅道:“第三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捕获叛亡’的获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获获获。第四位呢?”唐寅道:“第四位也是姓汪,单名一个‘布射僚丸’的丸字。’大踱道;“原原来汪汪汪,丸丸丸。汪汪汪,这这四位。都都不认识。”唐寅道,“大公子你把这四位朋友的姓名合在一起了读,管教你知道四位是谁。大踱道:“汪汪汪,往往往;汪汪汪,煌煌煌;汪汪汪,获获获;丸丸丸。”二刁道:“老冲你上了他的当咧,他叫你扮狗叫,你便叫个不止”大踱道:“大大叔,可可恶,你你把四只狗算算我们的朋友。”二刁道:“妻有此理!妻有此理!今天二公子一定请你吃一个瞎夫偷精(黑虎偷心)!”说时,捏一捏拳头,吹一口气,向唐寅当胸打来。唐寅早已闪在华文背后,把华文推向前去做挡箭牌,道—声:“大公子救救小人!”这一下黑虎偷心却打在华文胳膊上。华文道,“阿阿二,打打痛了我。”唐寅又是一溜烟的跑往对面,大踱便祭起他的随身法宝,唾一口浓浓的涎沫,直向唐寅的面部扑来。唐寅又把华武一拉道:“二公子救救小人!”这涎沫又是二刁接受去了。这时候两个踱头——齐怒气冲天,一个提着戒尺,一个拉着门闩,非得把书僮痛打一顿不可。唐寅道:“二位公子且请息怒,小人可以带罪立功,将功抵罪。”二刁道:“你要带罪立功,立的其(是)什么功?”唐寅道:“替二位公子代做文章。   每位一篇,这便是带罪立功,将功抵罪。”两个踱头听了喜出望外,一个放下戒尺,一个丢却门闩。一个道:“大大叔,救救命王菩萨。”一个道:“半仙,大奇(慈)大悲观希(世)音菩萨。”唐寅见他们都软化了,便道,“代做文章,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一篇《妻子好合》一篇《色斯举矣》,包在区区身上,待到来日下午,准把这两篇草稿交付与两位公子。”大踱道:“不不行,明明天交付与我,远远水救救不得,近近火。”二刁道,“一定要今天与做好。   其(如)果明天做好,便叫做“急惊风碰着你慢郎中’。”   唐寅道,“文人作文须有个坐位,便是殿廷考试,当着皇帝老子的面也得席地而坐,在矮桌上作文。这里金粟山房,只有你们师徒三人的坐位,没有我华安的坐位,叫我如何落笔?须得放学以后,待我坐在自己房里慢慢动笔。   所以今天不能交卷。”大踱拍着先生坐的椅子道:“大大叔,不不用客气,请请坐。”二刁道:“天打吃寿酒去了,你便代做天打也好。”唐寅道,“有人看见,要起物议。”大踱道:“我我来关起书房门,任任凭何人,不不许闯入。”   二刁道:“半仙请坐,请你做代馆天打。”唐寅更不推辞,便大马金刀般的坐在这张太师椅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左一声磨墨,右一声倒茶,把呆公子差遣的答应不迭。呆公子为着要唐寅代做文章,“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磨墨的磨墨,倒茶的倒茶。唐寅喝过了一杯茶,落笔飕飕,毫不思索地写了两篇文字。一篇《妻子好奋》,是整散兼行的,后面的两股风华掩映,正不愧是才子文章。一篇《色斯举矣》,是短比相接,先后十二比,都是清刚隽上,描写虚神。华文、华武虽然不懂得什么文章的好歹,但是读的时候音节锵锵,也知是出色当行的文字,不禁喜形于色,对于唐寅感谢不休。唐寅道;“二位公子休得快活,明日师爷见了一定不信,吩咐你们讲给他听,这便如何?’呆公子起了恐慌,便叫唐寅讲给他们知晓。待到讲解清楚,呆公子又是欣喜欲狂。唐寅道:“二位公子且慢快活,要是师爷不信,吩咐你们读给他听,这便如何?”   呆公子又起了恐慌,便拚命的把这篇文字读了又读。唐寅自去开了书房门,作文已毕,依旧承值书房。自有往来的僮仆,听得里面书声朗朗,大家都异常奇怪。只为呆公于进了书房,总是读书时少,游戏时多,’这般的伏案攻书,目不旁瞬,要算破题儿第一遭。且说这天晚间,大娘娘、二娘娘伴着婆婆吃过晚饭,闲谈了片时,自回闺房歇宿。大娘娘带着秋桂回到东楼。照着向例,大踱早已上楼,惟有今夜却不见大踱上楼,正在奇怪,便倚着银灯等,侯丈夫上楼。等候了多时,还没动静,便遣秋桂下楼探听消息。秋桂正待下楼,却听得楼下喃喃呐呐,分明是大爷的声音,又似念经,又似读书。秋桂道:“大爷走仔细者,我在这里照你啊!”大踱不应,一壁上楼一壁喃喃呐呐,待到走上了楼,秋桂又道:“大爷怎么这时候方才上楼?”大踱不应,一壁站立着一壁喃喃呐呐。秋桂道:“大娘娘候你多时了,快快进去罢。”大踱动都不动,依旧喃喃呐呐。秋桂有些恐慌起来,照照大爷的面色,见他直瞪了两目,似痴似颠,慌的转身便走,三脚两步的走进房间道:“大踱娘不好了,大爷中了邪咧!两目直瞪,人事不知,嘴里只是喃喃呐呐,说些粗俗不堪的话。”大娘鬼听说大惊,正是:   只道大爷逢鬼祟,谁知夫婿读文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冯玉英冷笑破机关王本立求荣钻圈套  大娘娘正倚银灯,预备卸除晚妆,却不料秋桂急匆匆的跑来报告道:“大娘娘,不好了,大爷中了邪咧!口中喃喃呐呐说些都是不好听的话。”大娘娘听说大惊,忙问:“大爷说些什么?”秋桂道:“不好听的。他说的出,我学不出。不要说了罢?”大娘娘道;“在我面前,但说何妨?”秋桂道:“他一壁上楼梯,一壁喃喃呐呐,我起先听不清楚,后来被我听出了两句。哙!大娘娘,这是粗俗不堪的,可要我说给你听”?大娘娘道;“休得噜嗦!快快说来!”秋桂道:“大爷念的两句叫做‘师姑剥缝,配夫无卵’。他立在楼梯横头,瞪着眼,仰着头,颠来倒去的念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你想粗俗不粗俗?”大娘娘道:“真个说这两句么?”秋桂道:“阿呀,大娘娘,这些难于出口的话,丫头怎好捏造,不瞒大娘娘说,丫头生了耳朵,第一次听得这般不堪的话,端的少有,端的诧异,累得我面红心跳,只好脚下明白了……”秋桂说这几句话纯粹苏白,这个‘卵’字的声音,略如‘鸾’字。编者不把土白写出,为的是阅我书者,东西南北的人都有,写了苏白恐怕别处人看不懂。但是不写苏白也恐失真,只得再把秋桂的话照着苏白翻释一遍,他说的是:“阿呀!大娘娘骨屑口软搭搭葛说话,丫头捺哼可以捏造介?   不瞒奈大娘娘说,丫头生子耳朵,头一转听见葛高握搭弗起葛说话,真正少有出见,真正生出诧异。害得我面孔通通红,心里勃勃跳,只好脚底下明白哉!”秋桂的口吻是这般的,诸君用着“言文封照”的方法,便可以略见苏白的一斑。其他举一反三,译了这一段,以下不再译了。大娘听了半信半疑,吩咐秋桂掌着灯自到楼头去看夫婿。出了内房有套房,出了套房有楼中间。大娘娘走到楼中间,秋桂便道:“大娘娘你听,可不是丫头说谎,大爷喃喃呐呐,不是念的‘师师姑剥缝,配配夫无鸾’?阿呀,粗俗不堪!   我不要听了,羞人答答的。”说时,装腔做势,一手掌灯一手掩着自己的耳朵。大娘娘有了先入之言,在先也觉得丈夫口中所念的和秋桂所说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便觉得有些不对;又听一遍,便被他听将出来了,丈夫所念的是八股文章的警句,叫做“此歌卜凤,彼赋和鸾”。只为大娘娘是翰苑千金,他的听觉毕竟和秋桂不同。丈夫是在念八股文章,何尝说什么粗俗不堪的话?可见秋桂说的大爷中邪完全无凭。便“啐”了一声道:“蠢丫头,大爷读文章都不懂?却咒他中邪,真正该死!”大踱听得大娘娘的声音,便走入楼中间,一壁走一壁在念:“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大娘娘道:“你读着谁的文章?”大踱道:“我我读自自己文章。”大娘娘道:“是什么题目?”大踱道:“妻妻子好合。生生出的题目,我我做的文章。”大娘娘虽不会做八股文章,但是八股的优劣却也分别得出,他想:“‘此歌卜风,彼赋和鸾’八个字,分明在‘妻子好合’的题前发挥,丈夫那有这般的才思?大概不是他做的么?”便道“我不信你做得出这般文字。”大踱道:“你你不信,我我从破承,背背到落下,一一起背给你听。”大踱便把读熟的全篇文字背给大娘娘听。虽然期期艾艾,但是章法很好,词句很圆。   踱头的笔下,那有这般的工夫?大娘娘道:“你休骗我,这是读熟的刻文,只怕你但能了了于口,不能了了于心。”大踱道:“呸!你你‘欺苦我太监不生卵’。”大娘娘道:“胡说”!秋桂笑道:“大爷,这句话和方才念的‘配夫无卵’一般意思,是不是又在读文章!”大娘娘不采他,又问道:“你讲得明白,我才相信你不是抄袭家。”大踱道:“若若做抄袭家,便便是灰孙子。我我来讲讲给你听。”当下把背出的文章又细细的讲了一遍,不但把文字讲的透澈,而且章法句法一一都能了解。大娘娘听罢,忙唤秋桂去取红毡到来。   秋桂莫名其妙,取着红毡忙问大娘娘铺在那里。大娘娘道:“便铺在中间。”又吩咐秋桂推开了纱窗。那时一轮明月正照得楼头如水,大娘娘跪跪在月光之下,口称:“月光菩萨,这痴呆的夫婿竟会开通心窍,做出妙文,多分是公公为官清正,婆婆信神奉佛,我杜雪芳待人忠厚,不做刁钻促狭的事。所以上苍保佑,得有今天的日子。月光菩萨在上,杜雪芳万分感激,在这里顿首稽首了。”说罢连叩了几个响头。大踱暗暗好笑:“那里是上苍保佑,只是大叔保佑罢了!”秋桂暗暗诧异:“大爷会做了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会得欢喜到这般地步!看来做文章不是繁难的事,只须会得说几句粗俗不堪的话罢了。”夫妇俩到了房里,闭门以后,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上床以后,大踱分作两头睡,依旧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并不嗔怪他,只有心头安慰:“似这般的努力用功,巴图上进,料想考取功名易如拾芥。将来不输于妹夫文解元,可以操诸左券的了。”想到这里,很自在的睡着了。比及一忽醒来,只听得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倒起了怜惜之心,想到:“丈夫过于用功,也非所宜,‘欲速则不达’,万一身子磨坏了非同小可。”想到这里,便把指尖在他脚底搔了一下,这是督促他早早安睡的意思。大踱误会了意思,便道:“做做什么?今今夜,不不能”。大娘娘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他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   这是东楼上面的趣闻。一枝笔难说两处事,同时西楼上面也有一段趣闻。二刁上楼,时候也不早了。二娘娘据着素月的报告说:“今天的二爷改了模样。从前上楼总打着口头锣鼓,一叠连声的侧柏隆冬祥;今天锣也没有,鼓也没有,只少个小木鱼便成了修行朋友。”二娘娘诧异道:“二爷修什么行?”素月道:“二爷一壁念佛一壁上那楼梯,到了楼头也不进房,只倚在栏干上念佛不停。”二娘娘道:“他念的是什么佛?”素月道:“我也听不明白,只听得他念什么‘解百劫真菩萨。解百劫,真菩萨’。我不知道出在什么经典上。”二娘娘道:“你别大惊小怪,待我潜步出去听这一听。”二娘娘轻移莲步,悄悄的来到楼中间,侧耳听时,丈夫果然在楼头念念有词。初听时,宛似“解百劫,真菩萨”。听到第二遍,却是“计不计,征乎萨”,二娘娘毕竟是才女,而且知道丈夫的口音不准,他念的“计不计,征乎萨”。便是“举不举,征乎色。”他又想了一想,知道这两句是“色斯举矣”题目中应有的文章。便道:“你读文章该到里面来读,倚在楼梯栏干上做什么?”二刁不比大踱,是有惧内辟的,只得来到里面。二娘娘道:“你读的一篇可是‘色斯举矣’的题目?”二刁把舌一伸道;“娘鸡(子)你宛比其(是)仙人,这篇题目真个叫做‘色希记矣’。题目其(是)天打出的,文章其(是)我做的。娘鸡子其(如)果不信,我可以讲给你听。希希(试试)看,我会得背,又会得讲。”二娘娘不比大娘娘,心思胜着他一层,文学也胜着他一层。他想:“胸中茅塞的丈夫怎会做得出这般清真雅正的文章?虽然只背得六个字,但是已得了扼题之诀。料想以下的文字决计不错的。”便道:“你试背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背了一遍。二娘娘道:“你试讲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讲了一遍。列位看官,这八股文章也含有时间性的,一个时代有—个时代的作风。二娘娘是个内家,他在闺中时,冯通政也曾教他做过八股文章。 可惜当时女子不准应试,要是不然,稳稳可以考取一名女秀才。他听完了这篇文章,便知道是“弘治”,“正德”这两个时代的作风。而且—个人有一个人的笔仗,这般笔仗一望而知是表兄唐伯虎的笔仗。   好好,他竟在书房中做抢替了,可惜做的太好一些,料想瞒不过书房中王先生的法眼。 二娘娘心里这般想,嘴里却说:“看不出你倒会做文章了,可贺可贺!”二刁听得二娘娘称赞他,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觉喜出望外,“骨头没有四两重”了,笑嘻嘻的说道:“娘鸡,你常常骂我笨希(死)虫的。现在不其(是)笨希(死)虫,其聪明虫了。”二娘娘笑了一笑,不说甚么,待到回房归寝,二刁不比大踱,一壁念着“计不计征乎萨”,一壁还得卖弄本领。 他道:“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彩风随鸦’。现在我不其(是)鸦,也其(是)凤了。‘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巧妻常伴拙夫眠’。现在我不其拙也真功了。”二娘娘几声冷笑道:“哼哼,哼哼!”二刁竟贼人心虚,一哼而眼瞪,二哼而口钝,三哼四哼而双肩齐耸。二娘娘:“你教华安代做文章,还在我面前逞能,羞也不羞?”二刁道,“没有这桩事,华安其不会做文章的。”二娘娘道:“你想骗过王本立先生么?这便叫做鼻头上挂鳓鱼,休想休想(嗅鲞)。他做了三十年教读先生,难道瞧不出这篇文章有人捉刀么?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家,但是这篇文章还瞒不过我。难道先生的眼光不如我这琐琐钗裙?我劝你休得弄巧成拙,被先生告诉了公公,又要罚做矮人。有何值得?”二刁道:“娘鸡,我在真人面前不说鬼话。这篇文章其(是):华安做的,被你一推(猜)就着,道破机关,但其天打的眼光远不及你娘鸡。我骗不过娘鸡,一定骗得过天打,但请娘鸡不要声张便其(是)了,娘鸡一声张,老生活基(知)晓了,便要罚我做矮人。老生活叫我做矮人,我其(是)不愿的。”   二娘娘道:“谓叫你做矮人你便情愿。”二刁道:“娘鸡叫我做矮人,我其情愿的。今夜我便在床上做矮人好不好?”二娘娘也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二刁又是“计不计,征乎萨”的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大概东楼上大踱游那华胥国时,西楼.上二刁也到了黑甜乡……   这一天,王本立在隆昌当铺中扰了宋悦峰的午宴,还扰了他的夜宴。待到来朝,献公子进书房时,先生尚没有到馆。唐寅又叮嘱了大踱、二刁许多话。这也是王本立合该倒霉,王本立教导呆公子,任凭引经据典,他们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唐寅教道献公子,任凭花言巧语,他们总是一学便会。阅者诸君,如其不信,但看王本立病后到馆,问及书童,大踱,二刁背诵那书童一会什么,二会什么,直背到九会、十会,没有一句背错。可见大踱、二刁的记诵之学,确有一长可取,只须因势利道也可以培植一些学问。将来华文、华武居然从科举进身,得官京秩,更可证明他们的胸中茅草确有拔而去之的可能性了。   剪住闲谈,话归正传。王本立进了书房,坐定后便开抽屉。未看文字先皱眉头,这不是文章做的不好,实在王本立在华相府中坐了三年的馆,吃了开眉酒,看了皱眉卷。   华老款待西宾,致敬尽礼。每逢饮酒,肴核很丰。在这当儿,便是王本立开眉的时候。 待到呆公子逢期作课,三年以来所交的卷子没有一次差强人意,一经看过,总是眉头紧皱。 后来成了习惯,往往未看文章先皱眉头。不过在先略略的皱着,看了几行便大皱而特皱了,惟有今天成了例外,未看以前眉头是皱的,既看以后,眉头却不皱了。非但不皱反而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唤一声:“二位贤契,这两篇文章可是你们自出心裁?”大踱道:“自自出心裁,并并无抢替。”二刁道:“天打啊,学生子做出这篇文章,非同小可,挖尽了许多心思,便其(是)肚肠阁落的念头,也都挖了出来。”王本立道,“难得你们刻意为文,今天的文章果然不同往昔了。但是愚师有些半疑半信,你们的思路都是很枯窘的,为什么这两篇文章却是左右逢源,滔滔不竭?”大踱道:“思路枯窘,不不是一一世枯窘的。”二刁道:“天打啊,我们为什么要请你来教书?为的其(是)希(思)路枯窘,经了你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希路便不枯窘了。所以会得做出这篇文章。”自古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二刁归功先生,含有拍马性质,王本立看了多年的文章,难道看不出是捉刀文章?无奈二刁受了唐寅的指导,教他见了先生从拍马入手,果然灵验异常,把王本立拍的乱了主意。他素来自诩是个名教育家,大凡经他改笔的生徒都是不到三年便已斐然可观。惟有华文,华武做了三年文章,王本立悉心删改,完全没用。他在踱头面前时时道及,表示他没有耽误弟子,却是弟子辜负了先生。现在听得二刁这般说,经他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他听了怎不欢喜?暗想:这话恐怕是真的罢。生公说法,顽公尚可点头,何况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经我三年春风化雨,岂有不能成就的道理?所以十分之中有六七分相信。又吩咐他们背诵原作,一字无讹,那便有七八分相信了。又吩咐他们讲解原文,也是一字无讹,那便有八九分相信。 所欠的一分便是自己培植的效验,为什么有这般神效?上一期他们的课卷尚且胡言乱语,毫无是处,怎么一朝一夕便会化臭腐为神奇?那春风化雨的效力,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为这分上,便细细的盘问这两位高足这几天来文思泉涌,可有什么预兆?   ……这个问题早在唐寅预料之中,所有的答案已教导这两位呆公子怎样措词,管教老学究入其彀中而不自觉。大踱道:“旁旁的异兆,一一些也没有。不不过,昨天在书房中,做做不出文章,隐隐几而卧,得得其一梦。”王本立忙问道:“大贤契梦见了什么?’大踱道:“梦梦见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他他自称郭道人,手手执,一一大把笔,青青黄,黑黑赤白,五五色完备。他他拣取一枝,授授给与我,他他向我道,‘这这枝笔,是是从文通那边,索索取回来,送送给了你罢’。学学子一忽醒来,忽忽然满肚皮都是文章,提提笔便会作文。”王本立忽的站立起来,把手一拱道:“原来郭璞仙师指示异兆,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大踱道:“生啊,你你和谁讲话?”王本立坐定以后,正色说道:“大贤契,你梦见的郭道人,便是郭璞先师。南朝有位江文通先生,每逢作文,也是文思枯窘,后来梦见郭璞,赠他一枝五色笔,他便文藻日新,名重一世。到了晚年,他又梦见郭璞向他索还这技笔,他后此提笔作文,再也没有佳句了。大贤契,你该拜谢这位郭璞仙师,他把受给江郎的笔又传授与你,无怪你的文章和江文通不相上下。大贤契有了这异梦,二贤契呢?”二刁道:“天打啊,我在希(书)房中搜索肚肠,费了多少念头,这篇文章依旧做不好。一其(时)困倦,也其伏案而卧。梦见一只乌龟,满身金光,扒在天打的椅上。学生子心中奇怪,好好的天打怎么变了一只乌龟呢?这只乌龟忽的开口道,‘我不其你的天打,我其从一位刘的嘴里呕出来的,特地投奔到你的肚里来,快快张开了嘴,待我钻入你肚里’。说也奇怪,我不基(知)不觉的张开了嘴,这只乌龟便跳入我嘴里来。   我吃了一吓,就欺(此)梦醒,提笔作文便做得出文字了。”   王本立又是离坐致敬道:“神龟神龟,你托示异梦,使那钝根人顿生智慧。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二刁道:“这只乌龟,看来其(是)天打的朋友。”王本立坐着说道:“二贤契,我来讲给你听。五代时,有一位刘赞先生,他的文字是很迟钝的。后来祷告上苍,乞取智慧。忽得一梦,把—只金龟吞入腹里。从此大有文思,官居学士。一天,又得一梦,梦见自己张口吐出所吞的金龟,这神龟落地后便入水而去,后来刘赞先生不久便死了。二贤契梦见的神龟,便是刘赞先生吐出的金龟。你有了这佳梦,你便和刘赞先生一般的大有文思,将来还有官居学士的希望。尊大人做过大学士,你将来也是一位学士。所以我说可喜啊,可喜!可敬啊,可敬!……”冬烘头脑的王本立竟被呆公子骗信了。他想:“两位高足怪不得文思大进,原来都有来历的”。于是一分怀疑都没有了。自己坐了三年的馆,到今天才收成效。这两篇文章须得送呈老友赏鉴一番。他定了主见,便袖着两篇文章离却金粟山房,履声橐橐,径向二梧书院去访问他的友友华鸿山华太师。唐寅见了暗暗着急道:“不好了,这老学究的饭碗不保了”。正是:   痴人说梦无非幻,学究衡文那足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大排筵宴老相国酬师小试文章呆公子出丑  戏弄学究,都是唐寅的妙计。为什么忽又着惊起来,却恐怕王本立的饭碗打碎呢。列位看官,须知唐寅戏弄学究,无非为着王本立架子太大,意在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不比阴险之辈设计报仇,必使得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唐解元存着逢场作戏之心,以为这两篇文字可以瞒过王本立,那便够了。他存着不为已甚之心,却不曾料及这件事扩大起来,和王本立的饭碗大有关系。但见他听了两位高足捏造的梦话,以为确有此事。有了痴人说梦,便有痴人听梦。痴人说梦是假痴,痴人听梦是真痴。王本立袖了这两篇文字,自言自浯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待我到二梧书院去告诉老友知晓。”说罢,鹅行鸭步的出书房去了。依着唐寅的本心最好把王本立唤将回来,叫他切莫向二梧书院去贺喜这是小小顽意儿,你怎么信以为真,你若信以为真,这件事便要扩大了,你的饭碗便要断送在这贺喜上面。唐寅心里这么想,但是怎好向王本立说破真情?   道破了真情,自己要担当戏弄师爷的干系,没的“扳砖头压痛自己的脚”。为着要保全自己起见,明知二梧书院是去不得的,却不敢向王本立投递觉书,只好置身事外,由着他去搠霉头罢!先生去后,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商议,二刁道:“老冲,你看天打去见老生活了,老生活见了我们的文章,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大踱道;“一一定相信老老生活曾经说的:‘你你们兄弟俩,做做得出好文章,我我就吩咐厨房,办办着上等佳肴,赏赏赐你们,开开怀欢饮,不不醉无休。’看看来,这这顿筵席,一一定可以到嘴。我我这个食指,今今天动的厉害,左左传上说,‘子公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我我把‘子公’两字勾勾了转来,叫叫做‘公子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阿阿二,你你道如何?”二刁道:“老冲啊,你想吃异味,异味一定有的。我来推推(猜猜)看,老生活请你吃异味,一味其(是)笋乾鸭掌汤,一味其笋乾烧蹄膀。”大踱道:“呸!这这好算上上等佳肴么?笋笋乾,我我不要吃的,又又老,又又硬鸭鸭掌汤,蹄蹄膀,都都是平常菜肴,希希什么罕?我我不欢喜吃。”二刁道:“你欢喜吃,要请你吃,你不欢喜吃,也要请你吃。吃了笋乾鸭掌汤,又吃笋乾烧蹄膀,管教你吃得手掌通红,吃得屁股也其(是)通红。”大跋道,“放放其黄狗之屁,只只有吃吃得面孔通红,没没有吃吃得手掌通红,吃吃得屁股通红。”二刁道:“老冲啊,你真正其(是)个踱头看不出风云气色。你想这两篇文章,只有骗骗这个酸秀才,旁的人你想骗得相信?我的娘鸡见于都不信何况老生活的两只贼眼乌鸡(珠)何等厉害!被他瞧破机关,只有捱打的分儿。笋乾鸭掌汤,便是戒尺打手掌;笋乾烧蹄膀,便是毛竹打屁股。看来你既不免,我也难逃……”两个踱头一齐怀着鬼胎,都去请教唐寅:“先生此去,可能骗信东翁?”   唐寅道:二位公子不用担惊,太师爷相信不相信,只等先生回来便知分晓。是祸是福,尚难预料,担惊也是徒然的”。两个踱头没奈何,只得呆呆的等候先生回来,隔了一会子,听得先生的步调,踏在地上腾腾有声。二刁道:“老冲啊,你听天打(先生)踏步的声音异常有劲料,想老生活一定相信的了,所以他走路这般起劲。”大踱道:“难难说,也也许他讨讨了没趣,在在那里,跳跳脚踏地。”待到先生进了书房,面有喜色,两个踱头都吃了安心丸,料想没有什么问题了。先生坐定后,自言自语道:“难得啊,难得,古人云:‘明德之后,必有达者。’老太师官居极品,功在苍生,宜乎两位公子有这豁然贯通的一日啊!”二刁道:“天打,你见了老生活,老生活相信不相信?”王本立笑吟吟的说道:“二贤契,你自经豁然贯通以后,一切气质都要随之而变,老生活的称呼从此不许再说。现在的二贤契,不比以前的贤契了。读书明理之人,对于自己父亲须得有一个恭敬名称。《易经》上说‘家人有严君焉’,你该唤一声‘家严’,或者唤—声“家君”才是道理。”二刁道:“他其(如)果相信,我唤他‘家严’或者‘家君’;其果不相信,我只唤他老生活。”王本立道:“好教二位贤契得知,愚师见过了尊大人,便把二位的佳作请他过目。他看了一遍,当然不肯便信。愚师竭力保举,且把二位的梦兆说了一遍,尊大人以手加额,感谢上苍。立时吩咐厨房,备着丰盛筵席,今天午刻在论文堂上开怀欢饮。”大踱道:“阿阿二输输了。老老生活请我吃酒,被被我,一一猜便看。”王本立摇头道:“大贤契你也该变换称呼,尊一声‘家严’或者‘家君’,老生活二字不登大雅之堂。‘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做得出这般文章,便不该有那般称呼。   《春秋》责备贤者,须得听纳愚师的苦口良言,才是道理。”   大踱道:“吃吃了他的丰盛筵席,我我自然,叫叫‘家严’或或者‘家君’。现现在,丰丰盛筵席还没有到嘴,我我只叫他老生活。”二刁道:“老冲啊,你可记得中秋节的一顿酒,吃得异常没趣。酒也没有吃,菜也没有吃,只吃了老生活的两个汤团。看来今天的筵席也和上月的节酒一般,老生活又要戏戏(试试)我们的本领,那么完了。”王本立笑道:“你们今非昔比,那怕考试?尊大人也不过叫你们背这一段,讲这几行罢了。”大踱道:“如如果叫我背,我我是拿手戏,‘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二刁道:“其(如)果叫我讲,我其(是)稳取荆州,‘计不计,徵乎萨(举不举徵乎色)。’这六个忌(字)已能笼罩全题。……”这一天,厨房中赶办嘉肴,忙个不了。毕鸿山见了这两篇文章,当然不信,但是王本立竭力保举,说:“这两位公子确乎豁然贯通,并非捏造谣言,欺我老友。”华老为着老夫子分上,不能抱着冷淡态度,这两席丰盛菜肴,一席酬师,一席奖励儿子。顺便还得面试儿子的文章。 也不希望儿子的笔墨真个和这两篇文章相仿,但须虚字清通,别字减少,略略看得上眼。便须增加先生的修奉,也不枉他这三年来春风化雨的功效。待到筵宴办好,华老亲自肃请先生,说:“老夫子辛苦多年,小儿得有今日的功效,略致水酒以表鸿山寸心。”王本立满口谦逊道:“这是上苍之报德,老太师之洪福。本立何功之有焉?”一宾一主,挽手同行,先到论文堂上去闲谈,用过香茗,然后入席。华老吩咐华庆到书房中去传请两位公子出来,好与师爷把盏,谢过培植之恩。然后在下面的一席恭陪饮酒。华庆奉着主命,径到金粟山房传请两位公子把盏谢师,入席陪饮。大踱道:“老老生活是个势利人,儿儿子不会做文章,只只请儿子吃汤团;儿儿子会做文章,便便来奉承儿子,请请吃丰盛筵席。”二刁道:‘老冲啊,我们开笔以来,足有三五年了,从来没有扰过老生活的吃局。今天的吃局,叫做鸡(猪)八戒吃人参果,第一遭。”唐寅笑道:“二位公子,休得起劲,今天的一席酒,祸福难料,说来说去,都是师爷太高兴了。”二刁道:“半仙,你跟我去,要其(是)老生活掂我们的斤量,请你们帮忙帮忙。”唐寅道:“二位公子先请,小人随后便来。”大踱道:“不不能放生的啊!”唐寅道:“大公子但请放心,小人决不失约。”华文、华武来到论文堂上,见过先生和老子,却见居中一席坐着一宾一主,旁边一席空着两只坐位,不问而知便是兄弟俩开怀欢饮的所在。华老道:“大郎、二郎,为父唤你前来,并无别事,只为恰才见了你们的近作,一跃万丈,进益很多,为父早有宣言,你们做得出好文章,赏给你们一桌酒筵。今天饮酒,便是实践前言。不过饮水思源,都是先生循循善诱的功效。你们各向先生敬酒三怀。”   两个踱头听了,胸怀顿宽。今天专诚饮酒,不作别用,西洋镜断无拆穿之理,所以很高兴的各敬先生三杯酒。先生酒落欢肠,都是一饮而尽。王本立道:“二位贤契,你们斐然成章,虽出于愚师教导之功,但也是二位贤契肯用心思,才能够有这一日。将来青出于兰而胜于兰,前程未可限量。   你们敬了愚师三杯酒,愚师也得还敬你们三杯。”华老道:“老夫子太谦了,赐酒则可,敬酒则不可。”又回顾两个踱头道:“你们自斟自酌,向着先生立饮三杯,饮罢再向先生谢赏。”呆公于酒量很宽,对着先生,一竖一杯,连竖了三杯。一个道:“谢谢……生。”一个道:“谢谢天打。”谢赏已毕,正待回到自己席上,兄弟对酌,吃一个落花流水,但听得华老传唤道:“华安,华广。”两人各道了一个“有”字,上前听候差唤。华老吩咐华安搬一张椅子一只茶几,摆在靠窗东面。又吩咐华庆照样的搬取一椅一几摆在靠窗西面。   这时节,惹起了三个人的注意。便是上坐的王本立先生,以及立在筵前的华文、华武。 王本立口既不语,肚里沉吟:“这靠柱安置的茶几做什么用呢?”不禁满腹搜寻,经传中可有这般的礼节?忽然点头播脑,若有所得。他想《论语》上说:“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这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问的,每逢主宾献酬礼毕,便把爵杯安放在反坫上面,算是一种隆重的礼节。华老吩咐设立的茶几敢是古代的反坫罢?   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反坫之礼是为两君之好而设的,华老身居相国,和古代的诸侯差不多。只是自己不过一名老秀才没有诸侯的身分怎好僭越呢?再者,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间的,不是靠着东西一柱而设立的。况且又多着两张椅子,这种礼节,‘威仪三百,礼仪三千’上都没有的。又不好动问东翁,只有放在肚里纳闷……”王本立正在纳闷,两个踱头却在窃窃私议,一个道:“阿阿二,这这两张茶几,和和两张椅子,做做什么?”一个道:“老冲,你没有见过希(世)面,这般排场都不懂,妻有此现!妻有此理!”大踱道:“实实在,不不懂。”二刁道:“这叫做将坛啊!我和你都要登坛拜将。”大踱道:“难难道厨房里造反?老老生活,叫叫我们登坛拜将。”二刁道:“老冲又要缠夹了,我老二不做缠夹二先生,你老大倒到缠夹大先生。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我我缠夹什么”?二刁道:“这不其(是)打仗的将坛,这其(是)吃酒的将坛。老生活基(知)道我们喜吃酒,喜摆庄,便吩咐希(书)童替我们摆起将坛。   东面的将坛其(是)你大老官做坛基(主),西面的将坛其我二老官做坛基。摆起将坛,合府上下人等都要来打将坛,打得胜便可抢做坛基。”大踱道:“丫丫头们,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其(自)然要来的。”大踱道:“香香,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香叔其然要来的。他来打将坛我二老官便让他做坛基夫人。”大踱道:“不不对,如如果摆将坛,为为什么要要端正着文房四宝,”这一句提醒了华武?   果然看见华安、华庆在那茶几上面铺设文房四宝。这时节的呆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道这一席酒又吃不成的了。华老忽又唤着:“大郎、二郎。”连唤了三声,二刁方才听得,便道:“老冲啊,老生活又在那里叫魂了。伸头也其(是)一刀,缩头也其一刀,快快上前去罢。”待到两个踱头走到筵前,华老和颜悦色的说道:“大郎、二郎,为父的知道你们各得异梦,文思大进。大郎呢梦得采毫,二郎呢梦吞金龟。可见你们都是很有来历的人,一个是江郎再世,一个是刘郎重生。”大踱道:“先先严,你你要拍儿子的马屁了。”   二刁道:“天(先)君,你把倪鸡(儿子)赞得这般好,只怕三文钱的白糖,一赞便完。”华老怒道:“谁叫你们这般称呼的?一个唤‘先严,’一个唤‘先君,’分明把为父的咒诅。   可谓荒谬绝伦!”二刁道:“这其(是)天打吩咐的,天打说。你们会做好文章了,以后提起父亲不能再说老生活了,要说天(先)严,或者天(先)君。”王本立忙说道:“二贤契误听了,愚吩咐你们改称家严、家君,没有吩咐你们职称先严、先君。须知称到先严、先君是在椿萌雕零以后。   现在尊大人福体康宁,精神充足,你们做小辈的向人提起父亲,便该以家严,家君相称。”大踱道:“家家字,称称呼活人,先先字,称称呼死人。在在这分上辨别。”王本立点头道:“那么便不错了,大贤契的悟性确乎胜于昔日了。”二刁道;“不对不对,其(如)果活的称‘家’喜(死)的称‘天’(先),为什么我们叫你天打呢?你又不曾死,这个天忌(先字)其(是)不其称呼喜(死)人?”大踱道:“照照啊,你你是活人,为为什么,不不称你,家家生,却却称你,先先生?”华老听着这两位公郎说些不尴不尬半明半昧的话,益发知道这两篇文字决非自出心裁。便喝止着他们,不许胡言乱语。继续吩咐道:“你们的文字虽好,但是目见是实,耳闻是虚,今日里面的文章,仍照着原题另做一篇文字,却不许与原文稍有雷同。你们做得好,除却开怀欢饮以外,还有花红奖赏;做得不好,便见得你们存心欺诈,抄了陈文。哄骗先生,还当了得?一顿家法板决不饶恕!”说到这里,双眼一睁,两个踱头慌得手足无措。大踱道:“皇皇帝,不不差饿兵,儿儿子,空空着肚皮,不不会做文章。”二刁道:“我们的许多心思,都做在这两篇文章里面了。再做一篇不打紧,只其(是)没有许多好意思。”   华老道:“不能全篇,便做半篇也不妨。为父的不过看看你们的笔路,和方才的两篇文字是否派数相同罢了。也不要你们做得和两篇工力悉敌,只求大段不错,其他稍有减色是不妨的。”呆公子怎敢答应?倘要另做一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休说半篇做不成,便是叫他做一个破承题,也是搏沙不能成饭。大踱道:“爹你你要叫儿子作文,可可惜,这这枝五色笔,不不在这里。恰恰才在书房里,打打盹,梦梦见,这这位郭先生,把把五色笔讨还。现现在,要要做文章,千千难,万万难。”二刁道:“爹爹有所不基(知),倪鸡(儿子)在希房里,也其(是)得其一梦,梦见一阵恶心,把所吞的金龟吐了出来。现在要做文章,也其千难万难了。”华老怒道:“休得胡说,快去做来!”大踱道:“明明天,交交卷,可可好?且且待今夜梦里,郭郭先生,再再把彩笔送来。那那时,一一挥而就,岂岂不是好?”二刁道:“要看好文章,今天没有。明天一定有的,待到今夜梦中,再把金龟吞入肚里,过了一宵,明天又可以文思泉涌了。”华老见这一对踱头百般推诿,使唤华安、华庆扯着公子到那边去作文。若再迟延,取家法板伺候。王本立见这情形,好生没趣,便道:“二位贤契,休得违抗严命,快去作文。尊大人说的,稍有减色是不妨的。你们放胆便是了。”可怜的华文、华武,一个坐在西楹,提起着这枝笔,休想可以做出只字,没奈何只好向华安乞怜。大踱道:“大大叔,磨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忙走到东楹,替华文磨墨。大踱道:“大大叔,快快替我做这半篇……”话尚没有说先,二刁又喊道;“半仙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又走到西楹替华武磨墨。二刁道:“半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大踱道:“大大叔,快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大踱道:“大大叔,趁趁着,老老生活……”二刁道:“半仙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二刁道:“半仙救我一救,没弃(齿)不忘。”华老见这情形,大启疑窦,唤过华安,叫他在旁斟酒,却教华庆替公子磨墨。那便要了呆公子的命也。一个念着“妻妻子好合”,一个念着“色希记矣”   题目不换,换的是文章。华文只记得有一句“妻皮许共钻”;华武只记得有一句“昂首入阴山”。这是唐寅和他开玩笑,算不得文章。但是紧急的当儿,拉在篮里,便是菜。便把来写入卷格里面。华老又是接二连三的催促,大踱、二刁没奈何只好信笔怕涂了。大踱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妻子好合   妻可公用,皮可共钻也。夫妻之好在乎皮爷(系   耶字之误下同),皮之好在乎钻爷,妻子不可以—人钻,   合而用之可也。故曰妻子好合也。今天有妻必有皮,   有皮必有钻,左右皆曰钻,未可也。诸大夫皆曰钻,   未可也。国人皆曰钻,然后插之,见可钻焉。然后钻   之。故曰妻皮许共钻之。   二刁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色斯举矣   见乎色而举乎物,昂首可入阴山者也。夫不见乎   色,不举乎物。既见乎色,即举乎物。举之哉,举之   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按狗字系驹字之误)!且人   有大首,又有小首,大首不举,不能见泰山者也。小   首不举,不能入阴山者也。小首昂昂阴山汤汤,举之   哉,举之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   王本立正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却见他们居然动笔作文了。   远远望去,虽然没多几行,料想已做到起讲了,只须大致楚楚便不会当场丢脸。谁料呆公子交上卷子,华老看了几行,面色立变。连唤着“狗屁狗屁!”正是:   枉把羊毫作工具,竟将狗屁算文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即席挥毫气走老学究书房伴读抬举小奚童  大踱,二刁的文章,要是不通,倒也罢了。偏偏这几行文字,又在似通非通之间,却把题旨完全误会了。“妻子好合”当做妻子好与人合用;“色斯举矣”,把这个“举”   字又误会到小首昂昂上面。华老见了怎不气恼?他想:“本朝太祖高皇帝,以匹夫而为天子。洪武三年起始,开科取士,对于文体注重清真雅正,力戒晦涩险怪。列朝以来,奉行弗失,八股文章系替代圣贤立言,何等郑重!要是这般的误解题旨,把圣经贤传上的说话,都在猥亵上面着想,这便是非圣无法。幸而去窗下作文,不至于闹出事来。要是入场考试,也有这般荒谬之谈,一经考官检举,立召祸殃。只须奏上当今皇上,说华鸿山之子文章荒谬,非圣无法,到了那时,非但儿子受罪,连自己也担当不是……”   华老想到这一层,便暗暗的嗔怪着先生太糊涂了。自己优待西宾不曾失礼,为什么经了三年教授之功,儿子作文时连题旨都弄不清楚呢?他心头这么想,口头却连唤着:“气死我也,气死我也!”不识相的王本立只道:“他们文章上陡见减色,以致东翁不欢。”便向东翁拱一拱手道:“东翁且免烦恼,文章本有一日之短长,昨天做了得意文章,今大再做断不会一般的当行出色。况且二位公子慑于积威,今天在筵前作文,不免心慌意乱,不能纵笔所至,指挥如意。过了一天,再由兄弟换两个题目,重把他们试验一下。只须他们从容下笔,料想不会十分减色罢。”华老一声冷笑道:“今高徒的大作,匪夷所思。面试一次已把鸿山气个半死。要是再把他们试验一下,鸿山便不免活活的气死了。老夫子,你还没有看见令高徒的大作呢!”说时,把两篇狗屁文章授给王本立过目。不看犹可,一看时满纸胡柴,端的削尽了自己的面子,很惭愧的说道:“东翁,这般荒谬文章,简直人间少有!和那两篇原作相去霄壤。这一定是枪替无疑了。枪替的人,大约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东翁不妨向令郎问个水落石出……”原来王本立的意思,这两篇文章大约是两位少夫人代作的。夫虽痴顽,妻却聪敏。一个是杜翰林的千金杜雪芳,一个是冯通政的令嫒冯玉英。听说都是个扫眉才子,不栉书生。大概见丈夫搜索枯肠,无以交卷,便做了丈夫的捉刀人。还怕我不信,便捏造了梦话,好教我不疑。王本立料定是闺人捉刀,所以说一句“抢替的人是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华老忙问道:“老夫子,你说很有关系的人,端的是谁?”王本立道:“据兄弟的眼光,这两篇文章,宛比时花美人,大有脂粉气息,或者捉刀的人便在闺房以内罢。”华老对于王本立的眼光,已失了信仰心。连摇着头道:“老夫子,只怕不见得罢。”又吆喝着儿子道:“你们这两个孽畜,昨天出的题目究竟是谁人代作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支吾,把你们活活处死……”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做老子的有无上权力,古人说:“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华老说到处死,便吩咐华平,华吉都执着家法板,在旁伺候。两个踱头都慌了手脚,只得从实供招,说是华安代笔。华老便唤华安跪在前面,喝道:“公子逢期作文,是他们分内之事,与你何干?谁要你卖弄才情,哄骗师爷?究竟是何道理?从实供来!”唐寅跪着声诉道:“太师爷听禀,向例每逢文期,师爷出了题目,二位公子往往经了两三天才来交卷。 惟有昨天,师爷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寿酒,临走时出了这两个题目,限定当天交卷,须放在抽屉里面,不得迟延。”华老道:“这是师爷恐怕生徒贪懒,限定当天交卷。与你这小厮何干?”唐寅道:“这本不干小人的事,但是昨天的题目很为棘手。二位公子平日做惯浅易的题目,一旦要他们当日交卷,而且做这不易下笔的题目,这位师爷未免强人所难了……”王本立又是一气,书童竟在批评师爷的不是了。唐寅又道:“二位公子得了这两个难题,便担着许多心事。师爷去赴宴,二位公子在书房中,忽的发愤起来,都说今天做不出文章,决不进餐。待到午餐,小人搬取饭菜到书房中,力请加餐,谁料二位公子都是斩钉截铁的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小人暗暗担惊,饿坏了公子,须不是耍。但愿公子文思泉涌,早早完卷,便可以照常饭食了。谁料看看红日西斜,二位公子面前依旧是一张白纸。大公子尤其执性,时时捏着拳头,桩着自己的脑袋,埋怨着自己的头脑太钝。小人又上前相劝,请大公子镇定一些,打昏了自己的头脑益发做不出好文字了。大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二公子忽又烦恼起来,敞开着胸襟把拳头打着自己的心头,埋怨着自己的心思不灵。小人又上前相劝,请二公子镇定一些,打伤了心胸非同小可。作文事小,保身事大。以其小者,害其大者,奚可哉?”华老是喜欢书童掉文的,听到引用这两句成语,便连连的把头儿打圈。王本立好不气闷,坐着的师爷竟不及跪着的书童有面子。唐寅又道,“二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大公子又桩着头脑,小人劝止了大公子。二公子又打着胸口,如是这般,不知劝了多少次。师爷出的题目难了一些,却累小人出了儿身的极汗。看看天色已晚,掌灯开饭,二位公子又是斩钉截铁,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并且向小人说,今夜不交卷决不上楼。小人恐怕太夫人、少夫人不见公子入内,未免担惊受吓,便告禀着二位公子,倘不以小人为不才,情愿替主作文,免得忘寝废餐,摧残身子。二位公子听了大喜,才叫小人代为起稿。小人明知书房功课不干小人的事,但出于小人一片爱主之心,免得公子寝食俱废,损坏身子。《论语》云:‘父母惟其疾之忧。’小主人有了疾病,要带累老主人、老主母心中不安的。为这分上,小人一时斗胆,竟代做了两篇文章。这是小人狂妄,不干二位公子的事。伏乞太师爷饶恕了小主人,要责罚小主人不如责罚小人。小人既然代主作文,小人也愿代主受罚……”   华老听了这一篇委婉曲折的话,怒容立霁,便斥退了两个踱头。又恕着华安无罪,着他起立。回头向王本立说道:‘老夫子说的时花美人般的文章,竟不出于闺人,而出于书童,岂非咄咄怪事!”王本立今天搠尽霉头,这句话又说错了。但是他心中总气不过这书童。便向华老说道:“东翁不信令郎会做文章,只为口说无凭,须叫他们在筵前面试。但是贵管家承认代做文章,也是口说无凭,却不会在筵前面试。何轻视令郎而重视贵管家也?”华老道:“老夫子驳的很是,不经面试,料想老夫子未必深信其事。”又唤着华安道:“师爷不信你会得作文,要在筵前面试真伪,你感么?”唐寅道:“禀太师爷,‘真金不怕火来烧’,师爷要面试小人,但请命题便是了。”王本立颤巍巍的说道:“管家好大口气,你既会代倩文章,便着你照了原题再做两篇,不许有一语雷同,不许搁笔沉吟。须得振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你敢么?……”说到末句,咬咬床齿,怒容可掬。他以为条件太苛了,料想这书童不敢轻于承认。谁想华安只道一句:“遵师爷吩咐!”又向华老启禀道:“师爷面试小人作文,可否赐一个座头以便提笔作文?”   华老道:“赐你坐在东楹旁边便是了。”   于是唐寅便去坐在方才大踱所坐的椅子上。好在磨浓的墨。还没有干。唐寅铺纸在几,振笔疾书。华老兀自敬着先生吃酒,王本立怎喝得下杯中之物?眼见那书童笔下稻滔不竭,但不知写的什么。最好也是满纸荒唐,和方才踱头所做的文章一般,那么做西宾的也好稍留一些面子。   ……待到酒过数巡,唐寅所做的两篇文章都已完卷,恭恭敬敬的捧到主人面前。华老道:“这是师爷考试你的文才真伪,把卷子呈上师爷阅看。”唐寅又把文章送到王本立手里,王本立打足精神,须在两篇文章中寻瘢索玷,出出这一口恶气。但是看了一遍,看不出一些瘢玷。看了两遍,却看出了许多精采,这正是正德年间出色当行的时文,怎么区区书童有这本领?竟是出乎意想以外。华老见先生沉吟不语,便道:“老夫子,你看这两篇文章做得如何?”王本立很局促的说道:“做得很好,和前两篇如出一手。”华老大笑道:“那么不是闺人手笔了。”于是向王本立讨着两篇文章看了一遍,点头播脑觉得异常满意。便问书童道:“华安,你既有这么的举业工夫,考取功名易如拾芥。你为什么不去应试呢?”唐寅道;“禀太师爷,考取功名非同小可,一要祖上积德,二要自己福泽,三要文章出色。小人虽然会得做几篇文章,但有自知之明,祖上既无积德,本身又无福泽,勉强下场至多不过博取一名秀才。若说举人、进士,今生休想!小人不贪这区区秀才,所以不曾下场。”华老道:“考取了秀才,自有举人、进士的希望。便算无望,做一世的秀才也胜于做一世的奴才。你也该知晓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唐寅道:“回太师爷话,有了太师爷的福命,秀才乃宰相之根苗,没有太师爷的福命,秀才竟奴才之不如。小人在相府中充当奴才虽然无功,却也无过。 要是考取了秀才,倒弄得不尴不尬,奴才是不屑做的了,旁的职业又不能胜任,只好拥着一片青毡,到老做那教读生涯。果然循循善诱,倒也罢了。小人眼看那些教读先生,往往哄骗东家,贻误子弟,滥竽数载,虚掷韶光。   小人以为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小人今生命苦,自愿修修来生。所以不做秀才,愿做奴才。免得将来堕入地狱,为牛为马,万劫不复……”这许多话,分明指着和尚骂贼秃。王本立万分惭愧,只好自称不胜酒力,逃席而去。回到书房,收拾收拾东西,自称要到隆昌当铺去访宋悦峰,却教华文、华武坐在书房中温习功课。两个踱头巴不得先生他往,脱去了羁绊。 二刁道:“天打又和宋老老着棋去了。”大踱道:“不不要他的面皮,当当场出丑,还还要去着棋。”唐寅为着呆公子没有进餐,便到厨房中去搬取饮菜,伺候公子吃饭。饭罢,自己也进了中餐。恰恰收拾完毕,华平到来,说:“奉太师爷之命,前来相请二位公子,去到河埠送师爷动身。呆公子听了愕然,以为先生到隆昌当铺中和宋老老下棋,何用门人相送?旋经华平说明原因方才明白,原来王本立到了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会面以后,把自己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说:“自己无颜再入相府,决计辞职回家。好在本人并不靠着教书生活,回去闭门课孙比着寄人篱下舒服万倍。”宋悦峰再三相劝,王本立斩钉截铁,异常坚决。一方面遣人雇定船只,一方面写了辞贴,便央托宋悦峰去见华老,说自己无颜辞别东翁,即刻便须下船。所有书房中书箱行李业经收拾完毕,打发管家搬下船里便是了。宋悦峰到了华府中,恰值华鸿山午睡初醒,便把王本立辞馆的话一一传述与东翁知晓。华老回想到幼年同学分上,觉得就此由他辞馆回去未免心中抱歉,便亲到隆昌当铺中去挽留老友。谁知王本立已下了小船,华老又亲到河滨向老友再三挽留。王本立生性耿介,打定了主见休想摇动分毫。华老见无法絷维,也只得废然而返,便安排着十两程仪,以及本年修俸送往船中。又令华平领着两位公子到河滨送别。所有先生的书箱行李,另遣家丁搬下船舱。毕竟华鸿山出身翰林,读书明理,对于西宾不肯失礼。不比近来那那些胸中漆黑的守财奴,甚么叫做尊师完全不晓。只把先生当做雇佣性质看待,所以稍有学问的先生们,避之若浼。只有那些奴颜婢膝不学无术的教书匠,才肯就他们的豢养。好在守财奴的子弟大半无志读书,除却嫖经、赌经以外甚么都不理会。读了多年的书,会得认识麻雀牌上的东南西北,会得在菜馆中开菜单,填局票,已算是博学多才了。闲文剪断,言归正传。   王本立辞职回去心中未免愤愤不平,但是到了来年,知道华安便是唐寅的化身,他便自己好笑起来道:“我去年虽然辞馆,但已沾受了便宜。一榜解元向我磕头,我的福分真不浅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华老见先生已去了,便传唤唐寅入内,站立一旁。华老道:“王师爷业已辞职回去,挽留不得。相府要另延西宾,一时未得其人。况且仕宦人家尊师重道,向有七辞八聘之例。现在八月已过,只好来岁延聘了。不过二位公子的功课万难长期抛荒。想一个权宜之计,把你升为书房伴读,免你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穿虾蜞头靴,只和帐房中的帐友一般打扮。免你搬饭、提水,揩抬、扫地等一切贱役,你只陪着公子讲书,旁的事都不用理会,自有华庆代你操劳。你若伴读有功,除却按月给你津贴以外,还有许多好处给你,现在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你只努力便是了。唐寅暗想:“旁的好处我不要,所要的只有秋香,我也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当下拜谢了主人提拔之恩。华老又传唤两个踱头入内,说明了吩咐书童升任伴读的意思,教他们一切要听华安的指导。要是不依,准由华安随时禀明,加等科罚。两个踱头都是欢迎华安做先生的,一个说:“若若得,大大叔,做做生,儿儿子的学问,一一定,容容易长进。”一个说:“倪鸡(儿子)文章做的不好,不其(是)倪鸡不好,其天打不好。现在换了半仙做天打,倪鸡其(自)然要听他的指导。”华老听了顿觉安慰,又吩咐厨房,把日间的一席菜肴留作夜餐,赏给伴读华安享用。唐寅又谢了赏赐。二梧书院里的说话,自有丫环传入中门以内。那时候,太夫人已得着丫环的禀报,一切情形尽都了了。待到华老袖了四篇文章来见皇封,老夫妇坐定以后,谈论这桩事。四香丫环当然在左右侍立,太夫人看过这四篇文章,便道:“老相公,可惜这般锦绣文章出于书童腕下。要是两个孩儿提笔作文得了他一些气息,文章便有可观了。”华老道:“我吩咐华安伴读,便是这个意思。王老先生上了些年纪,精神上够不到了。华安正在青年,两个儿子又很喜和他作伴,我想教他伴读一二年,或者比着延聘西宾,事半功倍。我所虑的,华安有了这般才情,蛟龙非池中之物。要是等不到一二年他便走了,这便怎么样呢?”太夫人道:“老相公,一个人没有了家室,便觉飘飘荡荡,到处可以为家。你要笼络华安,不许他高飞远走,惟有给他一房妻子。他有了妻室,自然常在这里伴读,不愿他往了。”华老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不过寻常脂粉,只怕笼络不住。要给他妻子,须得使他十分满意,那便可以永久笼络,常在这里伴读。”华老手拈着长髯,且说且看那两旁侍立的四香。春香、夏香、冬香都是面有喜色,恨不得自告奋勇。道一句若要笼络华安,非得我们不可。只有秋香俯着粉颈,闷闷不乐,只怕华老把他许给华安,那便中了魇子的阴谋。他想:“魇子跟踪到东亭镇,卖身入府,为的什么事。便是为着我秋香。   要是把我许配魇子。那么魇子的心愿已遂。怎肯留在府中呢?若要魇子永在这里伴读,还是休把我许配于他,使他欲去不得,这倒是个长久之计……”太夫人见丈夫替那四名丫环相面,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便道:“老相公,你要笼络华安,给一个美貌婢女与他,未为不可……”春夏冬三香的视线都注视在太夫人的嘴上,一齐起着许多希冀之心。惟有秋香的态度十分冷淡。又道:“但要向老相公声明在先,我的四香不在此例……”春夏冬三香听了都很失望。秋香的面上盈盈堆上笑意。……华老道:“除却四香,只怕看不上华安的眼夫人,你为着儿子分上,割爱一下罢……”春夏冬三香的粉脸顿生笑意。秋香的眉尖又堆上了几分愁痕。……太夫人道:“三香都可割爱,惟有秋香割爱不得。秋香忙到太夫人面前跪谢道:“多谢太夫人,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起居。”太夫人道:“你放心便了,无论如何,我总舍不得离你。”秋香磕了一个头,盈盈起立。忽的中门上传来消息,说苏州杜翰林的二小姐十月初三日出阁,特地遣人到来邀吃喜酒。正是:   佳人咏絮来名阀,吉士标梅应小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写喜联老祝开心送贺礼小厮滑脚  时光正是迅速,十月小春,为期不远。苏州文徵明文解元宴尔新婚便在指顾之间。杜翰林遣人到来,接取女婿女儿吃喜酒。华老为着先生业已辞馆,华安开始伴读,功课重要,未便抛荒。只许大媳妇归家吃喜酒,不许华文跟着同去。至于华老本人,当然也要赴苏贺喜。 不过时候还早,先令大媳妇动身归宁,自己随后到来。自从唐寅在书房伴读以后,大踱、二刁的学问便增长了许多。兄弟俩虽然鲁钝,却非绝对不通文墨。这几年来进步很少,一者限于质地,二者也是王本立的教授法太觉呆板,不知变通。   所以兄弟俩都得不到先生的好处。唐寅的教授法。毕竟比众不同,他又久与踱头相处,踱头的病根他都知晓。他所施的教育,都是对症发药,其效如神。从来塾师教授弟子和医者治病一个样子,治得其诀,便是重症也有霍然病起的日子。治不得其诀,便是轻症也成了重症。王本立教授生徒,以前确有效验,只为他所教的生徒大都是中人以上的资质,一经研究数年,当然便改观了。这如医者门下的病人,不过轻微感冒,不吃药也会好,吃了药当然容易健全了。照着王老夫子的教授成绩,恰似专治轻微感冒的医生,遇着重大症候不免束手无策。偏偏华老的两位公郎又是害着重大的症候,王本立教授三年,两个踱头的病根他完全不知晓。所有删改的文章完全药不对症,并非文章改的不好,也非文章改的不认真。只为改的太好,改的太认真了,那两个其笨如牛的生徒读了先生的改笔,简直莫名其妙。但见自己的原作被先生涂抹得一字不留,而先生的改笔处处都是浓圈密点,在这分上,两个踱头又是不服气。一样都是《洪武正韵》里面的字,为什么学生用了,字字都错;先生用了,句句尽好?看来有些欺心罢!有些不公平罢!他们存了不信任先生的心。那么先生的改笔越是改的太好、太认真,他们的作课越是毫无进步。到了后来,索性各行其是,学生做学生的荒谬文章,先生改先生的认真笔墨。学生作文时存了决心,横竖都要抹去的.谁高兴用什么心?先生改文时有了成见,改一次文章宛似吃一回狗屁。所以见了生徒的窗课,便把眉毛紧紧的皱起。   在这分上,益发灰了生徒进取的心。编书的又有一比:先生皱眉,恰似医生摇头。医生临诊的时候,要是手按着脉息,便把头儿摇这几摇,病人见了一定起着误会,自知这症候已经绝望,心理上受了打击,那么不是绝症也要变做绝症了。王本立连连皱眉,贻误生徒,实非浅鲜。惟有唐寅指导这两个踱头,全用着因势利导的方法,使他们不以读书为苦,而以读书为乐。每逢删改诗文,绝对不肯皱眉,绝对不肯一笔抹去不留片字。无论满纸荆榛,他总要寻出几茎可以培植的根苗,加以相当的灌溉。在这分上,呆子的进境当然比较迅速,所有唐寅的改笔都给华老过目。往往改得没多几个字,顽铁便变成了精金。一天出的题目是《花影》两个字,作五言诗一首。大踱的原作道:   花影日头温,花影水脚冷。其花比其人,同此冷   温境。   要是这首诗落在王老夫子手里,又要把眉尖皱在一起,提着这枝淋漓的笔,一根长杠子直杠到底,二十个字休想留得半个。唐寅见了这首诗,在先也有些莫名其妙。息心静气的又看了一遍,不觉头儿几点,猜出大踱的用意来了。   谁说大踱一窍不通?他这二十个字根有些寄托:“花影日头温”他说晒在日光中的花影是温的。“花影水脚冷,”他说水缸脚边的花影是冷的。“其花比其人,”他说将花比人。 “同此冷温境,”他说人有炎凉,花亦有炎凉。唐寅猜透了大踱的作意,便不须一笔抹去。 只略换七个字,便成了—首好诗。他的改笔道:   日上花影温,月来花影冷。将花比世人,同此炎   凉境。   一天出的题目是《雨后看云》,作七绝一首。二刁的原作道:   今朝隔壁雨霏霏,坐在新晴一钓几。太上老君何   事急?白云归去马如飞。   这首诗要是落在王老夫子手里便要连骂其狗屁不通。二十八个字仿佛是二十八个狗屁。 要把粗杠子打倒狗屁,断不肯容那残余的狗屁在里面作梗。唐寅看了这四句,惟有第一句难解。转念一想,却猜出了二刁的转湾心思。他说的“今朝隔壁”,便是“昨夜”的代名词。 他本待说“昨夜雨霏霏,”只为少了两个字,便把“昨夜”二字代为.“今朝隔壁”   四字。猜出了他的转湾心思,删改时便容易着笔了。只略换了八个字,又成了一首好诗。 唐寅的改笔道:   山中隔夕雨霏霏,今日新晴坐钓矾。天上不知何   事急?白云如马逐空飞。   似这般的对症发药,自然一天有一天的进步。大踱道:“从从前,做做诗,是是很苦的,越越做,越越没趣。现现在,做做诗,是是很好顽的,越越做,越越高兴。”二刁道:“天打来了三年,教得我们头昏眼暗。半仙来了两个月,教得我们心花怒放……”呆公子这几句话一些不呆。   果然唐寅的两月指导胜过了王本立三年教授。编书的描写唐解元风流佳话,不肯把他说的太坏。他为着一名婢女,便肯卖身投靠,在相府中逗遛半年,把华鸿山的两个儿子玩诸股掌之上,多少总有些轻薄罪过。但是平均计算,毕竟功多过少。唐寅的过失不过游戏结婚,带些欺诈性质。   其实华老并不吃亏,去了一个丫头,造就了两个儿子。经着唐寅几个月的指导虽然不曾医好他们的呆性,但是他们的文窍却就此开通了。以后延请西宾便易着力。后来呆公子得取功名,华文官居内阁中书,华武官居礼部主事,这是谁的功呢?这便是唐寅教导之功。这是什么的代价呢?   这便是牺牲一名婢女的代价。可笑东亭镇上华姓子孙,对于这桩事讳莫如深,而且严加取缔,不许唱弹词的在附近一带弹唱《三笑因缘》。似乎唱了《三笑因缘》,便是出了华姓上代的丑。宛如苏州申时行的后裔不许唱书人在苏州弹唱《玉蜻蜓》一般。其实唱了《玉蜻蜒》确乎有关申姓祖先的名誉;唱了《三笑因缘》,并不损伤华姓上代的名誉。其中虽有两个踱头,似乎惹人发笑,他们认为不名誉的大约在这一点上。实则赋性愚笨本于天禀,和名誉二字无关。况且华文,华武读书也有成功的希望,赋性愚笨的并非终于愚笨。结果又说到华老居官清正,所以痴儿也会改变了性质。似这般的竭力抬举华氏,这部《三笑因缘》更无严加取缔的必要了。……   到了十月初一日,华老又到苏州庆贺亲家杜翰林嫁女之喜。其时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惟有天库前文解元的府第。   三天以内已是挂灯结彩,文姓的大厅唤做玉兰堂,是苏州有名的厅堂。苏州城中的仕宦人家,大抵以厅堂越大为越有面子。苏州六城门,号称两只半大厅,文姓的玉兰堂便是两只半大厅之一。堂高数仞,榱题数尺,画栋雕梁,上面都点缀着纱帽翅。所以玉兰堂又称纱帽头厅堂。十月初三日一娶双妻,一位是城隍庙前杜颂尧杜翰林的千金月芳小姐,一位是因果巷李一桂李典史的令嫒寿姑小姐。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送来的贺诗、贺词。不计其数,洞房之中张挂都满,惟有祝枝山不送片纸只字。到了结婚前数天,文徵明笑向祝枝山说道:“老祝,你又是大媒,又是老友,你的贺联为什么不早早送来?”枝山道:“我已预备着两副新房联,一副挂在新夫人杜月芳的妆台前面,一副挂在新夫人李寿姑的妆台前面。两副对句只做成一副,还有一副须待临时再做,以便即景生情,还有好材料可以采入。好在对联是现成裱就的,临时挥洒,不费什么吹灰之力。不过有言在先,我老祝的对联比众不同,须得占着一个最好的地位,你在两处妆台前面须得留出挂我老祝贺联的地位。   如果把我的贺联挂在门背后,以及马桶脚边,我是不依的。”徵明听了只得诺诺连声。 到了十月初三日,早起便有微雪,祝枝山清晨便去贺喜。祝童捧着两副空联到了文宅,枝山便吩咐祝童磨墨伺候。但见他落笔飕飕,无多时刻,早把两副贺联写就了。挂在杜月芳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   梅开岭上,小阳初入二三分。   挂在李寿姑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月在那厢听壁脚,   魂消真个抱砖头。   祝枝山不待墨干,便令祝童分挂在两处新房里面。文徵明见了,觉得老祝的两副对联未免谑而近虐。第二副“月在那厢听壁脚”,分明说月芳便住在隔房,徵明和寿姑定情的当儿,防着月芳潜听消息。“魂消真个抱砖头”,取笑寿姑那天把徵明当做乱砖头,观在却要抱着砖头而眠了。这句哑谜儿,旁人见了都莫名其妙。徵明的意思,这一副还可张挂,惟有第一副措词太不雅驯,挂在房里任凭什么人都要拍手大笑。便是新夫人杜月芳见也也觉难以为情,定要嗔怪丈夫不该把这淫词儿挂在房里惹人耻笑。徵明见了枝山,便把这一番意思央告老祝,求他另换一副对联,休使自己为难。枝山手捋着须子哈哈大笑道:“衡山,你枉为一榜解元,连这些很浅近的文理都弄不明白。你以为这一副对联太不雅驯‘淫词污了龙蛇字’么?那么,你自己不怀着好意,叫做淫者见之谓之淫,雅者见之谓之雅。”徵明道:“你休强辩,雅在那把?这五六出、二三分亏你这支笔写得出来?”枝山正式说道:“衡山,你听我说,我为着你是王少传的得意门生,规行矩步,很有几分道学气。所以我写这副对联规规矩矩的撰成上下联二十二字。比着小雅,大雅还得雅过十倍,可以播于管弦,可以刊于金石,可以馨香俎豆,告之天帝,可以钟鼓玉帛荐之圣贤。可以张挂于明伦之堂,可以实贴于大雄之殿。”徵明摇手道,“好了好了,这般肉麻颂词亏你说得出!我却听不进。究竟雅在那里?请你老实告我!”枝山道:“天下怎有不老实的祝枝山哉?你听我说,凡是新房中的贺联,都带些游戏性质,惟有老祝这副对联只不过描写时令,对于你们的宴尔新婚—字不提,上联‘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只为今天下过一场雪,到了夜间难免大雪纷飞。春前的雪原是很好的。‘雪飞六出,预兆年丰。’不过老祝的眼光是靠不住的,究竟五出六出,那里看得明白?所以道一句‘今夜不知五六出’,这明明是指着瑞雪而言,你却误会在云情雨意上面,这是你自己存着邪念。‘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这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徵明道:“凭你强辩,这下联雅在那里?”枝山道,“下联只切着十月初三。   十月先开岭上梅;小阳者,小阳春也。初入二三分,便指着初二三而言。你又想到歪里去了,把这个‘阳’字和‘入’都当做不规矩的字眼。这又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   祝枝山两番强辩说的文徵明无可驳话,只得由着祝童挂在房里。   这一天贺客纷纷,凡是文坛好友词苑名人,大都前来贺喜。只是美中不足少却唐伯虎、周文宾两人。唐伯虎在华府伴读,当然不能前来贺喜。周文宾为什么不来呢?只为他连做了两次情场失意的人。第一次失败在崔素琼小姐上,因缘本有成就的希望,叵耐崔小姐被宁王抢去。近来传得消息,崔小姐已在江西宁王府中郁郁而亡了。第二次失败在杜月芳小姐上,曾托祝枝山向杜翰林乞婚,件件般般都合着杜翰林的意,只为不肯远嫁,因缘就此打销了。   现在文徵明娶得杜月芳,又与李寿姑同日结婚,人家一箭双雕,自己两番失意,要是到苏州去吃喜酒,未免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所以他只送了几幅贺诗、几色贺礼,派着家丁周德送到文府,向文太太,文二爷叩贺大喜,推说主人身子不大舒服,未能前来道贺,万分歉仄。 恰被祝枝山听得,笑向周德说道:“你们二爷不到这里来贺喜,我是知道的,无非‘见人吃饭喉咙痒’罢了。但是你回去告禀主人,羡人吃饭不如赶紧淘米。听得王兵部家的小姐和你们二爷正在说亲,只须早早撮合成就,那么‘大家有饭吃’了。”   周德正待回答,忽的唐兴前来送礼,碰见了祝枝山,便道:“祝大爷,你倒写意,在这里做大媒,吃了人家湿的,袋了人家干的。我们大爷至今音信渺茫,累得我和唐寿二人三天一比、五天一比,把两条狗腿都要打断。没奈何向你祝大爷探问消息。你又不但着干系,总说些写意的话。   大娘娘说,越是说写意话的越是可疑。大娘娘料定我们大爷的纵迹,旁的朋友或者不知晓,惟有你祝大爷一定知晓的。今天吩咐小人来送礼,‘一事两勾当,’顺便向祝大爷讨取主人。”枝山大笑道:“这倒算得奇闻,只听得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没听得说‘送礼寻夫郎,一事两勾当。’究竟你们大娘娘可会把小唐亲手交付与我?小唐走了却向我要人。”唐兴道:“我们大娘娘说的,今天无论怎样,要向你祝大爷讨取主人。须知唐、祝、文、周四人,一般都是好朋友,你只知向文二爷献殷勤,把杜李两姓的因缘都撮合成就。你不该把我们的主人藏起,累得我们八位娘娘镇日价借求签问卜,短叹长呼。”枝山听到这里,指着周德哈哈大笑道;“我才说你们二爷‘见人吃饭喉咙痒’,谁知这位唐大娘娘也是‘见人吃饭喉咙痒’。他既然爱吃这碗饭,便该把这只饭桶紧紧看住,不让他跑掉了才是道理。 我祝枝山又不是替他看守饭桶的,他们闹饥荒却要着令我祝某交出饭桶。”说时,恰巧祝童走来。枝山一时起劲,接着说道:“我祝某家中怎有饭桶?只有这个粥桶(祝童谐音)罢了。”说罢,引得许多人哄堂大笑。在这大笑声中,却不见了唐兴。众人不在意,惟有祝童却担着心事,他深知唐大娘娘是不易惹的。曾经有言在先:“人惧怕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怕洞里赤练蛇。他再不交出我丈夫,我便要打他的七寸三分(俗语有打蛇须打七寸里之)!”   这些说话都是唐兴私地里告诉他的,他正替着主人捏一把汗。现在听得主人把唐大娘娘任意取笑,又气走了唐兴,这便是惹祸招殃。唐兴回去报告以后,唐大娘娘倘然起着问罪之师,这便如何是好?主母又怀着身孕,受了惊慌须不是要。祝童这小厮年龄不满十六岁。他这一片爱主之忱,便是人家多年老仆也没有他这般的义胆忠肝。他本来跟着主人在文府帮忙,有得喜酒吃,又有钱赚。现在他都不要了,他赶紧回到护龙街镇守洞门,防着有人来拨草寻蛇。……   且说桃花坞中八位娘娘久不见丈夫回来,个个柳眉打结,人人秋水含愁,尤其是大娘娘陆昭容,他知道丈夫此去为着“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定要实行其事,访到一位超群出众的九娘娘,做我们九级浮图的塔尖塔顶。他想:“八月十二日这一天,大爷一去不回,直到如今将近四月。唐兴,唐寿这两名小厮太没用了!大爷出门时一不跟随,二不阻止,三不报告我知晓。我把他们责打并不冤枉。但是祸的根由都起于祝阿胡子的酒令,说什么‘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才引起了大爷访寻九美的意思。我想大爷的行踪祝阿胡子一定知晓。便是不知晓,我只在他身上要人。他被逼不过,自然会得寻出大爷来。”   这天,他打发唐兴到天库前文府送礼,他知道祝阿胡子是大媒,一定在玉兰堂上吃上等筵席,赚特别柯仪。因此叮嘱着唐兴,“你见了祝大爷不要怕他是洞里赤练蛇,你只着他交出主人。他若欺侮你,自有我大娘娘替你们出头。”   唐兴去后,他正伴着七位娘娘同坐内厅,等候消息。隔了良久才见唐兴垂头丧气回来,行过了奴才见主母的礼,垂着手站在一旁。大娘娘道,“礼送去了么?”唐兴道:“送去了。”大娘娘道:“见过祝大爷么?”唐兴恨恨的说道:“见过了这洞里赤练蛇祝阿胡子。”大娘娘奇怪道:“你怎么这般称呼?”唐兴道:“讲到他是大爷的好友,小人便该唤他一声祝大爷。但是小人不值得唤他祝大爷,只唤他洞里赤练蛇,只唤他祝阿胡子。他既是大爷的好友,便不该把大爷藏匿起来,又把我们大娘娘以及七位娘娘当嘲笑说些龌龊不堪的话,惹得玉兰堂上的许多宾客一齐拍手大笑。小人气昏了,便回来报告八位娘娘知晓。”这几句挑拨的话说的陆昭容柳眉直登,杏眼圆睁。正是:   一时偶试丰干舌,片刻能兴娘子军。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唐兴小试丰千舌陆氏大起娘子军  陆昭容柳眉怒竖,杏眼圆睁,喝问唐兴道:“祝阿胡子道些什么?”唐兴道:“祝阿胡子的混话,小人不敢告禀。”   陆昭容道:“但说无妨”。唐兴道:“小人见了祝阿胡子,传着大娘娘之命,央求他寻访主人。谁知他一阵大笑。”陆昭容道:“他笑什么?”唐兴道:“他唤着大娘娘的名字,说‘陆昭容陆昭容,什么时候把丈夫交给我祝某的?还是左手交给我,还是右手交给我?你们主人走失了,陆昭容要在我身上交出小唐;万一我也走失了,难道我家大娘也要在陆昭容身上交出老祝么?’”陆昭容怒道:“这是什么话?合该打嘴!”唐兴道,“大娘娘息怒。 小人不敢告禀了,祝阿胡子说的混帐话,怎么要打小人的嘴?”陆昭容道:“不干你的事,我要打祝阿胡子的嘴,你只照实禀告便是了。”唐兴道:“祝阿胡子愈说愈混帐了,他立在玉兰堂上,老和尚讲经般的讲给众人知晓。四周立着许多人,大半是我们大爷的朋友,祝阿胡子迷觑着眼睛,六指头捋着颌下的马桶豁洗,嚼蛆般的嚼道:列位朋友,可知道陆昭容为什么今天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入来?这叫做‘见人吃饭喉咙痒’。老祝替小文撮合因缘,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陆昭容瞧见人家女儿有饭吃,他便想起这只饭桶来,从前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都不觉得饥饿;现在饭桶跑了,八个堂客一齐闹起饥荒来了。”陆昭容大怒道:“什么堂客?打嘴打嘴!”陆昭容一唤打嘴,七位娘娘随声附和。唐兴连连声辩道:“大娘娘,这是祝阿胡子放的屁,不是小人放的屁,打嘴要打祝阿胡子的嘴。”陆昭容强遏着怒火,便道:“不干你的事,快快讲下去……”一方有一方的风气,苏州妇女最恨人家唤他一声“堂客”,以为这两个字含有轻亵的意思。其实顾义思义,这“堂客”二字何等堂皇冠冕?分明尊他一声“堂上客”,为什么苏州妇女心理中都不愿人家这般抬举,这其间料想总有个理由,不过没人研究罢了。陆昭容听得“堂客”之称。把老祝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跑到玉兰堂扯下他的马桶豁洗。所以催着唐兴快快讲下去。唐兴这小厮何等乖巧,他要移祸江东,使陆昭容专和祝阿胡子为难,免得逢期责打家僮。祝阿胡子一方面受了压迫,唐兴一方面便可以渐渐放松。为这分上,他不惜加盐加酱,装头装尾,继续向大娘娘告禀道:“祝阿胡子又是指手画脚的说:桃花坞中的八个堂客太没用了,他们要吃饱肚皮,便该把这只饭桶看住了不许他逃掉。再不然,在饭桶上面生一根绳索。   一有了束缚,饭桶便想跑掉也跑不掉,不该让这饭桶自由行动。饭桶失掉了,‘怪树弗着,便怪丫叉。’竟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饭桶。你们想想这般的堂客惫赖不惫赖呢?我老祝家中怎有饭桶?只有一个粥桶。不过粥桶是没用的,‘薄粥稀稀,浆硬肚皮。’便把粥桶交付他们,只怕他们依旧半饥不饱……”哗喇一声,陆昭容把手头这只茶杯摔个粉碎,赶紧离着座位把小金莲蹋地几下,骂一声“混帐的祝阿胡子!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你把我们八姊妹当众嘲笑,百般欺侮,此仇不报枉生人世!人人怕他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怕他洞里赤炼蛇。今天须得亲自去上文徵明的门,揪住祝阿胡子的马桶豁洗,把他揪到玉兰堂上,当着众人责问他为什么欺侮朋友之妻。除非他当众赔罪才可平我胸头之气。”八娘娘春桃本是陆昭容的侍婢,自从升作偏房,方才自称小妹。他和陆昭容是一鼻孔出气的,便道:“大娘娘去,小妹也跟着去。遇着紧要时,也可助着一臂之力。”唐兴见这桩事闹得成了,便来启禀娘娘:“可要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人。”原来明朝年间,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人物组织打行,专替人家做那打架的工具。此风始于正德年间,扩大于万历,盛行于崇祯。大抵政治愈加不良,打行的势力愈大。这不是编小说的任意捏造,《白雪草堂坚觚集》中已有打行的名目,而且分为三等,头等打手都是镖局朋友,二等打手都是行业身家子弟,三等打手都是光棍青皮一流人物。三种打行门前。都有商标,头等商标挂一个铁拳头,二等商标挂一个铜拳头,三等商标挂一个木拳头。祝枝山手无缚鸡之力,不比练习拳棒的势恶土豪,若要打倒他们,非得请教铁拳头、铜拳头不可。至于打倒祝枝山,只须在木拳头的三等打行中唤人早已绰绰有余了。……陆昭容还没回答,春桃在旁撺掇道:“拿捉这骚胡子,非得打行中唤人不可!我们究竟小脚伶仃,被他逃走了须不是耍。”三娘娘九空究竟是个佛门子弟,上前相劝道:“老祝口头造孽,将来要下拔舌地狱,大娘娘休去睬他。要是打他一顿,反面把他的罪恶打去了。”二娘娘罗秀英道:“老祝这般胡言乱语,非得惩戒他一番不可!但是我们和文徵明并无仇恨,他家干喜事,我们前去寻仇,道理上讲不过去。”四娘娘谢天香道:“我们不过凭着唐兴一面之词,究竟老祝是不是这般说法,还不能断定。”唐兴听了发极道:“四娘娘不用怀疑,小人若有半句虚诬,舌头上生着碗大一个疔疮。”陆昭容道:“我不是听信唐兴一面之词,只为他的说话和老祝的说话恰是相合。”又向罗秀英道:二娘你记得么?今年八月初十日,我们大爷在丹桂轩中宴会宾朋,周文宾做令官,行的是‘再来一个’令,挨到老祝,他便把我们八姊妹做材料,他说: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   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   他自己称赞着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八姊妹的口中都吃饱了。那时我和你立在遮堂门后,我说:‘二娘听见么?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拔去他的狗须。’他现在向唐兴说,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便不觉得饥饿,分明又是‘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的混张酒令。所以唐兴告禀的话,一定千真万确。我们不把祝阿胡子扭住,他一定不肯替我们寻访丈夫。”七娘娘蒋月琴说:“我们不如打到祝家去。听说祝大娘娘怀孕在身,他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和老祝很是亲爱。我们只须到祝家去和祝大娘娘说话,把他包围起来,教他交出老祝才许他自由。那么老祝得了信息一定回来救他的娘子,我们才可以把他揪住了,向他理论。”六娘娘李传红道:“包围祝大娘娘,用不着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打手,只带着几名粗使丫环前去便够了。”五娘娘马凤鸣道:“我们粗使丫环人数不多,小妹的愚见不妨到洗衣作场中去唤几名洗衣女佣来,他们都是江北一带的人,粗脚大手,声势较壮。每人须得随带一根捣衣棒槌,好把毒蛇窠打个落花流水。”三娘娘九空道,“阿弥陀佛,打伤了人便怎么样?”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可以预先吩咐的,只许打物不许打人。”八姊妹定策以后,才吩咐唐寿去招集洗衣女佣,拢总来了二十余名江北奶奶。大娘娘只挑选了一十二名,都是雌风凛凛女气腾腾,一例都是提着捣衣棒槌。吩咐他们随轿而去,路上须守秘密,有人盘问只许说洗衣,不许走漏风声说去捣毁毒蛇窠。”“拉块拉块”的江北奶奶见说要到护龙街祝府去寻仇,洞里赤练蛇的声名是大家惧怕的,都说:“我的乖乖,动都动不得,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啊!”大娘娘拍着胸膛道:“你们不须害怕,打出事来有我陆昭容一人承当。”十二名江北奶奶才没话说。大娘娘向春桃说:“只须我一人出头,八娘无须跟去。甚么洞里赤练蛇,我只算他一条蚯蚓。”于是唤齐轿夫,大娘娘乘轿而去。   这时候,微雪已晴,唐寿在前面引路,十二名江北奶奶在后面押队,所有粗细丫环不带一人,只仗着十二名棍棒手已够使用。出了唐府门墙,过了骆驼桥,从北市转弯,一直向南而来。道路上的行人怎不奇怪!唐兴、唐寿两小厮附近人家都认识的,轿中端坐的少妇大家都知道是唐解元的夫人,但不知八位里面是那一位夫人。轿子后面的江北奶奶,两个一档,一共六档,每人拎着一根捣衣棒槌。这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自有好事的向棍棒手探听消息。 江北奶奶道:“我们也不晓得干什么,是大娘娘叫我们跟去的。   你们要知道详细,自去问大娘娘。”这般含糊的答案,益发令人疑惑不定。自有神经过敏的在人丛中捏造谣言,说今天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手提捣衣棒,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有人问道:“薄情郎是谁?”造谣的道:“不言可喻便是唐伯虎了。唐伯虎八月十二日失踪,大娘娘派人四处寻觅,直到今朝才知分晓,原来他看中了干将坊巷的院子里阿姐赛杨妃。这四五十天他只躲在赛杨妃房中,不想回家。大娘娘得知消息,才唤齐了十二名江北妇人,今天要闯入院子里去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快快跟上去看看!”也有和赛杨妃认识的,拚命抢向前去,气吁吁的跑向干将坊,到院子里去通信。说:“不好了,唐大娘娘来寻唐大爷,领了百十名棍棒手,浩浩荡荡打将来也。”恰巧赛杨妃房中藏着一个糖果店小开,听得报告,只道他的娘子前来寻仇,吓得魄不附体,忙向后园逃墙逃走。匆促的当儿,跌伤了一条腿,这便打祝声中的一个波及者。祝枝山的住宅只在护龙街的北段,离着干将坊巷尚远,祝僮这时候正在门前嘹望,但见唐兴、唐寿二人挺胸凸肚的望南而来,后面便是一乘蓝缎轿子,暗唤:“不好,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唐大娘娘前来问罪了。”赶紧吩咐司阍跷脚阿祥:“唐大娘娘到来,你须恭恭敬敬请他到里面去。他是来寻仇的,留意留意。”又赶到内堂见了主母道:“方才小人告禀的,主人得罪了唐大娘娘,他一定来报仇。现在他已来了,主母来去迎接他。祝枝山夫人云里观音赵氏只得整理衣裙,带着丫环出去迎接陆昭容。这时陆昭容的轿子已进了祝府大门,跷脚阿祥怎敢怠慢?伺候陆昭容出轿,便在轿厅上屈膝道:“门役阿祥叩见唐大娘娘,愿大娘娘称心如意,福禄绵绵。”陆昭容本是怒容满面,见门役这般低首下心,倒也发不出威。只道一声:“罢了,你们主人在里面么?”阿祥谢了起立,正待回答,祝憧早从里面出来,见着陆昭容扑的跪地,陆昭容便问是谁,祝僮道:“小的便是祝僮”。   陆昭容误会了“粥桶”喝一声:“该死的小厮,甚么饭桶粥桶,一派胡言!今日里先把你这粥桶打破了再和你主人讲话。”一十二名江北奶奶一声吆喝,个个竖起肤膊,把捣衣棒槌高高的举着。唐兴上前禀告道:“大娘娘,这不干祝僮兄弟的事,他的祝僮二字是姓祝的书僮,不是盛粥的木桶方才饭桶、粥桶的话,是他主人说的,不过借着他的名字,唐突我们的大娘娘。他是一个好小子,大娘娘休得打他。”   陆昭容便喝止了江北奶奶,十二根捣衣棒槌一齐倒垂下来。祝僮谢了大娘娘,才敢起立。 陆昭容道:“快快唤你主人出来,我有话说。”祝僮正待回答,忽听得里面正门开放,祝大娘娘已挈带着丫环出来迎接唐大娘娘。陆昭容和赵氏曾经见过好几次,赵氏年龄大于陆昭容,相见时总是姊妹称呼。赵氏道:“不知妹妹光降,接待来迟,伏乞恕罪。”陆昭容瞧见赵氏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多,腹部隆隆的高起,知道他身怀六甲,勉强出来迎接,不禁起了怜惜的心。便道:“愚妹此来,只和枝山伯伯讲一句话。何劳姊姊出迎?”赵氏道:“今天拙夫到天库前文府吃喜酒去了。妹妹有话向愚姊说知,也是一般的。请到里面奉茶细谈。”说时,很谦恭的招待陆昭容入内。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陆昭容和赵氏本无恶感,又见他殷勤出迎,并无失礼,便板不起自己的面皮来,只得和他携手同入。一十二名江北奶奶随后跟着,和唐大娘娘寸步不离。祝僮便把正门闩上了。大门外有许多瞧热闹的见里面的正门已闭,瞧不出做什么把戏,男男女女,捱捱挤挤,都在那里喁喁唧唧的谈谈说说。他们为什么不拥到大门里面来呢?祝枝山的府上他们怎敢轻入?都说:“不好不好,唐大娘娘前来捣毁毒蛇窠了。我们休得闯入,万一祝大爷板起面皮,把我们扯住了,也算是打手,那便分诉不清了。”有的说:“我们只在大门口窥望窥望,不踏进这是非门便是了。”有的说:“唐大娘娘来打毒蛇窠,分明自不量力,试看和祝大爷争论的无论是谁,结果总是吃了亏。”有的说:“唐大娘娘一定吃亏的。你看祝大爷用的是苦肉计。阿祥向唐大娘娘下跪,祝僮也向唐大娘娘棒下跪,这其间莫非有计。唐大娘娘,你要留心才好啊!”   有的说:“我看这十二根棒槌都举了起来,‘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有的说:“真正新鲜话巴戏,不是八锤大闹诸仙镇,竟是十二棒大打祝家庄了。”有的说:“奇怪奇怪,这十二根棒槌扬了一扬,便又倒垂下来,唐大娘娘真是个银样蜡枪头。”直待祝大娘娘把陆昭容迎入里面,正门闭上了,众人望不见里面才停止了议讥。只是聚着不散,要看可有什么乱子闹将出来。   讲到里面赵氏招待陆昭容,算得致敬尽礼。带来的人都有犒赏,唐兴、唐寿每人得赏银一两,十二名江北奶奶每人得赏银五钱。大娘娘早吩咐着丫环秤着银子,分做一十四个红纸包封,按人分派。唐兴、唐寿初进门时挺胸凸肚,很有些剑拔驽张的模样,每人得了一个红纸包封,挺起的肚皮也就缩回来了。十二名江北奶奶都是垛起着横肉脸,专候大娘娘一声命令,便须舞动捣衣棒烦演一出全武行。却不料每人都有这一份赏赐,他们的眼光中,几曾见过这雪白的纹银?平日洗衣服只赚着三文—件,五文一件的工钱,今天的赏赐破题儿第一遭。 这五钱银子很有烙铁一般的功效。为什么似烙铁呢?只为银钱到手,烙平了他们脸上垛起的横肉,一个个都向祝大娘娘谢赏,有些提着捣衣棒上前万福,有些挟着捣衣棒面向着祝大娘娘,把屁股撅了几撅。……列位看官,赵氏这八两纹银化的不冤,后来陆昭容喝令众人捣毁祝宅时,唐兴、唐寿只捣毁些外面的动用东西,并不曾打入内宅,并不曾把上房捣个稀烂,这便是每人一两纹银的功效。十二名江北奶奶得了这纸包里的好处,捣衣棒下留情。少顷动手的当儿,祝家的损失不大,便是五钱银子买来的保障。赵氏陪着陆昭容坐在内堂,一味软化,并无片言抵抗。陆昭容说:“枝山伯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间出言侮辱。”赵氏听了,离座万福道:“这是拙夫的不是。愚姊代为负荆,请妹妹宽恕。”陆昭容说:“丈夫失踪以来,枝山伯伯枉为好友,毫不着急。料想丈夫的踪迹他一定知晓。”赵氏道:“知晓不知晓,愚姊未敢妄断。但是拙夫既和子畏叔叔十分交好,便算不知晓他的行踪,也得代为访问,访出子畏叔叔的藏身所在。才不愧是个莫逆之交。”陆昭容道:“姊妹这般说,只怕枝山伯伯不是这般说。愚妹今天须得面见枝山伯伯,专觅拙夫下落,他肯负着全责;愚妹才可放心。”赵氏道:“他是文解元的大媒,今天文解元结婚,他无暇回来。待到回来时愚姊可以转达尊意,管教他立即允许。”陆昭容暗想:“祝阿胡子不出场,这一出跌打戏是做不成的。不妨激他一激。”便道:“枝山伯伯既然无暇回来,愚妹可以到文府去见他。”说时,离座便想动身。赵氏知道是去不得的,忙道:“妹妹暂请宽坐,既要面见拙夫,可以吩咐祝僮去催他回来的。”陆昭容道:“要去快去。”赵氏便唤着祝僮,悄悄的嘱咐道:“看来大爷不回来,唐大娘娘是不肯干休的。你见了大爷,说是我说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见了唐大娘娘,他说什么总是顺着他,休得和他争执,以致闹出事来。”祝僮诺诺连声,奉命而去。这时已是晌午光景,把解元的玉兰堂上大排筵席,乐工们奏着细乐正待和来宾定席。来宾中的第一席,当然是大媒老爷祝枝山毫不客气的坐着首席。才饮得一杯酒,祝僮急匆匆的来唤主人道:“大爷不好了,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棍棒手前来寻仇,小人险被他们乱棒打死。亏得唐兴添了好话,才能够棒下留人。”祝枝山听了漠然不动,只管喝他的酒。祝僮道:“大娘娘,大爷不回去是不行的。请大爷速速回去。”祝枝山道:“干搁这婆娘在家里,睬都不要去睬他。他等得不耐烦,自会回去的。”祝僮道:“大爷不回去,唐大娘娘曾有宣言,要率领十二名棍棒手来到这里寻仇。”那时同席的人都劝着祝枝山回去一趟,要是唐大娘娘真个赶来寻仇,衡山面上却不好看,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祝枝山没奈何,只得离席而去。口中喃喃的说道:“他要紧吃饭,却累得我不能吃酒。   唐寅这饭桶,你害得我好苦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赵星海贿买山间古木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  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欲何为?”那么众人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彼此坐定以后,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文、周的交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区区一人?”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知晓?”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你道如何?”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交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   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云里观音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鹍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射不中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 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材锯取下来,交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美,同垂不朽。”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做,先落个样儿。’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淫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奸,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奸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淫靡的乐器。为着这个问题,明伦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是一罪,制造淫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淫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妇以及女儿云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阿福道:“我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哭退了么?”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听。”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鸡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我交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阿福道:“我在苏州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力的。”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赵星海道:“我想女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忽的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些?”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决不会亏待于你……”   于是赵星海雇船上城,当夜便到护龙街访问祝枝山,央求他出面调停。枝山连连摇头道:“动都动不得,这桩事已激起了公愤。揭禀抚按两院,事在必行。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祝某人微言轻,如何可以出面调停?”赵星海见他推诿,只得面许亲事,把女儿年庚八字授给枝山。年庚到手,他便改变着论调了,他说:“岳父大人不用着忙,这区区小事都在小婿身上,管教他们不能兴风作浪。”赵星海道:“请问贤婿,这件事怎样调停?”枝山道:“岳父请在小婿家中暂住三天,待到风平浪静,然后回府。小婿自有方法,使他们无可指摘。”赵星海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只得暂在祝宅居住。待到来日,又是明伦堂开会集议的日子,祝枝山也去赴会,却教赵星海住在他家中守候消息。   待到枝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岳父大人没事了,只须把这段截下来的琴材交付小婿,饬匠督造着至圣先师的神位,送往府学供奉,便可以了此一重公案。”赵星海莫明其妙,便问:“这是什么缘故?”祝枝山道:“好教岳父得知,他们想和岳父为难,把小事化为大事,说什么斩伐乡贤墓木,私造淫霏乐器。小婿到了明伦堂,向众宣布说:‘你们都误会了,赵先生是祝某的岳父,言规行矩,望重一乡。今年春祭文庙,家岳上城观礼,眼见大成殿上的孔子牌位金漆剥落、字样模糊。家岳以为神位失修,不足以仰观瞻,便立下誓愿,要在各乡物色良材,恭造先圣神位,送往大成殿更换。物色多时,才选定王参政墓上的乔木,截取一段恭造神位。王参政在宋朝政绩平常,而大成至圣先师却是万世师表。斩伐古人废墓上的乔木,督造大成先师的神位,家岳这般举功磊落光明,毫无可议。诸位遇事生风,借端启事,要想捏造事实,公禀两院。但是控告不实,理当反坐。到了那时,休要懊悔嫌迟。’只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公禀两院的事就此作为罢论,反问祝某请求原谅,要在赵先生面前代为道歉。实在少不更事,愚昧无知,‘大人不捉小人之过’,请他老人家大度宽容,休存芥蒂。”枝山报告完毕。赵星海好不欢喜,后来回到本宅,果把琴材交付枝山,督造先师神位,送往大成殿中供奉,一场风波和平结束。待到枝山择日迎娶的时候,赵星海置办妆奁十二分的丰盛。这是他预先允许女儿的,为着他解救了老父的灾难,所以备着重奁,算是报酬之道。祝枝山娶了美妇,得了重奁,更兼云里观音又是四德兼优的,似这般的艳福,岂不惹人歆羡?但是他的阴谋不久便即暴露。原来那个琴师,以及赵宅雇用的小厮阿福,都和祝枝山串同一气,便是明伦室上集议的绅士,也是老祝在里面挑拨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为着要娶这位云里观音,便运用这种种机谋。先使琴师怂恿他造琴,复令绅士反对他伐木,又遣阿福指引他乞救。赵星海是个不学无术的田舍翁,当然容易上当了。后来在阿福口中道破机关,赵星海到了这时,才知道上了祝枝山的大当,但已懊悔嫌迟,只好付之一笑。……这件事叫做“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传遍吴中,人人艳羡不置,尤其艳羡的便是唐伯虎。这时候,唐伯虎正在十五六岁年纪,初开情窦,尚无恋人。眼看祝枝山不费一钱得着这个大大的便宜,怎不表示钦佩?祝枝山便在伯虎面前夸下大口,自称:“是个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这是我的二十字口诀。 孺子听者,你若娶妻,万万不可用着常法契媒说合,授权他人须得出奇制胜,运用自己的心思,和我计赚云里观音一个样子。孺子听者,老祝便是你的广大风流教主。须得步亦步,趋亦趋,接受我的衣钵,才是道理。”枝山说这时,伯虎还没有娶妻。后来娶了陆昭容,便把老祝的话讲给陆昭容知晓,以博娇妻一笑。当时不生问题。到了今日,昭容便借这一番话,揭一揭老祝的痛疮。云里观音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禁红云满面,替着他丈夫怀惭。祝枝山暗暗好笑:“我有痛疮,你难道没有痛疮?”便道:“嫂嫂,你太客气了,子畏的偷香窃玉出于天才,何用老祝做他的教师?他的花样真是百出不穷。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在人家闺房中混出混进也不知有多少次!他虽有八房美妻,然而,偷食猫儿心不改,一定又在外面粘花惹草,未脱狂奴故态。”昭容道:“便是粘花惹草,也该早早回来。自从八月十二日失踪以后,直到今天十月初三日,已是五十多天,难道‘此间乐,不思归’,一辈子不想回来么?”枝山道:“这也难说,他可以脱身回来早已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又是改扮了女妆,混充闺房中婢女,躲在人家高楼上,和那高楼上的小姐鬼鬼祟祟,私订终身。他便想回家,高楼上的小姐也不放他回去。只为子畏的面首容易惹人怜爱,不比老祝这副面貌,不讨人家的欢喜……”云里观音知道丈夫要闯祸了,他说的高楼上小姐明明指着当时的陆昭容。他是近视眼,瞧不出昭容的玉容变色。云里观音旁观者清,早见昭容面上大有悻悻的怒意,赶紧要想扯住丈夫的说话,早已不及。但见昭容轻舒皓腕,把老祝的颔下胡须紧紧的拉着,喝一声:“祝老胡子,你敢指桑骂槐,把我百般嘲笑!你在玉兰堂上当着许多人出言轻薄,欺侮朋友之妻;又把这里把我调笑,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人人怕你洞里赤炼蛇,我陆昭容不怕你的洞里赤炼蛇。你不把我丈夫交出,这一撮蛇须定要拔个干尽,才泄我胸头之恨。”说时,向着棍棒手使了一个眼色,十二名江北奶奶掮起着捣衣棒槌,立时活动起来。正是:   漫说无人探虎穴,居然有女打蛇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换对联新娘子生嗔落船坞大和尚争座  任凭祝枝山心计工巧,今日里也吃了眼前亏。陆昭容扯住他的颔下胡须,竟使老祝不敢倔强,只说:“嫂嫂放手,有话好说。”唐兴、唐寿两小厮手痒了多时,瞧见大娘娘使了一个眼色,分明是女将军下的动员令,便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乒乒乓乓的一阵乱打,先从外面打将起来。江北奶奶有武器,两名小厮没有武器,各取着一根门闩在手,声势汹汹,似乎要把毒蛇窠捣个粉碎。其实他们都吃了药,红纸包里的雪白纹银毕竟是个好东西,大厅上打得沸沸扬扬,其实只拣粗笨的家伙。棍棒交下,几扇半新不旧的窗槅子打的东倒西歪;几盏瘪嘴瘪脸的羊角灯打的落花流水;十二把太师椅原本有了残疾,打的断肢零体,不成样子;十六扇自染屏门原本有了裂痕,打的七翘八裂有了破洞。至于居中的一幅沈石田五岳朝天图,两旁的王守溪王阁老的对联,江北奶奶不省得价值名贵,待要扯毁,都是唐兴、唐寿临时禁止,才没有扯碎。天然几上的香橼盆子是铜质的,摔在地上不会受什么重大损伤。还有一个古窑的霁红大花瓶,只把来轻轻放倒在地上不使他有丝毫碎痕。两旁的栏杆活该捱打,十二根捣衣棒在上面打得怪响。这一片喝打声音达于户外,赢得大门外瞧热闹的益发聚着不散。 有些拍手称快,有的却替唐大娘娘担惊,‘打蛇不死总是害’,现在称快,久后总得吃了祝阿胡子的亏。再说里面陆昭容依旧紧握着老祝的胡须,不肯便放。那时急坏了云里观音,凸起着肚皮前来解劝。枝山道:“娘子,你且闪开,损了你的胎须不是耍,扯掉我的胡须没关紧要。要是扯个净尽,倒便宜了我,省得人家称祝阿胡子。”祝僮扑的跪在地上,且哭且向陆昭容连连磕头。陆昭容道:“哭也没用,磕头也没用,只要你主人交还我的丈夫,立时便可放手。要是不然,我便把他扯往门外,请往来行人下一个公平的判断。”这几句话,把祝枝山吓个一跳。暗想:“陆昭容竟是这么一个泼辣货,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单在这里闹,外边人知道的还少;扯往门外,便要引着满街满巷的人说长道短,这不但扯掉了胡须,还把自己的面皮一齐扯掉。”只得再三央告道:“嫂嫂放了手,可以从长计议。”昭容道:“没有多说,交还我丈夫便放手。要不然,扯往门前,当众评评曲直。”枝山道:“要是子畏真个被我藏起的,我可以立刻交还嫂嫂。实在子畏的踪迹连我也不知晓。”昭容道:“你知道踪迹要交还我丈夫,你不知道踪迹也要交还我的丈夫。”枝山道:“嫂嫂又来了,不知道踪迹如何可以交还尊夫?”昭容道:“你不会四处访问么?”枝山道:“嫂嫂扭住我胡须,教我寸步难进,如何可以访问尊夫?”昭容道:“只要你肯替我访问丈夫,我自然放你。”枝山道:“我情愿出门访问子畏。”昭容道:“何日出门?”枝山道:“大约不出半个月。”昭容道:“相距太久,不放你!”枝山道:“不出十天。”昭容道:“相距太远,不放你!”枝山又是七天、五天、三天的缩短期限,昭容兀自不满意,依旧紧握着不放。枝山“唷唷”连声,须根好生疼痛。云里观音向昭容乞饶道:“妹妹,你定下一个日子罢,他若不去,我逼着他去。”祝僮磕着响头道:“大娘娘饶了我们主人罢,扯掉了须子,出门不好看。”昭容自想今天扯着顺风旗,但是扯的太足了也不好,正好借此落篷。便向云里观音说道:“既然姊姊这么说,我便叫他今天部置部置,明日便须出门代我寻觅夫君。寻得到,许他回转苏州;寻不到,不许他回转苏州。”枝山满口子的应允道:“一准如此。明日出门,你可以放我了。”昭容道:“立下誓愿来。”枝山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明日出门,往寻伯虎。 有渝此盟,鬼神降祸,爰立誓言,出于肺腑……”毕竟是出口成章的才子,随口宣誓,居然叶韵。昭容笑了一笑,方才松手。在这当儿飘飘扬扬落下数十茎断须来,祝阿胡子的胡子早已打了一个八折九扣。昭容占了上风,便到外面喝止了大厅上的打手,一声吩咐,十二名江北奶奶都说一声“晓得了”依旧倒垂了捣衣棒伺候唐大娘娘回府。唐兴吩咐提轿伺侯,临走时还说一声:“枝山伯伯,誓言为重。明日不出门,休怪上门质问。”枝山道:“一定出门的,不过打毁的东西怎样说法?”昭容道:“只须交还了拙夫,所有损失照数奉赔。”云里观音很恭敬的送客,送上了轿。依旧是两名小厮前拥,十二名江北奶奶后护,仿佛鞭敲金钉响,人唱凯歌还,很得意的回到桃花坞去了。   昭容去后,枝山吩咐祝僮把打坏的东西一一记帐,预备后日索赔地步。还有未曾打坏的,也都开列在内。到了他日,不怕唐寅不照样赔偿。日间的一顿谢媒酒不及吃了,便在家中胡乱吃过午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晚间的一顿谢媒酒,怎肯绕让?枝山依旧坐着轿子到文宅去做大媒老爷。   再说玉兰堂上少了一位高踞首席的大媒老爷,听说是唐大娘娘兴师问罪,要在他身上交出唐寅,许多来宾都替着老祝担惊。尤其担惊的便是新郎文徵明,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大媒老爷临时缺席,是一桩没趣的事。赶紧打发家人。到护龙街去打听消息,好在路近,一批又一批的报子报将进来,第一批报告:“祝解元宅中打的落花流水。唐大娘娘好不厉害,要把毒蛇窠踹成平地。”第二批报告:“祝解元的胡须已设唐大娘娘紧紧拉住,声言要把毒蛇须拔个净尽。”第三批报告:“亏得祝大娘娘率领着全家婢仆伏地跪求,唐大娘娘看着祝大娘娘面上,定下限期,勒令祝大爷代他访问丈夫。祝大爷一一承认,唐大娘娘方才放下拉住的胡须才一松手,胡须纷纷落地,可怜祝大爷的一部络腮胡子打了一个倒二折,稀零怪冷不成了样子。唐大娘娘还说把二成蛇须记在帐上,看你的后效。要是三天内不交出丈夫来,这二成蛇须也要拔去。五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剥你的蛇皮。七天内不交出丈夫,便要割掉你的蛇肉。”在座诸人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这是谈虎色变,人人同此心理。其实探子口中的军情,都是言过其实。究属情形如何,瞒得过玉兰堂上的贺客,瞒不过《唐祝文周传》的读者。待到祝枝山坐轿到来,众人便注意他的颔下胡须原来损失还不大,并不是倒二折,十成之中不过损失了一二成。枝山下轿以后,大家都围着他纷纷慰问:枝山依旧嘻皮笑脸,仿佛没有这么一回事。徐祯卿笑道:“枝山,我有一句《诗经》奉赠。”枝山道:“请教请教。”徐祯卿道:“《诗经》上说‘狼跋其胡’,(狼拔其胡)这四字可以奉赠。”枝山大笑道:“承情承情,竟以‘郎’字相称,郎拔去了胡须,便宜了你好姊姊。”徐祯卿道了一个“啐”道:“待要取笑他,反被枝山占了便宜。”沈石田见了枝山也说:“枝山枝山,你少了数十茎胡须,便觉得改了模样。要似老夫一般的长须飘拂,才觉相称呢!”说时,捋着颔下长须,故意卖弄。枝山道:“石老,胡须以少为贵,以多为贱。这是有书为证的。”石田道:“请教请教。”枝山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君子多胡哉?不多也。”又指着石田的长髯道:“小人哉,繁须也。”这是引用《论语》换几个谐音的字。说的石田没话可答,只好付之一笑。少顷,迎娶新娘到来,徵明居中,杜月芳、李寿姑分立左右,参天拜地,谒过尊嫜,见过大媒和亲族。这一种热闹情形不须细表。宾朋们大闹新房,有了大好资料,这“五六出、二三分”高挂着滑稽广告,放在众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杜二小姐避在后房,自有伴娘人等拥护着。但听得闹房的人七张八嘴的说这俏皮话。闹杜二小姐的房间时,月芳听了这夹七夹八的话,明知道“狗嘴不出象牙”,但是什么五六出、二三分,中间牵涉着祝枝山,简直莫名其妙。待到来朝,见了这副滑稽新房联,才知是祝阿胡子的恶作剧,未免惹起娇嗔。 不怨枝山怨文郎,以为祝阿胡子素来不说好话,姑置不论。但是做对联的权在他,挂对联的权在你不该高高的挂在镜台面前,惹人家取笑。徵明连连作揖,声明苦衷。立把这副对联取下,换上了一副杜二小姐才没话说。便催着丈夫去进李寿姑的房间:“休得把你的恩人冷落了。”徵明到李寿姑房里,寿姑离座相迎,鹣鹣鲽鲽般的并坐在一处。徵明笑道:“昨夜把你冷落了,可恨我么?”寿姑笑道:“不恨你冷落我,只恨你不该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人。”徵明奇怪道:“好妹妹,错怪我了。我何曾泄漏着秘密?”寿姑道:“到了今天才知不和你相干。但是昨夜我躲在后房,听得闹房的说什么砖头长砖头短,我好生奇怪。这句乱砖头的笑话,只有你我和祝阿胡子三个人知道。怎么闹房的人人都知晓呢?祝阿胡子赚了我们的柯仪,不见得拆这污烂,敢是你一时起劲,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人家罢。想到这里,便恨着你出言不慎,走漏了风声。将来以讹传讹,难保没有好事的。把这一桩奇闻编入弹词里面,而且把你编的和恶少一般,把我和月姐编的和淫娃一般,那便永远洗刷不清了。我为着这桩事,昏闷了半夜。待到今日起身,瞧见了这副乱砖头的对联,才知道不干你事,又是老祝在里面掉弄笔头。但是挂在这里总有些触目,不如把来调换了罢。”徵明道:“不待好妹妹说,我也要把这副对联调在马桶脚边了。昨天老祝强迫我张挂,不容我不挂。今天老祝出门去了。”寿姑道:“他到那里去呢?”徵明道:“‘强中还有强中手’,他遇见了陆昭容,也只得屈服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唐大娘娘作恶。”当下便把昨天打祝的情形述了一遍。寿姑道:“祝大伯的做人,确乎有几分义侠心肠。所欠缺的只是口头不肯让人,不占了便宜不肯罢休。但知言者得意,不管听者难堪。即如我们的亲事,亏得祝大伯定下锦囊,才有这换空箱的奇缘。但是那天他捉住‘乱砖头’三字讹头,几何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还不够,又做在对子上面嘲人。便算打趣,也觉过火。教人家只记他的仇,不记他的恩。祝大伯吃亏之处便在这些地方。”徵明笑道:“这副打趣的对还不算过火,你月姊房里的这副新房联才是过火呢!你月姊见了异常懊恼我没奈何只得俯首认过。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不是’。谁料到了这里,又见你懊恼。都是老祝闯下的祸殃。倒累我东也认罪,西也服礼。”寿姑道:“月姊房中的新房对怎么说的?”徵明道:   “他那有好话说出?不用提起罢。”徵明越是不肯说,寿姑越是要他说。徵明没奈何,把伴娘丫环遣开了,凑在寿姑耳朵上,把那五六出、二三分的联语述了一遍。寿姑道了一个“啐”字,粉脸上便晕起着两朵红云。……   编书的可详则详,可略则略。新婚燕尔的事,是人人必经的阶级。何用细细描写?我记得有一部旧小说,谈到结婚以后,便简括的说道:“这是人生的俗套,无须描写。”编者写到这里,也只好说一句“俗套恕叙”了。看官们以我为简略,我却有个答复,叫做简则有之,略则未也。如其不信,只须在“俗套”二字上研究研究。一个“俗”字,一个“套”字,便可以包括净尽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新婚状况。便欲标新立异,总逃不以“俗套”两字的窠臼。况且《唐祝文周传》所载结婚的事,不止一起,将来有周文宾和王秀英的结婚,又有唐伯虎和秋香的结婚,言情小说最宜写到“恰好”两个字。一入了俗套的窠臼,那便脏了这枝笔,一辈子洗濯不尽了。……话说天下事苦乐不均,一方面倚翠偎红,一方面背乡离井。 祝枝山受着陆昭容的逼促,待到来日,只好离家动身。旁的没有什么不放心,所不放心的祝大娘娘已有了三五个月的身孕,抛他在家未免有些内顾之忧。祝大娘娘不愧是个贤德妇人,力劝着丈夫顾全信义:“无论如何总得把子畏叔叔的踪迹访个明白,回来时才有个交代。若怕妾身在家无人照顾,可以接取母亲到来作伴,你也可以放心了。”枝山无可如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带祝僮挑着一肩行李,飘然上道。   这天,正是十月初四日,枝山和祝僮商议道:“我们上道没有一定的方向,害人的小唐,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条路。祝僮,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寻他。”祝僮暗想:“我们大爷是不好缠的,假如我出了主见依旧寻不到唐大爷,那末左一声‘祝僮该死’,右一声‘祝僮该死’,我的头上又要饱尝他的暴栗了。”枝山见祝僮不做声,又问他道:“你总得说一个方向,我们才好上道。”祝僮道:“大爷到那里小人跟到那里。若问东西南北,该走那一条道路,小人并不是未卜先知……”说话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接嘴道:“要知南北与西东,须问区区一法通。大事每字七文,小事每字三文。君子问灾不问福,所费无多。请坐谈谈。”原来主仆俩离了家门,已走到关帝庙门前,正有一个测字先生挂着一法通的招牌,在道旁兜揽生意。 枝山正虑着没走一头处,何妨借此触机,定一个行路南针。便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祝僮也歇下了担子,站立一旁。测字的教枝山拈取一个字卷,打开看时,是个“秋”字,写在水牌上。 便道:“所问何事?”枝山道:“待要去访寻一位朋友,不知他停留在什么地方。”测字的道:“这是要取双卷的,请再拈一个字卷来。”枝山又拈了一个字卷,授给测字的。打开看时,是个“香”字,又写在水牌上。分明是“秋香”二字,枝山拈的字卷真正巧极了!可惜测字的是个笨伯,眼前有了好材料不会使用。便辜负了这“秋香”二字。他道:“‘秋’字是‘禾’字旁,‘香’字是‘禾’字头。贵友停留的所在,不在嘉禾的旁边,定在嘉禾的上头。若要寻访,还是到嘉兴去走一趟。‘秋’字的右半是个‘火’字,你要火速去访问。 ‘香’字差了一些便是个‘杳’字,你若错误了一时半刻,便要踪迹杳然没处寻访了。”枝山寻思:“我本要到杭州周文宾那边去寻访消息,既然测字的这么说,我便先到嘉兴去碰碰机会也是好的。况且我的诗友沈达卿正在嘉兴城内居住,到了那边,好在沈达卿府上暂住几天,或者访得到小唐也未可知。”枝山付了测字钱,打定主见到嘉兴城去走一趟。那时交通不便,由苏州运河到嘉兴,无非搭着航船而行。在途非一日路程,逢码头又须停顿,以便客人上下。这一天,正在盛泽码头停顿的时候,枝山知道上货落货有一会子的担搁,便带着祝僮到镇上去吃些东西。比及下船时,却见自己的坐位被一个和尚占去了大半。这和尚是恰才下船的,乘着枝山不在船上,把枝山的铺盖挤过一边,却宽宽舒舒摆着自己的被褥。枝山道:“大和尚,这是我放铺盖的所在,被你占了去,教我如何伸脚?”和尚笑道:“先生怕被人占了地位去,便不该离船他往。趁航船不比雇船,谁落了船坞,谁都不肯让谁。要是先生不他往,这便是先生落的船坞,小僧不敢强占。先生既已他往,这便是小僧落的船坞,小僧怎肯相让?”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来。这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枝山倘在苏州谁都要让他三分。现在没奈何,只得忍着气缩在一隅。那和尚和一个乡下老者闲谈,渐渐谈到航船中的经验,那和尚忽的大声说道:“航船中有了祝枝山,便是同船的倒霉。”枝山听了愕然,正是:   飞短流长三寸舌,招殃惹祸一光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张冠李戴移祸江东旧事重提高歌湖畔  祝僮听得有人在舟中讥评他的主人,努着目,握着拳,“初生犊儿不怕虎”,待要和那贼秃去理论,枝山凑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由着他们混话,你不许轻举妄动,我主人自有道理。”祝僮听了才不敢开口。这时候,夜色深沉,舱中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头。只有船艄上挂着一碗灯笼,同船的乡下老者听那和尚谈及祝枝山,便道:“大和尚,那个祝枝山可是苏州解元浑名洞里赤练蛇的祝枝山?”那和尚道:“便是这狗头。航船上有了他,谁都要吃他的亏。”老者道:“怎样吃亏呢?”那和尚道:“祝枝山的为人刁钻促狭,四字俱全。 有一天,他在航船中偶然放了一个哑屁,哑屁比响屁臭过数倍。可恶的洞里赤练蛇专喜教人上当。趁着屁才出门臭气没有散布的当儿,他忽然很惊惶的说道:“布毛臭布毛臭,有谁烧着了衣服?船中不比他处,大众须得留心火烛。”众人听着,连把鼻子嗅个不住,嗅不出布毛臭,转是嗅着了屁臭。正在诧异,那狗头呵呵大笑道:‘今天祝某放的一个哑屁,毫无糟塌,都被诸位嗅到鼻子里去了。’众人听着,才知道上了他的大当。”老者道:“照这么说,便该激动了众怒,向他理论。”那和尚道:“谁敢呢?洞里赤练蛇的声名太大了,谁都惧怕他三分。嗅了他的哑屁,只好自认倒霉,不敢言而敢怒。”同船的都说,这个人恶极无量,将来一定没有好报。那和尚道:“只为他恶极无量,所以有这洞里赤练蛇的浑名。他做的事,总是这般损人不利己。人家遇见了他,动不功便要被他呵一口毒气。”枝山暗想:“这和尚倒可恶,航船上放了哑屁,赚那同舟的嗅个净尽,这是一个老笑活,并不是祝某的事。好在他没有认识我,由着他嚼蛆。再图报复……”那和尚又说道:“祝枝山虽然历害,但是究竟吃了唐寅的亏……这句话却引起了枝山的注意,他想:“我今夜蜷伏在航船里,分明吃着唐寅的亏,那贼秃这般说,难道认识我么?……”   同舟的问道:“他怎样吃了唐寅的亏?”那和尚道:“祝枝山面貌很丑,他的娘子却是苏州有名的美人,浑名唤做云里观音。唐寅见了祝枝山,定要认认这位美貌的嫂嫂。祝枝山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唐寅的年龄既轻,面貌又美。自己和他立在一起,一个是骚胡子,一个是小白脸。除是不生眼睛的,谁都爱上了唐寅。为这分上,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教云里观音和唐寅相见。只怕相见以后这位观音娘娘不肯安居在毒蛇窠里,迟早总要跟着唐寅逃走……”枝山咬了咬牙齿。自忖:“这贼秃竟诬蔑我的贤内助,我总得给他吃些苦痛……”同舟的道:“后来唐寅可曾见过云里观音?”那贼秃道:“这便显出唐寅的本领来了。他向枝山说:‘你不教我认认嫂嫂,我偏要认。’枝山回答:‘你偏要认,我偏不许你认’!唐寅道:‘不出五天,我一定会得认识他。’枝山道:‘一派胡言谁来信你?’唐寅说:‘到了这时,我自然还你证据。’枝山听说,便存了戒心。回家去叮嘱云里观音,教他在这五天以内休下闺楼,休和陌生人会面。云里观音很肯听丈夫的话,丈夫这么说,他便一一听从。忽忽五天已过,枝山便去质问唐寅:‘毕竟见过你嫂嫂没有?’唐寅笑道:‘早已见过了’,枝山道:‘你既见过你嫂嫂,可知道面长面短?’唐寅大笑道:‘非但知道他面长面短,并且知道他臀瘦臀肥’。说时,做了个手势道:‘嫂嫂的屁股有这么大。’枝山道:‘这是一派胡言!毫无凭据。’唐寅道:‘谁说没有凭据?我早在嫂嫂的屁股上绘了一个大黑圈。你若不信,回去验看,这便是大大的凭据。’枝山半信半疑的回到家中,逼着云里观音宽下小衣,云里观音不肯,他便用强扯去了小衣,果然有个大黑圈印上肥臀,并不是唐寅捏造谣言。为这分上,枝山和他娘子翻了脸,几乎要把云里观音送官究治。 说他和唐寅有了暖昧,云里观音哭道:‘我和唐寅未谋一面,怎么可以含血喷人?’幸亏丫环伶俐,把主母的马桶细细察验,被他验出了破绽。原来这马桶圆周上面刷抹着一圈乌煤,云里观音上过马桶,自然肥臀上留着这一圈黑痕。枝山便根究这乌煤是谁拭上的。据那小丫环说:‘这几天内,后门口时时有一个卖冬菜的小子前来兜揽生意,他的蒜苗冬菜肯抓给人家尝尝,不索钱文。今天早晨,老妈子在后门口洗马桶,他便探问那一个马桶是大娘娘的。 老妈子不应告诉了他,大约这乌煤圈儿一定是那个卖冬菜的小子刷上的。’枝山又问道:‘这小子怎生模样?’小丫头道:‘面貌很清秀,不象低三下四的人。看他伸出手来是个六指头。’枝山便向娘子安慰道:‘不干你的事,这是唐寅恶作剧……’同舟的听了,大半哈哈大笑。惟有祝枝山和祝僮笑不出。祝枝山暗想:“这又是一个老笑话,怎么装头装尾,装在我祝某身上?况且唐寅不是六指头,我祝某却是六指头,那贼秃竟把我祝某的枝指装在唐寅手上。手指都弄不清楚,倒要演讲唐祝风流趣话!一篇澜言,毫无根据,只可骗骗夜航船中的乡愚罢了……”笑声甫毕,鼾声便作。昔人咏的“梦魂摇曳橹声中,”便是夜航船中一幅写真。祝枝山睡惯锦衾绣枕的,今夜却挤在航船角落里,只好坐以待旦,休想纳头便睡。 旁边那个造谣的贼秃,嚼了一会子的蛆,停着嘴不过片晌,早已深入黑甜乡里。祝枝山愈想愈恨,不恨贼秃造自己的谣,只恨贼秃造云里观音的谣。看来这贼秃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讲到女人的屁股,益发有声有色,不免唾沫四飞,很有几点飞到我的面上。似这般的佛门败类,不去惩治他惩治谁呢?   待到来日黎明时分,航船已到了嘉兴,在码头上关缆停泊。只为时候太早,满船的搭客除却祝枝山都在睡梦之中。所以大家不曾上岸。曙光透入船舱,早见那贼秃睡的和死猪一般,僧帽僧衣丢在旁边。枝山见了,早已胸有成竹,隔了片刻,有一个小家碧玉蹲身在河滩洗那篮中的山药,枝山悄悄的戴着僧帽披着僧衣,扒到船头上,松下裤儿向着那女郎小遗。那女郎骂了一声“贼秃,”俯着头儿正眼都不瞧一瞧。枝山道:“小娘子,你洗好了篮里的山呼,小僧也有一根毛呼山烦你玉手洗这一洗。”女郎又骂了一声“杀千刀,”拎着篮儿返身便向岸上跑。枝山重又悄悄的回到船舱,把僧帽套在贼秃头上,僧衣披在棉被上面。自己若无所事,抱着膝儿假做打盹。那女郎是有名的馄饨西施,父母都是湖北人,在嘉兴城外开一爿馄饨店。他受了贼秃的羞辱,回去告诉老娘。湖广妇女都不好惹的,那老娘手提着赶面杖,雌纠纠的赶到航船码头,便问女儿:“那一个贼秃教你洗净毛山呼?”女郎向舱里一张,见那拥衾而卧的正是那个头戴僧帽的贼秃,便指指点点的说道:“就是他。”老娘道:“就是他么?他有多大胆量,敢来调戏老娘的女儿!”一壁说一壁迈动了鲇鱼脚,三脚两步早已赶到了船中。那时船中的搭客有醒的有睡着的,祝枝山明明是醒的却假装着深入睡乡,那贼秃明明深入睡乡,娘女俩却指定他是醒的。那湖北老娘何等泼辣!口喝一声:“该死的贼秃!”手中舞动着赶面杖,挑去他的僧帽,接着便是雨点般的当头棒喝。真个应了一句:“把法聪的头儿当磬敲。”倒霉的贼秃被他在睡梦中打醒,究不知何事被打,真叫做“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船舱中一时人声沸扬,都问那湖北老娘,为什么来寻和尚的仇。湖北老娘带骂带诉,把方才女儿上河滩,贼秃不怀好意,捧出狗鸡巴要教他洗这毛山药。“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几曾见过这般的下流相!千刀剐的贼秃,万刀剐的淫僧!”他骂个不休,依旧打个不歇,打得那贼秃喊起撞天的冤屈。这时祝枝山假装着好梦初醒,便来动问情由。众人把和尚发魇老娘寻仇的话述了一遍。枝山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是不是这个和尚?”湖北老娘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不是他是谁?”枝山又问那女郎道:“你是目击的,是不是他?休要冤屈了好人。”那女郎道:“一定是他,把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的。”枝山道:“无论是他不是他既已饱受了一顿赶鸡杖。你们这口气也出了,饶了他罢!”湖北老娘的怒焰渐浙地平了,那贼秃哭丧着脸,向众诉苦,自己没有这么一回事,好好的睡着,怎会去调戏人家的女郎?   湖北老娘见他抵赖,猛又出其不备,一手捏馄饨般的扯住了和尚的耳朵,一手又把赶面杖乱打光头。且打且骂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弄这狗鸡巴的除却你还有谁来?”   众人都埋怨着和尚:“你不识相了,这位胡子先生已把这桩事劝开了,你偏不依。打了一顿不算数,还要他添上些浇头。”也有心直口快的在旁边发言道:“我们都在睡梦中,虽然没有眼见你去调戏女人,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寻别人的仇,却专寻你和尚的仇呢?和尚和尚,你也不象个佛门子弟。昨夜讲什么祝大娘娘的屁股讲得津津有味,这些话岂是你和尚讲的?”湖北老娘又连打和尚道:“狗和尚,你听见么?你不弄狗鸡巴,便去讲人家堂客的屁股。什么粥大娘娘,饭大娘娘,干你甚事?要你胡言乱语,说坏人家的堂客……”湖北人口中的堂客和苏州人口中的堂客绝对不同。湖北人抬举人家的闺眷,尊一声“堂客,”苏州人侮辱人家的闺眷,骂一声“堂客。”祝僮在旁见了,喜得拍手。他想:“天有眼睛,贼秃说坏了我们大娘娘,却有湖北老娘前来出气。这几下赶面杖好象替我们大娘娘打的。”但是祝枝山又上前相劝道:“老婶婶,看我分上,饶了那贼秃罢!‘吃了一次亏,学了一次乖。’料想他也不敢再弄那狗鸡巴了。”湖北老娘打的手疼,正没个下场,便道:“瞧你先生的金面,饶恕他一遭。要是他再不改过,恼动我老娘性起,提起切面刀把他的狗鸡巴切个粉碎,喂给猪罗吃!”说罢,倒提着赶面杖上岸去了。他女儿在河滩上候着,娘女俩说说笑笑,奏凯而回。 船中的搭客纷纷上岸,那和尚感激着祝枝山从中排解,上前申谢,并且请教着尊姓大名。枝山大笑道:“实不相瞒,我便是你昨夜谈起的祝枝山。你所谈的两件事都是从前的老笑话,怎么张冠李戴,一切都附会到祝枝山的名下?你说我可恶可恶在那里?今天没有我可恶的祝枝山,只怕你光头上面早已开着大红染坊了。那和尚听了。好生惭愧,连连道歉而去。从此以后,和尚便不敢再说祝枝山的坏话。有人讲起祝枝山怎样刁钻促狭,和尚反而替祝枝山申辩,说:“祝枝山何尝刁钻促狭?他的为人再要忠厚也没有,人家得罪了他,他不记恨,反而以德报怨,替人家排难解纷。这般好人,天下少有……”   祝僮挑了一肩行李,跟着主人上岸,进东门往访沈达卿。枝山在路上笑问祝僮道:“你见了那贼秃捱打,快活不快活?”祝僮道:“这叫做天有眼睛,昨夜胡言乱语,今朝受这眼前报,小人见了宛比‘哑吧拾黄金,说不出的快活。’枝山道:“你看我对付那贼秃好不好?”祝僮道:“这是大爷太忠厚了,不记他的恨,反而替他说情。要是换了小人,落得踏踏沉船,好教他多捱几下赶面杖。”枝山笑道:“你说我忠厚,这是你太忠厚了。那贼秃何尝调戏人家的女郎?这是我移祸江东之计。”当下便把方才所演的一幕趣剧讲给祝僮知晓。 祝僮听了,笑的直不起腰来。枝山催着他走,他只管揉着肚子,且笑且说道:“大爷略等一等,笑的肚子都疼了。枝山没奈何,只得站立在道旁等侯他笑毕上道。谁料他笑毕以后,重又好笑,好容易停止笑声,才把担子挑上肩。忽又歇下,捧着肚子笑个不住。他想到:“自己主人拆了烂污,却教光头吃亏。非但光头吃亏,而且要把切面刀切他的狗鸡巴喂给猪罗吃。”祝僮毕竟不脱孩子气,想到这里,再也捺不住这嘻天哈地的笑声。枝山怒道:“你可是吃了笑药不成?这有什么好笑呢?”祝僮道:“小人不笑了。”才说不笑,又是笑声大纵。 道旁的人见这小厮发疯似的笑个不住,都停了脚步来瞧热闹。忽的人丛中有个老者唤道:“祝希翁,你在这里么?”枝山上前看时,却是嘉兴诗人刘芍洲,便道:“不期而遇,巧极巧极!我是恰才到来的。”刘芍洲道:“希翁远道而来,去访谁人?”枝山道:“我想去候候沈达卿,他住在东门,离这里不远了。”刘芍洲道:“你的消息真灵,你可是前来吃他的喜酒?”枝山诧异道:“他有什么喜事?我不知道。我此来为着寻访失踪的唐寅,顺便候侯我的达卿老友。却不知道他家中有喜事。可是他的千金出嫁么?但是不对。他的千金年龄还小咧!”刘芍洲道:“那么‘走着不如撞着’,和你一同吃喜酒去,今天是他纳宠的吉期。”枝山道:“原来有这凑巧的事,可惜我没有预备着礼物。”刘芍洲道:“这很容易,前面便是笺纸店,买一顶裱好的立轴,随意洒些墨汁便够了。好在你是宜书宜画的。”于是祝枝山、刘芍洲先行,祝僮挑着行李相随。到了笺纸店,祝僮在门前守候,枝山上柜买了立轴,向店家借着笔墨,一壁磨墨一壁问着刘芍洲道:“芍兄,你可知道达卿的宠姬叫什么名字?”刘芍洲道:“他是附近的小家碧玉,芳名唤做芙蓉。”枝山略不思索,提笔便写了一首贺诗道:   此夕春光簇地新,芙蓉一朵属夫君。   妍华照眼娇于画,喜气蒸人暖似醺。   琼树枝边窥夜月,温柔乡里接朝云。   祝郎早晚同心事,为问东阳闻不闻?   达卿先生纳宠之喜   希哲祝允明拜稿   枝山的草书写的龙蛇飞舞,笺纸店中的伙友窃窃私议,都猜是祝派的书法。后来看他落欵“希哲祝允明”五字,店伙们个个大喜。果然是一位江南才子大书家。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在笺纸店兼卖扇面,趁着砚有余墨,都请他挥洒扇面。枝山道:“‘尽蜡烛念经,’写完了砚上的墨,无论如何决不再写的。”当时手不停挥,又写了扇面四页。问明了别篆,一一落了上下欵。店伙们大喜,除却立轴奉送以外,又送了他一匣空白扇面、十副空白对联。 枝山把来交付祝僮,然后和刘芍洲同往沈宅贺喜。沈达卿看见老友到来,异常欢迎。枝山笑道:“到处都有喜酒吃,吃了衡山的喜酒,又到这里来吃老哥的喜酒。”达卿便问枝山从何处得知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此番专为访寻唐寅而来,只因唐寅在八月中失踪,直到今日没有下落。这位陆氏娘娘无理可讲,上门寻仇,强迫我交还他丈夫。我图着耳根清净,便应允他出门寻访。但是东南西北,将从何处访起?因此到贵处访问。要是访问无着,那么上杭州央告周文宾,一同着力寻访,或者有些眉目。”沈达卿道:“子畏兄这里没有到过,也不听见有人说起他。但是希哲兄难得光临,‘既来之,则安之’。便请下榻舍间,过了一天再和你四处去访问,或者探出消息也未可知。”枝山吩咐祝僮献上礼物说这是急就章,在笺纸店中写的。沈达卿揭开立轴读了一遍,异常满意。指着第二句“芙蓉一朵属夫君”道:“这是灵均《九歌》的故典。用来巧合,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枝山道:“你试猜这一猜,我怎么知道尊宠唤做芙蓉?”这时刘芍洲在旁,一副贼态嘻嘻的面孔引起沈达卿的疑惑,便指着他说道:“一定是老刘多嘴。”彼此拍手一阵大笑。沈达卿便把这幅立轴张挂在新屋里面,亲友们见了赞不绝口。待到吉时已届,沈达卿夫妇居中坐着,外面抬进一乘小轿,便在檐前停下。老妈子上前捧出这一朵芙蓉,参拜了主人主母,又分见满堂宾朋。祝枝山老实不客气,取着单照在手,把这朵芙蓉照了一照,果然秾纤合度,是一朵含笑之花。这一天,沈宅热闹不须细表,昼夜肆筵设席,不但祝枝山开怀欢饮,便是祝僮也交着好运,拍着自己的腿喃喃道谢,念两句“走得着,谢双脚。”   忽忽光阴,枝山在沈宅过了三天,对于唐寅的消息,依旧渺茫无凭。沈达卿款客殷勤,这一天陪着枝山,唤了小舟去逛鸳鸯湖,顺便登临烟雨楼眺望全湖风景。这烟雨楼是城南的名胜所在,创始于吴越广陵王钱元璙,建筑在鸳鸯湖的中心。后来屡经兴葺,至今不废,这烟雨楼的声名益发洋溢四方。枝山和达卿都随带着僮仆,中流打浆,兴致甚高。船到烟雨楼下,便即停泊。主仆四人拾级登楼,拣着临窗的座位,泡茶坐定。枝山道:“我的目光不济事,又得借重此君了。”取出单照,眺赏那全湖风景。正在洋洋得意的当儿,忽听得岸旁停泊的小船里面有人高唱着吴歌。枝山离乡背井,听了苏州的棹歌,当然引起了注意。   听得那人唱道:   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比蝴蝶穿花来去忙。春天梅香香得寒澈骨,冬天水仙花香来弗久长,夏天荷花香得热暑暑,那里及得桂子秋香弗冷弗热正风凉。园里种了许许多多红杏、碧桃、牡丹、芍药、珠兰、茉莉都无用,秋香只有桂花香。   桂花桂花开在月宫里,月里嫦娥赏秋香。秋香不独仙人爱,小郎君千思万想想秋香。   枝山听罢了吴歌,放下单照,忽的连连称异道:“奇怪奇怪,在这唱歌人口中,或者探得出唐寅的消息也未可知。”沈达卿听了愕然,连忙吩咐小厮沈福去唤那小船上唱歌的人前来问话。正是:   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楼上闻歌徒呼负负筵前把盏下拜盈盈  沈达卿为着祝枝山连呼奇怪,说在唱歌人口中可以探出唐寅消息,忙令小厮沈福去唤唱歌人上楼问话。沈福去后,达卿道:“希哲兄,舟人唱歌,这是寻常的事,你怎么知道可以探出唐寅消息?”枝山道:“实不相瞒,我在出门的当儿,还没有定着方向。借著大关帝庙前摆测字滩的‘一法通’论字触机拾起两个字卷,却是‘秋香’两字,‘一法通’从禾字上着想,指引我到嘉禾来访问,方才那个唱歌人唱的山歌,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是唱的秋香歌,和我拾起的‘秋香’字卷不谋而合。可见唐寅踪迹便在‘秋香’二字之中……”沈达卿听了疑信参半。片晌,沈福上楼禀告道:“小人下楼,到河埠去探问,见我们船旁停泊着一只小船唱歌的便是小船上的摇船人,他和小人说话却是一口苏白。他问小人何事盘问,小人说:“楼上的客人听了你唱歌唱的很好,叫你上楼去。’他说:‘唱歌唱的好,不干楼上客人的事。唤我上楼去何干?’小人说:‘唤你上楼去唱一支听听。’他冷笑了几声,向着小人夸口道:‘我的唱歌高兴便唱,不高兴便不唱。若要唤我上楼唱给客人听,有个卖唱规矩。’说时伸起着大拇指道:‘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银子一只。’小人看那人是有疯颠病的,祝大爷不要去唤他罢。”枝山道:“这唱歌人倒可恶,‘情愿戤墙头捉虱,戤着他便是七十八十。’但是他不肯唱,我越要他唱,便依着他一两银子唱一只,贵官家快去唤他上楼。”沈福听了,重又下楼。达卿道:“唤几名妓女上楼,也不消一两银子唱一只。希哲兄,休要上他的当。”枝山道:“我对于这桩事已有几分把握,小唐一定听过他的唱歌。他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除却小唐还有谁呢?我要访出小唐的踪迹,他几两银子值得什么?”说话时,沈福已引着那唱歌的人上楼。却是一个三旬左右年纪的乡下人,见了枝山,目光灼灼。枝山不曾问他,他倒问着枝山道:“你可是苏州护龙街祝枝山祝大爷?”枝山笑道:“你休问我究竟是不是,你自己去决一决罢。”唱歌人道:“件件般般都象祝大爷,惟有一件不象。”枝山道:“是那一件?”唱歌人道:“祝大爷的络腮胡子还要浓一些。只有这一件不象。”枝山道:“臭贼!真好眼力。不瞒你说,三五天以前我在路上走过,迎面吹来一阵阴风,吹的毛发悚然,便落下了这数十茎胡须。你说我的胡须淡了一些,淡者稀之谓也。你的眼力真不错。”唱歌人道:“照这么说,你果真是祝大爷了?”枝山道:“货真价实。怎有假冒?”唱歌人道:“你果真是祝大爷,再好也没有。我有一件东西藏在船里,待我去取给你看。”枝山忙问什么东西,唱歌人道:“取了上来祝大爷自会知晓。”枝山道:“那么快去取来。”唱歌人诺诺连声,返身便即下楼。枝山笑问沈达卿说道:“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唐寅一定坐过他的船,他唱的山歌也许是唐寅编的。便不是他编的,也经过他改动。只为唱的是吴歌,里面又没有吴歌常用的土白,在这分上,便知道经了唐寅的一番润色。”达卿道:“希哲兄,你可谓料事如神,智珠在握。但是唱歌人急于下楼去取东西,端的取什么东西,你能预料么?”枝山道:“这也不难预料,一定是唐寅滑脚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吩咐他见了姓祝的当面投递,所以他很注意的问我可是祝大爷。”达卿道:“话虽如此,其中还有可疑。他既有子畏的留书,为什么不送到你府上?况且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又知道你的府上是在护龙街,为什么舍近就远,不在苏州投递,而在嘉兴投递?要是你不到嘉兴,或者到了嘉兴而不到烟雨楼上来凭眺,那么子畏的留书便永无投递的机会了。”枝山陡吃一惊道:“不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敢是滑脚了么?”便唤祝僮下楼去看,如遇见了那人,拉他上楼,休放他脱身。   祝僮去后,达卿恐怕祝僮年轻拉他不住,也唤沈福帮助祝僮去拉那人上楼。两人去了一会子,都是没精打采的上楼,沈福道:“小人下楼去看,船埠上只停泊着我们的船,旁边这只小舟早已解缆去了。”祝僮道:“单是解缆去了倒还可恕,最可恨的,他说些混话,真叫人越想越气!”说时,鼓着两腮,把嘴唇高高的跷起。枝山道:“他放些什么屁?”祝僮道:“小人不敢说。”枝山道:“但说何妨?”祝僮道:“小人下楼后,忙到船埠,不见了那只小舟。把手搭凉棚向前看时,早见数丈以外那人摇着空船而去。小人高声唤他转船,那人一壁摇橹一壁唤着大爷的绰号,说大爷要螫人的。还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大爷你想那瘟乡下人诧异不诧异?”枝山道:“这瘟乡下人倒还可恕,惟有替我题这绰号的,死后可定要下拔舌地狱。替我出了这个恶名。那些没知识的瘟乡下人,自然听了我的大名真个见了毒蛇一般,便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我懊恼方才不该承认自己便是祝枝山,我不承认是祝枝山。他也许不想滑脚,子畏的消息便可探个明白。现在糟了,好好的有了机会却是失之交臂。真教人越想越是懊恼!”达卿问那沈福道:“你可曾打听这乡下人叫什么名字?”沈福道:“小人问过自己船上管船的,据说他是苏州人,到了嘉兴没多时,并非是船上雇定的船伙,他吃的是跳船头的饭。专做临时的雇工,今天在张家船上做伙,明天又跳到李家船上作工。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但知道他叫做米田共。据说是一个坐船的相公替他取的。”枝山笑道:“这个相公不问而知便是唐寅这宝货了。米田共便是切开的粪,可笑那瘟乡下人担当了这个臭名儿,兀自冥然罔觉。达卿道:“世上这辈人正多咧!名声越臭越是冥然罔觉。”枝山道这是我命该如此。假使一到嘉兴便知唐寅消息,那便太容易了。所以会得发生这般挫折,教我多受几天的累。唉!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只教我一人受累?衡山在新婚燕尔之中,夫妇情深,当然想不到朋友了。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教他抛却两位娇妻,跟着我寻访唐寅。但是周文宾安居杭州,闲着无事,我明天便想到杭州去,教周文宾帮我的忙。免得我孤掌难鸣……”主宾俩在烟雨楼上又坐了一会子,看看斜阳欲下,方才兴尽归舟。沈福、祝僮坐在后艄头,很注意的寻觅方才的米田共,但是烟水茫茫,瞑色四合,许多归舫中再也觅不到高唱棹歌的舟子。待到离舟登岸早已灯火万家,枝山又在达卿家中耽阁了一宵。待到来日,枝山便欲赴杭,达卿再三挽留,枝山难却盛情,只得多住一天。 这一天,达卿办了筵宴替枝山饯行,又约了刘芍洲等一辈诗友作陪。酒到半酣,里面传出消息,姨太太出来把盏,枝山笑道:“达卿兄,这算什么?祝某何德何能,却教尊宠前来把盏?”达卿道:“这不是兄弟的意思,出于小妾的至诚。他略通文墨,又素慕江南四大才子的才名,他见了你的贺诗,时时吟哦不已,口称才子才子。听得你明日便将赴杭,所以特来拜见,还得敬酒三杯,祝你一帆顺风,直达杭郡。”说话时,早听得环珮丁冬,由远而近,人未出堂,一阵香风已做了美人的先锋队。一名婢女挟着红毯,一名婢女捧着这朵新承雨露的芙蓉花来到筵前,在红氍羭上,见这一位名闻四海的祝枝山祝解元。慌得枝山还礼不迭,拜一时没有机会取出单照来把他照这一下。待到盈盈拜罢,又是“翠袖殷勤捧玉钟,”连敬了枝山三杯酒,道一声:“祝大爷一路顺风。”慌得枝山饮酒不迭,也无机会取出单照来把他照这一下。待到敬酒完毕,翩然入内,枝山取出单照,只照见了关蓉的背影。但听得座上的陪宾都称赞芙蓉的姿色不凡,“比那初见时庞儿愈整。”枝山叹道:“我老祝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罚我今生两眼迷觑,见了绝色佳人,只如雾里看花一般。这回到了杭州,定要在吴淞山脚下眼目司堂中多烧几次香,多许几回愿。今生无望矣!到了来生,须得眼光敏锐,无论走到何处,常有绝色佳人在我眼皮上供餐,也不虚度了人生一世。”在座的听了,抚掌大笑。枝山又央恳沈达卿:“留心这鸳鸯湖中高唱吴歌的舟子可否在他身上探出唐寅的消息?我在杭州大约有一二个月的勾留。你得了消息,便寄信到杭州清和坊周公馆中,给我知晓。 拜托拜托。”达卿道:“好在那舟子有名有姓,总有法子把他找到了盘问消息,除是他回了苏州,那便没有法想。他依旧在鸳鸯湖里跳船头,迟早总可以把他找到的。希哲兄,你只放心便了。”酒乾席散,一切不须细表。到了来日,枝山吃了航船的苦,便叫祝僮去唤着一叶扁舟,径向杭郡进发。他打定了主意:“这番到了杭州,那怕周老二不替我开发船钱,落得舒舒服服坐我宽敞的船;犯不上蜷伏在航船的一隅,听那贼秃一般的人替我上寿。”枝山带着祝僮下船,沈达卿殷勤相送直到河滨;又吩咐沈福送下一瓶美酒,四道佳肴。说这是姨太太孝敬祝大爷的,只为费了祝大爷的心,赠这一轴写作俱佳的贺诗。枝山受了,称谢不绝。 主宾分别以后,沈达卿带着沈福自回家中,按下不表。   且说舟中的祝枝山,巧应了沈姨太太的预祝。开船以后,果然顺风相送舟中无事。握着酒杯,享受那沈姨太太手制的佳肴。笑问祝僮说道:“同是一个堂客,陆昭容枉算是翰林千金,知诗达礼;那天这副泼辣手段,简直可以和那手执赶面杖的湖北老妪拜得姊妹。沈家的芙蓉是个小家碧玉出身,倒知道尊贤重士,倾倒才人。我大爷交的是竹节运,享一次福受一次磨折。在玉兰堂上做大媒,何等舒服!偏是陆昭容打上大门,扯掉了我的胡须。这是第一次磨折。陆昭容去后,我重到玉兰堂开怀欢饮,何等舒服!可惜过了一天,便须背乡离井,又在航船中缩做一团。这是第二次磨折。到了嘉兴,碰见达卿纳宠,扰了他的喜酒,又遇见这位尊贤重士倾倒才人的姨太太,临行时送我佳肴美酒,又遇着顺风相送,何等舒服!但是我大爷的厄运未滿,到了前途,不知有没有第三次磨折。”祝僮道:“大爷休说这般话,这是你脱运交运的日子。管教你到了杭州,便寻见了唐大爷,同还苏州。所有家中损失,着落在唐大爷身上,一一照赔,还得向大爷道歉。枝山道:“单是唐寅道歉,难平我胸头之气。 祝僮道:“唐大娘娘少不得也向你大爷道歉。”枝山道:“这数十茎胡须,岂是轻轻一声道歉便能了事?”祝僮道:“依你大爷的意思便怎么样?”枝山道:“若要我大爷平却胸头之气,除非陆昭容也和芙蓉一般,跪倒筵前,在红氍羭上盈盈几拜,又向我敬酒三杯,我便和他解释前嫌,付之一笑。”主仆俩舟中谈谈说说,不嫌寂寞。为着顺风相送,下午便到杭州。 枝山笑道:“沈达卿和我的交情虽好,毕竟有几分客气。这番到了周老二的府上,便和自己家中一般,寻得到小唐,我便和小唐同回苏州;寻不到小唐,我便在周老二的府上过年。”停船以后,自有舟子挑着行李,枝山随带祝僮同往清和坊周公馆访问周文宾解元。尚书门第毕竟不凡,枝山主仆进了大门,门役老冯见是主人的老友来了,很殷勤的上前相迎;舟子所挑的铺盖行李,自有家丁接受进去;应给的船钱,帐房中照例开发。周公馆中枝山已来过好多次,每次来时总住在紫藤书屋。周德已把枝山的行李铺设在紫藤书屋里面。枝山要拜见周老太太,周德道:“老太太小病新愈,在房中避风,不能见客。”枝山道:“二爷呢?”周德道:“二爷在里面略有小事,请祝大爷暂坐片刻,自会出来见客。”枝山笑道:“老二的脾气越发大了,远客临门还迟迟不来迎接。好在是熟友,要不然,便要题风而去,加上你一个慢客的罪名。”周德听了,匿笑而去。枝山以为略坐一会子,文宾便该出来了。谁料良久良久,总不见文宾出来。枝山又问周德,周德回说:“二爷出门访客去了,访客回来后自会和祝大爷相见。”枝山道:“老二可恶,阁起着家里的客,倒去出门访客。”谁知候到掌灯时候,还不见文宾出来。开出的客菜两荤两素,又没有酒,只是家常便饭。枝山气的胡子乱喷,似这般慢客,简直少有。待要不吃,枵腹难熬,只得胡乱吃了两碗,剩下的给祝僮吃。 待到周德进来收拾碗盏,预备面汤,枝山又问:“二爷可曾回来?”周德道:“二爷酒醉回来,进房安睡去了。须待来朝和祝大爷相见。”枝山叹了一口气,没秋没采,只有主仆俩面面相觑。枝山道:“想不到周老二会得这般变心,我又不曾得罪他,他不该把我冷淡,真是交不完的竹节运!昨天华堂开宴,何等舒服!今夜客舍无聊,不胜寂寞。这又是第三次磨折了。”这一夜,枝山翻来覆去,一时睡不安稳,不由的起了归家之念。但是归家以后,陆昭容又来纠缠,那便为难了。要是不回家,饱受周文宾的冷淡,也有些不合算。又想到:“文宾和我的交谊何等莫逆!既不曾破口相骂,又不曾在笔墨上打过官司,我远道来访他,他把我这般冷淡,其中莫非有计,我何妨将计就计?赚他出来相见?”想定主见,坦然入梦。   待到来朝,祝僮起身。枝山唤到床前附耳授计,祝僮诺诺连声,依计行事。没多一会子,周德进来收拾房间,不见枝山起身,以为路上辛苦了,睏一个晏朝也是常有的事。谁料祝僮紧皱着双眉,好象担着心事一般,周德道:“祝僮兄弟,你有什么不快活?”祝僮叹了一口气,只是不做声。周德见了莫名其妙。隔了一会子,周德来送脸水,又不见枝山起身,便问祝僮道:“祝大爷还没有醒么?可是路上辛苦了?”祝僮哭丧着脸,向外面歪歪嘴儿。周德会意,便到外面去,向祝僮招招手儿,祝僮跟踪出外道:“阿德哥,昨夜我们大爷住在这里,忽的发起肝胃病来,面色惨白,额上汗珠直流,一颗颗黄豆般大,病的在床上打滚,我见了慌做一团,手足无措。”周德道:“你为什么不来喊我?老太太那边藏有南伽香,端治肝胃气,灵验如神。”祝僮道:“我本来要唤你的,却被大爷喝住,他说‘祝僮啊,你可知道我的病痛从何而起?都只为周二爷薄待老友,把我干阁在这里,见既不来见我,赶也不来赶我;两荤两素,有饭无酒,便是款待你祝僮也嫌太薄,何况我是远来的宾朋?我在路上受了些风寒,又加上了这一场闷气,所以我的病便发的历害了。非但不见好,敢怕还有生命之忧。我决不要周姓替我延医赎药,肝胃痛虽然厉害,熬过一阵便好了。待到明天,病好要回家,病不好也要回家。再在这里耽阁一天,我的性命难保。你是我的知心僮仆,快不要声张,替我揉揉胸口,使那一股气不致冲上胸来,那才好呢!’我听了大爷这般吩咐,便不敢声张,只是替大爷揉胸,揉了良久,似乎好了一些。忽的又是一阵痛,慌的我不敢停手,不瞒阿德哥说,揉了大半夜,我的两条胳膊到现在还是酸痛异常。大爷的病看来不会就好,扶病回乡,路远迢迢的,我担不起这个干系。要是不回乡,他又和府上赌着气,气上加气,益发危险。 唉!阿德哥,我们大爷出门的当儿,大娘娘千叮万嘱,叫我小心侍奉大爷随时寒暖。”才说到这里,房中的祝枝山忽的唤起祝僮来。接着又是“唷唷”连声,祝僮道:“不好了,大爷又痛将起来了。”祝僮回到房中,假意儿替祝枝山揉胸。枝山假作呻吟,假意儿说道:“祝僮,你可曾向他们说什么?”祝僮道:“没有说什么。”枝山道:“那么还好,我痛死也不愿他们知晓。”隔了良久,忽听得有个少年喊将进来道:“老祝,你怎么这般顶真?我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算我不是,我专为负荆而来的。说话的便是周文宾周解元。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海国捉苍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诗咏滑稽聊资雅谑图题送别遽得多金  周文宾进了房间,祝枝山的呻吟声越发厉害了。祝僮不住手的揉胸,且揉且问道:“大爷怎么样了?”枝山且喘且答道:“祝僮,……不好,……快去唤船,……死要死在家里。”文宾忙得床前,凄惨着声调问道:“老祝,怎么一病如此?都是小弟不好,小弟在这里赔罪了。”枝山只做不闻,依旧呻吟着。祝僮禀道:“二爷不要见怪,这是我们大爷叮嘱小人的。 不愿和二爷会面,只求早早离却杭州。他说,早离杭州一刻,他的病便早好一刻。”文宾听了,益发慌张起来,便道:“祝僮,快去劝劝你大爷,这是和他开开玩笑,只为他在文二爷面前太卖力了。同是杜二小姐的亲事,我央他撮合撮合不成,他便丢在脑后;文二爷央他撮合,撮合不成,他便定下妙计,教他拥有双美,成就了一箭双雕的艳福。为这分上,我故意的戏他一戏,并非真个给他翻面。”枝山一骨碌爬将起来道:“老二老二,你在这里自写供状了。我也是故意的戏你一戏,并不是真个害什么肝胃气痛。”说罢,祝周二人相视而笑。 枝山道;“‘乖乖乖,蜒蚰吃百脚。’你在我面前弄把戏,真叫做班门弄斧,只须我略施恐吓,你便自己献出四川地理图了。”文宾笑道:“老祝,你休夸下海口,你的装病早已被我猜破。本意将计就计,再戏你一戏,只为你是宾,我是主,‘君子不为已甚者’,我方才向你道歉,这是我的让步,并不是真个被你瞒过了,你休误会。”枝山拍手道:“老二,拉什么面子?明明被我瞒过了,还要说这好听话,这不是‘打水鲔鱼强擘嘴’么?你说早已猜破,只是口说无凭,还我一个证据来。”文宾道:“没有证据你不相信,我自然还你一个证据。 方才周德进来报告,说你气出病来。我听了老大疑惑,你是一个度量宽宏的人,听说你在苏州被陆昭容拉去一半胡子,你若无其事的依旧到文宅玉兰堂去吃喜酒。你既不恼陆昭容,决不会恼我周文宾。我虽然冷淡了你,比着陆昭容率领娘子军,打得毒蛇窠里落花流水,好得多咧! 你当时不会气破肚皮,你的肚皮可谓无所不容的了,难道为着不曾替你接风,少吃了几杯酒,便会气得肝胃疼痛?这是大大的一个破绽。周德进来报告时,我恰在写字,趁着砚有馀墨,我便提写了一首游戏诗纳入衣袖中,然后出来看你。你若不信,自去看来。”说时,从衣袖中摸出一首墨迹未干的游戏诗,授给枝山观看。诗云:   奇哉奇哉枝指翁,翁之器量本宽容,   肚皮可纳百艨艟,面皮不怕老逆风。   毒蛇窠中来了母大虫,拉去半边胡须面不红,依然赴宴高坐画堂中,   翁既不恼唐大娘娘陆昭容,何独恼我文质彬彬周相公?   不过未备接风酒一盅,奚为半夜三更气破胸?吁嗟乎!   奇哉怪哉枝指翁,莫非一主一仆相勾通,预把阴谋诡计授祝僮?   枝山看罢,把这首诗摺叠好了,纳入怀中。笑道:“老二,你倒调皮,预写这一首诗算你有先见之明,但是猜便被你猜破了,你诗中有‘莫非’两字,莫非者,疑而不决之词也。 你虽调皮,你还不能决定我的病是完全西贝的,方是你进房来见了我的病状,你便慌张得什么似的,可见你依然入我彀中。这一首诗你不过预备做个解嘲的东西,假使我的病是假,你便取出这首诗,以你不出你之所料;假使我的病是真,你这首诗再也不肯取出来给我看了。 这是狗肚皮里的念头,休想瞒得过我。你要是真个料事如神,你一到里面便要‘拆穿我的西洋镜’了,还肯向我道歉么?”这几句话说得文宾也笑了。周德伺候枝山盥洗已毕,送过了茶点,文宾陪着他在紫藤书屋中闲谈。枝山道:“且慢,还没有拜见老伯母呢?老二,请你引我入内谒见令堂老皇封。”文宾道:“家母病后还未出房,待过几天再行相见便了。”枝山道:“那么托你代请金安,并乞他老人家珍重玉体。”文宾听了欠身道谢。原来祝周相见以后,往往忽庄忽谐,说正经话时彼此是很客气的;说滑稽话时彼此又是互相取笑,毫无忌讳。枝山道:“你的耳朵这么长,陆昭容上门胡闹的事你都知晓。”文宾道:“这是周德回来讲起的。   他说这桩事是你自取其咎,当着许多人说陆昭容‘见人吃饭喉咙痒’,被人家传作奇闻,面子上如何下得过去?老祝,你便宜是便宜在嘴上,你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你当着许多人说我周文宾‘见人吃饭喉咙痒’。我知道了只有付之一笑;陆氏嫂嫂是翰苑千金,他几曾听过这般的话来?这一把胡须拉得不冤。”枝山道:“这母大虫已凶得厉害,你还要说这回护的话,分明是为虎添翼了。其实呢,他来寻仇,并不为着这一句戏言,他要在祝某身上交还他的丈夫。我自然不答应,他便闹将起来了。”文宾道:“这也不能怪他,你想唐、祝、文、周四人,何等莫逆?子畏兄失踪以后,陆氏嫂嫂自然要在好友中访问下落,古语云:‘不见羊儿何处去,须在群羊队中寻。’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苏州好友只有你和衡山二人。衡山是个青年道学家,只和子畏兄有文墨的因缘,至于花街柳巷他是绝迹不去的。其中胡调的只有你老祝一人,况且子畏兄失踪不止这一回,每次失踪总有女色关系,而且总有你老祝在里面撮合。苏州人有两句童谣,叫做‘不见伯虎,须问祝胡’。陆氏嫂嫂要在你老祝身上交还他的丈夫,并没有错啊!”枝山道:“好好,说来话去,总是陆昭容不错。亏得你不住在苏州,要是住在苏州,敢怕你也很高兴的提着捣衣棒槌来和我为难咧!”文宾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若是陆氏嫂嫂错,我该代你不平;若是你错,我该代陆氏嫂嫂不平。这桩事完全是你老祝错的,子畏兄失踪,你怎会不知晓?便是不知晓,你也该早早寻访,为什么贪图文家这笔柯仪,专替文衡山十分卖力,把那好友唐寅置之度外,反而在玉兰堂上把陆氏嫂嫂百般取笑?这番扭去半边胡须,还算是陆氏嫂嫂忠厚。要是我做了陆氏嫂嫂,管教拔得你一毛不留!”枝山笑道:“老二,你本来有些娘娘腔的,所以人人唤你一声周美人。物以类聚,女人家总帮着女人家,难怪你要说我的不是。闲话少说,我这番专为寻访唐寅而来,苏州寻不着。寻到了杭州。你既然帮着陆昭容,一定会得替他着力。我便要在你身上交还我这唐寅。”文宾道:“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要是他在杭州失踪,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回来的。”枝山道:“你不交还我唐寅,我可以在陆昭容那边放一把野火,说子畏到过杭州,专在花天酒地,和周文宾往来。子畏行踪文宾一定知晓。再加些枝叶,说得有声有色,好教陆昭容怒火冲天,率领着娘子军到这里来寻仇。你虽没有半边胡须给他拉住,但是拉不着胡须便拉耳朵。你的半边耳朵,我很替你担忧咧!”文宾道:“陆氏嫂嫂不是小孩子,怎会听信你的无稽之谈?况且我和陆氏嫂嫂素无芥蒂,他怎肯向我寻恨?”枝山冷笑道:“你休写意,我自有方法教陆昭容恨你。你的把柄已落在我手里,你怕不怕?”文宾摇头道:“一些不怕,我那有把柄落在你手里?”枝山道:“我回去见了陆昭容,只说你勾引着唐寅去嫖院,却被院子里的姑娘把唐寅迷住了,不放他回苏。你又恐吓着唐寅,说他家里有雌老虎当权,穷凶极恶,万难相处,与其回去受那雌老虎的荼毒,不如在杭州温柔乡中消遣一生。唐寅信了你的话,因此情愿终老他乡,不想回去。”文宾道:“这都是信口造谣,毫无凭据。陆氏嫂嫂是何等精细的人,岂有被你无根之言摇动的道理?”枝山大笑道:“你明明骂他雌老虎,还想抵赖么?”文宾道:“冤哉枉也!那有此话?”枝山道:“方才这首游戏诗便是一个铁证。 诗中不是说‘毒蛇窠里来了母大虫’么?你骂我毒蛇窠,我是随随便便不和你生什么芥蒂;你骂他母大虫,他怎肯和你干休?陆昭容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喜谀不喜毁。你如给他戴上什么‘四德俱备’‘知诗达礼’的高帽儿,任凭戴上十七八顶,他只有拜领嘉惠,断无原珍奉璧的道理。惟有讥笑他是雌老虎,那便犯了他的大忌,管教恨如切齿,一定不肯干休。我告诉你一桩趣闻:上年徐祯卿嫁妹,送往桃花坞唐宅的请帖,把红签上的唐伯虎写成了‘唐怕虎’,这些签条都是帐房先生所书的,鲁鱼亥豕,写锖几个字不足为奇。要是换了我,便马马虎虎的过去了。谁料陆昭容看了‘怕虎’二字,不算他们笔误,只算他们有意取笑,‘怕虎’二字,明明嘲笑唐寅是怕雌老虎的。陆昭容和祯卿夫人是时常往来的,他便带了这副请帖。坐轿拜访徐夫人,见面以后便请教他这‘怕虎’二字作何解释,徐夫人连连道歉,说是帐席粗心,偶尔笔误。陆昭容大不谓然,以为不误在旁的字,只误在一个‘伯’字,又不把‘伯’字误作‘拍’字‘柏’字,却把‘伯’字误作‘怕’字,明明是要把“怕虎’二字凑在一起,在笔端上肆行轻薄,这等轻薄之徒充当帐席,迟早总要误事,还不如早早把他驱逐出门,免得将来惹祸招殃。这倒为难了徐夫人,百般赔罪总不能消释陆昭容的一腔怒意,非得眼见他把帐席驱逐出门不可。后来无可如何,唤着那误书别字的帐席先生来到面前,向着陆昭容磕头服礼,又另换了一副请柬,双手奉上,那才一天风云化为乌有。这件趣闻是苏州地方人人知晓的,却不是我凭空捏造。你想那帐席先生偶尔疏忽,并非真个讥笑他,尚且触犯了他的虎威,险些儿饭碗不保;你这首游戏诗上,明明指定他是母大虫,况且以下,还有‘陆昭容’的字样;又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在他面前竭力挑拨,他岂有不来寻仇之理?”周文宾听了,才知道祝枝山把诗稿摺好了纳入怀中,他原来要行这钳制之法,懊悔着自己不该舞弄笔头,把‘母大虫’三字形之笔墨。他要捉弄枝山,谁料反受了枝山的捉弄,足见“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当下笑着说道:“老祝,你何必使用这许多机谋?本来唐、祝、文、周亲如骨肉,子畏兄虽然不在杭州失踪,但是各处遍寻无着,我周文宾当然也得出一番力。老祝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必急于回苏,去受陆昭容的逼迫。”枝山道:“实不相瞒,寻不到小唐,我准备在府上过了年再作计较。家中已接到了丈母娘,得免内顾之忧。”文宾拍手道:“好好,老祝肯在这里过年,再好也没有。杭州岁尾年头的风俗和苏州毕竟不同,你安心住在这里,无论寻得到子畏寻不到子畏,你过了灯节,看了元宵灯去不迟。”当下吩咐备着接风筵宴,约了几位文坛好友,和枝山开怀欢饮。 忽忽住了数天,文宾每日派着家丁,四处探访唐寅下落。石沉大海,消息茫然。枝山得过且过,暂在杭州清和坊住下。苏州方面,家信常通,云里观音也劝着丈夫暂缓归来,寻不到唐家叔叔,便在杭州度岁也不妨;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枝山自从十月中旬到了杭州,在清和坊无事可做,日日和周文宾饮酒赋诗,消磨岁月。祝周二人都带些滑稽性质,往往互相调笑,有许多趣事流传。枝山是喜赌的,自到杭州,连日小赢,赢的钱钞都归祝僮经管。谁料一天竟是大败,每日赢来的钱钞完全输去都不够,又贴了许多肉里钱。文宾笑道:“老祝,你以后赢了钱须得自已经管,交付祝僮是不利的。祝僮者,竹筩也。你看钱筩里的钱,零碎的丢进去,大批的倒出来,你今天便是这个样子。‘打了千日斋饭,怎禁得这一顿腊八粥?’”枝山听了文宾的话,以后赢来的钱便不敢交付祝僮掌管。一天傍晚,文宾陪着枝山在河滨散步,暮鸦声中小本经纪的都准备收摊回去。豁喇喇倒着钱筩,待要盘一盘本日的帐,文宾道:“老祝,我有一个对子在此,请你对一对,出联五个字,叫做:   筩倒竹呕钱。   枝山知道是讥讽自己,竹呕钱者,祝呕钱也。分明讥讽他把赢来的钱完全呕出。这个对不算难,难在一语双关。便道:“老二,你倒可恶,‘明明道着下官,’你休得意,天下事有物必有偶。”正在这么说,河滨一支归航待要转湾,把舟尾的舵儿移动有声。枝山道:“来了,我对:   舵移舟放屁。”   文宾皱着眉道:“‘六月债,还的快。’你竟骂我放屁,可恶可恶!”原来“舟”字是“周”字的谐音。舟放屁者,周放屁也。杭州太守何晋贤羡慕祝枝山的文名,取出一幅《柳隄送别图》,托周文宾介绍,请枝山题长歌一首。枝山的润例,每题长歌一首,纹银三百两。 何太守只送了一百两纹银,枝山揭开画幅,见岸旁泊着一舟,正待解缆,船舱中坐一书生,岸上四围杨柳、几个鸣禽,河滨立一美人,有依依惜别的情形。枝山提笔在手,只写着四句歌谣,叫做:   东边一棵大柳树,西边一棵大柳树,   南边一棵大柳树,北边一棵大柳树。   题罢四句,便遣人送还太守。大守见了,怎不失望?这四句歌谣妇人小子都会胡诌的,况且又没有题款,不衫不履,非驴非马,岂非涂坏这幅名画?便又央托周文宾向枝山交涉。 枝山笑道:“我题的诗句不过三分之一,只为他只送得白银一百两,要是找送二百两,我自会写完这首诗,管教杭州太守见了十分满意。”文宾又去回覆了太守,太守笑道:“二百两纹银倒是小事,只怕写上了这四句歌谣,以下无论如何接续不好了。他有本领,请他到衙齐里来挥毫,我的二百两纹银预备在此。只须他接得自然,化堆垛为烟云,我不但如数奉酬,还得办着筵宴请他开怀欢饮。要是接得不好,非但二百金没他的分,并且已送的百金也得向他追还,以便赔赏我画幅的损失。”文宾听了,很替枝山寒心。以为有了这四句俚歌,无论如何总接不好,却又不敢拒绝太守的要求,只得回去通知枝山。枝山大喜道:“好极好极,非但二百金稳取荆州,而且还有一顿酒吃。”立时坐轿去到本府衙门,拜谒这位何晋贤太守。 相见之下,自有一番寒喧。何太守便请他到花厅上去挥毫,仆人们早把画幅摊放在案上,砚磨得墨浓,二百两纹银白皑皑的堆放在旁。枝山提笔在手,濡一濡墨汁,略不思索,便接写在四句下面道:   任凭你南北东西,千丝万缕,总系不得郎舟住。   这边啼鹧鸪,那边唤杜字,一声声行不得也哥哥,一声声不如归去。   枝山题诗已毕,写了年月日,又写了“长洲枝指生祝允明”八字,喜得这位何太守拍案叫好。只须加了这几句,开端四句“大柳树”便不觉其呆板了。才子之笔,果然比众不同。 有了这一首绝好的题画诗,还加著枝山的一笔狂草,足值纹银三百两,并不算得贵。除却找送二百两纹银外,还办着筵宴款待枝山,开怀欢饮,订一重文字因缘。   ……祝枝山在太守衙中题画,唐伯虎也在太师府中题画。祝枝山题画除却笔资以外,还叨扰着何太守的盛筵。唐寅题画既没有笔资,而且险些儿捱着太夫人的一顿板子。编者用两句“话分先后,书却平行”的套语,便可抛却杭州,补述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假书僮真解元唐寅唐伯虎了。自从十月初旬,华鸿山二度往吴门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喜事过后,王少传冯通政便约着华鸿山遨游东西洞庭,到处流连诗酒。忽忽已是半月有馀,惟有大媳妇杜月芳先回东亭镇,伺候婆婆起居,不在话下。两位呆公子巴不得老生活迟几天回来,便可以多松几天骨头。唐寅在书房中伴读,他的地位不上不下,成了一个卡人。若说他是上等人呢,他和僮仆们称兄道弟,丫环们称姊道妹,明明是个下等人。若说是下等人呢,他又高据师位,陪伴着公子读书,一切洒扫职役另有书僮执掌,他只研究些文墨,旁的事毫不关心,明明是个上等人。不上不下,唤做卡人。华平、华吉、华庆都和他取笑,华平称他一声“卡兄弟”,华吉、华庆称他一声“卡哥哥。”里面的春香、夏香、冬香口里不言,心窝里存了逐鹿中原的心,不知将来谁有这福分。他们三个人都有自知之明,都知道不如秋香远甚。要是秋香也在里面逐鹿,那么三个人只好退避三舍,争也徒然。现在秋香早有声明,太夫人也经许可,情场角逐中退出了这位百胜将军。那么他们三人工力悉敌,当然要试一试“瑶光夺婿”的手段。好在华老没有回府,三香的行动比较自由。金粟山房中,三香不时去探望,向唐寅暗送秋波。谁知唐寅好色而不淫,他看中了秋香,旁的丫环都看不上他的眼,不过和他们敷衍一会子罢了。这天,唐寅在书房中郁郁寡欢,书案上摊着一张素纸,准备写几幅窗心,以遣寂寞。两个呆公子读书也读的倦了,大踱和二刁彼此取笑。大踱说不过二刁,便扯着一张字纸,捏做一团,在砚池中染黑了,和核桃般大小,向二刁道一句:“照照法宝!”便向二刁的面部上掷来,二刁把头一偏,这个黑纸团恰恰落在唐寅所摊的素纸上面,淋淋漓漓的沾染了一大块。只因这一番沾染,便惹起了一场风浪。正是:   因缘未遂鸳鸯梦,风浪偏生雕鸽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点墨全无嘲笑呆公子薄言往愬激怒老皇封  大踱抛掷纸团,抛上了唐寅案头的素笺,赶紧摘去,已墨污了一大块,有浓有淡,淋淋漓漓的不成个样子。二刁道:“老冲,好一张双料贡笺,被你弄污了。”大踱道:“不不妨,误误笔,可可成苍蝇;误误墨,也也可成老鹰……”原来这时的呆公子胸中已灌输了相当之文学。这误笔成蝇的故典是唐寅讲给他听的,他今天触景生情,也会运用这故典。唐寅听着,点了点头儿,看这墨迹的形势,很可改造一只飞禽。他是深明六法的,对着这墨迹凝神了一会子,觉得有几条墨痕很挺拔的,宛似雕翎。《埤雅》上说:“雕一名鹫,其翮可用为箭羽。”不如绘了一只皂雕罢。想定主意,飕飕落笔。果然把这大墨迹改成了一只健翮凌空的皂雕。呆公子见了拍手称美。又见旁边还有一个小墨迹,大踱道:“大大叔,索索性,再再来一个。”二刁道:“半仙绘了一只大鸟、再绘一只小鸟。”唐寅趁着高兴,又绘了一支鸽子。一雕一鸽,都有冲霄之状。大踱、二刁越看越起劲了,便要唐寅添绘人物。唐寅绘这一雕一鸽的当儿,并没有什么讥笑之心,比及绘好以后,忽然想到事有凑巧:“这一对踱头恰是一鸽一雕,华文格格不吐是个鸽,华武刁嘴欠舌是个雕。他教我添绘人物,我便绘了他们兄弟俩罢。但是真绘其人,似觉欠妥。我便绘这快活神仙和合之像,却把他们的面目绘做和合的面目,岂不是好?”想定主意,立把和合二仙绘得栩栩欲活。这种游戏画,现在各报馆中颇觉风行,其名叫做插图,开此端者实始于唐伯虎之雕鸽图。所以唐伯虎不但是词苑名家,也是插图祖师。呆公子问绘的是谁,唐寅告诉他们:“一是寒山,一是拾得。绘在一起,叫做和合二仙。”大踱道:“这这个拾得的面孔,好好像二老官。”二刁道:“那个寒山的面孔,好像老冲。”兄弟俩益发起劲了,又要唐寅题些诗词在上面。唐寅暗想横竖无事,开开玩笑也好。便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写的格式如左:   雕   鸽   图   容   这四个字是横写的,下面题着八句诗,每句一行,格式如左:   寒山与拾得,   胸无半点墨。   一鸽复一雕,   此意谁能识?   问君何所长?   不知与不识。   秋去又冬来,   香风动颜色。   “雕鸽图容”四个字,分明是两位呆公子的写真图。还加着八句诗,借着寒山拾得,讥讽呆公子不识、不知,胸无点墨。收处两句是唐寅自诉相思,不见秋香颜色。题完以后,呆公子愈看愈爱,大踱向唐寅索取,二刁也向唐寅索取。一张图如何分给两人?况且又含着讥讽之意,呆公子虽然莫名其妙,要是被他们的巧妻见了,看破机关,不免闯下一场大祸。唐寅因此不肯把这幅图赠给呆公子,许他们每人另绘一幅。呆公子听了,“说着风,便扯篷。”立逼着唐寅提笔就绘。论到唐寅的本领,挥洒几幅图,不算甚么一回事,偏是一时内急起来,赶紧要去大解,叮瞩二位公子:“暂缓片刻作图,待我大解以后再来握笔。”说罢,急匆匆进内书房,自去解手不提。也是唐寅合该有事,“一滴水恰恰落在油瓶里,”春香早不进书房,迟不进书房,偏在唐寅解手的当儿进书房来送点心,恰见华文、华武同看着一张图,春香忙问是谁画的。华文道:“大大叔画的。”华武道:“画的其是和合二仙,一个活像大老半,一个活像我二老半。”春香赞不绝口道:“画的真好,画的真像,华安兄弟本领大!件件皆会,般般都能。无怪相爷说他有翰林之学,太夫人说他有状元之才。现在太夫人正和二娘娘在紫薇堂上闲谈,他们都喜看图的。大公子、二公子请用点心,待我去献给太夫人过目。 这一盆点心是华安兄弟的,他到那里去了?放在这里,待他到来请他用点心。说罢,正待返身入内,唐寅在内书房听得清楚。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倘在平时早已赶将出来拦住春香,非得抢回图幅不放他入内。但是现在正当尴尬的时侯,行将跳海的黄老老初出洞门,尚没有跃入波心,只好坐在马桶上高喊着:“春香姊妹,快不要把图幅携入内堂!这是见不得太夫人的。”春香道:“华安兄弟快不要客气,包在我身上,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非凡的。”说罢,早已返身走了。春香为什么这般起劲?只为春香眼光中的唐寅,已当做他们三个人的未来夫婿。夫婿的才学愈多,自己的面子愈好。唐寅说的见不得太夫人,为着这幅游戏画不免惹祸招殃。春香误会了,只道唐寅是个谦谦君子,不愿买弄才情。越是唐寅不愿卖弄才情,春香越是要替他卖弄才情,但求太夫人称赞他的华安兄弟。春香面孔上立时便飞了金,急匆匆到了里面,见过太夫人,献宝似的献上了这幅画图,尊一声:“太夫人,这幅画绘的多么好啊!是华安兄弟绘的,只怕唐伯虎也绘不过他。”二娘娘听了暗暗好笑,唐寅便是他,他便是唐寅;可笑这春香只知道华安,不知道唐寅。太夫人见了和合二仙,便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寒山、拾得二菩萨,听说他们是文殊普贤菩萨的化身。”说时,仔细看了看面孔,便道:“二贤哉你来赏鉴赏鉴这幅画,好不奇怪!寒山貌以大郎,拾得貌似二郎。”二娘娘凑头过去,看这面孔果然绘得很像,又读了上面的题咏,不禁咬咬银牙,唤一声:“岂有此理!”太夫人道:“二贤哉因何动怒?”二娘娘站起说道:“启禀婆婆,华安这小厮简直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轻薄刁嚣之辈,公公、婆婆青眼相看,教他在书房中伴读,有何亏待于他?不该借着图画毁谤小主。甚么胸无点墨,甚至不识不知,这些话岂是奴才说的?况且上面绘的飞禽,尤其胆大妄为!一鸽一雕都有用意,鸽者格格不吐,雕者刁嘴欠舌。明明欺着小主人忠厚,才敢舞弄他的笔头轻薄。”说时,把小小金莲跺了一下,表示他的心头愤恨。那时四香听了,个个奇怪。秋香眼快,早已把题咏看个明白。暗想这一番魇子合该倒灶了,鬼使神差,教他闯下这场祸来。这一顿板子万万躲避不得。三香不但奇怪,且都失色。尤其是春香,默默的把已死的爹娘咒个不住,咒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咒他们永远不得转世为人。为什么咒及已死的爹娘呢?怨他们不教女儿读书识字,要是自己读过书,识过字,无论如何不肯把这幅惹祸招殃的图画携入中门,教华安兄弟担当戏弄小主的罪名。……太夫人眼目昏花,看不清题画的小字,自有秋香帮着他看。看过了“雕鸽图容”四字,又把下面一首诗念给太夫人听。太夫人不禁大怒道:“可恶的奴才,竟敢恩将仇报!老相公怜他孤苦,提拔他伴读书房。 谁料他仗着自己略有才情,竟敢把小主这般戏弄。我不把他重重责打,怎泄我胸头之怒!春香,快去唤这奴才进来见我。”春香奉命而去,心如刀割。暗想:“我不该多事,害了华安兄弟。要是太夫人真个把他责打,我只好伏地跪求,拚着磕破了头皮,他老人家是很慈悲的,惟有这苦肉计救得华安兄弟。”他一路走一路寻思,竟向书房中去唤这惹祸招殃的华安兄弟。 再说唐寅大解已毕,洗手出房,连连的唤着这便怎么好?“唉!春香害了我也。”大踱、二刁唤他吃点心,他也不吃,只是唉声叹气。忽听得春香惨着声儿进书房传唤华安兄弟,唐寅道:“事发了,姊姊害得我好苦也。”春香道:“华安兄弟,都是我不好,累你吃惊。但是你不用惊慌,太夫人传唤你进去,你会得声辩尽管声辩,他老人家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只须你辩得有理,‘一丈水,退八尺’,包你无事。要是太夫人真个要责打你,有你姐姐代你哀求,拚把头皮磕破总不使你华安兄弟吃亏。”两个踱头莫名其妙,都问春香为什么妈妈发怒。 春香怎有工夫告诉他们?只连连的安慰那心爱的华安兄弟。唐寅道:“姐姐暂待片晌,容小弟想一个声辩的方法。”当下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忽的擦着鼻子,微咳一声,连唤着:“好了好了,已有了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使要责打我也打不成了。”春香莫名其妙,便领着唐寅直达中门。管家婆已知道书僮闯下了祸殃,太夫人在里面发怒,很替乾儿子捏一把汗,叫他见了太夫人须得服罪,休要触怒了老皇封。唐寅点头称是。进了中门,又遇见了石榴,愁眉泪眼的问道:“华安兄弟怎么好?你也忒煞胆大了!”唐寅道:“姐姐不用惊慌,小弟自会声辩。”春香把唐寅领到紫薇堂的庭中,叫他暂时小立。自己揭帘入门,禀告老皇封说:“华安兄弟进来请罪了,伏乞太夫人大度宽容,饶恕他这一遭。”太夫人道:“不干你事!唤这狗才进来见我。”春香唤道:“华安兄弟,太夫人传你进见。”唐寅应了一声,揭帘入内,伏地请罪。太夫人喝道:“想你这狗才孤苦零丁,身无依靠,若没有相爷爱你才华,一力提拔,你早已身死他乡,做那飘零之鬼了。相爷教你伴读书房,有何亏待于你?你敢目无相爷,戏弄两位公子,绘就这雕鸽图容,你可知罪么?”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这四个字,并无讥笑之意。只为绘完了这幅图画,便想题一首七言绝句,恐怕手腕不慎碰坏字样,所以题诗时先写每句的第一字。诗尚没有写全,小人入内更衣,却不料春香姐姐到书房中送点心,他见了我这幅画,便即携入内堂。小人止住他,他又不依。这是未曾题毕的诗句,只有颂扬,并无讥刺。太夫人啊!小人投靠相府,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且难图报,怎有丧心病狂戏弄小主人之理?”春香也帮着说道:“丫头取这画幅时,华安兄弟不在外书房,却在内书房,高声呼唤说画幅上的题诗未完,休得携入内堂。都是丫头不好,急于献给皇封观看,以致太夫人误会了。”太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华安这小厮不该这般昧良。”二娘娘暗想:“婆婆太没主意,受他巧言所骗。唉!表兄表兄,你太藐视一切了,放着我在旁边,决不使你蒙混过去。”便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追问这小厮。”便喝道:“华安!”唐寅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角上瞧见秋香站在太夫人旁边,抿着嘴匿笑不已。唐寅自忖:“秋香秋香,你不该幸灾乐祸啊!”太夫人道:“你说‘雕鸽图容’四字是颂扬不是讥笑,你且把这一首七言绝句念给我听。果然颂扬得体,还可轻恕;要是支离牵合,一顿板子决不轻饶!”唐寅道:“太夫人听禀,这首七言绝句每句只写得一个字,要是写全,便成了这么样的四句诗:   雕翎箭下建奇功,   鸽足传书战略通。   图绘汾阳床满笏,   容成彭祖一般同。”   太夫人道:“这首诗颂扬些什么?”唐寅道:“这是出于小人一片恋主之忱,颂扬两位公子将来智勇兼全,福寿无量。‘雕翎箭下建奇功’,大有薛仁贵三箭平天山的勋绩,这叫做勇;‘鸽足传书战略通’,借着鸽足传书,运用奇策,这叫做智;‘图绘汾阳床满笏’,郭汾阳家中平笏满床,这叫做福;‘容成彭祖一般同’,容成子和彭祖都是古来长生不老的仙人,这叫做寿。智勇福寿,分道在四句七言之中,语诚吉祥,伏乞太夫人详察。”太夫人咏:“难为你了。我原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却会想出这些吉祥句子颂扬两位公子。”太夫人说这话时,旁立的三香都是面有笑意。二娘暗想:“不妙,婆婆这般说法,非但无罚而且有赏了。”又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盘问这狗才。”又喝道:“华安!”唐寅又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见秋香仍在匿笑,三香面有愁容。太夫人问道:“这‘雕鸽图容’四字算是被你掩饰过了,以下的八句诗呢,难道也是颂扬两位公子的么?”唐寅道:“启禀太夫人,这不是八句诗,一共有十六句诗,小人写的时候预备每行写两句,逢奇数的句子写在上排,便是第一句、第三句、第五句、第七句、第九句、第十一句、第十三句、第十五句,逢偶数的句子写在下排,便是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第十句、第十二句、第十四句、第十六句。太夫人所见的句子是上排奇数的句,又并非全诗。小人的全诗也含着颂扬之意。”太夫人道:“原来并非全诗,我又错怪你了,累你久跪在这里……”二娘娘见婆婆这般说,差不多要唤他起立向他道歉了,便又在婆婆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我怎肯受他的蒙蔽?”便又喝问道:“你快把上下排的句子一起念出,念的颂扬得体还可饶恕;要是念的支离牵合,准备精皮肤一顿打。”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的是一首五言古风,四句一转韵,共转四韵,都含着颂扬之意。若把上下排一起读出,便是这么一首古风:   寒山与拾得,人称和合仙。   胸无半点墨,而吟诗百篇。   这是前四句,押的一先韵。一是说二位公子宛比和合二仙,不知者以为胸无点墨;知之者以为公子具有天才,一旦贯诵,自能吟诗百篇。”太夫人道:“这四句做的不错,以下怎么说?”唐寅道:“以下转了二箫韵,叫做:   一鸽与一雕,奋翮入云霄。   此意谁能识?鹏搏万里遥。   这四句颂扬两位公子直上青云,鹏搏万里的意思。自来念书人只希望有这一天,这便是小人的善颂善祷啊!”太夫人点头道:“果然是善颂善祷,但愿依着你的话便好了。以下四句怎么样?”唐寅道:“以下又转了七阳韵,叫做:   问渠何所长?努力读文章。   不知与不识,桂折一枝香。   这四句是勉励公子的话,若要有这飞黄腾达的日子,全在努力用功。待到功夫深了,不知不识,纯任自然。桂折一枝,定能名登秋榜。”太夫人道:“谢天谢地!若得中了一名举人,总算读书有成了。结尾四句说些什么呢?”唐寅道:   结尾四句又转了十灰韵,叫做:   秋去又冬来,春归放早梅。   香风动颜色,他日占花魁。   这四句是颂扬两位公子高中乡魁以后,将来入京会试,可以先后大魁天下。宋朝王旦咏梅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诗中已安排着状元宰相,后来果应其言。 小人说的‘他日占花魁’,便是预祝两位公子都有王旦状元的福分。”列位看官“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唐寅接二连三的拍着马屁,拍的太夫人笑容满面,嘻开了嘴,隔了片晌,说一句:“华安是个好小子,不用跪了。”唐寅正待起立,二娘娘道:“华安,且慢!我还有话问你。”唐寅口头应了一个“是”字,心头又恨又惊。恨的是什么?表妹太促狭了,几次在婆婆耳边挑拨还不算数,又来亲自问我。惊的是什么?只为太夫人是好人,容易封付;表妹心思又灵,口才又好,若要驳倒他,很非易易……二娘娘道:“华安,你仗着小有才情,百般强辩,以为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但是有一个绝大的漏洞不曾补去。你说‘雕鸽图容’是七绝的每句第一个字,这算被你辩过了;你说这八句诗是上排的奇数句子,既是奇数句子,有了上句没有下句,决不会一气贯串,又都押着入声韵,现在诗中意思又是显豁呈露,除却末二句你另有用意,其他六句都是骂着两位公子。‘一雕一鸽’、‘无知无识’,证据显然,你赖到那里去?……”这几句轰雷掣电的问话,唐寅一时口钝,正在“这个”“那个”满口支吾,二娘娘道:“婆婆,这小厮不给他吃些痛苦,他益发目无长上了。”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去取家法板来!”春香应了一声,只是口应身不动。太夫人又遣春香、夏香、冬香,也都是口应身不动,惟有秋香自告奋勇道:“太夫人要责打刁奴,待小婢去取家法板来。”正是:   枉具口才蒙主母,且将家法责刁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结人缘婢女求情描佛相书生赎罪  胸有成竹的唐伯虎,自从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对付这位活菩萨一般的华太夫人。 当然可以操纵自如。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死的说成活的,白的说成黑的。即使太夫人有雷霆闪电之威,唐寅也可以说得他变成了霁月光风之度。所以会在春香面前夸下海口,说已有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便要打他也打不成了。谁料“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冯玉英偏偏放刁,今日里和唐寅做尽了对头。太夫人再三要宽恕华安,二娘娘再三挑拨,非得把他拖翻了重打一顿家法板不可。唐寅生平有三怕:在家庭时怕大娘娘陆昭容;在交际场中怕老友祝枝山;在亲戚人家怕表妹冯玉英。为什么怕陆昭容?怕他阃威森严,有他做了娘子军的总司令,其他七位娘娘都和他攻守同盟,站在一条战线上。唐寅要享受那闺房之乐,必须博着陆昭容的欢心。一经陆昭容认可,其他七位娘娘都肯门户开放,任凭唐寅倚翠偎红,左拥右抱。要是不然,陆昭容表示否决“啐”了一声,其他七位娘娘同时表示否决,连“啐”了七啐,任凭唐伯虎是个偷香窃玉的惯家,无如他们都抱着闭关自治的孟罗主义。到了这时,便要七叩香闺七不开了。他为什么怕祝枝山?怕他诡计多端。唐寅无论如何,总跳不出祝枝山的掌心,宛比孙行者在如来佛的掌中翻筋斗一般。他为什么怕冯玉英?怕他的辩才无碍,在闺中时有赛道韫的名称。冯玉英的面貌虽然差了一些,可是他的才思敏捷,简直谢道韫第二。可以遮着青绫步障,替小郎解围。有好几次唐寅往访他的姑丈冯铸九通政,冯通政留他吃饭,席间讨论今古、品评诗文,只有唐寅的议论最多,冯通政有两位公子也是谈风很健的,惟和唐寅舌战,十有九次要吃着败仗。他们在那紧要的当儿,便向着妹妹乞请救兵。好在表兄弟谈话,冯玉英隔着画帘听的异常清楚,冯公子看看要败将下来,只须喊一声:“妹妹快来”。冯玉英便揭起帘子,答一声“小妹来也”。便款款入座。和唐寅继续辩论。论坛上面来了一支生力军,加着他在画帘以内,所有唐寅的议论历历在耳,他都牢牢的记着。自古道:“言多必败”又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唐寅的议论,中间难保没有一二破绽。冯玉英揭帘入座,专在他表兄的破绽上面大施攻击;唐寅抵敌不住,便渐渐的败仗下来。为这分上,唐寅便不敢常到冯通政府上去走动。便是偶去走动,也不敢逞着一时之兴大放厥辞。他所怕的只怕画帘动处来了这一位不栉书生,和他清辩滔滔,驳的他无话可答。按下闲文,且说紫薇堂上二娘娘亲自盘问情由,果然被他捉住了破绽。胸有成竹的唐伯虎到了这时也会舌头上发生阻力。说时迟那时快,秋香已双手捧着家法板听候太夫人发落。太夫人只是颤巍巍的喝着:“大胆的奴才!”唐寅只是哀告着:“太夫人饶恕小人这一遭!”二娘娘只是撺掇着婆婆“把小厮痛打一顿”。秋香只是“启禀老皇封,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须把他多打儿下。”春、夏、冬三香只是面面相觑,替那跪倒在地的书僮捏一把汗。还有管理小厨房的石榴,在帘外探听消息,见紫薇堂上的空气越发紧张了,几次要闯入帘内,替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四同兄弟向太夫人面前讨情。但是上回吃过一次亏,为着烧火婆子搬唇弄舌,说他卖弄风情,和华安纠缠不休;落在春、夏、冬三香耳朵里,向太夫人面前挑拨,自己险些儿捱打板子。为这分上,不得不自避嫌疑,几次要闯入帘内乞情,待要动脚却又止住了,不敢造次。太夫人从来没有责打过僮仆,待要打他,似乎不忍。待要不打他,二媳妇的面子似乎下不过去。秋香又连连禀告道:“太夫人,家法板在这里。责打刁奴,着谁动手?”太夫人没了主意,便道:“秋香,休来问我,你们这四个人谁高兴打他便结实的打他几下!”秋香把板子授给春香。慌的春香忙向后退,不来接受。授给夏香、冬香,也是倒躲不迭。秋香又禀告道:“太夫人,他们都不肯动手。待小婢来动手罢。请问皇封,把刁奴责打多少?”太夫人摇了摇头道:“秋香,不用问我。你高兴打他几下便打他几下。但你自己留意,休得太高兴了,打破他的皮肉不算什么,闪了你的手可不是耍。”跪在地上的唐寅,在先听得要把家法板责打,未免着急,所以口中不住求饶。现在听得秋香充当打手,而且太夫人这般吩咐,“明明叫他动手时须得款款轻轻,不要伤及我的皮肤,俗语说的好,‘打情骂俏’,我何妨捱打这一顿板子。打一下情一下,打个不止情个不止。况且又不会损伤皮肤,这般艳遇求之不得,譬如串一出跪池的戏,怕什么呢?”想到这里,口头便不乞饶,面上转有自得之色。 二娘娘看在眼里,已猜透了表兄的心思,索性吓他一吓,看他怎么样?便向太夫人说道:“婆婆,责打刁奴,何须使女们动手?他们的腕力有限,只怕略打几下,刁奴不曾吃苦他们的手腕早已疼痛不休。婆婆只须传唤老总管入内,把这刁奴带往外面,选两名精壮仆人着力责打,总须教他大大的吃过一番痛苦,他才不敢目无长上,毁谤幼主。要是不然,只怕他过了几日故态复萌。”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老相公不在这里,仆役人等比着以前放肆了许多,若与整齐严肃,非得把这刁奴痛打不可!秋香,你传我吩咐,到中门上派遣粗便丫环,去唤老总管到来见我。”唐寅这一吓非同小可,便向着太夫人叩头不迭,没口子的乞恩宽宥。秋香放下家法板,才出紫薇堂,却被石榴拦住了,再三央恳,请他暂缓去传唤老总管,静听太夫人的后命。秋香道:“石榴姐姐,休要拦我。这是太夫人之命,我们奉下差唤,怎敢逗留?”石榴挂着泪道:“我也晓得是太夫人之命,秋香姐姐,瞧我分上,暂请停步。 待过一时半刻。再去传唤总管伯伯也不为迟。”秋香被他扯住了衣袖,不好意思便去传唤老总管。暗想:“不料这魇子神通广大,外面有人替他乞情,里面也难免有人替他乞情。菩萨心肠的太夫人恐怕打他不成罢……”果然不出秋香所料,跪倒在紫薇堂上华太夫人面前的除却唐寅,还添着春、夏、冬三香,太夫人奇怪道:“你们做什么?我打刁奴不干你们的事。”冬香道:“太夫人听禀,华安哥哥有千般不好,总有一般好,他究竟在书房里面伴读有功。 请太夫人将功抵罪,饶恕他这一遭罢。”太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们做奴婢的只帮着做奴婢的,只知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全不想做主人的有了这般刁奴不加惩戒,将来如何压服众人?”夏香又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和冬香妹妹不同,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便是替两位公子乞情。自从王师爷辞官还乡,两位公子的功课全仗着华安兄弟从中指导。要是太夫人把华安兄弟打的挣扎不起,岂不要误了两位公子的书房功课?请太夫人瞧着公子们分上,饶恕他这一遭罢。”   太夫人沉吟了片晌道:“你的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是华安挣扎不起,不见得除了他便没个书房伴读的人。”春香又跟着乞情道:“小婢的意思又和夏香妹妹不同,夏香替华安兄弟乞情,是为着公子们分上。小婢替华安兄弟乞情,是为着太师爷分上。只为太师爷上了年纪,心境又不好,须眉容易苍白,动不动便是长吁短叹。自从华安兄弟在书房伴读以后,太师爷的面庞便时时含着笑容,饮食上也加增一些。小婢常听得太师爷和太夫人说起,两位公子的文字比从前进境了许多。可见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其功非浅。又记得太师爷动身赴苏的前一天,又向太夫人说起,这一回到苏州去吃杜二小姐的喜酒,顺便还得约着老友遨游山水,有一月或半月的勾留。从前出门忙着要回家,只为不放心两位公子,防他们荒废功课。现在不要紧了,有了书僮伴读,两位公子读书时陡添了许多趣味,书房中亦坐得住了,不似从前这般托词赖学。太师爷为这分上,便可放心出门,随意的游山玩水。所以太师爷临走时说:‘有了书僮伴读,我无内顾之忧,这一回不须忙着回家了。’要是太夫人传唤总管伯伯,把华安兄弟带到外面一顿痛打,做奴才的戏弄幼主这是该打的,真叫做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小婢不用怜惜他。小婢所担惊的。华安兄弟万一卧床不起,书房中没人伴读,两位公子怎肯用功?太师爷游罢回府,见了公子们笫一便要盘问功课,万一公子们的功课比从前差了一些,便要引起太师爷的愁怀。太师爷闷闷不乐,太夫人也得耽着心事。小婢所着惊的便是这一层。”太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春香言之有理。”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哉,这便如何?万一老相公为这分上闷闷不乐,老身怎能担得起这个重任?”二娘娘暗想:“不妙,春香的口才端的不弱。解铃全仗系铃人,表兄也跪的够了,还是我来做了一个人情罢。”便即站了起来,向婆婆启禀道:“媳妇也来替华安向婆婆乞恩。婆婆要责打刁奴,情真罪当,谁都不能说婆婆的不是。不过媳妇想来,华安虽则卖弄才情,有心讥主,然而究属年幼无知,一时失检。他既以丹青得罪,何妨以丹青赎罪?”婆婆曾向媳妇说起,要绘一幅观音大士的佛像,只恨当时绘图名手除却唐寅,竟觅不出第二个相当的人。唐寅虽是媳妇的表兄,可惜这个人忘恩负义,全没有亲戚之情。唐寅幼年穷困,我爹爹曾经竭力帮助才能够用功勤读,高中秋元。叵耐他自恃才高,便是至亲好友求他作画也不肯立时允应。记得公公要绘几幅画,教媳妇写信去做介绍,媳妇自忖唐寅是我的嫡亲表兄,幼年时又经着我爹爹的培植,论理总该回想前恩,不当拒绝。谁料他竟拒绝了,教媳妇面上难堪。现在瞧那小厮绘的几笔画并不在唐寅之下,他既会得绘和合二仙,他岂不会绘观音大士?绘得好免他受责,将来媳妇回到苏州见了表兄,也好向表兄夸张,说我们家里的小厮也有你一般的作画天才,好教他惭愧欲死。”太夫人道:“华安绘得不好便怎么样?”二娘娘道:“绘的不好,两罪俱罚。这一顿重板子万万饶他不得!”   太夫人点头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跪了。”三香谢了太夫人,同时起立。太夫人又问唐寅道:“华安,你听得么?少夫人念你无知初犯,饶你这一遭。着你敬绘一幅观音大士慈容,将功赎罪,你情愿么?”   唐寅道:“小人情愿”。   太夫人道:“你既情愿,便不用跪了。”   唐寅磕头道:“多谢太夫人不打之恩。”   太夫人道:“还有少夫人呢。”   唐寅没奈何,也只得磕一个十二分不愿的头,嘴里含含糊糊的道一句:“多谢少夫人不打之恩。”方才爬将起来。只为跪的太久,站立后两腿上疼痛不休。太夫人着令春香去招呼秋香回来,说不用传唤老总管了。好在秋香被石榴拦住在外面,本来没有传唤老总管,隔了一会子便即入内。太夫人吩咐秋香在东轩预备画具,好教华安在里面敬写慈容。唐寅站立一旁,时时抬起眼皮向着二娘娘看。二娘娘何等伶俐乖巧!瞧得出表兄的眉梢眼角含有怨怒之意,二娘娘微生悔意:“今天捉弄表兄似乎过火,莫怪他怨我怒我……”不多一会子,秋香已把所有画具布置得一一就绪,而且博山炉内已氤氤氲氲的焚起旃檀,专等绘像的前去敬写慈容。唐寅道:“启禀太夫人,小人绘写慈容须得凝神冥想,专心一志。请太夫人派遣一位姐姐帮同小人焚香、磨墨、摊纸。”太夫人向着四香说道:“你们谁愿去替华安焚香、磨墨、摊纸?”只这一句问话,春、夏、冬三香都告着奋勇,春香道:“焚香小婢去。”夏香道:“磨墨小婢情愿的。”冬香道:“摊纸小婢理会得。”只有秋香默不发声。   然而唐寅的眼光只向秋香注射,分明要秋香担任这个差使。但是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指名要求。又被二娘娘看出他的意思,暗想:“这个好人且待我来做罢。做了这好人也可消释他几分怨恨之心。”于是启禀婆婆道:“华安既要凝神冥想,专心一志,画室里面伺候的人不宜太多。媳妇以为这个差使惟有秋香去得,他是心细如发的,而且素性洁净。”太夫人道:“不错啊!秋香是爱洁净的,我每逢朔望总差遣他捧着香牌,交付老总管去焚化的。面前的丫环虽多,谁也比不上秋香的清洁。春香、夏香、冬香,你们都不用去,单遣秋香去罢。”秋香听了很不情愿,但是上命难违,没奈何只得跟着唐寅到东轩去,伺候他绘写慈容。唐寅这一喜非同小可,他想:“冯玉英毕竟是我的嫡亲表妹,胳膊不曾向外弯,自家人总帮着自家人。方才把我百般捉弄,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他保举秋香替焚香、磨墨、摊纸,才见他的真心。表妹待我毕竟不错,我错怪他了……”东轩便是紫薇堂的旁落,里面设有画桌,几净窗明,一尘不染。   唐寅到了里面更不客气,便在红木交椅中坐下。秋香站在画桌旁边,轻展皓腕,先把墨床上的名墨在古砚中磨个不停。外面太夫人和二娘娘坐着闲话,唐寅趁着他们闲谈的机会,正好向秋香吐露衷曲。这时候,东轩里面坐的只有唐寅,站的只有秋香。唐寅眼见秋香伸出嫩藕般的手腕,运动春葱般的指尖,拈着一锭宣和龙香剂的古墨,在一方端州绿石砚上着意细磨。窗外画帘波摇,室中香烟篆袅,最难得的有这妙人儿伴他寂寞。唐寅轻唤一声:“秋香姐姐”。秋香只是苹着柳叶眉,晕着芙蓉颊俯着蝤蛴领,一言不发,只是磨他手头的墨。 唐寅道:“秋香姐姐,偏劳你了。”秋香不做声。唐寅道:“秋香姐姐,那天备弄相逢,你下得好辣手啊!要不是区区设计脱险,岂不要饿死在柴堆里面?”秋香依旧不做声。这时候。 一阵香风直扑唐寅鼻观,也不是麝兰香,也不是俞麋香,也不是旃檀香。唐寅摩擦着鼻尖道:“奇哉怪哉,这是什么香啊?若说麝兰香,是从姐姐衣袖中出的;若说俞麋香,是从姐姐十指中出的;若说旃檀香,是从姐姐背后铜炉中出的。似这般异香满室,毕竟是什么香啊?”秋香依旧不做声。唐寅要赚他回头,便指着秋香背后的博山古炉道:“原来如此,铜炉中结出异样的篆烟,怪不得异香满室。”秋香要算乖巧,这时候却上当了。为着唐寅说这话时,一幅正经面孔,不像戏谑之词,便回过头去看那博山炉内结的什么篆烟。唐寅利用时机,蓦向秋香玉腕上偷吻一下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啊!”秋香微微的“啐”了一声道:“你这人不怕罪过?”这是秋香进了东轩以后的开口第一声。……太夫人和二娘娘闲谈的当儿,隐隐听得东轩中有说话的声音,他也防着书僮有什么不老实之处唐突他的爱婢,便即吩咐冬香去听这小厮说的什么。冬香到东轩左近打了一个转,便拣着好听的话向太夫人禀告道:“小婢瞧见华安哥哥正在提笔敬写佛容,忽的异香满室,氤氲不散,他嗅了嗅笔尖,自言自语道:‘异香满室,原来香在这里!”太夫人听着便从座上抬身,合掌诵了几声佛号,重又坐下道:“原来我佛有灵,香从笔尖上出。二贤哉你可知什么道理?”二娘娘道:“媳妇愚昧,想不出是何道理。”太夫人道:“这有什么难知?只为观音大士的佛容要从华安的笔尖上呈露,所以未绘法相先逗异香。观音大士实在是广大灵感的啊!”说时,向空气中嗅了几嗅道:“说也希奇,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二贤哉,你可曾闻得么?”二娘娘暗暗好笑,只得随声附和道:“婆婆,果然有一阵异香来了,媳妇也曾闻得……”唐寅见秋香已开了金口,便道:“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只须运动你的莲花妙舌,把你的清净身托付与我,那么回头是岸。区区便须返转家乡,央托老友到来,圆满这场功德。秋香姐姐,须知我既入灵山,不能空手回去。无论如何你总得赠我一些信物。好姐姐,请你大发慈悲罢!……”   太夫人听得东轩中又在喃喃讲话,他的听觉虽然打了折扣,但是唐寅乞婚的话并不十分轻微。太夫人侧着耳朵,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暗想:“表兄太放肆了!”正替着唐寅捏一把汗,忽的太夫人道一句“好小子!”这三个字究竟是赞他还是骂他?倒把二娘娘怔了一怔。 正是:   未向观音描法相,且邀龙女话私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善才龙女肖我肖卿犬子鸡雏侮人侮己  太夫人道的“好小子”三个字,毕竟是褒词还是贬词?二娘娘莫名其妙。要是褒词,便须接着一句“端的可爱”;要是贬词,便须接一句“端的可恶”。现在太夫人只说这三个字,没有下文。其时唐寅又正在和秋香乞婚,二娘娘和春、夏、冬、香三香都已听个明白。太夫人便算耳钝,总有几句入耳。二娘娘很替他表兄捏一把汗,暗想:“这一番闯下祸来一定捱打板子,他便怨不得我了。”谁料隔了半晌,太夫人才徐徐的道一句:“端的可爱。”二娘娘笑问道:“婆婆说什么端的可爱”?太夫人道:“华安这小子端的可爱。他在敬写佛容,又在背诵佛经。不知他背的什么经,什么慈航普渡,什么清净身,什么回头是岸,都是佛经上很熟的句子。看不出这小子,佛的故典他都知晓。”这时候,春、夏、冬三香都是抿着嘴笑。二娘娘也几乎笑将出来:“表兄在那里调情,婆婆只道他是念经,念的是什么,不是发魇经,定是脱空经……”东轩里面的唐寅明明说的都是情话,太夫人怎么误会他念经呢?原来唐寅说话时用的是阴阳调,什么叫做阴阳调?说话时字分轻重,便是调分阴阳。譬如时下唱小书的唱那开篇时,上四个字偏于阳面,发音稍重;下三个字偏于阴面,落音较轻。这便叫做阴阳调。唐寅说话的腔调也是这般,不过轻重的字音并无规定,不似唱书人这般的发音重落音轻罢了。譬如他说的“秋香姐姐苦海无边,求你慈航普渡,”他把“秋香姐姐”和“求你”等字音说的稍轻,又把“苦海无边”“慈航普渡”等字音说的较重。紫薇堂和东轩虽近,也有丈许的距离,在那听觉敏锐的二娘娘和春、夏、冬三香,对于唐寅的阴阳调自能句句入耳;在那听觉呆钝的太夫人,对于唐寅的阴阳调只有阳面的字音听得清楚,至于阴面的字音便一字没有入耳。所以唐寅明明在调情,在发魇,太夫人的耳朵中只听得他说“苦海无边……”“慈航普渡……莲花妙舌……清净身……”“回头是岸……”“圆满功德……灵山………”“慈悲……”好像都是赞扬观世音菩萨的经卷。太夫人听了怎不满怀欢喜,赞美“这好小子端的可爱?”他以为华安虔诚写像,断然不会发生什么不老实的事,他可放下这条心了。他便打了一个呵欠,向二娘娘道:“你去歇歇罢,我也要到里面载载去了。”“载载去”是一句吴语,便是躺一下子的意思。当下春、夏、冬三香伴着太夫人到里面去休息。 二娘娘也离却紫薇堂回到自己西楼下面,靠在杨妃榻上,回想方才的事,忍不住吃吃的笑。……且说唐寅向秋香乞婚,秋香不语,索性墨都不磨了。他要使太夫人听出魇子说这不规则的话,立时勃然大怒,打他一顿板子,好教他不敢故态复萌,自己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所以秋香停止磨墨,不使磨墨的声音乱了魇子的说话,好教太夫人句句入耳。不料唐寅再耍乖巧也没有,他的声调忽而高,忽而低。高的可以公开,低的不堪入耳。秋香发嗔道:“你可以堂堂皇皇的说话,怎么不尴不尬,忽高忽低?”唐寅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便叫做‘阴阳怪气’啊!”这“阴阳怪气”四个字,现在已成为一句土白,若论“阴阳怪气”的发明家,合该首推唐寅唐伯虎了。闲话少叙,且说秋香磨罢了墨,在笔匣中取出几枝画笔,又在笔洗中注满了清水,所有画纸早已摊在画桌上面,道一句:“快快绘罢。”唐寅道:“你教谁绘?”秋香道:“我教你绘。”唐寅道:“怎么没个称呼?我是不绘的。”秋香道:“我教华安哥哥快快儿绘。”唐寅轻轻的说道:“我不是华安,我是唐寅唐伯虎啊!你唤我一声华安哥哥不如唤我一声唐郎。”秋香掩着嘴道:“什么螳螂螳螂是要螫人的。”说罢,远远的立开了。立的所在便在门口,还是一脚进一脚出的所在。唐寅拍着身旁的椅子道:“姐姐不耐久立,在这里坐了罢。”秋香道:“不必,这里也是坐处。”便在栏杆旁边的短槛上坐了。唐寅道:“姐姐为什么这般怕我?”秋香低声道:“又是螳螂,又是老虎,不螫人也要吃人,怎说不怕?”唐寅笑了一笑,便即提笔吮毫,开始他的描容工作。秋香坐在短栏上,芳心思潮,陡起思潮。在先,他认定这追舟而来卖身投靠的,定是吴中的浮薄少年,所以九月间备弄相逢,唐寅自道姓名籍贯。秋香认定他是假冒的,一百二十个不信。现在却有些相信起来了。一者,这幅雕鸽图容虽然游戏笔墨,却是笔笔生动,一望而知为名家笔墨。 这是秋香亲见的。二者,“雕鸽图容”四字题额,以及这一首讥讽诗,亏他辩的好,才能化讥讽为颂扬。不是才子,怎会语妙天下?这也是秋香亲见的。三者,二娘娘在上月曾经微露其词,说什么他的表兄唐伯虎也是这般的,当时听了没有注意,现在看来二娘娘一定话出有因。四者,二娘娘方才向太夫人解围,罚华安敬写观音。为什么要牵连着唐寅?为什么要牵连着庸寅忘恩负义,不给表妹的面子不替太师爷作画?这明明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二娘娘为着这桩事怀恨在心,所以今天屡屡挑拨皇封,要把华安责打。并非真个要责打他,不过公报私仇,借此开开顽笑罢了。五者,方才华安屡次向二娘娘怒目而视,若不是有表兄表妹的关系,他怎敢向少主母这般无礼?秋香俯首沈吟:“眼前的华安决不是冒名唐寅。以上所据的五种理由,都是铁据。”   想到这里,暗怪着“二娘娘不是好人恐怕表兄和他结下了深仇,却保举我去磨墨,借此解怨释嫌。……”唐寅落笔飕飕,约莫一个时辰早已绘就了壮严法相的观音大士端坐莲台,东西站立着善才龙女,栩栩欲活。这幅白描的水墨观音,亏他的妙笔绘出。绘到这里,唐寅喊一声:“姐姐来啊!”秋香移步上前,便问:“唤我做甚?”唐寅道:“姐姐你瞧图上容貌像的是谁?”秋香妙眸一览,不由的暗唤一声:“佩服煞人,原来观音的慈容很像太夫人,善才像他,龙女像我。却不料三寸长的一枝长锋羊毫握在他的手里,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效用。”便轻轻的赞了一声:“绘得好啊!”唐寅道:“姐姐你也佩服我了。你且按着纸,待我题上几个字。”秋香把镇纸押上了画纸,免得玉手按纸又被他揩了油去。唐寅醮着浓墨在画幅上横题八个字道:“我为秋香,屈居童仆。”秋香猛吃一惊,不由的连唤“可惜。”唐寅道:“姐姐不用慌,这是一首《西江月》啊!”当下略不思索,每字续成一句,确乎成了一首《西江月》毫无穿凿的痕迹。词云:   我闻西方大士,   为人了却凡心。   秋来明月照蓬门,   香满禅房幽径。   屈指灵山会后,   居然紫竹成林。   童男童女拜观音,   仆仆何嫌荣顿?   江南不才子敬绘,   并调《西江月》。   唐寅为什么自称“江南不才子”呢?这又是他小弄狡狯,他把那“不”字的结构写的松懈一些,粗看是个“不”字,细看是“一个”两字,他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字里藏机,依旧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表示。唐寅题字才毕,太夫人休息了一会子,重坐紫薇堂上。 二娘娘又侍坐一旁。太夫人便遣冬香去问华安,这一幅观音慈容可曾绘好没有。冬香正待去问,却是秋香捧着画幅前来,禀告太夫人,说观音菩萨的慈容已经绘好了。太夫人肃然起立,先教婢女们铺了香案,然后把这幅观音图用别针别在画轴上。太夫人拜过以后,二娘娘也拜了。四名使女都拜了,然后瞻仰金容,欢喜赞叹,不须说得。太夫人把唐寅嘉奖了一番。到了来日,遣人传唤裱褙匠把这幅画像装潢成轴,将来张挂在慈航宝阁上面,每逢朔望总到阁上去礼拜观音。直待他日机关破露以后,太夫人才看出不才的不字分明是“一个”两字。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忽忽光阴,小春将尽,华鸿山还在吴门勾留,唐寅依旧在书房中伴读。一天,忽的司阍王锦传进名贴,说是新任无锡县何戡何老爷来拜会相爷。相爷不在府中,便来拜会二位公子。 大踱道:“你你说两位公子,也不在家。”王锦道:“小人已向何老爷说过,二位公子都在书房中读书。何老爷才说相爷不在府上,便来拜会两位公子。”二刁道:“老冲,伸头一刀,缩头也其(是)一刀,我们便见见这个何戡何知县。不见得何戡把我生吞活剥,吃在肚里。”王锦道:“小人便去开放正门,说二位公子出接。”呆公子便问唐寅:“我们见了知县,怎样称呼”!唐寅道:“地方官是民之父母,该唤他一声‘老父台’或者‘老父母’。呆公子便叫唐寅陪着他们出迎,以便随时指点。当下大踱口中念着“老父母”,二刁口中又是“侧柏隆冬祥”,打起口头锣鼓,一路出外相迎。才到轿厅,恰逢何戡何知县下轿,呆公子上前作揖,一个格格不吐的唤着“老老父母”,一个刁着嘴把“老父台”唤做“老婆蛋”。何戡连称不敢。同赴客厅,呆公子照例请他一坐。何知县又是连称不敢。大踱道:“老老父母,你客气,我福气”。说罢,客人没有坐,两个呆公子反而坐在上首,何知县只好在下首相陪。 僮仆们见了暗暗好笑。送过香茗以后,呆公子呆看着来宾,十八句客套一句都没有,何知县便问大踱道:“令尊老太师公出,是往何处遨游?”大踱道:“老夫父母,这这句话,要要问我们厨子的。”何戡拈着短须道:“这倒奇极了,怎么要问起贵厨房来?”大踱睁圆着双耳道:“你问何处熬油,老生活不曾熬油,只有我们厨子会得熬油。”何戡笑道:“大公子取笑了,我说的遨游是游玩的意思。”又问二刁道:“二公子青春多少?”二刁道:“老婆蛋,我其(是)老实人,不会说谎话。你问我称称多少,今年立夏秤过,足足九十六斤半。”何戡大笑道:“二公子误会了,青春多少便是年庚多少。”二刁道:“老婆蛋,问我年纪,要问我们豢养的四条狗,黄狗、白狗、黑狗、花狗都有,老婆旦,只须到狗窠里去借问一声便基(知)端的。”何戡奇怪道:“这是什么道理?”二刁道:“老婆蛋有所不基(知)我们二娘娘为着我读了多年的书没有长进,说我年纪活到狗身上去哉。”何戡道:“二公子又来取笑了,将人比狗,断无此理。”二刁发极道:“老婆蛋,你若不信,同你到西楼上问我们二娘娘去。老婆蛋啊,我们的二娘娘实在凶恶,简直其(是)个雌老夫(虎)啊!我要向老婆蛋告他一状,把他捉将半(官)里去,吃他老夫肉,你肯不肯?”何戡道:“听说尊夫人是冯通政千金,知诗达礼,二公子休得妄言。”二刁道:“老婆蛋,你不信,同你到关帝庙赌咒去。老婆蛋啊,若说二娘娘,简直妻(岂)有此理!他把丈夫比狗,我向他说:‘二娘娘啊,我其(是)堂堂丈夫,何堪作狗?’他说:‘你道何堪作狗,我偏要你作狗!’……”这几句犯了何戡何知县的讳了。他唤做何戡,和“何堪”谐音,二刁不知不觉的说了两句“何堪作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戡误会了二刁把他挖苦,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呆公子但见何知县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些什么。唐寅何等乖觉,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便从公子背后转将出来,向前数步,口称:“请教何老爷,这‘犬’字和‘狗’字有何区别?”何戡听了陡然一呆,冷不防呆公子背后有人向他挑眼,细看唐寅模样,不上不下,打扮似帐友,口吻似书僮,一时觅不得一个相当称呼,只问了一声:“贵……是谁?”“贵”字以下的字样,含糊过去,既不好说“贵帐席”,又不好说“贵管家”。唐寅道:“小人原本书僮,现充伴读,每逢两位公子接见贵客,诚恐小主礼貌不周,小人便随时在后,做个相礼之人。从前春秋时代便有这个礼制,主人见客一定有个相礼之人。但看公子重耳见秦穆公,公子重耳赋了《河水》之诗,秦穆公便答他一首《六月》之诗。方才两位公子并没赋诗,何老爷却喃喃的念着似诗非诗的‘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分明把两位公子当做犬子、鸡雏看待。何老爷既说‘将人比狗,断无此理,’现在却又将人比犬,究竟狗与犬是一般的还是两般的呢?”一经唐寅挑眼以后,呆公子也都明白了,原来知县念念有词,是嘲骂他们做鸡做犬。大踱道:“老老父母,你你不该。”二刁道:“老婆蛋,你也和我的娘鸡(子)一般,他把我比狗,你也把我比犬,犬者狗也。骂我狗者老婆也,骂我犬者老婆蛋也。”唐寅又站在何戡面前,定要何戡道出狗和犬究竟是一是二。 何戡红着两颊,只得勉强答应道:“贵伴读有所不知,狗和犬似乎一般,实则两类。《说文》上有个考据道:“狗有悬蹄者谓之犬。’可见犬与狗并非一种”。唐寅道:“犬的形态既和狗不同,但不知犬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是一般的呢,还是两般的呢?”何戡道:“犬的声音叫做狺狺,《楚词》上说的:‘猛犬狺狺而迎犬。’便是证据。”唐寅道:“狗的声音呢?”经这一问,何戡上当了。便道:“狗的声音,街头巷尾都可听得。无非汪汪汪罢了……”何知县口中道出“汪汪汪”三个字,恰似那天大踱听唐寅演说备弄中四位朋友,便问朋友姓甚名谁,唐寅说是姓汪名煌,大踱上当,便即“汪汪汪”“煌煌煌”大扮其狗叫。……二刁听了何戡口中的“汪汪汪”,便想起那天大踱口中的“汪汪汪”,不禁拍掌大笑道:“老冲,你看老婆蛋也和你一般,扮起狗叫来了。”大踱道:“扮扮得好像啊!老老父母,再再叫几声。”旁边站立的知县随役、相府仆从,一个个都是手掩着嘴,几乎哄堂大笑。何戡很觉惭愧,才知上了书僮的大当。一时坐立不安,只好起座告辞。临行时向呆公子说道:“令尊老太师回府,相烦贵公子转禀钧座,缓日再行到府请训。”大踱道:“请请训,倒倒不必,老老父母,狗狗叫专家,再再叫几声。”二刁道:“老老婆蛋临时上轿,不妨再做几声狗叫。”何知县“唷唷”连声,乱摇着手儿,很匆忙的作别上轿。呆公子送过知县,重回书室,和唐寅谈起方才的何知县。大踱道:“这这知县,弯弯了舌头,他他说的话,听听不清。”二刁道:“瘟半(官)的舌头,要用烙铁烙这一下,我们才能听得出他的说话。”唐寅道:“他是北方人,公子们是南方人,为着方音不通,所以有这误会。他说“遨游’,大公子误会‘熬油’;他说‘青春’,二公子误会‘秤秤’。这是很寻常的事,他不该轻蔑公子们,说什么‘龙生犬子,凤产鸡雏。’论理呢,他是父母官,我们须得敬重他几分。但是他说这轻薄话,已失了父母官的体统。孟子云:‘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恰才他向我们叫这几声狗叫,这是他自取其咎……”说到这里,只听得外面一片喧声道:“太师爷回来了。”“相爷回来了!”书房中打断谈话,呆公子忙着去接父亲。唐寅忙着去接主人。原来华鸿山吃过杜二小姐的喜酒,约着王少傅沈石田画师遨游五湖,探胜东西洞庭山。游踪所至,都有题咏。 为着十月将尽,天气渐寒,才和老友作别。言明来春再到苏州作平原十日之饮。华鸿山坐了自己的官舫,今日才归故里。父子相见以后,一开口便问功课。问了呆公子,又问唐寅。唐寅便把呆公子的按日功课禀告华老知晓,华老听了很是安慰。又问可有什么贵宾到过这里,唐寅便把一月内到过的贵宾一一报告了。最后说到新任无锡县何戡老爷:“今天早晨曾来拜谒太师爷,由两位公子出去迎接。”华老捋着长髯道:“何戡来做地方官了,他是老夫做学道时考取的门生。当时很有人攻击他出身寒微,只为他的老子是做长随的,亏得老夫一力提拔,才有今日之下。他见了两位公子说些什么?”唐寅道:“小人不敢告禀。”华老道:“有什么不敢说?但说何妨?老夫不来罪你。”唐寅道:“太师爷虽然不会罪及小人,但是征尘甫卸,路上未免受了许多辛苦,不便听这令人呕气的话。且待过了一天,再把何老爷说的荒谬之言告禀太师爷知晓。”华老见唐寅不敢说,便问二子:“何戡说些什么?”大踱道:“他他把你比龙。”华老点头道:“这不算荒谬啊!我在少年时和你先生齐名,本有‘华龙王虎’之称。他又说些什么?”二刁道:“他把妈妈比做凤。”华老道:“这是他尊重你妈妈,不算荒谬。”二刁道:“常听得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贼养儿子掘壁洞。’爹爹妈妈既然其(是)龙凤,我们兄弟俩也该其(是)龙凤了,谁料我们竟变了种。何戡说的‘龙龙生犬子,凤产鸡雏,’儿子听了气个半喜(死)。”华老愤愤道:“何戡小子,怎敢无礼?”过了一天,华老吟了一首诗,遣人送往县署,含有问罪的意思,诗云:   龙生犬子凤生鸡,此语何来亦太奇。   为问琴堂贤太令,可曾自念出身低?   后来何戡接到了这首诗,好生惶恐,亲自登堂向华老叩头陪罪,方才无事。一言表过,不再絮聒。时光过得好快,冬至一过便近除夕。可怜的唐寅,只好在华相府中过年了。唐寅在相府中过年没有什么书可说。祝枝山在周府中过年便发生多少趣事。著者这枝笔是跟着热闹地方描写的,东亭镇既然无事可记,又要抛却东亭话武林了。正是:   腊鼓声中添趣事,春灯风里出奇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老讼师小破悭囊贤主仆广行善举  祝枝山到了杭州,忽忽已是四五十天。他向周文宾说要在杭州度岁,不过偶尔戏谑之词,现在竟成了事实。唐寅踪迹依旧杳然,周文宾虽然帮同寻访,遣人在城厢内外物色一周,结果仍似落井银瓶,绝无消息。嘉兴沈达卿曾许祝枝山代为访问,只须鸳鸯湖上访得舟子,唐寅的踪迹不难知晓,有了唐寅踪迹,祝枝山出门访唐总算有了一个段落,便可在年内归乡和云里观音欢然度岁。无奈沈达卿信来,说起:“鸳鸯湖中觅不到这个高唱秋香歌的舟子。据那船帮中人说起,米田共有事回苏州去了,将来是否再到嘉兴,尚难预料。不过到了来岁新年,鸳鸯湖上的游艇一定比前热闹,水面生涯利市三倍。待到那时,米田共或者来赶生意,重跳船头也未可知。这桩事一时性急不得,只好静待时机,再图方法”云云。祝枝山得了书信,一声长叹:“今年只好在客边度岁了。”幸而家中竹报时通,云里观音来书也劝他在杭州度岁。横竖家中有岳母赵老太太照顾,即使临盆有日,也不愁没人照顾。所以枝山在杭州得过且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嘉兴笺纸店中赠他的空白扇面足够他客中消遣遇着无事时,挥洒几页便面,取到市上,便值兼金。祝僮气吁吁的跟着主人,从苏州跟到嘉兴,从嘉兴跟到杭州,他不求什么,只求主人赏给他几页便面,便够着他岁尾年头娱乐吃喝的一切用度。他趁着主人高兴时,便向主人乞得两页便面,先取一页到书画茶会上去销售,换得十二两纹银。祝僮欢天喜地的在杭州度岁,居然赶制了几件新衣,准备交了新岁在杭州出一番风头。然而急景凋年,总有一种岁月催人的表示;“骨冬冬”敲动腊鼓,“呜都都”吹起招军,枝山听了未免有几分不快。又加着残冬将尽,飘飘沥沥的降下一场大雪,待到雪止天霁早已逼近岁除。枝山闷了好几天,带着祝僮遨游湖上,欣赏那断桥残雪。出了涌金门,行不上半里路,便听得哭声隐隐。枝山道:“祝僮,你听得这哭声,是真哭还是假哭?”祝僮道:“大爷,你问书画真假小人不省得,你问哭声真假,小人一猜便着。这哭声一定是真哭。”枝山道:“你讲给我听,真哭和假哭有什么分别?”祝僮道:“宁波人哭老公,香山女人哭妙根的爷,苏州女人借孝堂哭自身。这都是假哭,一句句都按着板眼。”枝山道:“难道会得假哭的都是妇人女子么?”祝僮道:“街上的乞丐也是假哭的多,唱一句哭一句,分明也按着板眼。他们的哭声只在喉咙口哼出一个按板眼的‘按’字罢了。‘娘娘、太太按,’‘老爷、少爷按,’‘明中去了暗中来按’,旁人听了以为在哭,其实并不在哭,只在唱那卑田院中的行乐歌罢了。”枝山笑道:“祝僮,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却和老江湖一般。但是你怎么知道方才的哭声是真哭不是假哭?”祝僮道:“真哭和假哭很易分别。真哭是一时按捺不住,除却放声大哭更无别法,所以哭的声音是很急促的,既无板眼可按,’也无音节可分。假哭便不然了,他要借着哭声引起旁人的怜悯,所以在哭字上面很用过一番功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急忽而慢,小人便有一比。记得上月跟着大爷去逛吴山上的城隍庙,庙场上唱着《莲花落》,唱歌的唱一句歌便和一声《莲花落》,小人说这唱歌声和假哭的腔调一般。只须把《莲花落》三字换上一个‘按’字,这便不叫做歌而叫做哭了。后来游罢城隍庙正待下山忽的降了一阵急雨,沥的树叶子上一阵很急促的声响,既无板眼可按,又无音节可寻,小人说这雨声便和满怀苦恼放声大哭的一般。”枝山大喜道:“这一比更比得确切了。”主仆们且行且谈的当儿,哭声渐渐的近了,果然是真哭不是假哭。哭了良久,早有些声嘶泪竭的模样。周围拥着许多人,异口同声,都说苦恼。枝山和祝童从人众中拥将进去,但见池旁立着一个苦工模样的人,倚在一棵枯树上哭个不休。身边滚倒着一只饭萝,米粒狼藉。不问而知便是这苦工跌翻的了。旁边看热闹的只有口头连声的苦恼,却不见手头有什么布施。单是空言苦恼,越发使那倚树哭泣的人泪落如绳,连绵不绝。枝山向众人探听根由,方知道这痛哭的唤做张小二,住在城里,靠着泥刷匠做生活。这几天下了大雪,泥刷匠的生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跌一交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成人之美。”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又捋着自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那老者道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你一下。”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插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郑重的交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慷慨解囊的大善士!”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做。”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作恶。”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负……”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小二惊喜交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却被祝僮扯住了,叫他:“不要闹这虚文,须知你的老娘眼巴巴望着你负米还家呢!”张小二又问祝僮的姓名,枝山笑道:“你不用问他的姓名,他是我的书童,我是他的主人。主人不曾布施,他倒抢先布施了。你如果感激他只须听他的话,早早回去便够了。”张小二取了银子揣入怀中,感激涕零的道谢而去。瞧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枝山忽的问祝僮道:“我赏给你的扇面两页,你卖去了一页,还有一页可在身边?”祝僮道:“这是好东西,小人总是随带在身的。”枝山道:“你给了张小二银子,也不过够他岁尾年头的用度,要是到了来年又降下一场雪来,他依旧不得出门做生活,坐吃山空,娘儿俩依旧不免捱饿。自古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你何妨把这页扇面一并赠给他?’指点他去上书画茶会换取十余两纹银,那便可以救济他半年食用,便是目前没有生活做也不妨了。待到回去时,我可以再写一页扇面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快去追唤他回来,把身边的一页扇面一并赠他。”祝僮大喜道:“大爷肯发婆心,小人马上前去追他。”枝山指着旁边的小茶寮道:“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来。”祝僮放开脚步便去追寻这个方才跌雪的张小二。且说张小二得了一块碎银,欢喜不迭,提着空饭萝一路自言自语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徐相公倒不如路上一个不知姓名的书童。这一块银子救了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将来总得建立了长生禄位,朝朝礼拜,夜夜祷告,保佑那恩人不做书童,也做相公。”张小二正在欢喜之中,忽又发生疑虑,他想:“这书童和我非亲非友,怎么肯行这大好事,一出手便是七八钱银子?况且他的主人也在场,怎么主人不布施,做书童的反而抢先布施?敢是他和我开开顽笑不成?”才想到这里,便听得背后叫唤道;“张小二快快停步!还有话说。”回头看时,正是方才舍银的小厮。张小二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小厮追来讨还这块银子。分明是“雀见砻糠空欢喜。”便把怀里的银子握在手中,准备交还那小厮。却不料祝僮赶到并不向他讨还银子,反而赠送他一个扇面。张小二道:“恩人,这倒不消了,大冷天气不是纸扇轻摇的日子。况且我做泥刷匠的,便到夏天也不过摇摇芭蕉扇儿,恩人的扇面请收回了罢。”祝僮道:“这页扇面是我们大爷送给你的。你别小觑了,这页扇面,到处可以换钱。你要是到书画茶会上去兜售,不用你多开口,十五六两的银子一定可以到手的。你省吃省用,足够你一年半载的开销,快快把来藏好了。这也是你的运气,才遇见我们这位救人救彻的大爷。我要伺候大爷去游玩,和你再会罢。”说完这话,返身便走。张小二今天交了好运,进城以后有了这块碎银买米买柴买蔬菜。“有钱不消周时办”,娘儿俩笑逐颜开,感谢恩人不置。到了来日,张小二带着扇面去上书画茶会,果然换得十六两纹银。贫人得了十六两的银子也是小小的发一注横财。又去买了些鱼肉,欢欢喜喜的准备过年。按下慢表。   且说祝僮送去了扇面,回到小茶寮报告主人。那天,主仆俩雇着小舟在西湖中游玩。雪后游湖,另有一番风景。只可惜逼近年关,人人都有些俗务牵挂。便是周文宾号称潇洒清闲,在这几天也无暇陪着祝枝山游玩。扁舟里面只有一主一仆,内湖外湖遍游一周。看来看去,湖上翱翔的,除却这一叶扁舟,更无第二只游艇。这天游罢回去,周文宾陪着枝山吃过晚饭后,便忙着要到里面去送灶,枝山身在客边,无灶可送,只有早早归寝。但是声声爆竹惊破了他的梦魂,推枕起坐。横竖睡不沈熟,便弹弹烛花倚檠书扇,又写了两页便面。到了来日,一并赏与祝僮。祝僮欢天喜地的说道:“行了好心有好报,要不是昨天舍给张小二几钱银子,怎能够多得一页价值十六两纹银的扇面?”忽忽光阴,已到岁除。这月是小建,小除夕便是大除夕,周文宾要在里面吃那合家欢,祝枝山独在青藤书屋中吃那十二盆一暖锅两耳朵的年夜饭。横竖无事,便不用祝僮伺候,自斟自酌,消遣那客中的除夕。祝僮自去和那周姓的家丁们开怀欢饮。枝山是喜吃慢酒的,自从傍晚衔杯,直须到戊尽亥初方才饮罢。吃过了一碗饭,洗面完毕,只听得周文宾指挥着仆人道:“快到外面去贴‘无事对’。”枝山很是希奇,这“无事对”的风俗是苏州没有的。苏州人贴春联岁尾也可贴,年头也可贴,并不规定在除夕,也不叫做“无事对”。自古道:“入国问禁,入境问俗。”他便出去调查一下子。但见周文宾站在花厅上,带着周永、周昌两名童仆,一个手中托着四条硃砂笺,一个提着灯龙,又拿着浆糊和刷帚。枝山笑道:“老二,你怎么忘记着书写春联?这是四条没字的硃砂笺啊!”文宾道:“越是没字越好。杭州风俗,除夕都贴‘无字对’,取其一年无事的意思。 我在今夜沿着旧俗,大门和侧门都贴‘无字对’一副,以便一年无事,安享荣华。’枝山笑道:“这般风俗简直不通。贴了‘无字对’便会一年无事,那么贴了大字对一年到头都要发生大事了?”文宾道:“杭州人确是这般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枝山大笑道:“不通不通,当铺门前的‘当’字,冶坊门前的‘冶坊’字样,都有八仙桌这般大,难道当铺和冶坊天天发生大事不成?”文宾道:“这是相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其实无甚深意。据我看来,写字亦可,不写字亦可。杭州人但求没事,不知道有祸事又有喜事。祸事不可有,喜事不可不有。怎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呢?”枝山点头道:“那么对了。”祝僮磨墨,趁着酒后兴高,先来发落这四条硃砂笺。周文宾本是苏人,侨寓杭郡,对于杭俗并不坚持,听说枝山肯写对,当然异常欢迎。便即点着守岁烛,照着枝山写字。这四条硃砂笺,两条大的是大门联,两条小的是侧门联。枝山在砚台上蘸浓了笔尖,不假思索,只有片刻功夫便写就了两副门联,大门联道:   四壁山峰,淡淡浓浓图画。   一天星斗,圈圈点点文章。   侧门联道:   堤畔莺花桥畔月。   竹边歌吹柳边舟。   周文宾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很合我们杭州别墅中的风景。”便即吩咐周永、周昌等候墨迹干了把来贴在门上。又向枝山拱拱手道:“老祝再会,我要到里面封井去了。”   原来除夕封井也是杭州风俗之一。备着井泉童子的神马放在竹节里面,把来盖在井阑上,又把糕果茶酒设在神马前面,主人向着井阑行礼,叫做封井。潇洒风流的周文宾本不耐烦做这些迷信习惯的事,叵耐他的父兄都在京华供职,只有老太太、大娘娘以及两个侄儿在杭州居住,母嫂都是女流,侄儿年龄太小,一切除夕祭拜的事除却文宾谁来做主?老太太又是杭州人,一切岁尾年头的习惯,一件件要照着杭州规矩奉行,一件都贪懒不得。文宾没奈何,只得依着母命忙个不了,无暇和老友闲谈。枝山见周德在旁,便道:“杭州贴无字对的风俗,家家都是一般的么?”   周德道:“家家都是一般的,无论大门小户都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在这时候可曾贴齐了没有?”周德道:“早已贴齐了。交了子时就是元旦,便不能贴了,要在子时以前一律贴好的。”枝山大笑道:“杭州人但求没事,我偏要教他有事。祝僮,你捧着墨壶,带些大小笔,随我出去。”又向周德说道:“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们去顽顽。”周德道:“小人去点灯龙,跟着祝大爷去顽顽。”要是周文宾在旁,便要立止枝山休到外面去生事。其时周文宾正忙着封井,无人阻当。于是周德前行,祝僮后随,枝山乘着酒兴便到外面去写无字对联。稍稍弄笔便惹出了一场是非。   正是:   三寸柔毫能召祸,一时高兴易招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三桩祈祷张木匠过年两副门联徐秀才扫兴  除夕风俗,街衢上的行人彻夜灯笼不息,忙着讨帐还帐。周德提灯笼却照着祝枝山去惹祸招殃。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周德高提着灯笼,照着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无事联”都已一律贴齐。要是捱家沿户的写将过去,除非千手观音,同时挥洒着千枝柔毫才行。祝枝山只有一双手,一双手中只有一只右手可以握管,无论下笔如飞也写不尽千门万户的联语。只好随着他的兴致,高兴写那家便写那家。大约一条巷里至多也不过写着三家两家。走到一家门口,他有些技痒了,便问周德:“这家是什么人家?”周德道:“这是积善人家,常行好事,是杭州有名的善人。”枝山便提笔在手,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磨浓着墨汁的墨壶,凑一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灯笼的灯光,下笔飕飕,写着普通吉语。叫做: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乐有余。   又走了数步,但见一家门首挂着白石浴堂的灯笼,枝山笑道:“这里也可以赠他一联。”便问周德道:“这家浴堂生意好不好?”周德道:“生意平平。开浴堂的老板和小人熟识的,他向小人说,只须每夜盘帐时有八吊制钱便够支持,而且开销以外还可盈余。”枝山道:“他要多少浴客进门夜间便可盘八吊钱呢?”周德道:“洗澡的价钱不一,上等浴堂每客制钱二十文;中等浴室每客制钱十文;下等浴室每客制钱五文。通扯浴客有一千人进门,夜间盘帐便可以有八吊钱进帐。”枝山道:“那么联语便有了。”捉笔写道:   日进千张卵,   宵盘八吊钱。   这十个字周德看了也都明白。“卵”字是男子性具的代名词,这是江浙一带地方,人人知晓的。两个书童见了都是笑不可仰,尤其是祝童,笑了一回又是一回,笑得手中的墨壶几乎泼翻在地。枝山道:“你又吃了笑药么?可记得在嘉兴城中笑个不休,惹得路上行人停着脚步向你呆看?”   祝童道:“苏州人唤那话儿叫做北鸟。‘北鸟’两个字又读作‘八吊’。大爷写的‘八吊钱’,妙语双关,再好也没有。”   枝山频频点头道:“祝童,你识字无多,居然也会得品评文字。”又行了一程路,却见茅屋三间东倒西歪,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这家做什么的!”周德道:“这是唱小热昏的,在城隍庙中说新闻,南腔北调,倒是很滑稽的。枝山道:“对联有了。”提笔写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又走了一程,一家大门很是阔绰,枝山道:“那家总是仕宦门庭,做的是什么官?”周德把嘴一披道:“做什么官,只是一个长随出身,和我一样的,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居然起造大屋,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枝山道:“原来是长随出身,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 提笔写道:   家居绿水青山畔,   人在春风和气中。   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不省得呢?”又行了一程,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都是一门两闼的小户人家,黑魆魆的都已闭户睡觉,门缝里又不见灯光。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知道在里面齐利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小二,为娘的年纪已迈,不能拜神了,你替我多磕几个头儿,在神前虔心祝颂。”小二答道:“儿子理会得……”里面这么说,外面逛夜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里面斋神的便是那天涌金门外倚在树上痛苦的张小二。”枝山摇了摇手儿,禁止祝童讲话。……张小二的老娘道:“你怎样祝颂的?”张小二道:“儿子祝诵三件事:一愿娘的身体渐渐强健;二愿涌金门外遇见的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三愿儿子的泥刷匠生活天天不绝。”老娘道:“祝诵的三件事果然不错。但是前后弄颠倒了。”张小二道:“依着娘的意思该怎样祝?”老娘道:“你说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二愿自己生活天天不绝;三愿老娘身体渐渐强健。”张小二道:“为什么要把娘的身体放在最后的一愿?”老娘道:“你没有恩公相救,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年关?祝颂恩公该是第一愿。你单仗着人家相救,是—世没出息的,还是自己奋力,巴望到了来年生意兴隆,不要在家中坐食,该是第二愿。娘的年往大了,活在世上徒然耗费些饭食,有什么用?恨不得早早闭目。但是你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老娘便死,又怕你担当不起。所以但愿目前身子健旺,待到你的手头活动了,那时闭目才不会累你吃苦,该是第三愿。”张小二道:“娘的年纪虽老,但是儿子没有孝敬过你一天,捱饥受饿,只是累你吃苦。儿子第一巴望的便是老娘身子健全,儿子总是报过你十年八年的恩,才不枉你老娘把我抚养成人。所以儿子祝告神明,把这桩事当做第一愿。既是老娘这么说,便依了老娘的吩咐,第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第二愿娘的身体岁岁平安;第三愿儿的生活天天不绝。”说罢,接着“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外面的祝枝山暗暗嗟欢,便写着门对道:   国泰民安,年年如意。   母慈子孝,事事称心。   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小户人家,里面哭声呜呜,象是夫妇口角。祝枝山又停着脚步,侧耳静听。女的呜呜的哭,男的劝道:“算了罢,今天是除夕,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况且我出了远门,今天方才赶到,待要和你吃一桌合家欢。怎么饭也没有酒也没有,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难道鼻涕、眼泪可以当做接风筵席不成?”女的且哭且骂道:“你这千刀剐万刀割的,今年出门到镇江,足足十二个月,只寄得三两四钱的家用,老娘写信向你要钱,你的回信总是一味唐塞,说什么远道寄银不便,待到岁底回来一并面交。现在你回来了,钱在那里呢?拢总只有一副被褥,一个衣包,打开看时,两身千补百衲的短衫裤,一身七穿八洞的棉袄棉裤,三钱光景的碎银,四百十六文制钱,其他一些也没有。问你可有什么家用带回?你说只有此数,天杀的啊!巴巴的望你回来,‘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这几个老钱,养一只猫儿都养不活,你有什么面皮回来吃合家欢啊!”男的道:“阿大,你见了爹爹也不叫一声,和你一年不见了,你又长了许多。快快过来,替你爹爹搥一下背,你爹爹又要香香你的面孔。”女的喝道:“阿大,休要理他,不许替他捶背,也不许给他香面孔!有钱是你的爹,没钱只是一只老忘八。”男的道:“你不许我吃合家欢,又不许儿子亲近我,冷清清坐在这里也乏味。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和你到房里这个那个去罢!”女的啐了一口道:“不要你的面皮,饭都没得吃还想这个那个。”男的叹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活在世上也乏味了,给我一把刀,待我自刎了罢。”女的道:“你休吓我,你要自刎你自去取刀。”男的道:“刀上死不成,待我绳上死了罢。”女的道:“你要死你自去寻绳。”男的道:“待我解下一条裤带罢。裤带在这里,托你替我穿在梁上,挽一个圈儿。”女的道:“挽个圈儿倒不妨,但是你自要觅死,怨不得我。”男的道:“谁来怨你?这条裤带付与你罢。”女的道:“取来……”枝山听到这里,乱摇着头儿,暗想道:“这妇人太狠心了,如果那丈夫真的上吊,我们便该打门进去救他一命。”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女的失声惊呼:“这一串都是金戒……”“指”字没有说出,已被男的喝止了,连连埋怨道:“沿街浅屋,休得大声呼叫!”女的又低声问道:“怎么裤带上面系这一串好东西?”男的道:“财不露白,远道归来只得用这方法,使歹人不疑我囊橐扩盈。”女的道:“哥哥,方才和你开开顽笑,并不当真。哥哥,你吃了合家欢去这个那个呢,还是这个那个以后去吃合家欢?”那孩子也是很欢喜的喊道:“爹爹,你香了我的面孔以后才教我捶你的背呢,还是捶你的背后才来香我的面孔呢?”外面站立的祝枝山又多了笔下材料,提笔写着双行的长联:   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   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   周德道:“祝大爷,灯中蜡烛快要点完了。”枝山道:“不妨,且到巷口小杂货店中买一条蜡烛换上了。”于是踅到巷口,换了灯笼里的蜡烛。行行重行行,便见一家黑漆墙门,髹的闪闪有光,门上贴的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硃砂笺。枝山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那一家呢?”周德轻轻的说道:“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浑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的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一场口舌。但是事不干己,尽可袖手旁观。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浑名两头蛇,看他们彼此“蛇绞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及写了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 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郡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的劈劈拍拍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那时道路上便有兜喜神方的男女们,三三五五,往来行走,遇见了有字对联,总是停着脚步读那联上的字句。 都说杭州的风气变换了,往年总求无事,今年偏要有事,不知是闹出什么事来。有些神经过敏的,便疑及倭寇可要侵扰海疆。江西的宁王听说有造反的消息,不知道可要闹到杭州来,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社会上多了一种研究的材料。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地以后,又去拜那代图。这便是祖宗的遗影,杭州人唤做代图。外面高升鞭炮,童仆们准备开门。   徐子建拜罢代图,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嘘嘘地进来报告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化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的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做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岁朝春’,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州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遍,便道:“祝枝山,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的啊!”来兴道:“那个祝枝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 那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浆糊便脱了粘性,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面。来兴奉着主命,要把墙门掮下,一个人怎有这般气力?便叫老妈子帮他掮下。无多时刻,两扇墙门。一扇侧门,都已放倒在地。路上行人见了又都诧异起来。自有不识相的连唉奇怪道:“大年初一掮下了板门,敢是死了人,把来当做尸床。但是怎么一起死了三个人?”又有人说道:“臭嘴老鸦,少说几句罢,这是两头蛇徐子建的住宅,被他听见了可要不是。”臭嘴老鸦猛吃一惊,回头望了一望,脚下明白,急急的走了。来兴忙着在门联上喷水,有人问他做什么,来兴道:“苏州祝枝山大除夕写无字对,我们的门联也被他写了字。相公吩咐把门联揭了下来,好和祝枝山理论。”众人听了才明白大街小巷中贴的无字对总有一二家变做了有字对,原来是祝枝山弄的顽意儿。祝枝山的字是有名的,要是写的句子好,也如法揭将下来装表成轴。题的句子不好,便把祝枝山骂个不休。尤其是那个大除夕还乡的经商人,到了来朝见了这副对联,商人文学有限,见了“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这两句是明白的,昨夜浑家见了他的裤带中套有一串金戒指,甚么事都肯干了。这真叫做柴米夫妻咧!但是上联写的“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甚么叫做“饮食男女”他有些不明不白,向着隔壁的家塾先生请求解释。先生笑道:“这个典故出于《礼记》叫做‘饮食男女,入之大欲存焉。’大约你回来时,尊嫂见你囊内无钱,既不许你吃年夜饭,又不许你行周公之礼。”经商人听了,知道那夜夫妇谈话都被祝阿胡子听了去,益觉恨恨不休,准备撞见了他把他的胡子连根拔去。……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伦堂上讲理去。明伦堂仿佛是秀才公所。三十六行,行行有公所,凡要讲理都要开公所。秀才们讲理只要开那学宫中的明伦堂。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伦堂上和祝枝山评理。   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老祝,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老二放心,看祝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伦堂舌战群儒。从前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觉得不大简捷,舌战一人须得准备着一种说话。祝某舌战群儒,只消三言两语管教众秀才人人失色,个个低头。老二不信,何妨陪我上明伦堂,看是他们的理长还是我的理长?”文宾听了疑信参半。外面已送进众秀才的公信,约期和祝枝山在明伦堂上相见。枝山写了回信,交付来人,应允他们准期相见,这便是批准了战书。到了规定的日子,唇枪舌剑便须开始工作。杭州的府学规模很大,“明伦堂”三字匾额足有栲栳般大,屏门上镌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种种经训。东西楹联都是《论语》《孟子》上的成句,上联“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下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围匾额层层,凡是忠臣孝子名儒贤相,明伦堂上都有匾额。其他状元、榜眼、探花会元、解元等特殊科名,也都制了匾额悬在明伦堂上。自从明太祖洪武四年开科以后,杭州的文风蒸蒸日上,悬状元匾额的有成化二十年甲辰科一甲一名进士钱塘李渂;悬探花匾额的有洪武十八年乙丑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花纶,天顺四年庚辰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郑环;悬会元匾额的有正德二年戊辰科仁和邵锐。周文宾是寄居在杭州的,所以明伦堂上没有匾额。正月初四日的上半天,明伦堂上衣冠大会,众斯文先先后后来了五六十人。祝枚山所写的两副对联用别针别在门上,徐子建向着众秀才说明原由。 众秀才腐气腾腾,怒气冲冲,恨不得把祝枝山生吞活剥,一口吃下,以泄胸头之恨。他们等候了良久,却不见祝枝山到来。徐子建道:“他若不到场,便是自知理屈,我们尽可以具着公禀,到有司衙门告他一状。”   众秀才道:“若要具禀,我们一齐签名。须得把他驱逐出境才可大快人心。”正是:   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何秀才批六言妙判祝解元诵四句诗经  明伦堂上的众秀才七张八嘴,都是酸气冲天,忙了府学中的门斗。在附近茶坊借得许多桌椅,排列得密密层层,徐子建索性吝啬,今天为着要战胜祝枝山,唤了全副茶担,招待三学秀才,好在舌战的结果总是输家担任着一切费用,便是铺张一些也没妨碍,他以为稳稳的着落在祝枝山身上,自己依旧可以不拔一毛。他所着急的祝技山临时悔约,那么今天的一切费用不免要破着自己的悭囊。所以提议着祝枝山若不到场,定要告他一状,办他一个押解出境的罪名。众秀才连声附和,都愿在状纸上具名,驱逐这条赤练蛇归洞。……在场的秀才大抵寒士居多,寒士生涯无非教读,张秀才和李秀才谈谈教书的状况,张秀才道:“敝东家吝啬无比,开学日也没有酒吃,只是以茶代酒,还要咬文嚼字,说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 为这分上,我千方百计想骗他一壶酒吃。一天,机会来了,我讲《论语》给生徒听,讲到‘子畏于匡’,生徒问道:‘匡人为什么要围住孔子。’我说:‘只为孔子貌似阳货,匡人当他是阳货,所以把他围住了。’生徒又问道:‘孔子貌似阳货,阳货的面貌又似谁呢?’我没好气的答道:‘阳货的面貌便像他家的酒壶。’过了一天,东家便来向我请教道:‘昨天小儿问阳货面貌似谁,老夫子说阳货貌似你家的酒壶。请问老夫子曾在何处见过阳货的面?’我道:‘没有见过,’东家冷笑道:‘既然没有见过,怎说貌似我家的酒壶?’我也冷笑道:‘府上之酒壶我也几曾见过来?’东家听得言中有因,没奈何只得请我吃了一壶酒。”李秀才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的敝东也是一钱如命的人,他请我讲《四书》给学生听,修金以外许我按节馈送一鸡,我听了很快活,每逢讲书异常卖力。谁知到了端节竟落了空,只请我吃了一个鸡蛋;到了中秋又落了空,只请我吃了一碗新剥鸡豆肉。中秋以后,我便信口开河的乱讲,并不按照着朱注。讲到‘季康子’,便说‘季康子,三字是刊误的,合该改称‘李麻子’。讲到‘王日叟,’使说‘王日叟’三字是刊误的,合该改称‘王四嫂’。 到了来日东家便来请问道:‘怎么《四书》里面有李麻子,又有王四嫂?’我说:东家许我有鸡,届时无鸡,我只好讲些无鸡之谈了。’东家知我讽刺他,便即驳问道:‘老夫子,这无稽之谈的稽字不是鸡鸭的鸡。’我便答覆道:‘东翁,这按节馈送的一鸡,不是一个鸡蛋的鸡,也不是一碗鸡豆肉的鸡。’东翁自知理屈,到了去年岁底送我一鸡,却是一只克享遐龄的老婆鸡,宰割以后放在锅子里煮,枉费了许多柴火依旧坚硬异常。我夹了一筷纳入口中,苦了我的牙齿,嚼的牙床骨都疼痛,依旧嚼他不烂。我愤愤的做了一首五言诗寄给东翁诗云:   昨拜家禽赐,人人笑且欢,柴烧三担尽,水煮一锅干。   肉似新鞋底,皮如旧马鞍。齿牙三十六,个个不平安。”   李秀才背完这首诗,众人拍手称妙。赵秀才道:“岁底大雪,宛比天公大吐其浓痰。幸而过了一天,红日高升,雪便融化了。兄弟是个儒医偶有吟咏,三句总不离本行。诗云:   阵阵大风寒,天公大吐痰。明朝红日出,便是化痰丸。”   众人大笑道:“比得确切!”钱秀才道:“我姓了钱,有人要我吟诗非钱不行。我的卖诗润格是每字一文钱。有人赠给我百文钱,我便赠他一首古风;有人赠我五十六文钱,我便赠他一首七律;有人赠我二十八文钱,我便赠他一首七绝。计字酬钱,划一不二。一天,有一个尼僧赠我十八文,我便送他一首一十八字诗道:   美貌一尼僧,何人伴锦衾?红菱初出水,角先生。   又有一个妓女赠我十七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七字诗道:   美貌一佳人,风流体态新。调脂还弄粉,欢音。   又有一个和尚赠我十六文,我便赠他一首十六字诗道:   和尚剃光头,上下都光净。睡到五更时,挺。   又有一个寡妇赠我十三文,我便赠他一首十三字诗道:   有寡鹄兮孤棲,伊何人兮杞梁妻。”   钱秀才讲的起劲时,来了一位孙秀才。这是钱塘县学生员中的孙秃子孙秀才,年纪不满四十岁,头上早已牛山濯濯,他便丢给一文钱在钱秀才的怀中道:“钱世兄,我赠你一文钱,你也送我一首一字诗。须得确切不移,才见你的本领。”钱秀才随口道了一个“脚”字。孙秀才道:“这是什么解?”钱秀才道:“你忘记了《论语》上的朱注吗?‘有皮无毛叫做革郭(革郭是一个字),’把这‘革郭(革郭是一个字)’字形容你这秃子可谓确切不移。”众人听了一阵大笑。喧笑中间又来了一位朱秀才,他一向在城内坐馆,今岁另有高就,却又不肯抛却旧馆,要物色一人去代庖,正向众秀才商议的当儿,忽的又来了一位何秀才,他久在外面充当幕友,刀笔上是很有研究的。徐子建约他到场,分明在舌战场中又添了一员健将。 何秀才听得众秀才商议什么代庖,便坐着笑道:“兄弟从天台回来,那边的风俗是很健讼的。 兄弟代敝东批判案牍,曾有一件延请代庖的笑话,讲给诸位仁兄知晓,也可博得一笑。”众秀才道:“愿道其详。”何秀才道:“天台的风俗不但男子健讼,妇女也是健讼。敝东的衙门里忽的来了一纸状词,是个乡下妇人具名,为着丈夫不行房事而来告状。状纸简明,是六言韵文的格式,道的是:   结婚已经三月,丈夫未亲枕席。非贪床笫私情,诚恐宗祧断绝。   敝东见了这离奇状纸,本待置之不理。兄弟说这是不能不理的,他为着宗祧关系而来告状,合该批示查覆。敝东便把这件官司责成兄弟管理,兄弟也用着六言韵文的格式批示道:   结婚既已三月,因何不亲枕席?其间有无别情?着仰原媒查悉。   过了几天,原媒为着查覆的事,也有状纸投入,道的是:   该夫结婚三月,闻说未亲枕席。其间纵有别情,原媒不能知悉。   兄弟见原媒不肯负责,说这推诿的话,只得严词责问本夫道:   该氏嫁尔为妻,三月不知肉食。尔既身为丈犬,因何有名无实?    又过了几天,本夫投状申辩说的是:    小的娶妻以来,只为农功紧急。若贪枕席恩情,不免衣食断绝。   兄弟见了申辩,觉得情有可原。待到秋收以后,兄弟又严词催促本夫道:   昔日农功紧急,今日农功已华。罚尔一夜三回,以补从前之缺。   兄弟这般批示以后,以为对于该妇总算竭力帮忙仁至义尽的了。谁料过了几天,该妇又递呈词道:   蒙判一夜三回,小妇实为感激。倘再赏加两次,万代公侯不绝。   兄弟看了状词,又好笑又好气,该妇忒煞贪心了,便即批示道:   尔夫一夜三回,已觉筋疲力竭。若要再加两次,须请代庖效力。   今天听得诸位仁兄说起什么代庖代庖,兄弟便想起这桩笑话了。不过讲完了笑话,要向诸位仁兄告一个罪,同是代庖,彼所代者生育之庖也;此所代者教育之庖也。名同而实异,兄弟把来并在一起,罪过罪过。”众秀才听了这笑话,又是哄堂大笑。忽的有人指着外面道:“这不是周解元么?同来的一个胡子是谁?怕是祝枝山罢。”于是笑声顿止,大家要有一种示威举动。趁着祝枝山在甬道上走,没有踏在庭阶的当儿,众秀才便七张八嘴起来:“……何物骚胡子,敢在人家门前放屁……”“在人家门前放其黄犬之屁者,祝阿胡子也……“祝枝山乎,汝其大放厥屁者乎……”   众秀才连呼“放屁放屁。”以为先声夺人,好教祝枝山闻而失色。谁料祝枝山面不变色,若无所事,停着脚步向周文宾说道:“老二,我们走错了路也?”文宾道:“这里明明就是明伦堂,并没有走错啊!枝山道:“为什么这里的明伦堂和苏州的明伦堂大不相同?苏州的明伦堂一片承平雅颂之声,这里的明伦堂一片大放厥屁之声。”明伦堂上的众秀才吐了吐舌尖,只几句话便见得祝枝山的厉害。当下不敢罗唣,只有呆看他上堂。徐子建是个老奸巨猾,抱定着先礼后兵的宗旨假扮做和颜悦色的摸样下阶相迎。枝山道:“且待堂上的屁放完了,登堂相见未为迟也。”子建笑道:“祝先生取笑了。快请登堂,我们三学同人恭候已久了。”于是祝、周、徐三人同上庭阶。枝山道:“踏上明伦堂,礼教为先。《诗经》上说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列位仁兄,祝允明有礼了。”说时,举着双手,在众秀才面前团团一拱。众秀才只得纷纷回礼,一声声的“祝先生请了。”祝解元请了。 “祝孝廉请了……”只为祝技山背了四句《相鼠》之诗,众秀才便不好有什么无理行为。他们原定的计划,一俟祝枝山上了明伦堂,便要把他围在垓心,不是指指搠搠,定是拉拉扯扯,遇着有相当的机会,打他几下冷拳也是好的。现在为了这四句“相鼠”之诗,便禁住了他们的无礼行为,大家坐定以后,徐子建首先开口道:“久仰枝山先生是江南解元,吴中才子。 得蒙光临沆郡,荣幸非常。除夕枉驾敝巷,有失迎迓。承赐门联,生辉蓬荜,但是……”以下的说话还没有出口,枝山已抢着说道:“子建兄谬赞了。素仰子建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屡欲登堂拜谒,只为素昧乎生,未敢造次。除夕道经贵府,适见无字对联,一时技痒,便写了两副善颂善祷的对联,好教子建兄新年纳福,献岁呈祥。”子建冷冷的说道:“承蒙承蒙,这般善颂善祷,古今罕有。兄弟和枝山先生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不该写这咒诅之词,教兄弟大触霉头。枝山先生的赠联兄弟已揭取下来,用别针钉在这里,以供众览。枝山先生把兄弟这般毒骂恶咒,试问新年纳福,福从何来?献岁呈祥,祥在那里?众秀才都读着这两副对联,纷纷批评:“……‘明日逢春’,这句话还不错。接一句‘好不晦气’,吁!是何言欤。 殆所谓幸灾而乐祸者欤……”‘终年倒运’。这一句骂的太毒了!还加着一句‘少有余财’,这叫做毒上加毒……”“侧门的联语也是不说好话。‘此地安能居住?’似乎子建先生的宅子是住不得的,徐姓已住过三代了,难道会得变换风水?真正岂有此理!   下联这一语尤其出乎情理之外了,‘其人好不伤悲’,这‘其人’两个字自然指着房主人而言,以下紧接‘好不伤悲’四字,刻薄极了,幸人之灾而乐人之祸,可乎哉?可乎哉……”祝枝山忽的仰着头儿,看着屋梁,长叹一声,忽又垂倒了头,呵呵大笑。众秀才见了莫名其妙,便问:“枝山先生,你为什么仰而长叹?”祝枝山道:“杭州文风是很好的,祝某虽然目光不济,瞧不清扁额上的姓名,但是这几位高掇巍科的杭州先达,祝某都能一一举其姓名。自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四年辛亥开科,直到当今天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止,先后百数十年间杭州考中状元者一名,考中探花者一名,考中会元者一名,似这般的文风,理该敬佩的。可惜今日杭州的文风一落千丈了,教祝某怎不仰而长叹?”众秀才又问道:“你为什么俯而大笑?”枝山道:“出过状元、探花、会元的杭州,科名佳话盛极—时,论理呢,杭州城中的三学生员没有一个不通的了。去年除夕祝某写的两副对要算意义浅显的了,读给卖菜佣、挑粪汉听。他们也不会误会了意思。诸位仁兄都是黉门弟子,庠序生员,又兼生在人文荟萃的杭州地方,为什么见了这两副意义浅显的门联,兀自看不明白,发生了许多误会?还披着一领青衿,自称是三学生员,俯视一切。祝某因此呵呵大笑。不过子细思量,诸位的文学决不会这般幼稚,也许和祝某开开顽笑。岂有卖菜佣、挑粪汉都听得懂的东西,饱学秀才反而看不明白的道理?……”众秀才听了这似嘲似讽忽离忽即的话,立时又罗唣起来。徐子建起立说道:“三学同窗好友,暂清镇静,不须喧闹。自古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又道:‘有理无理,出在众人嘴里’。枝山先生赠给兄弟的门联,人人都说是毒骂恶咒,枝山先生却以为善颂善祷,今天当着三学同窗,便清枝山先生宣讲这善颂善祷的意思。果然讲的入情入理,这便是徐某输了,对于枝山先生理当认罪道歉。要是讲的不合情理,这便是枝山先生输了,也该听凭三学同人公同议罚。”枝山忙把六指头的手拍的怪响道:“这般办法,祝某认为大公无私的办法。不过怎样判罚,须得预先当着大众布告。无论输的是谁,都要照着这布告的方法处罚。”徐子建高声呼唤道:“三学同窗好友,清你们公共议定一个怎样处罚的方法。”于是众人论调不同,也有主张理屈的在明伦上拜四方的,也有主张在石牌楼下做三声狗叫的,也有主张插着扫帚在甬道上学那犬马跑路的。那时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众秀才里面还是那个曾充幕友的何秀才有些主张,他说:“这般处罚不过取快一时,在实际上是毫无益处的。”众秀才都说:“依着何仁兄的主张,应当怎样办法?”何秀才不慌不忙,套着六言韵文的论调,说出一个办法道:要定谁输谁赢,须看今朝舌辩。如果理屈词穷,罚修大成宫殿。   何秀才提出这个办法,全体一致赞成。祝枝山道:“办法是有了,但是罚款的数目须得当众议定。一俟议定以后,分毫不许增损方是道理。子建兄以为何如?”子建点头道:“果然要预定一个数目,以便彼此遵守。”说时,便暗暗的估定一个数目。他想:“祝枝州到了杭州,吃的用的都是周解元的,不见得有什么银钱带来。但是杭州太守府他题了一幅画,送他润笔白银三百两,他还没有用去,不如趁这机会一古脑儿的呕他出来。”于是高声提议道:“枝山先生提议预定罚金的数目,徐某以为若要修葺大成殿,至少须得白银三百两。便把此数作为罚金,诸位仁兄以为何如?”大众一片声的说道:“好极好极!”周文宾陪着祝枝山坐在一起,笑向枝山说道:“老祝听得么?不多不少,恰是白银三百两。   你留心着‘筒倒竹呕钱’。”枝山摇头道:“老二,又要‘舵移舟放屁’了……”这是他们取笑的隐语。读者诸君看过前回书中祝周湖滨对句的一段笑话,当然明白他们的寓意。 但是明伦堂上的秀才们听这斗机锋的话,简直莫名其土地堂了。徐子建道:“一切都已议定了,舌战开始。”便是此时,祝枝山道:“且慢且慢,评定曲直,须得有一公正人在场,才无流弊。但看三家村里集一个三百文制钱的小会,尚且要清一位司证先生,何况一出一入关系白银三百两?倘没有公正人在场,这是不行的。”众秀才听了也赞成这个办法。但是今天明伦堂上在座的人谁可以做公正人呢?于是有人推举着周文宾,说:“周解元是原籍苏州,而寄居于杭州的,既不是我们三学同窗,有他做公正人便可以一秉至公,决定谁胜谁负。”周文宾暗想:“不妙了,这木梢搭上了我的肩架,倒不是生意经。今天的舌战宛似《左传》上说的‘内蛇与外蛇斗于郑东门之内’。内蛇是两头蛇,外蛇是洞里赤练蛇。我帮了内蛇,老祝便是衔恨我卖友;我帮了外蛇,徐子建又要衔恨我胳膊向外弯了。”在这当儿,周文宾连忙起立宣言道:“兄弟今天到场,只可追陪末座,万不能做两造的公正人。我和徐子建兄有乡邻之谊,又和祝枝山兄有朋友之情,无论帮助谁,总脱不了嫌疑。不是说我偏袒了乡邻,定是说我爱护着朋友。这‘公正人’三字文宾万万不敢接受……”周文宾把公正人的名义拒绝以后,大众又喧扰起来:“周解元不做公正人,谁做公正人呢?”徐子建毕竟乖巧,他便起来说道:“我们在明伦堂上讲理,合该请本学教谕汪老师来做公正人。这位汪老师既不是苏州人,又不是杭州人,当然没有偏袒之心,况且年高德劭,身居师儒的地位,他派着谁错谁都不敢强辩。有他做了公正人,可谓人地相宣……”徐子建道了一句“人地相宜”,众秀才都是应声虫似的一齐喝起“人地相宜”的口号来。子建又问:“枝山先生意下如何?”枝山道:“你们都说人地相宜,我也不能说人地不宜了。要请就请,以便早决雌雄。”徐子建道:“兄弟便去请汪老师到场,诸位少待。”周文宾又暗替枝山着急:“秀才们和人家讲理,便请本学老师做公正人,无论何如,老师总帮着自己门生。这一回的舌战老祝总要吃亏的了……”府学教谕的衙门便在学宫里面,教谕本是冷官,这位汪老师尤其是毫无官气。不脱书生本色,他的大堂上的楹联道:百无一事堪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   把“教官”二字嵌在句尾,却和祝枝山在除夕写的“家人”对遥遥相对。徐子建上了大堂,恰值汪老师从里面出来,不期而遇,颊面相逢。原来汪老师知道今天上午三学秀才在明伦堂上和苏州祝允明解元讲理,他防着人多口杂,闯出事来,和自己的面子有碍。正待率领着门斗前去弹压,恰值徐子建跑来请老师做公正人。汪老师道:“老夫身任本学教谕,学宫中有事理当到场监察。便是徐贤契不来邀请老夫也得到明伦堂上去监察一下。”徐子建听说大喜,便陪着汪老师出了学署,来到明伦堂上做公正人正是:   公是公非分黑白,理长理短判输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变读法片语服群儒走样子只身逢二憾  汪老师跨上了明伦堂。三学生员同时起立,祝、周二解元也来上前相见,口称老师,自称晚生。汪老师道:“二位解元公,难得有这机会一堂相会。周解元曾经会过几次,祝解元还是初次识荆,久慕你才如鸾凤,笔走龙蛇。今日相逢异常荣幸。只是可惜了……”枝山道:“晚生何德何能敢邀老师夸狭?既没有什么可奖,也没有什么可惜,老师又是可是夸奖又惜,晚生愚昧,倒要请教。”汪老师道:“老夫素重公道,今天讲的也是一句公道话。虽然和足下初次相逢,不该说这逆耳之谈,但是骨鲠在喉,总得一吐为快。须知恃才傲物,非君子之所为。足下不该在敝门生徐子建门上写这患咒恶骂的事。”枝山道:“且慢,老师今天到明伦堂上,还是做公正人,还是做太监老公公?”汪老师笑道;“祝解元取笑了。老夫来到这里。自然来做公正人,做什么太监老公公呢?”枝山道:“若做公正入,老师且慢责备晚生。 请坐在公正的坐位,静听两造曲直,然后秉着公正的态度,发着公正的言论是贵门生错的,立时罚他交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若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守公送我的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交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权,可惜老师上了明伦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老门生把晚上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一位太监贵公公。凡是皇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诉,这便可以不问情由,一上了堂。便把那官老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儿子,老师你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汪老师听罢,默然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 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毒咒恶骂,请把毒咒恶骂的原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徐子建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这不是毒咒恶骂怎样才是毒咒恶骂呢?”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的看了一遍,起立说道,“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词怎说不是患咒恶骂?”   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 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的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的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么?徐子建兄只说我把他毒咒恶骂,他自己在毒咒恶骂,我何尝把他毒咒恶骂?”徐子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   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子建道:“这是很粗浅的句子,又不是周诰殷盘,怎会读了破句?”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罚他投生作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书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做了毒咒恶骂。”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枝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句句,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馀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是不是善颂善祷啊?”列位看官,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伦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确是善颂善祷啊!”枝山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来是不是善颂善祷?”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枝山道“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郡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那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肉,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去取银。便在来兴耳畔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他想:“舌战是输定的了,但是多少总要给那阿胡子吃些苦头,才可以发泄我胸头之恨……”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徐子建交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交付主人。有现银,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交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那时舌战场中人影散乱,明伦堂上须臾不见一人,汪老师回衙门去了,徐子建唉声叹气自回家里去了。众秀才在那岁首都有他们的私事,有些拜年去了,有些吃年酒去了,有些逛西湖去了,有些闯赌场去了。周文宾出了学宫,过了下马碑,那边有周府候着的轿儿等候。主人上轿,文宾向枝山拱了拱手道:“老祝,本要和你同行的,只为尚有几处亲友人家须得前去贺喜,再会再会!夜间和你开怀欢饮。”   枝山道:“今天已累你坐了良久,不安之至!你去拜年,我慢慢儿回到府上去吃饭。”彼此作别以后,文宾道了一声得罪,身坐轿中。轿夫们上肩以后,如飞而去。祝枝山安步当车,慢慢儿回去。这一天,为着岁首天晴,放着祝僮去逛城隍山,所以枝山身边并无一人跟随。约摸走了两条巷,忽的来了两个男子,把枝山拦住去路,枝山近视眼瞧不清两人模样。 但见一个好像商人模样,一个穿了短衣像个下流人物。枝山道:“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么拦住我的去路?”那个商人笑道:“祝阿胡子,你不用假模假样,既和我们素不相识,我和浑家说的秘密话你为什么要来窃听,而且承你的情,还要替我们写上门联?你这枝笔太健了。”   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太会管闲事了,东倒西歪的屋由着我住,南腔北调的歌由着我唱,谁要你写在门上,把我的‘无事联’写做了有字联?”枝山向着两下里看,原来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冷巷,暗想:“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妨把他们骗到热闹地方?只须往来人多,他们便不敢肆行非礼了。”当下撮着笑脸说道:“原来便是你们两位。祝某总算和你们有缘,才会得写上你们的门联。实向你们说,人家捧了润笔要祝某写对联,往往搁着一年半载还没有下笔。府上的门联,真个要教祝某书写,祝某是预定规例,劣纸不书。 那夜祝某多喝了几杯酒,乘着酒兴到处题联,也是缘法凑巧,不要你们破费笔资,各赠你们一副门联”。那个商人笑道:“我们也是缘法凑巧,得和你在这条冷巷里相逢。承你送了门联,我们还没有向你道谢。祝枝山,免得人家唤你祝阿胡子,我来把你嘴上的尊毛拔去了罢。”枝山道:“且慢且慢,我的好意你们完全不曾知晓。待我讲给你们听,管教你们感恩不尽。”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免开尊口,胡子嘴里说不出好话。   ‘三间东倒西歪屋,’不错不错,我的屋子果然东倒西歪,走了样子。唉,祝枝山,屋要走样,人也要走样。今天缘法凑巧,我也要把你走一走样子。”说时磨拳擦掌待行无礼。 枝山知道江湖上的切口,把人打的鼻青嘴肿叫做‘走样’他心头着急,面上转不着急,退后几步呵呵大笑。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笑什么?”枝山道:“我笑你们上了徐子建的当,转瞬便要捉将官里去,一顿板子打得皮破肉烂。你们要走我的样是走不成的。我祝枝山未卜先知,已请府太爷派着干练的差人暗暗保护,只须你们略一动手,自有铁练子套着你们的颈项,请你们吃了笋烧肉,还得把你们枷号在清和坊周宦门前。扛着这没有台脚的桌面,天天在那里吃独桌。请问你们走样不走样?”只这几句话倒把两人说的说的忑不定。只为他们确是徐子建遣着来兴撺掇出来,吩咐他们伏在冷巷里,专候祝枝山走过打他一个鼻青嘴肿,走走他的样儿。徐子建自有特别酬劳,决不食言。   现在被祝枝山一言道破,他们便露出慌张的模样。两人里面毕竟还是那个商人乖觉,瞧了一瞧四下无人,便知道祝枝山诡计多端,无非虚言恐吓。当下笑着说道:“枝山先生,你别认真。我们和你开开玩笑罢了。须知殴辱斯文是有罪的。”枝山捋着胡须道:“那么便对了,你们既然畏罪,我也不来罪你。”那商人道:“枝山先生,你方才说替我们写了门对便是缘法凑巧,请问缘在那里?法在那里?”枝山道:“这是大大大的缘法,包管你们今年便交着好运。但是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有许多发财秘诀传授你们,随我到茶楼上去泡一壶清茶,管教你们得了秘诀,不出三个月便可以面团团做富家翁。”—那个穿短衣的听了动容,便想跟着枝山去上茶楼。那商人已看出了破绽,便道:“且慢上当,我们跟上了茶楼便是自投罗网,给他拿住了可不是耍,他要把我们骗出这条巷,便见得他说的暗暗有人保护,都是虚言。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这机会便不能走他的样子。”那穿短衣的说道:“祝阿胡子,凭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要逃走再也休想!”那商人道:“我来捋他的毛。”那穿短衣的道:“我来浪他的点子!”枝山到这地步,便知道三寸不烂之舌已失了效力。但是要想逃走,也须有个下场势。便反着身子道:“你们不信有人保护,我去唤他们出来,你们却不许逃……”这句话真正敏妙。开了后世许多不肖官吏的方便之门。明明自己要逃,却不许老百姓逃,借着禁止老百姓逃,他便可以逃之杳杳了。祝枝山一壁唤着保护的人快快到来,一壁脚下明白去寻旁边可有什么横弄以便脱身而去。两人明知枝山是假的,姑且当他是真,跟在他后面,看他怎样的脱逃。只须他脚步一乱,便可以追上前去一把揪住。请他吃一顿杜园生活。好在祝枝山走的是方步,他们容易追上的。枝山一路的唤着:“保护的人在那里?”渐渐的走近一条弄堂。侧首望时,隐隐见前面有一群人来,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折入弄堂正待拔脚奔跑,后面追随的两个人同时一声冷笑:“……祝阿胡子跑到那里去?跑向天堂,追到你凌霄宝殿,跑向地府,追到你十八层地狱……洞里赤练蛇逃到那里去?你入了阴沟洞,也会拖着你的尾巴,拔你出洞……”祝枝山在苏州遇见了陆昭容后,今天又是第二次受窘。自知危险已达了极点,但是口中依旧高呼着:“保护的人快快来啊!”两人向前望去,来的是四五个挑着砖瓦纸巾的匠人,何尝是本府太爷派来的差役?他们益发胆大了,紧走几步,把祝枝山一把扭住。却不料迎面的匠人放下了肩挑的东西,赶快跑来道:“快快放手,休得损伤了我的恩人?”那穿短衣的道:“张小二做什么?”张小二道:“朱大哥,你做什么?那天我向你讲起的恩人便是这位大爷。若没有他们主仆二人,我们母子俩怎会活命?快快放了他!似这般的好人你要把他难为,罪过罪过!”那时二人却放了手,祝枝山整着衣襟便道“张小二,难得你来解围。你的老母怎么样了?去年这柄扇儿卖了多少钱?”张小二把去年的事述了一遍。又说:“恩人不但救了我们母子俩的性命,而且去年除夕又在我们门上写了吉祥句子,我在元旦开门得了这个好兆头,大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日没有断过生意,老娘身子也是一天好似一天了。后来知道恩人便是苏州祝大爷。”枝山道:“你怎知道我姓祝?”张小二道:“那扇面上有你老大爷的姓名。我是不识字的,大年初二日书画茶会上派人来问我‘你这柄祝草的扇面是那里来的?’我说是一位大爷见我可怜赠给我的,叫我上茶会换钱的。我不知是捉草的扇面,是捉柴的扇面。他说:‘你缠误了,我说的祝草,是祝枝山的草书。你那天遇见的大爷便是苏州祝枝山。你门上的字联,也是祝枝山写的,他这般看重你,赠你扇面,又赠你一副很吉祥的对联。但是徐子建要算杭州数一数二绅衿,却被枝山瞧不起,写两副毒咒恶骂的对联,把徐子建气个半死。祝枝山重你的孝行,才肯赠你这一副吉祥对联。祝字是值重价的,我本想向你收买了,装成短联卖给人家。   但是杭州的人家虽多,够得上挂这副对联的实在少数。况且他是旌扬你的孝行,要是被我收买了,又埋没了他的好意。我这次来和你商量,祝枝山既然看重你的孝养爷娘,你去求他写些东西,他一定答应的。他住在清和坊周公馆中,听说有多日的耽阁,你有工夫可以上门去谢谢他,顺便还可以求他写点东西。’我听了他一番说话,才知道恩人的姓名。连日仗着大爷的福,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朝总是富贵不断头。我曾忙里偷闲,连日到周公馆里来访问大爷。看门的吆吆喝喝,不肯替我通报。今天我们一行人吃了早饭正待去上工,却不料遇见了大爷,请问大爷,为什么被他们拖拖扯扯?咦,他们却到那里去了?”原来方才的两个人并非真个要和祝枝山为难,只因受了来兴一时的怂恿,才来戏弄祝阿胡子。现在听得张小二这般说,便知道:“祝阿胡子很有几分义侠心肠,还胜于杭州的徐子建,我们为什么帮着小人打君子呢?再者,万一祝枝山扳起面皮,叫张小二一千人把我们扯住了,定我们一个侮辱斯文的罪名,他没有走样,我们真个要走样了”。他们两个人都是这么想,因此脚底抹了油,下这三十六着中的第一着。枝山见他们都已经走了,付之一笑,也不再去追究了。 便把张小二奖励了一番,约他明日上午到周公馆中相见。到了来日,枝山吩咐门役:“倘有匠人张小二到来访我,不必拦阻,我和他有话说。”所以那天张小二上门得和枝山相见。枝山又赠了他扇面一页,说是奖励他的孝行,自从祝枝山援救张小二,征服徐子建,他在杭州很有相当的荣誉,不须细表。忽忽时光,已近元宵佳节。杭州的灯市名闻四海。只为临安是南宋的故都,每逢灯节各处都搭着绣棚,架着整山,看灯的红男绿女盛极—时。昔人有诗为证:   争说杭州似汴京,翠筠环处结山棚。不须好事重装点,身在武林灯市行。   灯节的前三日,各处的糊着绢灯,挂着灯谜,这又是祝枝山心爱的东西,每到晚饭以后,总拖着周文宾去猜谜,一天,尤公馆门前粘着一首艳词道:   记当初,剔银灯重把眉儿扫,那其间似漆投胶,   可怜自落烟花套,这磨折多应奴命招。全躯恐难保,   香肌越消耗。看看捱过今年,捱不过明年了。   寄语儿曹,好把芳魄纸上描。   请打一物,即以打中之物为赠。   尤公馆门前的灯谜不止这一条,但是这一条灯谜的吸引力比其他的灯谜胜过百倍。春灯光中,大家都注射着这条灯谜,目不旁瞬。其中有入高喊道:“我猜的是贵公馆中的尤大小姐,对不对呢?如其猜中了,快唤尤大小姐出来做赠品。”众人听了拍掌大笑。正是:   侧艳词中魔力大,春灯影畔笑谈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打灯谜童仆胜秀才借服饰大娘规小叔  猜谜的人是个穷秀才,三旬年纪还没有娶得娘子。平日痴心妄想,可有彩楼上的千金小姐把彩球抛中了他,那才可以享尽人间艳福。他挤入人丛里看灯谜,偏偏赏识了这一条。以为其中语意是个怀春女子口吻,料想这谜底定是猜着一个女人,猜中了定有美貌佳人跟着他走。他瞧见公馆的门条是“尤公馆”三字,他便狂呼道:“我猜的便是贵公馆里的尤大小姐,快叫尤大小姐跟我回去成亲!”喊的时候睡沫四溅极态横生,博得人人拍掌大笑。笑声完毕,里面的谜主人冷冷的说道:“先生错了,这里面只有尤大少爷,没有尤大小姐。况且谜条上写的是请打一物,没有说请打—人。”穷秀才强辩道:“盈天下皆物也,男有阳物,女有阴物。怎说不是物呢?”谜主人道:“那么你猜女人便是了。怎说是尤大小姐呢?”穷秀才道;“美貌女人,唤做尤物。   所以我猜这一物便是尤大小姐。”这几句话又引动着许多人拍手大笑,都说:“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祝枝山目力不济,有时周文宾看了告诉他,有时祝僮看了告诉他。枝山在祝僮耳边说了几句话,祝僮便在“想入非非”声中挤入人丛喊道:“我来猜啊!我来猜啊!”猜谜的都是方巾飘飘的儒生,忽的挤入了一个罗帽直身打扮的书童,大众都吆喝道:“滚滚滚!你是乌鸦,怎么挤入了凤凰淘?”祝僮不去睬他,高喊道:“谜主人,这条谜儿请打一物,即以猜中之物为赠,不是墨么?”谜主人很起劲的答道:“是墨,是墨!你的心思很好啊!”便揭下谜条,取出一绽四两重的精制名墨授给祝僮。那个猜尤物的穷秀才讨取了这纸谜条,又细细的研究了一下,便道:“不错不错,句句都是说墨,并不是说人。   我猜错了。”那时谜主人又在空隙处粘上一纸谜条,众人见了又是拍手大笑,但见上面写的:   郎要脱裤,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   请打一成语,赠荷包两个。   祝僮得了一些甜头,怎肯走开?他想第一个谜儿是大爷教我的,不算希奇。这—个谜儿须得试试我的真才实学。旁的灯谜谜面都是很深的,他看了没做理会处。这一个谜面却是两句俗语,见了谁都知晓,而且谜底是一句成语,并不是四书五经,也许可以猜中的。他骚头摸耳一会子,要算他心思灵敏,他方才挤入人丛,听得众人在说“想入非非”,“想入非非,”他想:“这个灯谜取是猜这一句罢?”   便又高声大呼道:“谜主人,这条郎要脱裤的谜儿可是打一句‘想入非非?’谜主人大喜道:“又被你猜中了!”便又揭下谜条,取出一双不曾绣花的白绫荷包做了谜赠。祝僮笑嘻嘻的向众人说道:“你们凤凰都不会开口,倒是被我乌鸦猜中了两条。”就中有一位秀才先生向着祝僮拱手请教道:“请问足下,怎么这条谜儿猜做‘想入非非’?”祝僮笑道,“相公,看你是个喝过墨水的人,连这‘想入非非’都不知晓,‘郎要脱裤’不是要想入么?”那秀才点头播脑的说道:“‘郎要脱裤,’确是想入。下下一句‘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为什么打这非非两字呢?”祝僮道:“相公又来了,你读了满肚子的书,难道这个字都不认识么?请问相公,你们对于女人家下面的东西叫做什么?”那秀才道:“这个字读的声音是很不雅的,是卑鄙的鄙字,作平声读。”祝僮道:“怎样写法?”那秀才道:“这个字是《洪武正韵》所不载的,通俗的写法是写了一个‘毛’字,又写一个‘非’字,便是这个字。”   祝僮笑道:“那么容易明白了,有毛的便是相公口中所说的那个字;无毛的便是‘非’字。‘姐儿俩都是白虎白虎’,不是‘非非’是什么?”一经祝僮说破,众人益发笑声如沸。 那个三十岁没有做亲的穷秀才,他没有领略过裙下风味,却呆呆的立在灯光下面咀嚼这“非非”两字,自称奇怪奇怪,怎么白虎白虎便是‘非非’呢?这真叫做难题太远了!”祝僮得了些彩头,喜孜孜的挤出人丛来见主人,把一锭墨授给枝山道:“这是大爷猜中的谜赠。”又把一双白绫荷包放在手中卖弄道:“可惜这两只荷包不曾绣花,又没有须头。”枝山道:“祝僮,你在这分上却不聪敏了,他们的谜赠都和谜条有关系。你猜得出白虎白虎,他们给你两只荷包也是白虎白虎。假使荷包上面有了须头,便不是白虎白虎了。”这几句话又引得文宾和祝僮都是大笑。祝僮的笑又和前两回差不多,蹲着身子半晌直不起腰来。自此以后,枝山出去猜谜,祝僮总是同去。凡是打俗语打用物的灯谜,倒被他猜中了好几条。枝山很得意的说道:“从前郑康成有诗婢,现在我祝枝山有谜僮,可谓无独有偶。”祝僮笑道:“大爷,这个名儿很难听,谜僮谜僮,被人家弄错了便要叫做煤筒竹管。”枝山道:“叫做煤筒竹管也不妨,你本来是谜僮祝管,不过音同字异罢了。”枝山连猜了两夜的灯谜,到了正月十五日,杭州城中益发热闹非凡,所有衙署公馆都是张挂灯彩,点缀升平。周公馆的门前,在那三天以前早已搭着灯棚,招雇名匠,把连枝的竹竿缚成洞门,挂着许多灯彩。   但是杭州绅官人家的灯彩要推麒麟街王兵部府中最为优胜。明朝的兵部尚书称做本兵,职权很是重要,节制全国兵马,遇有大征伐大操练,都归兵部主政。六部之中惟有兵部的实权最大。王兵部官名朝锦,仁和人氏,在朝伴驾,京邸中只带着两名姬妾侍奉左右,夫人子女却住在杭城麒麟街府第中,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巨绅。王兵部的公子王天豹,少年纨挎,仗势胡行,杭州地方都唤他一声“王老虎。”   王天豹生有一个好胜的脾气,元宵挂灯不惜工本的斗巧争妍,鳌山灯棚色色精工。今年他又格外起劲,在他后园外面的广场上施放特别焰火,这个消息传将出去,益发使那杭城男女有举国若狂之势。上元这一天,未到晚间,街上的行人早已穿梭般的往来,一队队锣鼓喧天,掉龙灯的也有,掉狮子灯的也有,都到大户人家去弄这顽意儿。以为一经掉弄便可风调雨顺人口太平。所以一听得锣鼓之声,大户人家早开直着墙门劈劈拍拍的放着霸王鞭,迎取他们进来,在大厅上掉弄。龙灯天矫如生,狮子灯张牙舞爪。   周公馆中已到过了好几次,老太太是爱讨利市的,每来一起总有很丰的赏号钱,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花灯以外又有舞队也有舞“耍和尚”的,舞的是个小孩子,带着一个假头颅,怪模怪样在人前乱晃,杭州人唤做“大头和尚”。又有男子改装,扮什么打花鼓的,扭头扭脑,装腔做势,意在讨人好笑。但是男子扮的旦角总有些不大自然,还加着须根新剃,青稀稀的在花粉中透露,一望而知为西贝婆娘,博得两傍观众捧腹大笑。周文宾逢着佳节,又有良友和他闲谈饮酒,怎肯辜负这很热闹的元宵?他约着祝枝山,拚着大半夜不睡,要到大街小巷逛个淋漓尽致。枝山道:“你可要带着书僮出门?’文宾道:“带着僮仆反而有许多不便,不如不带的好。”枝山道;“那么我也不带谜僮祝管了。”文宾笑道:“煤筒竹管带去何用?又不要沿途打火烧茶煮饭。”枝山道:“不是打火用的煤筒竹管,便是我们那个会猜灯谜的谜僮祝管。”文宾拍手道:“妙极妙极,贵管家也有浑名了!”枝山道:“淡到浑名,我们唐、祝、文、周人人都有,伯虎的浑名人称笑面无常,只为他‘面孔笑嘻嘻,不是好东西。’衡山的浑名人称阴司里秀才,只为他这一副冷静态度完全脱离了火气。这两个浑名起得还不错。我的浑名唤做洞里赤练蛇,不知那个促狭的人替我起这恶毒的浑名,此人将来定堕拔舌地狱。你的浑名起的最香艳,人人叫你周美人。宋朝有个周美成,是个填词名家,和你的浑名倒也相仿。论到风流蕴藉,你和周美成不相上下;论到面貌,正不知谁妍谁丑。老二老二,只怕你虚有其名罢。你要是改扮了女妆,也不过和方才灯会中乔妆打花鼓的旦角一般,自以为娇模娇样,谁料处处露出马脚来。我祝某虽是个近视眼,也能一望而知是个西贝婆娘。”文宾笑道:“老祝,你不能把我比做打花鼓的旦角,方才的旦角是个市井无赖,草草改装,希图博人一笑,趁些银钱罢了。须知男子改装女子,非有切实的研究切实的训练不可。我不扮女装便罢,要是扮了女装,甚么人都不能窥破我的庐山真面。唐子畏总算眼光敏锐的了,他在网师园中毕竟也吃了我的亏。我要他绘一副《西厢待月圆》,他不肯绘;我便扮做了女郎,带着两名侍女,只算是和他在网师园中邂后相逢,我授计与侍女,假托着崔素琼小姐游园,他果然相信不疑,很情愿的替我绘了一幅《西厢待月图》。待到道破原由,他已中了我的妙计,懊悔不迭。这件事须不是我夸口,传遍苏城,便是你也知……”说到这里,忽又一声长叹,便想到昔日求婚未成的崔素琼,竟被宁王抢去,香消玉殒,好不可怜。 枝山道:“老二又来了,美景良辰怎么长吁短叹?旁的事不要去论他,我们只谈这乔装的事。 你在苏州乔装过一回,果然骗过了小唐。但是骗过了小唐不足为奇,小唐是个色中饿鬼,他一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早巳眼花缭乱,任凭乔装的露出破绽,他也不会觉察。你骗过小唐,这叫做‘捉眼花’,毫不烦难,便是我老祝也会哄他一哄,只须剪去这一部络腮胡子,浓涂些花粉,改装着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夹紧着屁眼,‘奴家奴家’的扭到小唐面前,他嗅着我的花粉香也会失魂落魄,把我当做娇娘看待,摸把手儿,亲个嘴儿,肉麻的叫我几声‘好姐姐’咧!”这几句话,不但引得周文宾呵呵大笑,旁边侍饮的小厮也笑了。枝山又道:“老二,你单是骗过小唐不算你的本领。”文宾道:“待要怎样才算我的本领?”枝山道:“你骗过了我老祝,才见你的本领。”这时文宾已有了三分酒意,很高兴的说道:“骟过你老视怎费我吹灰之力?你本来只有三尺眼光。”枝山道:“你休得口出大言,便请你改装起来试这一试。”文宾道:“若要改装,须赌个输赢。”枝山道:“怎样赌法?”文宾道:“我便抄袭你明伦堂上赌赛的方法。我改装以后,要是没有被你瞧破,你便输了。杭州太守送给你的白银三百两原封不动的移转在我的名下,要是被你看出破绽,我便输了,我也备着三百两纹银,替你老祝上寿。可好不好?枝山大喜,他想:“明伦堂上赌赛已胜过徐秀才,难道周公馆里赌赛胜不得周解元么?”笑嘻嘻的伸出六个指头的手,要和周文宾拍个手掌子叫做“一掌为定,永无翻悔。”当下收去酒肴,匆匆席散。席散以后,文宾便忙着去看他的嫂嫂,告借女妆。他为什么要去向嫂嫂告借女妆呢?只为第一次教他改扮女装的便是他的嫂嫂。编书的顺便补叙那周姓的家庭。周文宾的父亲唤做周上达是吴门的少年翰林,被那杭州的富翁张员外看中了他,把女儿嫁给他。还有一部分的财产做妆奁,良田数十亩,华屋数百间,都归着周姓执管,便是现在清和坊的住宅也是当年的奁赠。为这分上杭州便成了周姓的第二故乡,坟墓祠堂都在苏州,田园产业都在杭州。   这位张氏夫人生有两子一女,女名琼珠,十三岁上便已夭亡,张氏夫人思念不置。这时长子文庠已随着他父亲在京师供职,大娘娘留居杭城侍奉婆婆,眼儿着婆婆丧却掌珠,心中闷闷不乐,他便出个主张,说小叔的年纪比小姑少一岁,而且容貌美秀和琼珠在世时相仿。 若要婆婆破涕为笑,何妨把小叔扮作小姑?教婆婆儿了放下愁眉。他待到文宾从书房中放学入内,把小叔打扮的花枝招展般的,简实是一位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所差的只是没有里足罢了。周太太乍见之下,真个认做是亡女重生。后来看出了庐山真面,便把文宾拥在怀里,心儿肚儿的叫了一阵。从此以后,文宾逢到放学之后总是打扮着女妆到内堂去引他老母开颜。 他描摹着他姊姊的音容,不但身材、背影般般酷肖,便是开出口来有一种柔媚的样子,偶然微笑,粉颊上便起着两个酒涡儿。人家单看他上半截谁都说是琼珠小姐,谁也不信是文宾公子。亲戚人家知晓了说这位公子哥儿简直是和美人无异。从此以后,“周美人”三个字便喧传远近,人人都晓,这便是“周美人”得名的来源。自从十三岁开始乔装,足足有三年的悠久。后来被他父亲周上达见了,说:“这般男不男女不女打扮,扑朔迷离,成什么模样!”文宾才不再弄这顽意儿,只不过在苏州时,为着要唐寅绘这一幅《西厢待月图》,曾向亲戚家中借着女装和侍婢,在城南网师园中戏过一回唐寅。毕竟他对于乔装曾有三年的研究与练习,一经改装以后便是偷香窃玉的惯家也没有瞧出他的破绽,倒被他骗了一幅画去。他有了这已往的成绩,他要骗过祝阿胡子端的易如反掌。他并不是真个要赢这三百两银子,只为着祝阿胡子到了杭州以后,倒被他出足了风头,胜过了杭州太守,打倒了两头蛇,他的风头太健了,不如戏弄他一回,挫挫他的气焰。唐寅虽然好色,对于女色面上还有精细的选择,寻常脂粉休想可以引动他。祝枝山的眼光固然不济,他的好色的心却比着唐寅还热。方才说的只须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嗅着一阵花粉香便已心花撩乱,这叫做“想起自己比他人,”不是说的唐寅,却是“夫子自道也”,句句说着他自己。他想:“这件事还得和我嫂嫂商量。 但是嫂嫂住在堂楼上,从前幼时,嫂嫂的堂楼任意上下,没甚要紧,现在年龄大了,为着嫌疑有关,除却贺年贺节轻易不上嫂嫂堂楼。”他想:“今天好在元宵佳节,借着请嫂嫂庆赏花灯为名,便可借此上楼。”他到了堂楼之下,却见灯光里面锦葵正在细搓那元宵圆子,便即招呼:“二爷,说今天甚风吹送你到这里来?”文宾道:“大娘娘可在楼上?   今天元宵佳节,我要请他庆赏花灯。”锦葵道:“大娘娘本要下楼的,为着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在楼上陪伴官官,所以没有下楼。”文宾道:“我要上楼去候候嫂嫂,看看官官,你替我通报一声。”锦葵道:“自家人还要通报么?二爷只管上楼便了。你不记得从前打扮女妆时,大娘娘替你涂脂,我替你抹粉么?”文宾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不用通报,现在不能不通报了。从前的我是小孩,现在的我是大人。”锦葵把嘴一披道:“大人大人,大在那里?我还比你叨长一岁咧!你是大人,我是大大人了。”周大娘娘听得楼下有谈笑的声音,便到搂头扶着栏杆问道:“锦葵,你和谁讲话?”锦葵道:“娘娘,二爷在这里说要候候嫂嫂,看看官官,叫我上楼通报,我说自己人何用通报?二爷一定要我通报。”大娘娘道:“既是小叔到来,便请上楼。”文宾巴不得嫂嫂叫他上楼,于是匆匆上楼。见过了嫂嫂,便在堂楼的中间坐定。大娘娘忙叫桂芳送茶,笑问:“叔叔登楼有何要事。”文宾道:“一来候候嫂嫂。”大娘娘笑道:“多谢小叔,今天已经会过面了,何须客套!”文宾道:“二来听得侄儿身子欠安,特来探望。”大娘娘道:“多谢小叔,小儿略有些咳嗽,观在已睡着了。”文宾道:“三来……”说到这里,便停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出口大娘娘道:“三来什么?”文宾道:“三来便是这个。”大娘娘道:“这个什么?”文宾道:“便是那个。”说对,脸蛋儿有些红了。大娘娘发嗅道:“小叔你究竟为着什么事,这个那个,不明不白?要是你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也不用说了,便请下搂罢。小叔,你是熟读圣贤之书的,须知道‘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弗动。”文宾暗想:“再不明言,嫂嫂便要生疑了。”忙道:“嫂嫂,实不相瞒,方才在花厅上和祝枝山对酌,枝山不信我扮了女妆可以掩人耳目,坚要我男扮女妆,试试他的眼光,我已应允了。不过缺少衣饰,因此不揣冒昧登楼奉恳嫂嫂借给我全身衣妆,以及一应首饰。我和枝山赌着三百两的输赢,嫂嫂你一定要成全我的啊!”大娘娘正色说道:“小叔你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解?男扮女妆,攸关风化,这是使不得的。”文宾道:“嫂嫂,你怎么忘怀了?三年以前你不是还替我打扮女妆么?”大娘娘道:“此一时,彼一时,怎好和三年以前相比?彼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女妆只在中门以内行走,以便博得婆婆开颜。现在你已成人了,况且名登蕊榜,和唐、祝、文三人一般都是解元,怎好打扮女妆到外面去行走?博人家说你是轻薄之子,和唐寅差不多。   唐寅是没有父母的,在外面的放荡行为没有人去管束他,你是椿萱强健,都望你蒸蒸日上,和你哥哥一般要是有什么轻薄之名传播远近,婆婆知道了要生烦恼,公公知晓了便要大发雷霆。唉小叔,公公的义方之教你是知晓的,他老人家一动怒你是吃不消的啊!愚嫂说的都是苦口药石之言,你莫把忠言当做逆耳之谈才是道理。”文宾没奈何,只得道了一个“是”字,告辞下楼。待到了楼下,却见锦葵依旧在灯光下搓那元宵圆子,不过方才从外面进来,见他的正面;观在从里面出去,却见他的背面。本宾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到锦葵后面,举起一只右手在他肩上一拍,倒把锦葵一吓,回转头去见是二爷,却是满怀欢喜,忙问:“二爷做什么?”文宾轻轻的说道:“锦葵,你跟我到外面去,我要向你借些东西。你要成全我的啊!”锦葵听到“成全”两个字,不禁胸头卜卜的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俏丫环多情怜俊仆假村姑有意骗亲娘  锦葵是大娘娘的赠嫁丫头,初来时还是一个黄毛女孩,甚么都不知晓。现在人大心大,甚么都知晓了。那时做主母的有无上的权力,主母不把他指配家僮,他只好一辈子的独宿孤眠。他的年纪既大着文宾一岁,他的生理上的要求。当然也比着文宾来得迫切一些。从来说的好,“女子多感”,惟其女子多感,所以到了标梅迨吉的时候,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都可以引起女子的感情。但看会得做诗的闺秀都把这感情寄托在诗章里面。见了黄莺作对,要吟一首诗;见了紫燕成双,也要吟一首诗。其实黄莺、紫燕和他有什么相关?不过借此兴感,写几句“人不如鸟”的供状罢了。锦葵是不识字的,但会兴感,不会做诗。他的感想没有寄托之处,只放在肚肠里盘旋。他偶然听着猫在屋上叫春,见着鸡在场上踏雄,这都不和他相干的,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做主,往往揣摹着猫的叫春,鸡的踏雄,累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夜不得安睡。他可以算得富于情感的了。昨夜临睡时,他床前点的一盏灯忽然爆出并蒂灯花,为这分上,他已有半夜不曾入睡。今天起身,替大娘娘送面水,忽的裙带自松,落篷也似的褪了下来,惹那小丫头桂芳取笑道:“锦葵姐姐,裙带自解,早晚要吃你的喜酒了。”锦葵假意儿板着面皮,骂一句:“小鬼丫头,嚼你的蛆!”其实他的心头有无上的快活,暗暗的说道:“依你的金口才是好咧!却不料傍晚时候,周文宾忽的到来,说要上楼见嫂嫂。 他见了小主人这般唇红齿白,体态翩翩,便回想到昔年替他抹粉的时候如在目前。可惜他为着年龄关系,辨别嫌疑,难得上那堂楼。今天到来,锦葵说的是自家人不用通报,分明要他常来走动的意思。现在小主人上楼去了,锦葵在楼下搓着圆子,心中却在默默地揣摹着小主人风流蕴藉的模样。他想:“昨夜爆这并蒂灯花, 今天裙带自解,敢是应在二爷身上。”转念一想:又暗暗的自己埋怨着自己:“不该起这非分的念头,二爷的亲事还没有成就,近来说起的王兵部府中的小姐,忽的又搁起了,断无正室未娶先娶偏房的道理。自己便有喜兆,大概不会应花二爷身上。只不过大娘娘禀明了太太,或者把我许给一名家丁罢了。家了里面周德是个酒鬼,又是个色鬼,吃饱了黄汤,见有女人到来最喜摸摸索索,讨着手上的便宜。 这般的人我瞧不起他。周永、周昌虽然老实一些,不过周昌说话时有些舌音不清;周永在夏天最喜跷起着臭脚扳那脚垢。这两个小子我也看不中他。倒是祝大爷带来的祝僮兄弟又聪明又诚实,面貌也很漂亮,不比他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那夜他跟着主人打灯谜,他得着两只白绫荷包,私下送一只与我,我也送给他一个香囊,看他倒有些钟情于我。他来的时候衣服不大整齐,近来却打捞一新,听说是祝大爷为着他能干,赏给他两页扇面,他把扇面换了银两,因此全身行头换的格外鲜明,越见他的面貌漂亮。这个喜兆大概应在祝僮兄弟身上罢……”自古道,“心无二用”,他辘轳般的动着他的念头,手掌里的三粒圆子搓了又搓,不知搓到何时才休。周文宾下楼,他也没有觉察,直待文宾的右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觉得背后有人在先,以为是桂芳和他厮缠,比及回转头来却不料是他方才思潮涌现中的二爷。听得二爷向他借什么东西,又央求他成全其事,他陡然呆了。万万想不到二爷会得真个有情于他!他丢掉了圆子,搓了搓掌中的粉屑禁不起心房的颤动,声音也发颤了。他说:“二爷且慢,待我洗净了搓粉的手再跟二爷去。”文宾轻轻的说道:“不用洗手,快快跟着我去!”又指了指楼上道:“休被上面的人知晓了,须不是要。”这几句话益发说的锦葵春心荡漾:“二爷这般鬼鬼祟祟,一定是偷偷摸摸的事了。嫁了二爷,总胜着嫁与祝僮。”便喃喃自语道:“旁的不要紧,倒是这两只粘着粉屑的手不洗去是罪过的。”嘴里这般说,身子已跟着二爷去了。比及离却了堂楼,才走到迥廊里面,文宾便定了脚步,笑着向锦葵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锦葵红晕着面皮道:“二爷的意思明人不消细说,我怎会不知晓?”文宾摇头道:“只怕未必罢。”锦葵微嗔道:“二爷又来了,我毕竟比你大着一岁,你会知晓的我怎会不知晓?”文宾笑道:“那么你误会了,我向你告借的是借一套女装。 因为我和祝枝山赌着东道,有三百两纹银的输赢。他瞧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赢;他瞧不破我的真相便是他输。 方才上楼向嫂嫂借衣裙,被嫂嫂责备了一场,讨了没趣下楼。没奈何只得和你商量,你把衣裙等东西借给我用一用,还得替我挽个髻儿,抹些脂粉。我在书房中候你,快快上楼去。瞒着娘娘,把所有的东西悄悄的打个包儿,送到书房中来。   待我骗过了祝枝山,赢得他三百两纹银,我还了你的衣饰,又有三十两纹银赠给你,好教你将来出嫁时候做一份妆奁。”锦葵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便道:“二爷为着这区区小事,何用这般鬼鬼祟祟请你在书房里守候?我去取来便是了。”于是文宾自回书室。锦葵到了里面,把圆子交给桂芳去搓,洗净了手到自己房里去收拾了一包衣饰。但是缺少了一双鞋子。 二爷是大脚,自己的绣鞋是穿不上的。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管家婆今年六十岁,是他所认的干娘。他曾替干娘绣了一双蝴蝶面的寿鞋,干娘的脚寸和二爷差不多,不如把来孝敬了二爷,随后另做一双送给干娘罢。锦葵又把鞋子纳入衣包里面,乘着大娘娘在房中陪伴官官,他便悄悄的下楼而去,直入书房。文宾掩上了书房门,便叫锦葵替他涂脂抹粉,打扮起来。果然衣履衫裤般般配身,又替他去了解元巾放下发帚挽了一个抛家髻,戴了元缎包头,耳朵不曾穿环,幸有两鬓掩护,两旁还插着蜡梅花球。一经打扮完毕,锦葵把卸下的男子衣服,靴袜都替二爷收抬好了,藏在书房里面。又请二爷试走一回,这是文宾很有经验的,便即扭扭捏捏的在书房中打了一个转,果然不曾露出半些破绽。文宾道:“锦葵偏劳你了,我赢了东道决计重谢你纹银三十两,做你出嫁的妆奁。”锦葵忽的叹了一口气道:“多谢二爷好意,只怕丫环没有这一天。“文宾道:“你又来了,男婚女嫁都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事。怎说你没有这一天?”锦葵道:“二爷听禀,好在书房里没有他人,丫头有几句心腹话要禀报二爷知晓。”文宾道:“有话快说。”锦葵把手帕遮着嘴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要是不说,二爷不知晓;要是说了,羞人答答的,怎好启齿?”文宾道:“我不取笑你,但说无妨。”锦葵道:“听得老太太说,要把我配给周德,我不愿意,一来周德年龄大了,做他的续弦谁高兴呢?二来周德大不规矩,时常吃酒偷婆娘,我实在瞧他不起。”文宾道:“除却周德,还了周永周昌呢?”锦葵道:“这是一对搭拉苏,一个大舌头,缠嘴弗清;一个扳脚丫,臭气熏天,便是一世无夫也不愿嫁这般的男子。”文宾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谁呢?”锦葵道:“二爷,你猜这么一猜。”   文宾道:“不要藏头露尾,快快说罢!”锦葵道:“这个人是住在紫藤书屋的。”文宾笑道:“你难道看中了祝大爷么?只怕祝大娘娘不答应,看中了也是枉然。”锦葵道:“二爷枉算聪明人,在这分上却不聪明了。祝枝山宛比活钟馗,我便一百年没有丈夫也不愿嫁他。”文宾奇怪道:“你难道看中了他的小厮祝僮么?”锦葵假作羞惭,只微微的点着头儿。 文宾道:“你看中了祝僮,祝僮可看中了你么?”锦葵便在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擎在手里道:“二爷请看,这是谁的东西?”文宾见这一只白绫荷包,分明是那夜祝僮所得的谜赠。他竟在私地里赠与锦葵,可见他和锦葵有情了。便道:“只须祝僮真个爱上了你,这件事便好办了。你不用忧虑,自有我二爷替你们竭力拉拢。”锦葵谢了文宾自回里面,暗暗的思量:“我和祝僮兄弟的姻缘大概有些把握了。二爷肯替我竭力拉拢,大娘娘一定应许的。可见昨夜爆出的并蒂灯花,今朝裙带自解,这预兆真个灵验。”他在备弄里且思且走,冷不防有人和他撞个满怀。却是老太太身旁的金菊丫环,锦葵道:“金菊,你怎么撞我一撞?”金菊笑道:“分明你撞了我,倒说我撞了你,岂不可笑?我见你走来,停着脚步和你点头,你毫不理会,竟向我撞来。亏得我手里没有东西,要不然便要被你撞倒在地上。你毕竟为着甚事,这般失魂落魄?”锦葵啐了一声道:“正月半不说好活,什么失魂落魄?被老太太知晓了又要骂你臭嘴丫头咧!你到外面去做什么?”金菊道:“老太太知道二爷要看灯,教我去通知二爷,看了灯早早回来,不要尽着深夜在街上行走,受了风寒须不是要。”锦葵道:“你要去看二爷,快走一步,稍迟了他便要和祝大爷出门看灯去了。”两个人擦肩走过,锦葵暗暗好笑:“你要去看二爷,只怕觌面不相识,恰才的二爷是雄的,现在的二爷是雌的了。”不表锦葵回到堂楼上去,且说金菊一路从备弄里面走将出去,隐隐的灯光之下有一个女郎袅袅娉娉在备弄中行走,觉得不大相识,便哙了一声道:“你是谁啊?”周文宾打扮完毕,正在备弄里面徘徊,看有什么丫环走过,试试他们的眼光。他听得金菊声唤,便停了脚步,打着偏袖,且待金菊走近,他逼着喉咙道:“金菊姐姐,你竟不认识我了?”金菊奇怪道:“怎么姐姐认识我,我不认识姐姐?”文宾道:“贵人事忙,难怪你不认识我。”金菊把文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便道,“姊姊好像后门头邻居豆腐店里的豆腐西施许大姑娘。”文宾将错就错的答应道:“姐姐好眼力,我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呀!”   金菊道:“许大姑娘,你两年前下乡去做了养媳,一直没有见过面,你现在生长得益发标致了。许大姑娘,你到来有什么贵干?可是来望望我们的老太太?”文宾又是将错就错的说道:“我正要望望老太太去。老太太在那里?请姐姐引导我去相见。”金菊道:“你在这里暂立一立,我要到书房中看二爷,略说几句话便来引你去见老太太。”文宾道:“你不须到书房中去了,恰才我进门时遇见你们二爷和一个络腮胡子的朋友一同出门去。你们二爷这般面貌漂亮,他的朋友却是那么面目可憎。”金菊笑道:“你别小觑这个阿胡子,‘看他不像样,倒是一个雕花匠。’你道他是谁?   他便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文宾笑道:“我不管他是粥大爷、饭大爷,我也不管他是雕花匠臭皮匠,我总觉得似你二爷这般漂亮少年不该交给那般的邋塌胡子。闲话少说,金菊姐姐,你便引着我去见老太太罢。”金菊道:“许大姑娘随我来,瞧不出你这般的乡下人也会看中了我们的二爷。许大姑娘,你在乡间做养熄是很可怜的,嫁一个村夫俗子埋没了你的花容月貌。你既看中了我们的二爷,尽可以求求我们的老太太,把你收纳在府做我们二爷的小夫人。”文宾道:“金菊姐姐休得取笑,我是从小就有婆家的。”金菊道:“你横竖是个养媳,又没有姘亲,只须给些银钱和那乡下男子,和他活切头。”文宾道:“你打什么切口?我不明白。”金菊道,“活切头便是叫你和他活离。待到活离以后,你便可以到这里做姨太太,免得你见了我们的二爷,时时在念左一声漂亮,右一声漂亮。”文宾道:“要做姨太太,只有你金菊姐姐是个近水楼台,我许大那有这般福气?乡下男子虽然丑鄙,我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大姑娘,瞧你不出,你会说什么近水楼台、远水楼台,你倒是孔夫子的搭裢,两头都是书咧!”说话时,已到了内厅里面,点得灯烛辉煌。文宾知道娘的眼光很钝,站的略远一些便可把他瞒过,只须说话的声音注意一些便是了。这时周老太太正在看那四盏巧匠扎成的走马灯,点着烛蜡,灯上的人物不住的团团打转,本来看的有些眼目昏花,金菊上前道:“老太太,后门头的邻居许大姑娘来了,说两年不见老太大的面,要来望望你这位老寿星了。”老太太道:“可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金菊道:“便是人人说的豆腐西施。两年不见,益发标致了。不是豆腐西施,竟是豆腐天仙了。”老太太道:“许大姑娘在那里?请他进来谈谈。文宾扭扭捏捏的上前,向他母亲福了两福,口称:“老太太在上,许大在这里请安了。”说时,待要跪下,老太太忙教丫环扶住了。老太太说:“乡邻无大小。 不须行什么礼。请坐请坐。”文宾等候老太太坐定了,才在下面的椅子上坐定。老太太雾里看花,觉得许大姑娘的模样儿很好,老太太问他:“一向可好?”他说:“靠着你老寿星福阴,总算安宁。”老太太问:他为什么长久不来走动,他说:“一来乡间事忙;二来无事搅扰你老人家留茶留饭,于心不安。”老太太问他今天怎么可以到来,他说:“为着今天是灯节,上城来望望爹娘。吃过晚饭,爹娘叫许大去看灯,许大以为路上太觉挤轧,还不如到周公馆里去候候这位寿星老太太,顺便还得见见大娘娘。”老太太见他彬彬有礼,益发起劲了,抱定‘乡邻无大小’的宗旨:便叫小丫环捧出果盘和点心,款待这位许大姑娘。文宾道:“大娘娘为什么不见呢?”老太太道:“只为小官官有些伤风咳嗽,他吃过晚饭上堂楼陪伴小孩去了。”文宾道:“老太爷在京谅必康健。”老太太道:“身子倒好,官运不很佳,本是礼部尚书,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好在他是宦情很淡的,倒也不在心上。”文宾道:“这有什么妨碍呢?过了几天使要高升的。大爷呢?”老太太道:“他的官运很好,去年到今连升了两级。”文宾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是老太爷老太太积善之报。”老太太奇怪道:“许大姑娘,你出言吐语这般通文,竟不像是乡下姑娘了!”   文宾暗想不妙,快要露出马脚来了。忙道:“许大懂得什么?这是乡下一位教书先生口头常说的话。许大听的熟了,才学着他这般说。不知说的得当不得当。”老太太点头道:“说的非常得当!许大姑娘,你毕竟是个聪明人,所以通文的话一学便会。”文宾道:“见笑之至!真叫做,‘班门弄斧’咧!”老太太道:“又是一句通文的话。”又回头向丫头们说道:“你们听着,许大姑娘常住在乡间,说几句话很有文理。你们枉住在城市,说的话总是粗俗不堪。”文宾暗想:“这又是一个漏洞,以后说话倒要注意一些。”他又和老太太敷衍了一会子,方才起座告辞。老太太道:“许大姑娘难得到来,多坐一回也不妨。”文宾道:“恐怕双亲久待,缓日再行到府请安。”老太太道:“简慢了许大姑娘。”文宾道,“叨扰了老太太,不安之至!”说时向老太太福了两福。老太太定要相送,文宾坚请留步。送到滴水檐前,老太大还要相送。文宾方才回复了原有的声调道:“母亲留步,孩儿去了!”便大踏步的向外去了。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顽皮小子哄骗老娘。旁边丫环笑的花枝招展,尤其是引他入内的金菊,想到方才在备弄里所说的话,当着二爷讲二爷,还要叫乔装的二爷去做二爷的小夫人,这真是笑话奇谈咧!他越想越发好笑了,老太太骂道:“金菊这贱人,你难道不生眼睛的么?连二爷都瞧不出,反而唤他许大姑娘,前来哄骗主母。”金菊道:“老太太且休责备丫头,自家亲生儿子同他坐在一起,讲了许多话,还不能看出破绽,何况我们丫头呢?”老太太道:“好贱人,反说得干干净净,将茶杯果盘收了,随我上楼去罢!”不表老太太上楼,且说周文宾骗过了的太太,心中好不快活,暗想:“这个东道一定是我赢的了,老母都瞧不破,丫环也瞧不破,何况这近视眼的老祝呢!但是老祝心计很工,我若打从里面出来,他多少总有些怀疑,不如出后门进前门他见外面来的女人,便不会疑及是我了。”文宾定了主意,便到后门跟首呼唤周福开门。周福听得二爷呼唤,忙从门房中走出,却不见有二爷,只见一个标致姑娘,周福道:“大姑娘,你曾看见我们二爷在那里唤我?”   文宾笑道:“我便是你的二爷。”周福道:“二爷倒会白相,扮了女人家到那里去?”文宾便把赌东道的事略说了一遍,又叫他:“不要声张,给祝大爷及祝僮知晓了便不能赢这东道。”周福唯唯从命,便开了后门,放着二爷出去,重又闭上了。文宾从后门转到前门,也有半条巷的路程,被那路上的急色儿见了,跟在后面,偏偏的评头晶足胡闹不休。正是:   兔走谁能分牝牡,鸟飞更不辨雌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月下添娇倾倒浪子灯前含媚戏弄家奴  正月半杭城看灯,比着七月半八月半的遨游西湖,尤其热闹百倍。看灯是一种名目罢了,真个为着看灯而来的十无一二。成群结队的人都说着看灯看灯,就中分别性质而论,单纯看灯而不看人的可谓绝无仅有;既看灯又看人这是占着大多数,大凡老实的人看灯为主看人为宾,不老实的人看人为主,看灯为宾。尤其不老实的人,不看灯只看人,而且只看人群里面的少年女子。尽有遨游了大半夜回到家中,人家问他的灯景,他茫然无以回答;人家问他看灯的女人,他便滔滔汨汨,讲一个不厌不倦,张家的女儿怎么样,李家的媳妇怎么样,他的肚里都有一篇细帐。这一类的人,都是那些轻薄少年,他们不向灯多处走,只在大街小巷做那巡街御史,遇见了平头整脸的女人,便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们尤其欢迎的是没有伴侣的妙龄女郎,够他们的任意调笑。周文宾出了后门,转到前门,须得经过一条小弄,恰被那些巡街御史远远望见。小弄中虽没有灯彩,但是月光如画,分外清澈。周文宾本有美人之称,还加着在月光之下款款行来,益发如同仙女下凡。那些巡街御史跑了许多路,所遇见的女人都是四五分姿色以下,觉得没有安慰着他们眼睛上的要求,这一个女郎简直是十分的姿色了。说也希奇,没有司令官唤那“立停”、“稍息”等口号,他们的尊足自会同时停止着动作,站班也似的站在弄堂两旁。从前的猎艳和现在的猎艳不同,现在的猎艳先看面,后看臀;从前的猎艳先看面,后看脚。只为从前是小脚时代,妇女们的美丽大半在面上,小半在裙下。   那些轻薄少年瞧见了文宾大半的美丽还没有瞧见文宾小半的美丽。文宾见他们站立弄堂口候着自己到来,他益发装腔做势,走一个风摆柳的姿态。少年们肚里思量:“这雌儿裙下金莲一定是靠得住的,要是莲船盈尺,决不会有这般袅袅婷婷的模样。”文宾愈走愈近,少年们的口中不由的都唤起“啧啧啧”起来。比及文宾走出了弄堂口向右转弯,他们又不由的都唤着“可惜可惜”在先的“啧啧啧”,为着周文宾的面貌愈看愈好,后来的“可惜可惜”被他们看出了裙下的两只大脚穿着乡下姑娘所穿的蝴蝶鞋,不禁老大的失望,异口同声的唤着:“可惜,可惜!……唉,可惜!这是一个半截杨妃,……唉,可惜!这是一个倚在楼窗上的好娘娘倚在楼窗上是个娇模娇样,走下了楼梯,这美人儿便要走样。”他们跟在后面,既然没有步步莲花可以欣赏,却又抄到前面,要一步一回头的把那西贝女郎看个不休。文宾又逼紧着喉咙,娇声唤道:“列位对不起,让我一条路。”众人七张八嘴的问他到那里去,还是看灯,还是寻人,文宾道:“奴家也要看灯,也要寻人。”有人问他寻的是谁?他说是哥哥。你的哥哥叫什么?他说:“奴家哥哥叫做倪天相。”到那里去寻你的哥哥?他说:“到清和坊周府去寻。”寻你的哥哥做什么?他说:“寻着了哥哥,叫他领着奴家去看灯。”寻不着你的哥哥便怎样?他说:“寻不着奴家哥哥,奴家也要去看灯。只是不认识路程。”许多少年争先恐后的都来招揽这件差使,都说:“倪大姑娘,我来做你的伴可好?”文宾笑道:“有你们前后拥护,我是热闹场中行走也觉胆大。只为人丛里面有许多浮头浪子不怀着好意,动手动脚,奴家是曾经吃过亏的。奴这一回到周公馆中寻哥哥,便是叫他做奴家的保镳。”有一个少年道:“你不用去寻访什么哥哥了,倪大姑娘,我们都可以做你的保镳的。”又有一个道:“我们做了保镳,管教你在人丛中出出入入,没有一个敢碰你的一根汗毛。”又有一个道:“要看灯,快快便去。今夜的灯,麒麟街王兵部府中第一,后面的空场上还有异样的焰火。”文宾道:“多承你们的好意,奴家一准请你们伴着同去。不过我到了这里,总得到清和坊周公馆中去访访奴家的哥哥,以便通知他一声,不用伴着奴家去看灯了,奴家另有可靠的同伴陪着奴家同去。”众人道:“那边便是周公馆了,你进去后说过几句话便即出来,我们在这里候你。”文宾道:“谢谢你们。不过少停出来,我不走前门了,只因为奴家的哥哥是在他们厨房中帮忙的,奴家见了哥哥,说过几句话便要从后门出来。你们肯伴奴家的,只在后门口守候便是了。”   许多少年都似得了将军令,看他进了周府墙门以后,便即抄到后街,站在周公馆的后门口,呆呆的守候这雌儿出来。谁知上了文宾的当,周公馆的后门今夜不会再开了。后街是冷静的地方,为着守候这个西贝雌儿,反而错误了他们巡街御史的职务。有几个神经敏捷的知道雌儿此时不出,不会出来了,便不高兴在这里“守株待兔”,十停之中走了二三停。时间愈久。走的人愈多。走剩两个人,一个是色界饿鬼,一个是情场魇子。他们以为:“倪大姑娘决不是说谎的人。要是他不出来看灯,约着我们做甚?有了这般好机会不宜轻易错过,他们要去由着他们走。本来寻芳猎艳只宜人少,不宜人多,多分是他们没福,我们有缘。”又等了一会了,消息沉沉,倚在后门上窃听也不听有得什么动静。色界饿鬼道:“我站的腿也酸了,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心灰意懒,我要去了。”情场魇子道:“我盼的眼睛要破了,一盼也不来,二盼也不来,休得痴汉等老婆罢,我也要走了。”他们都说要走,他们都不肯走。只怕一个走了,一个在这里独享艳福。又等了一会了,实在没有希望了,他们方才离开了周府后门,同出了小弄,走到弄堂口。色界饿鬼说要向西去,情场魇子说要望东行。 两个人分道而行变做了“伯劳东去燕西飞。”色界饿鬼自想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从西面的弄堂抄到后街,依旧可以站在周府的后门口。要是和倪大姑娘三生有幸。在这里遇见了他,那个大大的艳福归我一个享受。岂不是好?”他想定了主意,便折入另一条弄堂,月光之下隐隐见周府后门口有一只衣角飘起,多分是倪大姑娘站在后门口守侯了。他便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将过去,伸头一看,老大失望。不是倪大姑娘,却是情场魇子。原来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想利用时机,情场魇子也想利用时机,早在东面的一条弄堂抄到后街。色界饿鬼没有到,情场魇子早已先到了。两人相见之下,彼此一笑,依旧在那周府后门站那义务的岗位,一直站到上半夜方才败兴而回。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周文宾进了自己墙门,这时灯彩辉煌,大门开放着,看门的老冯正在门房里打盹。 只为他是不胜洒力的,多喝了几杯元宵节酒,便坐在门房里一磕一铳的拜佛,文宾不去惊动他,径到里面,恰和周德觌面相逢,周德的为人早在锦葵口中说过,他是好酒又好色的,今天元宵又有酒吃,又有女人看,倒变做了左右为难。顾了饮酒,吃的醉醺醺,便不能上街去看女人;顾了看女人,便不能吃得烂醉,他便定下一个限止,喝酒只喝得八分,乘著酒兴便可赶到热闹丛中,假做看灯,在钗裙队里挤出挤进,也好使皮肤上起些快感。童仆中间的酒量周德最大,童仆中间的欲念也是周德最热。众兄弟都已离席而去,他的酒兴兀自不衰。没有人和他猜拳,他便和酒壶猜拳。但见矗起的一只酒壶嘴,他便算酒壶伸起着一个指头,他说酒壶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倾入酒壶。他又说是自己输了,便把杯中的酒倒入自己嘴里。如是这般的自斟自酌,他已有了九分的酒意。总算他一灵不昧,忽的自己警告着自己道:“快不要喝了,嘴上占了便宜,眼睛上要吃亏了。”经了这番警告以后,他便收拾着残肴,揩过了面正待出墙门去看灯看女人,却不料走到轿厅,恰和乔装改的周文宾打个照面,周德自想:“该是我的色星高照,未出大门便有雌儿送给我看,这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贼态嘻嘻的眯着两只色眼,凑上前来问道:“大姑娘,你是谁啊?来看那个?”文宾只觉得一阵酒气扑人,便倒退了一步。周德又凑上了一步,嘻开着嘴,专候文宾答覆。文宾暗想:“这狗才不怀好意。端的可恶,不妨戏他一戏。”便笑吟吟的说道:“德叔,你多饮了几杯酒,连奴家都不认识了?”周德听了这“德叔”二字,宛比吃了一服柔骨丹,全身骨骼都是牛皮胶般的软化起来,把醉眼抹了几抹道:“大姑娘又似面热,又似陌生,你究竟是谁啊?”文宾扭了几扭道:“德叔,贵人多忙,奴家是常常到府上来走动的。只有这两年不曾来,只为奴家到乡间做养息去了。奴家到今天才上城,特地到府上来看一个人,奴家是住在后街的,和府上的后门却是近邻。奴家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奴家究竟是谁?德叔啊,只怕你‘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了。”周德大喜道:“原来你便是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啊!你长久不到府来了,你模样儿长得益发美丽了。曾记得那一年,我到你店中吃豆腐浆,你这时还不满十岁,我抱你在膝上香香你的面孔;你把两只小手勾着我的头颈。许大姑娘,你可说得啊?”文宾笑道:“小时候的事,我还有些记得。”周德道:“年岁过的飞一般的快,你竟和我差不多长了,我来和你比这一比,究竟谁长谁短。”文宾道:“怎样比法?”周德道:“不比头,不比脚,只和你中间比起,你道怎么样。”文宾道:“德叔又不说好话了,我且问你,二爷可在里面?”周德道:“你问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我是特地来访二爷的。”周德道:“你访二爷做什么?”文宾道:“承蒙你们二爷相爱,约着奴家到府上来看灯、饮酒。奴家本想早来,为着遇见了小姊妹,谈谈说说,错误了时刻,来的迟了。料想二爷一定在书房中等候,奴家要到书房中看二爷去了。”周德暗想:“这雌儿原来和二爷有花头的,今宵不要放过他的门,先要和我周德有了花头才许他和二爷有花头。”心里这么想,口里撒着满天的谎道:“许大姑娘,你迟来了一步,二爷已出门去了。”文宾假作失望的模样道:“他约了奴家,怎么又放了奴家的生?”周德道:“二爷爱上的人,不止你许大姑娘一个,他在书房中饮罢了酒,摩擦着鼻头踱来踱去,约摸三五十回,我是知道二爷一定“等人心焦”,只是不好问他等的是谁。但是他等到最后的一回跳着双脚骂道:“这骚货不来,难道我不会去访旁的雌儿么?”“杀猪的死了,不吃带毛的猪!”他骂毕以后,便唤着僮儿,点起灯笼伴着二爷出门去了。”文宾假作恨恨的模样道:“‘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来看二爷,却撞了一个空。”说罢,正待回身,周德道:“许大姑娘不要走,且到你德叔房中来坐坐。”文宾暗想:“这奴才极形可掬,我便到他房中坐坐,看他怎么样?”便道:“奴家走的腿也酸了,正想歇息片刻,但是不好打扰你德叔。”周德道:“好说好说,待我德叔来带你进去。”当下色胆如天的周德把文宾引入自己房中。文宾道:“你虽然是奴家的叔叔,但是一男一女坐在这里,被人家瞧见了怪难为情的。奴家要回去了。”周德道:“有什么难为情?今天是元宵佳节,弟兄们都到后园看放流星花炮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进来,他若不放心,我便关上了门,落下了闩,周德一壁说,一壁已把房门闩下了。忙把灯儿挑了挑,教文宾坐下,自己捱在旁边坐了,笑嘻嘻的问道:“二爷约你看灯、饮酒,还有什么玩意儿?”文宾道:“看灯、饮酒以外,不过赏赏月儿,二爷向奴家说,今夜天上团圆,人间也要团圆,你是一定要和我团圆的。”周德涎着脸问着:“怎样叫做团圆呢?”文宾道:“和你们二爷相亲相爱。”“单是和二爷相亲相爱,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偎相傍。”“单是和二爷相偎相傍,便算团圆么?”文宾道:“不但是这般,还得和你们二爷相搂相抱。”周德听到这里,馋涎都流了下来,笑道:“单是和二爷相搂相抱,便算团圆么?”文宾假扮着娇嗔道:“德叔,你明人不消细说,似这般的推车撞壁算什么?”周德拍着文宾的肩道:“许大姑娘,你上了二爷的当了。”文宾假扮做着惊的模样道:“上的什么当呢。”周德道:“许大姑娘,我的话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不能讲给二爷听的。”文宾道:“德叔放心,奴家的嘴比着瓶嘴还紧,你只告诉奴家,你们二爷怎样的靠不住。”周德道:“这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肯告诉你,换了旁的人我是不肯说的。你道我们的二爷是个绅宦公子么?唉,说穿不得!叫到‘描金箱子白铜锁。外面好看里面空。”文宾道:“奴家爱上你的二爷,并非贪着他的财产,他便挣些空场面,奴家也不去管他。奴家所爱的,爱他是个翩翩少年。”周德笑道:“我说你上当便在这分上,现在有一句很关切的话告诉你听,但是先要问你,你毕竟和我扪二爷可曾同过衾枕?”文宾道:“奴家还是黄花闺女,二爷约着奴家到来,准备今天同床共枕。人月团圆。”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天大的运气。遇见了我德叔,我是看你从小到大的,又曾在我膝上坐过,决不把你搀入鬼庙中去。我们二爷外面一貌堂堂,里面一身毒疮,你幸亏没有和他同枕共床,要是沾染了他的毒疮?管教烂去你的鼻梁。我们二爷年纪不小了,为什么没有人家闺秀肯嫁他?便是为着他有了这花柳症。从前在苏州,向杜翰林家求亲,亲事不成,现在又向麒麟街王兵部家求亲,亲事也不成,这便是个真凭实据。”文宾道:“德叔,你毕竟是个好人,亏得你指点,奴家从此便不敢和你们二爷亲近了。要是不然,烂去了鼻子算谁的帐?”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可感激我么?”文宾道:“十二分的感激你。”周德道:“空说感激是没用的,怎样的报答我?”文宾道:“奴家烧一碗四喜肉给你吃,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碗四喜肉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做一双棉鞋给你穿,可算报答了。”“许大姑娘这不是一双棉鞋可以酬报的。”文宾道:“奴家替你做一身棉袄、棉裤,那么总可以酬报了。”“许大姑娘,这也不是一身棉袄、棉裤可以酬报的。”文宾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德叔,你自己说了罢。”周德道:“我一不要吃你的四喜肉,二不要着你的棉鞋;三不要穿你的棉袄、棉裤。许大姑娘,我只要……”话没有说完,早已淌了许多涎沫。文宾道:“德叔又来了,要什么只管直说。”周德道:“许大姑娘,你德叔不要什么,只要像你方才所说的人月团圆,同床共枕。许大姑娘,快快来呀!”说时,便要上前搂抱。文宾道:“被你们二爷知道了,须不是耍。”周德道:“二爷知晓有什么要紧?他见了你德叔惧怕三分。只为他的把柄都被你德叔捉住,只须向着众人宣扬,说他是有花柳病的,他便不能在杭州做人。不是你德叔夸口,二爷在我手掌之中,把他搓得圆,捏得扁……”话没说完,文宾早起了锥钻拳头,在周德头上秃秃两下,骂一声:“狗才!你擅敢无中生有,毁谤主人!”周德听得这声音和二爷一般,不似方才逼紧着喉咙连唤奴家奴家,”不禁惊慌起来,便问:“你是谁?”文宾道:“我便是在你手掌之中的周文宾啊!秃秃。”周德忙做着矮人,跪在地上赔罪。文宾道:“我是被你搓得圆、捏着扁的。”周德自打巴掌一下道:“小人该死!”文宾道:“我是生有花柳病的?”周德道:“小人放屁。”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我是被你捉住把柄的?”周德道:“小人喷蛆。”又是一下嘴巴。文宾道:“狗才!你以后再敢如此么?”周德道:“再也不敢了。要是依旧不改,听凭二爷处死无怨。”文宾道:“那么饶你这一遭。此后如此,两罪俱罚。”周德谢了二爷,方才起立,便问:“二爷为什么这般打扮?”文宾便把和祝枝山赌东道的事说了一遍,吩咐周德开了房门,不许声张。周德道:“小的怎敢声张?要是被人知晓,小的面上无光。”文宾道:“那么便好了。”文宾出了周德的房门,又是扭扭捏捏的扭到紫藤书屋去戏弄老祝。正是:   戏弄家奴今闭幕,揶揄老友又开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拍吟肩公子灌迷汤写便面解元中妙计  紫藤书屋中的祝枝山,守候着乔妆改扮的周文宾出来,好赢他三百两纹银。也拖着一张椅子,专向着两扇屏门而坐。只为凡是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从这两扇屏门中走出来的。紫藤书屋中,常有婢女出来,在庭心里折取梅花,他想:“今夜却要十分注意,防着周老二也扮着婢女折梅,前来戏我一戏,输去三百两还是小事,老祝被他吃瘪这损失非同小可。”祝僮毕竟小孩子脾气,向主人说明了放他上街坊去观看花灯。枝山允许他出门,所以紫藤书屋中只剩着枝山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济,面前便燃烧着一枝红烛,时时夹去灯煤,以便光明如昼。   忽闻呀的一声,屏门开了,一个婆子从里面出来,到庭心里折取蜡梅,打从枝山旁边经过,笑说道:“祝大爷,今夜倒不去看灯?”枝山不即答应,把烛煤弹去了,掌着烛扦,把婆子上下照了一遍。婆子笑道:“照什么?”枝山道:“照照你可是老二变相?”婆子只当他醉了,便不去睬他,自去折取蜡梅,折取后回到里面把屏门掩上。枝山自言自语道:“老二诡计多端,总是细心一些的好。方才的老妈子,我明知不是老二改妆的,但是我总得照他一下,照见了他的满面皱纹,我才放心,这便不是老二的变相。”又等了一回子,还没有什么动静,他想:“难道老二在里面睡着了么?”   正在想时,呀的一声屏门开了,隐隐约约出来的是个丫环模样,枝山忙道:“来人暂请停步。”那丫头道:“祝大爷做什么?”枝山道:“你不用问我,我自有道理。”那丫头便站定了,嘴里只是吃吃的笑,枝山手忙脚乱,又要弹烛煤,又要取出单照,又要掌着烛杆,他便离座来试验这真假丫环。烛光之下,照见那丫环是个小大块头;面貌是丰腴的,并不象周老二。便道:“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是锦葵呀,来看祝僮兄弟的。祝僮兄弟那里去了?”枝山恍然道:“不错不错,你是锦葵呀!你看祝僮,祝僮上街坊看花灯去了。”原来枝山常听得祝僮谈及大娘娘身边有个锦葵阿姐最为和气。只为是个小大块头,人家叫他一声”赛杨妃”。现在那个丫头定是锦葵无疑了。当下锦葵听说祝僮出门去了,便想回到里面。 枝山道:“锦葵,我问你一句话,你从里面出来,可曾看见你们二爷在里面做什么?”锦葵笑了一笑,暗想:“祝阿胡子枉号智囊,这一番管教他失败在我锦葵丫头的手下。”原来锦葵到紫藤书屋中来,自有他的用意。这用意有二层:一者瞧瞧他的情人祝僮今夜可曾出去看灯?二者他知道二爷是从后门出去的,少顷一定从前门进来。二爷赢了东道,他有三十两的分儿。他这番到书屋中来探这一探,要是祝阿胡子问及二爷,我便给他上一个当,好教他少顷见了乔妆改扮的二爷进来,不会看破二爷的真相。当下笑了一笑道:“祝大爷,你问我们二爷做甚?”枝山道:“我要和他谈谈。”锦葵摇了摇头道:“二爷不出来了,要谈明天再谈。”枝山道:“二爷为什么不出来呢?”锦葵道:“二爷进来的时候,已有四五分酒意,他见里面的筵席未散,便坐了下来,和老太太、大娘娘吃酒,二爷的拳风是不行的,他偏要和老太太、大娘娘猜拳,却不料连输了四五大杯。他又好胜,不肯慢慢儿喝下去,总是一饮而尽。饮了三大杯,他的喉咙里竟放起鞭炮来了。幸而他别转了头,没有吐到席面上去。老太太着了慌,教他饮了一碗醒酒汤,吩咐他归房安睡。无论如何,今夜不许他起身。他到了房里便即睡着了。祝大爷要和他谈谈,今夜不及了,明天谈罢。”锦葵说完以后,匆匆入内。 临走时,口中还说着:“祝大爷费你的心,见了祝僮兄弟,说我来看过他的。”锦葵去后,枝山自言自语道:“老二不出来的了,他不出来。他的东道便输了。我可以向他说:‘你为什么不出来?你分明是怕我窥破你真相,这三百两快快拿来。’那么他便没话回答了。”又想到:“方才那个锦葵丫头,虽然肥了一些。模样儿很不弱。我做了大爷,倒不及手下的谜僮祝管,听那锦葵口音,左一声祝僮兄弟,右一声祝僮兄弟,很像有情于他。看来倒是一双佳偶……”   忽的外面一阵步履声,接着又是一阵花粉香,直扑到书屋里来,那便引起了枝山的注意。 花粉香做先锋队,来的一定是女客。时候不早,外面还有什么女人来呢?但听得莺声呖呖般的唤道:“二爷二爷,你可在里面?”枝山忙问来的是谁,文宾便趁势走入里面,见了枝山做出失望的样子,道一句:“二爷那里去了?”枝山手执单照,照见来的是一个美貌裙钗,便道:“里面请坐。”文宾道:“老伯伯,二爷可在这里?”枝山道:“休管大爷、二爷,坐坐何妨?”文宾道:“二爷不在这里,我便要去了。老伯伯你见了二爷,你说后街豆腐店里的许大姑娘来到这里看他的。说时,便要转身。枝山道:“既来之,则安之……”列位看官,祝枝山毕竟狡狯,他虽然知道周文宾已经烂醉如泥,今夜不出来的了。但是这女人是否他扮的,倒也不可不妨,先来试验他一下,他故意道出这两句通文的话。要是真个豆腐店中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莫名其妙;要是周老二假扮的女郎,听了这两句一定回过头来,道一句:“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耽搁了。”唉,周文宾的乔妆计划几乎失败在这“既来之,则安之”两句之下。他已准备回过头来,准备要说:“二爷不在这里,奴家不再停留了。”但是猛想到:“方才在内堂哄骗母亲,母亲说许大姑娘怎么会说这通文的话?他想我现在扮了乡下大姑娘,他背着书句,由着他背,我只算莫名其妙便是了。”他打定了主意,头也不回。祝枝山才知道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大姑娘,把方才的疑虑都打消了。他正觉客馆凄清,有了这美人儿走来,空气中也含着一种暖意。他怎肯放这乡下大姑娘出去?便道:“大姑娘,来来来!且在这里坐坐,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答转身躯向枝山打量了一下,问道:“老伯伯姓什么?”枝山道:“姓祝”。文宾笑了笑道:“祝伯伯唤我做甚?”枝山道:“唤你进去暂坐片刻,也许二爷会得出来。”文宾便不客气,跟着枝山入内,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枝山道:“请问大姑娘芳龄多少?”文宾假作呆了一呆,隔了片晌,才说道:“祝伯伯,我们豆腐店里只有划方豆腐干,没有什么方菱圆菱。”枝山笑道:“大姑娘,你缠错了,我问的芳龄多少,便是问你年纪多少。”文宾笑道:“原来芳龄便是年纪。奴家的芳龄一十七岁了,请问祝伯伯芳龄多少?”这句话引得祝枝山发笑。便道:“你问我么?虚度三十九岁了。”文宾假作娇嗔道;“祝伯伯这般瞎话四,奴家已告诉你芳龄一十七岁,你怎么说许大三十九岁了?”这句话又引得祝山大笑,也想这许大端的笨不可言,他把“虚度”二字当做“许大”二字。他这个人简实是“聪敏面孔笨肚肠”,看来不配和他通文的。便道:“大姑娘,你又缠错了,我说的虚度三十九岁,是说我的年纪三十九岁。”文宾笑道:“原来祝伯伯也叫做许大?你既然姓许,怎么又姓祝呢?”祝山拍手大笑道:“姑娘,你专会呕人发笑,我不和你通文了。你简直胸无点墨。”文宾瞧了瞧枝山的手指道:“怎么祝伯伯也是六指头?”枝山惊问道:“你又见过谁是六指头来?”文宾道:“奴家听得周二爷有个好朋友,写得一笔好字,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也是六指头。祝伯伯,你可认识他?”枝山听得唤他江南第二才子,不禁心花怒放,他斜着眼睛,捋着颔下的胡子,笑嘻嘻说道:“大姑娘,实不相瞒,江南第二才子祝枝山,便是老夫。”文宾又假作诧异的模样道:“祝伯伯,你说谎了,江南笫二才子不是老虎,却是洞里赤练蛇。”枝山道:“呸!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了,我便是祝枝山,人家唤我洞里赤练蛇,这个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文宾听着,便即起立,捧着胸膛,向枝山福了两福道:“祝大爷休得见气,奴家有眼无珠,不知道你便是江南第二才子。祝大爷,奴家这番到来,虽然是看周二爷,其实要看你祝大爷。”枝山道:“你来看我做甚?”文宾道:“祝大爷的书法四远驰名,张小二得了你祝大爷写的扇子,一换便是十多两银子,母子俩便可安安稳稳的过年。杭州人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义气?谁不称赞祝大爷的一笔好字?不识好歹的苏州人,替祝大爷起这恶毒的绰号。祝大爷说这个人一定要入十八层地狱,奴家却说这个人一定要入三十六层地狱。祝大爷是菩萨肚肠,活佛的心,怎说是洞里赤练蛇呢?”枝山听了好不快活,自思生平知己半在巾帼。在嘉兴时,为着一首诗受那芙蓉姨太太百般优待;在杭州时,又为着一柄扇子,受那许大姑娘的抬举。便道:“大姑娘,你真是祝某的知己。你今夜到来看我,可是要我赠你一柄扇子?”文宾又起身福了两福道:“祝大爷竟是未卜先知,奴家来看周二爷,便是央托周二爷向祝大爷说,送给奴家一页扇面,好教奴家在兄弟面前说的嘴响。”枝山道:“这话怎么讲?”文宾道:“只为祝大爷赠给张小二扇面的事,是奴家兄弟许二告诉奴家的。许二说,祝大爷的字怎么值钱?我们豆腐店里做了一朝,不及祝大爷笔头上一转笔毛。奴家问许二:‘你说的祝大爷住在那里?’他说住在隔壁周府,奴家说:‘既然住在隔壁周府,你姊姊也会向他讨取一页扇面。’许二说:‘你休夸口,祝大爷的字岂肯轻易下笔?奴家便和许二赌个输赢,今夜奴家讨得祝大爷所写的扇面,许二做三声狗叫,讨不得祝大爷的扇面;奴家做三声狗叫,好大爷,亲大爷,菩萨肚肠的大爷,活佛心的大爷,你成全了奴家罢!”枝山被文宾连灌着迷汤,益发神魂颠倒,便道:“你们也赌着东道么?奇哉怪哉!”文宾道:“难道祝大爷也和谁赌着东道来?”枝山道:“没有,大姑娘,我告诉你,祝某的字本来不肯轻易下笔的,今夜瞧着你大姑娘的分上,便破例替你写一页扇面。好在我过嘉兴时,有人送我多页扇面,即刻便可一挥。可惜没有人替我磨墨,我的僮儿又上街看灯去了。”文宾道:“奴家替你磨墨可好?”枝山道:“再好也没有。从前贵妃捧砚,今夜佳人磨墨。我祝某的艳福真不浅啊!”文宾暗暗好笑,这胡子快要上当了。便由着他咬文嚼字,不去睬他。只弹了弹烛花,把案上砚台加了几滴水,执了一锭仿古名墨,轻圆流利的磨将起来。枝山正取着扇面,预备挥洒,陡见那大姑娘磨墨的姿势分明是个惯亲笔砚的人。他既是豆腐店里的女子,磨豆腐是在行的,磨墨是不在行的。现在瞧见他磨的这般轻圆流利,不禁涌起了疑云。捋着胡须笑道:“老二,你扮的好像啊!”文宾听了狂吃一惊:被他一言道破,怕不要功败垂成。好在他知识枝山的脾气,并非真个看出了破绽。不过冒我一冒,看我可有什么惶失措?当下很镇定的说道:“祝大爷说些什么?奴家不明白。”枝山笑道:“老二,你道我‘浑浊不分鲢与鲤’,你可知道我“水清方见两般鱼”?文宾放着手中的墨,忙道:“祝大爷,奴家害怕,要走了。”枝山道:“为什么要走呢?”文宾道:“祝大爷可是有疯癫病的?好好的和你讲话,你忽然着了邪魔似的,老二长,老二短。口中喃喃呐呐,说这不明不白的话,好不怕人。”说罢,返身便走。慌得枝山把他拖住,便道:“大姑娘休得害怕,这是我一种习惯,叫做“胎里毛病”,心中想着什么,一个不注意,口中便要说将出来,并不是疯癫。大姑娘,依旧请你替我磨墨,你磨墨的样子确是在行,一些水也不会泼出砚外。”文宾肚里明白,原来在这分上,几乎露出马脚来。便笑着说道:“祝大爷,你说奴家磨墨磨的好,这便是吃了不识字的苦。”枝山诧异道:“怎么磨墨在行,倒是吃了不识字的苦?大姑娘你弄错了。”文宾一壁磨墨,一壁说道:“祝大爷,奴家告诉你,我们开的虽是一家小小豆腐店,但是也有往来的帐目,豆腐店请不起司帐先生,只好每天央托对门教书的王先生写帐。王先生写帐时,派着我在旁磨墨,溅出了一点水,他便掷着笔大发脾气。为这分上,我不会写字,我却会磨墨。遇着王先生替别家写对时,也要我磨墨。我磨墨在行,都是吃着不识字的苦。”枝山笑道:“原来如此。墨已磨浓了,待我来写罢。但是只落单款,不落双款。”文宾道:“什么单款双款?奴家不明白。”枝山道:“单写我的名字叫做单款,连你的名字一同写上,这便叫做双款。”文宾道:“奴家不要单款,却要双款。”枝山道:“据我看来,还是落了单款的好,单款的扇面拿上茶会便可换得十多两银子。要是落了双款,价值便短了。”文宾道:“祝大爷,写的扇面,便是奴家的宝贝,休说十多两银子,一千两也不卖,祝大爷,奴家一定要请你落这双款的。”枝山道:“要写双款便要请问你的名字。”文宾道:“早已告诉祝大爷了,奴家便是许大,许大便是奴家。”枝山道:“这个名字不好听,怎好写上扇面?”文宾道:“祝大爷休得欺瞒奴家不识字,奴家一离母胎便叫许大。叫了十七年,没有人说我不好听。便是不好听,你也要替奴家写上扇面。”枝山道:“写便写了,只是许大的下面写些什么称呼呢?也罢,不要称呼了,但写许大两字罢。”文宾拍着枝山的肩头道:“祝大爷,奴家不要。 ‘阿猫阿狗有称呼’,你但写许大,不写称呼,你便瞧奴家不起了。奴家不要。”枝山一连声的应道:“写写写……”列位看官,这是一种心理作用。文宾没有乔妆时,也曾手拍枝山的肩,枝山的肌肤上并不起着什么快感。现在这一拍却不然了,枝山觉得纤手着肩有一种又酸又甜又酥又麻的感觉,直入他的骨髓。除却满口答应,还有甚么话说?文宾道:“你写的什么称呼?”枝山道:“写上许大姑娘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枝山道:“写上许大小姐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写上许大女士可好?”文宾道:“奴家不要。”枝山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我写什么?”文宾道:“奴家说了,只怕你不肯写。”枝山道:“只要你说的出,我便写的出。”文宾道:“你要写上‘许大好妹妹’五个字。”枝山道:“‘好妹妹’的称呼,只好口头称呼,怎好写上扇面?”文宾另起着一双手,拍着枝山那一双肩道:“祝大爷,你不写称呼,奴不要。”说这话时声音十分甜媚,枝山的身体几乎瘫化做一堆,除却满口应允以外,还有什么话说?文宾又弹了弹烛花。枝山已蘸得笔饱,正待写字,忽然向文宾说道:“大姑娘,请你抹一抹桌子,这里有些灰尘。”文宾不知是计,便取了抹巾,低着头抹桌子。抹到枝山身旁,枝山乘他不备,凑过头去嗅了嗅他的粉颊,文宾假作娇嗔,把抹布一丢道:“祝大爷这般不老实,扇子不曾写却来占奴家的便宜。”枝山听得话中有因,便道:“大姑娘,不写扇子便不能占你的便宜,要是写了扇子便怎样?”文宾笑了一笑,低头不语。枝山凑头过去:“怎么样?”一壁问一壁嗅着鼻子,觉得阵阵粉花香直透心坎。文宾道:“你替奴家写了扇……”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枝山见了益发消魂,又凑过头问道:“怎么样?”文宾道:“祝大爷不要这般,又是酒气直冲,又是毛篓篓刺痛奴家的面颊。奴家又回去了。”枝山道:“不要回去。你只告诉我,替你写了扇子,你便怎么样?”文宾道:“祝大爷,这叫做‘明人不消细说’了”。枝山听得这一句话,分明是批准了战书,立即告着奋勇,提笔在手,写了这一页扇面,又写着:“许大好妹妹芳鉴,吴门祝允明书。”特别讨好,还加着两方圆章,双手捧上,送给这位西贝的好妹妹。文宾接取在手,在烛焰旁边烘干了墨迹,摺叠好了,纳入怀中,便向枝山福了两福。谢了他的盛意,便要告辞。却被枝山一把拖住道:“好妹妹,你允许我的话怎么样了?”文宾道:“奴家没有允许你啊!”枝山道:“好妹妹,你说写了扇子以后便……”文宾道:“便什么?”枝山道:“你说‘明人不消细说’”文宾道:“那么奴家早已向你说明了,你是聪敏人,难道不省得?”枝山道:“‘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这个那个。”文宾道:“这个那个是什么?”枝山道:“这个那个便是‘明人不消细说’了。”文宾道:“祝大爷,你不是个好人,不肯老老实实的说。欺我乡下姑娘。”枝山笑道:“好妹妹,你逼我说。我便直说了。这个那个便是和你同床共枕。”文宾回复着自己的声调说:“老祝无礼!你这东道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拿来。我说的‘明人不消细说’,便是要赢你的东道,得你的三百两纹银。我怕你图赖,这一页扇面便是你瞧不出我改妆的证据。老祝,你佩服我么?”枝山听了,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三生修订鸳鸯谱,片语安排锦绣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百花台欢迎闺眷五骏骑遍访佳人  弹唱《三笑姻缘》的把祝枝山唱的太不堪了,唱到周文宾戏友一段,竟把祝枝山说的和周德一般龌龊。已失去了才子的身分,甚至周文宾赚去祝枝山的裤儿,枝山也会上当,把裤儿褪了下来。此种不近情理之谈,虽可以博得听者发笑,但是祝枝山的才子身分从此消灭。 只好和周德拜把子,去做难弟难兄了。列位看官,书是假的,情理是真的。周文宾要取得祝枝山不辨雌雄的真凭实据,何以定要赚去他的裤儿?只须索得他手书“好妹妹”的一页扇面,他已无法抵赖了。闲话剪断,祝枝山的东道明明输了,周文宾逼他把杭州太守送来的润笔充作罚金。枝山道:“老二且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已输了,今夜不交出罚金,明天也当缴出。不过我祝某的眼睛是不济事的,你骗过祝某的眼睛不算希奇,要是你打扮着女妆,在热闹街坊上看灯,人家的眼睛也都似我祝某这般钝,我才佩服你乔妆的本领。”文宾道:“这有何难?我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背后跟着许多轻薄少年,也都算我是乡下女郎,谁也不曾看破我的真相。”枝山道:“不算不算,一者你口说无凭,祝某不曾目击情形;二者你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这不是热闹所在,你便躲过人目并不为难。你果有本领,我再和你赌一个东道。听说今夜麒麟街王兵部府门前的鳌山灯棚特别鲜明耀目,还加着后面空场上放着异样的焰火,趁着你尚未改装,我伴着你到麒麟街去看花灯和焰火,要是你没有破绽露出,我便再输你一个东道。你敢去么?”文宾道:“谁说不敢去?不过第一个东道你还没有交出罚金,怎么又比上第二个东道?”枝山道:“我不抵赖你便是了。假使第二个东道是你输的,那么彼此抵销罚金,两无来去。假使第二个东道又是我输了,那么缴了三百两罚金,再缴三百金。”文宾道:“我不相信,你的行囊中除却三百金更无长物,怎说缴了三百金,又缴三百金?”枝山笑道:“那么你太瞧我不起了。说一句爽快的话,要是两个东道我都输了,第一笔罚金明天交付,第二笔罚金限我在三五天内,镇日写扇写对,把收下的润笔一概交付与你。可好?”文宾听了,又动了他的好奇性,其实不是他的好奇性发动,是他的天喜星发动了。便道:“老祝,去便和你去,只是在路上行走彼此用什么称呼?”枝山道:“要是认做夫妻,你太吃亏了。好在我方才唤你好妹妹的,我们便认了表兄表妹罢。”文宾点头道:“这也使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动身罢。”文宾道:“且慢!”说时解去了罗裙,大踏步便向庭心中跑。走到墙隅的尿桶脚边,诗声朗朗的题了一首长歌,然后回到里面系上裙子,且笑且说道:“做了女人便是这一层不方便。外面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我这女人虽然是假的,但是一时内急,不能够拉去裤儿,便在道上吟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要改变称呼了。好妹妹快走啊!”文宾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于是一对乔装改扮的兄妹同出墙门,家丁们当着二爷不敢笑,待到主人出去了,都是笑的前仰后合,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夜庆赏元宵,街坊上人山人海,都往热闹地方行走。尤其是麒麟街王兵部府前的灯彩,博得人人喝彩不休,彩棚以外还有鳌山,鳌山以外还有音乐亭,哀丝豪竹,铁板铜琶,悠悠扬扬的奏动起来。所有看灯的闺眷,都坐在百花台上,一应灯彩色色俱备,绢灯上面都绘着各种故事,有亭台楼阁灯,亭是子云问字亭,台是燕王黄金台,楼是崔灏题诗的黄鹤楼,阁是王勃作序的滕王阁。又有风花雪月灯,风是宗悫所乘的长风,花是炀帝所看的琼花,雪是谢道韫所咏的雪,月是张君瑞所待的月。又有书画琴棋灯,书是苏秦所负的书,画是二乔所看的画,琴是文姬所辨的古琴,棋是贵妃所乱的棋局。又有麟凤龟龙灯,麟是孔子所泣的麟,凤是弄玉所骑的凤,龟是毛宝所放的龟,龙是叶公所好的龙。许多观众正看得眼花缭乱的时候,后面空场上又放起异样的焰火来,博得人人仰目,个个抬头。在先放的是月炮,又唤做赛月明,昔人有诗为证:   月色何能赛?腾空吐一丸。   万人回首处,三五正团圆。   爝火方将熄,金波只自寒。   若教明又定,真作夜珠看。   月炮放过以后,大众又喊道:“流星炮来了,快快看啊!”“这是九龙取水啊!”“这是二龙戏珠啊!”“这是白鹅生蛋啊!”“这是老鹳弹霞啊!”又有上升数十丈后,点点滴滴宛如金花下坠的模样,大众拍着手道:“这滴滴金多么好玩啊!”昔人有诗为证:   霎尔穿空起,春星落万家。   双垂龙取水,一道鹳弹霞。   溅瓦金光碎,烧云宝焰奢。   倚楼人望久,赶得月儿斜。   这些焰火还是寻常的焰火,旁的人家都有的点缀品,大众见了还没有十二分满意。最奇怪的,空场上搭着木架,木架上矗着樯杆,樯杆上挂着花炮,初点的时候药线上徐徐吐出金菊荚蓉,四季百花,比及吐毕,蓦然间唿喇喇的一声,眼前金光涌现。金光中有种种亭台楼阁的形状闪烁不定,须臾易观,又见高台上垂着大珠帘。有两个人徐徐卷起珠帘,里面次第现出戏剧形态动作,一切如生,隔了片晌,爆出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忽堕下一颗大珠到场上,着地以后重又跃起,涌出五彩金龙,追逐这颗大珠,博得人声如沸,一齐的喊着:“好啊!好啊!”彩声甫毕,忽的东南角上人头挤挤,都说:“快快去看一出钟馗送妹啊!”男的满面络腮胡子,女的却是生长得千娇百媚。一个唤一声哥哥,一个唤一声妹妹,却不料兄妹俩曾得这般的美丑不同。众人受了这宣传的吸引力,一个个移转目光,都去物色这个钟馗的妹妹。本来看灯、看焰火是假的,看人是真的,便有许多人挤到东南角的人圈子里,去看这一出钟馗送妹的活剧。钟馗是谁?钟馗的妹子是谁?不问而知便是祝枝山和周文宾了。他们出了大门,迤逦行来,只向着热闹处行走。文宾且走且喊着:“哥哥慢行。”枝山回头说道:“好妹妹不须慌张,有我哥哥在这里开路。”在这“哥哥”“妹妹”声中,便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众人向文宾看了一看,不由的唤着一个“咦”字,又向枝山看了看,不由的“哼”了一声,枝山向那人道了一声“呸”。文宾跟在后面,接着道了一个“哙”字。这都叫做“一个传神。”众人见了这西贝女郎,大有《左传》上说的“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的意思,众人一时喜出望外,所以道了一个“咦”字。有了美貌妹妹,定有美貌哥哥,所以看了文宾,又看枝山,谁料祝阿胡子的尊容太不堪领教了,这又出于众人的望外,所以道了一个“哼”字。大有你这骚胡子不配有这美貌妹妹的意思。枝山听了,很不佩服。暗想:“你们这般人简直没有生着眼睛,男女都辨不清,还要辨什么美貌?”所以道出一个“呸”字。文宾连忙止住他,一者怕和众人发生口角闹出事来;二者怕枝山口头不慎,泄漏了秘密须不是耍。所以道了一个“哙”字。这个字有时含着招呼的意思,有时含着警告的意思,有时含着制止的意思。似这般的忽而“咦”,忽而“哼”,忽而“呸”,忽而“哙”,已不知有几多次。在先尾在后面的不过三五人,后来愈跟愈多了。编书的好有一比,西贝女郎宛比是雪团,浮薄少年宛比是芝麻,文宾在人丛中行走宛比雪团在盛着芝麻的匾中打转,经过一处当然包围的少年愈聚愈多了。还有人沿路宣传着:“快快看啊,看一出钟馗送妹的好戏啊!”到这时候,枝山和文宾不须自己动步,被众人拥着而行,还有那些色情狂的男子,专在女人队里摩肩擦背,便是夹着衣服也会得到一种间接的肉感。可惜他们将雄作雌,专在文宾身上转念头,倒惹文宾暗暗好笑。暗笑:“自己和你们都是一般的,即使在澡堂里裸体相逢,你们未必会得动什么欲念,现在不过打扮着一身女人服饰,你们便和狂蜂浪蝶般的驱之不散,这便是服饰害人咧!”行到王兵部府门前,益发围得如铁筒一般,休想可以出这重围。   幸而空场上面临时搭着几座高台,是专供妇女们看灯、看焰火的台,上有一个女郎,见文宾被他们挤轧得可怜,便向台下唤道:“台下的姐姐为什么不到台上来呢?快到这里来坐坐,免受挤轧。”文宾道:“多谢姐姐招呼,奴家来也。”便拽起罗裙上那十余级的短梯。 方才招呼的女郎格外殷勤,在台上伸手相挽,挽着文宾上台。文宾回头看着枝山道:“哥哥你先回去罢,奴家承这位姐姐多情,招呼我登台看灯,这座台是只许妇女登临的,哥哥上来不得,还是早早回去,免去受人挤轧。”说罢,“扑嗤”一笑。自古道:“招呼不蚀本,舌头上面打一个滚。”文宾满面春风,浑似一朵交际之花,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妹妹”,竟有人腾出坐位和他并坐。和文宾坐在一起的,左一个是二八娇娃,右一个是三五少女,倚红偎翠,似这般的艳福,足使祝枝山见而垂涎。好在文宾上台以后,祝枝山便脱离了挤轧,来来去去倒可自由。台上的文宾和众女郎彼此寒暄,才知道左边坐的是王裁缝的女儿,右边坐的是卖花女郎金珠,他们都有四五分的姿色,但是和文宾坐在一起,休说两个女郎自叹不如,竟是满台粉黛无颜色呢!那王裁缝的女儿卖弄他善于压线,笑向文宾说道:“姐姐,你这般面庞,可惜衣服太不入时了。你买了衣料给我们做,包管你做的入时。”卖花女郎道:“姐姐,你有了这般面庞,合该插几朵娇艳的鲜花,才衬得出你的千娇百媚。你插的这几朵像生花,太省俭了。我们的园子里四季鲜花都有,每天早晨我们可以送花到你府上,况且价钱也不贵。”文宾唯唯诺诺,和他们信口敷衍。他向台上看了—周,个个都是浓装艳抹的少年妇女,一时钗光鬓影,和那悬挂的五彩纱灯互相辉耀。文宾问那卖花女郎道:“为什么台上坐的都是少年妇女,寻不出一个半老徐娘?”卖花女郎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座台是王兵部的公子王天豹造的,取名叫做百花台,准备做今天的姊姊、妹妹观灯的所在。凡是够得上登台资格的都请他登台观看;够不上登台资格的,休想可以登这座百花台。”文宾听说,便看台上的匾额,果然是用鲜花扎成的“百花台”三字。便向卖花女郎说道:“请问姊姊,假如有年老的妇女要上台来,便怎么样?”卖花女郎说道:“要上这座台,须得我们招呼以后才得上来的,不招呼不能擅自上台的,不瞒姐姐说,我和裁缝店里这位姐姐都是王公子雇用上台,教我们遇见了美貌妇女一一接引上台。凡是我们瞧得上的都有几分姿色。姐姐不信但看这座百花台上有一个丑陋的女子么?有一个年老的妇人么?”说话时,忽听得台下有一个凤阳婆子,抱着小孩叫喊道:“我的乖乖,立都立不动了,待我上台去歇歇罢。”他才跨上一级梯子,冷不防有两个守台的豪奴一个喝一声:“没有眼睛的婆娘,你该上去么?”一个下死劲的把那婆娘拖下,娘儿俩险些儿栽了一个筋斗,赚得旁人拍手大笑。又有一个三五分姿色的小脚女郎姗姗行来,一壁走一壁风摆芙蓉似的摇摇不定,那台上的裁缝女郎又忙着去招呼,把他接引上台。文宾又私问那卖花女郎道:“王公子把年轻妇女招引上台这是什么意思?”卖花女郎道:这位王公子浑名老虎,又称花花太岁,杭州城里谁也比不上他的势力,便是巡按大人也惧怕他三分。今夜王兵部府中的灯彩为什么这般鲜明?樯杆上的焰火为什么这般花样百出?借这题目好教杭州城厢内外的姊姊、妹妹都来庆赏元宵,又恐怕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混合在一处,有许多不便利,所以筑起这座高台,把美貌的妇女都会合在一处,开一个百花大会。”王公子便骑看高头马到各处跑了一周,回到台前勒住了马缰,把台上的姊姊、妹妹看一个饱。”文宾道:“为什么不见王公子呢?”卖花女郎道:“姐姐没有上台的时候王公子已来了好多次,现在他又到别处跑马去了。”   正在谈论的时候,台下锣鼓喧天,又来了一来龙灯,判分五色,格外鲜明。在先是白龙灯、乌龙灯,都是张牙舞爪。白龙灯抢的是一颗夜明珠,乌龙灯抢的是一颗黑水玄珠。随后又有青龙灯、赤龙灯,最后是一条黄金龙灯,抢的是一颗黄金佛顶珠。龙灯去后,樯杆上面的花炮又是唿喇喇的一声响亮,金光迸现,分明是“天下太平”四字。随后幻出一个半圆形,大众都说,这便是蔡状元起造的洛阳桥。果然这半圆形幻化了桥梁,桥上有种种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似这般的奇异焰火,又引起着台下众人很热烈的呼声。欢呼未毕,鸾铃声起,卖花女郎拉着文宾衣袖道:“姐姐留心着,花花太岁快要到这里来也。”霎时间台下众人都向两旁让开,广场上面让开了一条人砌的弄堂。一共来了骏马五骑,当先一骑白马,骑的便是浑名老虎又名花花太岁的王熊,王天豹头带着一品萌生巾,身穿着墨绣大牡丹的葱绿色的狐皮袍子,足登锦靴,面上有许多麻瘢,麻瘢上面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春意,勒马台前。两只色眼只在那西贝姑娘周文宾的面上注视,后面四骑都是随从的豪奴,同时勒住了马缰,或行或止,都跟着主人的马首。王天豹扬鞭一指道:“卖花金珠昕者,和你同坐在一起的妙人儿是谁?”金珠起立道:“好教大爷得知,这是上城来看灯的许大姑娘,他久住在乡间,难得上杭州的,他的爹爹在城中开着豆腐店。”王天豹笑道:“呵呵,妙极了!我看遍了杭城闺秀,再也没有第二人和许大姑娘一般美丽。许大姑娘,我在马上行礼了。”说时,把手一拱,文宾假作娇羞,低着头不做声。金珠道:“大爷和你拱手,他是兵部公子,人称小兵部,你怎么不还一个万福?自古道:‘礼无不答’。”道宾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向陌生男人答礼?”王天豹见那乡下姑娘满面娇羞,益发衬出他的美丽无比,便在马上说道:“姑娘请下台来,和你到兵部府中去享那荣华富贵,强如在乡间度那可怜日子。”金珠道:“姐姐听得么?大爷看中你了,快快下台去演!”文宾道:“奴家不去,奴家情愿帮着爹爹卖豆腐,不愿去跟小兵部。”文宾越是不睬王天豹,他便越觉得乡下姑娘的可爱。他是花花太岁,平时间寻花问柳,钗裙队里都是竭力捧着这位公子,他被人捧得厌倦了,转觉得乡下姑娘对他不瞅不睬,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模样。他想:“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大可做得自己的妻室。今天相逢定非偶然,要他自己下台,他是不肯的,何妨待我上去邀他下台?”当下翻身下马,四名豪奴也都下了马背牵着牲口,牵到兵部府的马房中去休息,不在话下。王天豹提起轻裘,从短梯走上百花台,便向文宾施礼。文宾做出没奈何的模样,座上抬身,口称:“奴家也有一礼。”王天豹的眼光已注射到文宾的裙下,卖花的金珠道:“这位许大姑娘的面庞儿果然好了,但是……”说了半句,以下不说了。那个裁缝女郎接着说道:“但是可惜这些上面太靠不住了。”他一壁说一壁翘起着裙下的莲钩,卖弄他是小脚。王天豹笑说道:“许大姑娘,你有这般的花容月貌,为什么不裹足呢?真个可惜了。”文宾道:“公子错了,奴家记得有四句诗,公子听著,诗云:   盈尺莲船莫笑奴,观音大士赤双趺。   欲知小脚何由起?始自人间贱丈夫。”   王天豹听了这四句诗,拍手称赞道:“大姑娘说的不错,小脚怎及大脚的美?大姑娘如不相弃,跟着我王熊回去,管教你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缎匹。”文宾道:“奴家不去,奴家今天和表兄同看花灯,只为人丛中不堪挤轧,奴家避到台上,表兄已不知挤到那里去了。要是奴家跟着公子回去,表兄访寻奴家不得,回去告诉奴家的爹妈,岂不要累他们着惊?”王天豹道:“这有什么妨碍?到了来朝,我王熊可以打发家丁传请你们爹爹、妈妈进府,叫他们不用开什么豆腐店,这般生涯吃酒不醉,吃饭不饱,还不如在我府中吃一碗现成茶饭,管教你们丰衣足食,一辈子无忧无虑。”文宾道:“多蒙公子美意,奴家怎好惊扰?”王天豹道:“姑娘不用说这客套话,趁着元宵佳节,快快跟我回去。”文宾走了几步,忽又停着脚踪道:“公子请便,奴家是不去的,奴家和公子非亲非戚,跟着公子回去怕人家嘲笑。”王天豹道:“大姑娘不用担忧,明天传请你爹爹、妈妈到府,只须他们肯把你给我,那么我和你便可成为伉俪,还怕人家嘲笑么?”文宾点了点头儿,又走了两步,才走到短梯旁边,又停止了脚踪道:“公子请便,奴家是不去的。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跟着公子回去,人家只以为奴家和公子一定同住一房,似这般的丑名儿一出,许大便难以见人了。”王天豹道:“许大姑娘又来了,偌大的兵部府中怕没有你的住房?便是你怕着冷静,也可和丫头们同住一房,快快下台去罢!”文宾便袅袅婷婷的下台去了。台上的姊妹们见了,又妒又羡,但见豪奴当前,乡下姑娘居中,王天豹押队,一片灯笼火把,直进兵部府中而去。正是:   改扮乔装浑不觉,看朱成碧待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书馆春深错点鸳鸯谱妆楼人静闲品凤凰箫  王天豹把那西贝女郎很客气的迎入府中。但是到了众人嘴里,那有好话说出?街头巷尾到处宣传,市中有虎,闻者色变,都说:“不好了。王老虎又在外面抢人家的女郎了。”有人问道:“他抢谁家的女郎?”那人道:“他抢百花台上的女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在百花台上见了一位美貌佳人,拦腰抱住,一跃而下。那美人哭喊着救命,喊破了喉咙也是枉然,只见两只小金莲乱踢乱舞,把绣鞋儿都掉落在地,被那浮薄少年拾取回去饮酒,可以当做鞋杯用的。”似这般的宣传,闹的满城风雨。祝枝山也得了消息,便疑及文宾被王老虎误抢入府。但是文宾的裙下并没有两只小金莲,只有一对盈尺的莲船,敢怕王老虎所抢的不是文宾罢?他便到王兵部府附近地方去探听消息。   时已夜深,游人纷纷回去,有一群少年妇女都在议论着方才的事。有的说:“许大姑娘交了好运,被王公子邀入府中,一辈子荣华享受不尽。”有的说:“王公子倒也希奇,小脚女人不要,却要那横量三寸的大脚女郎。”有的说:“许大姑娘的口才很好,他随口哼出一句观音大士赤双趺,王公子听了,便笑嘻嘻的说什么小脚不如大脚的美,吩咐豪奴把他拥入府中。这一次总算不是强抢闺女,料想太夫人知道了也不会发怒的了。枝山听了暗暗好笑:“这一次的王天豹合该倒霉,他瞎了眼睛,会得把老二弄到里面去,一定要弄出绝大的笑话。 我的东道虽然输了,但在王天豹身上一定可以取偿回来。时候不早,还是回去睡觉的好。”枝山回到周公馆,家人们见了,便问:“二爷呢?”枝山很从容的说道:“你们二爷在热闹场中走散了。”周姓僮仆。一齐着惊。都说:“走散了二爷怎么是好?”枝山笑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得走失,自然会得回来。便是今夜不回来,明天一定回来。”家人们道:“二爷男装出门,走散了也不打紧。现在女妆出门,只怕在外面闹出事来。”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家人们的晦气。”枝山道:“你们放心,闹出事来自有我祝大爷一身担当。”说罢,自回紫藤书屋。那时祝僮已睡了多时,枝山进了卧室,纳头便睡,不在话下。   且说王天豹抢夺闺女,两年前曾经闹过一次,是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抢到家中便要强逼成亲。这位教书先生是个穷秀才,他见女儿被人抢去,便约齐了三学生员,拥入兵部府去讲理。被太夫人知晓了,一面把闺女释放出门,一面把儿子锁禁书房,又遣人向穷秀才再三道歉,赠了他二百金。穷秀才气也平了,好在女儿又不曾被王天豹玷污,只不过吃些虚惊罢了。这一次王天豹锁禁书房,约莫有五六天之久,亏得他妹妹秀英小姐在太夫人面前再三说情,又教哥哥写了悔过书,才能够回复自由。王天豹受了这般的挫折,才不敢故态复萌。但是“王老虎抢亲”五个字,杭州城中已出了名,所以今天周文宾进兵部府,不是抢亲,也是抢亲。太夫人对于独养儿子当然总有几分溺爱,曾向儿子训斥,说:“你是贵家公子,一品荫生,怕没有媒人上门,说合着美貌佳人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在外面干这违法的举动?”王天豹的意思绝对不信任媒妁之言,定要自己选中了美貌佳人成为夫妇。要不然,便愿一辈子永作鳏夫。太夫人听了,怎不着惊?他只希望儿子早早结婚,自己便好早早抱孙。要是儿子一辈子永作鳏夫,自己老夫妇俩便断绝了抱孙的希望。只好允许儿子的要求,由着他自己去选择佳丽。不过选中以后,禁用强硬手段把美人抢入府中,讨人家笑话。王天豹从了母命,所以想尽方法,要引诱那杭州满城佳丽都来看灯、看焰火,便不惜工本,雇用名工巧匠,扎就这特别花灯,制成这异样焰火。当时的人工、物价不比现在这样昂贵,但是这一夜花灯焰火的费用,也须五六百金。若在近时,只怕花了七八千金,也不够咧,他用了这么大的代价,果然被他看中了一个美人。他以为这五六百金的代价化的不冤。他把美人拥入府中,并不用强硬手段,便被母亲知晓了也没妨碍。一进了兵部的府第,他挽着美人的手,迳入自己的书房。这里面炉火熊熊,如入温室。家丁们都回避了,他便和美人并坐在一起儿,又细细的赏鉴了一回,确是裙钗队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他略问美人的家世,文宾又扯了一会子的谎,说的娓娓动听。王天豹情不自禁,捧着美人的面,待要和他接吻,却被文宾用手一摔,假装娇嗔道:“公子,你原来不是个好人,骗着奴家进了书房,却用这般强暴手段。莫怪王老虎抢亲,杭州人当作笑话讲咧!你难道上一回锁了五六天还没有锁怕么?”王天豹涎着脸道:“上一回是我自己不好,千不抢,万不抢,去抢了穷秀才的女儿。这一辈破靴党是不好惹的,动不动便是成群结党,开什么明伦堂,讲什么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洞里赤练蛇,大年初四被祝枝山战胜了这一辈破靴党,简直天有眼睛咧!大姑娘,你又不是穷秀才的女儿,我怕什么?”文宾道:“明天爹爹、妈妈上门来叫喊,你便怎样?”王天豹笑道:“给他们几十两银子,便堵住了他们叫喊的嘴。”文宾道:“爹爹妈妈不希罕你的银两,你便怎样?”王天豹道:“不要我的银两,我便把他们送到有司衙门,男的打一顿板子,女的捱一顿藤条,铁都要打软了,何况是开豆腐店的?他们的皮肉和豆腐一般的熬不起鞭打。”文宾把头一扭道:“奴家要回去了,你是个没良心的,你要强占我做妻子,又要欺侮你的丈人、丈母,奴家生了耳朵,从来没有听得要鞭打丈人丈母的女婿。”王天豹笑道:“只须他们不上门叫喊,到了明天,我便预备着大红帖子,请他们来吃酒,决不把他们难为的。大姑娘,你从了我罢。”说时,便上前来搂抱。文宾道:“公子且慢,你方才言明在先,进了府第,把奴家留在使女房里,以便辨别嫌疑,不惹人家笑话;怎么到了这里,你竟忘了前言,肆行无礼?啊呀,那是使不得的!”王天豹道:“一定使得的。”文宾道:“奴家要叫喊的呀!”王天豹笑道:“尽你叫喊,这里离着上房很远,便是叫破喉咙,我妈妈也不会知晓。”一壁说,一壁便来掏摸文宾的胸膛。在这当儿,不由文宾不着急了。王天豹早已炎炎地燃起情欲之火,可说瓮中捉鳖,怕他逃到那里去。文宾拚命抵拒,连唤:“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叵耐王天豹练过拳棒,自有相当的腕力。周文宾毕竟是个文弱书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要是被他摸着了胸膛,不见了女子生理上的特征,便不免破露机关,只怕一时置身无地。他明知扭不过王天豹,但是他用尽平生之力,预备一个最后的撑拒。正在危急之际,他无意的碰着怀中一件东西,有了这件东西,便可以制止王天豹的暴行,便可以解救周文宾目前的危险。毕竟是什么东西呢,列位看官,不妨掩卷猜测一下,丽不必急于阅看下文。要是猜测不得,著者便要继续写将下去。原来周文宾碰着怀中所藏着的一种法宝,不觉胆壮起来,便道:“公子休得恃强,你不怕奴家的爹爹妈妈,难道不怕陪着奴家看灯的表哥哥?”王天豹道:“你的表哥哥,不是田舍翁,定是土老儿,我为什么要怕他?”文宾道:“你休小觑奴家的表哥哥,奴家说出了他的姓名,管教你吓的胆战心惊。”王天豹道:“你的表哥哥难道也是一个穷秀才?便是穷秀才,我也不怕,至多不过化了二百金便没事了。”文宾道:“公子所怕的是谁?”王天豹道:“除非诡计多端的洞里赤练蛇,我才惧怕他三分。”文宾道:“奴家的表哥哥便是绰号洞里赤练蛇的苏州解元祝枝山。”王天豹呆了一呆,旋又好笑道:“大姑娘,你休撒谎,我王天豹不是三岁孩子,休想哄骗得过。你听得我说,除非洞里赤练蛇。我才惧怕他三分你便硬拉着祝枝山是你的表兄。祝枝山是苏州的解元,怎么会和杭州豆腐店里的女儿做了表兄妹呢?”文宾道:“公子不是这般说,‘皇帝也有草鞋亲’。”王天豹道:“你可有证据给我看?”文宾道:“公子放尊重一些,待奴家取出证据给你看。”王天豹听说,便即放手退立,看他取出什么证据。文宾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页扇面。这是祝枝山得意之笔,写得精神饱满,意态轩昂,这是不能假造的。王天豹的书房中也挂着老祝所书的屏条,老祝的笔法,他当然一望便知,而且上有“许大好妹妹”字样,下有老祝签名,还有很鲜明的两方朱印,一方是“祝允明”,一方是“江南枝指生”,益发加了一重“货真价实”的保障,却把王天豹看的呆了。文宾松了一口气,暗想:“现在不怕他了,这一页扇面,竟成了伏虎的法宝。”便道:“公子你看了证据,才知奴家不是撒谎的,今夜表哥哥到我家饮元宵酒,奴家乘他酒后高兴,便请他写了这一页扇面。”王天豹道:“大姑娘,你为什么把扇面随带在身边?”文宾笑道:“奴家随带扇面,是预备拍苍蝇用的。”王天豹道:“大正月里,那里有什么苍蝇?”文宾抢了扇面,在王天豹头上拂了两拂道:“奴家在这里‘老虎头上拍苍蝇’。”这句话说的王天豹也笑了。在这当儿,他仔细打算,很有些为难。要是把那大姑娘留下,生怕祝枝山上门吵闹,他是著名的洞里赤练蛇,杭州城里的两头蛇徐子建,都被他吃瘪了。到了明天,他一定吵上门来。我虽然不怕他,但是被我母亲知晓了,又要把我锁禁书房,受尽行止不得自由的苦楚。要是放那大姑娘出门,我又抛撇他不下。他端的惹人爱怜,他端的讨人欢喜,方才我嫌他脚大,他会得随口答出这一首诗,现在我问他随带扇面何用,他会得说一句“老虎头上拍苍蝇”的双关语,他原来是一肚皮的好才学。王天豹沉吟的当儿,文宾问道:“公子,你默默不语,想些什么?”王天豹道:“我早知你是老祝的表妹,我便不该把你引入府中,现在到了这里,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姑娘,你从了我,决计不会薄待于你,择了吉期,和你参拜天地,结为花烛夫妇。明天你见了祝枝山,请你添些好话,不要和我为难,你做了我的夫人,你的表兄便是我的内表兄,看那亲戚分上,料想老祝不见得一定和我为难的罢。”文宾道:“要奴家在表哥面前添些好话,这也容易,况且表哥哥很肯听从奴家的说话,奴家愿嫁与公子,他也不能作梗。但是公子不弃葑菲,只可明媒正娶,不可做那苟且行为。奴家虽是蓬门之女,也懂得‘贞洁’二字,公子倘把奴家当做路柳墙花看待,奴家宁死不从!”说时,又背了几句《烈女传》上的故事,把王天豹的非分干求严词拒绝。 王天豹又是钦敬,又是欢喜。钦敬他三贞九烈,和路柳墙花不同;欢喜他守身如玉,将来洞房以后,和他同床共枕,他定是一块无瑕的太璞。想到这里,炎炎的欲火渐渐降落了,便道:“大姑娘放心,我和你在书房中谈谈说说,坐守天明,不再有什么非礼举动,可好?”文宾摇头道:“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坐在一处过夜,总不免讨人家说话,这叫做‘黄狼躲在鸡棚上,不吃鸡也吃鸡。’”王天豹道:“那么送你到丫头房间,和丫环同卧,可好?”文宾道:“奴家依旧不放心,要是大家深入睡乡,你却闯进房间,这便怎么样?”王天豹道:“我可以赌个重咒,你该相信了。”文宾道:“狗和坑缸赌咒’,谁能相信?”王天豹道:“依着大姑娘的意思,须在谁人房里寄宿一宵,方才如你的愿?”文宾暗自思量:“最好在他妹子王秀英房中寄宿一宵,王秀英的才名、艳名冠于杭郡。他的面貌,我曾经见过一次,果然是《左传》说的‘美丽艳’;他的才学怎么样,我却没法和他讨论。最好王天豹把我送入他的妹子房里,那么谈谈诗赋文章,便见才学,久未妥协的婚姻可以央恳秀英小姐面许终身了。”王天豹奇怪道:“大姑娘怎么默默不语?”文宾自忖,这句话须用烘托方法,烘托出来,不能够直言谈相的便道:“奴家的意思,要请公子把奴家暂寄在太夫人的房里,那么奴家可以睡得安稳,不怕公子前来调戏了。”王天豹摇头道:“不行不行,妈妈老年人,早已深入睡乡,怎好去惊扰他?”文宾道:“既然不能在太夫人房中过宿,便请公子唤一乘轿儿,把奴家送回家中,免得爹爹、妈妈盼望,那便感恩不尽了。”王天豹听了,益发大摇其头。他化了许多代价,骗到了这么一位美人,怎肯失之交臂,轻易送他还家?当下搓了一回手,便道:“有了有了,待我向妹子商量,把你暂放在妹子房里过夜,你便没有什么话说了。”文宾道:“奴家能得陪伴小姐,万千之幸,但不知小姐可答应奴家进房?”王天豹道:“妹子素来心软,他若不肯时,再三哀求,他也肯了。事不宜迟,早些走罢!”文宾道:“奴家不识路。”王天豹道:“我来和你携手同行。”说时,挽着文宾的手,同出书房。   只为是元宵佳节,主人未睡,僮仆们不敢先睡,所以重重门户都是灯烛辉煌。王天豹挽着文宾,经过了几重门户,便听得一阵很悠扬的洞箫声音,他便很欢喜的说道:“还好,还好,妹子没有安寝,他在楼头吹凤凰箫咧!”文宾听了箫声,身在院外,魂灵儿已飞上了闺楼。越近中闺,箫声越发清扬。文宾索性停着脚步,立在庭心里,揣摹这洞箫中吹出的词调。 王天豹道:“大姑娘,你听了,懂么?”文宾道:“要是不懂,便不停着脚步了。小姐吹的词调叫做《百尺楼》,奴家听得两首,其中词句很是纤艳。词道:   粉泪湿鲛绡,只怕郎情薄。梦到巫山第几峰,酒醒灯花落。数日尚春寒,未把罗衣着。 眉黛含颦为阿谁?但悔从前错。   花压鬓云低,风透罗衫薄。残梦懵腾下翠楼,不觉金钗落。几许别离愁,犹自思量着。 欲寄萧郎一纸书,又怕归鸿错。   王天豹很奇怪的说道:“大姑娘,我和你同是一双耳朵,我耳朵里的箫声只听得呜哩呜哩罢了;怎么到了你的俏耳朵里竟辨得出其中的字句?大姑娘,你把这两首词传授于我,以便念熟了,在妹子面前假充在行。不过一时记不清,念不熟,你只把这题目告诉我便是了。”文宾道:“题目已说过了,叫做《百尺楼》。”王天豹连念了几声《百尺楼》,才和文子同入中门。中门上的老妈子见是小主人携着一个美貌女宾入内,当然不加拦阻,不过暗暗奇怪:“公子既然骗取美人进了兵部府,为什么在这些时候还有功夫到中门里面来游玩?”   不表老妈子满腹怀疑,且说王天豹携着文宾的手,穿曲径,走回廊,绕往西面堂楼,去访他妹妹王秀英。原来楼分东西,东楼是太夫人住的,西楼是王秀英住的。这位秀英小姐年方一十七岁,是王兵部王朝锦的爱女。他和王天豹虽是同胞兄妹,但是美丑有别,贤愚不同。 王天豹幼年出过天花,面上痘瘢累累,王秀英却是粉搓玉琢的美人。王天豹性不好学,从小便是个顽童;王秀英却是天性好学,非但诗词歌赋,般般都会,抑且琴棋书画,件件皆精。 为这分上,王老夫妇爱如拱璧,不肯轻许人家。他们理想中的雀屏人物,一要门阀相当,二要人才出众,三要家产富有。在这三点上,周文宾都占优胜,几次央人说合。这头亲事,本有成就的希望,周上达是礼部尚书,王朝锦是兵部尚书,同朝做官,品级也是相当;叵耐半年以前,周上达为着失察处分,降补侍郎,王朝锦是个势利人物,见他仕途挫折,圣眷已衰,便不愿把女儿给他做媳妇,所以将成的亲事,重又停顿起来。王秀英心中便觉得闷闷不乐,他知道周文宾是四大才子之一,又长得风流潇洒,虽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是扬州城中都唤他一声周美人,那么他这美秀而文的态度,当然不言可喻了。太夫人见秀英忧忧鬱鬱,茶饭减少,便猜破了女儿的心事,忙向女儿安慰说:“你父亲的来信,太没道理。只须女婿中意,便是良缘,管什么亲家的官职大小呢!况且升降浮沉,是宦海中不可免的事,周上达今日降职,他日自会升级,万不可存着势利之心,讨人家笑话。女儿,你对于周姓郎君,如果合意,我可以写一封切实的信,规谏你的父亲。女儿毕竟是我养的,我也可以做着一半的主。”秀英听得他母亲这般安慰,果然略解愁绪,饮食也渐渐增进。太夫人写了盈篇累幅的书信寄往京都,要求他丈夫把女儿曾给周文宾,其中种种理由,说得异常恳切。这封书信也许经过王秀英的目,料想寄到京师,一定有相当效力。不过当时交通不便,和京师书信往来,约摸总有两月之久,这时不曾接到京师回信,所以这头亲事虽然停顿,还没有十分决裂。昨夜王秀英小姐忽的做一怪梦,梦见自己元夜看灯,忽被宁王千岁所见,喝令驾前校尉,把他横拖倒曳,捉入宫中,锁在一间屋内。正在危急的当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把他开放出屋,自称江南才子周文宾。他见了周文宾,如见了亲人,央恳周郎,把他救出宁王府。忽的周文宾几声冷笑道:“你道我是周文宾么?非也。我是吴中才子张梦晋。你在着衣镜中认认面目,你也不是杭郡王秀英,你是姑苏崔素琼。”他忙向镜中看时,已另是一个美女子,并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不禁失声狂呼道:“我王秀英到那里去了?”隔房住的丫环听得小姐说梦话,在板壁上弹指数声,才弹醒了绿闺春梦。这是昨夜的事,所以今夜灯彩虽好,王秀英未下闺楼,为着隔宵有了怪梦,便存着一个戒心。他倚着栏干,吹了一会子的箫,正待归房安寝,却听得素琴丫头报告说:“公子上楼来也。”正是:   翡翠栊前逢俊侣,凤凰箫里谱新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调寄百尺楼识曲聆音缘订三生石推襟送抱  王秀英的使女有素琴、锦瑟两人。锦瑟生性喜睡,未到黄昏,便已沈沈睡思,连连呵欠,一磕一铳的拜起佛来,不比素琴陪伴着小姐,便到深更也没倦意。所以秀英对于素琴格外垂青,把他当做知心婢女看待。但是锦瑟也有一样好处,睡虽睡的早,起也起的早。秀英瞧他早起分上,便叫他到了黄昏时候无须伺侯在旁,尽可先去睡眠,这是每夜的惯例。今天元宵佳节,锦瑟贪看花灯和焰火,自己抱定决心,今夜总得逛到更阑人静,伺侯小姐睡眠以后,才去安眠。要是不然,岂非辜负了大好元宵?谁料到了深更,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抵抗梦神的命令,众丫头兴高采烈的当儿,锦瑟眼皮上仿佛加着千钧重量,待要抬起眼皮,眼皮只向下压,众丫头见这模样,只好催着他去安睡。所以那时秀英身边,只有素琴相伴。秀英品完了凤凰箫,忽的微微叹气。素琴明知小姐为着亲事未谐,逢这团圆佳节,月圆而人不圆,未免于心耿耿,但只好心中理会,不好口头劝解。他见小姐放下了玉箫,轻轻的问道:“小姐,不吹了罢?”秀英点点头儿,素琴便把玉箫收拾好了,掌着烛盘,转身到楼头。正待放下楼门,却听得楼下微微有男子的嗽声,这声音他听惯了,分明大爷到了楼下,在那里止步扬声。 他掌着烛盘走下扶梯,笑问:“大爷,在这时候进来做什么?”王天豹轻轻的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懂得吟诗,解得吹箫,须得在妹子房里寄宿一宵。”素琴道:“大爷错了,大爷的朋友怎好寄宿闺房?”王天豹笑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朋友也和你们一般,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你若不信,我便教他来和你相见。说时,便唤了一声:“大姑娘”周文宾听得呼唤,便答一声:“奴家来也”。从回廊里袅娜娉婷的走进堂楼下面。素琴陡觉得眼前一亮,他以为姊姊、妹妹见过了多多少少,似这般十全十美的人物确是初次相逢。上看面,下看足。 他省识了春风面,他又要端详到裙下金莲。他见那大姑娘的双脚和自己差不多,他并不连唤“可惜”,他却暗暗欢喜,惺惺惜惺惺,大脚怜大脚。他在青衣队里常被姊妹们嘲笑,笑他是一双鳊鱼脚。为这分上,他暗暗的抛了许多眼泪。从前人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形容裹脚的苦楚,其实在那小脚盛行的时代,裹脚的时候果然痛泪直流,待到双脚裹小以后,博得人人属目,个个回头。在家时,父母面上有光辉;出嫁后,翁姑容上多喜色;尤其十二分快意的,便是博得丈夫的深怜密爱。所以《西厢记》中形容红娘眼里瞧出的莺莺,单说一句“只见你鞋底尖儿瘦”,已包孕着酬简时候的无边春色。小脚的摩力何等伟大呢?昔人诗中说的“婢女灯前眼,檀郎被底肩”,这十个字何等香艳而熨贴!在那裹足时代,凡是爱好的女郎,没有一个不愿吃这痛苦的。他们以为痛苦的代价便是将来无窍的荣宠,幼年时代挥洒几点泪不算什么一回事,哭在先,笑在后,哭是暂时的,笑是永久的。所以“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两句话未必是事实,“大脚一双,眼泪一缸”,倒是当时常有的事,素琴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受着人家的奚落,回到自己房里,总是眼泪汪汪。只为王兵部府中的仆妇丫环,大概都是裹过脚的。素琴抱怨着自己的爷娘贪懒,误了女儿的终身,将来太夫人指配小厮,也不会配给一个体面的家僮。想到这里,滚滚涕泪淌个无休无歇,这便是“大脚一双,眼泪一缸”的苦处。他今番遇见了这西贝女郎周文宾花容月貌,配着这一双鳊鱼也似的脚。他想:“这位大姑娘美中不足和我一般,料想他也不知流去了多少眼泪,这是怪可怜的,同是天涯大脚娘,相逢何必曾相识?”便不禁和他亲近起来。文宾上前唤了一声“姐姐”,素琴一手掌着烛盘,一手握着文宾的嫩腕,笑唤着:“大姑娘,我好象认识你的一般。 今天相见,也是缘分。”王天豹笑道:“既是有缘,你便引着他上楼,在小姐房中寄宿一宵。 到了明天,再作计较。”素琴道:“请问大爷,这大姑娘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王天豹不好直说是骗来的,正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文宾很是识趣,便道:“姐姐若问奴家姓甚名谁,奴家是豆腐店里的女儿,唤做许大。虽是小人家女儿,却在街坊上不大走动。今夜表兄到来,约着奴家出外看灯,在热闹场中彼此走散了。奴家偏寻表兄不得,时候又不早,路途又不熟,没奈何坐在一家墙门口哀哀啼哭,早安排在那里露宿一宵,到了来朝再行觅路回去。 正在窘迫的当儿,忽见灯笼火把,簇拥着一位大爷回府。问奴家何事哭泣,奴家道达情形,这位大爷好生之德,怜念奴家露宿门前不是个道理,万一遇了强暴便怎么样,便唤奴家到里面暂宿一宵。奴家虽是小人家女儿,却懂得男女之间分别嫌疑,情愿露宿门前,不愿跟着大爷入府。大爷瞧出了奴家的心思,允许奴家分别嫌疑,寄宿在小姐闺楼。到了来朝,再遣人把奴家送回家中。姐姐,你想大爷这般的慷慨好义,简直是杭州城中罕见罕闻的贤公子,怪不得人家都说王兵部府中的大爷别号小孟尝,又号赛春申。”文宾说话时满口通文,益发配了素琴的胃口。只为“近朱者赤”,素琴常常伴着小姐,小姐吟诗作赋,当然沾染了相当的文墨化。他常常自嗟自欢,他的才学是在青衣队里可以考头名榜元,可惜一双大脚和他的才情不配,以致被人奚落,精神上受了许多苦痛。却不料杭州城里也有和他一般文绉绉的大脚女子,他益发一见如旧,和文宾异常殷勤。他说:“大姑娘,你暂在楼下等候片时,待我上搂去禀知小姐。”王天豹道:“素琴,你上楼去,我也跟着你上楼去。”素琴道:“大爷要上楼,待我禀知小姐以后。”王天豹道:“我们同胞兄妹,何用禀报?你先行,我随后上来便是了。”王天豹为什么急于上楼?他只怕素琴禀报以后,妹子拒绝他们上楼,楼门一闭,便没有法子可想,所以跟纵上去当面恳求。他看着哥哥分上,不应允也要应允了。”   王秀英进了绣房,正待卸妆安寝,隐隐听得楼下有喁喁唧唧的声音。他并没有注意,以为素琴和旁的仆妇丫环在楼下闲话。忽然素琴进房通报说:“大爷上楼来也”。他听了好生诧异,深更半夜,哥哥上来做甚?便问道:“素琴,你可知道大爷何事上楼?”素琴道:“大爷看灯回来,遇见了一个迷路啼哭的大姑娘,大爷见了好生不忍,便收留他在府中过夜。 为着男女之嫌,不便叫他在书房中住宿,特地央恳小姐把大姑娘收留在阁楼寄宿一宵。”秀英听了玉容微嗔道:“哥哥做事愈做愈谎谬了,闺楼不是迎宾馆,怎好留人过宿?你去回覆大爷,他会得收留他自会得安排宿舍,我们闺楼上没有闲杂人上来,决难从命。”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是很规矩的,和寻常闲杂人不同。”秀英道:“胡说!你见了他一面怎会知晓他规矩不规矩?快去回覆大爷,回来替我卸妆,我要睡了。”素琴怎敢达拗?匆匆出房而去。隔了一会子,又来禀报道:“大爷说无论怎么样总要求小姐给他一个面子。 他站在楼头,小姐不答应他不下楼。”秀英眉头微皱道:“好一个不近情理的哥哥!更阑人倦,还把这不相干的事和人家厮缠。你去回覆大爷,请他下楼去,有话明天再谈。”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美貌非常,和小姐不相上下。”秀英“啐”了一声道:“好没道理!把我比那街头女子,快去回覆他,我要卸妆了!”素琴出房去后,隔了一会子又来禀报道:“大爷道,他有要话,总得当面央求小姐,无论怎样小姐总得出房相见。”秀英摇了摇头道:“见我也是这般,不见我也是这般,我的闺楼上总不能容留什么陌生女子。”素琴道:“好教小姐知晓,这位大姑娘非但面貌美丽,而且很有才学。方才大爷说的,大姑娘会得吟诗,懂得吹箫。小姐便不应允他寄宿也得和他会会面,试试他的真才实学。”这句话却打动了小姐的心坝。他有了满腹才华,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谈谈诗文,论论音乐。自己的哥哥既然不学无术,手下的丫环虽然略识之无,和他的程度相差太远,也没有什么可谈之处,万不信小家碧玉中也有吟风弄月聆音识曲的人。秀英想到这里,便令素琴:“请大爷在怡云楼中坐定,待我出来相见。”   原来秀英的闺楼叫做“怡云楼”三字匾额是吴门枝指生的手书。怡云楼并列五间,居中是怡云楼的正间,左是秀英的闺房,右是秀英的书房。素琴把烛台照着王天豹便在正间坐定,然后照着小姐出房相见。王天豹见了秀英,便道:“妹子,你这枝洞箫吹的多么好啊!做阿哥的知道你没有睡才敢上楼相见。妹子你吹的词调儿可是叫做《百尺楼》?”秀英听了好生惊异,他吹的词调儿,兵部府中的人谁也听不出是什么牌名,却被那不学无术的哥哥一猜便着。可见同来的大姑娘真是个聆音识曲的人,便道:“谁告诉哥哥是叫做《百尺楼》?”王天豹道:“这是我一位新认识的女朋友。”秀英道:“哥哥怎有女朋友?”王天豹道:“我已教素琴在妹子面前代达情形。他是一个看灯失踪的女孩儿,他虽是小人家女儿,却有很高的才学,方才和他同到里面,听得妹子的箫声,他便说是《百尺楼》,而且把词句背给我听,什么‘灯花落’、‘金钗落’。我是个外行,外加一个瘟字,除却呜哩呜哩,再也听不出什么词句。妹子,这大姑娘说的对吗?”秀英道:“大姑娘现在那里?”王天豹道:“便在楼下。我怜他没处住宿,特来和妹子商量,可否暂借闺楼住宿一宵?”秀英道:“哥哥把路上女郎引上闺楼寄宿,这桩事太觉孟浪。但是我方才在洞箫中吹出的几首词,是我新近按着谱儿填就的,他会听出其中的句子,他端的是一个聆音识曲的人。我虽不能留他在这里住宿,但是我很想和他会会面,试试他的才学。”王天豹正待去唤那楼下的大姑娘,素琴已抢着去招呼上楼。无多时刻,素琴已把周文宾引上了怡云楼。灯光之下,彼此行了一个相见礼,却把秀英小姐看的呆了。万不料乡间女子有这般的眉清目秀,俊逸超群。怪不得哥哥特别垂青,要把他送上闺楼。似这般人物我见犹怜,何况哥哥?文宾见小姐晚妆未卸,比初见时愈媚。 相见坐定以后,送茶已毕,秀英向文宾略问情形,文宾对答如流,却把方才哄骗素琴的话复述了一遍。王天豹在旁暗暗快活:“这大姑娘和我有缘,他两次和我包荒,把我诱引他入府情形一字不提,却说得我是豪侠公子模样。”秀英道:“大姑娘,闻得你聆音识曲,绝世聪明,我在楼头玩弄的洞箫你听了便知道吹的是《百尺楼》,我已佩服你的灵心四映。但是知道词调还不足奇,你怎么知道词中的句语?什么‘金钗落’、‘灯花落’,你果然是在箫声中听出的吗?我在吹箫的时候果然一首在说‘金钗落’,一首在说‘灯花落’。但是音节里面‘金钗落’和‘灯花落’只是一般的工尺,你怎么会得听出声外的声,辨出味外的味?倒要请教。”文宾道:“小姐,你想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便知他在吟高山;志在流水,钟子期便知他在咏流水。千古知音,只是知那弦外的音,不是知那弦中的音。弹琴如此。吹箫也如此。粗解音律的,但知小姐吹的是《百尺楼》。至于《百尺楼》句中的字句完全没有知晓,他们只懂得小姐的箫孔中吹出的音,却不明白小姐檀口中包含的音。所以不能听出声外的声,辨出味外的味。”秀英听到这里,很起劲的说道:“大姑娘真是闺中子期,你论的音乐和我的见解一般。我方才吹出的三首词你果真一一明白我的含而未吐的字句么?《百尺楼》句共有三首,一首有一首的词句,不过吹出的音节都是一般的,除非明白我含而未吐的字句,才能明白三首词中的不同所在。”文宾道:“奴家跟着大爷入内时,只听得《百尺楼》词两首,大约是第二,第三首,为着来迟了片刻,第一首竟没有听得,这是奴家的缺憾。”秀英道:“第二、第三首的词句你都记得清楚么?”文宾道:“奴家虽是个乡村女子,这些小聪明却还理会得。”说时,便把两首《百尺楼》词。一字不遗的复述了一遍。秀英益发佩服了,这大姑娘的聪明竟在自己之上,便道:“大姑娘,三首《百尺楼》词你既只听得两首,我且补吹第一首,你能一一声出我的含而未吐的字句么?”文宾道:“小姐肯补吹这一套妙音,这是奴家万千之幸。”素琴听说小姐要吹箫,不待小姐吩咐早把方才收拾的玉箫重又取出,送到小姐面前。王天豹坐在旁边听他们这般的谈论,睡思沉沉,几乎要打起盹来。文宾暗暗感激着这赌东道的祝枝山,若不是老祝和他赌这输赢,我怎会扮着女装上街看灯?怎会被王天豹诱引入府?怎会寄顿闺楼和王秀英小姐相遇?这般艳福都是老祝玉成我的。我虽然赢了他的东道,我决不要他罚这六百两纹银。我非但不要他出那罚金,我还得请他做宾上人,从丰的送他一笔柯仪。若不是三生石上订定姻缘,那里有今天的俊遇?那时秀英小姐春葱般的手指按着箫孔,玉容微笑,樱樱唇半蹙,重又吹出一首《百尺楼》词来,音节是同的,字句是异的,吹罢以后笑问着文宾道:“你理会我的意思么?”文宾道:“奴家理会得,小姐的词道:   杨柳绿如烟,惯逐东风舞。舞向长亭又短亭,不辨东西路。   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谁是江南杜牧之?解作秋娘赋。   秀英听罢,忙去握着文宾的手道:“姊姊,你才是秀英的知音咧!”王天豹道:“妹子,时侯不早了,你肯留这位许大姑娘在楼上住宿,做阿哥的便要告辞下楼。你若不肯留他,做阿哥的也不敢过于勉强,只好领着许大姑娘下楼,着令家丁们备—乘轿儿,连夜送回豆腐店,免得他的老子娘在家中盼望。”王天豹明知秀英见了这位大姑娘异常投契,决不肯立时遣发他回去,所以趁着秀英和大姑娘十二分亲热的时侯,趁着秀英握着大姑娘的手不唤“大姑娘”而唤“姊姊”的时候,故意逼他一逼,问他肯不肯留大姑娘在楼上住宿。秀英沈吟未语,王天豹早已起立道:“大姑娘,你是漂亮人,看这情形,我的妹子不见得肯留你了。时侯不早,随我下楼罢。”秀英道:“哥哥请下楼去。这位姊姊我要留他在楼上过夜了。”王天豹道:“妹子的闺楼上从来没有留过陌生女子,不要为着做阿哥的分上破了你的例。”秀英笑道:“我是瞧着姊姊分上才破这例,和哥哥不相干。”王天豹笑道:“原来大姑娘的面子比我做阿哥的还大。你们俩正是天大的缘分。”说罢,起身下楼。临走时,向文宾说道:“大姑娘,我的妹子是个好人,待人接物是很殷勤的,你要是怕寂寞你便和他同眠也好。”文宾道:“不须大爷吩咐,奴家理会得。”   素琴掌着烛盘送过主人,回来又到小姐身边侍立。却见小姐和这位大姑娘并坐在一起,大有相见恨晚的光景。秀英道:“姊姊,你的才华愚妹望尘莫及。”文宾道:“小姐,休得这般称呼。许大是蓬门陋巷中的女子,和小姐判隔云泥。小姐唤一声许大便是了,若以姊妹称呼岂不折了许大的福分?”秀英道:“姊姊休得谦逊,若照姊姊这般的才学便唤你师傅也是应该的。但把姊妹相称还觉得夜郎自大。”文宾道:“小姐谬赞了,许大何德何能?敢邀小姐青盼。”秀英道:“姊姊这般风雅的人为什么不取个风雅的名字?‘许大’二字似觉不雅。”文宾道:“只为这个名字是爹妈取的,为着排行第一,便叫阿大。旁人牵名带姓,唤做许大。因此许大、许大被人家叫出名了。奴家自己也曾题过一个名字,叫做梦旦女史,只是没有叫出了名。”列位看官,这是语里藏机,梦旦便是梦见周公,分明暗示自己的本姓。 可惜王秀英没有猜想及此,反而点头道:“这个名字便雅了。梦旦姊姊,你的才学是怎样得来的?难道自幼便延着名师认真教授的么?”文宾道:“豆腐店的生涯是很清苦的,怎有闲钱延请西席?奴家的区区才学全仗着表哥哥指导的。”秀英忙问道:“令表兄是谁?”文宾指着居中的匾额道:“江南枝指生便是奴家的表哥哥。”秀英肃然起敬道:“莫怪姊姊有这般才学,原来是江南第二才子的表妹,真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梦旦姊姊,令表兄可在杭州?”文宾道:“不瞒小姐说,今天看灯还是表哥哥约我出门。”说时,取出方才怀藏的扇面道:“小姐请看,这便是今夜表哥哥倚醉所写的扇面。”秀英看过以后,钦佩异常,把扇面交还了文宾,吟吟笑的说道:“愚妹有一个上联在此,要请姊姊指教:   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文宾听了很佩服秀英的妙语双关,暗想:“他用双关语,我也给他一个双关语。”便道:“小姐的上联,奴家勉强对就了:   双双燕子棲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秀英听了,益发佩服的无以复加。他想:“这位许梦旦姊姊不但妙解音律。而且雅擅词章,今夕相逢真是三生有幸。”便握着文宾的手道:“梦旦姊姊,我们到房里去谈罢。”文宾巴不得踏进小姐的香闺,于是一对玉人同入香闺,才揭起门帘,便是一阵甜香直扑周郎的鼻观。正是:   篆烟绕户帘初揭,烛影窥人夜未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屏后听诗痴绝小婢女灯前正拍颠倒虞美人  王秀英的兰闺划分外房、内房,内房是寝舍,外房是睡前、睡后起居休息之所。他握了文宾的手,揭开绣帘同入外房。这一阵甜香是金猊炉中喷出的鸡舌香,已把这西贝女郎薰的心旌荡漾。到了房中,秀英竟和他在一张杨妃榻上并肩坐下。秀英道:“梦旦姊姊,今年交春以后,还觉得春风料峭,在这里谈谈比在正间似乎温暖一些。”文宾道:“小姐的香闺宛似洞天福地,奴家何德何能得到神仙境界”?秀英道:“梦旦姊姊不须客气,愚妹存一个上联在此:   流水高山,君是知音客。”   文宾笑道:“奴家虽非知音,居然入幕,谬对一个下联,叫做:   论文谈学,侬成入幕宾。”   秀英点头道:“对得敏捷之至”!文宾暗暗好笑道:“你但知我对得敏捷,怎知我在对句之中已把我的‘文宾’二字嵌入其中?小姐小姐,你莫怪我哄骗多娇,我已向你通过姓道过名了。”在这当儿,素琴已送上小姐临睡时所饮的一杯参汤。秀英道:“也替许大姑娘倒一杯来。”素琴口中答应,却站着不动。秀英道:“素琴,为什么不倒呢。”素琴笑道:“参壶中的参汤只炖着每夜所用的一杯,更没有第二杯了。小姐可要另炖一杯?”秀英道:“要是另炖,又费时刻了,我嫌一杯太多,你另取一只杯子分这半杯给许大姑娘吃”。文宾忙道:“小姐不须如此,要是小姐瞧得起奴家,小姐吃罢参汤赐一些余沥给奴家吃,奴家如拜甘露玉醴之赐”。秀英道:“梦旦姊姊,你是宾,我是主,怎有主占宾先,把吃剩的余沥饷客?你请先用吧”。文宾道:“小姐这般客气,反使奴家不安。实告小姐,奴家自从上了闺楼,得和小姐接近,便起着一种幻想,但愿一辈子伴着小姐,坐则同坐,立则同立;行则同行,止则同止;小姐临池,奴家替小姐磨墨;小姐弹琴,奴家替小姐焚香。小姐容留奴家,做一个怡云楼侍者,请把饮剩的残沥赐给奴家。奴家饮了这残沥,从此死心塌地,永做香闺不侵不叛之臣。要是小姐嫌弃奴家,鄙薄奴家,只和奴家闹这虚文上的恭敬,奴家从此便不敢和小姐亲近了。”秀英道:“这杯参汤我只得先饮了。”当下喝了两口,授给文宾。文宾接了这参汤杯子,不肯便喝,把杯子凑到秀英的樱唇旁边道:“小姐,你假如瞧得起奴家,你且在奴家手里再喝几口参汤,奴家只要喝那小姐喝剩的残滴。小姐快喝,参汤快要冷了。”秀英没奈何,便在文宾手中又喝了两口。文宾才把杯中的余沥一饮而尽。素琴来接这只哥窑杯子,文宾兀自不舍得放手,却在杯子的沿边舔了一周,方才授给素琴,兀自咂嘴咂舌,似乎津津尚有余味。素琴吃吃的好笑道:“许大姑娘,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区区半杯参汤,值得这般咂嘴咂舌”。文宾笑道:“小姐喝剩的东西,休说参汤,但是半杯开水也有异样的滋味。素琴姐姐,可惜这杯子吞不下,要是也可吞入腹中不会划碎肚肠,奴家早把来吞下了。 只为杯子上面留着小姐的口津。”这几句话引得小姐、丫环都笑了。素琴道:“许大姑娘,你亏得是个女子,倘使你是个男子……”说到这里便停了。文宾道:“是个男子便怎样?”素琴先向小姐打了一个招呼道:“小姐原谅,恕丫头胡说。”又向文宾说道:“倘使你是个男子,和小姐做一对儿,管教你如胶如漆,形影不离。”秀英假作娇嗔道:“痴丫头不说好话!”文宾笑道:“幸而奴家是个女子,要是个男子,小姐的百尺楼怎容凡夫轻上?”秀英道:“不是愚妹轻量天下之士,似梦旦姊姊这般的才学,非但钗裙队里罕闻,也是衣冠中间少有。假使梦旦姊姊易了男装去应试,不让女状元黄崇虾专美于前;易了男装去从军,又是一个文武全才的花木兰。愚妹又有一个上联在此,叫做:   黄崇虾,花木兰,本非男子。”   文宾暗暗好笑道:“秀英秀英,你怎么算了隔壁帐?我是男扮女装的人啊,你却把女扮男装的古人相比,真叫做阴差阳错了。待我语里藏机,给他一些因头”。便道:“小姐,奴家对就了,鲁阴公名曰息姑,名似女子,实则不是女子。和孟子所说的晋人有冯妇一般,奴家对的叫做:   鲁息姑,晋冯妇,不是女儿。”   秀英不知他语里藏机,又是赞不绝口,当下愈谈愈起劲了。便道:“梦旦姊姊,你的对仗敬捷,愚妹已领教过了。愚妹还要请教姊姊的诗才。”文宾听说要和他谈诗,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诗清只为饮茶多”。他上了怡云楼饮过了一杯香茗,进了兰闺又喝过了半杯参汤,他竟诗思泉涌了。他自从在紫藤书屋的大井角落尿桶脚边诗声琅琅的题过一首长歌,直到这时,约莫有一两个时辰了,一时内急,不禁身子颤动起来。秀英奇怪道:“梦旦姊姊做什么?人家吟诗只耸着吟肩,你却颤动着吟躯。”素琴在旁瞧见这位西贝大姑娘脸都涨得红了,便道:“许大姑娘,你不是要吟这首诗,敢是要吟那首诗罢。”文宾点头道:“多谢姐姐引导我去行个方便。”素琴道:“许大姑娘这里来。”   原来素琴的卧室便在小姐的外房后面,当下引着文宾走入里面。虽是个丫环卧室,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曲尺式的排着的两张小床,侧边的一张床,蚊帐下垂,床前放着一双绣鞋,不待文宾动问,素琴已告诉他道:“这是我们的锦瑟妹子,他不耐迟眠,早已睡熟了多时。”又转到折叠屏风后面,那边便放着一个朱漆便桶,笑说道:“许大姑娘,你在这里吟诗罢。吟了这一首诗,再到外面去吟那一首诗。”文宾道:“姐姐请到外面去罢。”素琴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呢?大家都是女人家。”文宾道:“姐姐原谅,奴家的习惯,当着生人,便是内急也不会……”说到这里,身子益发颤动了。素琴便退到屏风外面,猛听得蓬的一声,马桶盖在地板上碰得怪响。在这分上,便显出周老二上马桶功夫不在行了。大凡妇女家上马桶,总把马桶盖轻轻的戤在马桶旁边,没有碰在地板上的。在屏风外面的素琴暗暗好笑道:“乡下姑娘竟露出马脚来了,任凭他会得吟诗搭对,在这分上总脱不了他的蠢模蠢样。料想他的一场尿定然和出洞蛟一般的响了。”但是竟出于素琴的意想以外,这乡下姑娘上了马桶竟是声息杳然,既无奔腾澎湃之响,也无淅沥萧飒之声。似这样的静默功夫,和大寺院里的和尚吃热粥一般,不闻声息。他又不禁佩服了。他想:“乡下姑娘从那里学来的这般好模好样?我家小姐上马桶的工夫要算是好的了,也不免有溲溜溲溜的声音。谁也不会似乡下姑娘这般的默默无声。待我来窥他一窥,他的上马桶姿势一定比众不同。假如我学会了,也学得一桩好模好样。”素琴是素性好学的,他便凑着折叠屏风的隙缝,一眼开一眼闭的宛似“望里瞟瞟又一张”的西洋镜一般。这时文宾在马上吟诗,恰才吟毕。他是背着屏风而坐的,他一手提着裤腰,一手去取马桶盖,碰铙钹似的碰了一声,把来碰上了马桶,腾出空手,便去缚那裤儿。列位看官,只这吟诗一首,险些儿破露机关。幸而当时是闺门女训盛行的时代,处女的目光不越闺门以内,休说闺楼上的千金小姐,在那出嫁以前,永不会窥见男子们的秘密。便是千金小姐贴身的规矩丫环,也和小姐一般见识。在这当儿,素琴见乡下姑娘不用草纸拭抹便从马上起身,已暗笑他乌糟糟不成模样。又在乡下姑娘拽起裤儿的时候,眼光一瞥,仿佛见乡下姑娘的臀部下面附带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只为灯光被屏风所掩,不能够瞧个清切。素琴自念道:“这乡下姑娘可惜了,面貌很佳,他的下部却生这一个赘瘤。 怪不得他不肯当着我的面吟诗一首,他原来有这夹带的东西见不得人。”文宾从屏风后面转将出来,素琴请他洗过了手,重到外面和小姐论诗。素琴知道他们谈论文墨,未必便睡,便在神仙炉内炖起莲子汤来,预备点饥。那时秀英取出一纸近作,送给文宾过目。原来是春闺为题的禁体七律诗,限韵很苛,限的是“溪西鸡齐啼”五字,又须限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万千百两丈尺双半”等字,文宾读那小姐所咏的一律道:   百尺楼头花一溪,七香车过五陵西。   文宾赞道:“开端两句已非俗艳,好在百尺楼又是方才洞箫声中吹出的词调”。重又读道:   六桥遥望三湘月,八载空惊半夜鸡。   风急九秋双燕去,云开四面万山齐。   子规不解愁千丈,十二时中两两啼。   文宾道:“因难见巧,端的佩服之至!奴家不辞谫陋,意欲奉和小姐一首,小姐应允么?”秀英道:“正要请梦旦姊姊赐和,素琴快把文房四宝取来。”素琴更不迟延,忙把小姐书房中的文房四宝。取到沿窗桌子上,移过灯台,请许大姑娘吟诗。秀英暗想:“这是限韵限字的诗,任凭聪明人也不会仓卒立就。”谁料文宾执笔以后,约略凝神一会子,早已飕飕落纸,一挥而就。诗道:   百尺高楼四五溪,珠簟十六卷东西。   二分明月三分恨,一夜相思半夜鸡。   黄鹤高飞万丈远,红鸳新绣两双齐。   春归八九愁千斛,七里山塘莺乱啼。   秀英读罢了这首诗,忙道:“梦旦姊姊才大如海,做这首禁体诗一些没有拘束。说也惭愧,愚妹吟的一首足足捱了一个深夜方才吟就。可见姊姊的才情高出愚妹万倍。”文宾道:“小姐太谦了。小姐的原作一字一珠,奴家的和诗不过杂凑成章罢了。”秀英又把一首近作《虞美人》词请文宾过目。秀英所填的词足有百数十首,他单取这首《虞美人》词给那西贝女郎过目也有一个道理。他觉得这位乡下姑娘的才调确乎在自己之上,诗既做不过他,只好和他比一比填词工夫。这首《虞美人》词是回文词,顺读是《虞美人》的上节,倒读是《虞美人》的下节,不过韵都完了。他以为填这首回文词是很费工夫的,料想乡下姑娘不见得便会一挥而就罢。文宾看了题目,便道:“小姐真好心思,填这《颠倒虞美人》是很不容易的”。当下先行顺读一遍道:   晴溪一雨红深浅,恰恰莺雏啭,卷帘春好燕双归,故故见人愁面背花飞。   文宾又倒读一遍道:   飞花背面愁人见,故故归双燕。好春帘卷啭雏莺,恰恰浅深红雨一溪晴。   读了一遍又一遍,表示十分欣赏的意思。秀英道:“这首词还是去年填的,曾经寄给杭郡中的许多闺友,请他们不拘原韵和我一首。但是他们都以为无从下笔,知难而退。因此不曾觉得和章。梦旦姊姊天才敏妙,可否和我一首?”文宾道:“奴家虽然不省得填词,但是小姐有命,只好勉为其难。”于是约略构思,便即提笔填成一首《颠倒虞美人》,顺读便是上半阕,倒读便是下半阕。题目写的是“灯下闻箫”,调寄《颠倒虞美人》,上半阕云:   箫声慢恹春人妙,听久宵寒绡。记曾离别最魂销,夜夜碎摇灯影梦迢迢。   倒转来便是下半阕云:   迢迢梦影灯摇碎。夜夜销魂最,离别曾记绡寒宵,久听妙人春恹慢声箫。   秀英捧着这首词吟了又吟,足足有三五遍,便道:“天才天才,愚妹要拜倒下风了。杭郡闺秀要让姊姊独步,但是愚妹有个疑问,须得请教姊姊。元夜看灯虽是良辰美景,然而热闹场中往来行走,究非静女所宜,姊姊是有学问的人,和那寻常钗裙相隔天壤,为什么也随着红男绿女在人山人海里面拥出拥进?以致迷了路途,归家不得。愚妹明知事不干己无须饶舌,只为向姊姊接谈以后,实在钦佩的了不得,意欲和姊姊订为异姓姊妹。所以不避交浅言深,向姊姊冒昧动问。”文宾进了香闺以后,对于秀英的才学已有十二分的满意。但不知秀英的德性如何,被秀英这般的一问,文宾便知道秀英确是个有德性的女子。便道:“小姐的金玉良言确是颠扑不破,不过奴家此番夜游也有不得已的若衷。”说时,皱皱眉毛,似乎有万分为难的情形,实则他在那里构造一篇谎话。秀英道:“愚妹也料到姊姊定有为难之处。”文宾道:“奴家虽是小家女子,但也好静不好动,尤其不喜在热闹场中行动。今夜出游全是表哥哥的意思。”   秀英道:“原来是枝山先生的意思,姊姊为什么不拒绝呢?”   文宾道:“好教小姐得知,他是奴家的表哥哥,也是奴家的师傅,奴家若没有这位表哥哥随时指导,便成了一字不识的乡村女子。表哥哥这番到杭州,是寄住在清和坊周礼部的公馆中,他和礼部的二少爷周文宾是个莫逆之交。”他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抬眼瞧一瞧秀英,但见秀英微微点头道:“才子和才子理该成为莫逆之交。但是后来怎样又和姊姊同看花灯呢?”文宾道:“奴家住的地方便是清和坊的后街,和周公馆的后门正是近邻,奴家也常到周公馆里去走动。他们的周老太太简直是一尊活佛,不知谁家小姐修得到这样好婆婆。”秀英道:“周老太太确是一位好人,杭州城中是有名的”。文宾道:“有了贤母自然有贤子,他的两位公子都是很好的啊。”秀英点了点头儿。文宾道:“自从表哥哥住在周公馆里,奴家便常常去候表哥哥,有时表哥哥也到豆腐店中来闲谈。今夜表哥哥在周府饮过元宵酒,带着几分酒意来到豆腐店中小坐,奴家请他写扇面,他说扇面是肯写的,不过写了以后须得奴家陪着他在附近赏玩花灯。奴家虽然不喜出外游玩,但是求到表哥的法书不是容易的事,奴家不允他,他便不肯动笔,好在左近走走有什么妨碍?便一口应允了。他便很高兴的替奴家写了一页扇面。下笔如有神,确是枝指生最得意的书法,奴家不及把扇面什袭藏之,他已催着奴家出门。奴家只好暂时藏在怀里,陪着他出门。以为走了一条半条的巷便可兴尽而返,谁料走了一程又走一程,奴家要回去,表哥哥偏不许回去。”说话当儿,素琴又送来两杯莲子汤,分送主宾各一杯。但是文宾把自己的一杯交还素琴,他只要吃小姐的残沥。素琴道:“大姑娘痴了,方才的参汤只有一杯,你和小姐合吃一杯还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有两杯莲子羹,各吃一杯不好么?倒要吃我小姐吃剩的残沥。”文宾道:“姐姐那里知晓?要吃莲子羹,到处可以吃得,要吃小姐吃剩的残沥,除却这里更无他处可以吃得。小姐瞧得起奴家,赐给奴家一些儿残沥罢!”秀英笑道:“梦旦姊姊是个绝顶聪明人,怎么在这分上却有些呆头呆脑?”文宾道:“见了小姐才呆,不见小姐便不呆。小姐请用莲子羹,奴家来执汤匙可好?”说时,不待小姐允许,他竟一手执着白磁杯,一手执着小银匙,一匙一匙的送上小姐撄唇,秀英不肯吃。他说:“小姐敢是瞧不起奴家?”秀英勉强吃了一匙,他又送上第二匙,秀英道:“梦旦姊姊休得这般,我是主,你是宾,自古道‘主不僭宾’,怎有宾先替主人执匙的道理?快快放下,休得折煞愚妹。”文宾道:“小姐说奴家是宾,奴家确是小姐的宾。名也是宾,实也是宾。”在这几句中,又是语里藏机。他说:“奴家确是小姐的宾”,分明吾夫妇相敬如宾的意思。又说“名也是宾,实也是宾”,他分明又把自己便是文宾向小姐指示。 但是秀英怎会知晓,笑道:“你既是宾,怎不放下这汤匙来?”文宾道:“小姐啊,你倘允许奴家做小姐的宾,快快接受奴家三匙莲子羹;要是不肯接受,你便表示一种割席相拒的意思,奴家便不是小姐的宾了。”秀英道:“你这人又是令人可敬,又是令人可厌。好好,我便再吃这三匙罢。”三匙吃罢,这剩余的莲子羹竟是周老二的换骨金丹,吃入肚子里,似乎全体骨骼都减轻了分量,有飘飘霞举的模样。   这小小的银匙,尤其有绝大的魔力。只为曾经接近过小姐的樱唇,周老二放入口中便是和小姐接那间接的吻,香喷喷,甜津津。这一种异样的滋味,无论怎样形容总形容不出。只好背一句李后主的词,叫做“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罢了。莲羹饮罢,素琴收去杯子,绞上手巾。忽听得谯楼上敲动三更的更点,秀英道:“时候不早了,方才姊姊上楼时正敲过二更,现在又过了一个更次了。我们谈的起劲,一些儿不觉得夜分已深。”素琴道:“请问小姐,这位许大姑娘和谁同睡?”小姐沉吟片晌道:“梦旦姊姊只好吾屈你了,愚妹房中只有一张牙床,你便住在素琴的房中罢。素琴和锦瑟同眠,让出一张空床请你暂屈一宵可使得么?”文宾道:“好教小姐得知,奴家敬仰小姐和天上神仙一般,奴家不愿意睡在素琴姐姐房中,奴家只指望睡在小姐房中。小姐不容奴家睡在牙床上,奴家便睡在踏步上面,也和睡在神仙宫阙巾相仿。”秀英道:“也罢。牙床旁边有一张西施榻,你便搬一套被褥在西施榻上权宿一宵罢。”文宾道谢道:“若得这般,便是奴家万千之幸。”秀英便唤素琴到卧室中,“一切都布置好了,你自去睡罢。”素琴答应着,便进内房把一套锦衾锦褥在西施榻上铺叠好了,回到外面请小姐同许大姑娘安睡。自己觉得睡思沉沉,熄了正间的灯火,便回自己房里,急于要入睡乡,按下慢表。且说秀英携了文宾的手,从外房走入内房,进了绣闼,便把门儿闩上了。周文宾忽的向着秀英小姐,双膝跪下。秀英见了,惊异不止。   正是:   奇缘可入无双谱,仙境旋登第二峰。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密语相商微闻脂粉气纤尘不染戏继睡鞋诗  周文宾这时渐入佳境了。从怡云楼走入香闺的外房,是入了天台第一峰;又从外房走入秀英的寝室,是入了天台第二峰;待到房门已闭,他便跪倒在石榴裙下,非但秀英惊异,便是列位看官也觉得得突兀。是不是文宾情不自禁,要向小姐求欢么?非也。这部《唐、祝、文、周传》是从前才子佳人的佳话,不是目今男女拆白党的实录。周文宾正在敬佩这位王秀英小姐,恨不得馨香供奉,把他当做天上安琪儿看待,那有心怀不端,要去玷污小姐清白的道理?况且他的宗旨是要王小姐面许终身以后,再行央媒说合。他把小姐当做未来的夫人看待,怎肯在结婚以前先留这一个污点呢?列位看官,《西厢记》和《唐、祝、文、周传》同是描写才子佳人的说部,但是《西厢记》脱不了淫书,只为张君瑞是重肉感而轻情爱的。惊艳以后他不想别的,只想“若能够汤他一汤早与人消灾障”,酬简这一宵。见了莺莺,竟不及和他喁喁情话,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实行他的肌肤之爱。似这般的急色儿,简直失却了才子的身分。怪不得后来有始乱终弃的一幕悲剧咧!《唐、祝、文、周》完全和《西厢记传》不同,他们既不是始乱终弃,也不是先奸后娶,一个个都是先结了精神之后,然后才有肌肤之热,所以这部《唐、祝、文、周》绝对不是描写肉欲的书。   闲文剪断,且说秀英见那乡下姑娘跪倒在地,不肯起立,忙道:“梦旦姊姊,有话快说,不用这般模样。”文宾道:“小姐援救奴家一命。恩同再造。”秀英道:“你好好儿在这里,何用呼救?”文宾假作凄惶模样,哀求小姐道:“无论怎样,总得援救奴家出险。今夜好好儿在这里,到了来朝奴家毕竟难脱虎口。”秀英听到“虎口”二字,他哥哥便是人群之虎,忙道:“可是哥哥欺侮于你?”文宾假作拭泪道:“小姐明见万里,小姐肯救奴家,奴家即便起立;要是不然,奴家情愿一辈子跪在小姐裙下,死在小姐面前总比着败名辱身而死馨香百倍。”秀英用手相扶道:“不用跪了,无论怎么样总得设法救你出险。”文宾谢了小姐,方才起立。四顾房中的陈设,比着外房益发富丽。他无心赏玩这洞房绣闼,他只是细细地领略小姐的柔情密意。秀英挽着他的手,便在方才铺设衾褥的西施榻上捱肩坐定。秀英道:“梦旦姊姊,不用忧闷,哥哥怎样欺侮你?请为告诉愚妹知晓。”文宾道:“说便向你说了,请你切莫告诉公子知晓。”秀英道:“姊姊放心,我们兄妹俩性质不同,决不会告诉他的。”文宾道:“实告小姐知晓,奴家虽然看灯迷路,但是上元佳节,城开不夜,还可以问讯回家。 无奈遇见了公子一行人五骑骏马,拦住了归路,使奴家回去不得。”秀英道:“他又这般无礼么?可曾用强把你抢夺回来?”文宾道:“这倒没有,不过百般引诱要奴家和他一路回去,奴家见他来势汹汹,要是不依只怕他拦腰便抱,抢夺回去,反而不成了模样,只得随机应变,跟着公子回府。”秀英道:“回来以后,他可曾肆行无礼?”文宾假作羞答答的形状,低声说道:“有许多话不敢向小姐说,只怕污了小姐的耳朵。”又指着衣襟上的皱痕道:“公子自恃臂力刚强,把奴家的衣襟扭住不放。奴家用尽平生之力,再也敌不过公子的一把手劲,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仗着一件东西保全了奴家的贞节。昔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奴家说,‘成也是奴家的表哥哥,败也是奴家的表哥哥。”秀英道:“这是怎么解?”文宾道:“若不是奴家表哥哥强迫奴家出门看灯,奴家怎会被公子强迫入府?这叫做‘败也是奴家的表哥哥。’若不是表哥哥手书的一页扇面藏在奴家怀中,怎能够吓退公子,保全奴家的贞操?这叫做‘成也是奴家的表哥哥。’原来公子见了奴家怀的扇面,知道奴家的表哥哥便是祝枝山,他枉算是老虎,却惧怕这条洞里赤练蛇,便不敢肆行无礼了。他虽然放下了手,却还强迫奴家允许他终身。奴家见机行事,只好权时允许,做个缓兵之计。但是言明在先,不能行这苟且的事,须把奴家位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最好是寄顿在老太太房中。他说老太太已睡了,便把奴家送上小姐闺楼寄宿。但是今夜的难关过去,到了来日,他一定要强逼奴家成亲。奴家恳求小姐到了来朝,万不要把奴家交还公子,奴家愿意永远在闺楼上侍奉小姐。奴家不愿意和公子成亲。”秀英道:“梦旦姊姊,你肯和愚妹作伴,非常荣幸。愚妹决不把你交付家兄。到了来朝,愚妹引你去见家母。禀过了老人家,我们便可以订为异姓姊妹。”文宾道:“若得如此,奴家万分感激。明天见了尊堂,奴家还得拜倒在他老人家膝下做个义女。要是老人家不答应,小姐一定要帮着奴家吹嘘的啊!”秀英道:“姊姊放心,家母素来爱才如命的,家母不钟爱儿子,独钟爱女儿。只为家兄不好学,愚妹却是手不释卷,他便许愚妹是个读书种子。到了来朝,愚妹把姊姊的才学告诉了家母,他一定肯把你收作义女。他认你做了义女,家兄便奈何你不得了。不过姊妹失踪以后,堂上二老岂不惶急万分?要是知道姊姊住在这里,他们一定要把姊姊接取回去,决不使你久作愚妹的伴侣。这便如何?”   文宾勾着小姐的粉颈,轻轻的说道:“只须小姐不弃,奴家决计和小姐形影不离。明日只须遣人到清和坊周公馆中邀请表哥哥到来,奴家和他说明情由,为着小姐多情,要把奴家留在闺楼上多住几天,请表哥哥通知爹爹妈妈,教他们不用记挂;要是记挂,他们也可以到兵部府中来探望。总而言之,除却小姐厌弃奴家以外,奴家决不会无端轻离小姐。”秀英听了,便把粉颈偎着文宾的面庞道:“好姊姊,你说甚话来?似姊姊这般的良伴,可遇而不可求。奴家为什么要厌弃姊姊呢?”两颊相偎的当儿,彼此的感触不同,秀英不知道文宾是男子,他和文宾相亲相近,纯粹出于朋友之爱,纯粹出于“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的感情,方寸地何等高尚而纯洁!文宾便不然了,他挂了乡下姑娘的幌子,混上闺楼,和千金小姐鹣鹣鲽鲽的坐在一起,而且肩儿相并,脸儿相偎,一阵阵的脂香粉气,直袭到他的骨髓里面。除是铁石心肠,才会漠然不动。何况他又是个风流才子呢?在这当儿,他要是乘机摸摸索索,确有一种可能性。苏州人说的“拓便宜”,上海人说的“揩油”,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当他野心勃勃的当儿,忽的想着一句“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经训,他便自行制止了跃跃欲动的不规则行为。他想:“我和小姐这般的相偎相傍,在情字上说来已越了分寸。再进一步,便不是情而是欲了。无论如何,只可以此为限,再也不能向前侵占了。侵占一些,我便失却自己的身分。我便无以对答这位四德俱全的贤小姐了。”列位看官,旧礼教三个字现在虽然弃如敝屣,但在当时周文宾幸而认识了礼义二字,才能够下这克己复礼的工夫。要是不然,他竟乘着房中别无他人,肆行无礼起来,那时机关破露,王秀英岂不要高声呼唤,惊起丫环?一时闹将起来,王小姐不免羞忿自尽。周文宾也未免捉将官里去,“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这便是离却礼义立场而造成的恶果,所以旧礼教打破以后,未婚夫妇往往先行交易,择吉开张,以致丑声四播,被人指摘。要是先奸后娶,倒也罢了。所可怪的往往奸而不娶,始乱终弃,不是女子无情,便是男儿薄倖。一年之中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和悲剧,这便是发乎情不肯止乎礼义的害处。   闲文剪断,且当周文宾想到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格言,便自行制止了勃勃的野心。 他想:“我休起着非分的妄想,我且探探小姐的口音。他对于我的亲事究竟有没有意思?”于是放下了勾挽粉颈的手,很感激的向小姐说道:“小姐既这么说,奴家便一辈子伴着小姐也情愿的。但是小姐出嫁以后便怎么样?”这句话却勾起了小姐的心事,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不说甚么。文宾暗想:“这便有些意思了,我们婚姻停顿,看来芳心中未必可可。”便又轻轻的说道:“奴家既蒙小姐错爱,有几句不辞冒昧的话要想动问小姐,不知小姐肯垂听么?”秀英道:“我们既做了闺中知己,甚么话都可说。但请姊姊指教。”文宾道:“这是奴家听得表哥哥说的,未知道正确不正确。周府的二公子曾经央媒向府上求亲,事已垂成了,忽又停顿起来,据说是小姐心中嫌着二公子的家况平常,奴家听了不肯相信,小姐便有这条心。 外面人也不会知晓,何况小姐是一位四德俱全的女子?断不会有这世俗之见”。秀英含羞说道:“这是外面的无稽之谈,愚妹敢向姊姊说一句自信的话,愚妹虽然生长红楼,却没有红楼女子的习气。要是存着势利之见,要是存着重富欺贫之心,姊姊也不会和愚妹坐在这里了。”文宾道:“小姐一意怜才,不存贫富之见,这是奴家深信不疑的。不过周解元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才子,好好的姻缘为什么生了挫折?”秀英沉吟了片晌道:“这些话只好向知己说,不好向俗人言。说便说了,梦旦姊姊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令表兄面前,尤其不能提及一字,防着令表兄告诉了他,便成了话柄。”文宾假意儿问道:“他是谁呢?”秀英垂着头道:“他便是周文宾啊!他的亲事,目前虽然停顿,但是前途很有希望。只为亲事停顿,单是家父一人的意思,妈妈和我都不以为然。”说到这里。又微微的笑道:“我把姐姐当做自己人,才向你宣布秘密。你不能骟了我的话,却来取笑于我。”文宾很是情急的说道:“小姐的秘密尽管向奴家说,奴家若走漏一字,可以推开纱窗向月光菩萨立下誓愿来。”秀英笑道:“只须你守口如瓶便是了。实告姊姊,这头亲事家母心中已是千愿万愿的了,便是家父不愿,也不能和家母执拗到底。只为家母的主张家父素肯依从的。曾经写了一封很切实的信寄往京师,力言人才难得,机会易失。除却了他,不容易觅得一个如意郎君。信已去了多时,家母在日间还提及这事。早晚之间,京师便有信到。要是家父的回信到来,从了家母的劝告,那么停顿已久的亲事立时便有成就的希望。”文宾道:“那么还好,奴家听得表哥哥说起,这位周二公子的才学端的当世无双。”秀英道:“他的才学听说是很好的,但是说他当世无双。也不免过誉。他是翰林的公子,翰林的兄弟;有了这般的贤父兄,他的文才自然容易胜人。若似姊姊这般家庭,并非书香门户,却能妙解音律,深通文学,使愚妹自叹弗如。古人说得好,“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愚妹以为姊姊的文学才是当世无双。他便是多才,料想也不能胜过姊姊。”文宾笑道:“小姐看得奴家太重,看得周二公子太轻了。奴家的一知半解,怎比得上周二公子?”秀英道:“我们既是知音,你便不用说这客气的话。实告姊姊,要不是你藏着令表兄写的扇面一页,无论如何我总不信豆腐店里的姑娘有这般的才学。他虽然中了解元,我想他的才学至多也不过和姊姊一般。”说到这里,沉吟了片晌,喃喃自语道:“他果然比得上这位姊姊,我便心满意足了。只怕不能罢。”猛然间谯楼上的更点正起着四更,秀英道:“姊姊,时候不早了,安睡罢。我也要卸装了。”   文宾道:“小姐可是自己卸装?”   秀英道:“向来是素琴替我卸装的。他已睡了,我自己卸罢。”说时,打了一个呵欠,很有倦意。   文宾道:“奴家来替小姐卸装。”秀英笑道:“怎好劳你?”文宾道:“我们是不拘形迹的,小姐请坐近装台,待奴家来替小姐卸去晚装。”秀英见他这般殷勤,也只好领受他的美意。   文宾便移着灯台替秀英卸去钗钏,除下花朵。好在他不是门外汉,做女子的筋络他都学会了。待到一切都卸除完毕,又在金貌炉中添些香料,氤氤氲氲的焚将起来。秀英笑道:“你太劳碌了,我也替你卸下花朵。”说时。便把他的鬓边插的蜡梅花球卸下。忽的诧异起来道:“梦旦姊姊,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穿耳朵?奇事奇事!”文宾心头怦的一跳,幸而机警,若无其事的答道:“小姐,这便是爹爹妈妈溺爱的缘故。小时候不给女儿裹足,不替女儿穿耳朵,到大来受尽人家的嘲笑。奴家曾经蓄志要穿耳、裹足,但又怕着疼痛,因此不尴不尬,变成了这怪模怪样。一半是爹娘溺爱,一半也是自家不长进。但看金枝玉叶般的小姐,尚且经受这穿耳、裹足的痛苦,奴家一个乡村女儿,却这般的不要好,不是自家不长进么?”这几句话,博得秀英微微一笑,便把方寸间的疑云吹散了。文宾待要替秀英宽解衣裙,秀英道:“这是我从来不肯假他人的,姊姊自去睡罢。若再延迟,快要天明了。”文宾又想到“发乎情止乎礼义”一句话,不敢造次,便即预备安寝。临睡时免不得要在小姐所用的金漆便捅上行一个方便。秀英正怪着他把马桶盖落地太响了,但是又羡慕他的上马工夫简直不弱,宛如衔枚疾走,声息全无。不知那里学得这般的好规矩。秀英毕竟比着素琴稳重,并不在屏风后面窥探他的上马姿势。文宾下马以后,秀英又上马,好在香闺中的镂金马桶不止一个。文宾在外面洗手,却静听秀英的马上诗声。他以为几生修到这耳福,才能够闻所未闻。从小姐上马听到下马,被他听得三种声音,却似三样水果,第一样是枇杷;第二样是荸荠荸荠;第三样是拣剩橄榄。这不过是谐音罢了,并不是镂金马桶里面开了什么水果铺子。 秀英初上马时,揭起马桶盖,把来倚在马桶脚边,便有一种“逼卜”的声音,“逼卜”的谐音便是批杷;接着排泄机关中的“泼凄泼凄”之声,谐音便是荸荠荸荠;最后又要“盖上盖来”,这“盖上盖来”的谐音便是拣剩橄榄。秀英方便已毕,从九叠屏风内转将出来,正待洗手,却见这位西贝女郎站立在一旁,不住的在点头播脑,秀英笑道:“姊姊呆立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睡么?”文宾听了几乎发笑,他原来在咀嚼三种水果的滋味,只好假意儿说道:“小姐不睡,奴家怎敢睡?”秀英洗手完毕,宽卸衣裙,露出桃红绉纱的小袄、月白绉纱的小裤,娇滴滴越增美丽,周老二见了最为销魂的便是秀英宽去绣履,换上三寸光景的软底碧云罗睡鞋,妙在纤如菱角,不染微尘。文宾赞不绝口道:“好一双睡鞋,宛如出水鲜菱,异常洁净。”秀英笑道:“这是不着地的缘故。叫做:   永无沾地日。”   文宾笑道:“奴家斗胆,给小姐续上一句睡鞋诗罢。叫做:   也有向天时。”   文宾道了这一句,却又翻悔不迭。他是常看小说的,看到情人俩于飞之快,便有“莲瓣朝天”的字样,因此不知不觉的道了这一句。比及出口以后,又懊悔把淫词艳句唐突了小姐。 谁知闺楼上的千金小姐,向来只看的是规矩书本,竟猜不出“也有向天时”的命意何在,笑道:“梦旦姊姊,你方才做的诗词都是妙不可言。惟有这一句太拙率了,睡鞋的鞋底虽然不会沾地,却也不会向天。你怎么说“也有向天时呢?”文宾听了,又是徼幸,又是欣喜。欣喜小姐天真未鉴,确是守礼的女郎;微幸自己读的这句轻薄之词,没有被小姐觉察。便笑应道:“小姐驳的不错,奴家竟是信口开河,不近情理。请小姐原谅。”这句哑谜儿直要到秀英出嫁以后,和文宾洞房花烛似水如鱼的当儿,便回想到周郎读的一句“也有向天时,”并非不近情理,却是入情入理,笑向丈夫说道:“你那夜读的睡鞋诗现在可明白了,原来如此。”这是后话,表过不提。文宾见小姐换过睡鞋,含笑上床放下罗帐,金钩铿然作响。听得他在帐中轻声说道:“愚妹有僭了,姊姊安处罢。”文宾这时说不出的心头懊恼,只这一层罗帐似隔了蓬山千万重。帐门一下,他望不见多娇的模样了。没奈何只得走到这张花梨木的西施榻旁,草草卸除装饰和衣裙,上床安睡。却不曾除下头上的帕子,但是“咫尺间,天样阔,”教他怎么样的安稳?待要私上小姐的牙床,又被这礼义二字来挡驾。左思右想,被他想出了一条苦肉计。他想:“自己偷上小姐的牙床是越礼行为,万万使不得的。从前刘皇叔善哭,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竟把鼻涕眼泪换得锦绣江山。我不妨把小姐的象牙床当做锦绣江山一般,我来效法刘皇叔,试哭一番罢。”想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象牙床上的小姐正待艨胧入睡,竟被他醒哭了,不禁唤问情由。正是:   绿浦鸳鸯怜并宿,锦屏翡翠爱双栖。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倚翠偎红偷傍游仙枕珠啼玉笑催开并蒂花  周文宾已到了天台第二峰,兀自不肯知足,又想上天台第三峰了。王秀英那知是计,便道:“梦旦姊姊,你敢是梦魇么?无缘无故,竟在床上哀哀哭泣起来。”文宾假作哭声儿答道:“小姐有所不知,奴家在家时,夜夜总和妈妈一起儿睡,从来不曾孤眠独宿,因此百般的睡不沈着。想起妈妈,不禁哀哀啼哭,以致惊醒了小姐的清梦。”秀英道:“你难道从来没有离过尊堂的么?”文宾道:“有时离却妈妈,总有小姊妹同床伴宿,从来没有独自睡过一宵。今宵却是第一宵,越睡越是害怕起来了。也罢,待奴家披衣下床,坐以待旦罢。”说罢,真个披衣下床剔一剔银灯,坐在小姐床前守候天明。秀英素来心软,怎不中了周郎的苦肉计?便即手拍着床沿道:“姊姊,你不惯独睡,便在这里睡罢。”   文宾假意儿道:“乡间女子,怎敢沾污小姐的象牙床?好在快要天明了,待奴家坐一会子罢。”秀英道:“沾染了风寒,不是耍的。快请上床来,我在里床,你在外床。快把被儿搬了过来罢。”文宾怎敢错过这千金难换的时机?便去抱了衾绸,搬上小姐所卧的一张飘檐踏步象牙镶嵌的红木床。   秀英已拥着绣衾偏的向里床。论着床的面积,三个胖子同床也不觉挤轧,何况床上只有文宾、秀英二人?何况文宾是个瘦腰沈约,秀英又是软弱莺莺。文宾把衾裯铺叠的时候,才发生了三大恨:第一大恨,小姐床上的被褥多了几副。要是只有一副鸳鸯枕、翡翠衾,岂不是好?第二大恨,小姐这张床的面积太大了些。要是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岂不是好?第三大恨,自己和小姐的身躯太瘦了些。要是都是个肥人睡在床上,彼此挤在一起岂不是好?他把衾褥铺叠完毕,又把枕儿放在小姐的枕边,秀英忙道:“姊姊原谅,愚妹是不惯和人家并头睡的。睡了便睡不著。”文宾讨了没趣,只好把枕儿移,往那边和小姐分头睡了。秀英心头无事,停一会便入了睡乡。文宾的方寸地竟成了跑马厅,仿佛万马奔驰,赶个不停。在那情不自禁的当儿,几乎要揭开小姐绣衾,实行那“软玉温香抱满怀”的一句话。这不是著者形容过甚之词,从来“好色人之所欲”,和这么一位绝色女郎睡在一起,要是心如止水,只怕佛菩萨也办不到。   经典上说的,摩伽女上了禅床,很有道行的阿难菩萨尚且几毁戒体,何况文宾是个凡夫呢?照这么说,文宾该有不规则的行为发生了。但是著者笔下担保,这一张牙床上虽然咫尺巫山,却是此疆彼界,判别谨严。小姐既没有开门揖盗,文宾也不曾越界筑路。这不是文宾的戒行胜于阿难菩萨,其中自有不同之点。摩伽淫女,百般引诱阿难菩萨,所以保全戒体非常困难,不过幸而获免罢了。现在同睡的秀英小姐,冰清玉洁,文宾正存着几分敬畏之心,怎心冒昧求欢?变做欲速不达,况且听得小姐的口风,他已敢属周郎,这姻缘本有成就的希望。万一要强不成,姻缘决裂,名誉丧失,有什么值得呢?“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句话又要得着了,几次想插手到小姐的衾窝中,纵不能真个销魂,也博得假个销魂。但是他终于不曾染指,一者小姐的衾窝封裹紧密,未易插手进去;二者小姐虽有微微的鼾声,但是很易惊醒。 文宾略略把身子捱近他的衾窝,小姐的鼾声便停止了。文宾怕他惊醒,所以不敢造次。可恨《三笑姻缘》弹词的著作人写到这一回,大大的唐突了才子佳人,实在写的太不堪了。他把这位冰雪聪明的王秀英竟写得和睡如死鼠的乡下蠢姑娘一般。他把这位锦绣才子周解元竟说的和十八摸中的丑角一般,他竟说周文宾插手小姐衾窝中,实行十八摸;而小姐一无感觉,由着他摸摸索索,动都不动,牵都不牵。吾想这是不近情理之谈。休说深闺丽质,这时候早该惊醒,便是乡下蠢姑娘被人在睡梦中宽衣解带,大概也要睁眼惊问是谁了。尤其可笑的,弹词上说周文宾摸到桃源洞,竟会做起诗来,什么“双峰夹小溪,”什么“有水鱼难养,无林鸟自栖。”我想无论如何,周文宾决不会在勾魂摄魄的时候,从容不迫的做起诗来。   所以《三笑姻缘》弹词中,惟有这一回最是恶札,最是不近情理。我说周文宾和小姐同床以后,并没有演这一出十八摸的打扯戏,睡到后来,听得小姐的鼾声渐匀,想已深入黑甜乡里,他便轻轻的起身,从这边调到那边,居然和小姐并头睡了。小姐面向外,文宾面向内,只是隔着衾窝,又轻轻的偷尝着樱桃小颗,不禁胸头乱跳不止。他想偷接樱唇已经越礼,再进一步便对不起小姐了。但是炎炎地燃起情欲之火,一时又遏止不得。待要牺牲一切,不管他从不从,和他合着被儿睡罢。正待动手,忽又缩回。自言自语道:“周文宾,周文宾,断断不可,断断不可!”   且说秀英朦胧入梦,仿佛北京已有回书,他的老子已把他许给宁王千岁,不日便须把他送往江西,在宁王府中充当第十房姬妾。他得了这封书,吓的魂飞魄散,他知道:“宁王是著名的奸王,反谋渐露,朝廷正要把他拿问进京治罪。我是清白之躯,怎肯做这乱臣贼子的姬妾呢?正在着急当儿,丫环禀报:“周文宾解元上楼来也!”秀英又羞又愤的说道:“他和我有男女之嫌,夤夜上楼非奸即盗。”话没说完,一个美少年已在眼前,自称便是周文宾。 秀英待要撑拒,伸不起手。待要叫喊,开不得口。正在惶急的不得开交,忽听耳边喃喃呐呐的说道“周文宾,周文宾,断断不可,断断不可”!睁开眼时,睡在足边的乡下姑娘竟睡在一个枕头上来了。这喃喃呐呐的话,便出于乡下姑娘口中。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把秀英从衾窝里直跳的起来,颤声儿的向文宾诘问道:“你你,究竟是谁?”文宾见小姐推枕起坐,玉容失色,便道:“小姐不要慌张,我便是你的意中人周文宾啊!”秀英听了,珠泪直流,急匆匆的下床,也不管睡鞋着地,在衣架上取了衣服,慌忙披了,开口便唤素琴。幸而素琴睡的正甜,没有惊醒。文宾也着了急,赶快拖着鞋子下床。不及披衣,身上只剩一套贴身衫裤,冒着寒冷,跪在小姐面前,轻轻的央告道:“小姐有话好说,切弗声张。”文宾虽然混入香闺,但是不敢施行无礼。小姐依旧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一经声张以后,文宾名誉扫地,固不足惜。所可惜的小姐的芳名也不免受人指摘。”说时,伏在广漆地板上,向着小姐叩头不迭。秀英自思:“他虽然和我同睡一枕,但是不曾侵入我的衾窝。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他若揭我绣衾,断无不醒之理。况且我恰才从床上起身,我的衾窝未乱,足见我的清白并没有被他玷污。我若声张,我的名誉反而洗刷不清了。”又看见跪在面前的周文宾,这般瑟缩可怜,又怕他受着寒气,便道:“你且起来穿好了衣服,我有话问你。”文宾央告道:“倘蒙小姐见怜,暂不声张,文宾自当起立,穿好了衣服,另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向小姐申诉。要是不然,文宾便尽着单衣单裤,听凭小姐传唤丫环,把文实光着皮肤一顿痛打。”周老二明知小姐怜念他,舍不得他受寒,唤他起来披衣服,便故意行使这条苦肉计,以便阻止小姐传唤丫环入房。秀英道:“你果然说得出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声张也使得。”文宾谢了小姐,便赶紧起身,披衣扎膝裤,穿裙子,自有一番手续。在这当儿,秀英已经换了弓鞋,束好裙子,端坐在银灯旁边,面貌沈静,笑态全无,大有《西厢记》上说的“小姐乔坐衙,美香娘处分花木瓜”的光景。他见文宾业已穿好衣裙,便吩咐他把方才携来的衾绸依旧铺叠在花梨木的西施榻上,免得被丫环瞧出睡在一床的痕迹。文宾怎敢怠慢?遵令而行。秀英道:“你既是周生,怎么乔妆改扮,混入闺楼?这般轻薄行为,岂是读书明理的人应该干的么?”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另有一番苦衷,少顷可以奉告。至于混入闺楼,咎不在我,是令兄把我哄骗入府,送上闺楼的啊!”秀英道:“混入闺楼,既然咎不在你,但是和我觌面以后,便该自述真名实姓,不应信口胡言把我哄骗。”文宾道:“令兄既把我寄顿闺中,我怎敢道破真名真姓?但是有意无意间,也曾把‘周文宾’三字微微点逗,只是小姐不曾注意罢了。”秀英道:“你何曾说过自己便是周文宾?”文宾道:“小姐问我闺名,我说是梦旦,梦旦者梦见周公旦也,这便是我自认姓周啊!”秀英道:“你便自认姓周,我怎知你乔装改扮?”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我又向小姐微露其词,我不是说‘鲁息姑,晋冯妇,不是女儿’么?他们不是女儿,我也不是女儿。”秀英道:“你便微露其词,我怎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周文宾呢?”文宾道:“我又在对仗中点逗过我的名字,我不是说‘论文谈学,侬成入幕宾’么?文宾二字早已向小姐通过真名了。”秀英沈吟片晌:“果然他不是一昧的欺骗我,他早把‘周文宾’三字吐露了,只是自己太疏忽罢了。”想到这里,眼见周文宾垂手站立一旁,未免有些不忍,便道:“周生,你有话可坐着说。”说时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叫他坐了,不许他捱近身旁。文宾遵命坐下,小姐道:“周生,我恰才见你才思敏捷,又见你耳朵上没有穿孔,曾经涌起疑云,怕你不是真个女子。但是听你说的入情入理,我的疑云又吹散了。却不曾把你的对仗研究一下,参透你的语里藏机,这桩事三面都有不是。疏忽失察,是我的不是;骗你入门,是哥哥的不是;乔装改扮,冶容诲淫,是你的不是。我一向听说周文宾才学丰富,品行谨饬,所以姻缘虽有停顿,我的心坎中已藏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周解元,时时牵肠挂肚。现在我明白了,名重一时的周解元,文学是很好的,品行太不堪了!枉读孔贤之书,未守儒门之戒。堂堂的丈夫不做,却装作女人模样,在人前自称‘奴家,’周生周生,你不知羞,我却替你羞咧!”说罢,微微的吁了一口气。周老二听了这一番训斥,很有些难以为情,连忙离座,向小姐频频打拱作揖。秀英本是满面娇嗔,见他穿了女人的装束,行那男子的打拱作揖,不雌不雄,非驴非马,忍不住微微一笑,又指着对面的椅子道:“有话坐着讲,不用这般怪模怪样。”文宾没奈何,只得坐着申诉道:“小姐的教训,何尝不是?但是文宾所以改作女妆,并非出于本性,只因家姊早故,借此安慰慈颜。”便把幼年乔扮琼枝姊姊,以娱老母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点了点头道:“这是你幼年的一点孝心,不能说你是错的。我所不解者,你已成了词场中很有名望的人,便不该败坏风纪,男扮女装。”文宾道:“小姐金玉之言,责的很是,不过今夜乔装,纯是有激而成,并非文宾的本意。”便把老祝和他赌作东道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道:“文人游戏,这也可以原谅的。但是在府上改扮则可,在路上改妆则不可。你既已哄信了枝山,你的东道已赢了,还要招摇过市,在人丛中拥出拥进,端的居心叵测。这便是你的不是。”文宾道:“小姐的责备义正辞严,文宾百口难辩。但是出门看灯,又都是老祝激成的,要是他自认输了东道,便没有这桩事了。”便把老祝不肯服输,定要再赌一个东道方才心服的话述了一遍。秀英听他报告完毕,手支着粉颐,思索了一会子。忽的又是双泪直流。和断线的珍珠相似。   文宾见了惶急,忙道:“小姐做什么?我的下情业已一一申述了。小姐如不见谅,文宾只好伏地请罪。听候小姐处分罢。”说时,又要下跪。秀英拭着泪道:“且慢,你的乔扮情由,我已十分原谅,你没有什么不是之处。最荒谬的便是我的哥哥,把一个年轻男子寄顿闺楼。暂时虽然瞒过众人,不曾窥破你的真相,但是久后终当破露。他的名誉不足惜,我的名誉何堪设想?”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的说道:“哥哥,你害的我太苦了!‘凭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哎呀,受着污名而生,不如死的干净!周生周生,你到了天明,我便吩咐丫环。开着后门放你回去,免得你担受血海般的关系。我的清白你是知道的,你若有一线天良,总得在诗文上面替我洗刷这身后……”说到这里,竟有些语不成声。文宾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小姐预备怎样。秀英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文宾惨着声音说道:“怎么样呢?”秀英很决绝的说道:“惟有一死!”这句话才出口,文宾已跪倒在石榴裙下,满面涕泪的哀告道:“小姐,快休存这短见。小姐怕受恶名,尽可唤起侍婢,开着楼门,传唤家丁们上楼,把周某绳穿索绑,送往官厅究办。周某愿在公堂之上指天誓日,申明小姐的冰清玉洁,只求小姐不要自尽。”说话的时候,泪如雨下。列位看官,这部《唐、祝、文、周传》是一部乐观派的小说,打破小说中盗贼兵乱陷害狱讼种种的窠臼,所以这部书中完全都是喜剧,没有一出使人不欢的悲剧。既这么说,为什么秀英和文宾又“流泪跟观流泪眼”呢?著者说,他俩流的眼泪,都是欢乐的代价,这叫做“欢泪”,不叫做“痛泪”。“欢泪”和“痛泪”同是一副眼泪,而性质绝不相同。“欢泪”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合欢花;“痛泪”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断肠花。闲话剪断,言归正传。秀英瞧见文宾这般模祥,芳心好生不忍,假如不知道他是个男子,早把玉手扶他起立,和他并坐在绣榻上,取出香罗帕替他擦泪了。 现在形踪已破,要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只好轻轻的说道:“解元请起,这不干解元的事,都是王天豹横行不法,才教他的妹子受这惨报。到了天明,你还是明哲保身,离开这是非门的好。须知我的丑名儿,无论如何总是洗刷不清。假如我恋着残生,你便指天誓日的替我洗刷也是没用的。除却一死,更无别法。你要替我洗刷,还是洗刷这身后的名罢!”文宾道:“小姐,你要是怜念我的一片至诚,我却有个方法在此,便不怕人家的议论了。”秀英道:“什么方法,你且道来。”文宾道:“方才小姐说过的,我俩的婚姻不曾绝望。既然不曾绝望,小姐尽可面许终身,那么我俩本是未婚的夫妇,偶犯嫌疑,人家也没有什么笑话可讲。 小姐博通经史,从前楚国遭乱,楚王的妹妹仓卒奔逃,是一个男子唤做钟建的把他背负在身,才能逃得生命。待到事平以后,楚王要把他妹妹遣嫁,但是他的妹妹表示一句话,叫做‘钟建负我矣!’楚王听出了他妹妹的寓意,便把这位金枝玉叶的御妹下嫁与钟建。千古传为佳语,并没有人说他们说不是。以古比今,小姐比了这位御妹,文宾比了钟建,今夜的嫌疑比了钟建背负御妹。要是小姐将来嫁与他人,未免被人家多一句说话。小姐不嫁与他人而嫁与文宾,人家便没有讥讽的话了。非但没有讥讽,而且还可以传为风流佳话,和当年楚王的御妹一般。”周文宾这一番比例,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小姐不肯了。但是沈吟了片晌,又发生了一个难题,他说:“解元这一番话,将今比古说得有理。但是我允许了你的请求,万一爹爹信来,执定不允,如何办法?”文宾道:“只须小姐允许了,不愁没有办法。万一尊翁不允,你便可把今夜嫌疑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写一封家信,告禀尊翁知晓,尊翁大概总可允许罢。万一尊公依旧不许,最后的方法便是小姐方才说的惟有一死。不过文宾请小姐把这“一”字改作“双”字,真个没有办法,我们拚着双死,效学梁山伯和祝英台。小姐你大概总可允许我吧!”秀英听了,默不作声。文宾道:“小姐,现在的办法,两言而决。小姐肯嫁我,便请玉口道出一个‘允许’的‘允’字;小姐不肯嫁我,请你传唤家丁,把我送官惩办。无论如何,我总不肯损害小姐的芳名。”秀英不说“允”字,也不传唤家丁。文宾道:“那么我只好跪到天明了。”小姐樱唇红启,玉梗白露,待要开口,却又缩住了。文宾道:“小姐,快要天明了,被人家瞧见了不好看,快快应允了罢。”秀英俯首至胸,只不做声。文宾道:“你应允我的央求,请你伸出玉手扶我起立;你不应允我的央求,你只不理我,由我跪到天明便是了。”   蓦然间秀英俯着身子,把纤纤玉手挽着文宾起立。文宾道:“好小姐,你是我的未婚妻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必这般分别清楚了。”说时,便想和小姐接吻。秀英要是二十世纪的摩登女郎,早已朵起着樱唇,前来相迎了。可惜他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忙向后退,连称:“使不得,使不得!”那时黎明即起的锦瑟丫环恰已起身,却在房外声唤道:“小姐你和谁在讲话?”原来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色了,正是:   鸡唱一声人乍起,鸳盟五夜梦难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镜里窥玉容丫环注目堂中来怪容童仆惊心  睡的早起的也早的锦瑟丫环,猛听得小姐和人讲话,怎不奇怪?他在昨夜睡眠时,并不见闺楼上有人上来,而且小姐的香闺中从没有人来寄宿过的。这些时候,旭日还没有吐露,小姐向例正在芙蓉帐里酣睡。不到红日满窗小姐是不起身的,为什么今天小姐起身得这么早呢?为这分上,他披衣出房,却在小姐的房门外询问小姐和谁讲话。   他那里知道自己睡眠以后,小姐的闺楼上已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啼啼笑笑的事?著者已描写了三四回,写秃了几枝笔,还没有告一个段落。他却不见不闻,只付诸懵腾一梦罢了。 香闺里的小姐,正要避免周郎的接吻,听得锦瑟问话,一壁向周郎摇手,一壁答复外面的锦瑟道:“我在里面和许大姑娘讲话。”锦瑟道:“许大姑娘是谁啊?”秀英道:“素琴没有向你说么?”锦瑟道:“素琴还在床上横鼻头竖眼睛呢!”秀英道:“少顷自会知晓,休得多问。你打扫了外面,再到里面来打扫。”说也奇怪,经着锦瑟一问,方才男子声音的周文宾现在又变成了“奴家奴家”的许大姑娘了。昨夜秀英听着“奴家奴家”,深信他是一个“奴家”,现在秀英听着“奴家”,已知他不是一个“奴家”了,所以听他叫一声“奴家,”不禁代着他羞愧,两手各伸出一个食指,在自己的粉颊上划这几下,暗暗的问他羞也不羞?文宾为着王秀英业已面许终身,这一种得意之状比着高中第一名解元还得愉快十倍。一夜没有睡眠,完全不觉得困倦。少顷开了房门,锦瑟入内打扫,见了这位美貌姑娘,笑问小姐道:“他便是许大姑娘么?”秀英点了点头儿,锦瑟又问文宾道:“许大姑娘,你怎样上楼来的?”文宾正待回答,秀英道:“你别多开口,少顷素琴起身自会讲给你知晓”。无多时刻,楼下粗使丫环都上楼来送脸水、送参汤、送点心,见小姐房中多了一位大脚观音,谁都要向小姐动问原由。秀英总说:“要问原由,你们去问素琴。”丫环们不敢多问。这时楼上多了一个人,又多添了一分脸水、参汤、点心,送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依着文宾的心思,一个都不要,脸水要小姐洗剩的水,参汤要小姐喝剩的汤,点心也要吃小姐吃剩的。秀英微嗔道:“再也不许这般装痴作癫的了!”   列位看官,将来的周文宾也是一个惧内之人。经着秀英这般抵绝,他便不敢露出他的狂奴故态。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和小姐同洗脸同漱口、同喝参汤、同吃点膳。婢女房中的素琴恰才下床,盥洗已毕,有许多姊妹拥在他房中询问这许大姑娘的来历。   素琴把这位许大姑娘恭维得和天上神仙一般,说他怎样的知音知律,能诗能文,比着小姐的才学还胜过三分。大家听了,都是羡慕的了不得。素琴又讲到许大姑娘上马桶的笑话,说他把马桶盖当做铙钹用,碰得怎样的响。众人听了,笑不可仰。素琴正待要把大姑娘的臀部挂着一个肉瘤讲给众人听,却听得小姐在房中呼唤,便撇着姊妹们去伺侯小姐。原来小姐这时要梳妆了,素琴道:“先替小姐梳头呢,还是先替大姑娘梳头?”素琴问这话时,以为小姐一定要让这位大姑娘先梳的。谁料小姐竟老实不客气了,很冷静的说道:“先替我梳。”素琴暗暗奇怪:“怎么过得一夜,小姐对待这位大姑娘使不客气了呢?”素琴替小姐梳头时,文宾笑说道:“小姐奴家竟在‘水晶帘下看流头’了。”秀英不理他,只向他丢了一个眼色。 素琴虽然在小姐的背后,但是小姐的玉容正映在菱花镜里,素琴便从镜中的玉容瞧出小姐向大姑娘做那眉眼,不禁暗暗疑惑:“怎么今朝小姐对于这位大姑娘又另换了一个花样呢。昨夜小姐对待这位大姑娘是很诚恳的。左一声‘梦旦姊姊”,右一声‘梦旦姊姊’,今朝却出了岔儿,大姑娘和小姐讲话,小姐总是似瞅非瞅,似睬非睬,而且不曾听得小姐唤一声‘梦旦姊姊’,而且从那菱花镜中照见小姐的眼皮上似乎有些徽晕模样。难道小姐和大姑娘闹过意见不成。”她又暗暗想道:“我可猜着了,乡下姑娘是经不起人家称赞的,小姐抬举了他,他便向小姐无礼了。因此小姐和他呕气,眼皮上留着泪晕。”不表素琴一壁替小姐梳头,一壁胡思乱想。   且说睡在书房里的王天豹,昨夜东奔西走太忙碌了。他把美人寄顿在妹子香闺里面,得意洋洋的下楼,准备到了今天,和美人交拜一下,便可成其美事。免得请教那拣日子的盲子先生,这个月不得空,那个月不得空,旷日持久的耽误了佳期。好在‘拣日不如撞日,”洞房花烛愈速愈妙,管什么是周堂不是周堂,是吉期不是吉期。他打定了主意,怡然归寝。他准备清早起身先去禀告了母亲,然后再到妹子那边去看那情人。谁料入梦以后,竟不由自己作主,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睁眼。   外边四名家丁,都在那里窃窃私议道:“是禀报的好呢,还是不禀报的好?”王福道:“我看还是不禀报的好,大爷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平日无事,这时尚不起身;昨天劳碌了半夜,这时候怎肯起身?不要‘掀被头讨屁臭’,不是捱着一顿拳头,定是讨骂几声‘狗头狗头’。王禄道:“不去禀报也不是道理,这胡子坐在客厅上,接二连三的催促,说什么再不去禀报,少顷见了你们的主人,便要说你们狗仗人势,无端慢客。”王寿道:“都是王喜兄弟不好,你回复了大爷不在府上,岂不是好?为什么向他说大爷还未起身呢。”王喜道:“我回复他说大爷还没有起身,请你把名片留下,待到大爷起身后再行禀报便是了。谁料他大模大样的踱了进来,只说你去禀报主人,说一个上门做媒的胡子来了。我问他姓名,他不肯说。只说你去禀报了主人,自会知晓。我怎好怠慢他?只好请他在客厅上用茶。”四名家丁彼此商量了一会子,觉得禀告又不好,不禀报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隐隐听得客厅上的胡子又在外面大发脾气。四名家丁只好出去安慰来宾,说道:“暂坐片刻,家主人快要起身了。”但见那客人手捋着络腮胡子,连声冷笑道:“哼哼,你们这辈狗眼看人的奴才,把我老祝乾搁在这里,明明狐假虎威,可恶可恶!人人怕你们这只王老虎,惟有我老祝不怕你们这只王老虎!”四名家丁中惟有王喜最为乖觉,他见那胡子口出大言,便知道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又听得他自称“老祝”,又见他捋着胡子的手是六个指头,他虽没有和祝枝山会过面,但在大正月里,杭州城厢内外的男男女女互相喧传,苏州祝阿胡子祝枝山在明伦堂上舌战群儒,战胜了两头蛇徐子建,罚他出了巨款修造大成殿,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据说这个祝阿胡子是个六指头,而且主人对于他也惧怕三分,曾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苏州洞里赤练蛇”。今天来的宾客不要便是祝枝山罢?当下含笑动问道:“请问大爷可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枝山笑道:“行不更姓,坐不更名,我便是祝枝山。而且有个绰号,人称洞里赤练蛇。”   四名家丁听了,个个着惊,王福、王禄在旁侍立着,王寿、王喜便去叩那书房的门。   王天豹正梦见许大姑娘和他洞房花烛,好梦将圆,他急不及待,已把许大姑娘的衣襟解放,大红抹胸里面叠起着两座玉峰,他正待摩挲的当儿,冷不防频频的叩关声敲醒了他的一场春梦。便在床上骂道:“那个奴才敢来敲我书房的门?”王喜道:“大爷客来了!”王天豹道:“你说主人高卧未醒,叫他下午再来。”王喜道:“好教大爷得知,那客人已坐了多时,定要候着大爷出见。”王天豹道:“他要见我,我偏不见他!由着他在客厅上呆呆守候。 不到下午,休想我和他相见!”王寿道:“他是来做媒的。”王天豹道:“做什么媒?我已觉到一位如花如玉的美人儿,今日里便要结为夫妇,成其好事,他要做媒也来不及了。”王喜道:“这位上门做媒的人不是别人,便是大爷所说的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只怕的那个洞里赤练蛇。”王天豹这才着惊道:“他可是苏州祝枝山么。”王喜道:“他说便是苏州祝枝山人称洞里赤练蛇。”王天豹道:“狗才放屁!你敢说他洞里赤练蛇么?他是我的内表兄,快快捧出精细果盘换一碗武夷名茶,送几道精巧点心,好好的款待这位祝大爷!说我盥洗以后便即出见。”王喜、王寿诺诺连声,自去端整茶点,献与来宾。枝山在吃茶吃点的时候,频频探听这四名家丁,昨天进府的这位许大姑娘和谁同宿的。王寿道:“他到书房中坐了片刻,后来住在小姐闺楼上。两个人吟诗作对,异常莫逆。”枝山听了,不禁暗暗欢喜。   王天豹披衣下床,草草的盥洗完毕,便把衣巾整理一下出去接见这位不速之客祝阿胡子。 王天豹理想中的祝阿胡子,以为一定生的双目炯炯,五络长髯,有一副清秀的气概。谁料见面之下,竟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以外,原来只是一个双眼迷离、貌不惊人的络缌胡子罢了。王天豹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尊一声:“枝山老先生,今天贵人来踏残地,学生非常荣幸!”枝山徐徐抬身,还了一揖,口称:“贤公子,今天有缘相见,也不枉着祝某冒险登门。”王天豹听了愕然,忙问道:“老先生冒的是什么险?”枝山道:“贤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祝枝山口中的虎字,旁人要避着忌讳的,只为王天豹被人唤作“老虎”,自己知道不很好听,所以不许家人提及“老虎”两字。要是不留心提及了,他便要大发脾气,说是有意奚落他,不问情由动手便打。家人们栗栗畏惧,相戒都不敢说“老虎”两字;遇着“老虎”的名称,改唤为“大虫”,什么武松打大虫,什么坐山大虫,什么大虫毯子,这种称呼差不多已成为兵部府中的一种特别名词了。曾有一名婢女瞧见了墙角里一只老虎苍蝇在跳跃,不注意的道了一句道:“这只老虎苍蝇要跳将起来了。”王天豹听得,勃然大怒,一掌飞来打得那婢女头昏眼暗,立时肿起着半边面皮。过了十余天,方才肿退。从此以后,他们见了老虎苍蝇也都改唤作“大虫苍蝇”。昨夜被周文宾道了一句“老虎头上拍苍蝇”,这是旁人所不敢说的,王天豹心醉秀色,甘受美人讥讽,而发不出自己的脾气。今天和祝枝山相见,又受着他的奚落但是瞧着他登门做媒的分上,也只好搭讪着答道:“老先生取笑了,请坐请坐。”枝山便大模大样的坐了,王天豹忙在下首相陪,家丁又换过一道香茗,枝山道:“贤公子,今天老祝来做不速之客,在华堂上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王天豹道:“老先生原谅,昨夜学生睡得迟了一些,以致今日晏起,怠慢了老先生。”枝山笑道:“日上三竿了,难道贤公子还在里面磕睡不成?”王天豹道:“是的,为着昨夜看灯,直到夜深才归,所以倦极了。”枝山大笑道:“足下也有磕睡的日子么?”这句话王天豹简直莫名其妙。枝山又道:“足下也有磕睡的日子么?千载难得,千载难得。”   王天豹这才明白了,暗暗的骂了一声:“老祝该死。”原来枝山这话又在奚落他,俗语说的“千载难遇虎瞌睡。”祝枝山便引用这个俗语故典,存心取笑。王天豹虽然怀恨在心,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依旧尊他一声老先生,问他何事光降。枝山道:“贤公子何妨猜这一猜?”王天豹笑道:“不用猜了,方才老先生已向小价说过,是上门来救媒人的。有幸呵有幸!”枝山道:“你即知晓,又何必问我呢?”王天豹道:“老先生,你替谁家做媒?呵呵,除却他,有谁呢?我又多此一问了。”枝山道:“做媒这件事暂搁一下,祝某先向足下商量一件事。”王天豹道:“何事相商?请教请教。”枝山道:“‘穷遮不得丑遮不得,’祝某所犯的是一个‘穷’字。在苏州时,欠了人家一笔债,为数虽然无多,但是债主凶的了不得。 祝某走到那里,他便追到那里。”王天豹道:“他为什么追在后面呢?”枝山道:“这便叫做‘追老虎上山’啊!我被他们追逼得无可如何,待要悬梁自尽,又怕勒伤了我的脖子;待要跃入波心,又怕浸湿了我的鞋袜。真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王天豹道:“老先生何必如此?好向亲戚朋友相商相商。”枝山道:“亲戚朋友有什么用呢?钱财相关,便换了一副难看的面孔。真叫做‘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家丁们侍立在旁,见祝枝山左一个“老虎,”右一个“老虎,”分明戏弄着他们主人,彼此都是暗暗的好笑。 王天豹也觉得老祝口头的“老虎”太多了,但是自己的婚姻跳不出他的掌握,只好暂时忍耐着,便道:“老先生这番游杭,可是为着避债而来?”枝山道:“那便被你猜中了,为着避债,才到杭郡。周老二是我的好友,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他的屋,吃他的饭,一住足足住了有三个月之久。周老二倒没有说什么,叵耐这辈家奴都是狐假虎威,见了我老祝。都大模大样,不瞅不睬的看不起我,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说时,向侍立的会丁看了一眼,家丁们暗想:“不妙,这阿胡子竟说到我们身上来了。”王天豹不去接枝山的嘴,由着他讲下去。枝山道:“我气不过这辈势利小人,便吩咐带来的小厮祝僮。从此以后,自备伙食,每天到饭店中去唤两客饭菜,立志不吃周姓的东西。谁料这个志愿是不容易立的。”说到这里,故作停顿。王天豹问道:“为什么不容易立下这志愿呢?”枝山笑道:“苏州的吃饭东西,价钱是很贵的,谁料杭州的吃食东西也是很贵的。我在苏州买东西吃,吃的是老虎肉。我在杭州买东西吃,吃的也是老虎肉。”原来苏杭土白凡是价值不大便宜的食物,都唤做老虎肉。枝山有意取笑,连说了两句“吃老虎肉。”陪着他同坐的王老虎一时难以为情,觉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站立旁边的四名家丁,在先还把笑声熬住着,现在竟熬不住了,个个笑的直不起腰来。这一笑,益发笑的王天豹窘态毕现。他不好责备来宾,只好迁怒到家丁身上,瞪着眼,顿着脚,向他们示意,禁止他们□笑,他们才不敢再笑了。枝山却取出单照,把王天豹照这么一照。照罢,一声冷笑,王天豹问他有何好笑,枝山道:“我笑你‘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王天豹道:“老先生为什么专把学生取笑?”枝山道:“你若怕我取笑,我便告辞了。”王天豹忙道:“老先生休得误会,学生足不怕取笑的。老先生如其高兴,多说几句‘老虎’倒也不妨。”枝山笑道:“你要我说‘老虎,’我却不说了。闲说少叙,言归正传。我此番既是做媒而来,你可知道我端的替谁人做媒?”   王天豹道:“自然替他。”枝山道:“他是谁?”王天豹道:“自然是你的妹妹了。”技山笑道:“妹妹确是妹妹,不过是你的妹妹,而非我的妹妹。”王天豹大惊道:“这是什么讲究?”枝山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要知详细,请你指引我一个秘密地方去细谈。”王天豹便引着枝山到那花厅后面一间静室里面细谈。把家丁们都屏退了,又闭上了门,彼此坐定以后,王天豹便问:“老先生有何见教?”枝山笑问道:“昨夜有一位大脚姑娘被足下诱入兵部府中,可是有的?”王天豹暗想:“这个‘诱’字承认不得。”便道:“大脚姑娘是有的,但不是学生诱引他进门的。他自己闯入兵部府中观看灯彩,还说老先生和他有中表关系。学生看着老先生面上,不敢得罪这位令表妹,便备着茶点在花厅上把他款待。”枝山捋着胡须道:“承情承情,后来你又把他诱引到你书房中去,可是有的?”王天豹道:“学生怎敢诱引他?这是他自己要来认认学生的书房,才和他坐着谈谈学问。毕竟是老先生的表妹,一肚皮的好才学,和寻常的大姑娘不同。”枝山笑道:“承蒙赞许,惭愧之至。但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只在书房中谈谈学问,岂不辜负了春宵,请问足下,你们俩可曾谈谈什么深情密爱?”王天豹道:“学生是个规矩人,怎敢起这念头?谁知令表妹却看中了学生,愿把终身相托。学生以为没有媒人是不行的,令表妹便说“奴家可以央求祝家表哥哥做媒。’”枝山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正是一对好夫妻。后来怎么样?不言可喻了。定是挽着手儿,进着房儿,宽着衣儿,解开带儿,吹着灯儿,上着床儿,下着帐儿,以后还有许多什么儿,什么,这儿要足下自己明白的了。”王天豹着急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学生怎敢干这些无礼的事?昨夜学生和令表妹谈话完毕,便把令表妹送上舍妹的闺楼,和舍妹同宿。“枝山拍手道:“王天豹,王天豹,你这番合该吃了亏也!”王天豹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正是:   六州铸铁无非错,满局残棋早已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入密室殷勤授心诀上闺楼子细看眉峰  王天豹听得祝枝山说什么“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一对好夫妻”,心中好生疑惑:“怎么叫做雄老虎遇见了大公鸡?敢是苏州有这两句俗语?祝阿胡子把来取笑我么?”   现在又听得枝山拍手,连唤着“王天豹吃了亏也,”不禁大惊,忙问吃亏的缘故。枝山道:“你休慌张,好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凡事总有个商量之处。一经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不是我倚老卖老,把你责备。实在你干的事太荒谬了!王老虎抢女人的声名四处喧传,便是我在苏州时,也常常听得有人谈到你的威名,筒直是淡虎色变。这一回你抢女人抢出一个报应来了。你想占我表妹妹的便宜,谁料我的表妹妹已占了你的妹妹的便宜。这叫做皇天有眼,‘自作孽不可活’啊”!王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一句也不明白。”枝山道:“你休性急,待我来讲给你听。你把乡下大姑娘引入房中,你便捱着他坐,把他的胸前摸摸索索,尽情调戏,你便不会吃亏了。你不该斯斯文文的和他谈什么学问,这是你的大错而特错。”王天豹道:“学生在老先生面前不说假话,令表妹进了书房,学生也曾捱着他坐,也曾在他腰前摸摸索索,但是摸出了一件东两,学生便不敢摸了。”枝山道:“什么东西?难道是两个大馒头不成?”王天豹笑道:“要是摸着两个大馒头,便没有什么希罕了。谁料馒头的外面,有一纸护照,学生见而缩手,便不敢乱摸了。”枝山自思:“周老二花样正多。那里取来的馒头护照?竟使王老虎不敢肆行非礼。”忙问道:“什么护照?是谁发给他的?”王天豹道:“老先生何必装痴作呆?这护照便是你发的啊!”枝山道:“岂有此理!老祝从来没有发过馒头护照。”王天豹道:“确是老先生的大笔,上款‘许大好妹妹’,写的清楚,下款署着大名,学生怎敢调戏老先生的好妹妹?自然见而束手了。”枝山听了,频频嗟叹,他嗟叹些什么?他想:“周老二的运气真好,要没有这一页扇面,他的乔妆改扮便不免破露了。 非但在兵部府中讨个没趣,便是回到家中也不免要输给我的东道。谁料他竟仗着这一页扇面得免破露,而且可以寄迹闺楼,和杭州城中才色兼全的王秀英住在一房。这都是我玉成他的,我的东道虽然输了,我的大媒柯仪却要翻本出赢钱,赚他一千或八百的银子。”王天豹见枝山声声嗟叹,沈吟不语,便问老先生何事嗟叹,枝山道:“公子哥儿,我替你可惜咧!你不该见了这馒头护照便却缩手。”王天豹道:“不缩手便该怎样?”枝山道:“你便趁势解他的衣襟,宽他的抹胸,摸他的馒头。”王天豹道:“这是令表妹啊!学生怎敢无礼?”枝山道:“你便错在这‘怎敢无礼’上,你不敢无礼,他便要无礼了。天豹公子,你昨夜不该看着我的分上,休说是我的表妹,便是我的胞妹,甚而至于是我的内人,既然进了你的书房,你便不该放他过门。你果然把乡下大姑娘剥的一丝不挂,你便不会吃亏了,我也不会上你的大门和你理论了。非但不和你理论,而且还要感谢你帮着我赢了一笔银子。可惜你不曾把他剥个干净,不曾看他有没有这一双发酵也似的大馒头,不曾看他胯下的东西,是不是该向着人‘奴家奴家’般的装腔做势。你种种疏忽,才吃了这大亏。带累我也输这一个大大的东道。 ‘自作孽,不可活’,还有什么话说?”王天豹受了埋怨,兀自不曾知道他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忙道:“老先生且慢责备,快把其中的情节一一告诉学生知晓。”枝山道:“这件事虽然糟了,但是外面还没有人知晓。知晓的只有我老祝一人,说便向你说了。但是你该听我的指挥,管教你还有补救的方法。要是你自作主张,不听我的指挥,那么老祝凭这三寸不烂之舌,遍赴城厢内外、茶坊酒肆,把王兵部府里的新鲜话巴戏四处宣传,你不要埋怨我恶作剧。”王天豹道:“全凭老先生指挥便是了。快把情节告我知晓。”   枝山不慌不忙,便把和周文宾赌东道说起,直说到人丛挤散为止,王天豹怒吼一声道:“气死我也!”直跳起来,转身便走。却被枝山拖住道:“你往那里去?”王天豹道:“我到妹子闺楼上去和小周拚个死活!”枝山道:“好好,你去,我也去。王兵部府中出了新闻,我先去讲给大众知晓。”这一句要挟之词,竟使王天豹欲去不得,便问枝山作何办法。   枝山道:“你要问我办法,须得听我指挥,不许你发虎跳。你说跑上闺楼去和周老二拚命,这是一着臭棋。你便扯住了周老二,也奈何他不得。难道可以一口把他吞掉了不成?况且他进你的门,是你诱他上门的。他上令妹的楼,是你送他上楼的。处处都是你的理短,他的理长。万一闹将出来,便是‘青竹掏坑缸,越掏越臭,’所以你和周老二万万不能结仇。”王天豹道:“话虽如此,难道小周占了我王天豹妹子的便宜,我便罢了不成?”枝山道:“足下又是执一不化了,周老二只不过和我赌东道,做梦也想不到会上闺楼,会和令妹同房住宿。他占令妹的便宜,是你请他去占的。再者,请足下退一步想,要是大姑娘果真是女身,果真是我老祝的表妹,你同他摸摸索索时,他的怀中没有这一纸馒头护照,那么这一对恰才出笼的馒头便不免受你老虎脚爪的摧残。不但馒头受创,恐怕他的黄花闺女身早已被你十分蹂躏了。人家在令妹闺楼中寄宿一宵,是否占了令妹的便宜,还没有分明。你便道一句‘难道我王天豹罢了不成’?你把人家的表妹骗入书房,强行非礼;难道我祝枝山罢了不成?俗语道得好,‘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现在呢,你不欺侮我的妹妹,他也不会欺侮你的妹妹。你为什么只有自己,没有他人?”王天豹道:“横说竖说,总是你老先生的理长,我王天豹的理短。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了,老先生,你说该怎样办,我便怎样办。听你指挥,决无异言。”枝山道:“那么我要发令了,你先上闺楼去察探情形,究竟周老二上了闺楼和令妹是同房睡,还是分房睡?假使是分房睡的,你悄悄的把周老二遣发出门便是了。”王天豹道:“假使是同房睡的便怎样?”   枝山道:“那便要细细的探听了,单是同房而不曾同床,那便还好;同房而又同床,那便不好了。单是同床而不曾同被,那便还好;同床而又同被,那便不好了。单是同被而不曾同枕,那便还好;同被而又同枕,那便不好了。”   王天豹道:“若要这般查察,除非我也和妹子住在一间房中才行。他们俩谁肯告诉我呢?”枝山道:“我有秘传的心诀授你。周老二和令妹可曾成为双飞之鸟、比目之鱼?你不须盘问,只须察言观色,便可十知八九。你见了令妹,第一看他的眉峰,凡是处女的眉毛,宛以风吹草偃,根根贴伏而黏合;要是不贴伏了,不黏合了,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一扇招牌了。第二看他的精神,凡是深闺守礼的女子,有一种精神团聚的模样;要是精神松懈,一举一动都显出疏懒的模样,那便是挂着‘我非处女’的第二扇招街了。你看了令妹,再看他和周老二有没有出过花样,只须看他们的眼波,凡是有过花样的男女,彼此相视,眼波和眼波另有一种神气。你上楼以后,只须在这上面去研究便是了。”王天豹道:“眼波上面看得出什么?”枝山笑道:“你枉算花花太岁,这些上面还是个门外汉。凡是不曾有过花样的男女,无论怎祥殷勤,怎样亲热,逢到眼锋相触,彼此泯然无迹,决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要是一有了花样,无论当着人前怎样的假作生疏,假别嫌疑要想瞒过众人,休想瞒得过。遇到他们的眼锋相触,眼波上面便起着变化,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宛比抹着饴糖似的。越是恩爱夫妻,眼波上的饴糖越多,除非是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天天拌嘴,夜夜斗口,分房异榻,兴致颓唐,那么眼波上面的饴糖或者减少一些,但是总不能泯然无迹和没有花样的男女一般。至于新夫新妇,隔宵恰才如是云云。那么到了来朝,眼波上的饴糖几乎可以黏住了睫毛,胶住了苍蝇的脚。俗语道得好,‘眼睛里说得出话来’。眼睛这样东西,简直奇妙!分明不会说话,却和会说话的一般。男女之间的秘密,是他们在被窝中干的,没有第三个人会得知晓,他们又不肯老老实实告诉人家,便是躲在他们戏台背后听戏,也不过听得些大略罢了。惟有到了来日,看他们的眼锋接触,好像供出昨夜如是云云的招状。这般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便和昨宵他们做戏时的眼波一般模样。我便到外面花厅上坐,你只依我嘱咐,到闺楼上去察看情形,察看以后,再来问计于我。自有办法。”王天豹在这当儿不像什么老虎了,竟像一只丧家之狗,他和枝山同出了这间秘室。枝山仍到花厅上坐,吃那果盘里的清闲果子。   王天豹急匆匆的直入内院,将近堂楼下面,恰逢锦瑟丫环奉着小姐之命,吩咐厨房做那精细的菜肴。见了主人,忙唤大爷。王天豹道:“锦瑟,你到那里去?”锦瑟道:“小姐吩咐我传达厨房备一桌上等菜肴,替许大姑娘接风。”王天豹摇了摇头儿,暗唤“不妙”,又问道:“昨夜许大姑娘睡在谁人房里的”?锦瑟道:“许大姑娘上楼时我已睡了,他睡在谁人房里,我没有看见。直到天明,方才知晓。”王天豹道:“知晓些什么?”锦瑟道:“知晓他是睡在小姐房中的。”王天豹道:“他和小姐是一床睡的呢,还是分床睡的?”锦瑟道:“这个我不明白,又似一床睡的,又似分床睡的。”王天豹道:“怎么讲?”锦瑟道:“我在小姐房中打扫的时候,瞧见一副被褥摊在花梨木的西施榻上,便见得大姑娘不曾睡上小姐的牙床。”王天豹透了一口气道:“那么还好,我的妹子决不要乡下姑娘睡上牙床的。但是怎说又似一床睡呢?”锦瑟道:“我和小姐铺床叠被的时候,在小姐枕边发见一方元色皱纱包头帕子。我问小姐是谁的,小姐红着脸不做声,却被大姑娘一手抢去,立即扎在头上。便知道是大姑娘的东西。照这样看来,大姑娘好似和小姐一床睡的。不但是一床睡,而且是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大爷,这是我猜猜罢了。究竟是不是睡在一个枕头上,我并没有看见啊!”王天豹听了不说什么,连叹了几口气。锦瑟道:“大爷,为什么叹气?”王天豹怒道:“你不用管,你自到厨房里去便是了。”锦瑟讨了没趣,自肚皮里计算:“简直莫名其妙!方才素琴姐姐告诉我的,这位大姑娘是大爷把他送上闺楼的,既然送上闺楼,为什么又不愿和小姐同睡?听说和小姐睡在一起,大爷便嗟声叹气的十分不快活,难道大爷心爱的人,怕被小姐占了便宜去不成?大爷错了,小姐是女子身,怎会占你大爷心爱的人的便宜呢?”不表锦瑟自向厨房里去,一路沉吟思量。且说王天豹到了堂楼下面,不见有人,他便蹑着脚步轻轻的走上楼梯。只为楼梯上铺有毯子,所以蹑步上去悄不闻声。比及走到怡云楼的正间,遇见了素琴,忙向他摇手示意。素琴便不敢做声,忙缩到自己房中去。王天豹侧耳细听,却听得小周正和秀英在外房谈话,小周还是雌声雌气的奴家长奴家短,秀英却是没精打采的,他说三句,只答一句话。王天豹心中疑惑,听这疏疏落落的声音,妹子和小周又不像有什么花样。 当下干咳一声嗽,足下橐橐有声。   素琴接着喊道:“大爷上楼来了!”秀英便即款款出房,笑问:“哥哥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王天豹道:“刚才上楼。一者候候妹子;二者看看大姑娘。”嘴里这般说,眼光只注射在小姐的眉峰上面。秀英心中奇怪:“哥哥为什么一眼不霎的替我相面?”便道:“哥哥,难道不认识小妹了么?”   王天豹道:“妹子眉毛上似乎有些香粉痕不曾拭去。”他口中这般说,趁势凑过头来,把王秀英的眉毛认个真切。但见根根秀眉都似风行草偃,又贴伏又黏合,这第一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却不曾挂出来。秀英上他的当,把罗帕套上指尖,在眉毛上抹了几抹,笑问:“哥哥,眉毛上的香粉痕可曾抹去?”王天豹又细细的看了一眼,便道:“没有了,没有了。”口中说时,又把秀英自头至足细细的估量。秀英道:“这又奇怪了,哥哥在小妹身上瞧些什么?”王天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口中这么说,两眼骨碌碌,依旧把秀英上下打量。秀英毕竟是聪明人,瞧见哥哥的态度可疑,敢是他已知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转念一想:“我可多疑了,大姑娘不是女子,除却我知他知,还有谁知呢?”当下请哥哥坐定以后,自己却在下首相陪。王天豹暗想:“妹子的精神和平日一般的团聚,并没有什么松懈的态度。这第二扇‘我非处女’的招牌又不曾挂出来。忙问道:“大姑娘呢?为什么不来见我?”小姐正待回答,那隔着纱窗的周文宾又是装模装样的说道:“大爷原谅,奴家来也。”便即扭股糖儿似的扭到外面,向王天豹福了一福,打着偏袖站在旁边。王天豹不唤他坐下,只把头儿左右摇动,左一顾,右一盼,忙个不了。左一顾,顾的是自己妹子;右一盼,盼的是打着偏袖的大姑娘。他要测验祝枝山传授的方法,等候他们眼光接触,可有什么水汪汪、滑溜溜、甜津津的眼波流露?但是秀英低着头儿,默不作声;周文宾站立在旁,也是一言不发。秀英心中明白:“哥哥上楼,一定已知道大姑娘不是女子了。我且不要作声,待他自已说破以后,我便和他理论。”周老二暗暗思量:“一定老祝已经上门,向王老虎道破了机关,所以他蹑步上楼察看我们有没有暖昧。”便把手儿按在王天豹的肩上道:“大爷,你好狠心,把奴家送上闺楼,直到这时才来看视奴家。只道你一辈子不上闺楼来了。‘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家不嫁你这薄情郎了!”说罢,在王天豹的肩上拍了一下,要是不曾破露机关,王天豹怎禁得起大姑娘的玉手拍肩?早已起了瘫化作用了。现在经这一拍,非但毫不动情,反而几声冷笑。周文宾道:“大爷真个变了心咧!只隔得一宵,你便换了一副面孔。奴家一定不要你这薄情郎,不要不要!”说到不要,便故意装出一副态度和媚态。王天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为没有见也们的眼锋相触,所以抱着冷静态度,一言不发。秀英心中又起疑惑:“哥哥是个急性的人,假如知道了大姑娘不是女子,早已说破了。没有这般的涵养工夫,便即抬起头来看看是何情形,却不料恰和周文宾的目光相触。王天豹大起忙头,居然被他得了这试验机会了。东一瞧,西一望,周文宾的眼波似乎抹了少许的饴糖;妹子的眼波却没有发生什么异彩。反而觉得有些春山含恨,秋水凝愁。在这分上,他便弄不明白了。周文宾道:“大爷,你唤了奴家出来怎么这般不瞅不睬?做男子的都不是个好人。奴家不愿意和男子同住,奴家只愿意一辈子陪伴着闺楼上的贤德千金。”王天豹哼了一声,恰逢锦瑟上楼,便道:“锦瑟,你把楼板上芝麻也似的东西扫去了。”锦瑟道:“楼板上光滑如镜,没有什么芝麻啊!”王天豹道:“蠢丫头,这不是真的芝麻,这是大爷身上落下的肌肉痱子,只为听了一声‘奴家’便落下一声肌肉痱子。”周文宾道:“大爷你冷待了奴家,还要取笑奴家么?奴家一定不和你做夫妻。”王天豹冷笑道:“我是雄老虎,你是大公鸡,做不得一对好夫妻。”周文宾道:“奴家不懂大爷所说的话。”王天豹道:“还要‘奴家奴家’么?”周文宾道:“不是奴家是什么?”王天豹道:‘开了天窗说亮话’,今天祝枝山上门早已说破情由,你便是周文宾乔妆改扮的。”说到这里,素琴、锦瑟一齐着惊。秀英骂一声:“没良心的哥哥,竟把男子乔妆改扮送上闺楼,要来陷害胞妹,我也无颜活在世上了。我去拜别了妈妈,拚了性命罢!没良心的哥哥,你虽设计陷害于我;幸而人家是个君子,我的身子依旧冰清玉洁。”说时珠泪纷纷,竟往东楼去拜别慈亲。王天豹听说,吓得面如土色。正是:   锦帐待谐新配偶,绿闺先起小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詈申申娇小姐含愤情脉脉俏丫环居功  王天豹虽是个流氓式的公子,然而对于父母颇有相当的畏惧。十六世纪时代,未脱封建制度,不离宗法社会。   王天豹在家时候,一怕父、二惧母、三惮妹妹,假使王朝锦早归林下,实行义方之教,那么王天豹决不敢在杭州城中横行无忌。无如王朝锦身列朝堂,乞归不得。太夫人深居内院,毕竟耳目不周。至于闺楼上的小姐,尤其与外界隔膜了。一般仆从人等,只知博那小主人的欢心。狐假虎威,已非一日。有时太夫人传唤家丁,盘问王天豹在外情形,大家不约而同都添着好话,王福道:“大爷经着老太太的教训,早已改邪归正了。路上逢着娇娘,正眼都不瞧一瞧。”王禄道:“大爷在书房中看书的日子多,出外的日子少。”王喜道:“便是出外,总拣着僻静地方走走,或者在灵隐寺中和方丈和尚淡谈佛学,或者在九溪十八涧游山玩水。”王寿道:“大爷不是从前的大爷了,从前宛比寻芳的蝴蝶,专喜在脂粉场中往来;现在呢,他已大大的觉悟了,他说妖娆的女郎不是好东西,容易使人身败名裂。他立志不再去寻花问柳了。”这些鬼话都出于王天豹的指导,教他们把来哄骗亲娘的。太夫人听了也知未必是真,但是古书上说:“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现在四人之言都是一般,即非全真,也非全假,大概总有一半的成分。因此他放下了一半的心,以为儿子总比昔日好的多了。   惟有秀英小姐灵心四映,知道这其间完全说慌,毫无正确的成分。只为在那指导之下的舆论,决不是真舆论。在那权威之下的宣传,或者是反宣传。这四名家丁,不过是王天豹的留声机器,把那制就的鬼话蜡片给他们开一下子便是了。秀英既然猜透是假,却不敢向老母说知。一者乃兄的劣迹他并没有得到真实的把柄;二者老母恰才放下了一半的心,自己便不该去加添他的愁闷。所以听得太夫人说“天豹这孩儿近来该有些醒悟了”,他便接着说道:“哥哥受了妈妈的教训,大概总有些醒悟罢。”有时秀英得了哥哥在外面生事的消息,他见了哥哥总是很诚恳的规劝,教他:“不要口是心非,‘瓶口扎得住,人口扎不住’。要是不改故态,总有些风声,吹到妈妈耳朵里又要累他老人家鬱怒伤肝。一病多天,不但妈妈的身子不得安宁,便是哥哥也要受着拘禁,行止不得自由了。我劝哥哥还是回头是岸的好”。王天豹笑道:“这事全仗妹子替我包荒的了。只要妹子不去告诉妈妈,便没有什么风声吹到他老人家耳朵里了”。王天豹经了秀英规谏以后,便去吩咐家丁:“所有在外面的事情,休得告诉小姐的仆妇、丫环知晓,要和太夫人那边一般的不露风声才好。”自古道,“邪不敌正”,不规矩的哥哥见了规矩的妹妹,当然有几分忌惮。今天王天豹不曾依着祝枝山的吩咐行事,一时卤莽,竟把周文宾乔装改扮的事当着秀英和丫头一言道破,以致小姐惭颜,丫头失色。在这当儿,王秀英没有下场,一时恼羞成怒,倏的改变了玉颜,眼泪汪汪的和王天豹反面,定要到东楼上去告别慈亲,以拚一死。王天豹慌忙上前拦阻,打拱作揖,再三赔罪。 素琴、锦瑟听说乔装改扮,便把周老二看个澈底。锦瑟眼快,竟被他看出了周郎颈间的喉结,便道:“素琴姐,你看他喉头高起着一小块,这是男子有的,女子没有的。你怎么昨夜没有窥破呢?”素琴忽的想着昨夜屏风后面窥见乡下姑娘的肉瘤,“照这么说,这一定不是肉瘤了。哎呀,要死的,不是肉瘸是什么?这一定不是好东西了!”想到这里,两颊上不觉烘烘的热将起来。王天豹道:“妹子,这桩事实在做阿哥的不好,但是妹子也得怪怪自己。”秀英哭道:“我好好的在闺楼上,这都是你的不是,怪什么自己呢?”王天豹道:“昨夜这西贝姑娘见了你,谈了一会子的话,越谈越高兴,做阿哥的本要引他下楼,妹子说看着他分上,留他住在楼上。”秀英怒道:“我只道他是个女郎,所以留着他住。要是早知你有意领一个男子陷害于我,昨夜怎肯干休?”王先豹道:“冤哉枉也!要是我早知他是个男子,他便捱上大门我也得撵他出去,怎肯引他入门,送他上楼?”说时,向文宾眨了一个白眼,恶狠狠的说道:“小周,我和你无怨无仇,你怎么乔装改扮,使我为难?”秀英暗想:“不妙,哥哥要迁怒到周郎身上来了。”便又哭着说道:“你不怪自己,反怪他人。狠心的哥哥啊,你要设计害我,幸而人家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他虽没有说明他是男子化妆的,但是早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只和我谈谈诗文,论论音乐,秉烛达旦,正大光明。要是人家也象你这般丧心病狂,胆大妄为,那么我还有颜面活在世上么?哎呀!不待你上楼,只怕我早已悬梁高挂了。哎呀!你这狠心人,不去谢谢他,反而去埋怨他,难道他不曾损害于我,没有遂了你的心愿么?狠心的哥哥,我和你无怨无仇,你怎么下这毒计啊?”说时,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扯住了王天豹的胸膛,且哭且说:“我和你同到东楼去,请妈妈判断。”论到王天豹的蛮力,只须轻轻的一摔,便可把小姐摔倒在地。但是他今天情虚气馁,陪罪都来不及,怎敢发出他的虎威?忙道:“妹子放手,有话好说。”   旁边的周文宾何等机警!在先,他不敢和王天豹理论,怕他恼羞成怒,挥拳捋臂,犯不上吃他的眼前亏。现在看见王天豹业已气馁,秀英又一味的偏袒着未婚夫,便不觉胆壮起来。 当下骈着两个指头在鼻子上摩擦了一下,微微的干咳一声嗽,踏着八字步,向前提起着小生的嗓子说道:“天豹兄,你太觉放肆了!”旁边的素琴、锦瑟几乎笑将出来。似这般的半雌半雄、忽雌忽雄的奇形怪状,简直生了眼睛第一次看见。打扮是雌的,声音是雄的;面貌是雌的,走路是雄的。照着今天的光景,便是三岁孩子都知道他是个西贝女郎;照着昨宵的模样,便是积世婆婆也瞧不出他是个男子化身。王天豹受了妹子的责备,又要受那周文宾的教训,只向着文宾呆瞪,不敢说什么。文宾接着说着:“我昨宵辨别嫌疑,只请你把我寄顿在老太太的楼上,你偏偏把我送上了西楼,你纵非有心陷害令妹?但是总不免使令妹处于为难的地位。天豹兄,你须知晓,幸而世上的人不是个个象你这般贪欢爱色,杭州城中居然也有我这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的周文宾。”说时,又把指头在鼻尖上一擦,表示得意。王天豹低着头不做声,文宾又道:“我昨宵秉烛达旦,只和令妹谈些诗文,言不及邪,你若不信,侍女们可以做得保证”。素琴忙道:“好教大爷得知,昨夜小姐和许大姑娘只是吟诗作对,直到锦瑟起身还没有停止。”锦瑟凑趣说道:“丫头到房中收拾东西时,砚台上的墨还没有干咧!”文宾又道:“天豹兄,听得么?侍女们都是这般说,我周文宾并没有辜负了你,尊重你的胞妹,保全你的体面,维持你的门风,你不知感激反而向我怒目而视,说什么与我无怨无仇。正为着无怨无仇,我才不肯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依着你的意思,难道定要我摧残了令妹,方才遂了你的心愿不成?哼哼,岂有此理!”说时,把那穿着洋板蝴蝶大脚鞋子的脚在楼板上踏了几下,表示他一种恨恨的意思。   忽听得软帘外面一声格格的笑,笑的是谁呢?原来是太夫人身旁的海棠丫头。他正在房廊下调弄鹦哥,隐隐听得西楼上人语嘈杂,似骂似哭,这里离着西楼不远,依着房廊向西行走,约莫四五家门面的距离便是小姐的怡云楼。兵部府中的东西二楼,东曰得月楼,西曰怡云楼。楼下虽然各分着楼梯,但是楼上有房廊可以走通的。太夫人早已起身多时,只为知道昨夜是元宵,女儿昨夜睡眠一定是很迟的,睡的迟起的也迟,所以不见秀英到来并不放在心上。太夫人清闲无事,梳洗完毕,吃过了点心,一窗晴日无所消遣,便手执一本弹词临窗细看。太夫人闲了,侍婢也空闲,所以调弄鹦哥算是海棠丫环的日常功课。他听得西楼上的嘈杂声音,不觉老大的奇怪。他知道西楼上从来没有这般声音的,向来习惯听得的是吟诗声、吹箫声、弹琴声,有时小姐和素琴对奕,便听得帘前落子声。有时小姐教素琴读书,便听得灯下读书声。西楼上种种声音都是风雅的、蕴藉的,为什么今天这般嘈杂呢!海棠便依着房廊径向西楼而去,越听越清楚了:是小姐的哭诉声,是大爷的乞怜声,是素琴锦瑟的辨护声,还有一个少年男子很清脆的声凋。这是谁呢?不由海棠不暗唤奇怪了:“小姐的阁楼上除却老大人和大爷以外,雄苍蝇也不放一个上楼。这男子毕竟是谁呢?”而且听得这男子在责备大爷,他益发奇怪了:“这男子真是泼天大胆,私上闺楼,非奸即盗,还敢埋怨我家的小主么。”海棠向来不喜听壁脚的,今天却破一个例,暂且听这一下。他是个小脚婢女,放轻着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近了怡云楼正间,隔着软帘听个明白:“究竟这少年是谁?他敢这般的数说我们大爷,端的岂有此理!”   海棠正在心头说“岂有此理”,怡云楼上的少年也是踏着脚说:“哼哼,岂有此理”!海棠忍不住把软帘偷揭起来一看,以为这少年不是皇亲的公子定是国戚的儿郎,才敢在我们小姐的闺楼上发这标劲。谁料竟完全出于他的意想以外,既没有皇亲,也没有国戚,只有一个男子嗓音的乡下大姑娘,正在那边提起那穿着洋板蝴蝶鞋子的脚,在楼上踏这几下,便不由海棠不失笑了。锦瑟道:“海棠姊姊,快到里面来劝劝小姐。”文宾便向秀英说道:“小姐,多多惊动,小生下楼看枝山去了。”秀英含着泪道:“解元见了祝先生须要全我颜面的啊!”文宾道:“不须小姐吩咐,小生自会剖心沥胆表扬小姐的清白。素琴姊,小生路迳不熟,请你相送一程,送我到花厅上去会见祝枝山大爷。”素琴向秀英说道:“小姐可要我去送?……”“送”字以下想不出什么称呼,秀英道:“你去送他也好。”当下素琴陪着文宾下楼。一路走一路问他因何乔装改扮,文宾把在家和枝山赌东道的话约略说了一遍。素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又笑道:“教我怎样称呼你呢?昨夜的乡下姑娘,今天变做了周家二爷爷,唤你一声姑二罢?”文宾道:“什么姑二?”素琴道:“姑是姑娘的姑,二是二爷的二。”文宾道:“不行。”素琴道:“那么唤你一声娘爷罢?娘是姑娘的娘,爷是二爷的爷。”文宾道:“也不行。”素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说怎样才行?”文宾道:“姐姐呼唤小生,上一字是姑娘的姑,下一字是二爷的爷,合在一起唤来便好听了。”素琴笑道:“那么要唤你做姑爷了?姑爷姑爷!”文宾擦着鼻尖道:“岂敢岂敢!”素琴笑道:“你真个做了姑爷,休得忘记了我素琴。没有我素琴,你怎会上楼?”说时,便把昨夜在小姐面前怎样的竭力把你保举,怎样说动了小姐的心,方才出房会见的话,一一说了。又道:“要不是我素琴从中说情,小姐怎肯出房会见我们的大爷?你果然做了姑爷,难道过桥拔桥,忘却了我素琴么?”文宾笑道:“好姐姐,永远不忘你便是了。”素琴道:“怎样永远不忘?”文宾道:“姐姐要怎样便怎样。”素琴红着脸道:“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的,你肯不肯?”文宾道:“好姐姐,依你便是了。你不见那边有人来么?我又要装做女人模样遮人耳目了。”原来对面来的便是王福,只为祝枝山坐在花厅上,久不见王天豹出来,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才教王福入内探听小主动静,再来回覆。王福遥见素琴领着昨夜的乡下大姑娘出来,便即迎上前来,忙问素琴道:“素琴姐,大爷在里面做什么?”素琴道:“福阿哥,快快进去,大爷和小姐在西楼上争论咧!”   王福道:“为着什么事争论?”素琴指着文宾道:“便是为这乡下大姑娘,我奉小姐之命,把大姑娘送还他的表哥哥,你也快请大爷下楼来罢,免得吵吵闹闹,被老太太知道了又惹动他的肝胃气旧病。”王福答应自去,他想西楼吵闹,—定是乡下大姑娘把大爷的无礼情形哭诉与小姐知晓,小姐大抱不平,把乡下大姑娘送还与他表哥哥领去,大爷不答应,因此和小姐争执。不提王福入内,且说素琴又陪着文宾走了一程路,看看花厅将近,轻轻的说道:“候补的姑爷,你自去会你的朋友罢,我要去看我的小姐了。方才说的话你不能失信的啊!”   素琴去后,文宾便到花厅上去看枝山,依旧袅袅婷婷一路的喊将进去道:“表哥哥,你的妹子来也。枝山忙唤旁边站立的王禄道:“贵管家,请你暂时回避,我们兄妹俩有几句密谈,不能使人家知晓的”。王禄侍立了多时,巴不得借此休息。文宾心细,待得王禄出了花厅,便把窗槅掩上了,和枝山坐在暖阁子里秘密谈话。枝山道:“老二,你要重重的谢我。 昨宵刘阮入天台,乐煞了你”。文宾道:“酬谢自当酬谢,但是你别说混话,昨夜我并没有睡在楼上,小姐只许我睡在楼下”。枝山道:“老二,你这般藏头露尾,便不把我当做老友看待了。我已探听得清清楚楚,你和王小姐谈谈说说,异常莫逆,从正间同入外房,又从外房同入内房,其余许多说话便是你所说的‘明人不消细说’了。我今天到来,正待替你玉成这头姻缘,你不该在我真人面前说假话。你既然存心瞒着我,那么我也乐得置身事外,不来干涉你们的事了。”文宾央告道:“老祝,休得为难,你肯玉成这头姻缘,我不要你输东道,还得重重的谢你一笔柯仪。至于昨夜的事,惟天可表,小姐既是冰清玉洁,我也不敢胆大妄为。我只和小姐吟诗作对,坐到天明。”枝山笑道:“只怕不见得罢,真个消魂,或者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偎红倚翠,占些小便宜,你未必肯放过他罢?”文宾道:“老祝,请你不须穷究罢。总而言之,我一定不曾玷污小姐的清白。你休怀疑,你肯撮合,我决不会忘你的大德。你千万替小姐包荒一些,休得讲给人家知晓。我怕家母记挂于我,先要回去了。”枝山笑道:“不须急急,略坐一会子,且待得了里面的好消息回去不迟。”在这当儿,忽听得王禄在窗外声唤道:“祝大爷,我们太夫人请你带领着大姑娘到内堂去相见。”枝山笑道:“来得凑巧,我正要带领敝表妹去见太夫人,难得太夫人先得我心,召我入内,快快走罢!”文宾听了好生惊慌,轻轻的说道:“老祝,这是使不得的。待我回家以后换了衣巾,再向太夫人赔罪罢。似这般不男不女,非阴非阳,怎生见人?”枝山笑道:“你昨宵见得小姐,今天怎么见不得太夫人?”文宾又轻轻的央告道:“老祝,你别捉弄我罢,昨宵见小姐,小姐不知道我是男子,今天见太夫人,太夫人已知道我不是女郎。所以昨宵不觉得怀惭,今天倍觉箫害羞。”枝山凑着他的耳朵道:“老二,你胆大一些,管教‘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咧!”文宾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悄问枝山道:“老祝,我入内时是走男子的步好呢,还是走女子的步好?”枝山道:“太夫人是唤的大姑娘进见,不是唤周文宾进见,自然是女郎步不是男子步了。快走快走,太夫人久候了。”王禄在窗槅外,为着枝山宣言回避,不敢入内。但见枝山和大姑娘窃窃私议,不知商量些什么。里面丫环又来传唤,说太夫人坐在寿康堂,专候祝大爷和大姑娘入内商量要事。王禄又只得在窗槅外催请道:“祝大爷,大姑娘,我们太夫人候久了。”枝山高声道:“好妹妹,快走罢”!文宾又逼紧着喉咙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王禄推开槅子道:“祝大爷,小人前来引导。”枝山道:“管家有劳你了。”他们—行人都到里面去见这位老皇封太夫人。毕竟太夫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会面呢?编书的自有补叙的必要。且说文宾下楼以后,小姐依旧扭住着王天豹不放。海棠向锦瑟盘问情由,锦瑟道:“昨夜的事我不知晓。今天大爷上楼时,乡下大姑娘还是个女子,后来不知怎么样,乡下大姑娘便自认是个男人。而且便是从前向小姐求亲的周文宾周二爷。”海棠得了消息,转身便走。秀英哭着说道:“海棠,你先禀告老太太,你说大爷欺侮我,把一个乔扮女妆的男子送上闺楼寄宿,要来陷害于我;幸而这男子是清和坊周文宾周二爷,是个正人君子,和我坐谈到天明,没有遂了大爷的心。”   海棠道:“小姐休得悲伤,待我去禀报老太太替小姐作主。”   秀英道:“你须悄悄的告诉老太太,休得使别人知晓。”海棠答应自去。再说坐在南窗看弹词的太夫人,正看到一位庄梦蝶公子乔扮着女郎,混入柳惜花小姐的闺房里面,太夫人微微的在念着唱片道:“庄梦蝶今宵乔扮一娇娃,来访佳人柳惜花。一入兰闺心欲醉,但见那金猊炉内吐烟霞。牙签玉轴排齐整,还有那古玩奇珍护碧纱。这里是云笺斑管珊瑚架,那边是银箫玉笛与铜琶。痴生此刻多艳福,宛比是桃源春泛武陵槎。”   太夫人念到这里,喃喃的自言自语道:“这位小姐的闺房倒和我们的怡云楼相仿。徼幸这公子哥儿倒被他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房,真叫做无巧不成书。恰恰海棠走来,听得太夫人这般说,便道:“老太太,你知道了么?”太夫人茫然道:“知道些什么?”海棠道:“公子哥儿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楼。太夫人笑道:“痴婢子,这是刊在书本上的,看了自会知晓。”海棠奇怪道:“昨宵的事便会刊在书本子上么?”太夫人忙问道:“你说些什么?”海棠看了看左右无人,凑着太夫人的耳朵,忙把方才的情形禀告皇封。太夫人猛吃一惊,手中的弹词便不觉落在楼板上面。正是:   只要有缘皆是偶,果然无巧不成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白玉无瑕传言玉女黄金有价愿作金人  兵部府中的太夫人得了婢女海棠的秘密报告,说什么周文宾乔扮女郎,被大爷骗入府中送上闺楼,在小姐房中寄宿;幸而周解元是个守礼君子,只和小姐谈了一夜的诗文,当夜没有说破自己是个男子,直到今日大爷上了闺楼方才一言道破。小姐扭住了大爷哭哭啼啼闹不休,特来报与老太太知晓,太夫人听罢猛吃一惊,不知不觉的把弹词唱本坠落在楼板上面。 海棠忙即拾起,放在桌上,太夫人道:“海棠,扶我到西楼去,看这畜生把胞妹欺侮得……”说了半句,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海棠道:“老太太,不须恼怒,这件事外人还没知晓。周二爷依旧女妆下楼,小姐的名誉要紧。老太太到了西楼,须得不动声色,细问根由才是道理。”太夫人微微点头,他想倒是丫环有主意,这桩事果然声张不得。太夫人正待出房,又见素琴进来,向太夫人诉说情由,竭力的替周郎辨白。他说:“周二爷乔妆改扮,不是轻薄行为,只是一时游戏,和祝枝山赌个东道罢了。现在祝枝山坐在花厅上,周二爷也在那边,女妆未卸,人家依旧道他是一个乡下大姑娘。这桩事并没破露,老太太见了大爷不要大发雷霆,闹得人人知晓。”太夫人得了这详细报告,这口气便略平了些。便由素琴、海棠拥护着,从东楼的一带房廊直达西楼。这时候,王天豹已坐在怡云楼上,左一面坐的是秀英,右一面立的是锦瑟,把他看守在楼头,不放他走。堂楼下面又传来消息,说什么祝大爷在花厅上等得焦急,专候大爷出去商量要事。王天豹道:“好妹子,放我下楼罢!祝枝山在花厅上等我。”秀英道:“不放的!若要放你,除非见了妈妈。”锦瑟眼快,已在软帘缝里瞧见太夫人颤巍巍的在那边走来,忙道:“老太太来了!”一面说一面揭起着软帘。秀英含着泪离坐相迎,王天豹待要脱逃,已来不及。太夫人且走且骂道:“畜生在那里?气死为娘的了!”王天豹硬着头皮来见亲娘。太夫人怒道:“畜生,还不跪下!”王天豹没奈何,只得在怡云楼上做一只矮脚虎了。太夫人坐下,秀英呜呜咽咽哭诉情形,太夫人道:“女儿不须哭泣,其中的情形素琴已告诉我知晓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这畜生不是。”秀英哭道:“女儿好好的在楼上吹箫,再也想不到哥哥会使逮毒计陷害女儿,哎呀,妈妈啊!女儿的清白是妈妈知道的。素琴、锦瑟都可以做得女儿的证人。女儿拚着一死也好遂了哥哥的心愿。哎呀,妈妈啊!女儿就此拜别了亲娘罢!”说时,便即跪下,伏在太夫人膝上呜呜咽咽的哭。太夫人也没有了主意,向着女儿淌泪。王天豹自怨自艾,左右开弓的打着嘴巴。太夫人怜惜着女儿,痛着儿子,又怕这声名传将出去有碍兵部府中的门风,便道:“事已如此,闹将出去便不能洗刷清白。女儿,你且起来。畜生也不用跪了,趁着外面人没有知晓,我们且在这里从长计议。”素琴忙扶着小姐起立,且扶且说道:“小姐休得这般,放着祝大爷在花厅上,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又和周二爷是好友,他总有一个好法子把昨宵这件事成全过去。”王天豹站起的时候,听得素琴这般说,忽的想起一件事,忙道:“妈妈,今天祝枝山来的古怪,说什么登门来做媒人。孩儿问他替谁做媒,他说替你的妹子做媒。妈妈,想是妹子合该喜星发动,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教孩儿把一个西贝女郎骗入兵部府,寄住在闺楼上面。妈妈,不如央托老祝为媒,把妹子许配与小周罢。好在妹子佩服他是正人君子,妹子便做了正人的夫人,君子的娘子,岂不是好?只不过便宜了小周。”这几句话直中了秀英的心坎,要是摩登女子听得这般说,便要一口赞成,说什么“也司哑尔来”。秀英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动不动便是羞人答答。分明是芳心可可,却又装腔做势,掩着面哭道:“妈妈,你看哥哥陷害了女儿,还要把女儿取笑。嗳嗳嗳!”   素琴知道这“嗳嗳嗳”是有声无泪的哭,小姐心中想已千愿万愿了,所怕的只怕大爷和他开玩笑。连忙帮着秀英说道:“大爷,你看小姐这般可怜,还要和他开玩笑,大爷忒煞欺侮小姐了!”王天豹忙分辩道:“这是我心坎中流出的话,并非开玩笑。祝枝山现在外面,若不信可当面问他有没有这句话。”太夫人点头道:“周文宾才学很好,女儿又佩服他是个正人君子;况且本已提起过的婚姻,枝山肯做媒,再好也没有。”王天豹道:“妈妈既有此意,便可传请枝山内堂相见。”太夫人道:“且慢,婚姻大事须得设想周密,一者你父亲那边还没有信来;二者你妹子的意思还得问问。”王天豹道:“父亲不答应只须妈妈做主,父亲便没话说。妹子的意思不须问了。妹子说的,周文宾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妈妈倘把妹子嫁与小周,他不是一位柳夫人,便是一位鲁太太了。”秀英又把罗帕掩着面道:“妈妈,你听他说不开玩笑,他又开玩笑了。他把我做玩物,嗳嗳嗳!”太夫人也听出女儿的哭声,名目是哭,其实很带些快活的尾声。知道女儿面嫩,使吩咐王天豹道:“你不许走,待我和女儿到房中去讲一句话。”说时,太夫人起身道:“女儿随我来。”一壁说一壁走入秀英的闺房,秀英轻轻的道了一句“来也”,却是“口行身不动”。他又是受了十六世纪羞人答笞的洗礼,素琴识趣,知道小姐不肯自动的行走,便挽着他入房。入房以后,素琴答转身躯便到外面,以便他们母女俩密谈。名曰密谈,其实不密。素琴不用窃听,早已知晓了。他想,一定是娘问女儿:“你肯嫁与周郎么?”女儿听了,一定低着头不做声。 娘一定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便直说何妨?”女儿一定说:“听凭妈妈做主。”素琴又想:“只须小姐肯嫁与周二爷,我便可以陪嫁过去,伺候着小姐。再向周二爷当面要求,教他实践方才说的话,料想周二爷知恩报德;小姐又是大度宽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把握。”素琴呆想出神,忽的锦瑟拉着他衣袖道:“你敢是变了聋子不成?老太太在房中唤了你两声咧!”素琴自觉好笑,便到里面启问老太太何事呼唤,太夫人道:“你去吩咐家僮,到花厅上去相请祝大爷和那位许大姑娘,同到寿康堂上和我相见。”素琴很高兴的答应着,便即下楼。这便是上回书中太夫人遣人相请祝枝山、周文宾的缘起。   补叙已毕,且说祝周二人跟着家丁从备弄中进去。大约有三五进的房屋,里面便是寿康堂。大人家的规矩,须得打动云板传唤丫环,才能够直入中门。家丁走到了中门旁边,便即当当的打动云板三声。文宾想着昨夜的情形,暗暗好笑。越是像煞有介事,表面上挂着分别男女的幌子,越是分别不清。丫环听得云板敲动,出来应接。见是一个胡子、一个乡下大姑娘,便道:“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大爷出来迎接。丫环通报以后,无多时刻,王天豹便出中门。肃客入内,先在寿康堂旁边爱竹居中,分宾坐定。   文宾举目四看,绝好的两间精舍,其中布置的商彝周鼎,古色古香,庭心中种着几竿慈孝竹。绿影当窗,红尘不到,再要幽雅也没有。可惜这位小主人太俗了!枝山道:“天豹公子,你到了里面杳杳冥冥,不见你出来,我觉得没瞅没睬。要没有舍表妹出来陪我,我早已出了兵部府,要到左近老虎灶里去吃一碗老虎茶,再来看你。”这又是枝山取笑之谈。苏杭一带,凡是卖开水的小茶寮叫做老虎灶。在小茶寮里吃茶,叫做吃老虎茶。这两声“老虎”又触犯著王天豹的忌讳。天豹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甚么。文宾见天豹的两颊上印着掌掴的痕迹,料想在楼头一定讨着没趣,小姐决不会打哥哥的嘴巴,敢是他自己打的罢。枝山又道:“请问天豹公子,老伯母因何见召?”天豹道:“祝老先生,你方才授给我的密诀,我已如法泡制。妹子果然是冰清玉洁的啊?”文宾笑道:“大爷,你可要谢谢奴家。”天豹瞪了文宾一眼道:“奴家奴家,亏你这奴家!”枝山道:“不用打扯,你快向我说,老伯母素昧平生,今天何事见召?”天豹道:“是我自己不好,向妹子道破了机关,妹子便和我哭闹起来,以致被我妈妈知晓,把我一场痛责,罚我长跪了多时。”枝山大笑道:“天豹公子,你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去投奔梁山泊。”天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你昂藏七尺,忽的做了矮人,不是成了矮脚虎王英吗”?天豹皱眉道:“老先生且莫取笑,请你到内堂见我妈妈。为着有一桩要事奉托。”又轻着声说道:“妹子秀英的终身看来只好托付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了。你本来是上门做媒的,便请你做了月老罢。”文宾听了喜的几乎发狂。但是枝山偏偏大摇其头儿,连说:“不做不做,这个媒人是做不得的。”   这几句话不但天豹听了愕然,便是文宾也怦的跳动这一颗勃勃的心。转念一想:“不要紧,老祝是惯做反逼文章的,他说不做,他一定肯做;他说做,他未必一定肯做。”天豹道:“老先生倒也好笑,没有人请你做媒,你到来做媒,有人请你做媒,你倒不来做媒。”枝山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方才祝某登门做媒,是做的寻常的媒,现在公子请祝某做媒,是做的特别的媒。寻常的媒好做,特别的媒难做。请公子上覆尊堂,另请高明罢。”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莫名其妙。怎叫做寻常的媒、特别的媒?”枝山道:“寻常的媒只把乾坤两造牵合成就便算了。做媒人的只吃几杯喜酒,博几两柯仪。这是很容易做的。”又轻着声道:“特别的媒不但是撮合婚姻,而且要把昨夜闹出的笑话使外面人一个都不会知晓。小周既没有乔装改扮,令妹的闺楼上也没有闯入男子,倘然走漏风声,惟我媒人是问。天豹公子,你想这责任可是很重大的么?”天豹道:“确是很重大的,种种奉托老先生,一面撮合姻缘,一面还要把昨夜的事情一字不提。”枝山拈着胡子笑道:“你要我做缝了口的撮合山,那便难了。老祝生平别无短处,所短的便是不肯隐人之恶,遇见了三朋四友,最喜谈人家闺门的事。只须三分事实,放在我祝某口中便会说得有声有色。所以苏州人有两句口号,叫做‘吹毛求疵祝枝山,鸭蛋里寻得出骨头来’。你想没有骨头的鸭蛋我也会寻出骨头来,何况府上有这大大的新闻?”文宾忙道:“哥哥不要作难奴家昨宵住在西楼上是很规矩的啊!和小姐谈诗论文,秉烛达旦。”枝山道:“谁信你来?到了我老祝嘴里,规矩的也变做了不规矩。只须两片嘴唇动一动,无孔也会挖成一个洞。只须三寸舌头掉一掉,无海也会涌出万丈涛。”文宾道:“哥哥瞧着奴家分上,不要在外面乱讲罢。”枝山笑而不答,天豹央求道:“老先生肯守秘密,学生永远不忘”。枝山笑道:“不忘不忘,便是忘了我也不妨。”天豹道:“老先生成全了,我们日后定谋重报。”枝山笑道:“重报重报,你又没有写什么包票。”天豹道:“老先生果然做了这特别媒人,又把许多笑话并不破露一言半语,我们送上的柯仪一定特别从丰。”枝山摇了摇头道:“从丰从丰,不是三两柯仪,定是四两媒红。”   天豹道:“待我禀过了妈妈,奉上媒红五百两花银,这可算得特别么?”枝山道:“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天豹奇怪道:“老先生好好的身躯,为什么要延医服药呢?”枝山道:“我做了这个特别媒人,不延医也要延医,不服药也要服药了。只为祝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皮里藏著这段新闻,时时刻刻总想讲给人家知晓。但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待到跃跃欲出的当儿,用着强制工夫压将下去,日积月累,便要酿成一种臌胀的病。须得赶紧延医服药才能无事。贪了府上的媒红,并不会得着实惠。不过转我祝某的手,送给与郎中先生、药店老板罢了。所以我说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 天豹公子,请你另请高明罢。我祝某素性轻财,把金银当做身外之物,犯不上为这区区媒红闷出病来。请你上覆尊堂,我要失陪了。”这时素琴、海棠奉着太夫人之命,在门旁探听枝山的说话。两个人轮流到寿康堂上禀报老皇封知晓。太夫人摇了摇头儿,忖量这赤练蛇果然厉害,他竟有挟而求,要填满他的欲壑。顾了面子,便惜不得金钱。忙教素琴去唤公子进来,有话面谈。在那祝枝山假称要失陪的时候,素琴揭着门帘,唤请小主道:“大爷里面来,老太太有话吩咐。”天豹道:“老先生暂请宽坐,学生去去便来。”天豹去后,枝山凑在文宾耳上道:“看来女家的柯仪总有千金希望。你呢?两免了罢,我不要赚你的媒人钱。你也不要赢我的东道。”文宾悄悄的说道:“老祝放心,非但不要赢你的东道,而且还有相当的谢仪。虽没有千金言报,大约三五百两花银总该勉力相赠。”正在密谈的当儿,天豹重又揭帘入内,向着枝山深深一揖,声称奉着母命,愿赠千金。请老先生做这特别媒人。好在昨夜的事没有许多人知晓,只有几个心腹婢女,知道一二。他们都是肯守秘密的,万望老先生成全我们体面,休露风声。枝山笑道:“天豹公子,你要把千金堵住我祝某的口,区区千金,祝某看得草芥都不如。这个媒人祝某一定不做的!”嘴里这般说,手里却悄悄的去拉文宾的衣角。文宾会意,便道:“表哥哥,你看奴家分上,勉力做了这个媒人罢。”枝山道:“贪了千金,我说话都不自由。满肚皮的新鲜笑话无处发泄,岂不要把肚皮都胀破了?不做不做!”嘴里说“不做不做”,手里又连拉着文宾的衣角,文宾道:“你难道忘了唐、祝、文、周都是生死之交么?在这分上,不肯出一些力?”枝山道:“这句话也倒不错。小周……”,说到“小周”,暗想不好,便改称呼,依旧要掩人耳目。忙道:“好妹妹,金钱用得完,情分用不完,我便看你分上,勉强做这一回媒人罢,天豹公子引我去拜见尊堂,好妹妹你也跟着我走啊!”于是三人出了爱竹居,同上寿康堂。太夫人离座相迎,两旁站立的丫环约有十名左右,惟有素琴、锦瑟、海棠三人知道太夫人在寿康堂上相女婿,其他丫环只道是太夫人知晓这个乡下大姑娘好才学,今日里面试才情。枝山见了太夫人自居晚辈,上前深深一揖,便以“伯母”相称。文宾依旧装腔做势,口称:“太夫人在上,奴家许大万福!”太夫人请他们坐定了,便注视这西贝女郎,口中不言,心中打量:“亏他扮得这般酷肖,宛然是一个琐琐裙钗。莫怪天豹孩儿见了迷离莫辨,便是我也看不出他是个乔扮的女郎。”文宾见太夫人向他呆看,只好低着头,打着偏袖,一言不发。送茶已毕,太夫人安慰了他几句话,说道:“小儿冒犯了大姑娘,幸勿介意。”文宾道:“怎敢介意?奴家还要感激着大爷,若不是大爷引导奴家入府怎得与小姐订为闺中好友?”太夫人暗想以下的话,要露出马脚来了,便回转头去和枝山攀谈,枝山把手一拱道:“方才公子说起,伯母不惜千金之柯仪,愿订两姓之眷属,要教晚生做一回冰金,不知可有其事?”太夫人道:“老身的意思,想把小女和周家公子说合成亲,央托先生做冰人,并不是做冰金啊!”枝山笑道:“伯母有所未晓,寻常的媒人叫做冰人,特别的媒人叫做冰金。”太夫人道:‘冰金’二字是何用意?”枝山道:“冰金者冰,人而兼金人者也。冰人撮合两姓之好,金人须得三缄其口,所以不唤做冰人而唤做冰金。”太夫人笑道:“原来有这讲究,便请先生做了冰人,又做金人。”枝山道:“这件事乾宅周氏一定没有话说,晚生可以写得包票。今天周文宾虽然不在这里……”;说时向文宾看了一眼,文宾依旧不做声。素琴、海棠却是暗暗好笑。枝山续说道:“但是文宾的心思晚生却深知其细,他仰慕令爱千金和天上神仙一般。曾向晚生说,好好的一头亲事,忽尔停顿,要是真个决裂了,他便要悬梁高挂,一命呜呼。”太夫人道:“哎呀,太觉过分了!堂堂公子,何出此言?”文宾向老祝贬了一个白眼,但是功效全无。只为枝山迷觑着双眼,做一个俏眼给他看,他不知晓;贬一个白眼给他看,他也不知晓。他依旧讲他的话道:“不瞒伯母说,文宾爱上了令爱,端的似痴似呆。他说,倘有人把这停顿的亲事牵合成就要他怎样便怎样,要他狗叫便作狗叫,要他鸡鸣便作鸡鸣,所以向乾宅说亲,一说便成。小周正在求之不得咧!不过坤宅如何,未敢预决。伯母允许了,只怕老伯不答应。”太夫人道:“拙夫那边,老身早已写过信去,屈指算来,日内该有覆书。这头亲事,大概总可以得到拙夫的应许。”枝山道:“晚生的说话,最喜根牢果实,敲钉转脚。假使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拚着再去一封详细的信,把一切苦情都说了,大概总可得到拙夫的允许。”枝山道:“假如写了详细的信,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拙夫不是执拗的人,他知道我们为难,大概总可成全其美。”枝山道:“假如老伯不肯成人之美,这便如何?”太夫人道:“万一如此,这亲事便有挫折了。大概不会的罢。”枝山道:“亲事生了挫折,晚生的冰人便做不成了,媒人不做是不妨的,但不知伯母仍要晚生做那缄口的金人么?”太夫人道:“假如亲事不成,先生不做冰人,也要屈你做那缄口的金人,所有酬报依旧送你千金。”枝山笑道:“若得如此,再好也没有。做了媒有白银千两,不做媒也有白银千两。管他亲事成不成,只说一千两雪花银。”正在志得意满的当儿,忽的外面云板敲动,丫环传来消息,拙主人从京中遣发老总管王升送信来了。太夫人吩咐:“着他进见,老身有话向他询问。”无多时刻,王升来入内堂,太夫人先向枝山说道:“这书信来的凑巧,亲事成不成,看了家书便知分晓。现在拙夫那边已遣发家人赉着家信来了。”文宾听了,这颗心在腔子里窜上落下。正是:   千里鸿来通竹报,百年凤卜赋桃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石破天惊情场多阻山穷水尽奇境特开  老总管王升奉着主人王朝锦尚书之命,兼程南下赍送家书。到杭州兵部府,敲动云板,要求面见主母。这时候的交通,不比现在便利。一无邮政,二无电报,亏得王朝锦身居显职,手掌大权,所以他的书信总是附着五百里加紧的文书,不分昼夜驿传到杭,比着旁的人家当然有许多便利,还怕书信中不能畅所欲言!便派着老仆往来南北。   这老仆王升是王朝锦第一信托的家奴,准许他在京师杭州两处来来往往,双方的消息当然不会隔膜。王升在杭州住了几个月,便由太夫人遣发他北上,王兵部便可知道家中的一切情形;又在京住了几个月,又由王兵部遣发他南下,太夫人也可知道朝中的许多消息。这一次王升北上,还在去岁中秋左右,直到今年元宵节后才回杭州,太夫人听说老仆回来,异常起劲。一者可知道丈夫的近况,二者可知道丈夫对于周郎的亲事究竟应允不应允。忙唤海棠:“去传王升进来见我。”又吩咐儿子:“且引着祝先生、大姑娘到爱竹居小坐,待我问过了王升再来相请。”枝山、文宾便即离座,退往爱竹居中。枝山教天豹不用相陪,且去接见南下的贵管家。天豹道:“两位宽坐,少停再来奉邀。”天豹去后,枝山悄向文宾说道:“亲事成不成,全听王升所传的音信,这事和我没相干。你们亲事成就我赚得千金;你们亲事不成就,我也赚得千金。”文宾摇手道:“老祝切莫做声,我这一颗心只在腔子里蹿上落下。 你听王升已进来了,待我站在门旁窃听一下。”   于是文宾蹑手蹑脚走到门帘旁边,侧着耳朵细听寿康堂上的谈话。好在距离不远,句句可以入耳。   他虽没有瞧见王升的面,但是听他的说话,语语诚恳,不问而知他是一名王家的忠仆了。 太夫人先问他:“主人在京可好?姨太太们可好?”他把主人的起居饮食一一报告,又把姨太太们怎样侍奉主人处处周到,约略的说了几句,太夫人道:“那么还好,你主人近来心境如何?”王升道:“心境不大好,一者时局恐有变动,都中谣言纷纷;二者时时记挂小主人,不知在家里可是安分读书?”天豹忙接口道:“这半年内,你小主人只是闭门不出,安分读书。”文宾忙掩着嘴,几乎笑将出来。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我在去年冬间曾有一封很长的书信寄往京师,不知你主人接到了没有?你南下时,主人有话吩咐你没有?你带来时家书却在那里?”文宾暗想:“太夫人联珠也似发这许多问题,看那老家人怎样对答?”又听得王升不慌不忙的禀道:“启禀老太太知晓,老奴动身时本在去年十二月初三,预定年内可以赶到杭州;无奈在山东道上遇了风雪,在客店中停顿了几天,以致误了路程,直到今天才能返杭。老太太寄京的家书老大人一一都已接到。去冬寄京的一封长信是不是为着小姐的亲事,劝导老大人把小姐许嫁与清和坊周二公子?”只这几句话,尤其使窃听消息的周文宾拉长了耳朵。要听一个碧波清,偏在那时枝山忽的咳呛起来,有好几句话被他咳呛的声音所乱,慌的文宾向他摇手不迭。   待到咳呛平复,文宾又听得王升禀报道:“老大人接到了家书,很现着一番踌躇,曾向老奴说过,周二公子的才学老大人也是很赏识的;又和周老大人同朝做官,虽然同姓家况不及王姓,但是老大人并不轻贫重富,择婿择人才。并不择着金钱。”文宾连连点着头,又听他禀报道:“老大人上次不曾应允亲事,不为家产,为着周老大人过于方正,得罪了天潢贵族。”文宾很注意的听下去,却听得王升声音陡轻,这是君主时代的积威所致,一经谈到朝廷大事,便不敢高声议论,只怕担了讪谤朝政的罪名。文宾听不清楚,隐隐的只听得:“王兵部为着周礼部和宁王不睦,恐怕宁王设计陷害礼部,所以不敢把女儿许配与礼部的公子。 亲事停顿,便是这个缘故。”文宾只是连连摇着头,又听得太夫人道:“这是过去的事,不须说了。你且告诉我,你主人得我的书信以后作何主张?带来的家书在那里?快交付与我观看。”王升道:“回老太太话,老大人把家信交付老奴时曾经传谕老奴,见了老太太,先把老大人的意思告禀了老太太,再行呈上家书,请老太太过目。”太夫人道:“先把你主人的意思讲讲也好,你主人作何主张?”王升道:“老大人说他接到了家书,觉得老太太的说话句句真言。周二公子这般的人才,错过了无处寻觅,好在亲事不过停顿罢了,只要周二公子没有订婚,这亲事总可说合的。况且周礼部虽然降为侍郎,依旧主眷未衰,将来仍有升官的希望。老大人得了老太太的信,踌躇了几天,觉得小姐的亲事总是配与周二公子的好。”文宾听到这里,频频点头,想见他一朵朵的心花开放。又听得太夫人说道:“难得他和我一条心,可喜可喜!好在周二公子还没有订亲,赶紧说合还来得及。但是你主人为什么不早早写信来呢?”王升道:“老大人的家书已写就了,正待附着五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星夜驰往钱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文宾听了颜色立变,想见寿康堂上的太夫人当然状态慌张,但听得他颤着声音说道:“王升,究竟什么一回事?你主母听了不禁心跳。”   王升道:“老太太不要着急,老主人为着这件事,恐怕家中惊慌,所以打发老奴回来,先把情由说明,再行取出家报请老太太过目。只为小姐和周姓说亲不成,朝中文武都已知晓。 有一天,宁王的兄弟九王爷来见老大人,谈论之下,他忽然取出一纸名单,便是宁王的宠妾九人,江西人唤做宁王府中九美人。宁王的意思有了九美,定有十美。他探听着我家小姐才貌双绝,尚未定亲,特地央托他兄弟九王爷前来说合,意欲把小姐聘为第十房的宠姬,凑成十美。事在必行,特地向老大人通知一声。”文宾紧皱着双眉,摇头不绝,又听得太夫人急问道:“你主人怎样答覆他?”王升道:“老大人只好婉词拒绝。老大人说,小女和周姓曾经提议过亲事,现在虽然停顿,但是拙荆心中很愿把小女嫁给周生。数日前曾有信来,仍要重提这头亲事,我已允许了拙荆,把小女准配周生。宁王千岁的美意只好铭诸肺腑,大概是小女无福,要请王爷千岁格外原谅的。”文宾透了一口气,拂去额上的极汗,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王爷听了连声冷笑,他说:‘尚书公,你休得骗人,令爱的亲事决裂谁都知晓的,怎说重又撮合呢?’老主人道:“王爷千岁倘不见信,有家书在这里可以作证。”   文宾把头一点,暗暗的说一句“赖有此耳”。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九王爷板起面孔,对王老大人竟不唤“尚书公”,而唤“老王”了。他说:“老王老王,休说你女儿尚未订婚,便是真个订了婚,我们宁王千岁的令旨你也不能抵抗。 究竟应允不应允?快快答覆!”老大人没奈何,只得想一个缓兵之计,央恳九王爷宽假时日,以便把周姓的亲事回绝了再行设法把小姐献上江西宁王千岁府中。九王爷方才回嗔作喜,定了两个月的限期。在这限期中,须得赶紧与周姓解约,赶紧把令爱送往江西宁王千岁府中。 而且愈速愈妙。只许提前,不许落后。如不遵行,便是违抗王爷的令旨,罪在不赦,休生后悔。老大人诺诺连声,九王爷方才别去。为着这件事,老大人嗟声叹气,一夜不得安眠。到了来日,写就了一封书信,传唤老奴到书房中谕话。老大人把为难情形一一告诉老奴,倘然从了宁王,便葬送了自己女儿;倘把小姐许嫁周二公子,宁王怎肯干休?他的势力很大,一定要和自己作对。重则性命难保,轻则功名不留。老大人又说,你回到杭州,必须说明了情由,才许把书信取出。究属如何办法,要请老太太决断。他如爱护丈夫,不使有意外风波,那么只好忍痛割爱,把小姐献与宁王;他如爱护女儿,只得出他把女儿嫁给周生。自己丢官也罢,丢命也罢,便顾不得许多了。书信现在这里,请老太太过目。究竟爱护老大人呢,还是爱护小姐?老奴不便说什么,请老太太定夺。”王升禀告方罢,哭声便起。哭的人真多咧!一是小姐哭,原来秀英这时便坐在寿康堂的后面,恰才王升禀告时,秀英也在屏门后窃听。 窃听时,也是忽而摇头,忽而点首;忽而含笑,忽而凝愁。和爱竹居中的周郎一般模样。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恰是应了昨宵的妖梦,从此好事难谐,爱河多浪。要保全着父亲,便不免断送了自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一时绝望,不禁失声痛哭。秀英一哭,太夫人也哭了,素琴、锦瑟也哭了。最为奇怪便是众人目光中的这个乡下大姑娘也哭倒在爱竹居里。好好的兵部府中变做一片哭声,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仆妇丫环都在暗暗诧异:小姐哭,难怪他,转眼便要远赴江西;太夫人哭,难怪他,舍不得爱女远嫁;素琴、锦瑟哭,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是小姐的心腹丫环;这乡下大姑娘为什么也在那边哭呢?他在闺楼上寄宿一宵,和小姐恰才识面,小姐远嫁干他甚事?只听得“瞎子趁淘笑”,却不听得乡下姑娘趁淘哭。而且他比素琴、锦瑟哭得更苦,竟和太夫人、小姐哭的一般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爱竹居中的祝枝山也觉得变生意外,他所著急的千两白银只怕从此休想。一阵心酸,几乎挂下眼泪。文宾痛的是美人,枝山痛的是黄金。他扶着文宾起立,轻轻的说道:“老二,你不用哭,你要哭,我也要哭了。我比你更可怜,请你暂时忍痛,且听里面的太夫人究竟作何办法。”文宾咽着泪,止着哭,再听寿康堂上的动静。但听得里面的哭声渐渐的停了,素琴、锦瑟的哭声先停,帮着王升苦苦相劝;太夫人也停哭了,小姐也停哭了。太夫人道:“女儿,你且出来,为娘的到这地步方寸已乱,究竟怎么样?想不出主意了。”天豹喊将起来道:“气死我也!奸王横行不法?还当了得!待孩儿赶往京师,到皇帝老子面前去告御状。”王升谏阻道:“小主人,动都动不得,宁王的声势除却当今万岁,谁都比不上他。顺之者生,逆之者死。小主人休得鲁莽。”太夫人也哭道:“一个女儿,尚且生死莫保,怎好加上一个儿子呢?”秀英惨声儿说道:“这是女儿命苦,要保得爹爹平安,拚了罢!快把女儿送往江西,到了王府中,女儿只有以一死了之。”太夫人又哭道:“你拚一死,我也拚一死了。”文宾也哭道:“小姐要死,我陪着你死。”枝山附着耳说道:“老二,你便要哭也不能露出男子的声音。”文宾没奈何,只得逼紧着喉咙哭道:“小姐要死,奴家许大请先死在你面前!”   列位看官,悲哀是欢喜的反逼文章,越是悲哀,越显出欢喜的真价值。《易经》上说,“先号咷而后笑”。这个笑才有笑的真价值。只为是号咷里面产生的笑,不但是轻轻一笑,微微一笑,和那皮笑肉不笑可以相提并论。古人说得好,“不是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所以要写欢乐,先写悲哀。这时候秀英也要死,太夫人也要死,周文宾也要死,可谓悲哀达于极点了。要是一味的哭将下去,那便违背了《唐、祝、文、周传》的本旨,只为这部书是欢乐的,不是悲观的啊!在那悲痛声中,又是当当当的云板敲动,恰才的一片哭声是云板中敲出来的;以后的一片笑声也是从云板里敲出来的。内堂听得云板敲动,哭声暂停。 太夫人忙遣海棠到中门外去问话,没多一会子海棠捧着一件公文进来禀告,说是杭州按院那边送来的紧急公文。据王福说,是从京师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传递的文书,大约又是老大人的家报到了。太夫人接了公文,不禁手颤,料想总是不祥消息。待要开封,只是抖个不住。 天豹道:“妈妈,把这公文付给孩儿看罢。”当下接了公文,封面上“兵部大堂咨送浙江巡按部院,转递麒麟街王第开拆,加紧五百里,不分昼夜,火速递到”云云。上面的月日是去岁十二月二十日,发信的日子比着王升动身迟了二十天。只为是驿递的火速公文,所以能和王升同时到达杭州。天豹开封看那家书,便问妈妈和妹子可要一起来看?太夫人道:“料想没有什么好消息,你读给我们听罢。”天豹读道:   夫人妆次,京邸消息王升南下时当已禀告。宁王跋扈,竟欲夺我掌珠,藏之金屋。却之不能,允之不忍,事在两难,已于前次书中略述梗概。家中得此消息,谅必痛不欲生,我女素性孝顺,或将效法缇萦,奋身救父。兴言及此,老泪频挥。   天豹读到这里,又触动了母女俩的悲伤,呜咽不已。天豹道:“你们休哭,下面的说话正多咧!   ‘谁知事竟有出于意想以外者,山穷水尽之时,又遇柳暗花明之景。此固上苍默佑,亦且王氏祖先有灵。想夫人闻之,当必破涕为笑也!’”   太夫人道:“敢是下面有什么好消息么”?秀英拭抹着眼泪道:“哥哥,待我来念给妈妈听罢。”便抢着书信,娇声念道:   宁王久蓄逆谋,待时而动,事机不密,已为朝廷所知。业已降旨,着江西巡抚王守仁就近查办,所有宁王亲旧俱遭严谴。幸而九王爷说亲时我未立刻承诺,否则亦在逆党之列,不免身名俱裂。周上达向日结怨宁藩,降补侍郎。今者宁藩反谋已露,周上达已复原官矣。可喜可贺!”   在爱竹居中窃听消息的周文宾,听说他爹爹业已恢复原官,一时忍俊不禁,手指摩擦着鼻尖道:“可喜可贺,乐煞小生也!”枝山轻轻的说道:“你又要露出马脚来了。”文宾便变着论调道:“原来住在前街的周老大人业已高升,真正喜煞了奴家也!”好在这时候。众人都注意在京师来书中的消息,文宾在那边自称小生,大家都没有听得。太夫人道:“原来周礼部已复了原官,的确可喜可贺!”小姐续念道:   “宁藩势盛时,士大夫趋炎附势。奔走恐后,及一闻查办之旨,则又纷纷上疏,弹劾奸王罪恶,以自表其非逆党。九王爷已革去王爵,待罪都下,所有上次提议之亲事,自作罢论。 好在……”   秀英读到这里,霞红两颊,把书信授给天豹道:“哥哥,你去念给母亲听罢。”天豹道:“妹子倒也好笑,我念时,你要抢去念。念了一段,你又不念了。敢是关系你的终身,你又害臊罢。”一个小丫头指着那边喊道:“咦,门帘中露出一只耳朵来了。”文宾自觉好笑,听到这里正有些情不自禁,便把耳朵露出帘外。给那小丫头指摘,只得把露出的耳朵缩将进去。天豹续念道:   “好在周生尚未定姻,则吾女终身有托,自以许配周生为宜。业与周礼部当面谈妥。文定以后,最好在一月以内便即结婚。只为都中流言,有谓吾女业已送往江西,充宁王后宫之选者,此虽无根之言,不值一笑,但恐辗转相传,动人指摘,辟谣之方法莫妙于吾女早日于归,则流言自息。夫人闻之,当以此说为然也。女儿出阁时,论理我宜早日南下,作遣嫁之计。   但因宁藩造反,军书旁午。兵部为军马之中枢,身任堂官,碍难请假返里,所有主持喜事,请族长四太爷偏任其劳。吉期愈速愈妙,好在妆奁准备有年,不虑局促。吉期定后,飞速示我一音,托按院衙门马递到京,俾得早闻消息,心中安慰也。此书由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马递,料想信到时,距王升回杭之日不远也书不尽言,余俟后详。敬请   坤鉴 愚夫王朝锦顿首 十一月二十日”   家信读罢寿康堂中一片笑声,把愁云惨雾都消灭了。太夫人道:“啼啼哭哭里面不料有这一桩大快乐事。”天豹道:“妹子恭喜你!咦,妹子为什么走了?”其余仆妇丫环多半是不通文的,不知道书信中道的甚么一回事。自有识字的素琴,把信中大略情形称与众人知晓,博得人人称快,一齐喧呼着“恭喜老太太”,“恭喜大爷”,“恭喜小姐”。太夫人忙唤天豹去请祝先生和大姑娘到来商议。祝周重到堂中,不待太夫人报告情形,先已上前贺喜。枝山贺喜倒也罢了,惟有这西贝姑娘依旧装腔做势,向太夫人双膝跪下,口称:“奴家许大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太夫人忙唤丫环搀扶不迭,连称:“大姑娘少礼。”文宾道:“小姐得配周二公子,郎才女貌,佳偶天然。奴家还得到小姐面前去贺喜才是道理。”太夫人忍着笑道:“大姑娘,不用去贺喜罢,小女是生性怕羞的。”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 太夫人一笑,文宾也笑了,枝山也笑了,王天豹也笑了,躲在后面的秀英小姐也笑了。觉得周郎会开玩笑,母亲已知道他是男子,还要假惺惺作态。想到这里,也把罗帕掩着樱唇吃吃的笑个不休。素琴、锦瑟、海棠三人都是知道内幕的,也向着西贝姑娘笑个不休。待到笑声完毕,祝周二人告辞回去,太夫人还要备酒款待。枝山道:“改日再来奉扰,只为舍表妹归心如箭,不能久留了。”于是别过太夫人,文宾还要假惺惺去向小姐告辞。太夫人道:“他是怕羞的,今天不见客了。孩儿吩咐家丁备着轿儿,送祝先生和大姑娘回府。”天豹依言,送着二人登轿,不须细表。轿到清和坊周公馆门口,枝山便唤停轿,轿夫道:“这位大姑娘是不是要送他回豆腐店去?”枝山道:“也在这里停轿,不必送了。”二人下轿以后,把轿夫遣去了才进大门。周姓家丁见着二爷已回,欢声雷动。祝周二人同到紫藤书屋,文宾忙遣发家丁,把自己的衣服取来更换。祝僮上前禀告道:“今天苏州有信寄来,放在书案上,请大爷过目。”枝山开封看时,才看得数行拍手大笑道:“老二,今天竟是喜事重重,尊公大喜,你也大喜,便是我老祝也有大喜。”文宾道:“老祝,你喜从何来?”正是:   啼声才止欢声起,暝色全消霁色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延嗣续祝解元得子释怨仇徐秀士做媒  周文宾见祝枝山抚掌称快,便道:“老祝,你得了什么好消息?敢是子畏兄回来了么?”枝山道:“小唐回来于我甚事?吾所快活的便是老祝家中添了小祝。实不相瞒,贱内在正月初九产生一子,大小平安。我祝某年近四旬,尚虚嗣续,得此喜报,怎不快活?”文宾更换衣巾,忙向枝山道喜。周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便遣丫环把儿子传唤入内,问他一夜不归,住在那里。文宾本待依实禀告,为着庸妇丫环都在旁边,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便向他母亲说道:“这里不便说,请到母亲房中一一禀告。”周老太太见儿子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气闷,莫非昨夜停宿在勾栏院中?因此不敢当众禀告。母子俩到了房里,掩上了房门,文宾把乔装出门,到麒麟街观看灯彩,遇见王天豹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听了变色道:“你好大胆!竟敢在通都大邑之中男作女妆,妨碍风化。王天豹把你骗入府中料想不怀好意,被他破露了机关,你的声名就此扫地了。”说到这里,声音都颤了。文宾道:“母亲不用恐慌,幸而没有破露机关。”又把王天豹见了扇面,不敢肆行无礼,把他送上闺楼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的面皮忽而紧张,忽而和缓;忽而眉头紧蹙,连唤:“不好了,不好了,小姐闺楼上岂能乱闯?你可曾上去没有?文宾道:“孩儿没有法子想,只好寄顿闺楼,以避强暴。”又把上楼以后的事直讲到和小姐吟诗作对,同归卧室。周老太太气的面都青了,起着指头向文宾脸上一点道:“畜生无礼!气死我也!”   那时,泪如雨下。文宾便即跪在老娘面前道:“母亲且听孩儿告禀完毕,你老人家再加责备。”老太太乱摇着头道:“不用说了,越说越教我气死了。畜生你不想你爹爹怎样的为官清正?你哥哥怎样的少年老成?惟有你畜生不自长进,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你的一榜秋元。唉,你不要跪在我面前了,你即日便离家远去,我永不要见你畜生的面!”文宾受着他老娘斥骂,只是低着头儿,不敢声辩。直待老太太斥骂完毕,才敢抬着头道:“母亲教训孩儿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孩儿怎敢强辩?但是孩儿果然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一榜秋元,不待母亲驱逐,孩儿早已没有颜面回来见亲娘了。今天敢于回来,只为孩儿虽然身在嫌疑之地,却是此心可对天日,一些儿没有苟且行为,将来自有对证,决不敢欺骗亲娘。”老太太怒气稍平,便道:“你且讲下去,”文宾这时却不敢倾筐倒箧般的尽情披露了。他把和小姐同睡一床的事瞒过了,只说和小姐谈论学问,越谈越有兴致,直到天明还不觉倦;后来枝山到了兵部府,向王天豹暗通消息,方才破露机关。但是这桩事依旧是很秘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他又把寿康堂上先号咷而后笑的话,一一说了。直说到宁王反谋破露,父亲恢复原官,王兵部允许亲事,而且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只这一席话说得老太太满面堆欢道:“孩儿起来,既然他们男女两亲家在京中觌面订婚,我们怎好迟延?即日便要准备选吉下聘了。时候不早,你陪着枝山在外面午餐。午餐以后,你同着他进来见我,商议订婚的办法。”文宾站立起来,拈了拍海青,好在广漆地板上是没有浮尘的,喜孜孜的出房。才出房门,重又缩进道:“母亲,孩儿还有一桩喜事告禀你老人家。方才老祝接到家报,他的夫人诞生一子,大小安宁,喜得老祝合不拢嘴来。”老太太道:“这也难怪他,三十九岁的人才得这一些根苗。我想天不亏人,枝山救了张小二母子,合该有这好报。”   文宾离了上房,又到紫藤书屋来见枝山。枝山恰才在那里写家信,封固完毕笑向文宾说道:“老二,你到里面时我正在替我的新生小儿取名。”文宾道:“取些什么名字?”   枝山道:“只为他是天诞日诞生的,所以乳名唤做天生。”   文宾道:“帖名呢?”枝山道:“只为我年将四十才有这继续的人,所以取个单名唤做祝续。”文宾笑道:“这名字提得古怪,姓也是入声,名也是入声。敢是你和大嫂入了两入,才入出这位令郎来么?”枝山道:“老二,你这死猫活贼,干狗屎也会发松。我不取笑你,你到取笑我么?哼哼,你道我不知么?昨夜在闺楼上偷香窃玉,正不知入了几入咧!”慌的文宾连连打拱道:“祝佛祝菩萨,你要打我由你打,你要骂我由你骂,快休唐突了他。他是冰清玉洁,同天上神仙一般的呀!”在这当儿,厨房里已送出美酒佳肴,两人相对欢饮,不在话下。列位看官,枝山的儿子唤做祝续,并不是编者在笔端撒谎,明明确有其人。他是一个有名人物,将来的功名还在枝山之上。枝山仅中一榜,祝续却中过两榜。枝山的官阶不过应天通判,祝续的官阶却任至广西左布政使。这不但祝姓宗谱中有祝续的名字,便是《明史?文苑传》中在《祝允明本传》末尾,亦曾提及祝续的科名和官阶,可见入了两入的成绩很不恶咧!闲话丢开,言归正传。   且说祝周两人午餐以后,便到内堂去见老太太。见面以后,枝山便向老伯母道贺;老太太道:“祝贤侄,你也是大喜,恰才小儿说起,天诞日尊府添丁。”枝山道:“这是仗着老伯母的洪福,所以大家都是喜气重重。我恰才计算,大家都有两重喜庆。老伯有两重喜庆,一是本人复官,一是儿子订婚;老伯有了两重喜庆,老伯母也有两重喜庆,令郎也有两重喜庆;便是小侄也有了两重喜庆。”   周老太太道:“祝贤侄添丁以外,还有何喜?”枝山道:“总算财丁两旺,添丁以外还有添财之喜。王兵部中的柯仪,他们面许千金。”周老太太道:“他们送了千金,我们也当竭力些。”便问文宾道:“你预备送多少呢?”文宾道:“我不要他输东道,便宜了他的六百金,再送柯仪四百金,也是凑成千金。母亲,你道好不好?”周老太太点头赞成,便道:“祝贤侄,这区区之数你休见笑。”枝山道:“老伯母说甚话来?论着我们交谊,便不送柯仪也当竭力撮合。既蒙厚惠,自然却之不恭。但有一层,小侄带来的书僮祝僮,见府上喜气重重,他也想得着两重喜庆。”周老太太道:“小儿结婚有期,自然要请他多吃几杯喜酒,多赚几个喜封,这不是两重喜庆么?”枝山道:“这是一重喜庆,另有一重不知道老伯母允许不允许?”周老太太道:“究竟什么喜事呢?”枝山道:“小价祝僮看中了府上的使女锦葵,意欲凑这吉期成为伉俪,老伯母你肯允许么?”周老太太道:“锦葵是我媳妇的丫环,老身不能一人作主。老身应允了。只怕媳妇不应允;媳妇应允了,只怕锦葵本人不应允。”枝山笑道:“他们俩都已千愿万愿了,宛比唱本书中的男女,早已私定了终身。听得祝僮说过,锦葵也曾面求令郎作主,令郎早已允许了。”文宾帮着说道:“锦葵确曾向我说过,我曾允许他代向母亲和嫂嫂面前恳求。母亲应允了,我再去恳求嫂嫂,料想终可应允的。”周老太太笑道:“那么我先允许了,你去恳求你嫂嫂罢。怪不得今天早起有好几只喜鹊在屋上叫个不休,原来有这许多喜事。”   文宾自去恳求他嫂嫂替祝僮撮合,周老太太和枝山商量订婚办法。枝山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杭州的订婚情形想和苏州不同,须得请了帐席先生一同商量才是办法。”周老太太忙遣人去请帐席李先生进来商议。这位李先生很熟悉婚姻礼式,到了里面,见过了东家娘娘,又和祝枝山寒暄了一回,一齐坐下,正在开议时,文宾早已笑嘻嘻的从里面出来道:“好了好了,嫂嫂应许了,只不过要略迟一二个月才能遣嫁咧!”老太太身边的锦菊丫环率领着几个小丫头都去向锦葵贺喜。锦葵防他们取笑,关着房门不敢开面,按下慢表。   且说李先生笑问道:“东家娘娘唤我帐席入内有何吩咐?”周老太太把儿子与王兵部府订婚的事略述情形,李先生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忙即起立,向母子俩贺喜以后,方才归座道:“既是祝先生说合,祝先生便是大媒了。照例须有男女二媒,祝先生做了女媒,男媒是谁呢?”枝山道:“缺少一位媒人便是徐子建承乏可好?”文宾拍手道:“这便好极了!他出了一笔罚金;未免心头懊恼;我们请他做男媒,教他博得些柯仪,也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便可以气平了。”李先生道:“大媒既定,便可择日传红,备着四副小礼,用鹤顶纸造五幅全帖,外用红绿夹衬的封套,上面泥金‘全福’二字,里面写‘恭求台允’字样,外用金如意、玉如意压帖,连同纹银小茶叶瓶若干,请男女大媒送往女家。女家便把闺女八字交与大媒,且用纱帽袍套压帖,连同纹银酒樽若干,以及各色花果盆景喜蛋等类送至男家。这一天,媒人先到女宅道喜,然后到男家吃茶点。吃罢,押盒到女家吃午宴。到了下午,押盒往男家吃晚宴。这便是传红的办法。”   周老太太点头认可,便吩咐帐席赶紧到卜课先生那边去择吉。所有一切传红应办的东西,早早布置,免得临时局促。帐席去后,枝山也辞别出外。文宾道:“我也要去访徐子建了。”枝山到了紫藤书屋,早见周姓家丁都围着祝僮道喜,祝僮扯开了笑嘴,喜的和弥勒佛一般。 枝山道:“你到里面去谢了老太太和大娘娘,若没有他们成全,你休想有这快活日子。你叩谢完毕后,快快出来,我有一封家信要教你送往信局寄到苏州。”祝僮诺诺连声,不用细表。   且说在明伦堂上舌战失败的徐子建,罚去了三百两白银修理大成殿,他怎不把祝枝山恨的切齿?他雇用着无赖,要向枝山寻仇,又被张小二从中解围,竟奈何他不得,他越想越恨了。他既无法复仇,只得天天在家中把祝枝山毒骂,还觉得不能泄愤。竟在园中扎了一个草人,写著“祝枝山”三字,把来绑在树上,每日提着皮鞭抽一鞭,骂一声“洞里赤练蛇,”草人怎捱得起鞭打?自己打得鸡零狗碎,不成了模样。打坏了一个,又换一个,换到第七个,依然怒气不平。这一天,正在园中提起着皮鞭,恶狠狠的打那草人道:“你这赤练蛇,真是恶毒无比! ‘打蛇打在七寸里,’打断你这蛇腰,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把草人拦腰打了几下,又骂道:“打了你的蛇腰,还得打你的蛇头,‘蛇无头而不行,’打掉你的蛇头,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正待鞭挞蛇头,忽的笑将起来,连说:“蛇头打不得,打了蛇头便触犯了我的忌讳。只为我的绰号是两头蛇咧!”   在这当儿,忽的来兴进来禀报说:“清和坊周二爷来了。”子建好生奇怪:“周文宾和我罕通往来,他上门来做甚?敢是赤练蛇和他同来,再要施展什么毒计?”忙问来兴道:“周二爷是一个人到来,还是偕着赤练蛇同来?”来兴道:“赤练蛇没有来,来的只有周二爷,而且和颜悦色,说有事恳求你主人,特地登门奉访。”这个蛇怕蛇的徐子建听说赤练蛇没有来,便不怕了。放下手头皮鞭,向草人怒目道:“赤练蛇,暂时饶你几下。会过了你的朋友,再来把你鞭打。”子建到了外面,把文宾迎入堂中,来兴送茶伺候,寒暄了几句以后,子建便问道:“贵友祝枝山可曾离开了杭州?”文宾道:“还在舍间居住,大约尚有几个月的勾留。”子建道:“解元公,兄弟有几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唐、祝、文、周四人,虽然订为好友,但是这条洞里赤练蛇毕竟不是相交,兄弟和他素昧平生,尚且被他咬了一口,何况你们住在一处?只怕久后终须受着他的苦楚。似这般的坏东西,还是和他疏远一些的好。”   文宾道:“枝山生性诙谐,到处游戏三昧,这番他和子建兄作耍,也不过游戏游戏罢了。 子建兄切莫当真。”子建冷笑道:“旁的可以游戏,这白银三百两是小弟的血汗之资,怎么可以游戏呢。”文宾道:“据枝山说,这也是和你游戏游戏,并非真个要你破财。”子建摇头道:“我这白银三百两业已交与汪老师,而且大成殿上,日内早已动土开工,亏那赤练蛇还要说这巧话。这不是破财,怎样才算是破财呢?”文宾道:“枝山并不要你破财,他有方法教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去的不过三百两,收回的倒有五六百两。小弟这番登门,便是代达枝山的一片美意。”徐子建是爱财如命的,听得这般说法喜出望外。忙问道:“枝山先生真个有这意思么?”文宾道:“确有此意,怎敢相欺?”于是便把与王兵部千金订婚的事略述缘起。且说:“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枝山做了女媒,还要请一位坐享其成的男媒,小弟的亲戚故旧都来抢做冰人,枝山独自主张,要请男媒非得请你徐子建兄不可。你在明伦堂上吃了亏,也得教你占些便宜。这个冰人非同小可,五六百金的柯仪,便可不劳而获。好教人家知道我们这条赤练蛇是并不害人的。”子建大喜道:“祝老先生真是仁心侠骨,并世无双。谁说他是赤练蛇是要堕入拔舌地狱的。既蒙相邀,一切遵命便是了。”   文宾略坐了一会子,便即告辞。子建送客以后回到里面,笑容满面。来兴道:“相公,你忘却一桩事了。”子建道:“忘的什么事?”来兴道:“你不是说会客以后还要鞭打这条赤练蛇么?”子建沉着脸道:“狗才,你别胡言乱语!不唤祝大爷,却唤赤练蛇!他何尝是赤练蛇?他是一条兴云致雨泽及万物的神龙呢!”来兴道:“相公已打破了七条赤练蛇,为什么到了今朝变做了神龙?”子建道:“你别多问,以前他是赤练蛇,现在他是神龙。快把园中的草人焚去了,这条皮鞭子拾取进来,以后再也不许你唤赤练蛇。你若要唤时,就把皮鞭子教你受用!”列位看官,这金钱的魔力何等伟大?子建失去了三百金,把老祝恨如毒蛇,子建取得了五六百金,又把老祝奉若神龙。从此以后,徐子建和祝枝山便成了莫逆之交,时通往来,不在话下。   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最长的便是上元这一天,自从周文宾乔装说起,直说到寄顿闺楼,和王秀英面订婚姻,足足占了十多回书。这是杭州书中的热闹关子。关子已过,说书的便唤做软档,当然没有什么书可说了。著者拢总交代一句话,周文宾寄宿闺楼一件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都是严守秘密,外面毫无风声。祝枝山虽是老鸦嘴不说好话,但在紧要关键,他也不肯妄说。况且有这偌大的柯仪堵他的嘴,周府里面知道底细的,只有周老太太一人,便是大娘娘也没有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何况仆婢人等益发不会知晓。王兵部府中知道的人稍多,除却太夫人、王天豹以外,太夫人的身边海棠,小姐身边的素琴、锦瑟,都知道寄顿闺楼的乡下大姑娘便是雀屏中选的周二公子。太夫人素来信任海棠,有许多秘密话总和海棠商议。悄悄的嘱咐他道:“海棠,你是我的心腹丫环,人前说不得的话,你决不会讲与别人知晓。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依着我的嘱咐,我决不忘你的。待到你出嫁,我便赏给你珠环一副、金钏一双。海棠道:“老太太放心,丫头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所以那天得了消息,便暗暗的告禀皇封,不敢张扬。所有姊妹面前从来没有露过风声,老太太便不给丫头赏赐,丫头也不敢饶舌,何况老太太有这重大的赏赐?”太夫人既把金珠堵住了海棠的嘴,秀英便如法泡制,悄悄的吩咐锦瑟也学着太夫人一般的话,而且珠环金钏,都肯预先赏赐。锦瑟接受了赏赐,不觉感激涕零,他竟当着小姐宣誓,他说:“元宵的秘密,倘有一字泄漏风声,管教丫头嘴上生个大疔疮。”秀英心中十分安慰,他想:“锦瑟既肯缄口,素琴当然不会饶舌了。只为素琴是自己的心腹丫环,夜夜相伴直到临眠。所有心话都曾向他说知。比着锦瑟不同,我若加给他一对玉钗,无论怎么样他总不肯向人前说长道短的了。”这夜临睡时,秀英又把嘱咐锦瑟的话嘱咐素琴,取出羊脂白玉钗一对、八宝珠环一副、天圆地方黄金钏一双。素琴却向小姐摇手不迭道:“小姐的赏赐请收回了罢。”秀英道:“你敢是嫌少么?”素琴道:“怎敢嫌少?只为接受了小姐的赏赐,便是看轻了周二公子。”秀英道:“你的话我不明白。”素琴道:“小姐聪明人,那有不明白之理?”秀英道:“你休作难,有话快说,别和我闹这哑谜儿。”素琴道:“小姐,据丫环看来,周二公子这般品貌,这般才情,便是黄金万两、白璧百双也换不到这般如意郎君。小姐,你道如何?”秀英点头道:“你这话千真万确。”素琴道:“‘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现在小姐把周二公子看得太轻了,看得他只值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秀英道:“素琴,你愈说愈奇怪了,这三样东西是我赏给你的,和他有什么相关呢?”素琴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曾建奇功原有意,平分春色岂无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磕响头梦魂惊锦瑟谈密话消息逗秋香  素琴有挟而求:向着秀英小姐不慌不忙的说道:“周二公子的姻缘,虽和小姐前生注定,但是那夜若没有我素琴迎他上楼,只怕这段姻缘还有挫折呢!”秀英笑道:“这是大爷送他上楼的与你何干?”素琴道:“送是大爷送他的,迎却是我素琴迎他的。小姐记得么?第一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曾说,‘楼上不是迎宾馆,怎好留人过宿?’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是很规矩的,和寻常女郎不同,’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二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更阑人倦,还来厮缠。你快请大爷下楼去。’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美丽非常,和小姐不相上下,’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三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我的闺楼上总不能容留什么陌生女子,’若不是丫环说‘这姑娘很有才学,会得吟诗,懂得吹箫,’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姻缘是小姐的姻缘,介绍却是丫环介绍的。现在小姐把玉钗、珠环、金钏赏给丫环,大概是为着丫环介绍这如意郎君上楼的缘故?小姐小姐,你这万金难换的如意郎君,只值得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么?”秀英暗想:“这丫环倒会放刁,他把介绍周郎上楼自居其功,我倒要驳他一驳呢!”便道:“素琴,你引导周郎上楼虽说是你的功劳,但是周郎不上楼来,我们的婚姻依旧可以成就。 你不见老爷的来书么?”素琴笑道:“小姐你又说现成话了,小姐这几天来眉含喜色,脸带笑容,饮食增进,睡梦酣甜,端的为着谁来?只为着周二公子的容貌小姐已见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性情小姐已试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才学小姐已考过的了。所以这几天来心满意足,只等候着二月十五日的吉期到来。要是没有丫环把周二公子迎上闺楼,便算婚姻依旧可以成就,但是这几天内小姐多少总耽着些心事。周二公子会中解元,八股文章一定是很好的了。但是八股以外,还有种种的风雅学问,譬如聆音、识曲、填词、吟诗等类,未必中了解元,般般都会知晓。”秀英点头道:“这个自然,尽有高中科甲不谙风雅的人,似他这般的才学,才不辜负了一榜秋元。”素琴道:“再者,有了才学,未必便有这般美貌,未必便有这般深怜密爱的好性情。那天寿康堂上得了王升伯伯带来的警报,老太太和小姐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丫环虽然陪着小姐哭,但是随时留意到爱竹居中的周二公子的动静。要是我们痛哭,他却淡然,那便可以断定他是无情无义的公子哥儿。谁料他竟哭的比小姐更苦,险些儿晕倒在爱竹居中。姊姊妹妹们不知底细的都说这乡下大姑娘有些半痴半颠的。谁料半痴半颠的乡下大姑娘却是有情有义的未来姑爷。”秀英点头道:“他的性情我已深知其细了。”素琴笑道:“这不是丫环的功劳么?”秀英道:“知道了,你收了这几件东西,我还有几件送你。”素琴道:“小姐又来了,你道丫环真个贪你的赏赐么?无论小姐赏给我什么东西,丫环一件也不要。”秀英道:“你要的什么?老实讲罢,你是我的心腹丫环,可以允许你的一定允许你。”素琴才把那天送周二公子下楼一路行走时要约之词—一告诉了小姐。秀英微微一笑道:“他既允许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也少不得要有一个永远陪伴的人。这几件东西你拿了去罢。”素琴道:“小姐把这三件珍物赏与丫环,丫环是不敢受的。”秀英道:“你要怎样才肯受呢?”素琴道:“倘把这三件珍物作为小姐允许丫环请求的表记,丫环便不敢不受。”秀英自思:“素琴这丫环端的厉害,他竟要求我替周郎代下聘礼。也罢,他的确立下一番奇功,我便允许了他罢。”便道:“惹厌的丫环,敲钉转脚,敢是要我代他下聘礼罢?快快取去,算是我允许你请求的表记。”话才出口,素琴便跪伏在楼板上,白登白登的磕着响头,谢谢这位宽宏大量的千金小姐。睡在后房的锦瑟初入黑甜乡,受着这磕头响声的冲动,竟在睡梦中说话道:“素琴姐,你听啊,白登白登的一只赶骚的雌猫在楼板上打滚。”主婢俩听了都是“扑嗤”的笑将出来。素琴谢过小姐以后,起身站立把聘物接受了,放在自己的箱中,眼巴巴只盼二月十五到来:只须小姐过门以后,那时姑爷、小姐双双禀明了太夫人,把自己择日收房,那么自己便是解元爷的如夫人了。从此便可自鸣得意。见了姊妹们也觉面上增光。 他们自恃着金莲瘦小,以为可以嫁得好夫婿,见了我这盈尺莲船常常奚落,料我不过嫁得一个种田汉罢了。谁知他们脚小伶仃,只不过嫁一名家丁;我虽盈尺莲船,却嫁得一个头名解元。洋洋得意的素琴丫环。从此以后,屁股上都生了笑靥,睡梦里都要笑醒了。   待到吉期前两日,王兵部府中发送妆奁,小姐的妆奁准备已久了,临时又添了许多华丽东西。杭州的风俗,上等妆奁不过十二箱、四橱,惟有王兵部府中的妆奁却是二十四箱、八橱,其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俗称叫做“全铺房,”这是数一数二的妆奁,所有箱橱都是描金镂花、嵌银丝、镶螺钿,颇极富丽华贵,又有大春台、聘春台、梳装台以及衣架、脸架,琴凳、春凳,种种内房家伙,已瞧得人家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内房家伙以外,又有外房家伙,大概是金猊炉、七巧台、红木画桌、花梨桌以及书画古玩,光怪陆离的东西,竟使两旁观众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两眼睛。管家王升捧着奁目一本,足有三寸多厚,所有妆奁各件详细开列不漏一物。从麒麟街出发直向清和坊而来,抬的抬,挑的挑,捧的捧。都由埠夫承值,迤逦街市间,足有两三条巷的距离。押装管家十二名,随装行走,比及到了清和坊,便听得高升喜炮迎接装奁。目有投帖的管家先行投帖。但见礼部府中大门开放,所有装奁一一陈设在华堂上面,然后启请新姑爷接受奁目。文宾接受以后,交付帐房李先生点装。点装和点名相仿,费了许多功夫方才点毕。   这一天,款待管家,宴请冰人,一番忙碌不在话下。似这般的盛奁,哄动了杭州城中的民众,个个赞声不绝。尤其是一般待嫁的女郎,看的眼皮上烘烘的热。几乎把睫毛都要烧去。 然而美中不足便是在这两位大媒身上惹起人家的猜疑,以为男媒是两头蛇,女媒是洞里赤练蛇,杭州城中的体面绅士很多,谁都可以做月老的,为什么偏偏要去请教这两条蛇呢?待到二月十四日,两家府第都是挂灯结彩,贺客盈门。周上达不及回杭州做主婚人,便由他的族兄周上发代做主婚人。王朝锦正在调兵遣将讨伐叛王宸濠,也不能主持婚事,便央托他的叔父代做公相。女宅忙的是待新娘,杭州规矩吉期先一日的傍晚,新娘装扮已毕,由着伴娘扶往家堂宗庙前面行参拜礼。参拜完毕,设着盛筵款待,其名叫做待新娘。新娘坐着首席,还有四陪桌,都是亲友人家的闺眷。须得妙龄女郎,丰姿少妇,才够得上这陪新娘的资格。设宴便在中间以内的寿康堂上,一是钗光鬓影,脂香粉气,还加着清歌妙曲,更奏着乐府新声,宛比广寒宫里许多霓裳仙子,赴着日里嫦娥的宴会一般。两旁的使女人等,站的和锦屏风似的。有两名丫环在那里窃窃私议,小莺向春燕说道:“你看吃喜酒的太太们奶奶们小姐们,花团锦簇的何等热闹!凡是和王兵部府有些关系、有些交情的,谁都要来凑热闹了。”   春燕道:“小莺姐,你看吃喜酒的里面,单单缺少了一位女宾。”小莺道:“凡是住在杭州城中的女宾都已到来,除非远地的亲友不及赶到。但是今天不来,明天也许要赶到的。”春燕道:“这不是远地的女宾,却是—个近在城内的女宾,而且和小姐虽只会面得一次,彼此都是很莫逆的。小姐大喜,他却不来道贺,好不令人诧异。”小莺点头道:“知道了,不是许大姑娘么?唉,这个乡下姑娘,太没有良心了!小姐为着他富有才华,真个另眼看待于他。小姐吃参汤,他也吃参汤;小姐吃莲子羹,他也吃莲子羹。和他亲亲热热谈了一夜的话,自从正月十六日备着轿儿送他回去以后,他一直没有来过,难道他不知道小姐要出嫁么?”   春燕道:“人有了良心,狗也不吃屎了。这乡下大姑娘一定不是个好东西,鬼鬼祟祟了一夜,不知被他骗了什么珍珠宝贝去。他怕小姐索回,所以不敢再上大门了。”素琴恰立在一旁,听得他们这般说,掩着嘴直奔到里面,笑个不休。   过了一天,便是二月十五的吉期,两姓热闹情况便是写秃了编者的一枝笔,也不免挂一漏万,只好说些大概了。且说男宅方面,门前高贴着路由单,排齐执事,何等热闹!两位冰人坐在大厅上正中一席,吃过了三道菜,即辞别押轿先行。然后发轿至麒麟街王兵部府,一切仪仗衔牌伞扇,锦亘里许,观众赞不绝口。花轿到门,笙歌齐奏,冰人在外堂坐席饮酒。 新娘王秀英在里面吃过和合酒饭,然后装扮起来,在那奏乐声中上了凤冠,穿了蟒袍,披了霞帔,还戴着并头莲的兜红巾。掌灯者持筛者一对对一双双引着秀英上轿,冰人和伴娘都预先上着小轿,抄着捷径先往男宅。花轿经过的地方,大家争以先睹为快。三声炮响,王秀英的彩舆进了礼部府中,一切仪从退往外面,赞礼的赞着熨轿启帘,主人接宝,新人降舆,新郎登堂。待到结婚完毕,祝枝山趁着没有坐席,便到各处去招呼熟人。来宾之中,文徵明也在其内,见了枝山,向他贺喜。   枝山道:“衡山,你可知小唐的消息么?”徵明摇头道:“依旧消息杳然,陆氏大嫂焦急的了不得,要是再没有消息到来,只怕便要病倒了。”枝山道:“提起了陆昭容,又是可恼,又是可怜。听了你的报告,似乎可怜。想起他捣毁我的家庭,害的我躲在这里,拙荆产子也不能回去一看,又是可恼。”徵明道:“你不须挂念,令郎五官端正,啼声宏亮,将来定是英物。”枝山忙道:“你见过我们的天生么?”徵明道:“我虽没有见过,但是内人们常常去探望尊嫂。今天月芳去,明天又是寿姑去。据他们说,令郎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将来强爷胜祖,未可限量。还有一桩趣事,你是枝指,令郎也是枝指。听得街谈巷语,都说阴沟洞里产生了一条小赤练蛇。”枝山拈着胡子斜着眼睛道:“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道:“老祝,怎么骂起我来?又不是我说的啊,我是传述人家的话啊!”枝山笑道:“我也不是骂你,只教你回到苏州见了人家,借重尊口,道几句‘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笑道:“你要教我代放黄犬之屁,只好谨谢不敏,待你回苏时自己去放罢。 听得尊嫂说,本月中令郎便须剃头,到了那时你也该回去一走罢?”枝山皱着眉道:“我很想回去一走,只怕这雌老虎又来肆其咆哮,向我讨问小唐的下落。一言不合,江北奶奶又要舞动棒槌,我这几间破屋子挨不起他们一打再打。小唐不回来,便是天生剃头,我也不能回去。衡山,你从苏州来,可听得有人谈起小唐么?”徵明道:“子畏失踪已是半载有余了,外面人议论,以为凶多吉少,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枝山摇头道:“只怕未必罢,据我猜测,他一定看中了什么绝色佳人,现在进退两难,去又不是,留又不是,正在‘眼泪索落落,两头掉不落’的时候。”说时,拍着徵明的肩道:“趁他们都都去看新娘,我和你同到紫滕书屋中去坐坐罢。”   于是祝文二人进了书屋,果然比着外边清净,两人坐着闲谈。枝山道:“我为什么料定小唐还在人世呢?只为我出门时曾在关帝庙前拈着两个字卷,向测字先生询问吉凶,却是一个秋字,一个香字。后来得了嘉兴,和沈达卿同登烟雨楼眺赏风景,却听得鸳鸯河畔有人高唱着吴歌。歌中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唱的是秋香歌。和我所拈的字卷不谋而合。 可见小唐的踪迹定在秋香二字之中。我便遣仆人去找他,教他上楼来唱给我听。唱歌的是小船上的摇船人,操着苏白,口出大言,翘起着大拇指,说什么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银子一只,卖出的行情打出的例,若要听我唱歌,也须一两一只。多也不要,少也不卖。仆人上楼回覆,我怎肯错过这机会?便允着他的要求,唤他上楼,一两银子唱一只。沈达卿怕我上当,从中相阻。我说要知小唐踪迹,非唤他上楼不可,小唐一定听过他的山歌,他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除却小唐还有谁来?”徵明点头道:“这倒不错,机会难得。花几两银子是小事,料想已从唱歌人的口中探出子畏兄的踪迹来了。”枝山道:“探出了踪迹,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不会回去伴产妇娘抱小孩子么?”徵明道:“难道唱歌人也不知子畏兄的踪迹么?”枝山道:“那有不知之理?只是交臂失之罢了。他上楼见了我,问我可是苏州祝枝山祝大爷?我不该说是的,说了是的,我便吃了人家的亏了。”徵明道:“吃了谁的亏呢?”枝山道:“吃了你方才如是这般‘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的大亏。”   徵明愕然道:“老祝,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又在骂我?”   枝山道:“我不骂你,我是骂那替我题那‘洞里赤练蛇’五字绰号的人。这些人死到黄泉,一定敲牙拔舌,剥皮抽筋,磨骨扬灰,永远不得人身。”徵明摇头道:“何苦呢?骂的这般恶毒。”枝山道:“他们题的太恶毒,难怪我骂的恶毒。这唱歌人知晓了我的姓名,便推托着有一封唐伯虎写给我的书信,放在船里,忙着下楼去取信。吾不该放他下楼,他便借此脱身了。比及我久候不来,派着仆人去看他,他早已把空船摇到中流了。仆人唤他回船,他偏不肯,说什么‘洞里赤练蛇要咬人的。’衡山,你想可恼不可恼?瘟乡下人为什么听了我的大名这般害怕?不是为了人家题了我这恶毒绰号么?所以我恨恨不已,有这一场恶毒的骂。”徵明道:“你要寻访这唱歌人,只须央托沈达卿随时物色便了。”枝山道:“我何尝不托他物色呢?他几次书来,总说无从寻访。”徵明道:“今天沈达卿也在这里吃喜酒,方才我和他同席而坐,你曾遇见么?”枝山道:“我在女家午宴,所以没有遇见达卿。正在谈话时,仆人们喊将进来道:“请大媒老爷坐席!”外面要定席了,枝山便和徵明同去赴宴,花厅上来宾济济,依次入席,水陆杂陈,笙歌并奏,一一开怀欢饮。席散以后,众人预备去闹新房,徵明道:“我们都去瞧瞧新娘可好?”枝山道:“你去便是了,我是目力不济的,雾里看花,何必多此一举?”徵明道:“那么我要去看新娘了。少顷和你在紫滕书屋里相会罢。我今天也要耽搁在书屋里的。”徵明去后,忽有人拍着枝山的肩道:“枝山兄,我找了你好一会咧!”枝山回头看时,原来便是嘉兴沈达卿。忙道:“恰才衡山说起,知道你也在这里吃喜酒。只为来宾很多,我又做了月老,忽而在女家,忽而在男家,以致没有和你会面。”达卿道:“我告诉你一桩喜事,唐子畏的踪迹已被我探得了。”枝山大喜道:“他在那里?快快告诉我知晓。”达卿道:“你在烟雨楼上听那舟子唱歌,你不是说子畏所恋的女子一定叫做秋香么?你竟有半仙的本领,果然猜的不错。子畏不肯回家,便是恋这秋香。”枝山道:“那么这秋香住在那里?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达卿道:“你是料事如神的,请你猜这一猜。”枝山道:“秋香住在那里我不知晓。若说秋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大概总不是闺秀罢。照着这般的名字看来,不外是一个青衣队里的人。”达卿笑道:“真不愧是料事如神,又被你猜中了。”枝山道:“那么请你告诉我秋香所住的地方。我得了下落,便可以安然还家,不怕陆昭容来寻事了。”达卿看了看左右道:“这里不便讲,出出进进的人很多。 泄漏了风声,须不是耍。”枝山道:“那么我们到紫藤书屋去细谈罢。那里很清静,便是我下榻的地方,尽可细谈,不愁泄露。”   于是两人同往紫藤书屋,并坐细谈。   达卿道:“你在嘉兴动身时,不是托我探听这唱歌人的踪迹么?他是跳船头的。听得船帮中人说起,此人叫做米田共,业已回苏州去了。以致无从探听,迟迟不能报命。今年元宵,我约着友人同游鸳鸯湖,见那摇船的人似曾相识,问他姓名,便是那天唱歌的米田共。我问他:‘为什么久不见你摇船,’他说:“我是跳船头的,有时在嘉兴做船伙。有时又在苏州一带摇驳船,我到苏州去了已是两个多月,直到今天才来这里帮人家摇橹。’我说:‘那天苏州祝枝山祝大爷问你唐伯虎的消息,你为什么托词下楼,一去不来?”他说:“祝枝山是有名的洞里赤练蛇,我见了他便害怕。只怕中了他的毒。”枝山道:“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达卿道:“枝山兄,你不该骂人啊!”枝山道:“我不是骂你,我在骂这臭嘴的米田共。以后怎么样呢?”达卿道:“当时我就向他说:‘现在船里没有祝枝山了,你肯把唐伯虎的踪迹告诉我听么?’他说:‘唐大爷的踪迹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敢说。只为唐大爷吩咐我的,倘在外面吐露风声,被他知晓了,一定要把我送到衙门究办。’我说:‘你说不妨,唐大爷不会知道的。你告诉了我唐大爷的踪迹,我有三两银子赏给你。’他搔头摸耳一会子,便道:“你老不讲给人听,我便可以把唐大爷的踪迹依实奉告。”   枝山侧着耳朵,很注意的听他讲将下去。却听得一阵喧嚣之声,来了许多宾客。都说:“大媒在这里了。这件差使,非得你大媒出场不可。”说时,护着枝山便走。正是:   消息恰从无意得,喧嚣忽又有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大媒颊上茅草乱蓬蓬娇女指尖梅花香拂拂  祝枝山正待要在沈达卿口中探出唐寅消息,忽的许多闹新房的宾客拥着枝山竟往新房中而去。枝山忙问何故,众人道:“新娘躲入后房中,又把门户紧闭,不肯开放,非得你大媒出场不可。”枝山道:“撮合成亲是我大媒的责任,你们要闹房尽管去闹,和我媒人何干?”众人七张八嘴,都说非得新娘子出来相见,对客吟诗,我们决计不散。”枝山无可奈何,任着众人拥入新房。果然新房里面塞满了一屋子的来宾,一齐嚷道:“后房不开,我们不散。 任凭相持到天明,我们一定盘踞在这里,坐以待旦。”新郎周文宾在房中东也打拱,西也作揖,但是毫无效力,不能够解散众人。待到枝山进房,众人喊着:“好了好了,大媒来了!这桩事全仗大媒鼎力,请新娘子出来见客,吟一首诗也可,做一个对也可。只须我们满意,自会相率出房,决不错误他们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枝山道:“诸位要见新娘,和他对个对儿,新娘著名才女,料想不会当场出丑。但是言明在先,对个对仗以后便须立即出房,诸位如肯答应,祝某便来掮个木梢,倒也不妨。”众人都说:“只须如此,对过了对联,我们决不逗留;要是避不相见,我们只好在此过夜了。”枝山道:“你们让开一条路,待我走到后门外,隔着门儿替你们说情,大家都不许喧嚣,静侯新娘出见才是道理。”   这时声浪都静,专待新娘出来见客。   枝山在人丛中挤将过去,慌得几个白面书生一齐让过头去。让得慢一些,险些儿被他茅草也似的须根刺痛了面颊。枝山挤到后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自称:“便是祝枝山,特请王小姐出房会客。只须对就了一个对联,祝某愿负全责,请众宾客退出新房。否则被他们包围到天明,反而不妙。”   但听得素琴在后房说道:“祝大爷果真担负全责,小姐自会出房见客。但是对联对得不好,诸位休得见笑。”枝山道:“不须客气,对仗一定是好的。”素琴道:“请祝大爷央告来宾,让过两旁,好待小姐出见。”枝山道:“诸位听得么?快快让过两旁,新娘子便要出来也!”一壁说,一壁在人丛中分路,无多时刻,“呀”的一声,后房门开放,左右伴娘拥出一位千娇百媚的王秀英小姐出来会客。素琴紧随在后面,和小姐寸步不离。原来亲友闹新房,和学生请愿团一般,越是当局避不见面,越是引起罗唣。倒不如挺身相见,是一个简捷的退兵之计。王小姐出了后房,向来宾左也裣衽,右也万福,众人反而矜持起来,不敢有越轨举动。两名伴娘把小姐拥到梳装台边,打着偏袖坐下。素琴站在一旁和小姐异常贴近。枝山道:“新娘已在这里恭候诸君的上联。”有一个滑稽少年唤做刘咏诗的说道:“上联有了。”他看了看枝山的绕颊短须,便道:“我的上联叫做:   茅草。”   但见秀英凑在素琴耳边轻轻一语,素琴便道:“小姐已对就了。小姐对的便是:   梅花。”   这个对联都是即景生情,茅草生在枝山脸上,梅花却插在雨过天青的花瓶里面。众人都说这对仗太容易了,显不出才女的本领,刘咏诗道:“我还要添上两个字咧! 叫做:   一团茅草。”   秀英又向素琴附耳数语,素琴道:“对就了,对的便是:   几朵梅花。”   刘咏诗道:“我的上联还得加上两个字,叫做:   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素琴代说道:   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涛道:“我的上联语气还没有满足,还得加上三个字,叫做:   乱莲莲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不用构思,又教素琴代答道:   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诗看了枝山左颊,又看枝山右颊,笑道:“一个乱蓬蓬不够形容,我的上联叫做:   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素琴不须小姐口授了便道:   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众人听了,都看着枝山的胡须好笑,枝山道:“你们不是闹新娘,闹我祝阿胡子了。对仗已成,大家都可退出了。”   刘咏诗道:“且慢且慢,我的上联还须加添两个字,叫做:   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是轻轻附耳数语,素琴代答道:   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道:“好了好了,你把我挖苦的够了。”刘咏诗道:“不行,我还要加上两个字,叫做:   大媒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教他代答道:   娇女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大笑道:“大媒得与娇女作对,‘乱蓬蓬’和‘香拂拂’配合成双,这是天大的幸事。”房中宾客一齐大笑,要求满足以后,众人方才退出新房,各鸟兽散。薪郎周文宾立在房门口送客,口称:“列位慢请,种种简慢,缓日登堂道歉。再会再会!”   在那送客声中,新房中的宾客空空如也。只留着新娘王秀英,赠嫁丫环素琴,以及伴娘仆妇人等,外加大媒祝枝山,竟盘踞在新房中,不想出去。   文宾作揖道:“枝山兄,明日再会罢,你也辛苦了。”枝山道:“我不出去,出去了少了一副很好的对仗。我这‘乱蓬蓬乱蓬蓬’要和‘香拂拂香拂拂’做一对儿。”文宾道:“这个上联是刘咏诗出的,你不能移祸江东,和我们为难。”枝山笑道:“老二,你太极形可掬了,将来的欢娱日子正长,何争一刻?你娶了新娘,便忘记了老友。真叫做‘新人进了房,媒人抛过墙。’”伴娘们见大媒老爷坐着不走,左一声祝老爷,右一声大媒老爷,左一杯香茗,右一杯枣脯汤,都说:“祝老爷是好人,大媒老爷是好好先生。新姑爷在唱喏了,新小姐在请晚安了。指日高升的祝大爷,早生贵子的大媒老爷,时候不早,安处罢。”说到早生贵子,便中了枝山的心坎,暗想:“我是有了儿子的人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别使这捉狭罢。”当下笑着起身,拍着文宾的肩道:“饶了你罢。”于是离却新房,自回紫藤书屋。进了书屋,才想起报告唐寅消息的沈达卿,忙遣着祝僮去探问。   祝僮道:“沈老爷已到东书院安寝去了。”枝山没奈何,回房安卧。且待到了来朝,再向沈达卿探听消息。   著者抛却枝山,且说周文宾这一夜的无穷欢娱。才子佳人,绸缪欢爱,又免不得有一番俗套。到了来朝,秀英梳洗完毕,文宾笑向秀英说道“我在元宵夜吟的一句睡鞋诗,你当时以为不切,现在该知道是确切不移了。”秀英微嗔道:“官人,你以后合该稳重一些,似这般的轻薄诗句不是礼部尚书的公子所宜做的。”文宾道:“娘子,我们新夫妇什么话不可说?”秀英道:“官人,你可知‘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这时候兵部府中已遣人来送朝点心,还有许多女宅的亲戚都来望朝。这又是杭州的风俗,每逢嫁女以后,来朝便备着糕粽两大盘,糖汤一壶,送到男家,叫做送朝点心。糕粽是取个“高中”的口彩。糖汤唤做和气汤,好教小夫妻一团和气。其他女家亲戚,每日轮送细点两色,名曰望朝。秀英道:“时候不早了,‘待晓堂前拜舅姑’,公公还在京师,我们同去向婆婆请早安罢。”文宾对于新夫人,又敬又爱又惧。敬是敬他的孝顺尊章,爱是爱他的才貌双全,惧是惧他的下床君子。秀英到堂上拜见了婆婆,周老太太爱他彬彬有礼,和他略谈了几句,教他不须拘礼,回房去罢。 这是他体贴儿子、媳妇,不肯错过他们的甜蜜光阴。新夫妇回到房中,文宾只挨着秀英并坐在一起儿。秀英道:“官人,我们相亲相爱的日子正长,何争这一时半刻?外面有许多朋友,如祝枝山、文徵明、沈达卿等,都住在礼部府中,你不该躲在房里,冷落了他们。自来朋友之交胜如胶漆。”文宾道:“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我不舍得离开卿卿,一定是原谅我的。”秀英道:“官人不是这般说,冷落了好友,要惹人家笑话。尤其是这位祝阿胡子,他这三寸舌何等厉害!你冷待了他,难保他不来取笑于你。况且三朝无大小,他若恶作剧起来,把我们元宵的事向大众吐露风声,这便如何是好?官人,你不用陪我,快陪老祝去罢。”文宾觉得秀英的话很有道理,没奈何暂别爱妻去陪老友。但是一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这盎然春意的洞房。秀英道:“去罢去罢,不用回头了。”文宾离了绣闼,径往紫藤书屋,才走到门口,便听得枝山道:“衡山,和你一同回去罢。今天不及,明天使可启程。”徵明笑道:“何必匆匆?且待与文宾兄言明以后再走不迟。”   枝山道:“你想见文宾的面么?他躲在房里,怎肯出来和我们相见?陪朋友不如陪娇妻。”沈达卿道:“枝山兄,你也强人所难了,新夫新妻,谁也都是这般的,合该原谅他一些。”枝山道:“他不出来,我们撞将进去可好?横竖三朝无大小。”文宾吐了吐舌尖,暗想:“新娘子料事如神,我远不及他。”当下阿罕阿罕,扬声入内,和祝、文、沈三人想见以后,彼此坐定。枝山笑道:“老二,你来做甚?不去陪伴你这指尖香拂拂的娇女,却来探望我这颊上乱蓬蓬的大媒?未免辜负香衾了。”文宾道:“老祝休得取笑,我们朋友之交胜如胶漆。”枝山道:“呵呵,你要做应声虫了。你道我不知道么?这两句话不像你说的,是出于你那新夫人香口之中。你要陪着他在一块儿,寸步不离。新夫人怕你冷落了我们,讨那祝阿胡子不说好话,扳你的理性,因此催着你出来相陪。我的目力虽不济,我的耳朵却长。 老二,我的所料何如?”枝山这般猜测,文宾别转了头,微微吐舌,佩服他料事如神。待到枝山问他所料何如?文宾却是乱摇着头,连说:“不对不对。”徵明笑道:“文宾兄,休得假撇清,你已在那里频频吐舌,老祝猜测之词只怕是‘老道士放屁’”。文宾道:“这话怎么讲?”徵明道:“叫做‘句句真言’”。沈达卿道:“文宾兄,你可知道枝山兄要回去么?”文宾愕然道:“老祝因何回去?难道小弟得罪了你?所以匆匆便回。”枝山道:“老实向你说,小唐的踪迹我们已知晓了。回去以后,好在陆昭容面前说的嘴响。他若不在我面前陪罪服礼,我永不告诉他小唐的藏身所在。”   文宾喜道:“子畏兄有了消息,这是天大的喜事。他的藏身所在,你们怎样知晓的?”枝山道:“这是达卿兄告诉我的。”文宾道:“可是那个唱歌人觅到了么?”枝山道:“觅到了唱歌人,便知下落。但是消息须得秘密,只怕先被陆昭容知晓了便不见我们的功劳。”文宾道:“你又过虑了,我住在杭州,唐家大嫂住在苏州,你在这里告诉我,大嫂那边怎会知晓?”枝山道:“那么你凑过头来。”当下枝山便把这个消息得之达卿,达卿得之跳船头的米田共,唐寅怎样的扁舟追美,一路唱着秋香的情歌,直到东亭镇华相国府的码头方才泊岸,细细述了一遍。说完以后,又叮嘱着文宾,须得牢守秘密,休在外面张扬。文宾听罢,拍手笑道:“老祝老祝,今天也上了周二公子的当,我得了这消息,马上便要打发家奴赶往苏州桃花坞唐家大嫂面前报信。你想奇货可居,不给大嫂知晓,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说时,擦鼻尖,自鸣得意。枝山笑道:“你尽可以去冒功,但是我也可着以在昭容面前告你一状。”文宾道:“告我什么?”枝山道:“告你做诗骂他,把他唤做母大虫,你这稿诗我还在夹袋之中。”文宾笑道:“报信是我的功,讥讽是我的过,功过相抵,还是功大过小,凭你去告发罢。”枝山道:“非但告你一状,还得把那许大上楼怎么长、怎么短……”话没说完,吓的文宾直站的站了起来道:“枝山老友,恕我冒昧。前言戏之耳,子畏兄的行踪我决计守口如瓶。”文徵明、沈达卿都不知道内幕情形,便问枝山:“什么叫做许大上楼?”枝山笑问文宾道:“可要告诉他们知晓?”文宾又是连连作揖道:“祝老先生,祝老前辈,成全了小弟罢。”枝山道:“二三知己面前谈谈说说是不妨碍的。”文宾深深的又是几揖道:“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看着小弟面上,请做缄口的金人则个。”枝山道:“放心罢,我也是前言戏之耳。”于是文宾方才含笑坐下。文沈二人弄得莫名其妙,眼见文宾这般惶急情形,便不好细问根由。枝山道:“老二,你不出来,我也要到新房里来找你。须知我在杭州专为避着你诗中所说的这只母大虫而来。至于我的心中,恨不得早早归去。小唐的消息已有了,我逗留在这里‘归心如箭已离弦’。今天不及动身,明天须得告别。方才我们商量的便是这桩事。”文宾沈吟了片晌道:“小弟心中意欲屈留你数天,现在有这特别情形,碍难勉强挽留,但是明天动身太嫌局促,只为明天是三朝庙见,须请大媒。这是杭州风俗中的隆重礼节,无论如何,你明天万万不能动身。   过了明天,我便雇着船儿送你回府。衡山、达卿二兄是难得到杭州的,要请宽住数天,留作平原十日之饮。”文沈二人都说:“家有要事,急于回去,和枝山兄同船去罢。”   枝山道:“你也不必挽留他们,还是让着我们三人同舟回去的好。到了嘉兴,还得在达卿府上耽搁一宵。衡山呢,他已便宜了许多,我这番也得要他出一些力了。”文宾道:“怎么出力?”枝山道:“我们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小唐走了,要我背乡离井,独去寻访?他却躲在家中,享那左拥右抱之乐?我们回到苏州,假使陆昭容自知理屈,向我陪罪,并且央托我老祝寻他丈夫回来,我便要拉着小文同去寻访,也教他在朋友分上出一些力。”   文宾点头道:“这是分所当然的。”枝山大笑道:“既知分所当然,你也陪着我们同去,过了三朝便即动身罢。”文宾低着头儿,做不得声。枝山道:“你方才不是说朋友之交胜如胶漆么?”徵明见文宾面有难色,便道:“老祝,你不要强人所难了。去年你动身时,为着我正在新婚,不曾拉着我同行。要是你今拉着文宾兄同行,教他辜负香衾访小唐,这不是厚于文而薄于周么?”说罢,大家都哈哈一笑。枝山道:“还有祝僮的亲事怎样办法?”文宾道:“我已向家嫂面前说过,在这一二月以内择个吉期,把锦葵嫁与祝僮。只为锦葵是从小服事家嫂的,现在把他遣嫁,不能草草不工,枝山兄既然急于回去,不能久留,将来择定了吉期,教祝僮自到杭州来就亲,你道可好?”枝山点头道:“很好很好,一切都已讲妥了,明日便是三朝,我们扰了你的盛筵。到了后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雇船,须得雇一只宽大的船。船上须有平头正脸善于烹调的船娘,还得掇下一瓮陈年花雕,以便我们在舱中小酌,解除寂寞。”   文宾道:“一一遵命便是了。”枝山道:“洞房春暖,片刻千金,你到里面去伴新娘子罢。我们这里有伴,不用你相陪了。”文宾听了,宛比皇恩大赦,离座一揖,道了一声“再会”,转身便走。初出紫藤书屋还装作步履从容,一进了备弄,脚下便好像开快车似的,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洞房,和王小姐鹣鹣鲽鲽,永不分离。   过了一天,来日便是三朝。杭俗结婚三朝,自有一番举动,这是庙见之朝,新郎穿了袍服,纱帽上插着金花;新娘带了凤冠,叫做珠翠大满头,有龙凤钗、燕子钗等前后插串,穿着玄领霞帔,束着朝裙。午刻祭祀祖先,文宾和秀英先拜家堂,次参灶神。参灶时,新娘须换绿袄、绿鞋,参毕仍换原服,再参家庙,申刻见礼,华堂上并列两张大椅,空着一张是周礼部坐的,其他一张是周老太太坐的,新夫妇依次见礼。拜了尊嫜,又和众人见礼,好不热闹,祝枝山、徐子建以及许多陪宾,都是开怀欢饮,足足的闹了一天。待到来日,祝、文、沈三人。都和文宾作别,急于下船。这张大号船儿何等宽敞,枝山赚了柯仪,又博得许多礼物,简直满载而归。不但周王两家备着丰盛土仪,一起起扛入船中,便是一钱如命的徐子建,感激着枝山请他做了现成媒人,赚了大大的一笔柯仪,听得枝山动身,不但亲自送行,而且还送了四色礼物,这是著名的四杭。何谓四杭?叫做杭扇、杭线、杭粉、杭剪,十六世纪时代,吸烟的风气还没有盛行,到了前清,四杭以外还多着一种杭烟,叫做五杭。文宾道:“老祝荣行,本待送你一程,为着今天是回乡之期,不克如愿。”原来杭俗接取婿女双归叫做接回郎。今天王兵部府中又有一番盛筵饷客,枝山归心如箭,便不及去叨扰了。但向子建说道:“老兄一人去受用罢。”枝山正待下船,回头不见了祝僮,不禁诧异起来。正是:   暗逗春愁堤畔柳,怕撩客绪路边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苔滑高峰娄妃谏主花栽吴苑崔女离乡  祝枝山回头不见了祝僮,众人四处找寻都不见祝僮形影,个个失声道怪,说:“方才还见他在这里,怎么一霎眼便不见了?”枝山道:“不用奇怪,我们到了船上他自会赶来。到了那时,你们看他的眼圈,管教是淡淡的罩着一层胭脂。”疑信参半,便送着祝文沈三人下船。都在舱中坐定,赠几句临别之言。祝僮果然气嘘嘘的赶来,口称:“大爷下船了么?奴才解手回来,已不见了大爷,所以一路赶来。”   说时,早已下了大船,进舱伺候。他一进舱,众人忍俊不禁的笑将起来。原来祝僮的眼圈上果然红喷喷的起着一层薄晕。弄得祝僮不好意思起来,向着众人呆看。徐子建笑道:“管家的眼圈上谁给你搽着的胭脂?”祝僮红着脸,只说:“恰才一阵风来,眼睛里着了灰沙,揉了一会子,把眼皮都揉的红了。”文宾笑道:“你的主人竟是未卜先知,方才找不到你,我们都说奇怪。你主人袖里阴阳竟算出你自会赶来,而且说你红着眼皮。可见灰沙入眼,你主人也会未卜先知。似这般的料事如神,你的主人可以坐得中军帐,做得诸葛亮了。”祝僮低着头不敢做声,子建道:“‘送君千里终须别。’”小弟要失陪了,恭祝枝山、达卿、衡山三公一路顺风。”说罢拱手上岸。枝山向文宾说道:“你也回府去罢。少停,兵部府中便要排着仪从来接回郎。”文宾道:“既这么说,我也要上岸了。好在暂时小别,待到清明左右,我和内人回到苏州上新坟,再图良晤。”说时,从怀中取出一副赤金打就的“长命富贵”四字,连同黄金小印、碧玉帽器、赤金项练锁片等件,授给枝山说:“这是奉着母命送给令郎的。”枝山起立谢道:“长者赐,不敢辞。请你在尊堂面前叱名道谢。”文宾又一一和徵明、达卿握别,方才上岸而去。舟人正待解缆,忽听得岸上有人喊道:“且慢开舟,我张小二老送行了。祝大爷在那里?”枝山藏好了帽器等件,推窗看时,果然是木匠张小二,挑着一担东西,急匆匆的跑来。枝山忙教舟人暂缓解缆,自己却到船头相迎。   张小二跑到岸边,歇着担儿,气吁吁的说道:“祝大爷,你的船还没有开,亏得小二紧跑了几步。这一些东西算不得礼物,是奉着老娘之命送与祝大爷的。”便把挑来的东西送上船头。一甏绍兴酒、两只金华腿、四瓶茶叶、八盒茶食。   枝山摇头道:“我不好受你这许多礼物。你是个做手艺的人,得钱不易,请你收回了罢。”张小二道:“好教祝大爷知晓,自从你赠我扇面,又替我写上吉利的春联,交着新年,生意不绝。老娘吩咐我休要忘却了恩人,这一些东西聊表小二的一片真心。祝大爷,你赏收了罢!”枝山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吩咐祝僮一一收了。又取出四两银子赠与小二。小二怎肯接受,说:“我不是来打抽丰的,万万不敢领受祝大爷的赏赐。”枝山道:“你若不受,我心不安。”小二没奈何,只得接受了二两银子,便即道谢而去。枝山向文沈二人笑道:“此番回去真个满载而归,连那做木匠的也来送礼真是意想以外的事。”霎时间一片锣声,船已离埠。文沈二人便问枝山:“这木匠为什么么叫你恩人?”枝山便把雪中相救的情形说了一遍。文沈二人都是噬叹不已。三人同舟,毫不寂寞。只有祝僮侍立在旁不多开口,惘惘然若有所失。他想的什么?阅者诸君都已知晓,不须赘述。枝山回苏还有好几天的日子,当时的交通不比现在便捷,俗语说的好,“三日三夜上杭州,三日三夜回苏州。”可见苏州与杭州足有三天路程,何况又要道经嘉兴略有耽搁呢?按下舟中诸人,且把苏州的情形约略说说。   只为宁王造反,各省都受影响,凡属宁王党羽尽皆失败。苏州巡按徐鸣皋是宁王的羽党,王势盛时没人敢碰他;宁王一倒,徐鸣皋便被人指摘。在正德皇帝面前把他参了一本,奉旨革职,拿问进京治罪。苏州地方已另派了巡按御史,走马到任。旨意一下,三吴人民一齐称快。尤其称快的便是文徵明的丈人李一桂典史和他女儿李寿姑。只为当时徐鸣皋谄事宁王,要强迫李典史把家藏唐画献与宁王;李典史不肯,徐鸣皋便把李典史逮捕下狱,险些儿有生命之忧。今天徐鸣皋拿解进京,李一桂首先得信,便到天库前文宅探望女儿,把徐按院被逮情形告诉寿姑知晓。寿姑听了,笑说道:“天有眼睛,奸王和奸党一齐失败。看来时局大有转机了,但不知江西的奸王可曾捉到不成?”李一桂道:“早已捉到了。吾听得官场中传说,宁王造反时势大滔天,四方震动,亏得江西巡抚王守仁足智多谋,迭用奇计,把奸王捉住。 地方上没有糜烂,江西的心腹之患从此铲除,小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寿姑道:“这位江西巡抚可是从前被太监刘瑾所陷害,谪赴贵州去做龙场驿丞的王阳明先生么?”李一桂点头道:“便是此人。”寿姑道:“王巡抚立下这般的大功。上利国家,下利生民,料想朝廷定有不次之赏了。”李一桂叹道:“朝廷上的奸党还没有廓清,正有人向当今天子大进谗言,说他平了宁王,意图不轨呢!我这番到南京去听得这消息,很替他担惊呢!父女俩谈了些朝政,李一桂不见女婿出来,便问寿姑道:“女婿到了杭州已好多天了,难道还没有回来么?”寿姑道:“还没有回来,大概早晚便要返苏了。”俗语道的好,“说着曹操,曹操便到。”父女俩正在谈论文徵明,徵明恰是今日回家。但听得家丁们声唤道:“二爷回来了!”寿姑忙去迎接丈夫。早见文祥已偕同舟人挑着行李什物先到里面,徵明在后到来。寿姑见了丈夫,自有一番慰劳的话。徵明道:“月芳呢?”寿姑道:“月姊昨天到杜府中去了,听说杜老伯有些感冒,所以月姊带了柳姑娘同去。”编书的顺便下一句注脚柳姑娘便是柳儿,不日柳儿就曰柳姑娘,他已是文徵明金屋中的人物了。李一挂听说女婿到来,也到书房中去迎候。翁婿相见,十分亲热。这一天,李寿姑备着酒肴,替丈夫接风,顺便款待他父亲。翁婿杯酒闲谈,李一桂先问些杭州情形,此番和谁同伴回来,徵明一一的说了,李一桂听说枝山同来,好生欢喜。忙道:“既是老友回来了,过了一天我要去访访他。但是他不怕唐解元的大夫人么?”徵明笑道:“好教岳父得知,唐子畏已有了消息,所以老祝敢于回苏。但是我在舟中再三盘问老祝,子畏住在那里,他不肯说。看来这是很秘密的,老祝和唐家大嫂想来还有一番辩论。大嫂不屈服,他决不肯把子畏的消息说出。”李一桂道:“贤婿,你们唐文祝周四人都是吴中名士,外面人不知道的都说你们风流自命,玩世不恭,所有士林中人佩服你们的果然很多,讥讽你们的却也不少,惟有我和杜太史都洞悉你们四位才人的苦衷。”徵明道:“两位岳父对于唐、祝、文、周的批评如何?”李一桂乾了一杯酒道:“贤婿,我说给你听。 说的中肯,我们对饮三大杯;说的不合,我愿罚六大杯。你道如何?”徵明听了异常赞成,筛满了六大杯的酒,专候李典史的批评。李一桂道:“你们四位名重当世,才冠江南。这是你们的大幸,也是你们的不幸。为什么是你们的大幸呢?中国十八省,每省秋试都有解元,然说其他的解元,大都碌碌无闻,只有唐、祝、文、周四解元,人人都晓,这便是你们的大幸。为什么又说是你们的不幸呢?只为名望太大了,便惹动了宁王笼络贤才的心,唐子畏被奸王骗入王邸,幸而觉察得早,佯狂回里。他从此隐于色情之中,造成了许多风流佳话。他的风流,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也是宁王强迫而成的。贤婿,你道是不是呢?”徵明点头道:“岳父高见,比众不同。人人都道子畏是狂生,却不知道他有这难言之隐。知道子畏心事的只有岳父和杜颂尧岳父二人。”李一桂道:“唐解元既这佯狂避世,那么枝山老友这般落拓不羁当然也是有托而逃。你和文宾也是怕被宁王罗致幕下,所以多少总带些狂态。这都不是你们的本色,这叫做“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狂”咧,贤婿,这两句批评下得如何?”徵明抚掌道:“的当,的当!岳父请用三大杯,小婿也来陪饮三大杯。”饮罢以后,李一桂乘着酒兴说道:“贤婿,告你一件快心事,宁王已被王巡抚捉到了。宁王的羽党先后都要铲除了。 从前陷害我的徐鸣皋按院,他是宁王的私人,今天锦衣卫奉着圣旨把他拿解进京了。从此奸王羽党逐渐廓清,子畏回来以后,不用佯狂避世。你和祝周二人也不用风流自命,玩世不恭了。”徵明大喜道:“这是国家之福,大明气运正长,小婿合该引满一杯。”说时。满满的喝了一杯。又问李典史道:“岳父接近官场,知晓其中的详情,请把宁王怎样失败,怎样被擒,一一讲给小婿知晓。”李典史不慌不忙,把宁王宸濠的失败史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以下的说话,一部分便是李一桂的报告,还有一部分编书的为着阅者便利起见,根据《武宗外纪》,用着特笔补叙一番,以清眉目。   原来宁王宸濠是明室的宗藩,仗着祖宗馀荫分茅裂士,开藩南昌。那时正德皇帝是个荒淫无道之君,有一部小说唤做《游龙戏凤》,所述正德皇帝南巡的事,不过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其实他的荒淫历史竟是罄竹难书。他是孝宗皇帝的嫡子,即位以后天姓好武且好女色。 宫禁以外别构离宫画栋雕梁。备极壮丽,其名唤做“豹房。”天天临幸其地。到了后来,住在宫内的日子少,住在豹房中的日子多。只为豹房是正德皇帝唯一的乐园,帝所信任的文武诸臣都是奸佞之徒。就中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素善阴道秘术尤得帝的信任,命他做豹房顾命大臣,选得回部舞女十二人昼夜歌舞。意还不足,于永又劝帝广徵佳丽,充列后宫。宁王宸濠迎合正德皇帝的嗜好,遇有奇技淫巧随时进献。帝心大悦,以为宸濠爱朕。从此假以事权厚其爵禄。宗室诸王中间惟有宁王权势炎炎热可炙手。他知道皇帝每逢夜间很喜张挂各种灯彩,所费巨万毫不吝惜,他便挑选名匠制造各色灯彩以及异样焰火,灯彩的式样既然穷极工巧,焰火的构造又是推陈出新。置备完毕便派着差官护送进京,献于皇帝陛下。正德皇帝见了这灯彩和焰火,恰恰投其所好,吩咐内监把灯彩在宫殿各处一一张挂。有悬空的,有附壁的,有倚楹的,有傍轩的,一经燃点以后,宫禁之中彷佛成了星宿海,帝又吩咐内监把宁王进贡的焰火一一燃放起来。谁料偶一不慎火星碰到灯上立刻烘烘烈烈变做了一片火光,待要扑灭早已不及,于是延烧宫殿,自从二更烧到天明方才熄灭。乾清门以内的房屋都成了灰烬。在那火盛的时候皇帝避往豹房,偶一回顾但见熊熊烈焰上冲霄汉。皇帝回顾侍臣且笑且说道:“美哉美哉!这是一场大焰火也。”其实这番火灾是宸濠的毒计。灯彩以内藏有易于引火的硫黄松香,所以一经燃烧焰火便会成这巨灾,烧死宫人内监多人,惟有正德皇帝却不曾葬身火穴,没有遂着奸王的心愿。奸王得了消息连呼可惜不已。他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另想一个毒计。害死了正德皇帝自己便可以身登宝座掌管着大明一统江山。宸濠手下的谋士如李士实刘养正等一辈奸党都替宁王筹画秘计,以为火烧乾清门既没有烧死昏君,换一个美人计一定可以把昏君害死。只须一面奏请圣驾南巡,一面挑选江南佳丽十人,都须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且却精通音律妙解诗文。须先挑取入府表面上只算是充当王府的姬妾,实际上把来训练成就待到驾幸南昌时献上当今皇帝,以便迷惑君心潜通消息。一旦起兵造反有了内应,管教这昏君不死于疆场便死于美人手下。宸濠听了连称妙计,便实行那谋士的计画。 宸濠的左右嬖妾谁都要拍奸王的马屁,只指望奸王早登大宝遂他们攀龙附凤的心愿。惟有宁王的王妃娄氏,知道丈夫这般行为分明是自取灭亡,曾经几番规谏,叵耐奸王置若罔闻。后来奸王觅得沈石田所绘的一幅《樵夫上山图》,图中绘一个樵夫正待上山采樵,后面却站着一个妇人似乎和樵夫讲话,樵夫回头与樵妇作相语状,樵妇手指着层层叠叠的山峰,似乎教他适可而止休得登峰造极。这是《樵夫上山图》的寓意。上面题诗甚多,不过说些樵夫的通套语,并没有把樵夫樵妇相语的神气一一描写出来。宁王知道娄氏擅长文学,教他也题诗一首。娄氏把画中情形看了一遍,便借诗寄讽题着一首七绝道:   妇语夫兮出至诚,采樵休说担头轻。   昨宵雨过苍苔滑,忍向群峰峻处行。   宁王读了这首诗知道他的弦外馀音,不觉悚然变色,大有楚云王听了子革所诵的诗以致寝馈不安的模样。叵耐李士实刘养正这一辈小人见宁王连日面有忧色便问:“大王何事郁郁不乐?宁王取出娄氏所题的画幅教他们过目,说:“这四句诗大可玩味,看来冒险而行凶多吉少,还不如安分的好。”李刘二人看了一齐大笑,宁王问他们何事好笑,李士实道:“笑大王操券可得的锦绣江河,不免断送在妇人家一首绝句之下。”刘养正道:“笑大王熟读《左传》却不记得‘谋及妇人宜其败也’这两句书。”宁王本是没主意的,忙道:“先生们怎样高见,请道其详!”刘养正道:“古今来英明之主必须备历艰苦才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但看春秋时晋公子重耳,亡命齐邦,得过且过,有马四十乘便想终老是邦。幸而夫人姜氏有见识,劝他出外计画大事。重耳不肯,齐姜备着美酒灌醉了丈夫然后载他出境。后来重耳得反晋国,表里河山一战而成霸业。大王啊,可惜王妃娘娘擅长文学,却不去效法齐姜,只教丈夫偷安。难道不记得‘怀与安,实败名’这两句书么?”宸濠听了点头赞成。刘养正又道:“便是照着这首绝句的意思,这樵妇的见解未免太陋。樵夫上山采樵,只须有木可伐何论山高山低?照着樵妇的意思,但愿丈夫的担头轻,不愿丈夫向高处行,分明阻止他丈夫上进。 只教他苟且偷安,岂不有误了樵夫的生活?这般不明大体的妇人之仁,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 愿大王采纳臣等忠鲠之言,勿为王妃一道绝句所误!”宁王的为人本来无主张的,听得两个奸人这般说法,遂把贤妃规诫之言置诸脑后,广遣羽党,物色才貌双全的佳人送往南昌,以备金屋之选。果然选中了十名美人,若问怎样的十美,编书的便开列于左:   广灵汤美人之霭,闺字雨君,善画没骨花卉;姑苏木美人桂,闺字文舟,善弹七弦琴;   嘉禾朱美人家淑,闺字文儒,善写《灵飞经》小楷;金陵钱美人韶,闺字凤歌,善唱秦淮小曲;   江陵钱美人御,闺字小冯,善舞《霓裳羽衣》;荆溪杜美人若,闺字芳洲,善拨雁柱筝;   洛阳花美人萼,闺字朱芳,善吹子晋笙;   钱塘柳美人春阳,闺字絮才,善鼓湘灵瑟。   公安薛美人端,闺字幼清,善品凤凰箫;   长洲崔美人莹,闺字素琼,善吟香奁诗。   人生不幸作女子身,尤其不幸做那十六世纪的女郎,越是才貌双全,越是引起王公贵人的觊觎。这十位美人并皆佳妙,尤其佳妙的便是这位崔素琼美人。周文宾羡慕他的才貌无双,曾经央人上门说合。素琼的父亲崔翁已有了允意,叵耐江苏巡按御史徐鸣皋,暗遣画师,乘着崔素琼遨游园林的时候偷绘芳容献给宁王。即奉奸王令旨迎取崔美人入府。名曰迎取实则劫取。可怜一位四德兼全的女郎,竟被那如虎如狼的衙役压迫上道。崔素琼拜别老父含泪下船:崔翁单生素琼一女,眼见那掌珠被人劫去,一恸几绝。宁王本是色中饿鬼,每逢隹丽入府先要饱他的肉欲,然后朝夕训练怎样献媚君王,怎样迷惑人主,以便正德皇帝南下时教他们实行这种种伎俩。以前的九位美人都是先后入府,慑于奸王的淫威无法抗拒,谁都不能保全这块无瑕的美玉,崔美人的艳名比着以前的九位美人还大,奸王看了徐按院呈上的图像心中怀疑,世上竟有这般的绝色佳人?他眼巴巴盼望崔美人早日到来,看他和图中的面貌是否丝毫不爽。待到崔美人进了王邸,宁王高坐银鸾殿上,却教九位美人分站左右,自有王府太监把崔美人引上殿上来,奸王饱餐秀色,喃喃的念着《西厢记》曲文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那太监嘱咐崔美人道:“高坐在银銮殿上的便是王爷千岁,美人上殿时须得在王爷面前伏地叩头。”崔美人不去睬他,迈动金莲走上银銮宝殿。九位美人见他这般面容美丽体态轻盈,都是暗暗佩服,自愧不如。以为他上殿以后一定要对着宁王下跪,口称“王爷千岁在上,臣妾某某叩头”了。谁料这位崔美人竟是桃李其貌,冰雪其心,蓦然间竖起柳眉睁开杏眼,玉手纤纤的指着宁王骂道:“你这奸王,枉为帝室宗藩;不知报效当今皇帝,却敢放从淫威,把良家女子劫取入府。奸王奸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决计没有好好的结果!”殿上诸美人听了一齐大惊。正是:   拚将侠骨埋孤塚,肯扫纤眉入后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诗中才子非幻非真梦里替人若无若有  坐在银銮殿上的宁王宸濠被崔素琼一顿辱骂,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这贱婢怎敢侮辱本爵,难道你不怕死么?”崔素琼道:“骂的不怕死,怕死的不骂,我崔莹是好人家女子,被你劫到这里早已拚着一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若要我顺从于你再也休想!”宁王拍案道:“你既愿死,我便把你剐了,也教你知道本爵的厉害。”正待传唤武士上殿把崔莹带下凌迟处死,那时九名美人两旁跪下都替崔美人乞情。都说:“民间女子未知王府的厉害,出言吐语冒犯了王爷威严,恳求大王暂止雷霆之怒且罢闪电之威,把崔莹交付与妾等以便贱妾等切实劝导,使他心回意转好向大王驾前负荆请罪。”宁王正恨没有一个下场,很不容易觅来的美人要是真个把他处死,未免焚琴煮鹤便给个面子与诸美人道:“即是卿等这般乞情,暂时饶了这贱人,着令卿等叨实劝导,以十天为期,须在期限以内向本爵负荆请罪,本爵便不咎既往仍可另眼看待。要是满了十天不来请罪,哼哼!莫怨本爵手段太辣啊!”说罢,拂袖退殿。众美人把崔素琼引到自己房中按日轮流劝导,无非说些从了宁王怎样的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用不尽。素琼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道:   乌鹊高飞,不乐凤凰。   妾是庶人,不乐宁王。   众人见他不羡荣华富贵又另换一种论调,都说明知姊姊是个高尚之人不爱浮荣,但是十天之期转瞬即到,假使姊姊不肯心回意转,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得到办得到,蝼蚁尚且贪生,姊姊何苦把你的花容月貌断送在无情钢刀之下,奉劝姊姊还是心还意转的好。”素琼听得这般说又是微微一笑。只背着四句《诗经》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如是这般的苦劝无效,忽忽已过了九天。到了第十天,空气紧张,大家都替着他捏一把汗。但是崔美人毫不惊慌,和从前一般态度。娄妃为着规谏宁王无效反遭宁王厌弃难得会面,便是会面时宁王也不和他讲话。娄妃知道丈夫已中了萋斐之言。只好付之一叹,无法指示他的迷途。这一天得了侍婢报告,知道丈夫又掠取一名美女叫做崔素琼,限期十天须得屈伏。 现在已到了九天,崔美人还无顺从之意,人人都替他担惊,他却态度如常,全不管大祸便在来日。听说大王有旨,到了来日崔素琼依旧倔强,便要把他凌迟处死。说什么杀一可以儆百。 若不把他极刑处死,不能使其他的美人个个慑伏。娄妃大惊道:“他难道不知晓要受这酷刑么?”侍婢道:“他已预备受这酷刑,听说他第一次见了大王便是肆口大骂,说什么要杀尽杀,要剐便剐。”娄妃肃然起敬道:“原来目今世界还有这般的烈女子。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真正难得啊!”娄妃敬佩崔素琼,很想和他会面。侍婢便要去传唤崔美人来见千岁娘娘。 娄妃道:“这般奇女子怎好去传唤他,还是我自去访问的好。”于是娄妃只带着两名侍婢卑躬屈节自去访问崔素琼美人。这时,崔素琼正坐在自己房中和柳美人并坐谈心。原来九美人中间只有柳春阳和崔素琼的感情最好,其他八名美人见崔素琼不听人言早已不高兴再来相劝。 彼此窃窃私议,都笑这女子不识世务,王爷给他一个转圜余地,他偏偏不肯转圜,宛比扑灯蛾自寻死地,真正愚不可及。又有美人说:“他一应允,便做了王爷宠姬总比着蓬门女子高过万倍。”又有美人说:“看来崔素琼没有这福命罢,我们这位王爷目前分王江右不日便可身登九五之尊,王爷登基,我们都有贵妃的希望,看来他没有这福命罢!”众美人对于崔素琼都不满意,所以到了第九天崔素琼房中除却柳春阳外,更无其他的美人前来走动。柳春阳知道崔素琼已拚着一死,却是异常的敬他爱他惜他。只为柳春阳顺从宁王,迫于一时无奈。 他也知道奸王的所作所为决不会得着善果,将来反谋破露难免有灭族之患。但是自己怯于一死只好忍辱偷生,得过且过,死活存亡待到将来再说。他见崔素琼不为利诱,不为威怵,死期便在来朝却是谈笑自若毫无畏惮之心。想不到这般娇怯怯的女郎却有那般铁铮铮的志愿,所以他今天只在崔素琼房中谈心,不舍得暂时离别。他说:“姊姊这般高尚志气,春阳见了如对天人,只恨自己慑于奸王的淫威玷辱了生平清白。”崔素琼道:“已往的事姊姊不须自怨自艾,将来的事姊姊须得注意。我看奸王这般行为,分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待到大祸临头,奸王一人不足惜,只怕害及姊姊。”柳春阳道:“姊姊,这是金石之言,春阳看那王府中人大半行尸走肉,除却王妃谁也没有打破这从龙之梦。”崔素琼道:“王妃既然洞烛其微,为什么不向宁王规谏?”柳春阳道:“谁说不曾规谏?只是谏而不听罢了!”于是便把娄妃题的《樵人上山图》。背给崔素琼听。又说:“为着这一首诗,宁王反而冷待王妃,轻易不和他见面。”崔素琼听了嗟叹不已。在这当儿,忽报王妃千岁娘娘驾临,慌的柳春阳出房跪接。娄妃道:“美人平身,别闹这礼节。我是为着拜访一位桃李其貌冰雪其心的好女子来的,这位好女子可在这里?”柳春阳平身以后,回覆娄妃道:“他便在房里。”娄妃吩咐侍婢回避了,便挽着柳春阳的手同入里面。柳春阳道:“姊姊,可来见了王妃,这便是方才谈起贤德可风的千岁娘娘。”崔素琼在座上抬身。只说一声:“待死之人不谙礼数,请娘娘原谅。”说时只是略一敛衽,慌的娄妃放下挽着崔素琼的手回礼不迭,便和崔女并肩坐下。笑问道:“你真个拚着一死么?”崔素琼道:“素琼自入王府久已安排一死,明天便是最后的死期。”娄妃赞叹了几声,沈吟了片晌,却又轻轻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不虑走漏风声。崔素琼,你有这般的才貌,死在这里也是可惜。我便放一条生路,今夜三更我遣人把你领出龙潭虎穴,由着你自去逃生,你道如何?”崔素琼道:“娘娘不须怜惜素琼罢,救了素琼,岂非害了娘娘?况且素琼是—个弱女子,即使逃出龙潭虎穴,人地生疏,也没有地方可以走,即使逃得出王府,总逃不出南昌城,便是逃得出南昌城,也在宁王领土以内,逻骑四出依旧难逃毒手。那时自己仍不免一死,又累及了娘娘,这是素琼万万不敢从命的。 娘娘的美意,只好记在心中来世补报罢。”娄妃听了泪如雨下。崔素琼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儿女子贪生怕死的态度。娄妃又和崔素琼附耳数语,崔素琼点了点头儿方才作别。临走的时候娄妃几次回头,兀自恋恋不舍。崔素琼很洒脱的说道:“娘娘不须回头,来生会罢。”这一夜崔素琼态度如常。直到来朝房门久不开放,婢女们叫门不应,知道出了岔儿。破扉而入,却见崔素琼笑容可掬的睡在锦衾里面,推他不醒,摸摸他玉体早已和寒冰一般,才知他已气绝了多时。婢女大惊,飞报与宁王知晓,也是嗟叹不绝。九位美人中,惟有柳春阳最为伤心,抚着他的遗体放声大恸。娄妃也来临视,洒了许多凄惶的泪。检视他的遗墨,只有寥寥数语,央求娄妃便把他葬在附郭,立一石碣,上题“吴门薄命女子崔莹素琼之墓;”休将死耗传给他老父知晓,免得老人闻而肠断。又有一条罗巾,上题绝句一首道:   才子风流绝世人,无真非幻幻非真;   题诗只恐无红叶,写上罗巾当会真。   诗中自有本事,可惜崔素琼已死了,不知他诗中的风流才子指着何人。后来有人议论:“他所指的风流才子当然便是周文宾。”为着周文宾曾向崔翁乞婚,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是崔素琼心中或者已有文宾其人,所以书上罗巾逗露自己的心事。又有人说:“不对,诗尾有‘当会真’三字,《会真记》是张生与莺莺的佳话。素琼姓崔,恰是莺莺,他的意中人敢是姓张的罢。”毕竟他的情人是张是周,他既不曾说破,编书的也无从武断。好在无真非幻,无幻非真,他的诗中既是这般说,那么事在真幻之间,姓张也好,姓周也好,正不必轻下判断了。   且说娄妃悼惜崔素琼全贞而死,一切殡殓特别从丰,这幅题诗的罗巾大殓时也纳入棺中。 单把诗句钞出,刊在碑阴。这三尺孤坟便在南昌东郭。至于娄妃向他附耳数语,柳春阳在旁也没有听得清楚。以意度之,或者娄妃嘱他自裁,免到来朝身受凌迟的惨刑,崔素琼点了点头儿,便是赞成他的意思。后来崔素琼服毒而死,不知服的是什么毒?有人猜测,说是娄妃给他的鹤顶血。这是理想之谈,不能作为事实。崔素琼身死的消息如何瞒得过,不久便被他老父知晓。崔翁悼女不已,未几便即下世。待到宁王失败后,王府中的妾姬奉旨发还原籍,交付本人的父母领取回去。柳春阳是钱塘人,发还原籍,由着他父亲柳贡生领去。只为他已做了宁王的姬妾,所有绅富子弟都不愿与他结婚。其他门第平常的人争来乞婚,柳贡生又不愿把女儿嫁与穷小子。这个消息传入王天豹耳中,他是崇拜有才貌的女郎,至于处女与否在他却不成问题。为这分上他去访问柳贡生,也是天缘凑巧,恰和柳春阳见面,果然容光照人丰姿绝世。王天豹见了十分满意央媒说合,柳贡生那有不愿之理。从此柳春阳便嫁与了王天豹,伉俪之间异常恩爱。有时王秀英归宁父母,便和他嫂嫂柳春阳谈及当时宁王的事。柳春阳便把崔素琼一死全贞的事,细细的讲与秀英知晓。又讲到宁王为着崔素琼死后,十美之中失去了一个最美的人,将来献与正德皇帝未免减色,因此急于物色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以补崔素琼之缺。自有手下一辈谋士如李士实刘养正等,保举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比着崔美人有过之无不及。宁王忙问是谁?他们便说,现任兵部尚书王某之女王秀英。住居杭州,才貌冠世,尚没有和人家订婚,这便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佳人,宁王听了奸臣之言,便写信与九王爷教他逼令王兵部立时允诺。后来不知怎么样,这件事料想妹妹定知其详。王秀英道:“嫂嫂提起这件事,妹子便险些儿做崔素琼第二。当时警报传来,妹子为着保全爹爹的官职和生命起见,已拚着一死。自愿进了宁王府从容自尽。后来第二个消息传来,说宁王反谋破露朝廷已下着讨伐令了,妹子方才得兔于难。”说时,又把当年寿康堂上先号咷而后笑的情形述了一遍。柳春阳道:“这是妹妹的福分,所以逢凶化吉。要是宁王的反谋稍迟—个月发觉,妹妹便不免身入龙潭虎穴,保全了贞操,便不能保全生命。再者,假使宁王当日觅不到崔素琼。李士实、刘养正一辈小人先把妹子的才貌双全告诉与奸王,那么奸王怎肯放过妹妹?这一场滔天大祸恐怕也不能避免了。现在先有崔素琼入选,奸王心愿已足无事他求,比及崔素琼死后,奸王才想把妹妹强迫入府,那便来不及了,这不是妹妹的福分么?看来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是妹妹的替死鬼罢!”王秀英听到这里猛然间想起当年闺楼一梦,迷离惝怳至今未忘,彷佛自己便是崔素琼,崔素琼便是自己。照这么说,崔素琼真个便是给自己替灾替晦的人了。要没有崔素琼,自己便是崔素琼,幸而有了崔素琼,自己才没有做崔素琼。想到这里益发怜念那崔素琼,感激那崔素琼。于是见了丈夫周解元便想亲赴南昌城外,在崔素琼坟上祭奠一番。周文宾听了异常赞成,自己也愿陪着秀英同去。后来夫妇俩果然亲赴南昌祭奠那吴中薄命女子崔素琼之灵,由周文宾撰着一篇哀感顽艳的祭文,对着三尺孤坟朗读一遍,夫妇俩泪如雨下。这不在《唐祝文周传》范围以内,编书的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宁王当日从了李士实,刘养正之计,想把王兵部的女儿秀英补那第十美人之缺。一面启奏京师请正德皇帝南巡,以便进呈美女,惑乱君心,密谋叛逆。把那十名美女效法荀息当年把马玉傀送虞公之计,所谓“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取之中府而置之外府,”将来杀了正德皇帝,十名美女依旧可归宁王享用。李刘两人的计画何等刻毒。正德皇帝那里知道其中的黑幕,只当宸濠奏请巡幸出于一片至诚,果然颁下御旨,择日南巡。宁王的秘密奸谋瞒得过当今皇帝,瞒不过这位都察院佥部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的王守仁先生。所有种种叛逆证据已被王守仁侦察得实,一面飞章告变,一面特别戒严。宸濠知道事机破露了,只得宣言起义,连陷南康九江声势浩大。谁知王守仁早定了锦囊妙计,奇兵迭出。宸濠腹背受攻,造反不过数十日,遽遭大挫。自己连同世子郡王将军等数百人,都被王守仁捕获。昔日权威都成泡影。 惟有娄贤妃在宁王造反之先早已忧鬱而死,却不曾罹这浩劫。正德皇帝知道宸濠已反,他是个好大喜功之王,立时颁下玉旨御驾亲征。着令礼部尚书周上达缮呈大驾亲征祭告礼式,皇帝戴着皮弁,乘着革辂,备着六军,祭告天地大庙社稷以及军牙六耄之神,统领雄师一路南下。谁料御驾恰才启行,王守仁擒获叛王宸濠的奏章已呈上了。正德皇帝是喜出风头的,宸濠既已被擒,南征的名词便不能成立了。可笑这位昏君竟把告捷的奏章匿不宣布,依旧用着南征的名义。一路遨游,直到南直隶驻跸,在南京城中陶情作乐,这时候王守仁已把宁王宸濠槛送金陵,听候皇帝发落。可笑那昏君却要攘夺臣子的功勋,只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把宸濠捉到的,便显出自己是神武的天子。于是开辟广大的围场,把宸濠的槛车扛入场内。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御林军,中间搭了将台,皇帝高坐在将台上面。一时五光十色,旗帜飘扬,辕门外建着飞虎;旗营门口建着豹尾旗;中央黄绫五□旗,其神蛇,其色黄;东方青绫九□旗,其神青龙,其色蓝;南方丹绫三□旗,其神朱雀,其色红;西方皎绫五□旗,其神白虎,其色白;北方玄绫七□旗,其神玄武,其色皂;将台上面建着中军大□旗,杆高八尺,旗大丈二,珠玉饰边,备极华丽。待到两通鼓响,看守囚车的军士早把囚车打开,释去宁王的缧絏着令伪作逃奔,又是一通鼓响,皇帝着令侍卫将军奋步上前,把宸濠一把擒住上了缧絏纳入囚车算是御驾亲征以后才能够捉住叛王。御林军一齐高声呐喊道:“神武的皇帝,万岁万岁!”   这一幕趣剧,李一桂李典史恰逢差遣到南京,这是他躬逢其盛的,今天和女婿文徵明杯酒闲谈,所以把这件事说的有声有色。至于其他的事李典史不会知晓,须待柳春阳嫁了王天豹,宁王府中的黑幕才能够公布于世。编书的不过乘着李典史闲谈的机会附带交代一个明白罢了。徵明知道宁王失败的情形异常欣喜。草草表过不在话下。酒罢饭毕。李典史辞别而去。 文徵明又去探望杜颂尧,顺便与月芳会面。相见之下杜太史的感冒业已痊愈,和女婿讲了许多话。徵明便转述李典史报告的宁王失败情形。杜太史以手加额道:此乃当今天子之洪福也!”又吩咐女儿月芳道:“你的夫婿已回,我这里有你的姨娘服侍,况且病又好了,你跟夫婿回去罢。”月芳对于父命是惟命是听的。这一天,杜太史备着轿儿送着女儿回家。徵明坐了一会子也即告辞回家。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徵明和月芳别离虽不久,但得鸳鸯枕上已诉不尽的离怀了。过了一宵,来日起身梳洗才毕,又去访了亲友。午后反家恰才坐定,外面传进消息,说唐大娘娘遣着唐兴到来,邀请二爷去商量要事。徵明道:“这便奇了,唐家大嫂唤我去做甚,敢得他已得了子畏的消息么?”正是:   才郎踪迹仍无定,闺妇愁怀倍觉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河畔归舟欢腾内子庙前论字倒写良人  陆昭容派着唐兴来请文二爷到桃花坞去一走,徵明心中岂不突兀?忙唤唐兴入内。问他道:“大娘娘为着何事,唤我去会面?”唐兴道:“小的只是奉着大娘娘之命,请二爷赶紧去走一遭。若问为着何事,大娘娘没有向小的说明,委实不知晓。”徵明道:“你们大爷可有回来的消息?”唐兴道“消息全无,大娘娘心中十分忧煎。今天祝大爷上门来见大娘娘,大约早已访得我们大爷的消息了。”徵明道:“祝大爷可曾回去?”唐兴道:“没有回去,依旧坐在花厅上。大娘娘请二爷过去,或者和祝大爷有什么商议之处也未可知。”徵明道:“你请先回,少停我便登门来见大娘娘。”唐兴唯唯而去。徵明测度情形料想又是老祝的主见,他被陆昭容打出大门,逼他出门寻觅唐子畏,背乡离井,竟在杭州度岁。他以为偏任其劳,吃了许多苦楚,这一番续访子畏,他一定要拉着我同走一遭。唐兴前来相请,大概便是这层意思。   不提徵明准备到桃花坞去走一遭。且说枝山从杭州回来,出于祝大娘娘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唐家叔叔没有下落丈夫碍难回家,看来天生薙头的日子还不能见亲爷的面。却不料祝僮首先跑回家里,满面笑容的向着大娘娘磕头请安,说道:“大爷回来了!”祝大娘娘这一喜非同小可,忙问可是唐大爷有了消息不成?祝僮道:“消息是有了,只是我们大爷很秘密的不肯告诉他人。”说时丫环领着舟子进来,报告道:“大娘娘,我们大爷带着许多东西回来了。”祝大娘娘瞧见带来的东西,吃的也有,穿的也有,用的也有。差不多和搬场—般,扛的扛挑的挑,堆满在一起。他想丈夫动身时。只有—肩行李,回来时,却是满载而归,他敢是做了官儿不成?正在猜想间,已听得外面谈话的声音道:“见了大厅上的被打情形,真个是满目疮痍。痛定思痛,这母大虫好生厉害也。”祝大娘娘听出这是丈夫的声音,连忙离座相迎。编书的且来打个岔儿,以前有个灯谜,谜面是:“分明是我丈夫声。”打一句千字文。 是用谐音格,叫做“果珍李柰。”因为苏州女人称呼丈夫辄云俚耐,俚耐二字与李柰相谐,果珍李柰者,‘果真俚耐也。’他和丈夫阔别了四五月,这番相见真是悲喜交集。枝山见娘子身子健全,心头安慰。乳妈已抱着天生来见生身老子。枝山笑道:“待我来认认六个指头儿的小手。”祝大娘娘道:“大爷,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写家信时没有提起这句话啊。”枝山道:“我是顺风耳朵千里眼,身在杭州,苏州有事甚么都瞒不过我。”祝大娘娘微微一笑,暗想丈夫不脱狂奴故态。枝山向四下望了望道:“前言戏之耳,请问大娘,岳母可是回府去了?”祝大娘娘道:“母亲自从去年到来,替我守肚,直到生孩满月,他见我身子健全房间也出了,所以二月初八日满月,母亲便在初九回去。”夫妇俩谈话的时侯忙煞了祝僮,所有点查东西,开发船户,都是他一人照管。祝大娘娘问起杭州情形,枝山道:“一部廿四史教我何从说起?且待慢慢儿告诉大娘娘知晓。”祝大娘道:“可是唐家叔叔已有了存身的所在?”枝山奇怪道:“大娘怎么知晓?”祝大娘娘笑道:“我这里也有顺风耳朵千里眼。”枝山道:“不用说了,一定是祝僮说的。但是祝僮也不知小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祝大娘娘道:“大爷可知晓么?”枝山道:“我不知晓怎肯贸然回家?不过事关秘密,天机不可泄漏,唐家这母大虫可曾前来闹过没有?”祝大娘娘道:“大爷,我们坐着细谈罢。”于是同到房中并肩坐定,笑向丈夫说道:“大爷,陆昭容那天来寻仇,一半是他冒昧,一半也是你言语冒犯了他,这叫做两有不是啊。待到你动身后,昭容曾到这里向我道歉,教把损失的东西开单与他,以便照样赔偿。”枝山忙道:“这是赔偿不得的!你可开单与他?”祝大娘娘道:“未得大爷允许怎敢开单索赔?奴家向陆昭容道:‘损失的东西为数有限,只求你们叔叔早早回来便是了。’”枝山点头道:“那么还好,我这些东西怎肯贱卖与他?古称‘利市三倍’,我还希望利市十倍呢!母大虫来过一次以后,可曾再来没有?”祝大娘娘道:“后来我身孕大了,他又来探望我一次,还送给我许多贵重东西,如人参、犀黄等类。人参备我生育时用,犀黄备小儿清理胎毒时用。”枝山笑道:“人参还有用处,他送犀黄做甚?未免多此一举。我离家四月,胎教二字不守而自守,料想小孩没有什么胎毒的。他送犀黄未免画蛇添足了。”说到这一句,触犯着自己的忌讳,不觉大笑道:“我真痴啊,人家骂我蛇还不够,又要自己骂自己么!”祝大娘娘问及路上情形,枝山便把周文宾备着大船送他回家,同船的还有沈达卿、文徵明二人,舟过嘉兴在达卿家中停留了一天,承他十分优待,又承他的姨太太送了许多东西,舟到阊门外码头,只为大船不能进水关,我和小文坐了小船进城,另用驳船运了东西跟在后面。我这番因祸得福赚得一二千金,满载而归。仔细想想也是母大虫玉成我的。他若不上门寻仇,我到杭州做甚?”祝大娘娘道:“陆昭容和我会面总是满口道歉,大概他也知悔了。听说唐家七美都怪昭容此举未免过火,你虽和他言语龃龉,毕竟是他丈夫的好友,打毁家伙已属非分,何况再要扭去你的半边胡子,他在先还疑你真个藏着他的丈夫和他开玩笑,后来他知道不对了。他见你抛着家室,久出不归,可见你也没有知晓小唐的藏身所在,为这分上他越觉自己非礼。到了我分娩后他又来探望我一次,只是没有进我的血房,为着他常往各庙烧香祷求他丈夫早早回来,所以不能走进产妇的血房。他又送我孩子许多赤金帽器。”枝山道:“看这分上我把小唐消息早一天告诉他。要是他依旧发这雌威,他要知晓小唐的消息须得在我面前长跪三天,我才肯告诉他咧!”这一天,枝山没有出去访友。一者才拂征尘有了些倦意;二者祝大娘也不放他出门,要他细细的报告杭州情形,不须赘叙。   且说陆昭容久盼丈夫不回,枝山去后也没有访得确实消息,心中闷闷不乐。这一天正在内堂和七美谈话,谈到丈夫消息杳然,八月失踪直至现在已是半载有余,觅不到一些消息。 以前失踪也是有的,总不过三五天便有消息。便是没有消息,一去探问老祝,总有线索可寻,惟有此次失踪连那老祝都不曾知晓,要是他知道了一定要回来报信,决不会避在外面久不回苏。我上次实在错怪了他。八娘娘春桃道:“现在只好将错就错了,除却老祝,旁人也访不到我们的大爷。”陆昭容道:“我也是这般想。不过忽忽数月信息杳然,老祝访不到我们的大爷谁能访到呢?我只疑大爷此去凶多吉少。”三娘娘九空道:“大姊,我想不会有这事罢,我在大士面前曾经求过三次签,不是上吉便是中平,不是说行人无恙,定是说行人将归。”陆昭容道:“论到我们大爷的为人不该有什么意外变端,他在女色上面虽然有些风流罪过,但是他借此韬隐并非出于本意,不知道他的,道他是个轻薄文人;知道他的,佩服他是个有气节的少年。他曾向我说:“宁王不倒,徐按院不去,决不能现出我的本来面目。’只可惜宁王倒了,徐按院已失败了,我那隐于好色的丈夫,还没有回来的消息。我昨天到关帝庙去进香,看见—个挂着‘一法通’招牌的测字先生,在庙门前设摊论字,我便拈了一个字卷,向他询问行人消息。他打开字卷,却是—个饮食的食字,他问我这出人是什么称呼,我说是丈夫。他便乱摇着头,在水牌上把食字拆写。先写人字,后写良字,他向我说:‘食字拆开是人良。人良者,倒写的良人也。照此看来,良人倒也。不是病倒招商,定是长眠不起,只怕立的出门,倒的回来。凶多吉少,不妙不妙。’我拈得了这个字异常不快。回来后夜间又得了—个不祥的梦,恍恍惚惚见丈夫身死在客店里面,不禁—恸而醒。直到现在兀自心跳不宁。”六娘娘李传红道:“大姊放心,梦是相反的,梦死得活。况且又是春梦颠倒。你大概听了测字先生的混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四娘娘谢天香道:“春梦果然无凭。但是测字先生说的良人倒也却不是个好口彩。”二娘娘罗秀英道:“四妹说不是好口彩,我却以为这是很好的口彩。”谢天香道:“二姊怎么讲?”罗秀英道:“这测字先生真是个饭桶,拈了这个很好口彩的食字,他只会说良人倒也,不会从倒字上想出一个到字来。但看人家招寻失踪的人,往往把招纸上寻人的人字颠倒写着,这是讨个好口彩,人倒了,便是人到了。 假使那个测字先生把风俗习惯作引证,那么良人倒也,分明便是良人到也。可见失踪的丈夫,便有回来的希望。”陆昭容听了。愁眉顿开,笑说道:“二妹真好心思,你的测字本领比着测字先生的本领还大。”正在闲谈时,丫环们争来禀报道:“启禀诸位娘娘,好了好了,我们大爷不日要回来了!”陆昭容道:“这是谁人说的?”一个丫环道:“这是唐兴阿哥说的。”又有一个丫环说道:“这是唐兴阿哥遇了祝僮,祝僮向他说的。”又有一个丫环道:“祝阿胡子昨天已从杭州回来了。”那时八位娘娘个个面有喜色,只为听说老祝回来,丈夫的踪迹一定被老祝知晓了,要是不然,老祝决不敢贸然回家。陆昭容吩咐丫环,传唤唐兴入内,问他这个消息可是真的?唐兴道:“启禀大娘娘,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今天小的出外购物,路遇祝僮,但见他身穿了簇新的衣服,得意扬扬,竟是一个很体面的书僮。”陆昭容道:“休说这没关紧要的话,遇见了祝僮他怎样向你说?”唐兴道:“小人先问他从何处得意回来,他说:‘我是逃难出门,有什么得意之处?’小人知道他怀恨前事,便再三向他赔罪,又问他可是跟着祝大爷回来?他道:‘做奴才的自当跟着主人,免得一时疏忽失去了主人,反向人家寻仇。’”陆昭容道:“这小子语中有刺,口口声声不忘前仇,你怎样探出大爷将有回来的消息?”唐兴道:“小人肚里忖量,祝大爷出门时曾向大娘娘立下誓愿,要是不寻到我们大爷他决不敢回来的。小人见祝僮这般扬扬得意,而且跟着他的主人同来,料想大爷定有回来的消息。但是向他盘问,他决不会轻易告诉小人,只得冒他一冒,听听他的口风。便道:‘祝僮兄弟,何必记着前情,我们都是自家人,不日大爷回来和你们主人又是如兄若弟,同去登山临水。我和你也可常在一块儿游玩。’祝僮竟中了人小之计,便问小人。 ‘你怎么也知道唐大爷回来的消息?’小人说:‘你也知道了,我怎会不知晓?老实向你说,大爷早已有信来告诉我们八位娘娘,说不日便须回来。我们大娘娘得了大爷的信,知道大爷出门祝大爷并不知情,去年冒犯了他,端的对他不起。因此写信给大爷告诉他一切情形,叫他动身以前通知一声祝大伯,免得祝大伯久避他乡。’小人把这一篇鬼话说的祝僮深信不疑。”陆昭容道:“你本是说鬼话的祖师,去年打上祝家门,也是听了你的鬼话。你这番又说鬼话了,好在这番的鬼话说的得当,准你将功赎罪。”唐兴道:“多谢大娘娘不咎既往,小人这番说鬼话骗信了祝僮,见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唐大爷藏身的所在你们先知晓了,可笑我们大爷还要叮嘱我们,不要在外面放风咧。’小人见他道出真情不禁拍手大笑。祝僮才知上了小人的当懊悔不迭。小人道:‘你既自招口供也不必藏头露尾了,究竟我们大爷住在什么地方,快些告诉我们知晓,以便遣人前去迎接。’祝僮说:‘你们大爷的住址只在我们大爷的肚里,他只向我说唐大爷的藏身所在我已知晓了只不曾告诉我住在何处。’小人道:‘你不会问他么?’祝僮道:‘我问他,他怎肯说?休说我们做奴才的问不出唐大爷住在何处,便是文二爷再三在船中打听,我们大爷不露一些口风。回到家里,我们大娘娘也曾问及唐家叔叔的住处,我们大爷只是笑而不言。所以你要询问唐大爷的住址,除非亲去询问我们大爷才行。’小人说:‘你不要骗我,你是一定知晓的。’祝僮沈着脸儿,向小人赌咒,小人才知他不是说谎。只得跟着祝僮去见祝大爷,倒被祝大爷一顿申斥,说:‘你休听了谣言向我寻人,我要是知道了小唐的踪迹也不会出门避难,直到今日才回来了。’小人道:‘祝大爷既没有知道我们大爷消息,为什么忽然回府?’祝大爷道:‘我是记挂家中,方才回来一走,拚着你回去撺掇大娘娘再来寻仇。’小人见话不投机,只得告辞而出!”陆昭容得了消息又添了愁闷。他深知老祝为人最是刁钻不过的,要他说出丈夫的藏身所在,一定奇货可居。于是便和七位娘娘商议办法,春桃主张请大娘娘亲自上门询问,陆昭容道:“我和老祝破了脸,我去问他只怕他益发使刁不肯说出。”罗秀英道:“姊姊不去,待小妹前去央求,看他可肯说出大爷的藏身所在,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小妹和他不曾破过脸,他或者肯给小妹一个面子。”七美听了一致赞成。罗秀英借着探望祝大娘娘为名,备着八件礼物,还有送给小儿的帽器,坐着轿带着丫环前往护龙街祝宅。临上轿时陆昭容再三叮嘱,如得了大爷消息赶紧回来,免得愚姊盼望。罗秀英诺诺连声,不在话下。陆昭容和其他的娘娘都在家中盼望着二娘挈带好音回来。待到晌午才见罗秀英坐轿回来。下轿以后众美人已拥着他问大爷毕竟在那里?罗秀英微微摇头,到了里面坐定,罗秀英报告情由,说老祝刁不可言,向他询问大爷消息他总推托不知,幸而祝大嫂看不过向我说:‘唐家叔叔消息是有的,只是他秘而不宣。便在妻子面前,也没有道出实话。要不然,他不肯说我也说了。’我听得祝大嫂这般说,又再三向老祝恳求,他才道一句,要问消息,除非陆昭容亲来问我。祝大嫂便埋怨着老祝,太把顺风旗扯足了,强迫他到桃花坞一走。”陆昭容道:“他可曾允许?”罗秀英道:“他说,路远迢迢,我不惯步行。我说,只要祝大伯肯到舍间,我们可以备着轿儿前来相迎的。他说,除非陆昭容把自己所坐的轿儿接我去谈话,我才肯一行。”陆昭容道:“没奈何只得依着他的要求,污了我的轿儿,可以另换一乘。究竟大爷的消息要紧。”当下传唤提轿到护龙街去迎接祝大爷。这真是破天荒的事,陆昭容所坐的一乘红缎拦脚的蓝舆梅罗竹的轿杠,云白铜插销,豹皮坐褥,灰鼠当风,专供自己拜年进香之用,从来不曾借给人坐过,今天却去迎接这条洞里赤练蛇。待到午后,祝枝山左顾右盼扬扬得意的坐轿而来。比及下轿入内,八位美人一字平肩的都在滴水檐前迎接。一阵莺啼燕语,都唤着“祝大伯!祝大伯!”教枝山答应不迭。正是:   莺啼燕语声声慢,鬓影钗光个个娇。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必敬必恭佳人款客不伦不类村汉通文  祝枝山今天交运了,陆昭容的自用轿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华丽蓝舆,自从制备以后,本人只坐过三五次,他每逢出门,轿旁插瓶中总插着鲜花,轿里面又薰着异香,轿儿未到香味已来。左近的人家得了一种新经验,闻着这些异香便知道唐大娘娘烧香回来了,于是站在门旁踮着脚尖儿子细停睛,总见这位大娘娘春山含恨秋水凝愁,端坐轿内若有所思。轿子过后,旁人纷纷议论。都说自交新年这位大娘娘常到各庙烧香求签,唉,唐大爷太觉心狠了,抛着娇妻美妾不想回来,累他们早思夜想这般可怜!昨天陆昭容到关帝庙进香,也是坐着这乘轿儿。到了今天,坐褥上薰着的异香兀自未消,插瓶中的红杏花依旧娇艳可爱,只可惜坐轿的不是红妆少妇,变了一个络腮胡子祝枝山。从护龙街到桃花坞,路上行人引起了绝大的误会,先在空气中嗅着一阵异香,都道:“唐大娘娘来哉,拨—看拨俚搭搭。”说时都拭抹着眼睛站立两旁,引领候着轿子到来。所谓“拨一看拨里搭搭”,这是一句吴谚,即看他一看的意思。待到轿儿将近众人都探首向轿门窥望,不觉失望,一齐别转头来,连称奇怪奇怪,这是祝阿胡子怎么坐了唐大娘娘的轿呢?   枝山坐在轿中暗暗好笑。这时春寒料峭,他坐在这奇暖的轿中另换了一种天气,看这扶手板上雕着张生游殿的戏文,居中嵌一个指南针,坐在轿中可以不迷方向。两端还镶嵌着纹银小匣,一边装着豆蔻,一边装着口香茶膏。枝山借此消遣,居然甜津津香喷喷异常受用。 他想:“小唐家中是色色考究的,所有式样外面都唤做唐款,尤其考究的,便是陆昭容。他是陆翰林的爱女,嫁来时赠奁的东西号称巨万,所以他坐的轿儿这般的精美绝伦。”枝山又想:“这般轿儿确是生平第一次享用,多坐一刻好一刻。”他便吩咐轿夫在城内打了一个转,再往桃花坞不迟。轿夫道:“祝大爷,可是要远兜远转?”枝山道:“只为你们抬的平稳,我祝大爷坐的舒服,所以叫你们远兜远转。”轿夫道:“祝大爷不要生气,你要远兜远转是可以的,只是口彩不利。苏州俗语,叫做‘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枝山道:“臭贼放屁,不用远兜远转。迳向桃花坞去罢。”比及进了唐府墙门下轿入内,在这滴水檐前已有这八位美人排班出接,这又是破题儿第一遭。可惜雾里看花,目迷五色,又不好取出法宝把他们照这一照,而且燕语莺声,你也祝伯伯,我也祝伯伯,祝枝山自生耳朵以来又是第一回听得这般的柔声软语。忙即唱了一个总喏道:“诸位嫂嫂,恕我祝某不能一一作揖,只好唱一个总喏了!”又是一叠声的祝大伯难得光降!祝大伯请到里面!祝大爷请到花厅上坐!枝山答应不迭。自有唐兴、唐寿导着老祝到花厅上。面南坐定,八位美人分坐在两旁相陪。送茶以后献上八只高脚银盘,盘中装着许多糖果。先由陆昭容抓一把玫瑰水炒的瓜子奉敬,其他七美人依次敬客,每人敬一样。有敬松子仁的,有敬金橘糖的,敬一样,唤一声祝大伯。枝山到了这时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张嘴,又要敷衍他们,又要咀嚼糖果,如何来得及呢?陆昭容道:“昭容去年端的冒昧,回来和七位妹妹说起,大家都说昭容欠礼,早向祝大嫂面前再三陪罪。所有毁损的东西,大伯尽可开单前来,昭容自当一一照赔,万望祝大伯沧海之量不咎既往。”枝山笑道:“嫂嫂,你何前倨而后恭也!去年见了老祝奉敬十二根捣衣棒,今年见了老祝奉敬八只银盘,银盘里的东西虽然好吃,棒槌底下的滋味端的难熬。”陆昭容知道他今天总要发泄牢骚,只得撩着这口气一味软化。笑着说道:“祝大伯,不用提起前事罢。 棒槌打毁的东西昭容照赔便是了。”枝山道:“这些粗笨的家伙赔不赔还在其次,但有一件东西虽然一钱不值,却也无处寻觅。嫂嫂肯赔,先赔了这件东西再和你讲话。”陆昭容道:“祝大伯要赔什么东西?”枝山笑道:“去年借重尊腕把老祝左边的几根贱毛拔去,走向人前似乎不大雅观,请你照赔了罢!”陆昭容暗笑这阿胡子太觉放刁,旁的东西不索赔,索赔这几根马桶豁洗,分明有意和我为难。待要发作,又想硬干不得,还不如软化的好。便站立起来笑向枝山说道:“祝大伯的尊髯失去了多少?”枝山道:“多虽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有十多茎罢。”陆昭容道:“祝大伯,昭容便向你福这十余福。”说时拉着袖儿向枝山福了又福,连这福了十余福,算是赔偿他的损失。枝山道:“不算不算,似般赔偿损失太便宜了罢!”其他七位娘娘一齐立起,由罗秀英发言道:“祝大伯,我们大姊福了不算,待我七姊妹也来福这十余福罢!祝颂你祝大伯后福无穷。”陆昭容道:“既这么说,我也来补这十余福,好教祝大伯福如东海。”于是八位娘娘都转到枝山面前挨肩站立,浑如锦屏风,很齐整的各各拉着袖儿,向祝技山福了十余福,方才归座。枝山的为人最恨人家和他客气,尤其怕人家的妇女和他客气。越是客气,他越不能说种种挖苦的话,只得说:“好了好了,诸位嫂嫂究竟为着何事唤我老祝到来?”陆昭容道:“无事不敢奉邀祝大伯,只为祝大伯已探悉拙夫的行踪,请祝大伯指示他的行踪,以便寻他回来。”枝山道:“尊夫有了消息,这是谁说的?”陆昭容道:“这是小厮唐兴听得贵价这般说的。后来二妹到府探问,祝大嫂也是这般说。”枝山笑道:“嫂嫂们切莫听信谣言。”陆昭容道:“这不是谣言,这是祝大伯自己宣露的消息。”枝山笑道:“实告嫂嫂,向来祝某的说话根牢果实,决不说谎。自从去岁避难以来,祝某的说话便有些靠不住了,十句之中总有一句是谣言。祝某说的尊夫有了消息恰是十句中的一句谣言,请弗相信,这是靠不住的。”陆昭容笑道:“祝大伯是一位忠厚长者,怎会造谣?”枝山道:“我本不愿造谣,这是嫂嫂教我造谣的啊!”陆昭容道:“这倒奇怪了,昭容何尝教祝大伯造谣?”枝山捋着胡须道:“嫂嫂,我还你一个凭据,俗语说:‘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我是嘴上有毛的,我说的话自然句句皆真,语语都确。叵耐嫂嫂在去年把贱毛连根拔去,多虽不多十分之—是有的。拔去贱毛不打紧,只是坏了祝某说话的风水。 所以十句中间总有一句是不生根的话,这都是嫂嫂害我的。”陆昭容道:“祝大伯休得取笑,拙夫行踪究在那里,请祝大伯早早指示。”枝山摇头道:“我不知晓啊。”陆昭容道:“祝大伯是不会不知晓的,要是不知晓,祝大伯断然不会回府的。”枝山道:“嫂嫂,我这番回来拚着嫂嫂又来拔去我的蛇须,拔去了一边再拔一边也不妨。”七位娘娘见大娘娘问不出老祝的话索性使一个苦肉计,说:“祝大伯再不说出我们大爷的行踪,我们八姊妹只好向你跪求了!”说时,忙着呼唤丫环快去取红毡毯来,枝山连忙摇手道:“诸位嫂嫂,你们真个要拜我死老祝么?休得这般,待我讲给你们知晓,不过说便说了,寻却不去寻的。”陆昭容道:“祝大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枝山道:“你们要我去寻访,为着朋友分上也不敢辞。不过有两桩事声明在先,须得我们天生薙过了头才好去访问子畏。”陆昭容道:“这—桩可以遵命。”枝山道:“第二桩,我要拉着小文同去。只为他在家中享福太便宜了,我们唐、祝、文、周须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陆昭容道:“不知文叔叔可肯同去?”枝山道:“嫂嫂去请他到来,以便一同商议。”陆昭容忙唤唐兴去请二爷到来。唐兴领命自去,众美人又包围着老祝,细问丈夫的行踪。枝山看他们这般恳切便不好再放刁了。又想起娘子叮嘱他的话,顺风旗不要扯的太足了,忙道:“诸位嫂嫂,你们子畏兄倒也写意,为着遇见了一名美貌婢女,不惜解元身分一路追踪而去,宛如路入天台不想回里,忽忽已是半载有余。 累你们朝思暮想端的罪过。”陆昭容道:“祝大伯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枝山不慌不忙,从烟雨楼闻歌说起,直说到央托沈达卿探听唱歌人下落,只把秋香两字藏起不说。又道:“探听了两月有余,才知道这唱歌人唤做米田共,这个名字是尊夫替他取的。尊夫坐了他的小舟尾追着大舟上—名绝色丫环。据尊夫向米田共说:“你追得上这大舟重重有赏。’米田共问他何事追舟,尊夫说:‘只为大舟上有个绝色丫环,人间独一,世上无双。非得追上大舟,他看一回不可。’陆昭容绉了绉柳眉道:“这是拙夫太荒谬了。青衣队里的人,至多和我们八娘春桃一般,难道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枝山道:“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又叫做‘家花不及野花香’,又叫做‘隔墙果子分外甜。’尊夫虽然荒谬,却也要原谅他的。 吃饱了,山珍海味也觉腻烦;换一味,雪笋汤儿倒也有味。”说罢呵呵大笑。依着陆昭容平日的性子,听到这几句,便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现在呢,丈夫的行踪还没有知晓,索性软化到底。道一句:“祝大伯又要取笑了,这只大舟是谁家的呢?舟上丫环叫什么名字?”枝山道:“嫂嫂休要炒虾等不及红,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须一句一句的讲,饭须一碗一碗的吃。”陆昭容要听消息无法可施,便道:“祝大伯说的不错,请你一句一句的讲便是了!”枝山暗暗好笑,今天这只母大虫驯伏的和小猫一般。横竖眼前没有对证,我来加盐加酱,引起他们的醋波也好。便道:“摇船的米田共是认得尊夫的,听得尊夫这般称赞那丫环,他也有些不服气。他说:‘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这般说法不打紧,你唐大爷不该这般说,谁都知道你唐大爷拥有八位美人,人人都是西子重生,个个都是王嫱再世。行的时候宛如一队花蝴蝶,立的时候好比一座锦屏风,大舟的丫环好虽好,总比不上你府上八位美人。谁料尊夫几声冷笑,向米田共说道:‘我们这几位配说美人么?象大舟上的丫环才算是美人呢!”米田共不信道:‘我听得唐家大娘娘花容绝世,二娘娘国色无双,三娘娘袅娜弄姿,四娘娘娉婷顾影,五娘娘翩若惊鸿,六娘娘朗如秋月,七娘娘宜嗔宜喜,八娘娘善舞善歌。有了这八位美人,人间的艳福都被你大爷占尽了,大舟上的丫环希什么罕?追他做甚?唐大爷不如回舟去罢!’八美听到这里,好象那摇船人替他们题小照,个个面有喜色。枝山道:“这个摇船人确是一片忠言,叵耐尊夫忠言逆耳。他说:‘米田共,你懂得什么?我唐寅没有遇见这美貌丫环,只道家中的八房娘子。确也不弱,一遇见这美貌丫环,便觉得家中的八房娘子都如尘羹土饭不屑一顾;这丫环才算是美人!我们的八房娘子美在那里?替他倒洗脚水都不配呢!”这句话才出口,气的陆昭容直站的站将起来,唤一声:“祝大伯,你快把他的行踪说出来,我们拚着和他反面问问他谁是尘羹?谁是土饭?”枝山暗暗得意,自思我把这小扇子扇得几下,竟扇出了他们炉中的妒火。谁知罗秀英拉着陆昭容坐下道:“大姊,你上当了,这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咧!这摇船人既是不识字的,我们大爷替他取了米田共三字为名,把粪字拆开嘲笑于他,他都不省得,为什么米田共嘴里忽的通起文来?既知道西子王嫱的故典,又会把我们八姊妹各各下一句四字批评,句法又很老炼。他有了这般学问,他不做摇船人了,他也不叫做米田共了。这不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么?”这几句话提醒了陆昭容,笑向枝山说道:“原来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名曰米田共的忠言,实则是祝大伯的戏语,原来祝大伯便是米田共,米田共便是祝大伯。”枝山自思破绽被他们捉住了,自己懊悔不迭,才信顺风旗不能扯得太足,说谎话也要有个分寸。米田共不是通文的人,怎会说这通文的话。最难堪的被陆昭容说祝大伯便是粪,粪便是祝大伯。枝山这时不觉恼羞成怒,便从座上抬身,道一句:“诸位嫂嫂再会了!”说罢便想动身。陆昭容忙道:“祝大伯那里去?”枝山道:“摇驳船去,嫂嫂说的米田共便是祝某,祝某便是米田共,我既做了米田共,只好摇驳船去。”陆娘娘连忙道歉,七位娘娘也陪着大娘娘道歉,枝山方才勉强坐下,但是谈了许多话还没有说出是谁家烧香的大船,大船上的丫环叫什么名字,陆昭容屡次动问,枝山总说且慢且慢,待到小文来了再行奉告,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告诉了各位嫂嫂,又要告诉小文。陆昭容听了肠痒欲搔,明知老祝卖关子,越要他说他越不肯说,话在他的肚里,只得等候文徵明来了再作计较。今天的老祝须得佛一般的待他才是道理。于是八位娘娘陪着老祝闲谈。李传红马凤鸣的敷衍工夫最好,春桃是婢女出身,应酬尤其周到。   约莫申刻光景,文徵明方才坐轿到来。八位娘娘只在花厅上迎接文家叔叔。并不象方才迎接老祝时站在大厅下的滴水檐前恭恭敬敬的迎候。枝山暗暗的欢喜,我今天的面子比着小文大过数倍,于是徵明坐定,枝山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徵明上首。徵明问道:“诸位嫂嫂何事见召?”陆昭容道:“方才祝大伯说拙夫的消息他已知道了,曾把大略情形告诉我们八姊妹,只不曾说出拙夫尾追的那只大舟是谁家的大舟。祝大伯说起,须待你叔叔到来才肯宣布。现在叔叔到了。祝大伯大概可以宣布了。”文徵明道:“我也疑及是为着这桩事。此番我们从杭州回来,老祝也曾把子畏兄追舟的事约略告诉我知晓,只不曾说明追的是谁家的舟。我再三问他,他再三卖关子。总说且慢且慢,回到苏州见了唐家各位嫂嫂我再宣布这桩事,可以请你到场同听的,免得—番生活两番做,今天告诉了你,明天又要告诉唐家八位嫂嫂。”枝山笑道:“好了好了,宣布姓名此其时矣。但是事关秘密,须得屏退了仆妇丫环。”陆昭容忙令他们尽行退出,且把门儿关闭,免得有人窃听秘密。比及众人退出,枝山道:“论起这份人家,尽都知晓,并且和唐文两家都有些姻戚关系。子畏跟踪的丫环唤做秋香,是在华鸿山太师府中承值华太夫人的。子畏一路跟踪跟到东亭镇上。这是米田共摇他去的,以后如何,米田共也不知道了。据我看来,一定混迹在相府里面。不过怎样混入,祝某没有目击情形不肯武断。以意度之,他不是乔妆使女?定是假扮书僮,做了低三下四之人,才好和秋香接近。 现在半载有余不想回来,据我看来,子畏图谋的秋香一定没有到手,弄得进退两难,只好过一日是一日了。”文徵明听到这里忽然拍手道:“老祝猜的不错,子畏兄一定做了书僮,而且书僮的名字我已知晓,他唤做华安。在先,他是承值书房的,后来华老赏识他才思敏捷,便教他伴读书房,不把他当做家奴看待。听说华老曾有把他断作螟蛉之意,只为太夫人不许,所以把这事搁起了。”枝山道:“衡山,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底细?”徵明道:“这是内人杜月芳说的。月芳得之于他姊姊雪芳,雪芳是华老的冢媳,归宁时候谈起这聪明书僮,但是他不知道是唐寅的化身。后来月芳告诉我知晓,我暗暗奇怪,书僮中间决不会有这般的俊秀人物,敢是子畏罢?不过转念一想,华宅二娘娘冯玉英和子畏是中表兄妹,子畏倘在华府,一定要被二娘娘看破机关。看来这书僮不见得是子畏罢。为这分上,把我的方寸疑云吹散了。 现在听了老祝的话,可见所疑不虚,大概二娘娘假作痴聋,由着他在相府中胡闹罢!”徵明说到这里引起了陆昭容的无名之火,声言要往东亭镇去访华府二娘娘,问他为什么听凭他的表兄,做那低三下四的人。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正是:   顿使柳眉都倒竖,遂教杏眼尽生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祝希哲片言熄怒火冯太君千里归故乡  陆昭容得了丈夫的消息不怨儿夫,却怨着华府二娘娘冯玉英起来,恶狠狠的要到东亭镇上去寻仇。为什么不怨儿夫呢?他知唐寅毕竟有夫妇之情,明知唐寅隐于贪色,掩过宁王耳目,干出种种玩世不恭的事并非出于本意,在情理上是可以原谅的,因此便不怨儿夫了。为什么怨及冯玉英呢?为着冯玉英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在华府中做了半年书僮,冯玉英断无不知之理。他不敢在华老夫妇面前道破机关,但是不该瞒起着唐寅的家眷,要是他有一封信来略露端倪,陆昭容等八姊妹便可安心,一面还可以设法遣人和唐寅会面,劝他悄悄的逃归苏州。这分明是冯玉英暗暗使刁,累他们担惊受吓,不知丈夫的生死如何。陆昭容为着这一点,把许多毒气都化在他表小姑冯玉英身上,便要立时唤舟亲到东亭镇华相府中去见二娘娘,他问一个知情徇隐的罪名。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陆昭容道:“有什么使不得,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家惧怕华太师声势,我偏不怕他。华鸿山和我爹爹是同年的进士,我要叫他一声老年伯。我见过了二娘娘,还得请教这位老年伯,问他为什么侮辱斯文,把一榜解元当做青衣队里的人。侮辱斯文罪小,亵渎朝廷名器罪大。他若倚老卖老,不肯引咎自责,我便告到京师,也是我的理长他的理短。诸位妹妹不容相阻,事不宜迟,还是赶快动身的妙。”七位娘娘劝阻不得。正在没做理会处,座上的祝枝山忽的拈手大笑,笑的前仰后合。罗秀英很奇怪的问道:“祝大伯为什么好笑?”枝山笑道:“我笑你们七位嫂嫂都是不识时务,要劝阻大嫂动身。大嫂到东亭镇去和华鸿山、冯玉英寻仇,你们七位嫂嫂以为使不得,老祝以为使得使得。华鸿山端的可恶,把解元公屈作书僮,冯玉英尤其荒谬,把嫡表的哥哥当做低三下四之人。大嫂这番上门问罪一定可以得着胜利。理直气壮,怕着谁来?大嫂见了冯玉英,先给他—个下马威,打他一下很松脆的嘴巴,然后向他严词责问。我想冯玉英一定向大嫂负荆请罪。大嫂再接再厉,去见这个华老头儿,也给他一个下马威,不问情由,先揪住他一把胡须,至少也得拔去他十之七八。然后向他严词责问,华老头儿一定向大嫂连连道歉。大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当今天子驾前告他一状,好在天子南巡,尚在金陵驻跸,大嫂的母家住在南京,倘去告御状是很便利的。当今天子一定龙颜大怒,把华鸿山削职为民,从此这老头儿只可销声匿迹,再也不能做那乡绅的领袖了。大嫂大嫂,很可去得。老祝在苏州听你得胜回来咧。”七位娘娘绉着眉儿,见老祝在那里放野火摺烂药,闸出事来他好袖手旁观,分明不怀着好意咧!陆昭容一经撺掇离座起身,待要到里面去检点行李,即日动身。 文徵明很冷静的说道:“嫂嫂且慢动身,还要三思。恰才老祝定下的计画,都非上策。他是撺掇人上竿拔了梯儿看。华鸿山果然罪在不赦,但是子畏兄未必便能逍遥法外,安然无事。 只为他在华府充当书僮出于自愿,并不是华老强迫他的。听得我们月芳说,相府书僮都须写一纸卖身文契为凭。子畏兄屈身作仆,当然也有一纸契约。契约上面决计有自愿卖身的话。 据我看来,此事通天不得,一经通天,只怕子畏兄身受的罪名要比华老加上几倍咧!”陆昭容听得这里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惧。便向枝山道:“请教祝大伯,这事一经通天拙夫要犯着什么罪名?”枝山笑道:“你大嫂要出气,便顾不得许多了。只须华老头儿褫革功名,便遂了你的心愿了。至于尊夫的吉凶休得管他,他自不惜身分,玷辱科名,改名易姓,屈身作仆。 皇帝老子问他的罪有什么大不了事,轻则远处充军,重则也不过当众斩决,大嫂你又何必顾及他呢!”昭容听到这里,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打灭,便又坐了下来,心平气和的说道:“祝大伯一番指道,昭容如梦初醒,东亭镇上果然去不得。要是冒昧前去,便是害了拙夫,教他投入法网。祝大伯,念昭容是个女流之辈方寸已乱,那里有什么好计较若问万全方法,须得请教祝大伯,如何可使拙夫安然归家不生枝节?”枝山捋着胡须道:“方法是有的,只是痛定思痛。”昭容道:“这话怎讲?”枝山摸着面颊道:“自经大嫂拔去几茎贱毛,至今尚有余痛。”昭容道:“从前种种错误,日后在祝大伯面前一并伏地请罪便是了,只求祝大伯把万全方法指示则个。”枝山不慌不忙的说道:“据我老祝主张,这件事情须得从容布置,万万鲁莽不得。而且外面休得吐露一切风声。按着方才衡山的报告,华相府中的华安书僮十有八九分是子畏化名。但是未经探听切实,如何可以上门问罪?老祝为着友谊份上,偕同衡山免不得要到华相府中去一走。只道是慕着华安的才名,要和他谈谈学问。一经见面,使可水落石出。那时乘机忠告,便可悄悄通知子畏教他设法脱身,才是个安全之计。”昭容道:“祝大伯的方法何尝不是,不过拙夫经久在外不想回家,大概还不曾和秋香订定姻缘,所以有这恋恋不舍之意。要是祝大伯指道于他,他仍执迷不悟,这便如何?”枝山道:“大嫂放心,老祝劝子畏设法脱身,不是教他单独脱身,要教他和秋香一同脱身。不是在大嫂面前夸下海口,只消我老祝到东亭镇上去一走,管教子畏携着如花如玉的人双双回里。大嫂只须替他们早早布置新房,应了我老祝的两句口令,叫做‘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八位娘娘听了都是面有喜色。昭容便问祝大伯何日动身,枝山道:“二月廿四日是小儿剃头的日期,亲友道贺自有一番忙碌。我们动身大概二月底三月初罢。”回头又向徵明说道:“衡山,你嫌太局促么?”徵明沉吟未答。祝枝山笑道:“老祝不肯强人所难。你新婚才经四月,左拥右抱其乐无涯。你如嫌着局促,缓一年去也好,缓十年去也好,老祝决不相逼。 只是言明在先,此番访唐老祝不再孑身独往,非得你同去不可。”昭容央告道:“文家叔叔,请看着拙夫分上,不要改期罢!”徵明没奈何,也只得应允了。祝文二人起身告别。徵明是坐轿来的,当然坐着原轿回去。昭容又把自用的轿送那祝阿胡子回家。   祝文二人去不多时,忽的看门人报将进来道:“北京姑太太回来了。”昭容益发欣喜,姑太太一来,这华府的书僮是不是丈夫化名一问便可知晓了。于是率同七位娘娘到外面去迎接这位北京回来的姑太太。   列位看官,这位姑太太是谁呢?便是冯铸九通政的夫人二娘娘冯玉英的母亲,唐寅的姑母。冯铸九通政服官皇都,姑太太随宦京师,经年没有返里。此番回来是带着儿子媳妇一同南下,先到东亭镇,在华相府中住过三五天,和女儿冯玉英畅谈别绪,旋又回到苏州山塘上通政府第。行装才卸,姑太太急于要到桃花坞唐家一走,只为“千年不断娘家路”,何况是阔别了多年?又听得唐家八美为着丈夫失踪举家惶骇,须得去安慰他们一番才是道理。姑太太的儿子媳妇都劝着他老人家歇息一天,明日再去探望亲戚。姑太太道:“伯虎这侄儿太会淘气,他一走以后,全不管八位娘子春花秋月鬱鬱不欢,我既已知道了正确的消息,早去一刻,他们便早一刻安心。”儿子媳妇听了当然不再劝阻。好在阀阅人家自有轿班常川伺候。 姑太太吩咐提轿,忙即带着秋纹丫环先后上轿。姑太太坐的是绿色大轿,秋纹坐的是玄色小轿。一路并无耽搁,直进城关,径往桃花坞而去。   陆昭容虽然知道姑太太业已动身南下,但是何时抵苏还没有得着正确消息。现在听得姑太太回来,这一喜非同小可,八美同时出接,家人们开放正门,两乘轿儿进了轿厅。秋纹的小轿先停,秋纹出了轿儿,大轿也就停了,打起轿帘,秋纹把这位老皇封搀扶出轿。八美敛衽上前,齐叫一声:“姑婆!”姑太太说:“诸位侄媳经年不见了!”又向陆昭容说道:“你的面庞比昔年清减了许多,想是记念我的伯虎侄儿。但是老身此来带得好消息,你们不用愁闷,且到里面去细谈。”昭容肚里明白,他一定到过了东亭镇,得知丈夫确实消息,所以有这口气。于是八位娘娘拥着这位老皇封同到房厅坐定。房厅上的匾额是唐寅自己题的,叫做“八谐堂”,含有八音克谐的意思。姑太太见了这题额便笑着说道:“现在要变做九谐堂了。”于是一宾八主捱次坐定,丫环送茶送果盘。姑太太带来的秋纹丫环,自有使女们殷勤招待,不须细表。姑太太和八美寒暄数语以后笑说道:“老身自从去岁得知伯虎侄儿失踪,这个心总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老身尚且如此,八位侄媳的记念行人不言可喻了。但是此番回来老身先到东亭镇,在玉英那边住过数天,无意中得知侄儿的下落。”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察看昭容等态度如常,并无喜出望外的模样,姑太太暗暗奇怪,敢是伯虎的消息他们已知晓了不成?不如冒他们一冒。便向昭容说道:“听说侄儿的下落你们已得了消息。”昭容道:“他撤着我们去后,直到今日消息杳然。昨天昭容还到关帝庙去烧香,默祷神明,保佑丈夫早早回家。姑婆在东亭镇怎样得来的消息倒要请道其详。”姑太太道:“亏得你们没有知晓,否则一定要抱怨我们的玉英了。其实这桩事玉英也是左右为难,俗语叫做‘打杀在夹墙里’。 幸亏老身在华相府里住了几天,才明白玉英的许多苦衷。要是不然,休说你们要埋怨玉英,便是老身也要痛责女儿。”昭容暗暗佩服姑太太的口才很好,他把女儿为难情形先说在前,好教我们不能责备玉英,便假作不知的说道:“姑婆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拙夫失踪和玉英妹妹毫不相干。昭容等即使无礼,也决不会怨及毫不相干的人。”九空道:“怨及无辜的人便是大大罪过,我们大姊是很讲道理的。”姑太太道:“你们原来真个不知伯虎的消息,伯虎何尝失踪,他住在东亭镇华相府中。”昭容假作欢喜道:“原来如此,拙夫已做了相府中的上客,这真是难得啊!从前华相府中的老太师曾经屡次恳求拙夫替他作画,延延不曾允诺,这番拙夫住在华相府中想已遂了老太师的心愿,一定礼贤下士格外优待。何况又有玉英妹妹在里面,拙夫益发有了照顾。上有老太师的虚左待宾,下有贤表妹的竭诚款客,昭容听了说不出的欢喜。”姑太太皱了皱眉儿道:“要是伯虎侄儿在华府中做上客,我们玉英便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了。可惜不是!”罗秀英道:“不是相府上客定是相府中的中等宾客,和华老分庭抗礼,平等称呼!”姑太太摇头道:“做了中等宾客倒也罢了,我们玉英也不用担着心事。 可惜也不是!”谢天香道:“我猜着了,定是拙夫在相府中做一位下等宾客,和那门下清客一般看待。玉英妹妹是爱面子的人,眼见表哥哥不受华老的优待心中不乐。华老又是他的公公,做媳妇的又不能编派他公公的不是,因此左右为难了。”姑太太依旧摇着头道:“伯虎侄儿做了相府的门下清客,虽不十分体面却也不十分丢脸。玉英也不至十分为难,可惜也不是。”春桃道:“这倒奇怪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他也似我从前一般,做了低三下四之人么?”姑太太点了点头道:“倒有些意思了。”口中这么说眼光注射到八美面上,却见他们虽有几分惊讶之色,但是有些矫揉造作不大自然,这时的姑太太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料定他们已得了信息,却是假作不知。但见李传红笑道:“怕是姑太太和我们开顽笑罢?料想华老一代贤相,决不会把秋榜解首屈作低三下四之人吧!”马凤鸣道:“便算华老一时糊涂,误把秋榜解首做了低三下四之人,但是这位四德俱备的二姨娘决不会佯作不知的。我想他一定劝谏公公,切莫做这侮辱士林的事。”姑太太暗自忖量,果然所料非虚,他们决已知晓了伯虎的踪迹。听他们的语气很抱怨着玉英,便向李传红说道:“我们玉英是一个寻常女子,说什么四德俱备未免谬赞了。”蒋月琴道:“我想华老决不会侮辱士林的,他便不看拙夫分上,也得看他二媳妇分上,怎有把媳妇的表兄当做下人看待之理!”姑太太道:“诸位侄媳所说的话怕不有理,但是华老当时倘使认识伯虎,决不把他买做书僮,玉英早知上门投靠的便是自己表兄,也不肯使他公公把秋榜解首买做书僮。平心而论,这桩事怪不得华老,实在伯虎太会淘气了。更名易姓,叫做康宣,手写契约,愿作奴才,比及我们玉英知晓,他已顶了华安的名,在书房中伺候两位公子了。”昭容道:“原来有这般的事,这是意想所不到的啊!我想玉英妹妹明白事理,事前虽不曾知晓,事后知晓了合该向拙夫竭力劝道,好教他回头是岸。”姑太太道:“好教侄媳得知,玉英所居的地位实在为难,说破又不是,不说破又不是。说破了,伯虎毕竟是衣冠中人,教他置身何地?不说破呢,又对不起你们八位嫂子。他很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表兄劝解一番。说到劝解也有诸多不便。当着丫环劝解,只怕走漏风声;背着丫环劝解,少主妇与书僮密语,瓜田李下易犯嫌疑。他用尽了心思,只得向着他表兄说隐语。起先向他说,你的来意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 昭容点了点头道:“上一句是骆宾王诗,叫做“叶下洞庭秋”,下一句是徐陵诗,叫做“荷开水殿香”。这八字歇后语,只暗藏着“秋香”二字,但不知拙夫听了如何回答?”姑太太道:“伯虎坚称卖身投靠出于无奈,必须小主母始终成全。玉英见他不肯回头,又向他说:“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添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不失为识时豪杰,你若执迷不悟,苏州人的颜面一齐被你削尽了’。似这般的严词训斥玉英以为伯虎总该回头了,总该觑个机会回转家乡了。他若乘隙逃归,相府中不过走失一名书僮,谁也想不到此人便是伯虎化名。迷途未远,尽可知难而退。谁料他恋恋这个可望不可即的秋香不想回去。玉英心中异常懊恨,几番要禀明翁姑遣发伯虎回去,但是为着有种种妨碍到底不曾说破。”昭容道:“有什么妨碍呢?”姑太太道:“这事有两桩妨碍。第一桩已说过了,禀明以后只怕伯虎置身无地,第二桩,又恐受着翁姑的责备,既知是伯虎化名为什么迟迟不说,直到今日方才举发呢?”昭容点头道:“在这分上我很原谅玉英妹妹,但是他不能禀明翁姑,何妨先给我们一个消息,也免得我们朝思暮想,问卜求签。”姑太太道:“玉英向我说起,他好几回要写信给你们知晓,但恐怕事机不密,一经张扬出去,华老有失察之咎,伯虎也不免损失名誉。 所以写信以后重又焚去,如是者足有三五次。最后的一次他又决计要告诉你们了,写了一封盈篇累牍的信,把自己种种苦衷一齐写在上面,又叮嘱你们万万不可声张,只可暗暗遣人来劝伯虎回去。要是闹破机关,面子上很不好看。他写信完毕,待要派一名仆役送往苏州唐府。 其时正在去年十月中,恰值相府中大房媳妇杜雪芳,在苏州城内吃过了他妹妹月芳的喜酒回来,妯娌相逢,谈谈苏州情形,杜雪芳便说及祝枝山捱打的事。玉英听了猛吃一惊,他想幸而这封信没有送往苏州。要是送往苏州,万一唐家表嫂也用这种手段到相府中来寻仇,那么这件事便闹得大了。想到这里,他便把写就的书信悄悄付之丙丁。但是他的心中总觉得十分抱歉,直封我这番南下,在玉英那边停留了几天,他才把许多苦衷告我知晓。央求我到了苏州悄悄地把伯虎踪迹向你们说知,而且须得用着稳妥的方法,不露风声,悄悄地遣人到华相府中诱引伯虎回来。但有一层,伯虎不得秋香是决不肯回苏的。据玉英说,秋香虽是丫环,却有大家风范,面貌既好,品性尤佳,知道诸位表嫂大度宽容的,不妨早日替伯虎预备新房,以便他载美回来享受家庭之乐。”昭容沉吟了—会子。便道:“姑婆瞧见过秋香么?”姑太太笑道:“非但瞧见过秋香,而且这个假书僮真侄儿的唐寅唐伯虎,也曾和我会过一面。他不叫我姑母,竟跟着华府书僮唤我一声亲家太太。这不是很滑稽的一件事么?”昭容忙问姑侄相见以后说些什么话来?姑太太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忍使才人充贱役,漫将姑母唤亲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唐解元大除夕行令冯玉英上元夜张灯  姑太太不慌不忙说出一番甚么话来,不用姑太太报告罢,编书的自有一番插叙的必要。 只为编书的忙着编那杭州书,冷落了东亭镇上的唐伯虎。自从去年描写观音以后,直到现在,也有四个月了。这四个月中他在华相府里怎生消遣,编书的也得略叙梗概。当那祝枝山在杭州题无字封的一夜,唐寅在东亭镇上吃那度岁的酒,也曾小试才情一夜行三令。什么叫做一夜行三令呢?原来大除夕这一夜华老和两个儿子在书院中饮酒,他知道近来华文华武的学问大有进步,完全是华安指导之力,因此饮酒中间想出一个酒令,试试儿子的心思。大踱道:“爹,你你有令,尽尽管出,你你有屁……”说到这里他居然也知这“有屁尽管放”五字不便出口,所以说出“有屁”两字便缩住了。这也是受着唐寅数月的教育,所以气质上有了小小的变化。二刁道:“爹要行令,尽半(管)行令。”华老道:“我行的令一字中须含有三个同样的字,又要叶韵,又要应用俗语诗成句。我来举一个例,你们听着:   品字三个口,宁添一斗,莫添一口,   (俗语)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唐诗成句)   其时唐寅在旁侍酒,悄从华老背后指一指盆中的熏鱼。大踱经这一指,便会从鱼字上着想。想了片晌,他便道:“爹,儿儿子的令,有有了。”华老道:“你且道来。”大踱期期艾艾的说道:   (鱼鱼鱼)字三个鱼,水清方见两般鱼,   (俗语)鱼鱼鱼微禹吾其鱼乎! (左传成句)   华老点头道:“大郎茅塞已通,二郎何如?”唐寅又背着华老指指坐案上的水晶镇纸,二刁经这指点也知道从晶字上着想,便道:“爹,你要喜喜(试试)我的本忌(事),我已想就了。”华老道:“想就了,快快道来!”二刁连忙刁着嘴说道:   晶字三个日,常将有日思无日,   (俗语)日日日,百年三万六千日。(古诗成句)   华老道:“二郎应的令又比大郎得体,难为了你们,居然也有了这一日。”说罢,回过头去,吩咐华安也来应一个令。   唐寅道:“太师爷和两位公子行令,小人怎敢擅接。”华老掀髯大笑道:“你有这般大才,我们还要拘什么主仆形迹呢!”   唐寅道:“那么小人斗胆了,小人说的是:   鑫字三个金,父子同心土变金,   (俗语)金金金,一寸光阴一寸金。(成语)”华老大喜道:“华安,你接的令竟是善颂善祷,我们父子三人但愿应着你的令”。这一夜,父子三人欢然饮酒,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饭毕便到内堂去聚餐,父子婆媳同吃合家欢,不在话下。   且说平、安、吉、庆四书僮另有一桌酒菜,摆在金粟山房。开怀欢饮。华平道:“我们四人也来行一个令似乎有些趣味。”大家听了一齐赞成,便请华平起令。华平道:“我不比华安兄弟,满肚子都是书。我只会行一个叠句俗语令,须得引用叠句吴谚,形容一件事,每人各道两句,而且都要叶韵的。我来起令了:   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三碗饭。   华安兄弟轮着你了,你是苏州人,一定接得入彀的。”唐寅笑道:“这个酒令倒也有趣,我来接两句:   阿祝阿祝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   众人大笑道:“粪担打翻不免臭气薰天了。”第三轮着华吉了,他笑着说道:   其古其古拖地板,阿迷阿迷拌猫饭。”   唐寅笑道:“华吉兄弟,你这一接也很好,打翻了粪担,自然要拖地板了。拖了地板忽又拌起猫饭来了,真个匪夷所思。华庆兄弟轮到你收令了。”华庆想了片时,便道:“想便想着两句了,不知说的对不对。”众人道:“不用客气,请教请教。”华庆道:   乒乓乒乓两半爿,阿呀阿呀叫起来。”   唐寅笑道:“大概是猫饭碗打碎了,阿呀频呼,有什么用呢!”平、安、吉、庆四人行令完毕,恰才散席,忽听得月洞门后有女子声音。连唤着:“华安兄弟快到这里来,和你有话讲呢。”唐寅听得是石榴的声音,很不高兴,勉强迎上前去假作欢颜,问他有何话讲?石榴道:“你们四个人在外面行令,我们五个人也在里面行令。”唐寅道:“还有四个人是谁呢?”石榴道:“便是老太太身旁的四香。”唐寅道:“妙哉妙哉。”石榴道:“庵啊,庵啊。”唐寅道:“你可是叫我么。”石榴道:“你说庙哉,庙哉,我只好说庵啊庵啊了。华安兄弟,里面行令的是春香姐,他听见你们行那俗语令,他也要行起俗语令来了。他的酒令再要促狭也没有,轮到我说,我竟没有说了。好兄弟,看我份上,替我做一回抢手罢!”唐寅暗想:“为着石榴份上,我不高兴替他捉刀。为着秋香份上,我便借他的嘴接这个令,暗暗向秋香通一个消息,以便他日可以双双逃归吴门,岂不是好?”便问石榴是怎样一个酒令?石榴凑近唐寅耳朵,喃喃的一会子。唐寅道:“容易容易。”也凑着他的耳朵把这四句酒令告诉了他。石榴连声道谢,很欢喜的走了。列位看官,可知道五丫环行的什么令?叫做“一一道来令”。这五个丫环都是侍女们中的领袖,一席酒肴比着其他丫环格外优待。春香已得了小丫头的报告,说什么外面平、安、吉、庆四人畅怀饮酒,行一个俗语令。华平开端说的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三碗饭。众丫环听了个个好笑。春香道:“他们行令,我们也来行个令罢。秋香妹妹,你是个女才子,请你起令罢。”秋香笑道:“女才子三字原璧奉赵,说到起令,外面平安吉庆既是按着次序公推华平先说,这里如法泡制,也得请春香姐起令了。”春香道:“若要引用诗句,我是一窍不通的。行一个俗语令,或者还可将就将就。现在行个‘一一道来令’。每人说四句,上一句须得现成俗语,含有两个一字;下一句要接得连贯,而且叶韵。我来先说了:   一搭一挡,两个朋友,   一高一低,手搀着手。   那么夏香妹接下去了。”夏香道:“这个酒令。看似容易,其实是很难的。你们不许催促,待我慢慢儿想。”春香道:“我们行令并不苛刻的由着你去搜肠索肚罢。”夏香搔头摸耳一会子,便道:“有了,有了。   一吹一唱,弗用鼓手,   一纵一跳,会扦筋斗。   那么秋香妹妹说了。”秋香脱口而出道:   “一粥一饭外加黄酒,   一荤一素蛮配胃口。”   这几句说得众人都笑了。轮到冬香,见他搜索枯肠,好容易的凑出四句道:   “一来一往,青青杨柳,   一拖一扳,拉住娘舅。”   春香大笑道:“拉住娘舅做什么,敢是做那‘扳娘舅’么?那么石榴姐姐收令了。”石榴道:“要我收令,容易容易。说四句俗语,有什么大不了事。哎哟,我要去解一个手了。 对不起,略待片时我是就来收令的。”说时把身子略颤几颤,仿佛是尿急的模样,急忽忽的离座去了。谁知他托辞解手,实则到外面去寻抢手。众人待了一会子不见他到来,便有些怀疑起来。春香笑道:“我已代他想着四句收令了。   叫做:   一歪一扯,托言解手,   一出一进,去寻抢手。”   夏香道:“不见得罢,他去寻谁呢?”春香道:“定是这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四同兄弟。”众人正在议论他,石榴恰才到来,手插入衣襟,做那整理裙子的模样。坐定以后,便道:“收令的句子我早已安排好了。叫做:   一哭一笑,赌神罚咒;   一心一意,同时逃走。”   众人听了并不注意,惟有秋香芳心自警,分明这魇子借他的嘴,向我投递消息,要教我背主逃走。唉,魇子错了,我受了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怎肯背着他逃走,你莫痴想罢!这一节书,叫做“唐伯虎除夕三行令”。   除夕已过,便是来年,待到元宵节,祝枝山在杭州看灯,唐伯虎也在相府看灯。华老为着两个儿子茅塞已开,所以今岁的兴致比较往年尤其热烈,雇用名工巧匠大扎花灯,相国府中,点得明星颗颗。华老要鼓励着儿子们读书上的兴趣,吩咐华安多撰几条灯谜挂在金粟山房,吃了元宵酒后,华老偕同两子到金粟山房中去猜谜。太夫人听说外面悬挂灯谜,也教二媳妇冯玉英撰几条细巧的灯谜。又要易猜,又要不俗,以便鼓动里面主婢的兴致。于是表兄妹两人小显才情,同作谜主。唐寅在金粟山房中做谜主,二娘娘却在紫薇堂中作谜主。话分先后,书却平行。且说华老偕同华文华武进了书房。唐寅上前迎接,不须细表。   华老抬头看时,果见纸灯上面黏着十余条谜语:   (一)工 《史记》一句 (二)贵 《左传》一句   (三)佳 《书经》一句 (四)诧 书名一   (五)口 官名一 (六)口 府名一   (七)钦差《诗经》一句 (八)父为相国 唐文一句   (九)吃吃 《四书》一句 (十)月老 汉先人名一   (十一)薪桂 饮料名一 (十二)银河 郡名一   (十三)皇陵 地名一 (十四)松翁 《四书》一句   华老道:“有几个灯谜做得很堂皇冠冕。这第五个谜面是口字,猜的官名,明明道着下官。”说时掀着长髯道:“你不是说‘中堂’么?”唐寅道:“太师爷猜的不错。”大踱道:“奇奇怪,口口字,猜猜中堂,不不对。”二刁道:“老冲,你不小(晓)得,口忌(字)在堂忌(字)中间,所以叫做中堂。”大踱道:“第第六条,也也是口。我我来猜,是是河间。”唐寅道:“大公子猜得很好,口字是河字的中间,和第五个谜底用意相同。”大踱道:“吃吃很很难猜啊。”二刁道:“老冲,这就忌(是)说你啊,打一句四希(书),‘似不能言者’。”华老这时宠爱着华安,见这谜面明明讥笑大郎,他却并不在意。又指着第七条道:“这钦差二字明明道着下官。记在中年时,曾经屡奉天子恩命到外面去查办事件。这个谜底不是‘天子命我’么?”唐寅道:“相爷猜中了,请再猜几条。”华老道:“留给他们猜罢,都被我揭去了,他们便觉扫兴。”指着第八条道:“二郎,你的心思较大郎灵敏一些,你猜这个谜底是什么?我是知道了。”二郎道:“唐文忌(是)很多的,不几(知)那一篇?”华老道:“大概是《滕王阁序》罢。”二郎想了一想,便道:“有了,这不忌(是)叫做‘家君作宰’么?”华老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大踱道:“阿阿二猜了,我我也来猜。这这‘诧’字,打打一个书名,叫叫做《家语》。”唐寅笑道:“大公子猜的很好。”二刁道:“我来猜‘薪桂’,什么叫做薪桂?可忌(是)两件东西?”唐寅道:“不是,所谓薪桂者,以桂作薪之谓也。”二刁拍手道:“这不忌(是)把木樨花当做柴烧么?猜一种饮料,叫做木樨烧。”华老大笑道:“谜面好,谜底也好。”正在谈笑时,春香张着灯儿来请太师爷到里面去猜谜。华老道:“里面也有灯谜么?”春香道:“是二娘娘做的,挂在紫薇堂上。老太太大娘娘以及许多姊妹都在里面猜谜,奉着老太太之命,请太师爷进去指教。”又向两位公子说道:“大爷二爷也可到里面去多猜几条。”大踱道:“我我不去,弟弟媳妇,做做谜,大大伯,猜猜不着,坍坍台。”二刁道:“我也不去,家杂(主)婆做灯谜,丈夫猜不着,益发坍台。”华老道:“你们不去也好,便在外面猜谜罢。”于是春香张着灯儿伺候华老入内。里面的灯谜都是二娘娘主政,二娘娘制造灯谜的才思,不亚于唐寅。他是性喜填词的,有好几条灯谜都把词牌名作谜面。灯上挂的是:   (一)风入松 古文一句 (二)杏花天 《礼记》一句   (三)双红豆 六才一句 (四)虞美人 古美人名二   (五)卖花声 用物一 (六)怀王孙 俗语一句   (七)临江仙 古女一 (八)四边静 府县名四   (九)两同心 字一 (十)相见欢 《四书》一句   这十条灯谜以外,还有四条是专猜《女儿经》的。为着丫环们读书不多,《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诗》以外,还有一本《女儿经》,这是人人读熟的。为着丫头们猜谜便利起见,所以都把《女儿经》做谜底。这四条是:   (一)日 《女儿经》一句 (二)一 《女儿经》一句   (三)芒种 《女儿经》一句 (四)土 《女儿经》一句其他还有诗词六首:   (一)花魁   秦郎端合号情郎,占得花魁艳自芳。岂必香膏腻云鬓,笑将荷露拭新妆。猜俗语一句   (二)闺情   轻搓细腻动清寒,和雪凝脂冰艳攒。漫记三三围暖阁,芳年五五已凋残。猜牙牌名一   (三)平江即事   调寄《江南春》   姑苏好,女儿喜闲情。几粒相思抛彩艳,数方点缀系轻匀,一缕似簪缨。猜儿童饰物一   (四)寻梅   调寄《宫中调笑》   梅瘦梅瘦,行到灞桥时候。诗思细说姻缘,持爱深怜足尖。尖足尖足,犹道伤残玉骨。 猜俗语一句   (五)长材赞   调寄《十六字令》   长,奇伟魁格气宇昂。偏乖巧,珠明夜有光。猜俗语一句   (六)于归   调寄《怀王孙》   香车宝马到门阑鼓乐声催仔细看,生憎骨肉忍伤残。度针关,左右双双坠玉环。 猜俗语一句   那时紫薇堂上拥着许多仆妇丫环,谁都想来猜这元宵灯谜。太夫人声明在先,猜中一条,赏银三钱,凭着谜条向账房中去领取。他把金钱鼓动了众人的兴致,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可在紫薇堂上猜谜。太夫人又知道婢女们中间惟有秋香的才学最好,悬挂的灯谜秋香可以猜中十之六七。便向他说道:“让他们去乐一乐罢,把容易的教他们去猜。猜不中你再去猜不迟。”秋香遵着太夫人吩咐站立一旁,并不跟着众人去猜。有许多不识字的,偏嬲着识字丫环把谜面细解。就中有许多俗语的谜,看似容易,实在繁难。只为二娘娘生长在南京,后来才迁到苏州。他所说的俗语,不知是苏州俗语,还是南京俗语。一个烧火的南京老妈子,侧着耳朵听那识字的丫环解释谜面。一个丫环道:“这第四个寻梅的词句,听得秋香姐说,一定有骡子两字在内。只为灞桥骑骡是有古典的,只是下面说什么,尖足尖足,这是什么讲究呢?要猜俗语,苏州没有这一句俗语,无锡也没有这一句俗语。秋香姐说,只怕是南京俗语罢?”烧火的南京老妈子福至心灵,忽的喊将起来道:“这不是‘骑着骡子叫脚痛’么?”二娘娘笑道:“不错不错!”便有人把谜条揭取下来交付老妈子,教他少须到账房里去领取三钱银子便是了。喜的老妈子扯开了嘴,又央着识字的丫环把打俗语的灯谜讲给他听。那丫环又把那“长材赞”讲给他听,说道:“有一个很长的男儿,性情乖巧,和夜明珠一般。你们南京有这句俗语么?”老妈子道:“有的有的,这不是‘大汉子不呆便是宝’么?”二娘娘道:“又被他猜中了。”老妈子又揭去了谜条,共得六钱银子。那个识字的丫环要向他分肥,他说:“猜中了第三个,便和你平分可好么?”那丫环便把一个个的灯谜讲给他听。但是他只有六钱银子的福分,再也不能福至心灵了。夏香猜中的也很多,四条《女儿经》的谜底被他猜中了三条。日字条“月未明”,芒种猜“第九节”,土字猜“第五行”。恰值华老从外面进来,眼看夏香连中三谜,笑向太夫人说道:“这部《女儿经》我的肚里是没有的,若要我猜,猜到天明也猜不出。”太夫人道:“老相公,你也不妨去助助他们的兴儿。”华老道:“我来猜几个词牌名的谜面玩玩,省得零碎报告,我便一起儿说罢。”太夫人道:“都被你猜去了,他们要向隅。你便猜这一半罢。”华老道:“一半也好。”当下把十个词牌谜面看了一遍,捋着长髯凝神思索,点头播脑一会子便道:“有了有了,我来猜这五个这《两同心》是猜个答字,《虞美人》是猜‘娥皇女英’二人,《双红豆》是猜‘一样是相思’,《四边静》猜府县名四,是‘安东、西安、南康、宁朔’,还有《怀王孙》猜一句俗语,王孙二字有别解,草也是王孙,猴也是王孙。我知道了,不是‘一肚皮的草’么?”二娘娘道:“公公猜的条条都著。”太夫人笑道:“老相公连中五条,三五一十五,可得谜银一两五钱。”华老道:“今天内堂猜谜谁猜的最多,我便把一两五钱银子移赠与他。”太夫人道:“我的目力不济了,秋香,你背几条谜面给我听,我是见猎心喜,也来猜这么一下子。”秋香使把第三条《平江即事》一阕《江南春》背给太夫人听。说道:“是猜小孩子饰物的,丫环想了良久,再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太夫人点头,笑向二娘娘道:“二贤哉,这不是糕豆线么?”二娘娘笑道:“这般很冷僻的东西,婆婆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秋香道:“老太太,什么叫做糕豆线啊?”老太太道:“这是苏州的风俗,没有种过痘的小孩,帽上都穿糕豆线,是一粒黄豆一小块年禚穿在一起的。我猜的高兴,你再背一个给我猜。”秋香又把第六首《于归》调寄《怀王孙》的念给太夫人听,说道是打一句俗语。老太太道:“这个谜也不难,是叫做‘临时上轿穿耳朵’,二贤哉,是不是呢?’,二娘娘道:“婆婆所猜的那有不是之理。”太夫人道:“我也把这六钱银子移赠于猜谜最多的人。”于是众丫环都告奋勇,在灯光下费尽心思。太夫人道:“大贤哉,你也来猜几个。”大娘娘道:“这玩意儿媳妇是不近情的,婆婆有命,只好勉力为之。”他便在词牌名中猜中了两个。一是《杏花天》,猜的是‘仲春之月’。一是《风入松》,猜的是《声在树间》。他也当众声明,这六钱银子移赠于优胜的人。石榴猜了几个都猜不中笑向春香说道:“待我解一个手,再来猜一下子。”秋香道:“不行不行,你又要托词解手去请抢手了。”石榴被他说破了,不好意思去请华安捉刀。待到灯中的蜡烛将残,秋香道:“老太太,丫头可以猜吗?”老夫人道:“他们猜不出,你猜也好。”于是秋香连猜了五条。《卖花声》猜那卖花线的手摇的东西,其名叫做唤娇娘。《临江仙》猜一个古女,叫做洛神。《相见欢》猜《四书》两句,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把第一首花魁诗,猜一句俗语,叫做卖油娘子水搽头”。 第二首闺情诗,猜一句牙牌名,叫做《揉碎梅花》。经他猜中以后,谜灯上的谜条差不多告个消乏了。秋香所得的谜赠是一两五钱,再加华老的一两五钱,太夫人和大娘娘的两个六钱,他一共四两二钱银子。其他的丫环见了,不免又妒又羡。   元宵已过,待到二月中旬,太夫人正和两位媳妇在紫薇堂上闲话中门上传来消息说,北京的亲家太太到了。二娘娘听说母亲到来,好不欢喜。便禀过婆婆,到中门外面去迎接。正是:   深居相府称贤妇,暂出中门迓老娘。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觅竹叶宛转求姑母取参枝邂后遇娇娘  华府二娘娘听说他母亲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他为着表兄唐寅在相府中充当书僮,将来总有破露的日子,一经破露,自己便“打煞在夹墙里。”翁姑一方面,一定要责备他知情而不告发;表嫂一方面,又得埋怨他不肯潜通消息。虽然在唐寅描写观音的一天,二娘娘曾在婆婆面前略吐端倪,将来翁姑责问不怕无法答复,但在表嫂那边他很抱着不安。旁的表嫂还可相谅,陆昭容怎肯干休?倘把对付祝枝山的手段,领着手提捣衣棒的娘子军前来上门问罪,这便如何?便算相国门庭,陆昭容不易闯入。但是二娘娘总有回苏的日子。一旦“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又如何?他在正月里接到哥嫂来信,说不日便要奉母回苏,顺便还得到东亭镇上访亲,骨肉相聚,便在目前。二娘娘望穿秋水,好容易被他盼到了这一天,急忙忙带着丫环出中门迎接慈亲。直到轿厅,只见他母亲和哥嫂都已出轿,二娘娘上前相见,那边二刁也在书房中得了消息,出来欢迎他的丈母以及内兄内嫂。相见以后,二娘娘迎着他的母亲嫂嫂进那中门,这时老太太大娘娘已在中门口迎接了。冯太太带来的随从很多。男仆一方面自有老总管招待,女仆一方面簇护着婆媳俩同入中门里面。华姓的婆媳和冯姓的婆媳见面,自有一番寒暄客套。霎时间紫薇堂上挤满了许多人。热闹情形。无须细表。华武陪着他的舅爷冯良材。同上花厅,华老也在滴水檐前迎侯。冯良材趋步上前,高唤姻伯。华老笑容可掬,挽着冯良材的手同上厅堂。宾主坐定,僮仆献茶,一切细节,不用赘叙。冯良材道:“去年接到舍妹妹来信,知道妹丈的学问大有进步,不知道现在的西席依旧是这位王老夫子么?”华老道:“不瞒足下说,王老夫子教授多年颇少进步,后来老夫子辞馆以后,便由一个伴读书僮随时指点。两个小儿的文学从此便日臻佳境了。这书僮也是苏州人,可见贵处山清水秀,灵气所钟,不但翰墨林中人才辈出,便是污泥中也会生出一朵青莲花来。”冯良材道:“原来有这般事,可喜可贺。舍妹信中却没有提及啊?这位贵伴读,可以使小侄得见一面么?”   华老道:“贤侄尽可试试他的才学。二郎,你去唤华安出来,说苏州冯大爷在这里要来面试才情。”二刁答应着,便到金粟山房去唤华安出来会客。唐寅忙问是谁?二刁指着自己的衣袖道:“便忌(是)他。”唐寅听了,茫然不解。二刁道:“半仙,你聪明一戏(世),蒙懂一期,(时)这句都不懂。俗语说的,‘着衣要看袖,娶妻要看舅’,你懂吗?”唐寅惊问道:“可是舅爷来了么?”二刁道:“正忌(是)他。”唐寅忽的捧着肚皮连唤着唷唷之声,二刁道:“半仙做什么?”唐寅道:“一时肚痛难熬,请二公子告禀舅爷,缓日到舅爷面前来请安便是了。”二刁只道他真个肚疼,便去回覆他老子,华老听了着惊,传唤总管替华安延医调理。其实唐寅那里是病,他知道华武的舅爷,便是自己的表兄。中表相见,要是被他一口道破,那么机关尽泄,功败垂成,自己和秋香永无成为夫妇的希望了。因此借着肚疼,逃过这座难关。好在冯良材并不住在华府,只为挈眷南下,船里面载着许多箱龙物件,只得住在船中以便照顾。日间在华府闲谈,夜间却向舱中住宿。唐寅的病也变做日重夜轻。 冯良材来时,他卧在床上,假作呻吟;冯良材一去,他又下床活动了。二娘娘替他母亲嫂嫂在西楼上布置房间,夜阑人静打发丫环先睡了,他便谈及表兄卖身投靠的一桩事。说他为着秋香,追舟到东亭镇上混入相府,捏称康宣,以及进府以后代做文章,描写观音,一一都告诉他母亲知晓。冯太太听了又喜又惊,喜的侄儿有了下落,惊的是水落石出以后,女儿有种种为难情形。毕竟年老的人阅历较深,便替着女儿想出计画。与其被唐家八美探出伯虎的踪迹,不如在自己回苏的时候亲到桃花坞说明伯虎踪迹,以及女儿的为难的情形,教他们悄悄的遣人前来劝导伯虎回去。二娘娘道:“要他回去,除非遂了他心愿。秋香是婆婆宠爱的丫环,性又稳重,不比闲花野草易被蜂蝶诱引,他要骗得秋香到手难如登天。”冯太太道:“你可唤他来见我么?待我来好好的劝导他一番。”二娘娘道:“他这几天内装做肚疼,躲在房里,防的是哥哥撞见了他破露机关。母亲要见他,他一定托病不来。”冯太太道:“难道他日夜躲在房里么?”二娘娘道:“听说他日间卧床,傍晚下床,大概哥哥下船以后,他便不睡在床上了。”冯太太向着女儿悄悄的说道:“若要见他,除非这般这般。”二娘娘点头,便道:“这个方法很好。”   按下西楼上母女谈话,且说伴读书房的唐寅,知道到了晚间冯良材便不在这里了,姑母住在西楼上不会无端闯入书房里来,老总管陪着医生前来诊脉,脉象中既没有什么特徵,舌苔上也和常人一般,饮食照旧,气色未变,这位医生也诊不出他是什么病。总管道:“他的病是很奇怪的,日间吃饱以后嚷着肚疼,卧床不起。到了夜间,肚子便不疼了。”医生道:“这不是感冒风寒,一定是患了肠痈,所以日间进了饮食,肠中作痛。”当下开了一纸药方,竟认他是患着肠痈。唐寅听了暗暗好笑,待到进药时,他便背着人把汤药泼去了,只算是业已进药,依旧不生效力。这一天,红日西沈,唐寅打听得舅爷业已下船,便一骨碌从床上起身。又在书房中自由散步,只为闷睡了一天要吸取些清洁空气。出书房进了月洞门,在那九曲小桥面上来来往往。岸旁边杏花盛开,正在春色平分的时候。他不禁起了感想,记得去年初进相府时,岩桂开放,秋色满园。曾几何时,又是杏花天气。秋香深居筒出,三四个月没有见面。自己羁留此地,去又不能,留又没味,家中八美,望穿了盈盈秋水,我又怎生对得住他们呢?转念一想,我的消息只怕不久便要被他们知晓罢!姑母南下,在这里小作勾留,母女谈心何话不说?待到姑母返苏,我的秘密便要完全破露。他呆呆在池旁低着头,只是出神。那时暮色沉沉,树林阴翳忽的有人在红杏树下唤道:“华安兄弟,我在书房中寻你不着,原来却在这里。”唐寅仔细看时,却是二娘娘身旁的素月丫环。便道:“素月姐,寻我做甚?”素月道:“听得你有肚疼的病,日重夜轻,现在可好了么?”唐寅摇头道:“我也莫名其妙,日间不能起身。太阳下山,病体便渐渐的轻松了。”素月道:“有一位医生善治疑难百症,他现坐在春在轩中,替姊妹们看病才毕,你的奇症何妨请他医这一医?”唐寅道:“不用姐姐关心,小弟的病是无药可医的。”素月道:“这位医生专会医治那无药可医的病;好机会休得错过了。”说时不管唐寅允不允拖着他便走。唐寅暗想,去也不妨。待他开了方子依旧可把汤药倒去,他理想中的医生,不是江湖郎中,定是祝由科。只为这一类的医生,多是挂着善治疑难百症的牌子。他到了春在轩中。素月揭超软帘,只见灯光之下端坐着一位老皇封。唐寅不觉大惊,待要退出早已不及,但听得素月唤道:“冯太太,那个害病的来了!”唐寅认识是姑母,只好假作不知,回头问素月道:“这位太太是谁?”素月道:“这便是我们相府中的亲家太太啊?”唐寅没奈何,只得口称:“亲家太太在上,小人华安拜见。”冯太太见他跪下,道了一句‘贵管家罢了。”唐寅谢着起立。冯太太道:“听得相府中有人讲起,说有一位伴读书僮害了怪病,日重夜轻,医药无效,老身在北京时曾见有人和你犯着一般的病,只用着一味药便即霍然。我今传授于你,这一味药叫做当归。”唐寅道:“小人也略谙药性,当归虽好,须得和黄甘菊一起煎服。没有黄菊花,当归是无效的。”冯太太道:“黄甘菊须和知母作伴,你要把菊花入药,恐难如愿以偿。”唐寅道:“只要采一些带枝竹叶做药引,这帖药便有神效。”冯太太点头道:“你保养着身体罢,我试替你寻觅这带枝竹叶去。”唐寅谢了冯太太,自回书房。素月追上来问道:“冯太太替你开的什么方子?”唐寅道:“你不听得么?竹叶做药引,和黄甘菊、当归二味,一同煎服,自有神效。”素月听了记在心头,以为这个简便的药方将来传授于人也是好的,他便回身去了。谁知道姑侄相逢,说的都是隐语。冯太太劝他归家,才说一味当归,唐寅把黄甘菊影射秋香,冯太太说秋香是老太太的爱婢。甘菊伴着知母,你未必可以到手。唐寅又把带叶竹枝影射祝枝山,要姑母请他前来传授计画。冯太太会意,所以后来冯太太到了苏州,把遇见唐寅的话告诉了陆昭容,教他央求枝山到东亭镇面见唐寅,传授他偷香计画。陆昭容到这时候也说实话了,把祝枝山报告消息的经过一一说了。姑太太坐了一会子便即辞去,八美相留,劝他多住几天。 姑太太道:“行装才卸,家中还待布置。且待伯虎侄儿载美回来,老身再到这里来贺喜罢。”八美相送姑太太上轿,不须细表。   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是小祝剃头之期,祝枝山开筵宴客。自有一番忙碌。又休息了数天,才和文徵明雇着舟儿,同到东亭镇上去访唐寅。其时唐寅在华相府中度日如年,只盼着枝山早早到来,传授他锦囊妙计。这一天,正是三月初一日,他坐在书房中替公子们讲了几篇文章,春日迟迟,备觉愁闷。他和秋香为着中门阻隔,如隔云山千万重。相府的规距,非闻呼唤不得出入中门,定要太夫人传唤,或者公子们差遣他入内,才可以身入中门,希望得见秋姑。谁知事有凑巧,公子们每日所用的参汤今天已缺乏了人参。唐寅便告个奋勇,问两位公子可要差遣小人到里面去取人参,呆公子都怕读书,巴不得华安暂离书房,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便允许他去取人参。唐寅很高兴的负这使命,以为人参是要向老太太告取的,见了老太太,当然也见秋香。老太太决计吩咐秋香去取人参。取了人参,秋香一定亲手交付于我,我便可以趁此机会搔他一下的手心。谁知走了备弄经过厨房门外,又遇见了他所不欲见的石榴,又是好兄弟长,好兄弟短,叫个不休。他说:“那天传授的酒令,多谢你好兄弟,后来打灯谜,也想请你好兄弟帮忙,却被那促狭的春香,冷言冷语,教人难堪。好兄弟,你到那里去可要到我小厨房中去坐坐?”唐寅道:“多谢姐姐,小弟奉二位公子之命,向太夫人告取人参,不及到厨房里来谈话了。”石榴道:“好兄弟,亏得你遇见了我,才不白走这一趟。今天初一,老太太到后园上佛楼拈香,众丫环都跟着同去。紫薇堂上只有秋香一人在那里照看。 要取人参,须待老太太拈香回来。你不用去罢!”唐寅道:“小弟要去回复公子了,免得他们盼望焦急。”石榴道:“这两个踱头由着他们便是了,机会难得我们谈谈去。”唐寅道:“好姐姐,缓日谈罢,今天还没有替他们上书咧。”说时生怕纠缠转身便走。石榴盼望情人,盼到转角上,不见了情人的影儿方才回进厨房,唉声叹气的说道:“我拚着用去数贯钱,雇着匠人把墙角拆去了,免得障碍我情人的背影。”且说唐寅知道秋香独在紫薇堂上,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怎肯蹉跎过去?他转过墙角,不过站立了片时,知道石榴已不在那里了,重又折回,便想到紫薇堂上和秋香单独见面。到了中门左右,例须经过管家婆的通报才得入内。 他连唤三声干娘,却不见管家婆答应。管家婆在那里呢?为着春昼疲倦又是众丫环都不在旁边。益发睡思沉沉,坐在自己房里打盹。唐寅趁着守门无人便大胆的闯将进去。单是秋香一人在内,怕他怎的?便放轻着脚步,走到紫薇堂外,揭起软帘,探头内望,静悄悄不见一人。 他想石榴敢是说谎罢,这里何尝有秋香呢?他又蹑步上堂,忽听得毕卜毕卜的琐碎声音,暗暗点头,这是刺绣的声音。向着后轩看去。真个机缘凑巧,他的心上人正在那里刺绣。背向着外,面向着内,所以唐寅上堂秋香毫不觉察。唐寅益发胆大了,悄悄的走近秋香背后,见他垂着粉颈,正在绣花绷上挑绣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唐寅步步留神不放声息,但是眼见着妙人儿便在目前,不由的舌根起着馋涎,赶紧咽下,喉间“葛得”有声。暗想不妙,要被他觉察了。轻轻的后退三步,秋香已听得这“葛得”的声音,但是并不停针,也不抬头。他万万想不到这魇子已立在他的后面,他以为无非是别一房的丫环和他开玩笑,蹑着脚步儿躲在背后吓他一吓,他一壁绣花,一壁喃喃的说道:“你们还够不上吓人呢,若要吓人,须得拜我做师傅。”唐寅见秋香并不抬头,胆又大了。从又蹑步走了三步,益发留神,馋涎都不敢咽了。秋香依旧毕卜毕卜的做个不停。这朵牡丹花是替二娘绣上锦袱的,趁着余闲加紧工作,便有丫环和他戏谑,他也懒于抬头。俗语说的:“抬头不见三针面”。怎肯把抬头的工夫误了他的针黹?绣了一会子,这一根红绒线恰恰绣完了,他便拉断下来,把针孔里的线头用牙儿咬去。这又是他的习惯,咬去的线头不肯便即吐下,他竟放在舌尖上,打一个转,转得滴溜滚圆和痧药一般大小,掉头一吐,恰有一阵微风把这红点子吹上了唐寅的衣襟。唐寅忽的想着李后主词中咏的美人口,其中有两句云:“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吐。”想到这两句,一个不留神,嘴里竟嗡嗡起来。秋香大惊,敢是飞来的黄蜂要来螫人不成?回头看时,却和唐寅打个照面。秋香飕的站立起来,含嗔说道:“大胆的书僮,你难道不知道相府规矩,怎敢闯入内堂?”唐寅不等他说完,便道:“秋香姐姐,且慢责备,小弟奉着二位公子之命,来到内堂领取人参,并不是擅入中门啊!”秋香见他说的嘴响,便道:“你要人参,须得禀过太夫人才能领取。太夫人上佛楼烧香去了,你快出去,停一会再来领取便了。”唐寅擦着鼻尖道:“太夫人不在这里,来的正好,秋香姐姐,小弟便是唐寅。你可以面许终身了。快快面许给我一个表记!”说时伸出着手儿,叫秋香给他一件订婚的东西。秋香顿生一计,想把他敷衍时刻,待到太夫人烧香回来便不怕他了。当下笑着说道:“解元爷,你要我面许终身,我有一个哑谜儿,给你猜这一猜。”唐寅道:“灯节已过了多时,猜什么哑谜儿呢?”秋香道:“我的灯谜不写在纸条上,只向你做几个手势。你猜破以后,便知道我允许不允许。”唐寅道:“请教请教!”秋香伸着纤手,向上一指,向下一指,向自己心口一指,又把手儿摇这几摇。便道:“快猜快猜!”秋香的意思是暗示着上有天,下有地,这里邪心,不可不可。但是唐寅见了这手势,便道:“妙极了,向天一指,在天愿作比翼鸟,向地一指,在地愿为连理枝,向心一指,我和你心心相印。摇手儿,便是长毋相忘。”秋香绉了绉眉头,暗想这魇子所猜,竟完全和我的念头相反。不如再来一个哑谜儿,赶了他出去罢。便道:“再来一个,你看清楚了。”先把两个大拇指一翘,又向外一指,又伸出着三个指头,又反手向后指着两腿。秋香的意思是暗示两老从外面回来,被他们知晓了,三百下家法板打你后腿。 唐寅点头道:“益发妙极了,翘着两指是我和你两人同心,向外一指,是约定了出外私奔;三个指头一伸,便时三更时分,两手向后,便是约在后花园会面。好姐姐,后花园的地方很大,约在那一处呢?”秋香又好气又好笑,不如再给他上一个当。瞧见了绷上的牡丹花,随口说道:“约在牡丹亭上便是了。”唐寅听了大喜,转身便去。正是:   牡丹亭上圆新梦,杨柳枝旁结好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紫薇堂俏婢子啼鹃牡丹亭老太君看鹤  唐寅和秋香订约曾经上过一番大当。自古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唐寅无书不读,难道胸中没有这两句么?   编书的却要替他表白一番心事。他毫不迟疑,急于返身出那中门而去,却有两种意思:一者紫薇堂上不是久恋之地,要是太夫人到来,只怕大祸临头,还是当止则止,趁早出去的好,二者秋香口头订约未必是真,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假,上次备弄相逢他不信我是真正唐寅,无怪他要给我当上,自从当着他描写观音,我的本领他都已知晓了。除却唐寅更无第二人有这能耐,他已深信我是真正的唐寅了,上一回订约是假,这一次约订是真。唐寅存着这两种心思,所以转身便走。他出了中门,打盹的管家婆依旧没有觉察。唐寅回到书房,告禀大刁二刁,说太夫人上佛楼拈香去了,紫薇堂上静悄悄没有一人,这人参便取不成了。大刁道:“奇奇怪,难难道中中门内断断绝人烟?”二刁道:“且慢,别人不在,秋香总在里面。看守紫薇堂忌(是)他的老差戏(使)。”唐寅眼光一瞥,忽见自己青衣上面留着一点朱痕,这就是秋香吐上他衣襟的残绒,美人之贻宝如拱璧,便裁着一方纸摊在桌上,把那小指甲儿剥取这颗红点子放在纸上,包着一个小包儿,纳入袋中。呆公子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唐寅推托说是神效的痧药,呆公子互相商量,都说紫薇堂上决不会无人看守的,定有秋香在内。二刁猛想道:“妈妈不在里面,这忌(是)调戏秋香的好机会。忙把两手捧着肚子,连唤着疼的厉害,敢是黄老老要出门旅行去罢。”唐寅道:“二公子做什么好,好的嚷起肚疼来呢?”二刁道:“半仙你只有忌(自)己,没有他人。吾忽然嚷起肚疼来,便其(是)抄着你那天的老文章”。大踱道:“阿阿二,肚肚子疼。大大叔,有有痧药。”二刁听着,真个向唐寅讨取这纸中包里的一颗痧药。唐寅道:“二公子,这痧药只医头疼,不医肚疼的。肚疼的误吃了,便要大叫一声断肠而死。”二刁道:“我要登坑了,坑急坑急,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其(如)律令勅。”说对取了一张草纸便出书房,一口气奔入中门,径到紫薇堂上。口喊着我的秋香。慌的秋香抛针站起,他问二公子进来做什么?二刁道:“我忌(是)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一些没有虚头。进来想发魇,又叫做寻开心,又叫做拓便宜,又叫做转念头。 秋香,你肯依从我二公子,我愿抛却万贯家希,(私)抛却西楼上的才女,和你到外面去租小房鸡(子),做露希(水)夫妻。”说时朵起着嘴唇,要向秋香接吻。慌的秋香倒退几步,口称二公子,青天白日万万使不得。二刁道:“什么时候喜(使)得?”秋香心生一计,方才打发魇子动身,骗他今夜三更时分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现在遣发二刁,也便如法泡制罢。便道:“二公子,倘蒙垂怜,请你今夜三更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二刁听说,骨头都减轻了分量,笑嘻嘻的离却秋香,出中门径返书房。大踱在书房中自言自语道:“阿阿二解解手不来,大大可疑。他他一定看香去”,正在说时,二刁已来了。大踱道:“阿阿二,为为什么。久久解而不归?”二刁道:“老冲,我上了马桶拉喜(屎),拉了半马桶,肚鸡(子)才不疼。耽搁了多少时刻?”大踱道:“阿阿二休休休得骗人,你你并非去拉屎,但但看,草草纸还还在你手里。”二刁听说,自觉好笑,忙把草纸丢在地上,刁着嘴读那《陋室铭》。大踱忽又捧着肚子,连唤肚肚子疼。唐寅道:“这也奇了,怎么兄弟肚疼,哥哥也是肚疼?”大踱道:“大大叔,我我们肚肚子疼,学学你的样。”说罢,拾起这张草纸也推托着大便而去。更不停留,直入中门。遥望见秋香,便连唤着香香不绝。秋香暗想不妙,一个去一个又来了。忙又抛针起立,便问大公子何事到来?大踱道:“干干快活事,香香,你你肯和我快活,我我把大娘娘降降为如如夫人。把把你超超升大娘娘。”说时伸着一只蟹手要想钳住秋香的新剥鸡头,慌的秋香倒退几步,连连摇手道:“大公子,这里耳目甚多,太夫人又将回来,万万使不得。”大踱道:“这这里使使不得,什什么地方使使得?”秋香暗想,索性戏弄他们一番,都约在牡丹亭中,叫他们在黑暗之中谁也认不得谁。便把谎骗二刁的一番话,又去慌骗大踱。大踱听了满意,也是欢然而去。出了中门,便把手头的草纸丢在地上,免得进了书房露出马脚来。二刁见大踱到来,二刁道:“老冲假登坑,看秋香。”大踱道:“谁谁说假登坑,坑坑票已不在我手中了,我我是出中门便便即丢去的。”说到这里,自知露出了马脚,但已不能收回成命了,便即坐下读唐诗。读到“可怜夜半虚前席。”忽的自言自语道:“夜夜半就就是三更,休休要忘忘记了。”二刁读那《陋室铭》道:“西蜀鸡(子)云亭……”读到这里,也是自言自语道:“鸡子(云)亭和牡丹亭不基(知)那一只亭子造的讲究?”唐寅听着呆公子的论调,心中估量着他们也到紫薇堂上去调戏秋香,秋香也把他们约在牡丹亭上,而且同在三更时分。秋香秋香,你端的太会开玩笑了,你这番订约又在骗我么!   大踱二刁巴不得早早天黑。三春时节,正是春日迟迟,越是希望红日下山,这一轮红日仿佛生了根也似的,再也不肯下去。呆公子托词用功读书,今夜不上闺楼安宿。好在书房中也有他们的床榻,这是一年之中难得在书房中歇宿的。东楼上大娘娘并不怀疑,以为丈夫真个发愤勤读,夜以继日。西楼上二娘娘生性机警,料定二刁决不在书房中用功夜读,一定又有什么花样弄出。但是听得东楼大娘娘已经把被褥送进书房,要是西楼上不把铺盖送下,便见得自己定要夫婿在闺楼上歇宿,岂不惹那仆妇丫环们笑话?因此吩咐素月道:“我不信二公子真个在书本上用工夫,但是铺盖不可不送下闺楼,究竟他在外面干什么,到了明天,一经盘诘,决计真相尽露。”素月道:“二娘娘料事如神,一定不会错的。”编书的回转笔头,再说紫薇堂上的秋香。他今天经了三次危险,虽把一个魇子两个呆子哄骗出去,但是来日正长,他们上过这一次的大当,他日相逢难免报复。想到这里,益觉身世可怜,飘飘然如大海中的孤舟。东也一个恶浪,西也一个怒潮,即使幸免覆舟,待要诞登彼岸,只怕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不觉涕泗横流。自己也是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父亲王鸿儒是苏州乡间的秀才,只为命运颠沛,一年中父母双亡。两具棺木,无力埋葬,不得已卖身葬亲,在华相府中充当丫环。太夫人青眼相待,和自己女儿一般。真个是他的女儿,便没有人敢欺侮了。为着不脱一个婢女身分,什么自称唐伯虎的华安,什么一吃一刁的公子,都要来欺侮于我。人生不幸做女子,尤其不幸做女子中的丫环,他越想越悲伤了,粉颊上面滚下了无数断线珍珠。在这当儿,太夫人拈香回来,由众丫环簇拥进门。秋香忙把罗巾拭干了泪点,强作笑颜,上前去迎接这位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坐定以后。秋香送上香茗,太夫人见他眼圈红红的,分明是泪晕模样,忙问道:“秋香,你哭过的么?”秋香道:“并没有哭,只是灰尘扑到眼睛。”虽是这般说,泪点又挂将下来。太夫人钟爱秋香,怎肯教他受委屈。再三盘问,你究竟为着何事悲伤?究竟谁人欺侮了你?秋香待要隐饰,怎经得太夫人盘问的急。他在方寸中盘算一下,要是把两个踱头一个魇子前来调戏的事依实禀告,踱头们毕竟是他的儿子,魇子可倒运了。 一顿板子怎肯轻恕?我们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为什么同类相残?同罪异罚,便宜了踱头,磨折了魇子。况且他自称唐寅,虽没有证实,却有九分是真。他为了我屈身作仆,我还要累着他捱打,道理上说得过么?也罢,待我把魇子瞒起,只说两个踱头前来调戏我罢。当下便把二公子进来怎么样,大公子进来怎么样,把许多无理情形告诉了皇封。只把约他们在牡丹亭中的几句话藏着不说。太夫人恨恨的说道:“这两个畜生简直不可教训,说到这里忽又转念一想,照着他们无理情形合该把他们唤到里面一顿痛打,便是从轻发落也得罚跪半天,儆戒他们的将来。但是儿子受罚果然咎有应得,东西楼两位贤哉,不免要议论我宠爱丫环,薄待亲生儿子。上一次也是为着调戏秋香,我把两个畜生罚跪堂中,媳妇们当面没有说什么,自有丫环们传给我听,大娘娘二娘娘都在房中流泪,都说婢女的面子太大了。这分明是讥讽于我,所以这一次再不能把儿子处罚了,但是秋香面前也得有一个交代。便道:“秋香,公子们果然不好,但是你见了他们也该正色相待。”说到这里,他想这句话说错了,但是一时又收不回去。秋香见太夫人教他正色相待,他觉得语气之中并不怪着儿子,反怪着自己不大稳重,以致惹草拈花。他是好人家女子,一向伺奉着太夫人,从来不曾受过委屈。他口中虽然答应着一个是字,心中的悲痛潮水一般涌将上来。他答转娇躯履声琐碎的奔入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太夫人懊悔着出言不慎,但是名分所在,自己当然不能向秋香道歉,但向三香看看,意欲教他们去相劝。春香不待太夫人开口,使到秋香房里再三相劝。 说太夫人原不比从前这般公平,上了些年纪心地也糊涂一些了,不怪自己儿子无理,却怪做婢女的不会正色相待,我们将来总得想一个对付之法,要是不然,做婢女的太吃亏了。秋香经他相劝,哭声儿也停止了,便和春香并坐床头互谈心事。春香道:“踱头进来以后,一定绕脚不清,你把他什么方法哄他们出去?”秋香便把骗他们在三更时分牡丹亭会面的话一一说了。春香搔搔鬓角,忽然想出一个计划来。他说:“秋香妹妹啊,踱头发魇情形太夫人没有亲眼看见,未必深信,我有一个方法,今夜三更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一走,叫他亲眼看看这两个踱头的穷形极相。究竟是婢女轻狂,还是公子无理?倘在平时,秋香决不会赞成春香的计划,同去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今天在气愤的时候,居然把头点几点。”说道:“春香姐的计划很好,但用什么说话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呢?”春香道:“你不要管,到了那时我自有一番说话,管教老皇封挨着深宵一定到后花园中去走一走。”商量定后,春秋二香依旧出房在太夫人身旁伺候。太夫人虽不曾向秋香道歉,但是和颜霁色和秋香有说有笑。秋香说:“方才中门上传进话来。书房中的人参已经用完了。”太夫人便唤春香拣取几枝人参送往外面。待到晚饭毕后,太夫人每夜功课一定在灯下念经,遣发小丫环到后花园去架些檀香在炉中燃点着。这是朔望的常例,每逢天晴。总是烧露天香。整块的旃檀燃到天明还没有熄。秋香见太夫人和他亲热,隐隐的表示着一种道歉之意,秋香心中不觉懊悔起来,方才不应该答应着春香,设计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言已出口,却又翻悔不及了。太夫人敲着小木鱼,正在灯下喃喃的念经。春香凑在秋香耳朵边,喃喃呐呐不知讲些什么。太夫人心疑,放下木鱼槌,便道:“你们讲些什么?”春香道:“丫头们正在讲一椿奇怪的事。”大夫人忙问何事?”春香道:“这是小丫环讲给我听的。小丫环们得之于书僮,书僮得之于看门的,看门老伯伯得之于路上行人。他们都说华相府中每逢朔望焚烧着绝世奇珍的云鹤香。”太夫人听得“云鹤香”三字,好生惊异。他曾听得古董家说起,有一个在飘洋船上的舵工,每值余下的饭他总把他晒做饭干,日积月累,约莫有二大叉袋。那天,船泊某岛,船上人都到岛上去游玩,只留着舵工守船。他闲着无事,便把叉袋中的饭干,倒在船头上晒晾。才一转身,忽见海中攒出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把船头上的饭干吃个净尽,重又钻入海中。舵工暗唤徼幸。吃去了饭干不打紧,伤害了人这便不得了呢!谁料水声响亮,那怪物又探起头来,舵工大骇,以为性命休矣。谁知怪物并不伤人,却卸了一个大树根拖上船头便即潜入水中,不再出现。舵工得了树根,知是怪物报酬的宝物。晒干以后,异香扑鼻,放在炉中焚烧,日间不见什么奇异之处。点到半夜,缕缕的瑞烟上冲霄汉,凝而为一朵祥云,自有白鹤飞翔上下。 烟既消灭,鹤亦飞去。于是把树根当作至宝,叫做云鹤香,和夜明珠、聚宝盆一般宝贵。这椿故事太夫人曾经讲给春香知晓。老年人记忆力薄弱,只道没有向丫环讲过,当下很惊异的问道:“真个我们府中有云鹤香么?云鹤香怎么样?你讲给我听。”春香道:“二月十五日。 我们后园中烧露天香,据路上人说,有一个无戒寺的和尚夜过相府围墙,闻得异香扑鼻。抬头看时,缕缕瑞烟化做一朵祥云,忽的飞来一只白鹤,飞翔了半个时辰,方才烟消鹤去。”太夫人动容道:“那么真正是云鹤香了。春香,你还不知云鹤香的来历咧!”当下又向春香炒冷饭般的把说过的漂洋故事重又讲给他听。春香假作奇怪道:“这是丫环自有耳朵以来第一次听得的奇事!”   其实呢,太夫人向春香讲的云鹤香故事已经第七回了。不过太夫人前说后忘,只道丫环真个第一次知道。于是太夫人吩咐丫环道:“我们朔望焚烧的旃檀只道是寻常的旃檀,原来有云鹤香杂在里面。今天我们不要早睡罢,大家坐守到三更,到后花园中去看着祥兆。”春香见太夫人已入彀中,暗暗好笑。后花园中只有败兆,有什么祥兆呢?秋香心中颇觉为难。 为着春香撒这满天的谎,自己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说破了,在春香面前失约;不说破,又恐踱头无礼惊吓了太夫人。好在自己是太夫人的顾问,太夫人听了春香的话,一定要向自己询问,那么说些活络的话,由太夫人决断,果然不出秋香所料,太夫人回转头来,唤一声秋香,你道真个有这般的奇事么?秋香尚没回答,春香已站在他背后,拉他的衣角。他只好说这两可之词,便道:“太夫人问及婢子,此事是虚是实,婢子以为‘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秋香说这十个字,真叫做“快刀切豆腐,两面光鲜。”太夫人沉吟片晌道:“我想此事决非谣言,只为云鹤香的故事,外面人都没有知晓,就是春香也在我告诉以后他才知道这异香的来历。我想檀香里面一定杂有云鹤香,待到少顷自见分晓。”秋香诺诺连声,不便多说。且说大踱二刁取得了铺盖却不许唐寅打开。大踱道:“这这铺盖或或者备备而不用。”二刁道:“我也其(是)备而不用,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打开铺盖睡在希(书)房中,不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搬着铺盖上我的楼。”唐寅心中了了。假作不知。晚饭以后,便伸着懒腰,呵欠连连。大踱道:“大大叔,你你先睡。”二刁道:“半仙,不要你陪伴。你去横鼻头忌(竖)眼睛,我们读我们的希(书)。”唐寅道:“照这么说,小人放肆了。”便到内书房自去安睡,装做连连的鼻息声。两个呆公子都侧着耳朵,静听那谯楼更点。二更以后,也有些睡思沉沉。大踱一伏案便睡熟了。   二刁大喜,自言自语道:“老冲睡着了,两人共乐不其(如)一人独乐,忌(时)不宜其(迟)可以去矣。”说罢背着铺盖出书房,进月洞门,暗中摸索,由前花园转入后花园。 他把铺盖摊开在牡丹亭后的假山洞内,专候秋香到来。正是:   梦里情人原是假,镜中明月本非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宵征肃肃公子把衾裯夜语喁喁丫环同枕被  自古道,“色胆如天”。素来不敢在黑暗中行走的华武,为着好色之心的冲动,竟会背着铺盖暗中摸索。在后花园假山洞中坐定,时时探头外望,可有什么人影儿走来。适逢初一,月魄未升,纵然满天星斗,毕竟黑夜不便瞭望。隔了一会子,隐隐的听得走路的声音,落脚沉重,不是弓鞋琐碎之声。二刁忽的害怕起来,恐怕有什么鬼魔到来。后来听得在那自言自语的声调道:“一一觉醒来,阿阿二先生跑了,第第一道韭菜,不不要被他先割了去。香香啊,妻妻皮好共钻秋秋皮好独钻。”二刁暗暗好笑,知道老冲来了,他便不露声息,暗中冷眼旁观。又听得大踱自言自语道:“香香啊,这这是什么香?是是檀香。”渐渐的走近假山洞边。二刁肚里寻思,不要也走到一个洞里来。但是大踱并不钻入假山洞里却在假山附近一个豢养猴子的木笼外面站定,他借着星光细细辨认,他是生平不会做秘密事的。一壁在物色卧处,一壁在喃喃自语:“这这是猴子公馆,猴猴子。去去年冻死了,公公馆空着,暂暂且来做公公子公馆罢。公公一位,侯侯一位,公公比侯侯高一位,公公子也比侯侯子高一位。 唉唉作来,铺铺盖,搬搬公公馆来。”二刁几乎笑将出来,原来老冲睡到猴棚里去了。抛却呆公子,再说紫薇堂上的太夫人和丫环们坐守深更,春夏冬三香早已呵欠连连,不耐久待。 太夫人道:“你们都去睡罢,看云鹤香要有福分的,我只须秋香做伴便够了。”三香去后,秋香肚里寻思,上了年纪的人,只怕吃不起这惊慌我不如说破了罢。”便道:“老太太坐守深更,未免太辛苦了。外面传来的话,十有九虚,只怕齐东野语,不足深信罢!”说到这里,但见遮堂门后探出春香的头来,向他颠眉霎眼,又把手儿摇摇,分明教他说破不得。原来冬夏二香真个去睡,春香何尝去睡,他还待着这一幕戏呢。秋香为着春香暗暗的监视着,益发不便说破了。太夫人道:“虽是外面传来的话,宁信其有,莫信其无。这是难得的祥瑞,错过了,岂不可惜?你不用阻挡我罢。”秋香见太夫人决意要上这大当,也只好任其自然,阻之不得。约莫谯楼上将打三更,秋香便收拾起两盏绢糊的摺叠灯,灯笼上有“秉烛夜游”的字样。一盏点着,一盏摺叠好了,执取在手中。这是上房的灯笼,专供夜游花园之用。   秋香陪着太夫人缓缓步行,出了中门,便向后花园而去。   路虽不多,他们弓鞋窄窄,要步行好一会子才能走到牡丹亭。书中再表唐寅,他知道秋香行这诡计,定有什么新鲜花样弄出,他便假装着安睡,其实呢,却在细察呆公子们的动静。 在先,还听得他们在书房中讲话,后来听得两个踱头里面睡着了一个,又听得二刁喃喃自语了一会子,出书房去了。唐寅知道大踱是贪睡的,要是他在书房一夜睡到天明,那么牡丹亭中的一幕趣戏不是少却一个角色了么。他要安睡,我偏不教他安睡。等过了一会子,料想二刁已到后花园中去了,忙把板壁重重的碰了一下,碰醒了大踱的沉沉睡梦。但听得他在座上抬身,口称不不好了,阿阿二先先去开心了。一壁说,一壁脚步匆忙,出那书房而去。唐寅喃喃自语道:“一个去上当,一个又去上当了,既然被我窥破秘密,我倒要来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看他们闹出甚么话把戏来。他便悄悄的离了书房,从前园转到后园。却在围廊转角之处停了脚步,坐在半墙上等候,他知道这是秋香到园中的必由之路,他究竟来不来,总不能把我瞒过。这时候,后花园中伏着三人。转角处坐的是唐寅,假山洞中匿着的是二刁,猴子笼中卧着的是大踱。可笑这大踱贪睡成癖,好比猪八戒重生,这猴子笼中虽然龌龊,但是铺着被褥,软绵绵也觉舒服。他入内时候,还想支撑着,无奈在书房中没有满足他的睡欲,到了后来,又是呵欠连连,把身子一横又是深入睡乡了。二刁听得大踱的鼻息声,也引动了他的睡欲,一答一拜地在假山洞中打盹。三人之中只有唐寅清醒,他远远的听得弓鞋窄窄之声,却不是一个人的步调,他便奇怪着,秋香又约着谁来呢?好在半墙外面是一条夹弄天井,他跨入天井里面,蹲着身子,把半墙做了障蔽,在黑暗中偷看出来的倒底何人?他远远的望见秉烛夜游的灯笼,只听得秋香道:“太夫人走稳了,这里便是围廊了。”太夫人道:“秋香,你闻得香气么?檀香气息,隐隐的扑入鼻管中来,但不知这檀香里面真个有云鹤香么?”唐寅聪明绝世,早已心中了了,原来秋香赚着太夫人夜半入园,借着看云鹤香为名,要发觉我和两个踱头的无理举动。云鹤香是世间希有的奇珍,太夫人轻信谣言,未免上当了。在这当儿,主婢俩已经走过围廊转角之处,何尝知道半墙以下匿有冷眼旁观的人。秋香提着灯笼引领太夫人穿那花径,在牡丹亭上坐定。却把这盏灯笼挂上亭子的栏角。亭子外面便是焚点檀香的所在,整块的檀香烧的香气氤氲,火光闪烁。秋香自思:“踱头魇子料想便要到来了,须得想一个脱身之计才是好呢!”当下手摸着鬓边,忙道:“太夫人,小婢的金钗儿已溜了下来,恰才在围廊里走,曾被那树枝儿拂过鬓发,料想这金钗儿一定溜在那里。太夫人请暂待一下子,小婢拾取以后再来伺候。”太夫人道:“你黑暗中怎生寻找失物?把灯笼提了去罢。”秋香道:“小婢手中还有一盏摺叠灯,防着园中风大,一盏吹灭了,还有一盏预备。”于是把带来的纸吹在檀香炉中点了,再把那盏摺叠灯点了起来,捏灭了纸吹火,丢在一旁。 口中说太夫人暂坐一下,小婢去去就来。其实借此脱身,也想做一个冷眼旁观的人。谁料走到围廊转角处,更有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在那里守候着,比及秋香走近,他便迎上前来,轻轻的说道:“秋香姐姐你好!”秋香待要回身,早已不及,被唐寅一把握住玉腕。秋香轻轻的说道:“赶快放手”。唐寅悄悄说道:“好姐姐,我上过你一次的当,这一回不放你过门了。 若要放手,须得面许我终身。”秋香道:“你果真是唐解元么?”唐寅道:“货真价实?怎会虚冒?”秋香沉吟了一会子,便道:“终身是可以付托的,但是只可付托与真正的唐解元,不肯付托与华安书僮。”唐寅大喜,便在他玉腕上吻了几下,放他过去。他于是和秋香分道扬镳,唐寅自回书房中安卧去了。   且说太夫人坐在亭中久候秋香不来,连唤着:“秋香在那里,金钗儿可拾得了么?”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却把假山洞中打盹的二刁唤醒了。他似乎听得秋香秋香的呼声,难道秋香在牡丹亭中自己报名么?他便悄悄的走出假山洞,鸦行雀步的向牡丹亭而来。其时太夫人站在亭中,仰视着天空,祗有满天星斗,并没有什么彩云拥护,白鹤飞翔。   他便两手指着天空,默默的通神道:“苍天,苍天!……”冷不防背后有人连唤着秋香秋香,盼煞我二公子了。口称秋香,两条胳膊便把太夫人拦腰抱住。只为太夫人两手上举,腕下正是门户开放,因此被二刁紧紧抱住。幸而他先说着秋香,又自称二公子,太夫人认识是儿子的声音,虽吃惊,还不十分厉害。便道:“吓杀我也,抱住老身的是谁啊?可是不挣气的畜生?”二刁听这口音也自惊怪起来。他啊想方才蹑步上来时,似乎亭中站着的是秋香。 怎么眼睛一霎,变了妈妈的声音呢?便也问道:“被我抱的其(是)谁啊?可其(是)我的妈妈?”太夫人怒道:“二郎该死,还不放手!”慌的二刁放下了手,转到太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口称倪鸡该希(死)。太夫人道:“畜生,听说你在书房中用功夜读,为什么躲在这里前来恐吓老娘?”二刁道:“倪鸡不敢说慌,秋香把倪鸡寻开心,约在这里相会的。”太夫人联唤秋香,又不见他回答,心里明白,这件事便是日间的余波。日间两个畜生调戏了丫环,我没有把他们责备,秋香不服气,才和春香商量出这个计较来骗我到这里来。名曰看云鹤香,实则把我骗到这里来看两个畜生的恶模样。想到这里,一声长叹。便道:“畜生起来,为娘的要被你气死了,快快送我进中门去罢。”二刁没奈何,只得爬将起来,取了亭角上的灯笼,照着老娘走下亭子。太夫人道:“你们两个踱头都不成材,我以为你的心地比大踱明白一些,谁料你更不如大踱!唉,华氏门中出了你这不肖之子,真个气死我也。”二刁忽的想起老冲也在园中,休得便宜了他,他提着灯笼,故意绕道而走。走过大踱存身的猢狲笼子,却听得里面鼻息之声,太夫人慌的停了脚步,便问怎么有人在里面打鼾,毕竟是人是怪? 二刁道:“妈妈推(猜)这一推(猜),其(是)人呢,我叫他出来。其(是)怪呢,我们趁早躲避。”太夫人道:“只怕是怪罢?”二刁笑道:“妈妈他其怪,妈妈也其一个女怪了。只为里面的怪,便其妈妈的令郎。”太夫人惊问道:“难道里面睡的是大郎么?”二刁点头道:“且(岂)敢且(岂)敢。”太夫人道:“我不信大郎会得睡在这肮脏的地方。”二刁道:“妈妈不信倪鸡来唤他出来。”便在木板上面敲了几下,却把里面的大踱敲醒了,隔着板扉问道:“谁谁啊?”二刁不应,又把小指儿在板扉上弹了两下。大踱道:“可可是香么?请请到公馆里来。”二刁依旧不做声,大踱早已推着板门,在里面直跳出来。忙问道:“香香。……”话没说完,太夫人骂道:“畜生全没廉耻!”二刁高提灯笼道:“老冲,你认认清楚,其(是)不其(是)秋香!”说时把灯笼照着太夫人的面部,慌的大踱连忙伏地请罪。太夫人恨恨的说道:“气死我也,两个畜生都是半斤八两。陪着我到里面去!”大踱没奈何,爬将起来,陪着太夫人进中门。他们演的一幕戏,都被春香暗中窥见,自想这锦囊妙计,居然有效。太夫人未进中门,春香早已赶紧入内,轻轻的拉着秋香说道:“两个踱头今夜都做了磕头虫了。秋香妹妹,这是我替你出这一口气。少停太夫人入内,一定怒我造谣,把我处罚,这却要你秋香妹妹代我设法的。”秋香道:“太夫人责罚,由我一人任当,决不累及于你。”春香听了放心,自回房中安睡去了。秋香独坐在紫薇堂上,远远听得一个道:“气死我也!”一个道:“求求妈,不不生气,香香不好!”一个道:“都其(是)秋香害了倪鸡!”   秋香知道母子三人要到里面来了,赶紧掌着羊角灯,上前迎接。太夫人道:“秋香你好”。秋香道:“太夫人,这是婢子出于无可奈何啊!”大踱道:“秋香,你你是害人精?”二刁道:“秋香啊。你不肯,尽半(管)不肯,为什么要骗人?”太夫人怒喝道:“畜生们还要饶舌,‘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若不去调戏丫环,他怎会无端骗你?快快替我上楼去罢。 放在眼前,益发教我生气。”兄弟俩走了几步,重又回来,央告太夫人不要向老父面前提起此事。太夫人道:“你们肯改过,我便替你们瞒过一遭,要是再和秋香兜搭,两罪俱发。”兄弟俩诺诺连声,连称不敢再犯,便即退出紫薇堂,分往东西二楼而去。上楼以后房门紧闭,忍气吞声,不敢敲门打户,彼此都被拒在外房,胡乱过了一宵。一个铺盖丢在假山洞里,一个铺盖丢在猢狲笼中,到了来日,自有人发现以后送往楼上,表过不提。且说太夫人遣发踱头上楼以后,闷闷的坐在紫薇堂上,连称:“秋香,你不该使这诡计,累我受惊受气!”秋香放下灯台,长跪在太夫人面前,且哭且诉道:“当时哄骗两位少主,只为实逼处此,无法可施。要不然,他们怎肯返身出外?”太夫点头道:“你哄骗他们我不怪你,但是为什么要哄骗我呢?”秋香道:“这也是一时气愤,和春香商量想出这个诡计,要教太夫人眼见两位公子侮辱丫环的情形。计定以后婢子又懊悔起来,只为太夫人对于婢子有天高地厚之恩,不该为这细事使高年人饱受惊恐,所以太夫人将出中门婢子再三阻止便是这个道理。”太夫人暗想不错,方才确是秋香劝阻我的,只为我急于要看什么祥瑞,才受着这一场惊恐。想到这里,又舍不得宠爱的丫环久跪地上,便道:“秋香,我原谅你了,快快侍奉我进房安睡去罢。”秋香又掌着灯台送太夫人回房。每逢朔望,华老总宿在外面书院中,太夫人独坐寂寞,总教秋香相伴。向例秋香伴睡,不过睡在后房的小床上面,这一夜。却是奇怪,秋香替太夫人卸装以后,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情形。太夫人也觉得秋香哭过两次,端的可怜,秋香累着太夫人受惊,天良自咎,觉得太夫人的仁慈简直和活佛一般。太夫人也觉得今夜的事咎在自己儿子,不在秋香,倘要避免儿子再来和秋香相嬲,他预备着缓日和华老商量,把秋香收作义女,那么名分所在,两个踱头便不敢调戏自己的妹子了。主婢两人各安着心事。太夫人道:“秋香,你到后房去睡罢。”秋香道:“婢子须待太夫人安睡以后,才敢去歇宿。今夜不知什么道理,最好在太夫人身边多站一刻方才心安。”太夫人道:“我也不知什么道理,最好把你留在身边,不放你同后房去。秋香,今宵我们主婢俩同睡了罢。”这一夜主婢同睡一床,你也不知什么道理,我也不知什么道理。编者却知道其中的道理,多分是太夫人和秋香的缘分尽了,这是最后聚会的一宵。到了来宵,便成“伯劳东去燕西飞”,再也不能同睡在一床了,所以心理上起了这不可思议的先知作用,彼此都是恋恋不舍。到了床上,同枕同被而卧,兀自喁喁唧唧了许久方才入梦。   到了来日,便是三月初二日编书的便要提及同来谒相的文祝二人了。他们是三月初一动身的,舟到东亭镇已在黄昏时候。这一夜,不便夤夜登门,只得泊舟在学士桥边歇宿。到了来日,备着名帖,同往太师府中去参相。这一回书名曰“文祝参相”,投帖的不用祝僮,却用文徵明带来的文祥。只为祝僮已到杭州就亲去了,周府大娘娘择定吉期在三月初一日把锦葵嫁与祝僮,乐哉,乐哉,谜僮祝管要做新郎君去了,所以今天却由文徵明的书僮文祥前往投帖。   守门的华府门公王锦,传进名帖。华老恰在金粟山房中调查儿子们的功课,诗文果然进步了,但是呆性依然。说出话来,依旧要惹他老子动怒。王锦上前告禀道:“苏州文祝二解元登门求见相爷。”说时把名帖呈上。华老接取看时,一个帖子上写姻侄文徵明再拜,一个帖子上写晚生祝允明再拜。华老大喜道:“难得难得,二位苏州才子来了!”谕令王锦开着正门相迎,在吉甫堂相见。这吉甫堂便是华氏正厅,为着正德天子曾有谕言:“华鸿山不愧今之尹吉甫。”华老受了这般恩宠,因此便把吉甫二字题作堂名,这便是表示他不忘君恩之意。那时,在书房中伴读的唐寅,听得文祝到来好生欢喜,文徵明关系尚浅,祝枝山是少他不得的。锦囊妙计都在这胡子的腹中。且待老头儿出去会客,我便从备弄中走往门前,打听他们的坐舟,候在船边,待他们下船时,向老祝秘密问计。华老道:“华安,你们苏州才子文祝二解元来了,可惜美中不足,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久已失踪,没有同来。你做了伴读,客来送茶,本不须差遣你了。但是今天又当别论。两解元自恃才高,似乎目空一世,我今天派你去送茶,我教他们试验你的才学,你便可放出本领来,教他们知道做才子的并不希罕。 相府中一名书僮,也可和他们相比。我去了,你随后便送茶来。”唐寅很勉强的答应了一个是字,只为老祝是不好弄的,青衣送茶要惹他一世话柄。华老放下名帖洒一洒衣袖,正待出去会客。大踱道:“文文徵明,号号称,阴阴间秀才,爹去见他,不不要被他拉拉到阴……去。”华老道:“畜生胡说!”二刁道:“老冲不说好说,爹要会客,只要带一个叫化鸡(子)去便好了。”华老道:“什么缘故?”二刁道:“叫化鸡会得捉蛇,洞里赤练蛇要咬人,便好教捉蛇的叫化鸡捉去。”华老道:“一派胡言,正是不可雕的朽木也。”说时便即靴声橐橐到吉甫堂上而去。文祝二人见了华老出来,一个称姻伯大人,一个称老太师,定要按照着后生小子谒相的礼节请华老上坐受谒。华老道:“两位孝廉休得客气,老夫是退归林下的人,不敢受这大礼,还是分宾坐罢。”于是两宾一主各各坐定,照例便须送茶。但是唐寅托着茶盘,欲出不出,只在遮堂门后站着。文祝二人和华老寒喧片时,还不见有香茗饷客,枝山虽然近视,栲栳大的吉甫堂三字,却能看得清楚。他回头向徵明道:“衡山,今天测字先生的话果然灵验。”徵明莫明其妙,也即随声附和道:“果然灵验啊!”华老忙问何故?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今天晚生等登门谒相,曾在测字摊上拈着一个字卷。问他可能与贵人相逢,拈的却是一个吉字。测字的道,登门以后,一定和贵人在吉堂上相见。但有一句话,须得注意,休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老太师,他说话何等灵验?今天得在吉甫堂上谒相,真个应了他的吉堂相见一句话。而且相见以后,又真的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了。”华老仔细一想,把吉字倒看作两个字,分明是口干二字,祝枝山说这俏皮话,向我讨茶吃咧!忙喝着华安送茶。唐寅只得应一声“小人来也”,硬着头皮,托着茶盘出来。枝山已取着单照,预备看个彻底。正是:   登龙谒相无非假,调虎离山却是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吉甫堂上相国集贤宾学士桥边枝山授诡计  这“小人来也”四个字何等清脆,祝枝山听出口音,知道唐寅来了。想到陆昭容上门寻仇,为着小唐失踪累我搠尽了霉头,今天须得在小唐身上来报复。唐寅托着茶盘走出,枝山把袖中单照取出向他一照,见他罗帽直身,分明是个僮仆打扮。他便藏起单照,叹了一口气。 他以为解元作仆,带累着朋友无颜。唐寅勉强送茶,但是不愿称他祝大爷,只唤道:“喂,用茶,”枝山道:“什么叫做喂啊?”唐寅道:“喂用茶”。枝山道:“什么叫做喂啊?忽喂忽喂,这般称呼端的少闻。”华老见枝山这般论调,便喝道:“华安你须尊称祝大爷用茶。”唐寅没奈何,只得道了一句祝大用茶,却把爷字吞去。枝山道:“这个贵管家像是个苏州人啊。”华老道:“他果然是苏州人。”枝山道:“老太师要用奴才,切莫用苏州奴才,苏州奴才叫唤客人总是不清不楚,叫人老爷,却叫老鸦。叫人小姐,却称小雀。苏州奴才不是个东西啊。”华老不语,向唐寅看了看,暗示他须要注意枝山在骂你了。唐寅把第二碗茶送给文徵明,却清清楚楚叫一声文大爷用茶。慌的文徵明站了起来,接取茶杯,道一声管家有劳你了。华老暗暗点头,文祝二人毕竟衡山忠厚,枝山刻薄。唐寅把第三碗茶呈与相爷,便站在华老背后,低着头,垂着手,在那里小心伺候。华老道:“二位孝廉去年相见时正在小春时节,忽忽光阴又是江南春暮了。王少傅、杜太史以及沈石田画师想都安好?”枝山道:“他们都好”。华老道:“请问祝孝廉,贵处唐伯虎可有消息?”枝山道:“老太师问的唐伯虎是那一个唐伯虎?”华老道:“贵处的唐伯虎难道不止一人么?”枝山道:“敝处的唐伯虎何止一人,只为唐伯虎号称第一才子,所以无论那一行,凡是领袖的人物都唤做唐伯虎,流氓里面的大哥哥便唤做流氓唐伯虎;妓院里面的著名龟奴便唤做乌龟唐伯虎;偷偷摸摸的好手便叫做小贼唐伯虎;大出丧里面的死者便叫做死人唐伯虎。”华老道:“我不问别人,我只问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听说他在去年失踪至今,不知可有确实消息?”枝山笑道:“老太师若问唐伯虎便在这里啊。”唐寅听了心中砰的一跳。暗想老祝可恶,他竟放野火大拆烂污了。华老奇怪道:“唐伯虎在那里呢?”列位看官,明朝年间的士人,都是手执纸扇的。   枝山捏着摺扇向着华老的侧首一指道:“这便是唐伯虎啊。”唐寅恰立在华老右边,见他向右指,他避到左旁。枝山又向左一指道:“这便是唐伯虎啊。”慌的唐寅又避向右边。 枝山向右指,华老便向右顾,右面无人。枝山向左指,华老便向左顾,左面也无人。华老道:“祝孝廉,你太会开玩笑了。左一个唐伯虎,右一个唐伯虎,毕竟唐伯虎在那里?”枝山打开着揩扇道:“真个唐伯虎是瞧不见的了,只在晚生手持的扇儿。画也是唐寅落款,字也是唐寅落款,所以向着老太师连说两句这是唐伯虎。”唐寅听了,惊魂稍定。华老道:“怎么真的唐寅瞧不见呢?”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敝友唐伯虎自从去年失踪以后,遍寻无着,直刭今年正月,山塘河里氽来一个浮尸,经人捞起,把芦席盖着,晚生被他娘子陆昭容逼着要人,东访也不着,西访也不着,晚生以为活人里面寻不着,只好到死人里面去寻了。所以听说捞起浮尸,便到那边把芦席揭开,认一认死者的面目。不认犹可,认了时喊得一声苦也,原来风流才子变做了漂流浮尸。连忙报信与他八位娘子知晓,赶紧搭着席棚买棺盛殓。”华老道:“可惜,难道草草棺殓便算了事么?”枝山道:“小唐死后,曾经延请四十九名和尚,拜了四十九日的忏,在他家里开吊一天,素车白马,纷纷吊唁,死得虽惨,排场还算不恶。 晚生为着朋友份上,在他家里做丧房,非常忙碌。只是开吊以后有一椿很不体面的事。”华老道:“还有什么不体面的事呢?”枝山道:“不瞒老太师说,言之可丑。八位娘娘只剩了七位,四十九名和尚只剩了四十八名,原来大娘娘陆昭容跟着大和尚卷逃去了。”唐寅听了,咬咬银牙,口虽不言,肚皮里说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华老知道枝山的说话是靠不住的,细细一辨,竟捉出了破绽,便道:“祝孝廉,你好惶恐。”枝山道:“什么惶恐?”华老道:“唐伯虎和老夫虽不曾见面,却有亲戚关系,第二房小媳便是唐寅的表妹,你做了丧房,却不到这里来下讣,你敢是瞧不起老夫么?”枝山听说一时做声不得。文徵明暗暗快活,老祝说出报应来了,便即摩擦鼻尖哼哼的几声冷笑。枝山暗想,小文的胳膊向外弯了。便道:“华太师,若问下讣的事,当时丧房不止晚生一人,衡山也在其内。晚生管的是银钱,衡山管的是讣闻,若问为什么失于下讣,这是要问衡山的啊。”华老知道他满口胡言,又要移祸江东,便即付之一笑,不再究诘。枝山道:“我看贵管家眉清目秀,料想不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啊,多少总识得几个字儿。”华老捋着长髯道:“祝孝廉休得轻视这书僮,他是诗词歌赋无一不能的。若论才情,恐和你祝孝廉不相上下。”枝山道:“好,好,管家请你过来,我要试试你的才学。”华老便唤华安走将过去,听凭祝大爷考验。枝山道:“管家,请问你的原来姓名?”唐寅道:“小人姓康名宣。”枝山笑道:“好一个康宣,倒有些相像。”这是他话里藏机,说康宣和唐寅字迹相似。唐寅忙向枝山歪嘴,叫他不要破露机关。枝山道:   “你既姓康,我有一个吃糠上联在此,请你对来,叫做:   小奴才枉贪口腹,吃糠吃糠。”   唐寅道:“小人对就了,可以对:   重粪担初压肩头,阿祝阿祝。”   原来重粪担挑上肩头,竹扁担上发生一种“阿祝阿祝”的声音,唐寅借着扁担声音取笑老祝。枝山斜着眼睛看他一下,便道:“你既聪明,我倒要和你行一个不饮酒的令。”唐寅道:“请问祝大行的是什么令?”枝山道:“行的是四人令。   须说一个字,中含四个人字;前两句七言诗,是杜撰的;后两句要用七言成语,成语之中也须包含四个人字,而且要押韵。我先说一个与你听,可知古体的垂字是怎样写法?”唐寅道:“一撇一竖,中间四个人字,下加两画,上长下短。”   枝山道:“我便说垂字:   罗帽直身垂手立,垂字之中有四人。   那么两句俗语来了,俗语中有四个人字。叫做:   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   唐寅暗唤声老祝该死,借着行令,把我毒骂。枝山催着快说,唐寅这个那个,满口支吾,渐渐露出窘态。徵明见枝山逼人太甚便来解围。忙道:“枝山,你要行令怎么丢却了我啊?我也来接一个令。华相府的华字,古体写法中间两个十字写作四个人字。我说:   “阀阅之家华相府,华字之中有四人。”   枝山拈着胡子道:“衡山惯拍马屁,两句俗语怎样?”徵明道:“叫做:   “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   唐寅暗暗欢喜,这两句针锋相对,分明替我解嘲。枝山道:“管家,你好说了。”华老道:“祝孝廉,你要行令,怎么抛却老夫?我来说个伞字令。   满天星斗珍珠伞,四个人儿上下齐。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枝山唷唷连声。他知道华老替书僮报仇,分明把恶人说我,把那小唐当作善人。我且不要管他,且逼着小唐接令。接不下去,他便要当场出丑了。正待向唐寅催促,唐寅道:“祝大,这四人令已想着了。我说的是一个齿字,叫做:   佳人齿白如瓠犀,四个人儿上下齐。”   枝山道:“这是色迷迷的说话,俗语怎么样?”唐寅道:“俗语便是说的色迷迷啊,叫做: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枝山道:“老太师须得留意,管家‘色不迷人人自迷’,这是他自招的供状。恐怕他不怀好意啊!”华老道:“祝孝廉又说笑话了,华安的才情既已试过,究竟好不好呢?”枝山道:“晚生还得试他一试。这些小聪明,不算希奇,他既是苏州人,且把苏州阊门为题,作七律诗一首,倘在这五十六字之中,把阊门的繁华景象包括无遗,我才佩服他确有本领。”唐寅听了,很从容的口占七律一首道: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更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华老掀髯笑道:“祝孝廉,你看他的诗才究竟敏捷不敏捷呢?”枝山道:“诗虽敏捷,但是他以吴中为乐土,为什么抛却吴中来到这里做奴才呢?”唐寅道:“这是小人无可奈何,父母双亡,身遭颠沛,方才投靠相府充当书僮。”枝山道:“你家中的人难道都死完了么?”唐寅道:“休说家中,便是我的知己朋友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徵明向枝山看了一眼,暗暗的怪着他要讨嘴上便宜,带累我也被他咒在里面。华老道:“今天两位孝廉光降寒舍,不知可有什么贵干?”枝山道:“那么要说实话了。唐伯虎落水身死,是晚生一种揣度之词,并非实事。只为半载以后,不知他的下落,以意度之,或者做了水中捉月的李太白了。”华老笑道:“我也不信唐解元会得遭这横祸,或者他隐居不出,尚在人间。”枝山道:“晚生四处寻访,只是不得消息,不知他躲在那一个乌龟洞中。”徵明道:“老祝休得这般说,什么洞不洞啊,你不怕触犯你的忌讳么?”枝山斜眼看了徵明一下道:“小文你总是胳膊向外弯的。”华老又问道:“二位孝廉殷勤枉顾,却不曾把来意说明。”枝山道:“晚生等登门谒相却有两种来意。一者晚生在杭州嘉兴,访不到小唐,此番约着衡山同往常州镇江等处,随时物色他的踪迹,路过东亭镇,特来上门请安。二者、衡山听得他杜夫人说起,府上去年所买的书僮,生性聪明,擅长文学,晚生等不信世上有这般的风雅僮儿,特地登门试一试贵管家的才藻。现在已经考验过了,老太师果然赏识非虚,贵管家的本领和晚生等真个不相上下。”华老听得枝山称赞他的书僮益发满怀欢喜,特要备着接风筵席,替两解元把盏,又吩咐打扫着客房,请他们小住数天,好作平原十日之饮。枝山向徵明丢了—个眼色,便即起立告辞,说:“不须老太师适馆授餐。晚生等急于下船,要去寻访小唐踪迹,陆昭容上门捣毁厅堂,这是老太师在苏州时的事情,他要在我身上交出小唐来,没奈何只得沿途寻访。老太师,晚生等告别了。”华老挽留不住,知道祝枝山是贪财的,便奉赠两位解元一百两程仪。 待要送客上船,文祝二人再三推辞道:“程仪告领了,老太师送至河滨这是不敢的。”华老道:“佳宾登舟,焉有不送之理?”枝山一面推辞,—面向唐寅歪嘴。唐寅会意,向华老说道:“太师爷要送客,待小人代送了罢。”枝山道:“老太师便依允了他罢,到了船中,我还得请贵管家吟一首诗,填一阕词。”华老心中最好教书僮卖弄才情,便即应许他代行送客,自己只送至滴水檐前。彼此道别,唐寅送着文祝二人出那相国府。那时文祥已候在门前,见—个罗帽直身的僮儿伴客出门,看这模样。好像是桃花坞的唐大爷了。口中不言,心中明白。 原来半年不见的唐大爷,却在这里为奴,不问可知他又看中了什么美人了。于是四人同行,约莫半里之遥,才到学士桥。四人相率下船坐定。这时枝山避人耳目,所以船只不泊在水墙门口,却泊在学士桥边。这是市梢头,免得众人侧目。唐寅道:“枝山你好,赤口白舌,把人咒骂。”枝山道:“咒骂是不痛的,你看我颊上胡须,被令正连根拔去了几茎。痛定思痛,尚有馀痛,咒骂你几声,有什么大不了事?”唐寅道:“昭容上门寻仇,捣毁尊堂?”枝山道:“放屁,你竟辱骂我的先母。”唐寅道:“我所说的尊堂,不是尊堂老伯母的尊堂啊,这是府上的厅堂。捣毁以后,当然加倍奉赏。我且问你,你寻到这里来可是姑母回来时告诉你的信息?”枝山道:“不待令姑母说起,我在杭州早已知晓了。”便把沈达卿赴杭通讯的事说了一遍。唐寅道:“你既寻到这里,有何锦囊妙计?”枝山道:“别无他计,只把你赚入舟中,送往姑苏交付于令正。教他们严加管束,这便是我的锦囊妙计。”说时,便吩咐船家解缆开舟,慌的唐寅摇手不迭,连说不要开舟,怎么可以半年之功,废于一旦?徵明道:“枝山不用恶作剧了,快替子畏兄想个计较罢。”枝山道:“小唐,你好惶恐,只知窃玉偷香,却不知窃玉偷香的方法。从前娶得八美,都仗着我老祝代你筹策,你才得告成。现在你要自出心裁,枉做了半年的奴才,依旧不曾把秋香骗得到手。”唐寅道:“知道你有锦囊妙计,我才央托姑母问你讨这一枝救兵。你看朋友分上,总得指示我偷香窃玉的方法。”枝山道:“锦囊妙计是有的,只怕你得陇望蜀,贪心无厌,有了九美,便想十美。”唐寅正色说道:“枝山,你难道不知我隐于好色么?果然载得美人回,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去寻花问柳倚翠偎红了。枝山你可知道宁王已失败了么?”枝山道:“前言戏之耳,我也知道你从此以后一定收束身心,不再有风流放诞的事。但是我要问你,这一回的偷香窃玉可曾有几分功绩?”唐寅说:“大约有一半的功绩。不过我的秋香是太夫人的心爱的丫环,听得旁人说,不久要收他作义女,在这分上,不容易把我的秋香骗得到手。”枝山笑道:“休要肉麻了,秋香又不曾配给你,怎么就说我的秋香?”唐寅笑道:“老祝不知秋香三笑留情,早已以身许我,所可虑的太夫人不放他走耳。”枝山道:“你可有什么计划把秋香骗得到手中?”唐寅道:“计划是有的,只怕未必奏效。”便凑着枝山耳朵把自己计划轻轻的说了一遍。枝山笑道:“你的计划未必一定奏效,只怕成的分数少,败的分数多。”唐寅道:“你的锦囊中有何妙计?”枝山道:“妙计是有的,不过奏效以后,你娶得秋香须教他在我老祝面前也笑这三笑,你肯应允么?”唐寅没奈何,只得应允。枝山道:“你回到相府,见了你的主人,你且先把自己的计划试这一试。要是有效,我的锦囊妙计便不须用了。要是无效,你便依着我的锦囊妙计,管教你到了夜间,便可以载得佳人回到吴中,和范少伯载着西施一般无二。”唐寅便问计将安出?   枝山叫他凑过耳来,如是如是,这般这般,把计划传授他。喜的唐寅扯开了嘴和弥勒佛一般。唐寅又问起家中八位娘子谅都安好?枝山道:“你叫华安,你是安的。尊府八美怎会安呢?你回去后自会知晓。免得老头儿盼望,快快上岸去复命罢。”到了深夜,我自会另备一只小舟在华宅水墙门口停泊,这便是你载美的舟了。你到岸边咳嗽三声,船上人自会迎你下船。”计划已定,唐寅对于老祝感激不尽,便即离船上岸。却又要掩人耳目,立在岸边向舱中高唤道:“二位大爷恕小人不远送了。”说罢自去覆命。枝山笑向徵明说道:“我和你到了此地,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吩咐榜人:“快快开船罢,今天晚间我们还要赶到苏州咧。”于是榜人依着枝山之言正待解缆,徵明道:“船家且慢且慢!”正是:   桥畔轻舟今去也,囊中妙计又如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小施伎俩老相国受欺大发牢骚众家奴集议  祝枝山道:“开船便是了,且慢且慢做什么?”文徵明道:“子畏兄虽然得了你锦囊妙策,但是有效与否,尚在镜中。据我看来,不如把船只停在这里,悄悄的探听消息,看华老可曾上当。果然中了这妙计,再行奏凯而还,未为迟也。要是不然,我们还得设法载着子畏兄同回苏州。”枝山大笑道:“我的妙计不灵,你怎会一箭双雕,娶得杜月芳,又娶李寿姑,最近又添了一位姨太太?你试想想,没有我老祝的妙计,你的艳福何从而来?我的妙计万试万中,那有不灵之理,船家快快开船。”徵明道:“且慢且慢,你不是通知子畏兄另备着一只小舟在华宅水墙门迎候么?你现在忘却了这件事。到了夜间,子畏挈着情人来到水墙门口,岂不要望洋兴叹?”枝山道:“衡山不劳你费心,我早已布置了。方才未曾上岸,我已央托船家替我代唤一只小舟,须在傍晚时分泊近华府水墙门口,衡山,‘会做稳婆的怎会割穿脐带,’‘雨天的泥人儿都是晴天做就的,’若要‘临时上轿穿耳朵,’那便来的匆忙了。”衡山听了连连道是,于是榜人解缆,径往苏州而去。两解元在舟中杯酒谈心不嫌寂寞,枝山要把华老所送的程仪平平均分,徵明道:“此番得胜回来,全杖大力,这笔程仪,在理你该独受。”枝山笑道:“你客气,我福气,不和你推辞了。”直待船到苏州桃花坞,正在斜阳光里,文祝上岸,登门求见八位大嫂。这时候唐家八美早已望穿秋水,一听得文祝参相回来,不觉心花大放。忙问唐兴主人可曾同舟归来?唐兴道:“只有祝大爷、文二爷二人,我家大爷却没有同来。”八美听了,已放的心花重又紧闭,只得依旧接迎他们俩同上八谐堂谈语。 文祝坐定后不即开口,先是昭容动问枝山,说两位参相以后。可曾和拙夫会面?枝山笑说道:“定下了计较才去参相,怎有不和尊夫会面的道理?但是大嫂,你这位尊夫须得加上浑号,尊他—声逐臭之夫。我和衡山二人到了东亭镇,船才泊定。打着扶手正待上岸,谁料石踏步上有一个不识相的狗奴才,蹲倒了身子在河滨别别别。”昭容奇怪道:“什么叫做别别别啊?”枝山道:“大嫂,你是门外汉,闻其声而不知其物,这是那个狗奴才在河滨洗那臭夜壶。老祝见了大怒,骂这狗奴才不识相,这柄臭夜壶停一会洗也不妨,为什么对准了我们的船头?正待一靴脚把他踢入水内,那个狗奴才忽的放下臭夜壶,向我道一句老祝久违了。原来洗那臭夜壶的人便是尊夫,所以要尊他一声逐臭之夫。”八位娘娘都是俯着粉头轻轻嘘气,毕竟陆昭容厉害,秋波转处,却见文徵明正在向老祝连连摇头,分明在阻止他说谎。忙问:“文家叔叔,你们船到码头,真个听得这般很难听的声音么?”徵明道:“这很难听的声音直到现在方才听得,不是出于臭夜壶的口中,却是出于老祝的口中。”枝山道:“衡山,你又要胳膊向外弯了。”徵明道:“你太不近情理啊,八位嫂嫂正要听你的消息,你不该信口胡说。”那时唐姓的仆妇丫环送过了香茗以后,都站在八谐堂上探听消息。枝山道:“大嫂要听消息,须得屏退随从才能够商量正事。”昭容歪歪嘴儿,随从的都退出门外。于是文祝二人互把在华相府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八美听了个个心慰,罗秀英道:“祝大伯的锦囊妙计真个屡试屡验么?”枝山摸着颔下胡须道:“我把这络腮胡子做保证品。要是妙计无灵,任凭你们把我的胡须拉一个‘女魔王痛殴唐僧。’”昭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这便叫做‘精打光’啊。”说到这里,满堂莺莺燕燕都是吃吃的好笑。枝山道:“不用笑了,这第九位娘娘的房间可曾安排就绪?”昭容道:“昭容知晓祝大伯的计划没有不灵的,这位未来的九妹妹房间我们都已安排就绪。但有一层,便宜了他,我们八姊妹实在心不甘休,他把我们抛撇在苏州,不通一讯,我们八姊妹那一个不是心惊肉跳朝思暮想。又指着三娘娘九空道,他希望丈夫早早回家,朝夜焚香念经,几乎把木鱼儿都打破了。”八娘娘春桃道:“我们吃了齐心酒,一定要把大爷警戒一下,好教他回头是岸,不再起这寻花问柳的心。”枝山道:“小唐这般风流放诞,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也是对付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倒了,我想小唐总该另换一个人了。不过欢欢喜喜的迎接他回来,确乎便宜了他。大嫂要警戒他一下,这是理所当然,但不知怎样的把他警戒?”昭容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计较,好在祝大伯锦囊在身,请你代想一个方法罢!”枝山道:“要问方法易如反掌,也不另须寻计划,只须如法泡制便够了。大嫂,记得你去年光降舍间是随带着十二名手执捣衣棒的江北奶奶,现在警戒尊夫,也只须招寻这原班的娘子军前来。待到小唐进门,捣衣棒迎头痛击,把小唐打成了一个糖饼。”昭容摇头道:“这个计较太恶毒了,江北奶奶都是粗手大脚的人,他是瘦怯怯的书生,怎挨得起这般痛打?”枝山道:“不错不错,这十二根棒槌不打小唐。是专打小唐的好友,不打瘦怯怯的书生,专打乱蓬蓬的胡子的。”昭容道:“祝大伯旧事休提,除却捣衣棒痛打之外,可有什么别的妙计?”枝山向着九空说道:“这个计较,要借重你这位三娘娘子。”当下不慌不忙把摆布唐寅的方法,怎样长,怎样短,说了一遍。这是编书的用一个概括之词,不须明叙。只为唐寅回来时自有一番描写。文字里面可省则省之,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了。   且说唐寅送了文祝二人下船回到相府去,向华老面前覆命。他进了相府,不时的揉擦着眼皮,做出眼圈儿红红的,似乎哭过一般。那时华老已回二梧书院,待了良久,不见书僮来覆命,心中很觉奇怪。对于文祝二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很觉异常突兀。衡山是规矩人,谅无他意,这条洞里赤练蛇,诡计多端,他来参相,定有什么用意。他和华安是同乡人,不要勾引他回苏州罢。正在疑虑的当儿,却见送客的书僮来到书院中覆命,说文祝两解元都已开船到常州去了,吩咐小人转禀相爷,谢谢馈送的程仪。他一壁说,一壁擦着眼睛。华老道:“华安,你和谁呕气?为什么眼圈儿都红了?”唐寅道:“小人被那祝大爷百般嘲笑。奴才长,奴才短,叫得小人置身无地。孟子云:‘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小人在相府充当伴读书僮,只道‘宰相家人七品官’,总不会受人嘲笑,谁料被那祝大爷说什么‘有福之人人服事,无福之人服事人’,这两句打动了小人的心坎,小人也是顶天立地的人,即使不想人来服事,却也羞着我去服事人。况且身世飘零,无家无室,想后思前,总非了局。好在小人的身价银存在账房,并未用去,小人愿把身价银缴还相府,但求相爷允许把小人暂时放归故里,避过这出口骂人的祝大爷,免得祝大爷从常州回来时路过这里,又要把小人侮辱。”华老愤然道:“祝枝山真不是个东西!你做书僮,干他甚事?却要他说长道短,笑你奴才,骂你奴才。你且放心,以后祝枝山再来登门,我总拒绝不见,便是相见,也不教你捧茶敬客,他便不能侮辱你了。今天教你送茶,这是我的失计。你做了伴读,久已免除贱役,我教你青衣送茶,借此卖弄你的才情,谁料惹祸招殃,横生枝节,我懊悔已不及了。你嫌无家无室,我可以给你一名丫环做你的妻室,只要你认真伴读,使那公子们考中功名,我决不埋没你的劳勋。 到了那时,或者你已脱离了奴籍也未可知,只要你努力便是了。”唐寅暗自忖量:“祝枝山果然料事如神,以上的说话是我自己的计划,枝山说这计划是无效的,至多华老随意赏给你一名丫环,再也不会取得秋香到手。若要秋香到手,除非用着我的锦囊妙计。现在我该使用着枝山的锦囊妙计了。”当下吞吞吐吐的说道:“相爷宠爱小人可谓仁至义尽,但是相爷吩咐的话,祝大爷已经说过。”华老道:“叫什么祝大爷,你只唤一声老祝便是了。老祝怎样向你说呢?”唐寅道:“老祝料事如神,他说,你做了奴才休想可以脱离奴籍,你便自愿赎身,你主人决不允许你取赎,便自恨无家无室,你主人也不过给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做你的浑家罢了。你依旧一世奴才做到底,辱没了你的祖先,辱没了我们苏州人。你怕人家笑你是奴才,你不妨随我同去,我决不要叫什么好听,你只唤我一声祝先生,我便叫你一声康世兄,你要娶妻室,我这里体面丫环很多,任你选择,决不吝惜。要是不合你的意,文二爷家中也有许多俊婢,也尽可以任你选择,机会难得,快快跟了我们去罢。”华老道:“这条赤练蛇越说越荒谬了,你怎样回答他呢?”唐寅道:“小人回覆他道,祝大爷的话,怕不有理,但是相爷待小人不薄,万难不别而行。”华老点头道:“这才是良心话啊,他又怎么说呢?”唐寅道:“祝大爷冷笑了几声,笑着小人不明事理。你要禀明主人发放回乡,那么你便永无回乡之日了,你怕做奴才,快快跟我去。小人又说相爷待我不薄,不得相爷应许,决不私逃。祝大爷又说一句刻薄的话,他说我一篇良言,劝你不醒,真叫做‘狗要吃屎,砂糖换不转的’。你现在不醒悟。过了几天你才深信我祝大爷的说话都是金玉良言。”华老怒道:“什么金玉良言,狗屁也不如。华安,你不要中他的妙计,谅他们一榜解元,不脱寒酸气象,再也养不起许多婢女。文祝两家的丫环,怎比得过我们潭潭相府,使女如云。你要妻室,我决不给你一个才貌不相当的丫环,你只须放出眼光,我肯把阖府的丫环排列在东西鸳鸯厅上,凭你选择。你愿不愿呢?”   唐寅听了,益发佩服他的老友枝山。这一套话都是枝山在船上传授他的,华老果然上当了。唐寅所希望的,只希望这“阖府丫环凭你选择”八个字,现在他竟如愿以偿了。心花一开,头皮也不觉得痛了,跪在地上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且磕且谢道:“太师爷这般的恩待小人,结草衔环,难报大德。小人情愿一辈子在相府中服役,任凭老祝笑小人是奴才,骂小人是奴才,小人只当他放着响屁,捏着鼻子不去理会他便是了。”华老道:“知恩报德,理该如此。你且起来罢?”唐寅跪着不起道:“小人还有说话告禀太师爷,小人曾向老祝说,相府之中使女如云,要有家室,太师爷定把才貌双全的使女配给书僮,祝大爷要诱引小人返苏,小人是不去的。”华老捋着胡子道:“好啊,老祝怎么说呢?”唐寅道:“老祝说:‘你这奴才,生就奴性,你主人便把才貌双全的使女给你做妻子,成婚的时候也只草草不工,你依旧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着虾蟆头靴,和那使女拜堂。你便娶得西子王嫱,也是辱没煞人。快快跟着你祝大爷去罢!你肯同行,我决计教你另换衣巾,做个书生打扮,我便把你当做小友看待。’小人回答道:‘祝大爷不用甘言相劝,我情愿做太师爷的奴才,不愿做解元爷的小友。’文祝二人听了,连声冷笑,说什么‘朽木不可雕也’,贱骨难医,你去做你的奴才罢。”华老怅恨道:“老祝可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你诱引,你不要听他,他会得教你更换衣巾,我难道不会教你更换衣巾么?他会把你说做小友看待,我难道不会把你当做小友看待么?你且起来,午饭后,在鸳鸯厅上选择丫环,你点中了谁,立时可以更换衣巾,和你心爱的人完成花烛。从此以后,你只在我府中教书,我教大郎二郎改换称呼,都叫你一声先生,那么你该安心住在这里了?”唐寅又连磕着响头道:“若得如此,小人今生报不尽太师爷的恩,到了来生,依旧做马做牛,报酬大德。”说罢,感激涕零的站立起来。华老道:“你回书房去罢,我到里面告知你的主母,以便遣发丫环听你挑选。”在这当儿,唐寅进书房,华老进中门,按下慢表。   且说华平、华声,华庆,都在二梧书院伺候相爷,眼见华老这般宠爱华安,不免动了妬意。退到外面,窃窃私议,华平道:“彼此都是书僮,你看华安兄弟这般脸上敷金,给他妻子不算数,还得由他挑选,立时成亲不算数,还得教他更换衣巾。脱离奴籍不算数,还得教他充当西宾,两位兄弟啊,从此以后,我们便不能和他称兄道弟了。他是西宾,我们是僮仆,我们见了他要唤一声师爷在上,书僮叩头。他见了我们,要摩擦鼻尖,道一声罢了罢了。本来他和我们是芦席上爬到地上,以后他和我们,他是高高在上,我们是低低在下了。两位兄弟啊,你想气不气呢?”华吉、华庆二人都是少年气盛,一经华平煽动,无名火直透囟门,都说太师爷太觉偏心了,我们须得约齐着府中兄弟们,商量一个对待的计划。于是在老总管房中召集了许多僮仆,便把方才的情形报告一遍。就中年龄较长已有妻室的,当然不赞成什么剧烈举动。但是没有妻室的僮仆,“见人吃饭喉咙痒”,一致主张大家吃着齐心酒,同去恳求主人,府中丫头很多,可以给配华安,难道不可以给配众家奴?须得太师爷雨露均施,使众人同受实惠。休得福者自乐,苦者自苦。老总管阅历较深。忙道:“众兄弟休得一蓬之火触怒主人,华安自有华安的本领,华安的福分,诸位可与人争,难与命争。‘命里穷,只是穷,拾着黄金会变铜。命里富,只是富,拾着草纸会变布。’快快散了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主人动怒,打起满堂红来,何苦把自己的皮肤捱受一顿家法板,况且相府规矩,成年的僮仆。只须三年无过,便可赏给丫环作为妻室。兄弟们,还是安分的好。”华吉、华庆却不服老总管的劝告,华吉说:“老伯伯既知相府规矩,三年无过才得娶妻,华安在相府中不到半年,太师爷便许他挑选妻室,这话怎么讲?”华庆道:“华安该有妻室,我们早该有妻室了。我们成年以后,在相府中伺候太师爷,都是三年不足,两载有余,太师爷怎么忘却了我们呢?”人丛中还有一个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哑着嗓子向众人说道:“太师爷做事越做越荒唐了,我阿七在相府里当差足有五年,早该给我一个妻子。太师爷嫌着我身体不好,说我早晚要做阎罗王的点心,免得害了人家的女子,过门后便做寡妇。因此不依着定下的规矩,人人伺候三年都赏给一名丫环,惟有我阿七年将三十,依旧是个光身汉。他说我是阎罗王点心,我身子来得强壮。”说时,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又有人接着说道:“好有一比,好比‘弯扁担不断。”说话的是相府中守后园的叫做小王,只为他说话时往往说一句好有一比,所以大家叫他王好比。华平道:“兄弟们,一般都是伺候人的,太师爷把华安抬的太高了,我们的面子上太不好看。”王好比道:“实在面子上太不好看了,好有一比,好比‘王胖子投井。下不过去。”管理大厨房的小杨道:小厨房中的石榴妹子,同我年龄相仿,要没有华安择靠入府,将来太师爷一定把石榴给我为妻。只为我们都是管厨房的,门当户对,再好也没有。自从华安入门,石榴便心向着华安,此番挑选丫环,他一定把石榴选去,那么我便完了。”王好比道:“小杨,你的希望好有一比,好比‘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华平道:“小杨,你趁着华安尚没有选中丫环赶快禀告太师爷,留着这石榴,不许华安挑选。”王好比道:“禀告也是没用的,好有一比,好比‘墙头上拓白水。’”小杨道:“他果把石榴选去了,他便是我的仇人,我和他势不两立,永远和他绝交。”王好比道:“合该和他绝交。好有一比,好比‘张果老倒骑驴子,永不见畜生之面。’”华平道:“我们去见太师爷,那个当前?凡事须有一个领头的人。”王好比道:“领头的人是不可少的,好有一比,好比‘蛇无头而不行。”华平道:“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便请你做领头的人,我们都跟着你去。”王好比摇头道:“我是怕做出头人的。好有一比,好比‘出头椽子容易烂。’”痨病鬼阿七道:“我的年纪最大,我来做个领头的人,众位兄弟跟着我走啊。”众人便跟着痨病鬼阿七径向二梧书院而来。但是走得没多几步,痨病鬼阿七又连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停止着脚步道:“诸位打前,让我随后罢。”王好比道:“阿七哥行行又止,好有一比,好比‘石乌龟喝水,口不应肚。’”痨病鬼阿七道:“我不是口不应肚,只为这几天内发着老毛病,两腿软棉棉,不能够奋勇当先。须知愿做领头人,是我的立志,只恨这两条腿不答应。”王好比道:“阿七哥,你只会说,不会跑,好有一比,好比‘铁嘴豆腐脚,能说不能行。’”众人一窝蜂的走近二梧书院,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谁都不肯首先入内。只在外面七张八嘴。 正是:   随声附和易中易。奋勇当先难上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杜雪芳内堂誉俊婢  华相国书院训群童   华老面许唐寅在鸳鸯厅上挑选丫环,合该告知太夫人,以便进行。他走入中门时,恰值太夫人和两房媳妇在紫薇堂上闲谈。婢女们报声相爷进来了,婆媳三人一齐离座相迎。相见以后彼此坐定。华老先把祝枝山诱引华安的事述了一遍。二娘娘肚里明白,大概是母亲返苏以后,说破了表兄的踪迹,表嫂们央托老祝到这里来施行妙计的,但不知他的计划如何。太夫人道:“我们家里的书僮和祝枝山有什么相干,要他前来煽惑?但不知华安受骗不受骗?”   华老道:“枝山跪计多端,口才又好,说的华安方寸动摇,前来央求我暂时放他回里,愿把身价银缴还,免得受那老祝嘲笑。”太夫人道:“这事如何使得,放他去后,他永不再来了。他一去不打紧,误了我两个儿子。自经他伴读以后,才得些门径。他一去后,那里觅得到这般善于教导的人?老相公,你无论如何总不能允许他回去的。”华老道:“我便和夫人一般意思,要把华安留着不放,须得使他安心在这里伴读。枝山诱引他的种种好处,我也件件允许他。要得美妻,我把丫环给他挑选;要除奴籍,我便教儿子们唤他先生。他见我这般的仁至义尽,便即感激涕零,情愿一辈子在相府效劳,再也不受枝山的勾引了。夫人,你道我的办法可好?”太夫人道:“要把华安留住,只有这个办法。除却四香以外,旁的丫环都可听他挑取。”华老道:“我已面许他了,阖府丫环任他点取。要是除却四香,这阖府丫环四个字,便有些矛盾了。奉劝夫人,也把四香遣发到鸳鸯厅去,未必华安点中的丫环,便在四香里面。”   太夫人先问大娘娘道:“大贤哉,你道如何?”大娘娘杜雪芳道:“媳妇的意思也和翁姑一般,华安伴读有功,万万不可使他回去。寻常丫环只怕他看不中,若要留他,须得遣发四香一同听选。”太夫人又问二娘娘道:“二贤哉,你道如何?”二娘娘冯玉英道:“媳妇的意思,也觉得留着华安确能使他的小主人增长学问。但是翁姑要留他,须得藏着四香,不许他挑选,他自会一天天的住在相府里面。若把四香任他挑选,便是催促他回乡。”太夫人沈吟片晌道:“二贤哉的说话向来很有见地,惟有今天说的几句,老身却不明白了,怎么不挑选四香他会久留;一挑选四香,他便要回乡呢,你莫非说错了罢?”二娘娘道:“婆婆以为说错,媳妇只好自认说错了,但是也得问问四香,究竟他们愿不愿呢?”秋香忽的跪在太夫人面前道:“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不愿到鸳鸯厅上去听选。”太夫人道:“好秋香,起来罢,我不放你去听选便是了。”秋香拜谢起立。太夫人道:“秋香不去听选,你们三香愿不愿去听选呢?”三香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的心里都是千愿万愿,不过这愿字填满在心坎,却不能出之于口。十六世纪的女界打不破耻羞观念,不但闺阁千金,说及婚姻,不敢有显然的主张,便是大人家的婢女,也有些羞人答答,不肯直言,也不肯公然表示我愿嫁谁。他们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结果,却是默然不语。太夫人道:“不用害羞,究竟怎么样呢?”于是三香咬了一回的耳朵,才由春香代表说道:“悉听老太师、老太太的吩咐,出去听选也好,不去听选也好。”这虽是两可之词,其实呢,弦外余音已是千愿万愿的了。华老道:“夫人,这便有办法了。少顷鸳鸯厅上挑选佳偶,且把四香留在里面,看华安在群婢之中可能挑出合意的人,要是已有了合意的人,那么四香便不须去听选了。要是一个都不合意,那么夫人只好暂时割爱,放着四香去听选。要是不舍得秋香,且把秋香留着,遣发三香由着他点中一人,合计相府中有三四十名丫环,不见得华安个个不满意,只满意于夫人留着不放的人。”太夫人道:“老相公这个办法果然很好。”又回头向杜雪芳说道:“大贤哉你道如何?”杜雪芳向来唯唯诺诺不作主张,惟有今天却发表着意见道:“婆婆不问媳妇,媳妇不敢妄言。婆婆问及媳妇,媳妇却有一个愚见。相府中粗细丫环虽有三四十人,但是外面早有两句歌谣道:‘华府众梅香,不及一秋香。’这是阖府中人都知晓的。华安进府半年,断无不知之理。他若随随便便,请主人赏给他一房妻子,那便没有什么话说。现在他要在众婢之中挑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他不想秋香想谁呢?媳妇以为若要留着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婆婆只可一时割爱,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凭他一点取。要是华安点中了秋香,他便安心伴读,断绝思乡之念。小主人得他指导,茅塞已开,再加工夫,自有飞黄腾达的希望。要是婆婆舍不得秋香,待等华安成婚以后,依旧可以叫秋香前来侍奉。相府中房屋很多,只须拨付几间,叫他们新夫妇居住,那么秋香依旧住在一家,婆婆跟前也不会寂寞。”华老听到这里。频频点首。暗想:“两房媳妇人人都说二媳妇有见解。现在听了大媳妇的议论,他的见解也不弱于二媳妇啊!”太夫人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听得杜雪芳这般说,也觉得很有理由。不过事在两难,叫秋香出去,只怕秋香不愿,不叫秋香出去,又怕华安不满意。旁边站立的四香,秋香低着头不做声,三香频频向大娘娘注目,眼光之中都含着怨恨的意思。他们肚里明白,除去四香,把其他的姊妹给华安点取,华安决计一个也不中。照着方才的计划,留着秋香,单把我们三人应选,三人的才貌不相上下,大家都有被他点中的希望。若照大娘娘的说话,要把秋香一同遣发到外面,那么我们三人便绝望了。大娘娘大娘娘,你为什么这般作恶?怪不得你要嫁一个踱头,好好的楼上不住,要住在从花园猴子笼中。其实呢,大娘娘的心思编书的定然知晓。他并非和三香作对。他也有他的一片苦衷,他恨着丈夫昨宵干出这般的荒唐行为,今日早晨自伤遇人不淑,淌了许多眼泪。又有人从园中猴子笼内发现了大踱的铺盖,从园丁送到中门管家婆那边,由管家婆送上东楼。大娘娘见了,益发又羞又愤。他想秋香常侍婆婆左右,那么自己的踱头丈夫“偷食猫儿性不改,”决不肯专心读书,一定又有什么笑话闹出。趁着今天的机会,不如撺掇婆婆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听凭华安选去。那么秋香成了有主之花,便可以断绝丈夫的邪心;再加着华安得了秋香,便肯久留在相府中伴读,丈夫的踱头踱脑虽然无法疗治,丈夫的学问有了这位循循善诱的人。决计可以取得功名,替自己妻子挣得一份冠诰。那么嫁了踱头,总算也做了命妇。要不然,见了嫁得如意郎君的妹妹,岂不要使我惭死么?这都是大娘娘的心思,所以今天在紫薇堂上,他竭力劝止太夫人休得留住秋香。太夫人又回转头来,问冯玉英道:“二贤哉,你道如何?”二娘娘道:“媳妇的愚见和大房的姊姊不同,公公和婆婆若要留住华安常在书房中伴读,须得留住秋香,不许他点取。把秋香多留一天,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天。把秋香多留一年,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年。把秋香一辈子的在相府中留着,华安便一辈子的在书房中伴读。”太夫人听到这里搔头摸耳的说道:“二贤哉,你的说话一向是很爽快很有决断的,怎么今天的话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莫名其妙,我猜不出是什么意思。老相公,你可明白么?”华老捋着长髯,这个那个的一会子,也猜不出二媳妇作何主张。其实呢,二娘娘的心思,编书的也知晓的。他知道今天枝山上门,为着送一条锦囊妙计,公公召集丫环,听凭表兄挑选。公公不知不觉已入了表兄的彀中。挑选女子一事是假,专要秋香是真。表兄取中了秋香,一经成婚,便须滑脚。论不定载美的舟,已在河滨守候。这个闷葫芦转身便要揭破,待到揭破以后,翁姑必定责我隐瞒,不如趁那未发觉的时候略露端儿,好教公公婆婆事后追思我曾提醒他们的,只是他们不悟罢了。要是听着我的说话,秋香怎会被表兄骗去,连夜脱逃呢?这是二娘娘的心思。所以他今天竭力主张留住着秋香。他不是和表兄作对,他只是替自己减轻干系。明知秋香是留不住的,便是暂时留住,其他丫环一定完全落选。表兄有挟而求,非得秋香不可。其时三香听着,个个面有喜色,春香力劝着太夫人,不如听了二娘娘的说话罢。二娘娘的主张是很好的,他说留住秋香妹子,便即留住了华安,这句话是不错的。太夫人回过头来道:“你到比我聪明,留住了秋香,便是留住了华安,这两句话是怎样讲啊?你且讲给我听。”这两句话却封住了春香的嘴,他不过随声附和,至于怎样的留住秋香便即留住华安,任凭春香千思万想,也总想不出这个道理了。忽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阖府没有娶妻的家丁都要央求太师爷各各赏给他们一房妻子。他们都在二梧书院庭中心守候太师爷出来。华老愕然道:“岂有此理!他们也学着华安向我有挟而求么?哼哼,华安有华安的本领,他们有什么本领呢?”说时座上抬身,太夫人站立相送。华安道:“夫人止步,你且吩咐众丫环。待到饭后在鸳鸯厅候选。四香暂时留着,他若选不中,再遣三香出去。他再选不中,定要秋香出去,到了那时我和夫人再作计较。”说罢靴声橐橐的出中门去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那时二梧书院的庭心中站着一群家丁,也有三四十人。痨病鬼阿七道:“你门松一些,挤得紧紧的,把我骨头都轧的疼了。”一壁说,一壁喘个不停。王好比道:“阿七哥是轧不起的,动不动便要吐血,要是轧的他口吐鲜血,好有一比,好比‘小鸡踏扁头,实在没救头。’”众人果然松了一些,大家埋怨着阿七,你来胡调做什么?这般风都吹得倒的人.还想要老婆么?阿七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道:“看我风吹得倒,要养三男四女我可以写得包票。”王好比道:“阿七哥病体奄奄还贪女色,好有一比,好比‘软刀子割头不知死’。”华平道:“方才已遣人到中门报信去,请太师爷出来了,只是出来以后,我们做奴才的,休得心中害怕,说不出话来。”王好比道:“我们虽是奴才,只要吃了齐心酒,便不怕太师爷了。好有一比,好比‘蚂蚁虽小,蛀倒了住房。’”小杨道:”华安不把石榴点去,和我无干,若把石榴点去,定要在太师爷面前和他论理。”王好比道:“太师爷即使宠爱华安,毕竟离不了一个理字。好有一比,好比‘理字没多重,三人抬不动。’”在这当儿,隐隐听得华老痰嗽之声。相国威严,不寒而慄,众人都说不要罗唣,太师爷出来了。王好比道:“一听得太师爷声音,便变做这般模样。好有一比,好比‘炉边雪狮子,一近身便溶化了一半’。”众人道:“我们快推着领头的人向太师爷禀话。阿七哥,不是愿做领头的么?”阿七哑着声音说道:“恰才是愿做领袖,现在喉咙中作痒,防着吐出血来,会说会话还是教王好比上场罢。”忽见华老怒容满面,靴声橐橐的来到二梧书院,在独座中向南坐定。厉声问道:“你们众刁奴成群结队要来见我。毕竟是什么意思?”众人听得申斥的声音,谁都软化了,又不好虎头蛇尾,便即解散。于是撺掇着王好比道:“会说会话的请上前替我们回话。”王好比不肯走,众人把他一推一送,早已捱到了滴水檐前。王好比自言自语道:“没奈何,只好上去了。好有一比,好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即走入二梧书院,向着华老叩头道:“太师爷在上,小人看守后园门的小王又称王好比的叩见。”华老道:你且起来,究竟为着何事,拥聚多人,七张八嘴?”王好比道:“这是不和小人相干,小人好好的在后花园中看守园门,忽的华平兄弟把我唤入。到了老总管那里,说要开什么奴才会议,小人问他们何事,他们都说为着太师爷赏给华安兄弟一房妻子,一样都是做奴才的,他们恳求太师爷一视同仁,按着人数,每人赏给一名婢女做妻子。要是华安有了妻子,旁的兄弟都是独身,好有一比,好比‘救了田鸡饿了蛇’。若说小人呢,看守园门,没有什么出息,怎会养家活口?有老婆没有老婆,倒可随随。好有一比,好比‘三亩棉花三亩稻,晴也好,雨也好。’华老知道是华平主动,却推着王好比上来说话,益发怒不可遏。便令王好比退下,却把华平传唤到二梧书院,罚令长跪,把他责骂一顿,说:“大胆的奴才,既是你暗中煽动,却又推着一个不相干的王好比上来说话,这是什么道理?”华平申辩道:“启禀相爷,这不是小人的主张,这是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出的主意,他说年已三十岁了,在相府里服役足有五年,依旧是个单身汉。华安兄弟进相府不过半年,相爷却许他挑取丫环做妻房,他不服气,他算相爷把他委屈了,自愿做领袖的人,率领阖府不曾娶妻的僮仆,要求相爷恩赏一名丫环。”华老怒道:“你们这辈奴才都不是东西,快唤阿七上来问话。”痨病鬼阿七道:“华平兄弟都是你出的主意,怎么推到我一人身上?”华平道:“谁教你说愿做领头人呢?”王好比道:“阿七哥快快上去罢,华平兄弟是不担负任的。好有一比,好比‘黄叶飞来怕打头’。”   阿七没奈何,只好跟着华平来见主人。华老又喝令跪在面前,问他为什么鼓动家丁,目无长上?阿七道:“相爷明鉴,小人这般病奄奄的身体,不久活在人世,怎敢希望什么家室之乐这都是华平、华吉、华庆三人的意思。只为平、安、吉、庆四人,一般都是书僮,相爷厚待华安,他们三人不服气,要禀告相爷恩赏一名婢女,又怕相爷不答应,便邀集了小人们三四十人,以壮声势。其实呢,都是他三人作主。说列这里,一阵的阿罕阿罕阿罕咳个不住。华老肚里明白,主动的只有三人。其他僮仆都是被他们强迫的。本要把华平等各责一顿家法板,但是打了以后,他们又要抱恨主人不公,益发退有后言了。当下斥退了痨病鬼阿七,吩咐平、安、吉、庆都到二梧书院来听训话。于是华平去召集三人。同上二梧书院听候相爷吩咐。待到叩见以后,华老道:“你们四人虽然一般都是书僮,但是才学大分高下。我待人一秉大公,只要有特别的本领,我便特别加恩,相府中定下规矩,凡属成年的僮仆,都须服役三年,才许赏给妻室。这是对于寻常的僮仆而言。华安身为书僮,却能充服公子的伴读,使他们的学问蒸蒸口上,可见他是特别的书僮了。我便把他特别加恩,也是理所应得。你们三人只须也有华安的本领,我自然也是特别加恩。你们没有本领,却要和华安比较。他是虎,你们是犬,能强于虎么?我有一个上联在此,你们替我对来。‘谁信犬能强似虎,’你们捱着次序,华平先对,其次华吉,其次华庆。三人对得都工,便可会同华安在鸳鸯厅点取佳偶,快快对来。”平、吉、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变做哑口无言。华老道:“可见你们对不出了,华安可把这个上联宣布与庭心中众人知晓,谁可对一个工稳的下联,便许谁和你一同挑选一个妻子。”唐寅便站在滴水帘前把华老的话传布与众人知晓。痨病鬼阿七道:“要我对对,真个要我的命了。”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还是你去对罢。”王好比道:“要我对对,好有一比,好比‘乾面杖做吹火管,一窍不通’。”看来赏给丫环没我的份了,大家散了罢,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好有一比,好比‘命里该吃粥,有饭吞弗落’”。又有一比,好比‘鹅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便不敢自讨没趣。庭心中走得不留片影。唐寅回禀华老说:“他们对不出下联,都是知难而退了。”华老道:“他们不会对,你对一个罢,最好即景生情.以便平吉庆三人听了心服。”   唐寅见二梧书院中挂着一幅沈石田画的《鲤鱼跳龙门图》。便道:“小人便照着画轴上的意思,对一句‘焉知鱼不化为龙’。”华老大喜道:“这七个字自负不凡,果然是有出息人的口吻。你们三个心服么?”平吉庆三人都禀道:“小人心服了。”华老道:“既已心服,我便宽饶你们一顿痛打。你们满足三年服役便在目前,只要无辜,那怕没有妻子?你们都替我下去罢。”于是三人谢了主人,各去服役。一场风波,就此平静。华老道:“华安你也到书房中去罢。”唐寅辞了华老,从院中抄往金粟山房。才走到假山石边,忽有人迎上前来,当胸一把扭住喝道:“今天和你拚命去!”唐寅不觉猛吃一惊。正是:   谁料冤家偏路窄,从知情海总风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扭胸脯小杨争板凳烘馒头痴婢闭房门  冤家狭路相逢,把唐寅一把扭住。唐寅看他是谁,原来是掌管大厨房的小杨。唐寅道:“小杨,我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把我当胸扭住,为着谁来?”小杨恶狠狠的说道:“我和你往日有冤,今日有仇。狭路相逢,须得评个理去。来来来,且到假山旁边螺髻亭中,和你谈几句话。”唐寅道:“谈话便谈话,休得拉拉扯扯失了体统。”   小杨并不采他,把他扭到螺髻亭中,方才放下,彼此都坐在石鼓凳上,唐寅偷眼看小杨,见他额筋涨起,面红颈赤,好似和自己有深仇宿怨一般。忙含着笑脸说道:“小杨哥,小弟进了相府半年,对于弟兄们从来不曾有过言语高低,总是如兄若弟,亲爱异常,今天小杨哥究竟为着何事,要和小弟过不过去。冤家宜解不宜结,无论什么事,小弟总情肯让。要是小弟在平日无意之中有什么开罪了小杨哥,只须明白告知,小弟无不陪罪服礼。”这一派缠绵委婉的话,却把小杨的一腔无名火消灭了一半,便冷笑了几声道:“华安兄弟,你可知道,‘鹅食盆里不用鸭插嘴。’你便害着馋痨,也不该夺了我的食去。”唐寅道:“这便奇了,小杨哥管理厨房,小弟伴读书斋。‘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各不相干。小弟便害着馋痨,书房里自有小弟的饭菜,断不会偷入大厨房把小杨哥手制的羹汤悄悄的吃了。小杨哥休得冤枉了小弟。大厨房中偶一不慎,便有野猫入内抢着东西去吃。”这几句话,把小杨说得笑了,忙问道:“人人说你聪明伶俐,你原来也是一只呆鹅,我说你夺了我的食去,并不是大厨房中的鱼肉荤腥。”唐寅道:“不是鱼肉腥荤是什么?难道葱韭大蒜?”小杨道:“这不是大厨房中的东西,是树上的东西。”唐寅道:“这又奇了,树上的东西和小杨哥何干,却要你据为己有?”小杨道:“你知道树上的东西是什么?”华安道:“不是桃子,定是杏子;不是枇杷,定是杨梅。”小杨道:“你把这些东西偷吃了,和我何干?可恨你要吃的不是这一类的水果。”   唐寅道:“不是这一类的水果是什么?”小杨道:“你休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一心要吃的,便是相府中一只挺大的石榴,我给你一个信息,这只石榴是不配你吃的。石榴上面已有我的许多眼毒,你若误吃了,管教你中毒而亡。”唐寅笑道:“小杨哥越说越好笑了,这里的石榴至多不过酒杯般大,酸溜溜溅人的齿牙,谁稀罕呢?你要一人享用,小弟不来分甘,你没有吃过洞庭山的石榴,这真叫做石榴咧。每只足有大碗般大,绽开来时,红的部分如宝石,白的部分如水晶,吃在口中甜如波罗蜜,好吃煞人。”   小杨皱眉道:“你还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个不懂?这石榴,不是真的石榴,是假的石榴,不是酒杯大的石榴,却是会说会话的石榴,开了天窗说亮话,自从你进了相府,小厨房中这条长凳上,再也不能捱上我的屁股,你和石榴很得意的坐在长凳上,有说有笑,全不想我在隔壁切肉,隔着一重小门,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愤起,恨不得把切肉的刀直刺自己的心坎。”唐寅道:“这算什么,难道小杨哥活的不耐烦么?”小杨道:“你有所不知,从前你没有进相府时这条广漆长凳上,一个月中我总得坐着三五回。眼见自己坐的长凳,生生被你占了去,教我怎不又羞又愤?”唐寅道:“为着一条长凳,你便乌眼鸡似的和我寻仇,我可以通知石榴姐姐,叫他把这条广漆长凳从小厨房里送到大厨房里,好教小杨哥朝也有长凳坐,暮也有长凳坐。休说一月坐三五回,便是一天也可以坐三五百回。”小杨道:“你休说这俏皮话,谁稀罕这一条广漆长凳?送到大厨房里,也只好当柴烧。”唐寅道:“小杨哥又来了,没有长凳坐,你要自杀,有了长凳坐,你又要当柴烧。”小杨道:“我说的长凳是和石榴同坐的长凳,单是我一人坐。红木椅子也不希罕,何况一条广漆长凳,我争不过你。你的脸蛋子比我好,才学又比我高,你霸占了我所坐的长凳,还不心足,你竟要挟太师爷,着令阖府的丫环供你选择。旁的丫环不过是摆摆样儿罢了,人家向我说,你的心中早已点定了一名丫环,只须他到鸳鸯厅上,你便把他点中了,永远做你的妻房。”唐寅惊问道:“你知道的是谁?”小杨道:“还有谁呢?便是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唉,华安兄弟,你道他真个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么?你休信他,你没有进相府时,他和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彼此谈谈生辰八字,他也说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他也把我叫做四同哥哥。自从你进了相府,他便和你是四同,和我四不同了,好好的一段姻缘,生生的被你夺了去。叫我怎不怀恨。”唐寅道:“小杨哥,原来为这区区小事,我也开了天窗向你说亮话,今天鸳鸯厅上点取妻房,我的心中确乎要点取这位石榴姐姐,只为他面貌既好,性情又佳,又烧得一手的好羹汤,似这般的贤能女子端的少有,但是我没有知道他和小杨哥有这一段姻缘,小杨哥既已说明了,君子不夺人之好。你且放心,少停鸳鸯厅上点取妻房,我把这位贤德女子让给小杨哥。人人凭我点取,只有石榴姐不在点取之列。小杨哥你该原谅我这一片好心。”   小杨道:“华安兄弟,你真个不想夺我这只石榴么?”唐寅道:“我可以指天立誓。”说时,站立起来,当天立下誓愿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小杨哥心爱的石榴姐,我华安决不侵占。如有食言,天诛地灭。”小杨方才拍着唐寅的肩道;“好兄弟,你确是个正人君子。恰才冒犯,请你原谅。”于是彼此一笑而别。   小杨回厨房,唐寅自回书房。他出了月洞门,将近金粟山房,却听得里面两个踱头也在讨论今天的事。大踱道“阿阿二,你你看,大大叔点点丫环。中中的是谁?”二刁道:“我不小(晓)得他看中的忌(是)谁,我的心里,最喜他点中的香。”大踱道:“我我也愿他点点中香。”唐寅听到这里,尤其注意,暗想两个踱头的说话倒合着我的心思。又听得二刁说道:“老冲,(兄)你为什么要华安点中香?”大踱道:“以以前的香,是是我的亲家,现现在的香是是我冤家。昨昨夜的事,越越想越苦恼,骗骗我上当,还还教妈妈来看看破机关。”二刁道:“昨夜上楼以后,小小(嫂嫂)怎样待你。”大踱道:“说说也苦恼,房房门关关得紧腾腾,赛赛过牢门。我我冻了半夜,铺铺盖忘记在猴棚里,阿阿二,弟弟媳妇怎怎样待你?”二刁道:“我的鸡(主)婆,比小小(嫂嫂)更凶。罚我跪在地板上跪了大半夜。老冲(兄)啊,说来说去,都忌(是)秋香害人精。”大踱道:“今今天,妈妈对我说,要要把秋香做做他的义女了。”二刁道:“他做着丫环,已凶的这般模样,做了我的妹鸡(子)尤其凶了,我不愿有这妹鸡(子)但愿华安点中了他,让他做那书僮的家鸡(主)婆。”大踱道:“我我也是这般想,放放在眼前,又又不能调戏他不不如让他,做做那华华安的家婆”。唐寅听了尤其得意,他所惴惴于心的,只怕两个踱头做他的情敌。华老虽然宠爱书僮,毕竟帮着儿子。他想我要点中秋香,有这二憾作对,便不免好事多磨。现在呢,他们吃了秋香的亏。把他恨如切齿,但愿我点中了他,这正是遂着我的心愿了。当下走入书房仍去伴读,按下慢表。   且说华老太夫人已把众丫环唤至紫薇堂上,宣布华老的意思,叫他们聚集东西鸳鸯厅,听候华安从中挑选,即日成婚。你们如其不愿做华安的妻子,可以申明在前,以便从中剔去,不在挑选之列。那时候粗细丫环一共三十八人,人中有两名年在十三岁左右。太夫人道:“这两名幼婢,未到成亲年纪,合该剔退。其他不愿的快快声明,休得自误。”谕话已毕,三十八名异口同声,都说愿去应选。便是两个小丫环也不愿剔退。一个道:“华安哥哥点中了我,可以做养媳的。”一个道;“华安哥哥点中了我,可以做等大的。”太夫人不懂什么叫做等大,二娘娘道:“这是苏州俗语。等大便是养媳,等待他年龄大了,方才成亲,这便叫做等大。”太夫人斥责幼婢道:“我要你们退出,怎敢多说?”小丫环没奈何,只得在人丛中退出,眼角里亮晶晶的,几乎要堕下泪来。太夫人道:“除却两名幼婢,一共三十六名。 吃过了午饭,都到鸳鸯厅上去应选。众人一片声的应道:“遵太夫人吩咐。”各各散去。就中最起劲的,便是小厨房中的石榴,他以为今天挑选,自己稳稳的有份。华安兄弟和我认识最早,情义最深,他不点我,点谁呢?其他的丫环都是心花怒放,希望得做华安的妻子。这一天,开出饭来,众丫环怎有心思吃饭?要吃三碗的,只胡乱吃了一碗。饭桶内,剩下的饭很多很多。但是水灶上的开水,却告了消乏,只为大家都要在化装上用功夫。你也要热水,我也热水,把皮肤洗了又洗。其时没有香肥皂,只有澡豆和皂荚,一时不知耗费了多少。洗面洗手不算数,还要忙着去洗脚,只怕华安品头评足的当儿,嗅着了脚臭,以致落选。   梳头娘姨的女儿唤做小莺,预备着两个无馅馒头,旁的丫环见了忙问道:“小莺,你没有吃饭么,买这面包子做什么?”小莺道:“你们休得问他自有用处。”说时,遣发同伴出房,把房门闩上了,独自一人在里面洗面整妆。同伴的四喜心中怀疑,他要整妆,为什么要吃面包子呢?便在门缝中窥他一窥,以便打破这疑窦。于是一眼开一眼闭的窥那房中整妆的小莺,可有什么秘密举动。但见他洗过了脸,抹过了粉,把两个面包子放在面盆旁边,又见他打开一个小纸包,把指甲儿舀取一种粉末,敷在面包上面,敷了一个,又敷一个。四喜益发奇怪,心中暗想,难道替面包拍粉不成?他自己要拍粉并不希奇,他替面包拍粉,那便大大的希奇了。又见他在鸡鸣炉上点起了火,把面包放在炉上,烘的热腾腾的,便见他袒了胸脯,露出猩红抹胸来,把两个热面包,分夹左右腋下,四喜暗想,他又顽什么把戏了。但见他两腋夹着面包不住的在房中打转,和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转了一遍,又转了一遍,转得粉汗淋淋,气喘嘘嘘,兀自不肯停止。四喜自言自语道:“莫非他发痴了吗?快快告诉他妈妈去。”于是到了外面,寻着那个梳头娘姨,劈口便说乾妈,你们的小莺痴了,腋下夹着热馒头,在房在团团打转,梳头娘姨轻轻的告诉四喜道:“你不要大惊小怪,我来告诉你,他是有猪狗臭的。人家口传的经验良方,有这一个方法,把药料搽在馒头上,把馒头烘热了,夹在腋下。在房中脚不停地的打转。直待混身是汗方才停止。那么腋下的猪狗臭都吸入面包里面,把这面包丢在狗窠里,无论什么馋嘴的狗,嗅都不敢去一嗅,休说吃了。这个方法,虽然不能使猪狗臭断根,但是一天以内可以消减恶臭。天可怜的,小莺般般都好,只有这毛病是美中不足。但愿华安点中了他,待到成亲以后,便是嗅出猪狗臭来,那时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了。况且故老相传,新夫妇不经同房以后,便有猪狗臭,彼此都不会觉察。 从前唐明皇娶了杨贵妃,常常称赞贵妃的腋下发出一种扑鼻的异香。其实并不是香,只是猪狗臭罢了。不过唐明皇和杨贵妃已经同过了房,所以嗅不出腋下的猪狗臭,只道是天生一种的异香。”四喜听了,沉吟了片晌,忽的拉着梳头娘姨到隐僻地方站住了,轻轻问道:“干妈:这话真么?”梳头娘姨道:“我来骗你做甚?”四喜道:“不瞒乾妈说,我家爹爹也有这个毛病,每逢夏天,其臭尤甚。人家说这毛病要传代的,我却不信,只为我的腋下并没有这般的气味。今年正月里,说也惭愧,我的身上来了这东西,妈妈说我已发身了。发身不打紧,发身以后,我的腋下觉得痒痒的,把手搔了搔,有些潮湿,凑在鼻上嗅嗅,却和爹爹的腋下一般气味。原来我有了这毛病了,但没有爹爹这般的厉害。”梳头娘姨道:“那么你和我们小莺害着一样的病了。小莺发这病,也在发身的时候带出来的,他已发着三年了。乾女儿,快向小莺讨些药料去。你也买着两个面包子,如法泡制,夹在腋下,不住的打转,包管人家嗅不出来你腋下的气息。”四喜听了,感谢不置,忙去打开小莺的房门,把这一篇话向小莺商量。小莺很决绝的答道:“药料是有的,只是今天不给你,明天给你。”四喜道:“小莺姐,今天明天不是一般的么?明天不要紧,要紧的只在今天。好姐姐,我和你是好姊妹,给我一些药料罢。我被华安哥哥点了去,决不忘你的恩。”小莺把头一扭道:“我不把药料给你,便是怕你被那华安兄弟点了去。好妹妹,今天不给你,明天一定给你。”   按下四喜小莺,且说二娘娘的贴身丫环素月也是忙着梳妆打扮。二娘娘心里明白,表兄目中只有秋香,其他的丫环忙些什么,都是自寻烦恼罢了。好比暗通关节的考试,考官心中业已预定了入选的人,却要挂着一个为国求贤凭公取士的幌子,好教四方士子上他的大当,忙着抱佛脚提考篮,进试院。待到揭晓以后,所有入选的只是考官预定的几个人,其他考生完全落选。今天表兄在鸳鸯厅上点取丫环,表兄的心中已预定了入选的人。春夏冬三香都没分,何况是我的素月?不如我来点醒他几句,免教他自寻烦恼罢。于是把素月唤到身边,冷冷的说道:“素月,你忙些甚么?华安点取丫环,点点罢了,他的意中,只要太夫人身旁的秋香,万万不会轮到你身上。你不要无事忙罢。”素月道:“他要点中秋香,老太太留着秋香不放。他没有秋香可点,便要点中另一个了,小婢明知万万不及秋香,幸而秋香不去应选,小婢忙着梳妆打扮,他要点中另一个丫环,小婢或者有些分儿。”二娘娘笑道:“便是秋香不去应选,可选的丫环很多,不见得便会点中了你。”素月腼腆着说道:“他和我是很亲热的,见了我总是满面春风。有一天,我到灶下去拎取开水,他在备弄中和我相逢,他见我拎的很沉重,便替我拎了一程路。又有一天,我行路匆忙,在花园中走过,被那树枝儿拂去了金钗,我没有知晓,被他看见了,拾取在手,追上来还我,有这两桩事,他待我不薄,今天去应选,须得打扮的头光而滑,好教他见了小婢,记起前情。或者他在秋香以外点中的另一人,不是他人,便是小婢。”说到这里,扯开了嘴,好像已经中选的一般。二娘娘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笑那素月永无被选的希望,却是口口声声左一个他,右一个他,宛比狗屁不通的考生,痴心妄想中了举人怎么样,中了进士怎么样。旁人见了,不是齿冷,定是肉麻,恰和痴丫头一个样了,便由着他去打扮,不加干涉。少停,小厨房中所备的饭菜。送上闺楼,二娘娘见了好生诧异,一碗红烧肉,火功未到,一拨一跳,放在口中,和牙齿做尽了对头。 一尾鱼益发好了,鱼皮都已粘去,和剥光的老鼠一般。若在平时,二娘娘定要问石榴发话,现在却原谅他了,知道今天的石榴,意马心猿,那有心思顾到烹饪上面。果不其然,小厨房中的石榴心不在焉,只在四同兄弟身上。他烹饪已毕,没有功夫去吃饭,便要回到自己的房中去梳洗。正待走出小厨房,却有人唤他石榴妹子,抬眼看时,却是大厨房中的小杨。石榴道:“小杨唤我做甚?今天没有功夫和你讲话,再会了。”小杨道:“你究竟为着何事,忙到这般地步?”石榴道:“你难道不生耳朵么?今天华安兄弟奉了太师爷之命,在鸳鸯厅上挑选妻子。他是我的四同兄弟,他点中的人,不是我是谁?我上楼去梳妆了,你休误了我的时刻。”小杨道:“你爱着四同兄弟,难道忘着四同哥哥?”石榴道:“已往的事,何用提起,你若妬着我的四同兄弟,方才太师爷在书院中考试才情,你为什么不上去一比,却是溜之大吉。”小杨道:“石榴妹子,我并不是妬忌你的四同兄弟,只为我有几句话,要和你同坐在广漆长凳上谈这一谈,好妹子,这条广漆长凳我已半年不曾坐过了,今天只有两三句话,你便依着我罢。”石榴见他可怜,便和他同入小厨房,同坐在这条广漆长凳上谈话。正是:   有情那及无情好,相见怎如不见佳。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卅六名群芳都待选五百年佳耦总无缘  石榴见小杨的可怜,便应允他到小厨房中去谈话,并坐在这条广漆长凳上面,石榴道:“有话快说,误了我的功夫,须不是要。”小杨待要开口,却有些哽咽模样。石榴道:“可又来,丑模丑样算什么?”小杨道:“石榴妹子,我只道这条长凳上永没有我们二人并坐的机会。”石榴道:“这些废话说他做甚。你有正经话快说,不然,我要失陪了。”小杨道:“我虽是你从前的四同哥哥,但是远不及你目前的四同兄弟。他果然点中了你,这是你们的姻缘,我有什么话说?”石榴道:“那么你便是明白人了。”小杨道:“万一你的四同兄弟没有点中了你,那么你的终身可肯付托与你的四同哥哥?”石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师爷说是王道吉日,你不该向我说这不吉利的话。四同兄弟点取妻房,第一个便要点中我石榴,那有不点中之理?你太把我看的轻了。”小杨道:“石榴妹子,我的说话譬如放一个屁,好妹子,你掩着鼻子且待我放这一下。华安点取妻房,第一个便要点中你,这是不错的,万一华安临点的时候一时糊涂,竟点中了另一人。好妹子,你便怎么样?”石榴道:“这是没有的事,说他做甚?要是太夫人身边的秋香出来,我便不能捏这稳瓶。秋香是留在里面的了,他不点中我,点中谁呢?”小杨道:“好妹子,你让我再放一个屁。你被华安点中了,你做了你的四同兄弟的妻子,你没有被华安点中,你便做你的四同哥哥的浑家。你答应了,我放你走;你不答应,我跪在你的面前,直待你答应了。方才起立。”说时,竟双膝跪在石榴身边,石榴道:“惹厌的很,我答应你便是了,横竖不会有这事的。若要西边出日头。容易容易,若要华安兄弟不点中我,难上加难。”小杨得了石榴的应允便即站起,和石榴同出小厨房。石榴上楼,小杨自往外面。他已吃了安心丸,从此厨娘嫁了厨子,宛如比獐螂配灶鸡,一对好夫妻,再好也没有。惟有石榴的痴梦未醒,他以为小杨正在做梦,华安点取妻房那有点不中我的道理?小杨和我厮缠做甚,我给他吃一个空心汤团,嘴上好听,实则没有这一回事。太师爷说华安的才情不愧当今才子,我石榴要嫁才子的,谁肯嫁你一个厨子?小杨小杨,你要娶我为妻,至少要在红马桶里翻几个筋斗咧!这是石榴的刻薄语。红马桶里翻筋斗,便是转世投胎的代名词。石榴以为小杨要娶他,须得转了几个胎方才如愿。谁料后来石榴落选以后,回房哭了一夜,忧忧鬱鬱害了一场病。倒亏着小杨替他延医赎药,异常照顾。病起以后,小杨时时烧着肥鸭送给石榴,石榴吃到第七只肥鸭,才觉得小杨待他不薄,嫁一个义重情深的厨子,胜于嫁一个口是心非的才子。这一年的小春之月,太夫人便把石榴许配于小杨,后来相怜相爱,也是一双佳偶。未来先说,表过不提。   且说唐伯虎在鸳鸯厅上点取秋香的一天,这是上巳的前一日,春光烂缦到十分,他的幸运,也是烂缦到十分。所欠缺的,在下一枝笔却没有烂缦到十分,未免辜负了这个好题目。 这一天,风和日暖,鸟语花香。华老吃过了午饭,坐在二梧书院的独座里面静听消息。两个踱头依旧坐在书房中勤读,华老吩咐两子,不许轻越雷池一步,防着点取丫环他们在旁边胡闹。相府中东西鸳鸯厅,便在二梧书院的后面。所有丫环须得叩见了主人,才许到鸳鸯厅上静侯挑选。隔了—会子,管家婆送进一本花名册子,除却四香,一齐开列在内。华老揭开看时,上面开着:   老房婢女花名共十二名:   一等婢女 无   二等婢女六名 小莺 春梅 春桃 小白 春鸠 翠莺三等婢女六名 四喜 玉燕 芙蓉 喜鹊 小铃 小翠   大房婢女花名共九名:   一等婢女一名 秋桂   二等婢女四名 榴花 凤仙 月珍 腊梅   三等婢女四名 彩云 玉箫 海棠 秀蓉   二房婢女花名共九名:   一等婢女一名 素月   二等婢女四名 双香 秋菊 金菊 牡丹   三等婢女四名 银珠 碧桃 银花 金花   针线房婢女花名共三名:   一等婢女一名 小琴   二等婢女二名 金宝 巧儿   小厨房婢女花名共三名:   一等婢女一名 石榴   二等婢女二名 芍药 红莲   华老数了一遍,计共三十六名,便唤管家婆引领他们出来,到二梧书院按名点进。须得照着名册鱼贯而入,不许抢先,也不许落后。管家婆领命而出。去不多时,已把众丫环领到二梧书院的庭心中站定。三十六宫都是春,有了这般的春色,真教人目不暇给。华老向南坐着,平、安吉、庆四僮分立左右。飕飕的一阵风来,把那脂香粉气送上书院之中,脂粉并非是饮料,却含有一种麻醉性,华平、华吉、华庆。几乎沉醉在脂香粉气之中,唐寅却是见惯的司空,若无所事。眼光所至,已把外面的丫环浏览一周,燕瘦环肥,花团锦簇。但是美中不足,没有四香在内,只不过一般庸脂俗粉罢了。他肚里打算这都是落选的东西,枉费了许多花粉,都是“偷鸡弗着蚀把米”,脂粉虽多,俺这里一个也不中。但是站在庭中的众婢女,都在那里窃窃私议。有的说,华安兄弟在看我啊;有的说,他不是专看你的,眼光转到我面上来了;有的说,他向你只看一下,他看我却看了两三下。华老走到滴水檐前,传谕众丫环休得交头接耳,互相谈笑,须知今天是你们喜星发动的日子,嫁一个如意郎君,须得五百年前定下的良缘。相府中的书僮华安,一表人才,又是满腹才华。他虽是一个僮儿,他的才学并不在苏州才子文徵明、祝枝山之下。你们想想,人生在世,嫁得这般的夫君快意不快意?众人欢声雷动,都说谢谢相爷,谢谢太师爷。惟有石榴不则一声,频频冷笑。他笑众人都是无事忙。都是白起劲,四同兄弟只点中我一人,和你们不相干。华老又道:“你们不用谢我,点中不点中,还要看你们的运气。果然点中了,今天便是黄道吉日,新郎新妇,同时脱离奴籍,便在东鸳鸯厅上结亲,西鸳鸯厅上坐宴,后花园拨与房屋三间,作为新夫妇的住宅,从此书房中的公子,把华安唤作先生,把华安娘子唤作师母。你们想想,这般福分,可是人生难见难逢的事?”众人又是欢声雷动。都说相爷的恩天一般大,太师爷的德,雨露一般深。 就中那个夹着热馒头出出过辔头的小莺,一时忘却形骸,竟喊将起来道:“两位公子要唤丫环做师母,这不是折煞了丫环么?”说时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华老申斥道:“又不曾点中了你,你说这客气话。”小莺好生惭愧,石榴觑了他一眼,又是连连冷笑。笑这小莺竟自为命师母,谁知师母便是我石榴,甚么人都抢夺不动。你要做师母,竟是在说梦话了。华老谕言已毕,便令管家婆按名点进。第一名便点着小莺,益发使他起着徼幸之心。徼幸着一等丫环四香都不在场,自己便推升第一名,但愿馒头有灵,把猪狗臭吸收净尽,不要被他嗅出了才是好咧,管家婆把众丫环都点过了。东鸳鸯厅候选丫环一十八名,从小莺起至彩云止。西鸳鸯厅候选丫环一十八名,从海棠起至红莲止,都排列得齐齐整整,打扮得嬝嬝婷婷。准备着指指点点,希望着甜甜蜜蜜。就中惟有小厨房石榴丫环,一副得意面孔难绘难描。他想太师爷说的华安娘子,公子师母,不在別处,便在这里。我便是华安娘子,我便是公子师母,华老把众丫环点名已毕,接着便唤华安过来。唐寅应了一个“有”字,华老道:“华安你进了相府虽只半年,但是两位公子经你指导以后,果然茅塞开通大有进步,休说旁的书僮万万追你不上,便是从前延请的王师爷经年教导,也不及你半载提撕。你有这般的大功我不把你竭力提拔,便是埋没了人才。我是存心公平的,并没有什么偏爱之心,僮仆里面,如有和你一般的人才,我便和你一般看待。可惜三四十名僮仆里面,只有你一人出秀,那么我也只好把你一人提拔了。这真叫做‘才难不其然乎’。”平、吉、庆三人听了,好生惭愧。唐寅道:“太师爷太把小人宠待了。小人受宠若惊,心有不安,叩求太师爷雨露偏施。待到小人成婚以后,对于他们三个,也各各给他一名婢女,以免同是书僮,却有荣枯之别。”华老向平、吉、庆三人说道:“你们听得么。你们妒忌人家,人家却抬举你们,只要你们伺候殷勤,别无过失,我便瞧着华安份上,再隔三个月后,各各赏给一名婢女做妻子。”平、吉、庆三人都是喜从天降,上前谢过主人。华老道:“你们也得谢谢华安。”三名书僮果然都向华安道谢,这是唐寅放的起身炮,横竖起身在即,不妨做个人情。华老道:“华安三十六名丫环,分站在东西鸳鸯厅上。时候不早你在三十六名中点取一名罢。”唐寅谢过华老,便道:“小人斗胆,到那边去点这一下了。但是有缘无缘,不能预定。点中了,固然是太师爷的如天之德。点不中,也得太师爷海量包涵。”华老听着他的语言,知道他对于三十六名丫环未必踌躇满志。看来四香不出,未必降格以求罢!心中这么想,口中却说:“你点便是了,中不中那时再说。”   唐寅离了二梧书院,先往东鸳鸯厅,这其间的丫环,从小莺直至彩云,都排着一字阵,大有《阿房宫赋》中所说的“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的模样。唐寅向众一揖,说明来意,便打从第一名起,先向这位姐姐请教芳名。小莺道:“奴家便唤小莺啊,常在老太太房中走动。 他老人家都说我不愧名叫小莺,生的娇小玲珑,异常惹人怜爱的。”说话的时候恰恰一阵风来,他便把两腋夹的紧紧的,恐防方才夹着馒头出辔头,不曾把胁下的气味吸收净尽。谁料唐寅的鼻管中已起了感觉,便道:“小莺姐,小弟赠你一首绝词,便琅琅吟道:   姐姐芳名唤小莺,娇姿绰约态轻盈。   才念了两句,小莺便问这两句是什么解释?唐寅道:“这是很容易解释的,只为姐姐唤了小莺,果然和小莺一般无二。说你面貌既佳,态度又好。”小莺道:“多谢华安兄弟,那么第一个炮仗便响了。太师爷说的华安娘子,公子师母,这便是我小莺了。”一壁说一壁紧夹着两腋,防着洩气。唐寅道:“四句诗只道道两句,还有两句哩。”又续吟道:   只愁两腋风生后,不做猪精似狗精。   小莺道:“什么猪精狗精,很触耳的,觉得有些不好听。”   唐寅道:“姐姐觉得有些触耳不好听,小弟也觉得有些触鼻不好闻。得罪了,小弟和姐姐无缘。”小莺红着面孔,啐了一口道:“谁希罕你这魂灵头?叫做有货不愁无卖处,百货对百客,你不爱自有人爱的。”一壁说,一壁走了。唐寅又向第二位姐姐请教芳名。那丫环道:“奴家小名唤做春梅。”唐寅点头道:“好一个美名儿啊。”春梅道:“这也不见得,但求你不要吹毛求疵便好了。”说到吹毛求疵,唐寅便向他头发上注意原来“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还变得不多,没有把黄毛变去。忙道:“春梅姐,小弟也赠你一首七绝。”春梅道:“七夕便是七月七,这是等不及的。现货现买,要买趁早,勿买懊恼。”唐寅道:“春梅姐误会了。小弟说的七绝是赠你一首诗啊。”便朗朗吟道:   闻说春梅压群芳,梅花香里见红妆。   春梅道:“你且讲给我听,是骂我还是赞我。”唐寅道:“自然是赞你。说梅花是百花之魁,你叫春梅,你便可和梅花比美。倘在梅花香里见了你这红妆,这是一样可爱的。”春梅道:“三文钱的白糖,要给你赞完了,我自己也不信有这般的好。华安兄弟,你赠了我这两句便算了罢。”唐寅道:   “再有两句,一并赠了你春梅姐。”又续吟道:   只愁易到黄梅节,梅子黄时发也黄。   春梅道:“什么黄梅黄梅,现在还没有到黄梅时节呢”!唐寅笑道:“黄梅未到,姐姐的头发已黄了,自有黄发儿去奉聘姐姐做妻室,小弟却没有这福分。得罪了!”春梅恨恨的说道:“谁稀罕你这奴才。头发黄,嫁个丈夫状元郎。你那里有这福分?”说罢,自言自语的走了。唐寅又请教第三位姐姐的芳名。那丫环道:“小妹唤做春桃啊。”   唐寅道:“奇怪奇怪,你们都是春字号的。有了春梅,又有春桃。”且说且把春桃上下估量,但见他眼波流动,意态飞扬,浑不似处女模样了。便道:“春桃姐,只怕你春风已度玉门关了,小弟有一首《西江月》奉赠,”春桃道:“不要西江月,东江月,你老实说了罢!”唐寅道:“小弟便在《西江月》中赞扬姐姐几句。”姐姐听者:   粉颊烘来似醉,朱唇点处如樱。   秋波一转欲消魂,饶有小红丰韵。   春桃道:“华安兄弟,一口气便念出这四句诗来,你赠他四句诗,都是两句好,两句坏。 你赠我的可是两好两坏?”   唐寅道:“四句都是好的。我讲给你听,第一句说你粉颊红喷喷,宛似醉杨妃一般,第二句,说你生就樱桃小嘴,第三句,说你生就一双俏眼睛,第四句,说你大有美人的丰韵。”春桃道:“谢谢你,你说我有这许多好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两同去禀见相爷,立刻便可成婚了。”唐寅道:“且慢,这不是七言绝句,这是一首《西江月》,共有八句现在只说一半。”春桃道:“且把下四句念给我听。”唐寅道:   “洞里桃花灼灼,溪边流水盈盈;   避秦早有问津人,莫道渔郎薄倖。   春桃姐得罪了,看来梅占先春,已是东风有主,小弟只好退避三舍了。”春桃不懂这咬文嚼字的话,但是有这“得罪了”三个字,可见“不是生意经”了。喃喃的说道:“不要你瞎三话四,我是已有主顾的了。‘不中山客,便中水客’,谁稀罕你这苏空头呢?”说罢,悻悻的去了。唐寅道:   “那么要点第四位姐姐了,请教芳名。”那丫环道:“奴家唤做小白。”唐寅道:“妙极妙极,你竟和齐桓公同名。大概总带些霸气,为什么这般弱不经风啊?”小白道:“你喃喃的说些什么话,是不是背着书句骂我?你欺侮不读书的人,是罪过的啊。”唐寅道:“姐姐放心,小弟怎敢相欺,也赠你《西江月》一首:   疑雪疑霜面貌,贪风贪月情怀。   芳名小白亦奇哉,可有齐侯气概?   第一句赞你面貌和霜雪一般白;第二句赞你性贪风月,第三句说你和齐桓公同名,可有他这般的气概。”小白道:“齐桓公是什么人,可也是做婢女的?”唐寅笑道:   “齐桓公是古代称霸的英雄。姐姐这般娇怯怯的模样,和齐桓公大不相同了。还有下半首,姐姐听者:   虽胜秾桃艳李,却教蝶怨蜂猜;   可怜身子瘦如柴,莫怪区区不采。   得罪了,姐姐瘦的可怜,小弟和你无缘。”小白道:“发了几个寒热,方才瘦了一些,过了几天便好的。”唐寅道:“那么过了几天再点罢。”于是第五、第六依次点去,直点到彩云为止。东鸳鸯厅上的丫环个个落选,那么开始要点西鸳鸯厅上的婢女了。就中捏着稳瓶的石榴,早向众姊妹说知,华安兄弟的婚姻,不在东厅,却在西厅。东厅上面的姐妹,一个也挑选不中的。众人听了,半信半疑。后来听得十八声得罪了,便知道东厅十八人都已落选。 石榴道:“你们相信我么?好姻缘便在这里,大家候着挑选罢。”   西厅上丫环听了,一个个芳心勃勃。正是:   止渴望梅终是假,磨砖作镜岂能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尤石榴痛恨薄情郎唐解元激怒老相国  芳心勃勃的时候,这位风流教主唐寅唐解元,早已负着手儿,踱着方步儿,从东鸳鸯厅踱到西鸳鸯厅来了。他一上了厅堂,十八名丫环的方寸中益发紧张起来。除却石榴稍为镇静一些,其他十七名丫环的心房中,仿佛开着打米坊,一上一下的舂个不停。唐寅满面春风的向着众丫环说道:“众位姊妹,小弟奉揖了,慌的十八名丫环个个回他一福,就中石榴更为殷勤。唐寅只作得一揖,他却还了三福。这叫做一揖换三福,后来同伴中传为笑话,表过不提。且说唐寅作揖以后,声明来意,说是奉着太师爷之命,在诸姊妹中点取妻房,有缘无缘却是前生注定的。恰才在东鸳鸯厅点过一遍,这是小弟福薄,一十八名姊妹之中,竟无夫妇之缘。东厅点过,来到西厅,有缘无缘,未能预定。点中了,是小弟有幸。点不中,是小弟无缘。得失之间,请诸姊妹不要介意。十七名丫环尚没开口,只有石榴发言道:“四同兄弟,不要客气,这是一定可以点中的。东厅无缘,西厅一定有缘。”唐寅笑问第一位姐姐的芳名。 那丫环道:“小妹唤做玉箫。”唐寅道:“这个名儿好风雅也。”便把玉箫上下估量了一遍,见他玉容生的太道地了,老天爷还替他加着一层雕琢工夫。便笑说道:“玉箫姐姐,小弟有一首《十六字令》奉赠于你:   娇,姐姐芳名唤玉箫。十麻子,九个是风骚。”   玉箫道:“华安兄弟,你不是说‘十个麻子九个骚’么?奴家不在九个之中,排行第十,是不骚的啊。”唐寅道:“骚也无缘,不骚也无缘,有屈了。第二位姐姐是何芳名?”站在第二的海棠。是个嘴唇上开着窗洞的,他怕人家看出了破绽,手执罗帕掩着嘴,装作羞人答答的模样。唐寅请教了芳名,便道:“小弟也有一首《十六字令》。姐姐听者:   香,姐姐芳名唤海棠。”   说到这里,便道:“海棠是花中神仙,小弟合该倾倒名花,在这里奉揖了。”作了一揖又作一揖;海棠不好受之不报,连忙还他一福。在这一福之中,嘴唇上失了障蔽。唐寅道:“《十六字令》尚有两句;叫做:   开窗洞,牙齿要乘凉。   海棠姐美中不足,有屈了。”海棠骂道:“嚼你的舌头。你不中意,何妨老实说,说什么风凉话!”唐寅道:“要说风凉话;总说不过姐姐,嘴唇上开了窗洞,再要风凉也没有。   第三位姐姐是何芳名?”那丫头道:“奴家是秀蓉啊。”唐寅道:“好一位秀蓉姐,生就一副聪明面孔。料想背影是一定好的,请姐姐转过娇躯待小弟一看。”秀蓉道:“华安兄弟你不在行了。看女人是要看当面的,你看了当面,看什么背影?”唐寅道:“那么小弟也有一首《十六字令》赠与姐姐。第一个字便称赞姐姐的聪明面孔:   聪,姐姐芳名唤秀蓉。翻筋斗。未免两头空。   秀容姐。你和小弟无缘,有屈了。”秀蓉怒道:“无缘也罢了,你不该把‘驼子跌筋斗,两头弗着实’的俗语,嘲笑于我。你这般肆口轻薄,死后要割去舌头的啊!”唐寅抱着打情骂俏的主义,秀蓉骂他,只算是过耳飘风,并不在意。   排列在第十六名的石榴,忽的骂着秀蓉道:“你这贱丫头,点中不点中是要有缘的。你怎敢出口伤人,骂我四同兄弟?”秀蓉看了石榴一眼,只为他是三等丫头,石榴是一等丫头。 石榴骂他,他不敢十分抵抗,只是冷冷的说道:“我是贱丫头,你是什么呢?”石榴道:“我不日便是师奶奶,你见了我还得磕头请安。”秀蓉披着嘴说道:“看你做你的师奶奶?”说罢悻悻的去了。唐寅又从第四名点起,直点到第十五名,都赠他们一首《十六字令》。宛比批评家的开阖评语,先褒后贬。前八个字是褒,后八个字是贬。编书的不须逐一声明,滥充篇幅。且说点过了第十五名巧儿,接着第十六名便是小厨房中一等丫环石榴了。唐寅未点以前,石榴早安排着点到自己,这位四同兄弟便要说一句小弟点中的便是这位姐姐。谁料乓乒一声,他的稳瓶儿竟打碎了。唐寅笑问道:“这位姐姐是何芳名?”石榴听了,陡的一气,便道:“四同兄弟,你还要问我的名字么?我俩坐在广漆长凳上,谈谈说说,甚么话都曾讲过。我的名字,你难道忘却了么?”唐寅笑说道:“姐姐原谅,小弟模胡了,姐姐的芳名以前是记得,现在忘却了,只为小弟有了健忘的病。”石榴道:“健忘健忘,我待你许多好处,难道你都忘了么?”唐寅道:“一切都忘了,请姐姐快把芳名告我,以便奉赠姐姐一首《十六字令》。”石榴还以为唐寅和他开顽笑,便道:“你休假作痴呆,你要问我名字,索性把我的姓都告诉了你罢。我唤石榴。我的姓是姓尤。”唐寅道:“那么《十六字令》做就了,姐姐听者:   尤,姐姐芳名唤石榴。鸳鸯梦,今世未曾修。   石榴姐,小弟和你无缘,有屈了。”石榴听了面色惨变,转身便出鸳鸯厅。才下阶沿,便撞见了秀蓉,迎上问道:“师奶奶,你到那里去?”石榴把手帕掩了面不去理他,只向无人处走。强忍着鼻涕眼泪,须得择一个可以挥洒涕泪的地方,便走入假山洞内,面对着太湖石,呜呜咽咽的哭泣不止。深恨自己瞎了眼睛,竟把这负心人当做情人看待。“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句话便应在今天。唉,华安华安,你太忍心了罢!石榴哭了一会子,略作停顿,却听得假山洞外也有凄恫凄恫的哭声。石榴好生奇怪,难道也是落选的丫环在那里悲痛么?自己的落选,出于意外,合该悲痛的。人家为什么悲痛呢?他探头向外看时,却见太湖石畔立着一个涕泪满面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是大厨房里面的小杨。石榴道:“小杨哥,你哭什么?”小杨道:“石榴妹子,我的哭是你引出来的,我本来没有什么悲伤,只为你哭的可怜,便引出我许多涕泪。石榴妹子,你到亭子里来坐坐,我告诉你几句话。华安点不中你,你到了现在才知晓,我却比你早得了信息。”石榴便问道:“你怎么比我先得了消息?”小杨引着石榴到亭子中坐定,便把唐寅所说的话,装头装尾的说道,你想华安,华安并不想你。他曾向我说,厨娘配厨子,再好也没有,可笑石榴原想嫁给我,他真是做梦咧。我不日要做两位公子的师傅,我点中妻房,总须知书认字才好做得一位师奶奶,石榴除却烹饪以外,什么都不知晓。他做了师奶奶,便辱没了我华安。他又向我说,小杨哥,你和石榴倒是门当户对,我来替你做个媒人罢。”石榴怒道:“他原来早存着不良之心,谁要他做媒?”小杨道:“不要他做媒也罢了。但是我和你的话在先,四同兄弟不要你,四同哥哥却要你。好妹子,从今以后,小厨房中的广漆长凳上,你休要拒绝我罢。”石榴听了。一声长叹,闷闷不乐的去了。按下不提。   且说唐寅点过了石榴,又点到最后两名婢女。当然都不中意。毋须细表、华老遣人探听消息,知道三十六名丫环,没有一个入选。捋着长髯,暗暗沉吟道:“华安的眼力很好,这些寻常脂粉之辈,他那里看得入眼。夫人那边的四香;除却秋香,看来未免要漏脸了。”便遣人到中门上去传话,请太夫人遣发三香到东厅上去听选。三香奉着太夫人之命,笑吟吟的同出中门。站立在东鸳鸯厅,听候唐寅到来点取成婚。唐寅知道三香已到,又从西厅来到东厅,向三人连连奉揖,说小弟何德何能得邀三位姐姐来听选。   春香道:“华安兄弟,听说你点了三十六名姐姐,一个不能遂你的心愿。相府中姊妹,除却秋香妹子,只有我们三人了。秋香妹子已跪求着太夫人免他出来应点。太夫人已允了他的请求,无论如何不放他出来。好兄弟,你的姻缘只好在我们三个里面挑选一个了。要是我们也都不能合你的意,那么这事便完了,你也休想有结婚的一日了。”春香宣布这一席话很有用意,先说秋香不出,断了唐寅的希望,原来三香里面,只有春香最美,他自信总有七八分把握。夏香冬香面貌虽佳,都有几分缺憾。夏香的裙下莲趺,不甚纤小,终年装着高底。 凡是装高底的,面子看是纤小,实则把两脚跟藏在裤管里面。俗语叫做‘前面买生薹后面卖鸭蛋。’冬香呢,年纪最小,说话的时候往往唾花飞舞,溅到人家的身上和面上。这两种缺点春香都没有的,他所捏的稳瓶,又比石榴坚固一些。唐寅道:“春香姐,小弟赠你一首《黄莺儿》,姐姐听者:   姐姐号春香,真不愧,‘俏红桩。柳腰款款娇模样,美比王嫱,艳比王嫱。花容月貌人人想。”   春香道:“好兄弟,你说的我太好了。”唐寅道:“还有结句,姐姐听者:   只可惜,身高一丈,仿佛扈三娘。   春香姐。小弟无福消受,请你原谅罢。”春香含嗔道:“你这般挑剔,只怕你的娘子须得定造一个才行。”唐寅笑着不答,又向夏香说道:“小弟也赠你一首《黄莺儿》”。夏香道:“你要骂我,爽爽快快的骂我,休得先褒后贬。‘一把砂糖一把尿’。”唐寅笑道:“那么砂糖来了:   姐姐夏天香,好算得,美娇娘,有谁和你同罗帐?戏水鸳鸯,逐水鸳鸯。偎红倚翠人人想。”   夏香道:“砂糖太甜了。”唐寅道:“不会太甜,我来解解这甜味:   只可惜,后藏鸭蛋,前面卖生姜。   夏香姐,小弟不曾修到这般的艳福,请姐姐原谅。”夏香沉着脸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一把砂糖一把尿’。”唐寅道:“冬香妹子,又有一首《黄莺儿》赠你。”冬香道:“好曲子不唱三遍,你不中意,老老实实道了一句。唱什么黄莺儿,白莺儿!”唐寅笑道:“我都是一律看待,不分高下。赠了他们,不能使妹子向隅。你且听者,我一起儿说了:   妹妹唤冬香,也是个,美红妆。倘然和你消灾障,千种思量,万种思量,颠鸾倒风人人想。只可惜,唾花飞舞,点点溅衣裳。   冬香妹妹年龄尚轻。将来自会嫁个好郎君,我却没有这福分,有屈了。”冬香道:“我也知道你选择不中的,选不中,由着你,但是不该罗罗口嗦嗦,说这许多话,简直不是话,是喷你的蛆。”说到蛆字,点点唾沫应声而出,直向唐寅面上飞来。唐寅忙把衣袖拂拭道:“我没有喷,你却喷了。”   在这当儿,靴声橐橐的华老来到东厅,看他心爱的书僮在这里点取丫环,毕竟点中了谁。 待到上厅时,冬香已回到后面去了。却见鸳鸯厅上静悄悄的只有这心爱的书僮,别无他人。 华老坐定以后,便问华安你选中的是谁?唐寅跪禀道:“太师爷恕罪,相府中侍女如云,可恨小人无福,目迷五色,竟一个没有选中。”华老道:“难道花名册上开列的三十六名丫环,以及老房的上等侍婢,竟没有一个中你的意?”唐寅道:“启禀相爷,这是祝大爷…。”华老怒道:“休唤祝大爷,只唤他老祝。”唐寅道:“老祝早向小人说过的。”华老道:“他又放些什么屁?”唐寅道:“小人在舟中向老祝说,你不要诱引我到苏州去。相府中侍女如云,总胜于你们穷解元所用的黄脸婢子。老祝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庸脂俗粉的女子,便有千百人也不能遂你的意。国色天香的佳人,只一个也能使你梦魂颠倒。心悦诚服的爱他,相府中侍女虽多,大概都是庸脂俗粉的女子罢。便有一二个国色天香的佳人,只怕…”华老道:“只怕什么?”唐寅道:“不要说了罢,老祝敢说,小人不敢说。”华老道:“恕你无罪,直说便了。”唐寅道:“那么小人斗胆了。老祝说,便有国色天香的佳人,怎会赏给你们奴才做妻子,老相国不会自己受用么?”华老勃然大怒道:“胡说胡说,该死该死!”唐寅叩头道:“小人知罪。”华老道:“不和你相干,我是驾老祝该死。你且起来。”唐寅谢了主人,方才起立,站在一旁。华老道:“华安,这三十六名丫环,不能遂你的心愿,还有可说,后来我不是传唤老房里的一等侍婢四香,也来听你挑选的么?”唐寅道:“启禀相爷,太夫人身边本有四香侍奉,今天只有春夏冬三香出来听选。他们三人都和小人无缘。”华老说惯了四香偶不注意便发生了一个漏洞。待要更正,已来不及。便道:“秋香没有出来么?”   唐寅道:“阖府丫环,人人都出,惟有秋香姐姐不曾赏光。”   华老假意儿问道:“秋香为什么不出呢?”唐寅道:“小人方才听得春香姐姐说,四十名丫环,人人可以挑选,只有秋香不在此例。秋香已跪求着太夫人,情愿一辈子侍奉老人家,不愿赏给家奴。太夫人应允了他的请求,无论如何不放他出来应选。小人听了,益信姻缘自有前定。凡和小人无缘的,可以任凭小人挑选,而不能满足小人的意。要是可以满足小人的意,却又好事多磨,不愿和小人作配。相爷所说的阖府侍女悉凭小人挑选,小人以为说到阖府二字,凡是侍女一切包括在内,现在才知道秋香是例外的。然而人各有志,也怪不得秋香。 小人只恨自己没福罢了。”华老听出他言中有骨,分明对于‘阖府丫环’四个字怀着疑义,却又不便驳斥。只为阖府丫环悉凭挑选,确是自己亲口允许的。藏着一名秋香,算不得阖府丫环,好似做主人的失信于他。而且他又顾虑着祝枝山到了常州镇江以后,不日便将东归,要是他又来谒相,自己便防不胜防了。华安的心本已摇摇如悬旌,再加他一片胡言,说我留着秋香,真个是供着自己受用,证明他的所料不虚,华安怎不堕入彀中?只怕没多几天,便要去如黄鹤了。也罢,我偏不教华安堕人彀中,华安既暗暗的表示他除却秋香不能满意,我不如到内室恳求夫人,权时割爱,把秋香遣发到外面由他点取罢。当下想定主意,便道:“华安,你既说秋香不出,好事多磨,我便去面恳你主母,把秋香遣发出外,由你挑选。但是我所虑者,秋香出来以后你又是一首《黄莺儿》半讥半讽,依旧不能中意。那么非但秋香心中难堪,便是你主母的面子也被你削去。”唐寅又跪着禀道:“太师爷何出此言,若得秋香姐奉命来到东厅,好比阴黑的夜间,得见明星皓月。小人欢喜赞叹,尚且不遑,岂有含讥带讽之理?小人所虑的,秋香既愿终身侍奉太夫人,这是他的一片忠心,要是委屈他出来,便是夺他的志,小人怎生过意得去。他既不愿,且由着他罢,横竖小人无福便是了。”华老道:“你且放心,不管秋香愿不愿,我总得教他嫁你。这不好算委屈了,像从前邯郸才人嫁了厮养卒,这便叫做委屈。秋香呢,他虽强,毕竟是个青衣婢女。我把他嫁与才子,而且同时开去你们的奴籍,好教老祝无所用其挑拨的伎俩。总而言之,我不堕入老祝的彀中便是了。 你且起来,在这里候着。我要进中门去了。”唐寅磕头道:“若得太师爷始终成全,将来粉身碎骨,愿报大德。”拜罢起立。但见华老拂着袍袖,一壁走,一壁自言自语道:“诡计多端的老祝,你道老夫留着美貌使女不肯赏给奴才么,老夫偏偏把他赏与华安,使你的说话不灵。老祝老祝,你要华安入你彀中,万万不能。”说时靴声橐橐,离却东鸳鸯厅而去。唐寅暗暗好笑道:这老头儿真和傀儡一般,口口声声的不教我堕入老祝彀中,谁料你却堕入了老祝的彀中。只为这一番的说话,也是老祝定下的计划。他把华鸿山玩于股掌之上,老祝老祝,我真佩服煞你也。正是:   赖有锦囊酬妙计,好教艳婢嫁才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璧合珠联佳人入选波谲云诡才子遭殃  华老和太夫人相见以后,谈及华安对于阖府丫环,除却秋香都不合意;这书僮眼界很高,不放秋香出去,便不能把他羁縻。还加着祝枝山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夫人,你瞧着两个孩儿分上,把秋香遣发出去罢。太夫人本是个好人,无可无不可,有什么疑难,总和二媳妇商量。惟有今天,太夫人猜不破二媳妇的哑谜儿,怎么留住了秋香,便可留住华安?秋香嫁了华安,反而不能把华安留在相府,惟有大媳妇的说话,入情入理要把华安久留在相府中伴读,非得把秋香赏他为妻不可。便道:“老相公,既然这般说法,妾身只得遣发他出去应选。不过妾身已应许了他永远在我左右侍奉,现在要叫他出去,也得好好的劝他一番。老相公请便,妾身自会向他开导。”华老拱手道:“那么此事全仗夫人好好的劝导了。说罢,自回书院而去。那时秋香不在左右,太夫人遣人唤他到来,把华老的一番意思向他说了。秋香听了,双泪直流。跪在太夫人面前,央求他转告相爷,收回成命。婢子矢志不移,只求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太夫人道:“你没听得大娘娘说的说么?嫁了华安,依旧可以住在府中。过了三朝五朝,依旧可以侍奉我的。好秋香,起来罢!”秋香道:“大娘娘虽然这般说,但是女子家三从四德,载在书本上面。婢子不嫁华安,便可以拿定主意。一辈子侍奉你老皇封。要是嫁了华安,他若把‘天字出头夫做主’的一句话把婢子压住,过了三朝五朝,不放婢子入内侍奉,婢子也无可如何。再者人心难测,他娶了婢子,要是依旧不肯留在相府中,那么婢子处于为难的地步。从他回苏,便辜负了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要是不从他回苏,这‘出外从夫’的一句话古训,分明把来违背了。仔细思量,还是永远侍奉你老皇封的好。”太夫人道:“秋香,你过虑了,料想华安决不会这般没良心的罢?万一华安真个带你回苏,你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太夫人只怪着华安,决不会着怪着你的。好秋香,起来罢。”秋香道:“太夫人虽然这般开导,但是婢子思来想去,还是跟随太夫人的好。记得昨夜和太夫人同睡,承蒙太夫人百般怜惜,要把婢子作为义女看待。果然有这一天,做了多年侍女,便可以吐气扬眉的做那相府千金了。要是嫁着华安,一辈子做那书僮的妻房,有什么好处呢?仔细思量,还是侍奉你老太太的好。”太夫人道:“你又过虑了,我既已许你做螟蛉女儿,迟早总有这一天,决计不会食言的。你若不信,你便改换称呼,你唤我亲娘,我也可唤你一声女儿,不过我的意思,要把你收为义女,也得广延亲友,大开筵宴,很热闹的有一番排场,好教大众知晓。要是草草不恭的认为母女,那便近于儿戏了,好秋香,你听了我的话,出去应选。果然被华安选中了,立对把你开去奴籍,和华安结婚。过了三天五天我便吩咐帐房,择着吉期,备着柬帖,正大光明的邀请亲朋,来看相府收纳义女的盛礼,以践昨宵的诺约。 好秋香,起来罢。”秋香道:“太夫人肯把婢子收为义女,婢子怎有不信之理?但是仔细思量,还是不嫁的好。婢子在相府中做太夫人的义女,仗着太夫人的福荫,谁也不敢欺侮婢子。 要是嫁了华安,那便不然了。太夫人纵把婢子当作义女看待,也不过在名分上好听,实际上却有许多难言之隐。为什么呢?假使婢子是个青衣的身分,嫁给他一个穷小子,任凭荆钗布裙,旁人却没有话说。要是做了相府的义女,婢子过于寒俭,反而要惹人嘲笑。说什么相府千金亲操井臼,和小人家妇女一般。到了这时,岂不进退两难?待要锦衣玉食,他是一个穷小子,万万供给不起。待要井臼亲操,又是妨碍着相国的面子,仔细思量,还是侍奉你老太君的好。”太夫人道:“秋香,你又过虑了。我把你认为义女,决不是有名无实的。我膝下无女,你做了我的女儿,怎可以草草遣嫁。不过你主人要笼络华安,—经他点中了你,你立刻便要成婚,所有桩奁,一时赶办不及。你结婚以后,我吩咐帐房快把五千两纹银,替你置备一付丰盛的妆奁。三千两纹银赏给你作为居家日用,你也可以呼奴唤婢,不会井臼亲操了。 你成亲时,我还得给你珠环两副,金钏两双,珊瑚玛瑙珍珠的手饰,应有尽有,决不会亏待了你。好秋香,起来罢。”秋香便在太夫人面前连磕了三个头,方才起立。口中兀自说道:“婢子的心中还是恋恋在太夫人左右,最好此番出去,也和他们一般落选。这便叫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呢。”太夫人道:“你跪了良久,略坐一会子出去应选罢。”于是秋香在太夫人旁边告坐,柳眉微皱,杏脸含愁,似乎委屈他的一般。实则他的心版上,已刻着千百个愿字,他是以退为进的,越是说着不嫁,越是要求着嫁后的权利。他的三种要求都遂了,明知嫁了唐寅不免私逃回苏,经他三次以退为进的结果,他便逃奔,太夫人也原谅他了。非但豁免作婢,而且稳稳的做那相府的义女,五千两妆奁,三千两津贴,稳稳的可以到手了。 以退为进,胜于以进为退。自从秋香发明了这个方法,后世重要人物往往抄袭他的秘诀,口口声声求退,却是口口声声求进。这些要人,大概都是秋香的忠实信徒罢。闲话剪断,言归正传。秋香坐了一会子,太夫人便催着他出去。   秋香道:“一个人出去羞人答答的。”太夫人道:“我唤三香陪你可好?”春香忙禀道:“丫头们是不去的了,被那穷小子左一首《黄莺儿》,右一首《黄莺儿》,把我们种种取笑,现在还要出去,这便是‘挨卖私盐不值钱’了。”太夫人忽的想着方才有两名没有成年的幼婢,不曾开列在花名册内,不如唤他们陪着秋香同去罢。当下唤着两名幼婢陪着秋香到东鸳鸯厅上去厅选。两名幼婢很高兴的答应了。   再说唐寅在那东厅上团团打转,足有三十五次,却不见秋香出来。心中好生惊异,默默的念着《西厢》句调道:“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他若是不来,似石沉大海。数着他脚步儿行,靠着这窗槛儿待。”此时的唐寅,只在最后五分钟中挣扎。祝枝山的锦囊妙计所争的只在这一着,一著不到,满盘都空。他越是不见秋香出来,越觉得爱河多浪,情海生波。 老祝的锦囊。只怕不是如意珠罢。想到这里,区区方寸地变成了茫无涯际的黑海。猛听得里面一片的催促声音,“秋香姐快些走罢,秋香姐赶快走罢”,分明是小女子的声音。大概是内堂雏婢,陪着秋香到这里来了。这一片声音,宛似一轮晓月,便觉黑海中大放光明。唐寅好生欢喜,便搭起着唱喏架子,专待秋香到来深深一揖。又听得秋香的声音道:“桂香、菊香两位妹妹。不要这般催促啊,你们要去应选,尽可前行。我是万分不愿的,且在后面缓缓行走。要是你们被他选中了,我便可以免却出去了。”一个雏婢道:“秋香姐不去,我们也不去了,我们是没有成年的婢女,便是选中了也没用,不过陪着姐姐去瞧热闹罢了,华安哥哥指名要你出去,你不要推推却却使他久候了。”三个人且行且语,说话的声音是很轻的,不过这时候静悄悄没有旁人。唐寅侧耳静听,句句入耳。暗想秋香既出中门,任凭姗姗来迟,总须走到鸳鸯厅上。我且躲在窗外,待他们进了鸳鸯厅,再去相见。于是揭开窗幕悄悄的出来,闪到转角处静候他们到来。隔了一会子,断断续续的弓鞋声渐走渐近,断断,是他们停了,续续,是他们又行了。行而停,停而又行。他们果然都进了东厅了。一名雏婢道:“秋香姐,为什么不见华安哥哥呢?”一名雏婢道:“敢是他在西厅上罢?”接着秋香道:“他既不在这里,我们回去罢。”唐寅暗想不妙,这个机会错过了,万难再遇。忙把衣襟一整,揭开窗幕,抢步上前,口称秋香姐姐,两位妹妹,华安在这里奉揖了。接连三个深深的揖,他们还礼不迭。唐寅道:“这位妹妹没有请教你的芳名。”那雏婢道:“华安哥哥,我叫做桂香啊。”唐寅道:“桂香妹打扮的很不俗啊。我也赠你一首《黄莺儿》:   妹妹爱梳妆,   真不愧,   桂花香。   轻轻年纪玲珑样。   瘦瘦容庞,   淡淡衣裳。   小姑未解春心,   且到了,   年华三五,   预备做新娘。   桂香妹对不起,且到了十五芳龄,再和你做媒罢。这位妹妹的芳名,还得请教。”那雏婢扭扭捏捏的说道:“我叫菊香啊。桂香十三岁,我比他大一岁。你也不见得中意的罢。”唐寅道:“无论中意不中意,我总赠你一首《黄莺儿》:   妹妹爱芬芳,   真不愧,   菊花香。   东篱嫩蕊无人赏,   未许轻狂,   虽敢轻狂,   求凰曲子今休唱。   且到了,   年华二八,   赶制嫁衣裳。   菊香妹对不起,待到了二八芳龄,我来替你做媒罢。”桂香菊香毕竟年龄幼稚,未解风情月意,都说华安哥哥多谢你,千万放在心上,到了那时,你不替我做媒,我是不依的。唐寅笑道:“两位妹妹放心,我是决不食言的。秋香姐那么轮着你了。可要赠你一首《黄莺儿》?”秋香笑道:“你道了一句不中意的便够了,唱什么黄莺儿呢?”唐寅笑道:“秋香姐,你要小弟说中意,小弟便立刻道出一百个中意。你要小弟说不中意,任凭刀加颈上,剑指胸口,小弟决不肯道一个不字。秋香姐听者《黄莺儿》来了。   生**秋香,   待飚下,   不能飚。   西厢待月浑相像。   你是莺娘,   我是弓长,   勾消一笔风流帐,   我与你,   姻缘美满,   戏水效鸳鸯。   秋香姐,小弟点中你了。洞房花烛以后,做一对戏水鸳鸯罢。”秋香啐了一声,羞的两朵红霞,直透芙蓉颊上,向着雏婢说道:“两位妹子,我们进去罢。”这时候华老遣着华平来探消息,唐寅道:“华平哥哥,小弟已点中秋香了。”华平翘着大拇指道:“这是头儿脑儿顶儿尖,华安兄弟,你多么大的福分啊。”唐寅笑道:“这都靠着太师爷的宏福,小弟要到书院中去叩谢大恩。”于是跟着华平同到书院中见了华老,自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说话,无须细表。华老道:“华安,你的眼力很好,阖府丫环你都视若无物,单单看中了秋香。他不但面貌好,性情好,而且书函文墨,女红针黹,件件都好,你主母曾向我说,这个使女将来要认为义女,替他择配一个如意郎君,断不嫁低三下四之人。现在赏给你做妻子,是我夫妇俩特别破例。你谢了我,还得进中门去谢谢这位老主母。”唐寅道:“小人谢过了太师爷,正想要去谢谢老主母。小人没有太师爷、太夫人这般特别加恩,只好永远埋没在僮仆中间,永远捱受老祝的嘲骂。现在不怕他了,他要嘲骂小人,小人便可扭住了他,和他评理。看他再敢这般大言不惭,目中无人。”华老道:“你既感激我们俩的大恩,从此以后你该怎样图报?”唐寅道:“小人安排着粉身碎骨,报答大恩。”华老道:“也不要你粉身,也不要你碎骨,我只把那大郎二郎付托与你。我也不想他们飞黄腾达,和我一般。我只希望今年应试,他们都考取一名秀才,总算读了多年的书,有了一个交代。这个责任你能担当得起么?”唐寅道:“两位公子的天赋并非愚鲁,只为以前西席教授无方,以致艰于进步。一经小人指导,公子们的学问已非昔比了。若要博得一名秀才小人以为易如探囊取物,情愿在太师爷面前负着全责。至于将来科第的问题,考取两榜,却不敢必。考中一名举人,这也是意想中事。太师爷但请放心便是了。”华老掀髯笑道:“大郎二郎若有寸进,这都是你的功劳,正不枉我一番抬举也。你的主母在紫薇堂上坐着快去谢赏罢。”唐寅辞了主人,便到里面去拜谢太夫人。才到中门旁边,管家婆已向他殷勤道喜,唐寅笑道:“这都是仗着乾娘的福分,才有这一天。拜托乾娘到里面去禀告太夫人,说书僮华安特地前来谢赏。”管家婆教他在中门外暂立,自到里面通报,无多时刻,出来回复道:“太夫人有命。教华安无须谢赏,且待结婚以后,向太师爷太夫人行礼便是了。”唐寅知道太夫人忙着替秋香整妆,无暇和他相见,只得退了出去。才到外面,听说华老盼咐老总管替他们新夫妇安排一切结婚礼节,又令家丁们在后花园打扫几间房屋。一切器具床榻,早早布置,作为华安藏娇之屋。大厨房小杨也奉太夫人之命,赶办喜筵。他是很感激华安兄弟不肯夺人所好,所以今天办的菜肴,不惜工本,特地讨好。东鸳鸯厅作为拜堂的地方,挂灯结采,好不光耀。唐寅已卸除了罗帽直身,戴着文生巾,穿着海青,手摇折扇,足蹑皂靴,已不是奴才打扮了。乐工掌礼等人,可以一呼即至,俗语说的好,“有钱不消周时办”。一切结婚手续,正在布置之中,忽的门公王锦入内察报说,启禀太师爷,无锡县知县何戡何老爷来了。   列位看官,须知这位何知县便是前书四十二回中。大踱二刁和他扳谈的人。他见两位呆公子不成模样,曾道两句“龙生犬子,凤生鸡雏”,后来被华老知晓了,做了一首诗向他问罪,何知县好生惶恐,亲自登堂伏罪,方才无事。从此以后,何知县逢时逢节,加倍殷勤,到相府来请安。他是华老门生,明朝年间最重师生名分,他虽然做了地方官,见了太师,依旧行那弟子之礼。华老为着今天替书僮安排喜事,自有一番忙碌,吩咐王锦去回复何老爷,说主人今日事忙,缓日相见。王锦去不多时,重又进来,声称小人奉了太师爷之命,请何老爷缓日相见,何老爷说今天有一件要事,须得面禀太师爷,定要一见。华老听说有什么要事,只好请他进见。何知县是常来的人,不须登堂参相,自会到二梧书院拜望他的老师。主宾见面以后,略叙寒暄各各坐定,向有仆人送茶敬客,不须细表。唐寅心中希奇,今天并非朔望,何知县到来做甚?况且说有要事,倒须听他一听。他便隔着纱窗,听他们主宾问答。华老道:“何大令有何要事,到要请教。”何知县道:“门生此来,一者询问老师起居,二者报告一桩要事,和老师有些亲戚关系。”华老道:“什么事情”?何知县道:“老师第二房令媳不是苏州冯通政的令嫒么?”华老道:“是的,冯通政服官京师,倏已多载。上月通政夫人回苏,路过东亭镇,曾到这里小住数天,现已往苏州去了。足下问他何事”?何知县道:“通政夫人不是苏州解元唐寅的姑母吗?”华老道:“是的,只可惜这位唐解元去年失踪,直到今日没有下落”窗外的唐寅,暗暗好笑道:“没有下落吗?唐解元便在这里。”又听得何知县说道:“究竟唐解元在何处,可有消息吗?”华老道:“那有消息?他的好友祝枝山四处寻访,只是徒劳往返。”何知县道:“幸而他失踪了,要是不然,目前便有生命之灾。”唐寅听了,陡然一吓,益发注意静听。华老道:“什么生命之灾愿闻其详。”何知县道:“这都是昔年唐解元应了宁王聘问的不好。”华老道:“宁王聘问唐寅,这是已往的事,听说唐寅看宁王志在造反,便即佯狂自污,借端求去,才被宁王斥退出府直到现在,他和宁王不通闻问。宁王造反,是和他不相干的。”何知县道:“老师有所不知,唐解元虽然脱离宁府,不通闻问,但是他的名字,却登载在宁府册籍之中。这一回宁王造反被擒,不日便要明正典刑。他的奸党如李士实刘养正一辈谋士,皆尽被逮入狱。其馀诸人,按照着宁府的名册,一一追究。唐寅的名字登载在宁府上宾名册之中。天子知晓了,龙颜大怒,听说不日派着锦衣卫员役前往苏州捉拿唐寅治罪。倘有人把唐寅藏匿在家,发觉以后,一律联坐。门生知道唐寅和相府中有亲戚关系,所以得了消息,前来密禀钧座。要是唐寅惧罪,避匿在相府之中,老师须得把他捆送有司衙门,解往南京去治罪,万万不可把藏匿在府惹祸招殃。”华老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唐寅从来不曾到过这里。他若是畏罪亡命,逃到这里,老夫人定把他捆送到有司衙门。以便克日解京治罪,决不把他藏匿,自贻伊戚。这几句话不打紧,把窗外站立的唐寅吓的浑身发抖。暗想不好了,大祸临头,我只好赶快逃命了。秋香秋香,只怕没有福分和你成婚了。正是:   只道从天来好事,谁知平地起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不速客来逢凶化吉有心人至破涕为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唐伯虎接受了祝枝山的锦囊妙计,把华鸿山夫妇玩之于股掌之上。美满姻缘,如愿以偿。只须结婚以后,便可效法着舟载西施的范大夫,连夜回里万万想不到有这意外的风波。想到自己虽没有受过宁王的爵禄,但是曾经一度在他府中充当上宾。自己的名字,既列在宁府册籍之中,便不免受了奸党的嫌疑。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经对薄,总可以水落石出。但是逮捕的当儿,官吏如虎,差役如狼,自己又是个钦犯。鎯铛就道,不免捱受着许多苦楚又听得华老这般说法,分明是个怕事的人。幸而他不知我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一定把我捆送有司衙门治罪。那么红鸾星才照命宫,白虎星又临当头。到了那时,欲走不得,若要逃走,还是趁早的好。想到那里,浑身益发抖个不住,怕被里面主宾知晓。只得避到自己房中。才入了金粟山房,两个踱头又和他厮缠。一个道:“大大叔,你你好运气,大大公子。不不及你。”一个道:“半仙,老生活见了你,宛比见了爷,你要什么,老生活便依你什么。你不忌(是)希(书)僮,你忌(是)老祖宗了。”唐寅不和他们多说,只是呆瞧着他们,身子索索的抖动。大踱道:“奇奇怪,大大叔,发发抖。”二刁道:“老冲(兄)半仙做了魁星咧。”大踱道:“为为什么,做做魁星?”二刁道:“魁星忌(是)斗鬼,半仙也忌(是)斗鬼。”大踱道:“那么,香香要要做魁星奶奶。”二刁道:“秋香做了半仙的家鸡(主)婆半仙忌(是)斗鬼,秋香忌(是)斗姆娘娘。”列位看官,能言善辩的唐解元,得了何知县的不祥消息,一时呆若木鸡。浑身上下,颤个不止。由着他们取笑,只不做声。他怕被呆公子看破机关,便托言身上不适,好像害了疟疾一般,二位公子请到里面去罢。两个踱头听了,宛如开笼放鸟,收拾着书本,便离了金粟山房。二刁拉着大踱道:“老冲(兄)和你到花园中亭鸡(子)里面议忌(事)去。”大踱道:“议议什么事?”二刁道:“忌(事)关系密,到了亭鸡(子)里,再和你说:”于是两个踱头同到园中,穿过假山,在亭子里开秘密会议。他们议些什么,编书的一枝笔有些应接不暇,暂且按下。   只说二梧书院中的一宾一主,依旧在那里谈论宁府的事,何知县道:“唐解元虽与宁王脱离关系,但是宁王既倒,株连的人实在太多。现在旨意尚没有下,要是下了圣旨,他便是奉旨捉拿的钦犯了。天地虽大,便没有他容身之处了。”华老道:“既然旨意未下,足下何从得此消息?”何知县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有一个内弟,在锦衣卫当差,这个消息,便是从内弟那边得来的,为着相府和唐解元有亲戚关系,才来禀告。唐解元既不在相府里面,门生便就此告别了。”说罢,起身言别。华老也不强留,送他上轿;不须细表。华老送过了何知县,回到里面在书院中坐定,便问华平道:“一切结婚的礼节,可曾安排了没有?”华平道:“相府中人手众多,件件般般,都已安排了。只须待到吉时,便可成婚。”华老道:“成婚在什么时候?”华平道:“老总管伯伯遣人选择吉时,选的是黄昏戌时。”华老道:“这还从容,现在不过申正光景。距离戍时,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华平道:“结婚礼节,虽然布置就绪,但是这位新郎君,不知道能不能拜堂?”华老道:“这话怎么讲?”华平道:“恰才小人到书房中去,看见华安兄弟坐在自己房里,面色惨变,浑身发颤。小人问他有什么病痛,他说没有病痛,只不过有些发颤罢了,待过一会子便会好的。小人怕他害的是疟疾,到了吉时,不知道怎生模样呢?”华老沈吟片晌,暗想这小子难道没有这福分不成?好好的要做亲,他便害着疟疾来了。于是吩咐华平到书房中去探望,要是还没有好,须得赶紧延医服药。吩咐完毕,靴声橐橐的进中门去了。进了中门,众丫环正忙着替秋香整装,大娘娘二娘娘陪着婆婆,在紫薇堂上指挥婢女替秋香铺设新房。所有应用的东西发到外面,由僮仆们送往后花园新房中陈设。正在忙碌的当儿,华老入内,婆媳三人一齐离座欢迎。待到彼此坐定以后,华老道:“越是今天事忙越是有客到来,本县何知县说有要事来见老夫,倒被他纠缠了良久。”太夫人道:“他有什么要事呢?”老华道:“他是为着唐寅而来。”说时,又向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且问你,令表兄唐解元果然失踪了么?”二娘娘猛吃一惊,他想,公公无端提起唐伯虎,敢是被他看破了机关么?他心中慌忙,表面上却是很镇静的答道:“公公问及家表兄,自从去年失踪,直至今日没有正确的消息。”华老道:“没有正确消息还好,有了正确消息那便不妙了。”二娘娘益发愕然。忙问公公这话怎讲?华老道:“有了正确消息,非但唐寅不妙,便是我们也得耽着惊恐。何知县恐怕他藏匿在相府里面,特来秘密通知。要是藏在这里,不但累及二贤媳,也得累及老夫。”说到这里,忽而一阵咳嗽,把未完的说话打断了。二娘娘着急的了不得,听着公公的口风。唐寅的卖身投靠藏匿相府,看来都被公公知晓了,与其被公公说破,不如自行检举的好。想到这里,正待把华安便是唐寅的话告禀公公,华老的嗽声已止了。承接着方才还未完的论调道:“总算如天之福,唐寅从来不曾到过我们家里。”二娘娘惊魂略定,便道:“家表兄真个没有到过这里来啊,何知县要访问家表兄,为着甚事?”华老便把何知县的一席话说了一遍。太夫人和大娘娘听了,不过频频嗟叹罢了。唯有二娘娘听了,耽着许多心事,满腹推详。是说破的好,还是不说破的好?说破了,关系重大,公公要保全自己,不免把表兄送往官署。不说破呢,窝藏钦犯,罪在不赦,倘使被人破露机关,我们担当不起这重大干系。即使今夜表兄成亲以后,便即挟美脱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犯着这奸党嫌疑,坦然回苏,岂非自入罗网?待到被逮入官,一经盘问,岂不要供出半年来藏身相府的话?那么公公依旧脱不了失察的罪名。事不宜迟,还是向公婆面前说破真情的好。虽然苦了表兄,却是保全了华氏全家。想到这里,便要跪在公婆面前,说破他表兄的踪迹。却听得华老向着太夫人微微叹息道:“我们这般的优待华安,但不知华安小子有没有这般的福分?”太夫人奇怪道:“老相公怎出此言?”华老道:“何知县去后,听得华平禀告预备做新郎君的华安,忽的面色惨变,四肢发颤,似乎害了疟疾。他的结婚时刻,便在黄昏戌时,只怕临时发生了挫折,以致误却良辰。”二娘娘听了,便有着不忍之心。他想表兄惊慌得这般模样。怎忍落井下石。想到这里,便又不敢告发了。再说坐在内书房的唐寅,穷思极想,毫无良策。待要脱逃又舍不得秋香;待要娶了秋香带着他逃走,又恐被人捉住,送往官厅,岂不连累了秋香。想到这里,方寸摇乱。除却发颤,一些主张都没有。华平、华吉、华庆探望了好多次,见他颤个不停。三个人窃窃私议,华平道:“一个人莫与人争,要与命争。看来他的命运平常,以致好事多磨,临时发生着怪病。”华吉道:“据我看来,他这般失魂落魄,不像害着疟疾,好像受了惊吓一般。”华庆道:“不管他是不是疟疾,但在紧要的时侯。忽的害起怪病来,真个应了两句俗语,叫做‘临时做亲,卵子牵筋’”。   按下书僮议论,再说在亭子中商量计画的呆公子。他们坐定以后,二刁连说着天有眼睛。 大踱道:“阿阿二,天天有眼睛,我我晓得的,天天的眼,一一只红眼,—一只白眼,红红眼是是日头,白白眼是是月亮。”二刁道:“老冲(兄)你总扮(归)戆头戆脑,天有眼睛,忌(是)说天有报应。半仙要做亲,天不许他做亲,忽然害起疟病来。”   大踱道:“但但愿他一一世害疟,一一世不做亲。”二刁道:“老冲(兄)的话,不脱一个戆忌(字),从来没有听得一喜(世)害着疟疾的,我看他到了戌期(时),总要勉强拜堂的,我们吃了秋香的亏,方才在希(书)房里,我们巴望秋香被半仙点去,这忌(是)—句气话。他真个点中了秋香,我们不服气。一定要想个方法,使他们晓得两位公子的厉害。”大踱道:“阿阿二,有有何妙计?”二刁道:“我的妙计,就忌(是)闹新房。秋香实在可恶,昨夜在园中教我们上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待到他们结亲以后送入洞房,我和你闯将进去,我抱着秋香,当着众人亲他的儿(嘴),你拉着他的小脚,脱去他盼鞋鸡(子),这便忌(是)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老冲(兄)你道好么?”大踱道:“好好极依依计而行,你你亲他的嘴,我我脱他的鞋子。”二刁道:“老冲(兄)须要秘密,不要岂(自)言岂(自)语,被他们知晓了。”大踱道:“我我是守口如瓶,决不自言自语,阿阿二,你你要留心。”两人定计以后,方才各到里面。但是呆子做事,决不会绝对秘密,大踱到了里面忍不住的自言自语道:“阿阿二,亲亲嘴,我我脱鞋子坍坍他的台,报报我们的仇。”这几句话被大娘娘听在耳中很耽忧虑。二刁到了里面,以为严守秘密,当着二娘娘不说什么,背着二娘娘便独在房中喃喃的说道:“秋香秋香,做了新娘,看你逃到那里去?我亲你的几(嘴),老冲(兄)摸你的小脚,脱你的鞋几(子)坍坍你的台,出出我们的气。”二刁说这话是很轻的,他以为—定没有人知晓,谁料‘隔墙还有耳,窗外岂无人?”恰被素月听个清楚,悄悄的去告诉二娘娘。冯玉英听了,也替秋香捏一把汗,忽的外面传来消息说方才来过的何知县,现在又来谒相了,称有要事,定要面禀相爷,相爷又请他到二梧书院中来和他谈话了。这个消息传到唐寅耳中,益发恐吓起来。何知县来过一回,又来做甚?想是凶多吉少,莫非定要到这里来捉人么?事不宜迟,要走须早,好在老祝代雇的船想已停泊在水墙门左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待到了船里,再作计较。苏州是去不得的,还是逃到东洞庭山去投奔王守溪相国罢。秋香秋香,我辜负了你三笑留情了,我不是把生命看的重,把恋爱看的轻,只为此番亡命在外,拚着九死一生。我若被人捉住,身受惨刑,这是我自己不好,你有何辜呢?“大丈夫人不累人,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使你担惊受吓。 好在没有做亲,你依旧是个女儿身,尽可另配如意郎君,度你一辈子的快乐光阴。要是前缘未断,也只好做那再世鸳鸯了。唐寅想定了主意,身子便不发颤了。开了箱儿,略取些零碎银子藏在身边,便离了金粟山房。正待出外,恰遇见了华平,便问华安兄弟,你的疟疾好了么?”   唐寅道:“多谢关心,颤过一会子便好了,看来不是疟疾罢。华平哥哥,听说何老爷又来了,他忙些是什么呢?”列位看官,幸而唐寅见了华平问了这一句,他和秋香的三笑姻缘,有这良好的结果,要是唐寅不遇华平,或者遇了华平而不问及何知县前来做甚,那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只须唐寅出了相府,和秋香便没有会面的日子了。那时华平不慌不忙的说道:“华安兄弟,你原来没有知道么?何老爷第一次到来,说什么苏州唐解元犯了弥天大罪,将有圣旨下来把他拿问到京。”唐寅急问道:“第二次到来又是什么?”华平道:“恰从书院门口经过,听得何老爷向相爷说,恭喜恭喜,唐解元无事了。以下的说话,没有听得清楚,大概皇帝老子已饶恕了他罢。”唐寅暗唤一声侥幸,亏得没有走,一走便糟了。于是别了华平,自往书院门口。他是有心人,隔着门帘窃听里面主宾谈话。但听得华老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他有先见之明,看破奸王必反,洁身远引。要是把他株连入案,那么乡党自好之辈,人人自危了。可见孰清孰浊,自有定评。老夫知道这个消息,也替唐解元吐气。”何知县道:“门生也知道唐解元不是从逆的人,所以得了消息,便来禀报老师。”华老道:“何大令第二次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何知县道:“也从门生的内弟处得来。恰才辞别了老师,业已回船,恰逢门生的内弟,也有要公路过这里,和门生不期而遇。门生便请他到船上来谈话,他问门生道:‘你怎么也在这里?’门生道:‘我是唤舟前来拜望老师华相国的。’他道:‘拜望华相国可有什么要公?’门生道:‘拜望老师,便是要去报告一件消息。听得唐解元和华相府有亲戚关系,唐解元既然身遭不测之祸,只怕连累相府,因此去见老师报告秘密。’内弟道:‘那么你真多此一举了。唐解元的冤枉,早已表白了。他并不是宁府的奸党,皇帝称赞他是一个很有气节的解元。锦衣卫拿解到京的处分,便可豁免了。 唐解元脱然无事,依旧可以做他的风流才子。你却去告禀老太师,教他老人家担惊受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门生道:‘这倒希奇,怎么一时雷霆不测,一时风日晴和,倒要请教。’内弟道:‘你且猜这一猜,谁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门生道:‘不是大有力的人,怎能奏这回天之效,和唐解元最莫逆而且名位很高的要算王守溪王老相国了。但是王相国退隐洞庭山中,并不在南京啊。’内弟笑道:‘你猜错了,替唐解元表白冤枉的,不是别人,便是唐解元本身。’”华老道:“这事益发奇怪了,倒要请道其祥。”躲在门帘外的唐寅,暗暗忖量着,我也觉得奇怪,也要请道其详咧。又听得何知县继续报告道:“好教老师知晓,门生听得内弟说起,表白唐解元冤枉的便是唐解元本身。门生很慌张的问道:‘难道唐解元到了南京,在天子面前叩阍辩枉么?’内弟道:‘非也,唐解元的踪迹,依旧没有分明。只不过奉旨到江西去查抄宁王府的钦差,曾在一间住屋里面,抄得墙上题诗一首,落款吴门唐寅,把这首诗恭呈御览,却是一首五言律,诗道:   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   未解银钱袋,先铺芦席床。   三杯镶水酒,几炷断头香。   何日归乡里,和他笑一场。   天子看了这首诗,龙颜温霁。便道:“唐寅决不是从逆的人他这首题壁诗,大有思归之意,而且字句滑稽,分明戏弄奸王。有人道他是奸党,其中难免冤枉。”当时闪出一位刑部尚书章开爵启奏道:“唐寅确非从逆之人,只为苏州巡按御史徐鸣臬,号称宁王党羽,自经被逮到京,经臣等严密审问,苏州唐寅是否与宁王时通消息?据徐鸣臬供称:‘唐寅在宁府忽发痴癫,语言无状,被宁王驱逐出府。唐寅回里以后,宁王心中怀疑,究竟唐寅所患的痴癫,是真是假,着令鸣臬随时察探。鸣臬探了多时,探悉唐寅玩世不恭,似乎有些疯癫之意。 随即禀报宁王知晓,宁王便不想把唐寅再行收入府中了。’臣察核徐鸣臬的供状,可见唐寅假托痴癫,洁身自引。分明看破了奸王的反谋,所以不肯同流合污。有人道他是奸党,实在是冤枉他的。”天子大喜道:“果然不出朕躬所料,唐寅是个有气节的解元。不必吩咐锦衣卫把他捉拿到京了。”有了这一番谕话,唐解元便脱然无事。一切浮言,从此消灭。若没有他的一首题壁诗,天子便不会知道他的冤枉,章开爵也不会迎合天子之意,把徐鸣臬的供状奏告当今天子知晓。所以表白唐寅冤枉的,不在他人,便在唐寅本身,你既把唐寅将有不测之祸,告诉了老太师趁着没有开舟,且向华相府去走一趟,再把唐寅脱然无事的话告禀钧座,也好使老太师听了心中安慰了许多。”华老听了,掀髯大笑。谁料笑声之中还有笑声,却在门帘以外。原来唐寅听到这里心花大放,一时忍俊不禁,竟在门外仰天大笑。华老听了诧异,便即吆喝道:“谁敢无礼?在门外放声大笑!”唐寅暗想不好了,要露出马脚来了。自知躲避不及,只好揭起门帘抢步入内,跪在华老面前请罪。正是:   蓦地含冤无可说,仰天大笑是何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娘子军秘密解围女儿酒殷勤献客  华老和何知县谈话,听得门外有纵笑之声,以为家僮无礼,擅敢扬声大笑,目无长上,因此厉声吆喝。比及揭帘入内伏地请罪的却是他的心爱书僮华安。不觉怒气消失了一半,便道:“华安,你是熟谙礼貌的,官长在座。怎敢扬声大笑,有失体统?”唐寅道:“启禀相爷,只为唐解元和小人是同乡,小人虽未曾和唐解元见过一面,但是衷心佩服已非一日。方才听得他身遭冤枉,要被锦衣卫捉解到京,小人虽和他非亲非戚,不过唐解元遭了不测,苏州便缺少了一位有名才子。为这分上,小人暗暗的代为纳闷,恰才在门外伺候,听得何老爷报告详情,知道唐解元的冤枉,便是他本人昭雪的,非但脱然无罪,而且当今皇帝还称赞他是一名有气节的解元。那不但是唐解元一人的荣幸,凡是苏州人大家都觉得荣幸。小人一时乐极忘形,不禁扬声大笑,比及自己觉察,已是懊悔莫及,伏乞太师爷原谅恕罪。”华老点头道:“你也讲得有理,以后谨慎一些便是了。今天事出无心,不来罪你,起来罢。”唐寅谢了主人,站立一旁。华老道:“恰才听得你忽害疟疾,现在好了吗?”唐寅道:“仰赖太师爷洪福,恰才小人似疟非疟的颤过了一会子,现在已好了。”华老道:“你今晚便要成婚,快去预备,不须在这里伺候罢。”唐寅喏喏连声,退了出去。何知县道:“贵管家胸有学问,门生是曾经领略过的。这般大才,屈在僮仆里面,端的可惜。”华老道:“为着他小有才情,已把他升为伴读,不日便要免除他的奴籍,和西宾一般看待。只为小儿经他指导以后,进步异常迅速。老夫破格用他,也不埋没他这一番功劳。”何知县又颂扬他老师的度量宽宏,求贤若渴。又谈了一会子方才起身告别华老相送,不须赘叙。   他送过何知县以后,恐怕二媳妇得了警报,替着表兄担惊便到里面把唐寅脱然无罪的事报告了一遍。二娘娘知道了。便把一场惊恐化作云烟,那时众姊妹都忙着替秋香整装,唐寅在外面也有众弟兄从中帮忙。华老夫妇预先吩咐,新郎新妇今晚在鸳鸯厅结婚坐筵以后,不须叩谢主人,便可送入洞房。所有外宅僮仆,内堂丫环,都在后花园赴宴,以表庆贺。过了三天,才许新夫妇参拜主人主母,同时便把秋香认作义女,把华安升作西宾。华府众人不得再唤他华安,须得唤一声康宣康师爷了。为着华安秋香人缘很好,外面僮仆,里面婢女,不约而同的各各凑着银钱作为贺礼,而且都更换了新衣,到后花园去吃喜酒。惟有石榴不去凑热闹,倒在床上低声哭泣。新妇结婚礼节不须重言申明只为《唐祝文周传》中纪载的结婚,已叙过的有文徵明、周文宾两家喜事,此番唐寅和秋香结婚,编书的不妨从略。   只说在鼓乐声中参天拜地。一一都已完毕,待到送入洞房,这两个呆公子知道闹新房的时候已至,野心勃勃借此要向秋香报仇。大踱道:“阿阿二,快快走啊。”二刁道:“到了新房中,不要忘记了,我捧了秋香的面孔,和他亲几(嘴)”大踱道:“我我捧了香的脚,脱脱他的鞋子,还还有袜袜套,脚脚带可可要一起剥去?”二刁道:“最好一起剥去。宛比剥粽几(子),剥剩一只白喜(水)粽。”大踱道:“白白水粽,是是有糖的,香香的脚,是是有矾的。”二刁道:“今夜便宜了半仙,新被新褥,又有新娘鸡(子)同睡,我可以套了唐诗的句几(子)送他两句诗。叫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直身。”   大踱道:“这这时,怎怎么讲?”二刁道:“半仙和秋香兴云作雨,这不其(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吗?到了明朝,他不做书僮了,这件直身可以卖去了。不其(是)叫做深巷明朝卖直身吗?”大踱道:“我也来套套唐诗。”于是期期艾艾的念道:   春眠不觉晓,秋香实在好。   夜来云雨声,矾落知多少?   二刁道:“什么叫做矾落知多少?”大踱道:“这这便是香的缠缠脚矾啊。”两个踱头且讲且走,径向后花园而去。那时僮仆丫环,男女分席。男的在看云轩坐席,女的在听松斋坐席。新夫妇的房间,却和后花园相近,并列三间。中间是坐憩,左间是书室,右间是新房,都是朝南平屋,去年才落成的,焕然一新,尚无他人住过,好像专为他们伉俪而设。看云轩听松斋两处,正在开怀大饮,笑语喧哗。唐寅被华平拉去,定要他陪着饮酒。新房中只有两名小丫头桂香、菊香伴着。秋香坐在烛影摇红之下,益发见得艳丽非常。大踱、二刁鬼鬼祟祟的在四下里探望,知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只须闯将进去,管教秋香没处逃奔,呆公子互相招呼,大踱教二刁休得敲动口头锣鼓,二刁教大踱休得香啊香啊喊将进去。大踱道:“阿阿二,休休放风声。”二刁道:“老冲(兄)我们去闹新房,是用侵的方法,不用伐的方法。”大踱道:“这这话怎怎讲?”二刁道:“这其(是)半仙讲《左传》讲给我们听的。 叫做列国交锋,有钟鼓曰伐,无钟鼓曰侵。我们这番闹新房,你不打口号,我不敲锣鼓,教他们出其不意,这便其(是)用侵的方法,不其(是)用伐的方法。”大踱道:“阿阿二,快快侵啊?”二刁道:“老冲(兄)不要想(乡)这叫做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一对难兄难弟,走近新房,彼此乱摇着手禁止声张,先在窗缝中窥这一窥。却见红烛光中,秋香打扮的和天仙一般,打着偏袖坐在床沿上,端然不动,两名小丫环在旁边打盹。大踱不知不觉的道了一个妙字,二刁两手乱摇,才吓的大踱不敢开口。于是两个踱头,一转身便把门帘揭起抢步入房。一个道:“我我来摸小脚。”一个道:“看你再逃到那里去,我来亲你的几(嘴)摸你的……”话没说完,却不见了新娘子。只见帐门下垂,银钩微动,似乎有人躲在里面一般。两名小丫环看着新床,向两位呆公子努嘴。大踱道:“阿阿二,香香在床。”二刁道:“他躲在床中,再好也没有,冲冲来来。”于是呆公子怎敢迟延,彼此都揭起着帐门,把罗帐洞洞开放。不揭时,万事全休,一揭时,吓的这一对难兄难弟一个儿眼睛像地牌,一个儿眼睛似二筒。原来罗帐中躲着的不是秋香,却是大娘娘杜雪芳、二娘娘冯玉英。只为呆公子不会干什么秘密事,他们要向秋香恶作剧,早于不知不觉中口头迸露,被两位娘娘知晓情由。二娘娘足智多谋,便约着大娘娘来到新房里面定下这个计较一面叮嘱秋香,倘然两位公子到来,你只躲入后房,我们自有退兵之策。一面密遣丫环,沿途侦探两位公子的行踪,随时报告。可笑呆公子自诩秘密,以为用的是侵的方法,不是伐的方法。谁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经那些女探子头报二报的报上中军帐来。二娘娘知道这难兄难弟转瞬便要光降了,于是妯娌二人同入罗帐,盘着膝儿,跌坐在罗帐里面,却教秋香在帐门外面坐着。他们要闯入,一定要在窗缝中窥这一下,呆公子的脾气,二娘娘是深知其细的。比及听到窗外有一个妙字,躲在帐中的二娘娘悄悄的通知秋香道:“你可以躲到后房中去了。”秋香怎敢怠慢,惊鸿一瞥的躲入后房。布置完毕,呆公子早入新房,二娘娘故意把帐门拽这几下,好使那银钩动摇。两个小丫环向呆公子努嘴,也是二娘娘预先指使的。呆公子毫不疑虑,以为秋香怕羞,躲入罗帐中去了。揭开帐门看时,却是两尊玉皇大帝。一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各向丈夫申斥道:“你来做什么?”大踱还想支吾,二刁的惧内胜于乃兄,拉着大踱返身便走道:“老冲(兄)快些走罢。”大踱身不由主,也跟着二刁便跑。跑了一程方才气喘吁吁的站立在太湖石下。兄弟俩各把双手抹着额上的汗,向地上乱洒。大踱道:“阿阿二,奇奇怪,今今夜碰碰见了花粉煞。好好的香,眼眼一霎,变变了两婆娘。”二刁道:“都是老冲(兄)不好,戆头戆脑,开口见喉咙,泄漏了军机,被他们知宵(晓)了,请出小小(嫂嫂)和我的家鸡(主)婆,行这退兵之计。”大踱道:“香香可恶,第第一次请出妈,第第二次请请出大娘娘,此此仇……”说到这里,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二刁接着说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老冲(兄)今夜闹不成,明天去闹;明天闹不成,后天去闹。好在新房里面三朝无大小,不见得小小(嫂嫂)和我们家鸡(主)婆,天天去躲在新房里。老冲(兄)啊,过了这一夜,明天再去报仇罢。”于是兄弟俩没精打采的去了。那知道到了来日,这仇便报不成了。只为秋香已随唐寅去了,兄弟俩一腔愤恨,没处发泄,却去寻那桂香菊香两雏婢,痛责他们不该努嘴,和秋香通同一气,教公子爷上当。菊香道:“公子错怪了丫头,这是我们的好意啊。”呆公子忙问什么好意?桂香道:“我和菊香向公子努嘴,是通知你们休得揭帐,帐中躲着的是两位娘娘。我们不好明言,只好努嘴。”呆公子听了此言,确有理由,便承认是自己误会,错怪了小丫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两位娘娘行了这个退兵之策,笑着下床,便教小丫环把后房匿着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笑说道:“这个难关已过,我们也得回楼去了。”秋香道:“婢子恭送两位少夫人出房。”大娘娘道:“你不用这般客气。你是新娘子,无须相送。便是婢子二字,也得尊谦谨璧。过了三天,翁姑把你认为义女,你便是我的小姑了。”二娘娘道:“不但是小姑,还得尊称一些。”大娘娘笑道:“还得唤你一声师母咧。”二娘娘道:“三天以后我和秋香有三般称呼。 一是小姑,二是师母,还有一个称呼,我不说了。”大娘娘道:“还有什么称呼呢?”二娘娘道:“到了那时,自会知晓。”便即勾着秋香的头颈,轻轻的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还得唤你一声表嫂咧。”秋香微微一笑,芳心中十分安慰。只要二娘娘有这一句话,便可以证明自己的夫婿,却是千真万确的唐寅。不提两位娘娘各回闺楼,对于自己的夫婿还有一顿相当的训斥,且说看云轩中的僮仆,都是开怀欢饮。对于华安百般颂扬,都说华安的做人异常周到。自己有了妻房,还肯替兄弟们恳求主人提早日期赏配丫环。方才我们在二梧书院中多说多话真是胡闹。大厨房里的小杨道:“华安兄弟真个是正大光明的大丈夫,他不肯夺人之好。”看守后花园门的王好比,尤其把华安夫妇说的人间罕有,世上无双,左一个好有一比,右一个好有一比,都是一番拍马式的颂词,而且通篇叶韵他说:“华安兄弟的本领,实在高妙。好有一比,好比‘额角上放扁担,叫做头挑。’相爷为着他的本领刮刮叫,派着他在书房承值,自在逍遥。自从师爷辞馆,华安弟的福星高照,天天伴读书房,做了僮仆中间的头脑。水桶也不提,便壶也不倒,和两位公子同坐同食,何分大小。穿了开摆直身,戴了乌纱罗帽,这般气概,好算是青衣队中的大好老。苏州祝枝山的才学,人人都晓,但是和华安兄弟吟诗作对,也不能把他难倒。有了他的学广才高,合该娶一个花容月貌。我们不须妒忌,不用懊恼,从来米有糙白,货有低高。华安兄弟人既乖巧,又是富有才调,自然相爷见了心爱,太夫人见了讨俏。我们这辈粗人,怎好和华安兄弟比较。他是山上的松,我们是岸旁的草;他是云间的白鹤,我们是枝头的小鸟。他把笔杆儿轻轻一摇,胜于我们一天到晚,忙个不了。好有一比,好比‘豆腐店做了一朝,怎及肉店里的一刀’。又有一比,好比“老鹳一踱,胜于麻雀千跳。”王好比为什么对于唐寅这般的竭力恭维?只为已被唐寅灌了许多米汤。 唐寅在结婚以前,特地到王好比房中去聊络感情,很恳切的向王好比说道:“小弟和老哥是向来很疏远的,老哥掌管后门,小弟伴读书房,一月之中,难得有几次见面。现在相爷恩赏小弟完姻,所拨的住宅恰和老哥的房间相近,从此以后,我们便是近邻了。俗语道的好,‘金乡邻,胜于银亲眷。’我们小夫妇无知无识,一切都要你老成人指教。”说时,又从衣袖里摸出四两银子,用红纸包裹着。说这区区东西,算是投赠高邻的敬礼,老哥倘肯赏脸,一定要收纳的。王好比平日看守后门有什么进款,整两的银子是难得见面的,他接受这笔厚礼,当然十分欢喜。唐寅知道财是人人爱的,又问王好比除却金钱以外,还有什么嗜好之物?王好比道:“我生平欢喜三酉儿,尤其欢喜人家请我喝个烂醉,不须自己破费分文。好有一比,好比‘嘴上抹石灰,白吃’”唐寅道:“那么老哥合该有吃运。太师爷赏给我一坛女儿酒,这是绍兴孙翰林送与太师爷的,共有四坛。太师爷为着我伴读有功,才分赏一坛与我。 听说绍兴地方的风俗,富家生了女儿,便即做酒若干坛埋藏地窖。待到女孩儿及笄以后,有了夫家,出嫁的日子,便把窖藏的酒取出饷客。这便叫做女儿酒。窖藏的年数,多或二十余年,少或十六七年。所以满满的一坛酒,到了开坛日只剩了半坛。其味很厚,会饮酒的当做至宝看待。我是不会饮酒的,无论女儿酒,男儿酒,大概饮不满三杯。你老哥既是洪量,我便请你饮一个爽快。不过一客都是客,小小的半坛酒,不够许多人轰饮。我的意思,这坛酒只有请我的好乡邻。旁的人都不许染指,你道如何?”王好比听到这里,舌尖馋涎,险些儿挂地三尺。忙道:“承蒙厚赐,这是我的吃运亨通,千万多谢。”唐寅道:“酒还没有喝,说什么千万多谢。”王好比道:“好有一比,好比‘来吃先谢,敲钉转脚’。”唐寅道:“你今天在席上切莫贪杯,只约略喝了一二杯便够了。待到酒阑席散以后,我们新房里还备着几色佳肴背着众人的面,把原甏的女儿酒开给你赏新。好教众人没分,只你一人有分。”王好比笑道:“只有我一人独享,益发好了。好有一比。好比‘鹅食盆里不许鸭插嘴。’华安兄弟,承你的美意,我今天在席上留着酒量便是了。”王好比和唐寅既有预约,所以同席的敬他饮酒,他只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了一碰,便即放下。从坐席至席散,他面前筛满的酒,一杯依旧是一杯。众人都起着疑惑,知道王好比是著明的晒乾酒甏,怎么今天却是涓滴不饮。 出于众人意想以外,王好比道:“你们说我贪杯,我今天偏偏一杯不饮。好有一比,好比‘一粒骰子掷七点。’”待到众人散后,王好比来闯新房,新夫妇离座相迎。一个唤他老哥,一个唤他大伯。新房里面已排列着四色佳肴,一壶美酒,请王好比坐了首席,唐寅秋香两旁相陪。你也敬他一杯,我也敬他一杯。王好比喝了唐寅所敬的酒,当然也要喝秋香所敬的酒,这便叫做成双杯。在先一双两双,王好比很爽快的一饮而尽饮到八双十双,王好比有些来不得了,便道:“承蒙你们的好意,我喝的够了,留着明天再喝罢。”唐寅道:“老哥只喝得三五杯酒,怎说喝够了?”王好比笑道:“华安兄弟,你真的要捉我的酒花吗?我已喝了一斤多,怎说三五杯。我的喝酒好有一比,好比‘哑吧吃馄饨,肚里有数。’”唐寅道:“喝乾了这一壶,便不再添了。老哥须喝个爽快,人人都说你老哥是海量,怎么今夜便失了风?”从来酒醉的人,一般都有将军性。自古道,“遣将不如激将。”王好比经这么一激。便即兴奋起来大着舌头说道:“华安兄弟,这一句失风的话,我是不领受的。休说再添一壶酒,两壶也不妨。”说时连举着数大杯,都是一饮而尽。没多时候,已不听得他好有一比的声音。 原来他已伏在几上睡着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夜行船悠扬闻棹唱瓦茶壶淅沥听秋声  好有一比的王好比,不胜女儿酒的酒力,竟沉醉在新房里面。唐寅把他推了几下道:“老哥,你要睡,到床上去睡。”王好比含胡着答道:“床上睡也好,你扶我去睡啊。”   唐寅把王好比扶近新床,他便不问是谁的床,一骨碌便倒在床上,头才着枕。鼻息声便如雷而起。唐寅笑向秋香道:“北门管钥已入我手,娘子,这便是我们夤夜私奔的好机会也。”原来王好比执管的后门钥匙已落在新床上面,被唐寅拾取在手。打从后园门出去,便可以毫无阻隔了。秋香低垂着粉颈,默不作声。唐寅道:“娘子,事不宜迟,还是收拾收拾赶快动身的好。我方才不是和你商量妥贴的么,灌醉了王好比,我俩便可以离却相府,同上扁舟。娘子,快快收拾啊。”秋香徐徐抬头道:“大爷这桩事还待三思,未可冒昧。”唐寅道:“娘子又来了,和你已经议妥的话,如何可以翻悔。古人道得好:‘当机立断。’此时不走,将来悔之莫及。”秋香微微摇头道:“背主私奔,如何可以干得?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便要随着大爷回苏,也得禀明了主人主母,才是道理。”唐寅道:“娘子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要是禀明了主人主母,他们老夫妇大发雷霆,道我唐寅假扮童奴,夤夜入府,窃玉偷香,有伤风化。立时把我捆送有司衙门,这件事便闹大了,只怕一榜解元便断送在娘子一言之下。娘子你不是害了我么?害了我,便是害了你的终身。”秋香沈吟道:“事在两难,教奴家如何主张?从了大爷,背了主人。从了主人,背了大爷。”唐寅道:“这件事容易取决。娘子不曾嫁我,自当听从主人。娘子既已嫁我,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秋香踌躇道:“大爷之言,何尝不是。不过私奔以后相府中人不知道奴家跟着才子回乡,只道奴家贱骨难医。嫁得一个书僮,便要背主出奔。这个丑名儿好教人万分难受。”唐寅道:“娘子不用忧虑,卑人来得光明,去得磊落。来的时节,便在卖身契上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去的时节,也须在墙壁上面留几行诗句,表明我唐寅去了。以便华老夫妇见了,如梦初醒,懊悔莫及。”秋香道;“既这般说,便请大爷题诗,待奴家替你磨墨。”便到对照的房间里面,取出笔墨和砚台。文房四宝,只用其三。秋香磨得墨浓,唐寅蘸得笔饱,便在中间的粉墙上面先写着“六如去了”四个字。秋香笑道:“大爷又写平头诗了,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唐寅落笔飕飕,便在下面各各补充六个字,成了一首七言绝句叫做:   六艺抛荒已半年,   如飞归马快加鞭。   去将花坞藏春色,   了却伊人三笑缘。   秋香笑道:“大爷说来话去,总是三笑留情。”唐寅笑道:“若不是三笑留情,怎有今日之下?娘子不必稽留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秋香道:“大爷且慢,便要动身,也得把细软东西收拾收拾。”唐寅大笑道:“娘子太觉小觑卑人了。这番花坞藏春,自有百般供养。所有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娘子都不须顾虑。要是携带细软,反而授人口实。”这句话却中了秋香的心。他虽是个青衣队里的人,却很有几分傲骨。今夜潜逃要是多带了东西,总不免落一个卷逃的声名。索性一物不带,只穿了几件家常便服,把自己的积蓄和主人的赏赐不动丝毫,封裹完好。上面都签了一个秋字,留在新房里面。至于唐寅的东西,早已一一封裹,都不带去,便和秋香翩然离却新房。却听得床上的醉汉,兀自鼻息声浓。秋香掌着灯,照着唐寅,竟到后园旁侧,唐寅取出钥匙,开了园门。好在更阑人静,毫无觉察。便把钥匙和三簧铜锁,都放在门房中王好比的桌子上面。却见门背后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小灯笼。秋香喜道:“我们夜行,这东西是不可少的。”便把灯台上的余烛,移在灯笼里面,却把灯台放在王好比房里。轻轻的说道:“大爷看仔细者,奴家照着你行。”唐寅道:“娘子不用你照,还是卑人来提灯罢。在相府中行走,你比我熟悉。在街坊上行走,我比你熟悉。”秋香怯于夜行,便把灯笼授给唐寅。男先女后,开了后门,重又掩上了。三月初的天气,夜行不觉寒冷,唐寅提着灯笼,缓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说:“娘子,你看仔细者,‘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秋香道:“大爷不用掉文,前面黑魆魆的,似乎有人在那里拂袖。”唐寅道:“这是风吹柳动,娘子不用惊疑。转过几株大柳树边,望见相府水墙门,便是停船的所在了。我们拍手为号,便可下船。”秋香道:“我们到了那边,要是没有船只,岂非进退两难?”   唐寅道;“娘子不须顾虑,老祝锦囊妙计,断无错误”。两人且说且行,好在半夜时分,没有一人相遇。约莫到了水墙门左近,唐寅把灯笼交付秋香。连连击掌三下。却听得石踏步旁边,也是击掌三下。这才打了一个照呼,无多时刻,便见一灯如豆,照到驳岸上面。原来舟中掌着灯笼,来迎客人下船。唐寅向秋香手中接取灯笼,高高的擎起,照照舟子的面貌,不禁唤了一声:“奇啊!”那舟子也把灯笼举起,照了照客人的面貌,不禁喜逐颜开道:“原来你是唐大爷,我和你很是有缘。来也是坐我的船,去也是坐我的船。”唐寅也笑道:“原来你便是米田共。今日里二次相逢,奇啊,奇啊。快快拢船过来。”米田共道:“这位女客是谁?可是秋……”唐寅道:“禁声,今夜秘密动身,不许声唤。回到姑苏,重重有赏。 船在那里?我们要下船了。”米田共接着唐寅的灯笼,把他扶上船头,还要挽扶秋姐。唐寅忙道:“不用你扶,我来扶。男女授受不亲,非同小可。”一壁说,一壁挽着秋香的纤手,同入船舱。秋香见是一只舴艨小舟,圈席作棚,十分局促。他随着太夫人往来苏杭,总是坐着大号官舫。似这般的小舟,简直是第一次坐着。好在他打定了出嫁从夫的主见,嫁得才人,心愿已足。暂时局促,当然不成为问题。比及坐定以后,船里乌糟糟,那有灯台明烛?米田共扑的吹灭了自己灯笼里的火,却把唐寅带来的灯笼,挂在后梢头,解缆登舟,便向苏州方面进发。一壁摇橹,一壁和唐寅闲话。唐寅问他这只船是谁雇的?米田共道:“我是跳船头的伙计,到处做生涯,并不限定一处。自从去年遇见你大爷以后,一路唱歌,唱到了东亭镇。 承你绘扇做船钱,得了多两纹银,我便交着好运了。”唐寅道:“怎样的交着好运?”米田共道:“唐大爷,你的本领真大!你在这扇面上只有轻轻几笔,却绘出一个阿福来,我真感谢你不尽。”唐寅道:“米田共错了,这页扇面上没有绘什么阿福啊。”米田共道:“大爷不用性急,待我讲给你听。我虽是一个穷小子,到了这般年纪,也巴望有个相骂的人。”唐寅道:“什么叫做相骂的人?”米田共道:“大爷满肚子都是故典,这个故典却不知晓。俗语说的好,‘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我说的相骂的人,便是搭话的人。”唐寅笑道:“你原来缺少了一个船婆。但是我去年趁你的船,记得你向我说,唐伯虎家有八美,你只有一个邋遢婆娘。那么你也可以和他在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米田共道:“相公的记性真好,我去年确有这句话。不过这句话是有虚头的,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并非完完全全的一个。苏州人打话,叫做杀半价。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半价之中还有半价,‘开了天窗说亮话’,这个邋遢婆娘,不是我米田共独有的,是四个人共有的。我只有四分之中的一分。 譬如切一个面衣饼,我只吃四架之中的一架。譬如切一个西瓜,我只吃四角之中的一角。因为怕你大爷见笑,我便夸下海口,说家中有一个邋遢婆娘。好在那婆娘不在旁边,要是在旁,便得刮辣松脆的打我几下嘴巴。道一声杀千刀,亏你不羞,你只吃了一些分几,便在人前说的嘴响。我是你独有的老婆么?还有张老大、李老三、许老七呢!”米田共说的起劲,惹得舱中的秋姐姐笑个不住。唐寅道:“不要讲到歪里去,言归正传。你说的扇中绘出一个阿福来,这句话作何见解?”米田共道:“大爷不嫌絮聒,我便细细的讲给你听。自古道,‘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相对兀笤帚。’大爷是有福的人,这便叫做花对花,柳对柳。米田共是没福的人,只好破畚箕相对兀笤帚了。这个邋遢婆娘,在先是嫁给我的,后来为着我不能养活他。他才另寻了三个姘头。谁料‘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大货,还要做小货。有了姘头,还要有姘姘头。面子上一女嫁四夫,暗地里的大丈夫和小丈夫,约莫有八九个人。我见了如何气得过,便向那婆娘发话。我说男子们三妻四妾是有的,女子们只可一女嫁一夫,一马驮一鞍。他听了不服气,要我还出证据来。我说不看别人,但看桃花坞中的唐大爷,他娶了八美。人人都称他风流才子。可见男子们多娶几个老婆是不妨碍的。要是女人家也有七八个汉子,那便出乖露丑了,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道他是骚货,是浪妇。那婆娘冷笑了几声,摇头不信。他说,男也是人,女也是人,男子可以一人娶几个老婆,女子也可以嫁几个老公。我说不对,但看茶壶和茶杯,男子比茶壶,女子比茶杯。一把茶壶里的茶,可以筛满七八只茶杯。那么一个男子,自然可以娶得七八个老婆了。”唐寅拍手道:“这个比喻却比得确切,料想那婆娘没话可说了。”米田共道:“他听了又不服气。他说,你不见席面上的鲜鱼汤么?鲜鱼汤只一碗,调羹却有七八个。女人宛比鲜鱼汤,男人宛比调羹,一碗鲜鱼汤,不妨七八调羹在里面舀。一个女人,不妨七八个男人在他身上。”话没说完,秋香早把手掩着耳朵。唐寅道:“粗俗的话,不用讲下去了,你只说谁是阿福。”米田共道:“为那婆娘和我斗口,我又没法禁止他,我只得把他活切头。”唐寅大骇道:“你难道把他杀死了么?”米田共道:“不是把他杀死,我说的活切头,便是和他活离。记得去年和大爷会面的时候,我已和那婆娘活切头了。不过大爷问我,不便说实话,我便装些场面,只说家中有一个邋遢婆娘。”唐寅道:“原来如此,你便该讲那阿福了。”米田共道:“阿福是一个摇船人家的女儿。小的时节,生的面庞又胖又圆,和惠山脚下泥塑的大阿福一般,因此人人都唤他阿福。 我和婆娘活切头以后,便央人向阿福求亲。阿福的娘也看中了我,但是狮子大开口,须得二十两纹银做聘金。大爷试想,我是一个穷光棍,有了早饭,没有夜饭。吃的都在身上,著的都在肚里。”唐寅笑道:“船家错了,你该说吃的都在肚里,著的都在身上。怎么说颠倒了?”米田共道:“大爷你有钱人不知没钱人的苦,一个人弄得吃的都在肚里,著的都在身上,果然是穷了,但是还不算真穷。”唐寅道:“真穷怎么样?”米田共道:“吃的都在身上,著的都在肚里,才是真穷。生了满身的白虱,这叫做吃的都在身上,把一切衣服都当了钱,买些充饥的东西,都吃下肚去,这叫做著的都在肚里。”唐寅向秋香道:“听了他的话,很可以解除寂寞。他这几句话,大有《传灯录》的意思。《传灯录》上说,‘去年贫,不是贫。今年贫,才是贫。去年贫,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贫的锥子也没有’”。秋香点了点头道:“大爷道的不错。”米田共道:“相公你说什么去年瓶,不是瓶,端的是油瓶,是酒瓶?”唐寅道:“你不用问,你把你的话讲下去。”米田共道:“自从得了你大爷的扇面,当得纹银多两,我便不愁没有下聘的钱了。回到苏州,央媒说合,把二十两纹银做了聘金,这亲事便成就了。大爷,你的本领真大,你只有轻轻几笔,却替我绘出一个阿福来。”唐寅道:“现在这阿福可曾和你成婚了么?”米田共道:“那有这般容易?阿福的娘何等厉害,他向媒人说。若要我的女儿出嫁,须送财礼四十两,开门钱二十两,缺少丝毫,不是生意经。 大爷,我是一个摇船的人,那里来这许多银两?除非第二次遇见你大爷,替我再绘几页扇面,那便有参天拜地的希望了。”唐寅道:“只须你紧紧摇舟,把我摇到姑苏,我开发船钱以外,再替你绘几页扇面,把阿福绘给你做老婆可好?”米田共听了,好不起劲。果然努力摇船,准备在天明以前赶到浒墅关,守候开放关门。唐寅和秋香并肩坐着,猛觉得手背上面洒了几滴水点。暗想,不妙了,天竟下雨了。于是仰望天空,依旧满天星斗,才知道不是雨点,却是泪点。便道:“娘子做什么?此番回苏,和你一辈子度那快活日子。着甚来由,在暗地里淌泪?”秋香呜咽着说道:“大爷有所不知,奴家夤夜出门,总是不别而行。老夫妇待人不薄,奴家仔细思量,总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唐寅道:“娘子又来了,这叫做从权啊。到了后来,华老夫妇一定原谅我们的。”又向米田共说道:“你是善于唱歌的,快拣好听的唱几只给我们听,以便舟中解闷。”米田共道:“大爷那天替我改正的山歌,我还记得,可要再唱一遍?”唐寅道:“已往的歌不用唱了,你只拣几只新鲜的唱给我听。”米田共正待唱时,灯笼里的残烛看看将尽,便即换上了一枝,随口唱道:   送郎送到小桥东,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郎啊郎啊,你做人莫做灯笼样,外面好看里头空!   唐寅笑向秋香道:“娘子,你恰才在园中,实做了一句小奴奴手提一盏纸灯笼。”秋香道:“大爷,你不要做了灯笼壳子,外面好看里头空。”米田共唱得起劲,又来一个道:   郎住湖西门半开,姐住湖东门半关,   湖东湖西一条水,水中月出望郎来。   唐寅道:“这倒奇怪,不像是村野人吐属,是谁教你的?”   米田共道:“大爷爱听,还有几只。一起儿唱了,再告诉你那教歌的人。”便又唱道:   送郎郎去几时回?青蛙阁阁做黄梅。   黄梅时节家家雨,郎要来时慢些来。   打湿衣服还犹可,冻坏情郎太不该。   黄金有价人无价,万金难买美多才。   唐寅道:“这是吾道中人的口气,这个人也有相当的才名,究竟是谁教你的?”米田共道:“大爷猜这么一猜?这是今年元宵在鸳鸯湖替人家摇船,有一位相公教我唱的。唐寅拍手道:“我可知道了,那人定是沈达卿。”米田共道:“大爷真是仙人,一猜就着。”唐寅道:“沈达卿为着何事,教你唱起歌来?”米田共道:“实告大爷,你临走时再三叮嘱,教我休得多嘴,不要把你的踪迹告人。我依着你的话,把去年八月里追舟的事,在人家面前一字不提。后来十月里遇见祝大爷,赚我说破你的踪迹,我为着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被我想个计较,脱身逃走。直到今年元宵,摇着沈相公的船,他向我盘问你的踪迹。在先我不肯说,后来他许我几两银子,我那时腰无半文,不免见钱眼开,便一一的告诉了他。好在沈相公不比祝大爷,决不讲给人家知晓。他给了我银子,又传授我几只山歌,教我以后唱歌不要唱这秋香歌,只唱新传授的几只山歌便是了。”   唐寅笑道:“你错过了好机会。倘在去年十月里便告诉了祝枝山,我们便可以早日回苏。 你也可以早日和阿福成亲,可惜你错了主见,以致有这挫折。”米田共道:“告诉祝大爷不妨碍的么?”唐寅道:“有什么妨碍?你可知今天唤你的舟,也是祝大爷的意思。若没有祝大爷,你怎得和我两度相逢?怎得有和阿福成亲的希望?你以后休得唤他洞里赤练蛇,他是你的大媒咧!”唐寅正在谈话时,却听秋香口中微微的有唷唷之声。接着两腿颤个不住。唐寅忙问道:“娘子,你可是内急了么?”秋香点了点头儿。又指着米田共,防他知晓。唐寅便令米田共再把方才唱的几只歌儿,唱了又唱。只为越听越有兴味了,米田共上了唐寅的当,重又唱个不住。唐寅趁着他没有注意,眼光一瞥,但见灯光下面照着船梢头一把瓦茶壶,上面还盖着一只破毡帽,便一并取了过来,口中还称赞着船家唱的真好。唱了一个,再来一个。 他的手里忙把茶壶中的冷茶倒去,顺手授给秋香。自古道,‘路极无君子’,秋香没奈何,只好将就用这一用了。唐寅听得里面浙沥肃飒之声,便道,“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约莫事毕,又把破毡帽授给秋香。轻轻的说道:“娘子,你权时拭抹了罢。”秋香依言,拭抹完毕。唐寅道:“米田共再来一个,你越唱越好听了。”米田共不知是计,唱了又唱。唐寅却偷把瓦茶壶放在原处,仍把破毡帽盖在上面。米田共唱了一会子,便道:“唱的口干了,待我喝几口茶罢。”随手揭去破毡帽,把瓦茶壶摸了一摸,提在手里道:“这壶茶真奇怪了,经了多时,依旧有些热烘烘的。”说罢,直着喉咙骨都骨都喝了大半壶。秋香待要止住他,早已不及。米田共放下茶壶,忽的大嚷起来道:“奇怪奇怪,这壶茶怎么臭烘烘呢。”唐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正是:   非同滴滴金茎露,却是涓涓玉井泉。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扁舟载艳美在其中佛殿题诗变生意外  秋香听得臭烘烘的呼声,不禁红云上面,悄向唐寅说道:“大爷,你太恶作剧了,这般肮脏东西,不肯倒去,却搁在船梢,累他当茶喝。”又听得米田共连唾了几口涎沫,便把破毡帽来抹嘴。又道:“晦气晦气,茶也是臭烘烘,破毡帽也是臭烘烘”。唐寅接着说道:“米田共也是臭烘烘。”当下大笑了一阵。依旧舟向前行。果在天明以前赶到了浒墅关。时候尚早,关门未放,便停泊在岸旁,守候开关。米田共摇了半夜的船,摇的乏了,便坐在船梢上打盹。灯笼里的残烛渐渐的息灭了,曙光未露,小舟中伸手不见五指。却听得米田共的鼾声正浓,唐寅和秋香并坐舱中,倚翠偎红,暗香浮动。倘使唐解元是个道学先生,那么不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做和顾横波同睡一床而能屏绝邪念的黄道周。可惜唐解元不是道学先生,而是风流才子。半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也有鹣鹣鲽鲽的一日。孤舟中怜我怜卿,又没有个监视的人。得便宜处且便宜,纵不能真个消魂,也得假个消魂,摸摸索索的事,这是不能免的。宛比总攻击的日子虽然有待,但在大战以前,总有许多局部小接触。假如寻常女子,到了这时,情不自禁,当然迎的分数多,拒的分数少。秋香姐却不然,俏身子躲躲闪闪,连称大爷放尊重些,大爷使不得。这只一叶扁舟,是随人转侧的。秋香躲躲闪闪,船便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米田共睡梦正酣,经这一阵颠簸,把他的好梦却惊醒了。揉一揉眼睛,连称奇怪奇怪,分明是风平浪静,为什么船儿晃个不住?难道船里面有猫儿打架,鸡儿争锋不成。看一看天色,恰恰曙光破露。略待一会子,关门便开放了。   明朝年间,浒墅关不比现在这般冷落,这是万商云集的地方。一进了关门,市廛栉比,直接苏城。唐寅吩咐米田共上岸买些茶食充饥。那天正是上巳良辰,桃红柳绿,点缀春光。 唐寅听得乡音入耳,一处处都是软语吴侬。更觉得精神爽快。秋香为着一宵未寐,很有些疲倦样子。星眼懒抬,柳腰斜倚,竟微傲的睡去了。唐寅护惜名花,不敢惊他香梦,而且叮嘱船家,须得缓缓摇橹,不要使那船儿倾侧,累他好梦不酣。待到午前,船已进了阊门水关,离着桃花坞不远。迎面的船,高喊着来船扳梢,才把秋香喊醒了。抬了抬倦眼,便道:“大爷,这里离府上多少路程?”唐寅笑道:“这是我们自己家里,你把府上两个字用得不当。 娘子,快要泊岸了。到了那边,一定有许多书僮婢女,伺候海滨。只为老祝已回去通知过了,我们八位娘娘都是大贤大德,很有《周南》《召南》之风,知道娘子到来欢迎恐后,一定不会妒忌的。”秋香听了,芳心略定。米田共道:“前面便是唐府的照墙了。”唐寅道:“我们的船只便停泊在照墙后面的石踏步旁边,你看照墙后面可有什么仆妇人等在那里伺候?”米田共道:“只见照墙不见人,大约大爷府上还没有人知晓你回府。”唐寅暗暗奇怪,怎么河岸无人?竟出于自己意想以外。便想翻老祝授计的时候,自己曾问及家中是否安宁,老祝道:你改称华安,你却安了。府上八美,怎会安宁?我问他怎样不安,老祝又不肯直说。只道你到了家里,自会知晓。现在看这情形,莫非家中有了什么变端不成?唐寅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担心,然而不肯露于颜色。停舟以后,叮嘱秋香道:“娘子,你暂坐舟中,待卑人先行上岸通知他们以后,遣发轿儿接你入门。”说罢,匆匆的上岸而去。   唐寅到了岸上,转过照墙,望见了自已的大门,不禁怦的一跳。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大门闭得紧腾腾,上面贴着一纸布告道:   本宅改作家庵,早把大门封锁,以便静坐蒲团,虔修佛前清课。   厌看车水马龙,爱听晨钟暮鼓。一应旧日亲朋,无庸高轩光顾。   这一纸布告,分明是大娘娘陆昭容的手笔。看来他已存着出世的思想了。但不知他可曾在佛前祝发?其他的七位娘娘又是怎么样呢?唐寅正在呆想的当儿,却听得有人在后面喊着道:“这不是大爷么?”唐寅回头看时,却是个小尼姑。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他的法名。忙道:“小师太,你唤什么我却忘怀了。”那小尼道:“大爷贵人多忘,我是观音堂中的妙珠啊。”唐寅恍然明白,原来他的三夫人九空喜和尼姑往来。每逢佛诞,妙珠常到府中来送素斋的,所以觉得似曾相识。当下把妙珠估量了一下,便道:“妙珠师太,你到这里做什么?”妙珠笑道:“大爷出门以后,杳无音信,抛下了八位娘娘。求神问卜,总说吉少凶多,大娘娘一声长叹,便把并州快剪刀,剪去了头上青丝。七位娘娘都是照着大娘娘行动的,大娘娘立志削发修行,其他七位娘娘也跟着大娘娘削发修行。便把解元府改作了唐氏家庵,又聘请小尼做客师。每逢念经时,小尼也跟在里面做佛事。遇有善男善女到庵堂中来随喜,八位师太不便酬应,便由小尼做招待。唐寅听了,嗒然丧气。便道:“小师太,我已安然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做尼姑了。我要到里面去,快教他们把这大门开放了。”妙珠道:“大爷要到里面去随喜随喜,小尼可以引导大爷到佛堂中去参观佛像。大爷要和八位师太会面再也休想。 你不见大门贴着的字条,无论什么人都不招接么?”唐寅道:“这字条是什么时候贴的?”妙珠道:“大概已贴了三四个月。”唐寅道:“既这么说,我便央告你引导入内随喜则个。”妙珠道:“正门是不开放的,走了侧门罢。”便引着唐寅去敲那侧门。剥啄几声,便有一个老佛婆出来开门。见了唐寅,便问客人是谁?唐寅道:“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人,今天回来了。”老佛婆道:“你便是唐大爷么?可惜迟来几个月。你若在去年十月里回来呢,八位娘娘齐来出接。捧宝也似的捧你进去,如今嫌迟了,八位师太苦志清修,甚么男人都不愿见面,你只好在大殿上瞻仰瞻仰佛像罢。唐寅皱了皱眉儿,连声长叹。妙珠引着他上佛殿,这座佛殿便是解元府中的大厅。居中一方匾额,原名叫轮香堂,便是‘香满一轮中’的意思。 现在呢,匾额上面糊着黄纸,写的是“慈光普照”四个字,也是大娘娘的手笔。唐寅问妙珠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妙珠道:“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唐寅见居中供着佛龛,上面挂着欢门。两旁封条字画,都已收拾干净。桌子上磬子木鱼,以及摊着的经卷,色色完备。地上平列着八个蒲团。妙珠道:“大爷,你想可怜不可怜?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现在变着顶上显圆光的八位师太。仔细思量,都是大爷所作的孽。大爷,你在外面迷恋着谁,一向雁杳鱼沉,不想回来?”唐寅把袖掩面,哽咽着说道:“这都是我唐寅不好,如今懊悔嫌迟了。小师太,央求你到里面通知八位娘娘,说我回来了,快请相见。”妙珠道:“通报也无效,他们是出家人,你是俗家人,各走各的路,何须相见。”唐寅道:“小师太,无论如何总得请你去通报一声,我想他们忆念前情,决不会拒绝相见。”妙珠道:“通报便替你通报,但是见与不见,我却不能作主。”说罢转身入内。唐寅待要跟着进去,却被老佛婆拖住道:“大爷进去不得,这是师太们的禅房重地,怎容你去乱闯?快请到厢房中去坐坐。”说时硬把唐寅拖入厢房里面,送了一杯茶,教他静听里面消息。唐寅道:“好好的自己家庭,却不许我乱闯,真个‘香伙赶走和尚’了”。老佛婆冷笑道:“谁教你忘却家庭呢?你早几个月回来,这便是解元府,任凭你到处走动。迟了几个月回来,这便是唐氏家庵。你要乱闯乱行,万万不可。”唐寅低垂着头,做声不得。隔了一会子,妙珠从里面出来,向着唐寅发话道:“大爷吩咐小尼入内通报,小尼不肯,大爷偏要小尼去。小尼见了八位师太,碰了一鼻子的灰。”唐寅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的灰?”妙珠道:“小尼才说大爷回来了,大师太便发话道,我们家庵里面,那有什么大爷回来?敢是人家的男子走错了门户。”小尼道:“这位大爷不是别人,便是唐府的主人唐大爷。”八位师太听了,都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这座家庵中的主人便是我们八姊妹,那有什么糖大爷盐大爷。你快快遣发他出门,休得在这清净佛地罗唣不休。说罢又把小尼埋怨了许多话。这都是你大爷害着小尼,无端碰这一鼻子的灰。”唐寅仰天叹道:“苍穹苍穹,我唐寅竟有这样的一日么?活在世上,也觉无颜。 也罢,待我题一首绝命诗罢。”便向妙珠讨了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落笔飕飕的在佛殿上题了四句诗道:   西方大士居中坐,   贝叶经摊法象前。   佛地拚成归宿地,   堂堂七尺赴重泉。   妙珠和老佛婆都是不通文理。便来请问唐寅,这四句诗作何解释?唐寅讲了前两句,他们颠头播脑,都说不错。讲到后两句,老佛婆道:“大爷这是使不得的,清净佛地,怎容大爷觅死。”妙珠道:“大爷休得存这短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七尺之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听得大爷出门在外,另有相好。便在外面立个门户,一夫一妇,白头到老,有何不可?”唐寅掩着面道:“小师太有所不知,我害着他们八姊妹晨钟暮鼓,断送青年,教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惟有拚却一死,也好减少我的罪恶。”说时擦泪不休,擦得眼皮上红红的,倒赚得妙珠和老佛婆都在旁边掉泪。妙珠道:“大爷越说越伤心了,无论如何,小尼总不能让你在大殿上觅死。”老佛婆道:“大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除却死法有活法。”唐寅道:“什么叫做死法活法?”老佛婆道:“你要死在佛殿上,叫做死法。你若央告我佛婆,到里面劝劝这八位师太,可肯看着我老脸,和你会这一会,这叫做活法。”妙珠扁着嘴道:“你的脸有这么大,不用说罢。到里面去,又得碰一鼻子的灰。”   唐寅道:“待我写一纸悔过书,央求老佛婆替我送给八位娘娘。”老佛婆道:“这里没有娘娘,我是不送的。”唐寅道:“好好,不唤娘娘,我也唤他师太便是了。”说罢携着文房四宝,到厢房中去修书。妙珠和老佛婆都跟随入内。   唐寅道:“你们不用相陪,当着你们,我是写不出书信的。”两人那知是计,退了出去。 唐寅见他们退出,赶把厢房门掩上了,又加了闩。两人在门外叫唤道:“大爷怎么赚了我们出外,闭门落闩。”唐寅不采他们,却喃喃的自言自语道:“也罢,不死在佛殿上,便死在厢房中也好。唉,苍天苍天,不料一榜解元,名重当世的唐寅,只落得如此结果。‘阎王法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待我解下丝绦,悬梁自尽了罢。”只这几句话,把门外的妙珠和老佛婆吓个半死。妙珠忙着到里面去通信,老佛婆不住的敲门,连唤大爷使不得,万事总有个商量。唐寅在里面只不做声。老佛婆待向里面窥这一窥,无奈厢房的门,密不通风,更无隙缝可窥。正在惶急当儿,猛听得弓鞋细碎,接着莺莺燕燕的声音,都说怎么好,怎么好,快把厢房门打开了。原来八位娘娘率领了许多书僮婢女,都来救护。唐兴、唐寿下死劲的在门上拳打脚踏,毕竟他们力大,把门儿打开了。大娘娘早在门外高唤着大爷不要当真,这都是假的。忙领着七位娘娘拥入厢房。他们以为唐伯虎早已挂在梁上,所以急匆匆的前来解救。但是希奇,进了厢房,却不见唐寅的踪迹。八位娘娘面面相觑。都说我们大爷却到那里去了?忙问老佛婆,老佛婆也是愕然。明明大爷在里面,难道大爷会土遁,霎时遁去了不成?忽听得书橱后面,笑声逗露。且笑且说道:“娘子们用得好计,已被卑人窥破了虚实。 用一个苦肉计,管教你们一齐出来和我相见。”说罢,从容不迫的从书橱后面转身出来,向着八位娘娘依次奉揖,慌的他们万福不迭。陆昭容道:“你一去半载,消息不通,直到今天,方才载美回家。你要娶九房妹妹,我不拦阻。但是不该把我们抛撇半年。这般薄悻无情合该受些教训。因此连夜预备把家庭假扮佛堂,好教你回来的时候吃这一吓。”唐寅道:“你们的诡计,怎禁得明眼人立时瞧破,何吓之有?”陆昭容道:“你既不吓,何须觅死?”唐寅道:“我的觅死是假的啊!”罗秀英道:“觅死是假,受吓是真。”九空道:“我们在遮堂门后窥见你愁眉泪眼,频频太息。”春桃道:“你既不吓,为什么题这绝命诗?”马金凤道:“大姊的锦囊妙计,总不会被你立时看破。你休说这现成话。”众美人七张八嘴,都不信大娘娘定下的秘计,会得被唐寅窥破。唐寅含笑不语,待到众美人喧声稍止,便道:“列位贤妻,若不提出一个真凭实据,你们怎肯相信?卑人未进门庭,便知道是你们串的一出戏文。 比及上了佛堂,益发知道自己的所料非虚。我讨取笔墨题这一首绝命诗,这是我点破你们的诡计,并非真个题什么绝命诗。”陆昭容道:“你又要强词夺理了。我恰才在遮堂门后,听得你讲给他们知晓,分明要在佛堂上面做你的归宿之地,怎说不是绝命诗?却是点破我们的诡计?”唐寅道:“大娘,我和你同到外面去读这壁上题诗。你是金陵才女,读了这首诗,便知卑人所言非谬。”于是唐寅陪着八美,同上佛堂,壁上四句诗,兀自墨迹未干。要是这四句诗不是平头书写,还能够瞒过金陵才女陆昭容。现在呢,每句平头,自有用意。陆昭容但看平头四个字,却是西贝佛堂。分明唐寅点破这佛堂是假的,不禁又喜又恼。喜的是夫婿多能,不愧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恼的是自己定下的妙计,不能惩戒这轻薄夫婿。罗秀英忙问唐寅,难道我们设立的佛堂,其中还有破绽不成?唐寅道:“破绽正多咧。第一个破绽,大门上黏贴的布告,据妙珠说已粘贴了三四个月。但是一幅薛涛笺,颜色犹新,分明未受着雨淋日炙。大约粘贴的日子,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说有三个月之久呢?第二个破绽,据妙珠说,这佛堂也设了三四个月。墙上封条字画撤去已久,但是墙壁上面,色分深淡。封条障蔽的所在,色淡而无尘。封条不遮的所在,色深而有尘。留着这痕迹,便知道墙上的封条字画,撤去未久,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有三四个月之久呢?第三个破绽,匾额上糊的黄纸,浆痕犹在。”陆昭容含嗔说道:“便宜了你这薄倖郎,可惜我们疏忽了一些。”便即吩咐妙珠和老佛婆把这佛堂收拾了罢,所有一应东西,送还了观音庵中老师太。过了一天,我们再来写愿。又吩咐唐兴把门上和匾上粘的字样揭去了,免得传扬出去,惹人家笑话。又吩咐唐寿传谕厨房,快快搬出预备的酒席,替大爷接风。唐寅道:“还有一个人没有上岸呢。”陆昭容道:“我倒不知,他是谁啊?”唐寅道:“便是卑人为着他颠倒梦想的人。他叫做秋香,老祝说的,‘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却是两句佳谶啊!”陆昭容喜道:“原来第九位妹妹来了,你何不早说,却教他冷清清坐在舟中。”当下吩咐轿夫,用着自己的轿儿,把九娘娘接取上岸。又吩咐家人把正门开放了,要教九娘娘的轿儿直入正门,在轿厅上面下轿。又叮嘱着七位娘娘,待到九娘娘的轿儿进入了大门,我姊妹们都到轿厅上去迎接。 唐寅听了,暗暗快活。我们的八个娇娘,全无妒意,大有《周南》《召南》之风。忽的轿夫急匆匆的进来禀告道:“启禀大爷和列位娘娘,河滨并没有停泊着九娘娘的坐船。”唐寅怒道:“你们都是饭桶,待我来领你们去,便知端的。”当下领着轿夫,径出大门,走到照墙旁边,只停着一乘空轿。赶往河滨看视,不禁喊了一声苦也,原来方才停泊的小舟,已不知摇到那里去了,正是:   佛殿题诗原是假,扁舟载艳又成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陆昭容惩戒狂夫唐子畏忏除旧恶  快乐须从艰苦中映衬出来,才是真快乐。“不知高山,那知平地。“不有苦中苦,那有乐中乐。”这部书描写唐、祝、文、周的欢喜姻缘,结果都归圆满。祝枝山拥有云里观音赵氏;文徵明拥有杜月芳、李寿姑以及美妾柳儿;周文宾拥有王秀英以及艳姬素琴;就中惟有唐伯虎的幸运最大,八美以外,又添一美。倘使载艳归来,毫无挫折,不独文字上失之平衍,不能引人入胜,即就情理而论,抛撇了八位美人,使他们啼珠怨玉,动魄惊心。要是不受些小小折磨,惩戒他的风流罪过,在情理二字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元府改作家庵,虽然被他慧眼看破并不吃惊,但是河埠扁舟,不知去向,这却值得唐解元魂飞天外,对著这河埠呆呆发怔。扁舟失去不打紧,扁舟里面的妙人儿,便是他的灵魂。 灵魂已失,这块然的躯壳要他何用?为着这魂灵儿,半年来背乡离井,在相府中做那低三下四之人。万不料费尽心机,依旧是一场幻梦。于是顿足踢地,大骂着舟子不良。吩咐轿夫,沿着河岸。分头追赶。说是一只圈棚小舟船梢头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灯笼,船舱里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这便是新娶的九娘娘。你们不许逗留,快去追赶。追到了,重重有赏。追不到,打断你们的狗腿。两名轿夫,口头答应,却不肯拔步便跑,只向着主人痴笑。唐寅毕竟是聪明人,便知道这又是大娘娘弄的玄虚。城中繁闹之区。舟人怎敢昧良,劫着美人远去?况且秋香又是玲珑剔透的人,扁舟摇动,那有不声唤的道理。想到这里,心头顿安慰了一半。 便不唤轿夫去追赶。反而举步从容,折回府中。那时八位美人在轮香堂上。议论纷纷,他便停踪潜听,恰听得大娘娘假作慌张,连说不得了,不得了,他是我们大爷的心肝宅贝。一旦失去,便是攫去了大爷的心肝。诸位妹妹,你们留心着,大爷不见了九娘娘,回来定要觅死。 方才上吊不成,这一回难免悬梁高挂。五娘娘马凤鸣道:“只怕不见得罢,九妹虽已失踪,我们八姊妹依着无恙,难道不可以解免大爷的寂寞么?”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八个,怎比得上那一个,我们八个是尘羹土饭,那一个是仙露明珠。大爷的意思,还要‘以一服八’呢!”八娘娘春桃道:“大爷为着那一个,把我们八个抛在九霄云外,好容易赚到家门,偏又被摇船的摇去了。大爷便不觅死,也得背乡离井,寻取他的心上人回来。”六娘娘李传红道:“大爷上次出门,不惜卖身投靠,做人家的书僮。这番出门,不知又要闹什么顽意儿?”大娘娘接嘴道:“他是不惜身分的,甚么都肯扮。”春桃笑道:“听得老祝说起,大爷在相府中专替主人倒便壶,别别别的倒个不休。这回出门,去寻觅他的心上人,不是扮一个倒马桶的倒老爷,定是扮一个挑粪担的种田汗。”唐寅皱了皱眉头,知道是老祝造的谣言。三娘娘九空道:“阿弥陀佛,这真叫做眼前报,已够着他受用了。”七娘娘蒋月琴道:“三姊毕竟是慈悲人,念着弥陀,敢是舍不得他?”四娘娘谢天香道:“恰才他没有受惊。这一次,多少总要教他受些惊惶。”唐寅听得清楚,分明是八美合谋,预把秋香接取入府,却教我担惊受吓。他们一计不成,又设一计,端的太可恶了。转念一想,却怪不得他们,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他们抛撇在家,足有半载以外。秋月春花,等闲虚度。这次弄些顽意儿,惩戒我的风流罪过,好使他们出一口气,这也是人情之常。于是打定主见,一味软化,直上轮香堂,向八位娘娘正式道歉。陆昭容道:“大爷闹什么虚文,还是赶快遣人把新人寻取回来的好,趁着他们没有去远。”唐寅道:“大娘休得为难,新人便在旧人那边。”陆昭容假作嗔怒道:“大爷又来了,你说的旧人是谁?难道我们藏着你的心上人不成,你可取得什么证据来?”春桃帮着昭容说道:“大爷冤枉我们把新人藏起,一定有什么证据落在大爷手里,你可还我们一个证据来。”唐寅笑道:“你们休得一搭一挡,一吹一唱。可怜我一宵没有睡觉,精神疲倦,捱不起什么惊恐。卑人知罪了,还我新人罢。”说时连连作揖。昭容兀自假作诧异道:“新人是你自己伴着回来的,怎么向我们要起人来?”唐寅知道八美中间九空的心肠最软,他又向九空打拱作揖,左一句慈悲为本,右一个方便为门。九空正待开言,陆昭容向他瞅了一眼,他便摇头道:“我不知晓。”唐寅道:“列位娘子,你们作弄卑人,卑人自知其咎,不敢抱怨。但是有几句心坎中流出的话,要在列位娘子面前表白一回。你们不要把卑人当做贪花爱色的狂徒啊,卑人这般风流放诞,正与箕子为奴,接舆佯狂,一般道理。卑人不幸略有才名,做了宁王夹袋里面的人物。无论如何,他总放不过卑人。徐鸣皋按院是奸王的党羽,卑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徐按院监视之中。为着避免物色,所以一向佯狂自污,做一个登徒好色的人。列位娘子,卑人在这半年中间,把你们抛撇在家,不通音信,确是万分负疚。然而亏得卑人失踪,才没有第二度被宁王赚去。这飞扬跋扈的奸王,卑人早知其必反,他在去年果反了。反的快,败的也快。身遭显戮,为世所讥。所有列名奸党的人物,都一一逮捕到案,身败名裂,为天下笑。便是卑人也险些儿身遭不测。亏得题着一首如讥如讽的俳体诗,方才保全了生命。”说时,便把何知县两度报告信息的事,一一说了。众美人听了,一一失色。 都说险极险极,亏得这一首诗,救了大爷性命。唐寅道:“虽是这一首诗救了我性命,然而也仗着历年以来,卑人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才和奸王踪迹疏远,不生关系。要是去年没有追舟的事,卑人依旧住在家中,难保徐按院不奉着奸王之命,前来强迫卑人到江西去走一遭。 那时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要是被逼而去,那么这番诛戮奸党,卑人断难幸免。要是托词不去,又恐徐鸣皋仗着巡按的声势,把卑人设计陷害。现在想后思前,这六个月的失踪,却是很有益于卑人的。列位娘子以为何如?”众美人听了,大半点头赞成。陆昭容冷冷的说道:“大爷的说话,怕不有理。但是你的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既为着避免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已失败了,你还是一辈子隐于好色,佯狂自污么?”唐寅道:“大娘轻视卑人了。‘已往不可追,来者犹可及。’卑人娶得九娘以后,立即变化气质,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除却诗酒陶情,啸歌寄兴以外,再也不做那寻花问柳,倚翠偎红的勾当。好教外面人改变舆论,都说唐解元本非好色之徒,他是有托而逃的高士。昔者刘伶隐于酒,刘盘龙隐于赌,陶渊明隐于菊,林和靖隐于梅,唐解元的风流放诞,也是这般意思。他是隐于好色,借此自污。在那奸王跋扈的当儿,人人说他是登徒子,急色儿。其实呢,俗人不识高贤,分明是冤诬了他。但看宁王失败后的唐解元,又另换一位唐解元了。遇见美人,正眼都不瞧一瞧。只和家中的九位美人,吟风弄月,作画谈诗,再也不到外面去猎艳。可见唐解元的风流跌宕,并非出于本意。他只是借此躲避奸王罢了,当今天子赞他是个有气节的解元。煌煌天语,确是唐解元的定评。”陆昭容笑道:“这叫做‘癞蛤蟆跳上戥盘,自称自赞。’说时容易做时难。只怕到了他日,遇见了倾国倾城的美貌,便想再加一个九变十。”唐寅很激昂的说道:“大娘放心,卑人从此以后,已断绝了得陇望蜀的心。休说人间女儿不在心上,便是天仙降凡,也不能牵动卑人的眼光。”陆昭容微笑道:“大爷果能心口相符,我们众姊妹还有什么话说,只怕不见得罢。”又向众姊妹说道:“你们以为大爷的说话,果然出于本心么?”春桃首先说道:“靠不住,靠不住。”其他诸位娘娘也道靠不住。惟有三娘娘九空道:“大爷的一席话,也许是良心发现。趁着佛堂还没有收拾完毕,且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我们众姊妹才信大爷的说话。”唐寅笑道:“三娘说的不错,卑人便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来。”好在佛前放着现成蒲团,香炉内尚有未烬的旃檀,便即插烛也似的跪将下去,喃喃祝告道:“菩萨在上,念弟子唐寅身犯色戒,并非出于本心,一向佯狂自污,逃避奸王网罗。现在奸王伏法,朝政清明,弟子做一个太平自由之民,还我本来面目,再也不去寻花问柳,再也不去倚翠偎红。有时节焚几炷名香,消除绮孽。有时节编一首歌曲,唤醒痴顽。菩萨菩萨。‘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今日的弟子,不是昔日的弟子了。”祝告究毕,又磕了一会子的头,方才起立道:“列位娘子,大概见得卑人的真心了。”八位美人听了,点头不已。   原来假设佛堂,潜藏秋香,都是祝枝山和陆昭容定下的计较。第七十五回枝山遇见了唐寅,便回到姑苏,向八位美人面前报信。陆昭容恐怕唐寅回家以后,过了一年半载,依旧起什么得陇望蜀的念头,便要预备一个计画,把薄情郎惩戒一下。枝山笑说道:“若要惩戒尊夫,须得借重三娘娘。”这是枝山知道三娘娘九空是尼姑出身,和苏城中的比邱尼,都有相当的联络。赶快向观音堂中,借得全副佛殿庄严,把轮香堂改装了佛殿。雇一名尼姑,在家庵中主持香火。待到伯虎到来,这么长,这么短,把他吓这一吓。一面派遣轿夫,把秋香接取上岸。又吩咐舟子,把船远泊少停,自有人来开发船钱。好教伯虎惊上加惊。既然应了《易经》上的话,“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又失却了心爱的秋香,变做了“黄鹤不知何处去”,伯虎即使机警,两计之中,必中了一计。待他进退两难,萌了死志,然后向他点破机关,并把他奚落一场。好教他受了这一场教训,从此断绝邪念,不再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昭容听了,赞成这两条妙计。不过九空婉言规劝,这计画下得太凶。万一大爷有了三长两短,这便懊悔嫌晚。陆昭容说无妨,待到他有了觅死的神气,我们便好把机关道破,决不会弄假成真。众美人对于陆昭容都是惟命是听的。昭容的意思已决,大家便无异议。便在观音堂中借了佛像庄严,又雇用了妙珠师太,教他在唐府左右,不住的徘徊往来,好教那薄情郎上当。 又打发唐兴唐寿在暗地侦探,待到妙珠师太陪着大爷从侧门进来,你们便开放大门,快快带领轿夫,抬着自己这项新制的大轿到河埠去接取九娘娘上岸,这便是当日定下的计画。八位娘娘知道今天九娘娘进府,都在八谐堂上守候。秋香在轿厅上出轿以后,便有小丫环在旁边守候,把他从备弄中搀扶入内。在这当儿,妙珠师太已把唐寅引到假设的佛堂里面,瞻仰佛像。同时秋香已进了备弄,由那小丫环引入八谐堂。那时八位娘娘,都已含着笑容,降阶相迎。秋香看这八位娘娘,出落得玉貌娇姿,打扮得花团锦簇,暗暗佩服大爷的艳福不浅。连忙口称列位姊姊,这般抬举小妹,折杀小妹了。大娘娘口称九妹今日降临,愚姊等接待不周,诸祈原谅,于是把秋香迎上八谐堂。众美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秋香一人身上,大都不约而同佩服大爷的眼力真好。尤其是大娘娘陆昭容,他想大爷失踪的前一天,向我们八姊妹夸下海口,说什么“全凭窃玉偷香客,去访沉鱼落雁容。”我听了不服气,向大爷发话,说我们环肥燕瘦,集于一门,还谈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你有什么本领,访得到第九位美人,胜似我们的八姊妹?大爷又夸下海口,说九级浮图,还缺着最上的一层,非得有风磨铜、定风珠这一项宝物,不能完成这九级浮图。现在大爷娶得第九位夫人,分明已觅得了风磨铜、定风珠一类的宝物,而可以造成这塔顶塔尖。我和七位妹妹都拂拭着秋波,要仔细看看这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要是稍有些美中不足,便可在大爷面前说的嘴响,原来你访觅塔顶塔尖,却也不过尔尔。所以今天秋香到来,八美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从他云环上面,顺看到裙下双钩,除却暗唤几声妙也,觅不出一些破绽。又从裙下双钩,逆看到云环上面,除却暗道妙极了,更寻不出一些缺憾。看了前面不算,又看背影。看了侧影不算,又看正面。看了态度不算,又看丰神。看了容庞不算,又看腰肢。任凭吹毛求疵,却不能在秋香身上索取什么美中不足。大娘娘佩服了,其他七位娘娘也同时心折了。秋香见八位娘娘都向他呆看,不免红霞上颊,低着头不做声。待到上了八谐堂,还没坐定,秋香请问八位娘娘的姓名,便要依次行礼。陆昭容道:“九妹且慢,你远途到来。受了风尘劳顿,理该休息片时,再行相见之礼。”说罢遣发丫环领着九娘娘到堂楼上去休息。这房间是陆昭容替秋香预备的,虽然仓猝布置,却也陈设完备,应有尽有。秋香心中好生感激,比及进了房间,八位娘娘都来谈话。 陆昭容说:“九妹不须拘束,在这里暂作休息,我们众姊妹还得下楼去和大爷谈话。”秋香毫不疑惑,以为八位娘娘和大爷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絮语。谁知道他们到了外面,把唐解元两番摆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待伯虎在佛前许下了誓愿,八美心中,渐渐气平。听他这一席话,都是由衷之谈,并非空言搪塞。尤其恳切的,便是“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大有“既往难追,来者可及”的意思。列位看官,这十四个字,并非著者杜撰,确是六如居士全集中的一联佳句。题目是《警世》两个字。我再把全诗写在下面:   措身物外谢时名,着眼闲中看世情。   人算不如天算巧,机心争似道心平。   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   说与明人应晓得,与愚人说也分明。   这首诗是常言遭俗情。其中发人猛省的,便是第三联“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后来袁了凡先生根据这十四个字,说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论调虽变,意思是一般的。不是大澈大悟的人,怎会有这了解语。当时八美听了,才信唐寅忏悔的话,确是肺腑中流出。三娘娘九空央告昭容道:“大姊,饶了他罢。”昭容方才回嗔作喜道:“大爷不用慌张,你的心上人正在堂楼上休息,船钱已开发了。但是舟子声言,大爷面许他绘写便面两页,不知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唐寅笑道:“确有其事,我曾约他过了三天,前来取件。”昭容笑道:“大爷的脾气太怪僻了,堂堂华相国,央求你的墨宝,你却吝而不与。一个摇船人,托你绘扇,三日便可取件。”唐寅笑道:“现在看着九娘分上,便是华老要绘什么东西,也不能拒却了。”于是一夫八妇,共入内堂。唐寅看了八谐堂三字匾额,笑说道:“这匾额的字样要换了。”昭容道:“换什么字样?”唐寅道:“原名八谐堂,意在八音克谐。现换九成堂,意在箫韶九成。我须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把匾额另书一通了。”在这当儿,秋香已下堂楼,盈盈出外。见了八位娘娘,彼此行了一个平等礼。 八谐堂上,充满着许多喜气。昭容早已准备着接风酒,排设在桃花庵左近的关春轩中。这时候,桃花盛放,正堆着满树红霞。仿佛含着笑意,欢迓主人回里。席间畅谈衷曲,说不尽多少离情。唐寅酒落欢肠,不觉诗兴勃发。便在席上唱起自己所做的《花间酌酒歌》来。歌道: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间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有几日,世上人生有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风云起,人事难定悲与喜。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间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唱毕这一首诗,众美人都把弓鞋在地上点拍。忽的一阵春风,吹的枝头花朵颤个不住。 秋香道:“大爷,你看枝上桃花,笑的前仰后合。”昭容道:“想是笑那不醉花间的呆人罢?”唐寅笑道:“怕被桃花笑作呆,一杯一杯又一杯。”说罢,擎着酒壶向席上九美各敬三杯。这一席酒,从午后直饮到酉初,上了灯火还没有散席。正在欢饮的当儿,忽的祝枝山闯入圆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正是:   映水有钩鱼却钓,衔山无箭鸟惊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访踪迹园内闹妖魔破机关房中卧酒鬼  编书的宛比种田汉,熟了一边,荒了一边。自从唐寅和秋香夤夜逃归以后,编书的忙着写苏州书,却把东亭镇上华相府中的情形,暂时搁浅。很想做一段补叙文章,又苦着百忙中插不下这一枝笔。好了,祝枝山闯入唐府的园中,说什么华鸿山要来起问罪之师了。伯虎和九美听了愕然,编书的却是欣然。并非幸灾乐祸,却要借着枝山报信做线索,回转笔尖,叙一回华府中失去僮婢以后的情形。唐寅和秋香结婚是三月初二的夜间。这一夜合府童婢,同吃喜酒,直至更深才罢。以致来日起身,都错误了时刻。华老夫妇都是起身很早的,华老住在二梧书院,太夫人住在内院的上房。向例太夫人起身时,秋香早在后房门外伺候了。这一天,上已良辰,太夫人起身以后,照例梳洗完毕,还得上佛楼去拜佛。谁知开开后房的门。 竟不见了伺候的丫环。便唤了一声秋,说到秋时,又住了口。暗想我可痴了,秋香已赏给华安了,那有第二个秋香呢?想到这里,又觉得昨天不该强逼秋香去应选。秋香一去,我便感受着不便。春夏冬三香虽和秋香却是同等丫环,但是那里比得上他,今天便好算他们的试金石了,我已起身多时,后房门已开放了,他们兀是梦腾春睡。这不是他们伺候着我,却是我去伺候着他们了。误了我的上佛楼时刻,不是耍的。唉,“不见高山,那见平地。”太夫人一壁自言自语,一壁把后房门碰的怪响,才把三香的梦魂惊醒了。   原来三香并非贪睡,只为昨宵吃过喜酒,未免动了他们的身世之感。一首《黄莺儿》打断了他们的痴想。很有把握的姻缘,变做了镜花水月。眼睁睁瞧见人家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做一对儿,自己却没有这福分。教他们如何不艳羡呢?虽然一年半载之后,也可以赏配书僮。 但是华府中书僮,除却华安,再没有第二个看得上眼。再者,华安秋香同时已除去了奴籍。 过了几天,太夫人便要认秋香作义女,认华安作义婿。一经正名定分,他们见了秋香,便得唤一声姑奶奶。见了华安,便得尊一声新姑爷。本是同等的僮婢,却要分出上下的阶级来,这不是俗语所说的“蒲鞋服事草鞋”么?为着这几层原因,睡到床上,那里睡得安稳。一会儿春香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道:“亏得有了两个鼻孔,要不然,便气死了。”一会儿夏香把那装高底的脚,在床上踢了几下道:“恨只恨这双断命脚没有缠小,惹那苏空头含讥带讽,说什么‘后头卖鸭蛋,前头卖生姜。’”一会儿冬香手拍着床沿道:“早知如此,我出去做甚?‘羊肉没吃得,惹了一身臊。’”春香又接着说道:“‘鞋子没有做,落了一个样儿。’”夏香又接着说道:“偷鸡弗着,蚀了一把米。”冬香道:“你蚀去了什么?”夏香道:“新绣的红罗踏青鞋,不舍得上脚,今天换了新鞋出去,却被他生姜鸭蛋,胡言乱语。 看来这双鞋子不吉利,拚着抛弃了。这不是蚀了我的一双鞋子么?”春、夏、冬三香住在一房,彼此互道气话。将近四鼓的时候,方才入梦。没多一会子,却被太夫人惊醒了,揉了揉眼睛,早已是日上纱窗,忙即披衣起床,伺候着太夫人做那照例的工作,不在话下。   待到梳洗完毕,太夫人用过参汤,正要上佛楼去拈香,忽的管家婆传来消息,说那看守园门的王好比失踪了。太夫人忙问怎样失踪?管家婆道:“这是花园中的园丁说起,今天早晨在园中打扫,却见后园门没有上闩落锁,只是虚掩着。推开房门,三簧和钥匙都放在桌子上。所有房中的物件东西,完全没有缺少,只少了一盏灯笼;多了一个灯台。那个开口好有一比,闭口好有一比的王好比,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一时哄动了府中多少人,都在园中寻觅。 假山洞中,茅厕坑里,一一都已搜遍了,却是踪迹杳然。一面禀报太师爷,一面禀报太夫人,听候办法。”太夫人道:“王好比失踪不打紧,大约私出园门,不久便要回来的。只是华安的新房便在后园,要是园门依然开放着,不大稳便。”管家婆道:“听说园门已经锁上了,方才有人从新房左近走过,里面的鼻息正浓。料想他们的好梦还没有醒咧。”   太夫人道:“你传我吩咐,教他们不要在新房左近高声说话罢,惊醒了新夫妇,不是耍。”管家婆笑着答应,暗想太夫人这般宠爱新夫妇,怪不得春香告诉我,太夫人要把秋香作为螟蛉义女。要是秋香做了太夫人的女儿,我的干儿子便是太夫人的女婿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因为舍不得惊醒他们的好梦。不表管家婆肚里寻思,且说三香拥护着太夫人,上佛楼做佛前功课。拈香拜佛,自有一番耽搁。比及下了佛楼,早已巳初光景。却又见管家婆慌慌张张上前禀告,据说王好比依旧踪迹不明,新房里依旧鼻息如雷。隔了三间屋,还可听得清楚。太夫人道:“秋香是和我同睡过的,他的鼻息很轻,决不会声闻户外。料想是华安的鼻息罢?”管家婆道:“只怕也不是华安的鼻息声罢。听得华平说,华安的鼻息声不是这般的。”太夫人道:“这又奇了,新房中除却他们俩还有谁来?你们为什么不敲着房门问个明白呢?”管家婆道;“家丁们不敢敲门,只为奉着太夫人的传谕,不敢惊拢他们的好梦。”太夫人听了弄得莫名其妙,春、夏、冬三香,都要去看这奇事。便撺掇着太夫人到园中去看个明白,究竟是不是新郎打鼾,只消在房门外弹指几下,便可知晓。太夫人道:“这么的好睡,轻轻弹指三下,济什么事?”春香道:“秋香妹子或者已醒了罢,便是没有醒,他却容易惊醒的。太夫人弹指三下,他不醒也要醒了。”太夫人道:“春香言之有理,你们伴着我去走一趟罢。”于是一主三婢,同入园门。太夫人一壁走,一壁沈吟,新夫妇也太放肆了,日高三丈,还不起身。华安不必说,秋香是很懂规矩的,难道忘却了“鸡鸣戒旦”的一章诗么?唉,真个好人难做。不是他来问候我,却是我去问候他了。列位读者,今天的太夫人可谓大搠霉头。恰才去敲三香的门,现在又要去敲秋香的门了。   他们到了园中,满园春色,怎有心思去欣赏?绕回廊,穿曲径,行到新房左近。早有三三五五的家丁,都在那里窃窃私议。见了太夫人,都是直垂着双手一旁侍立。太夫人道:“新房里面依旧有鼾声么?”华平禀道:“启禀太夫人,新房中鼾声正浓。高一阵,低一阵,却不像是华安的鼻息。”   太夫人道:“华安的鼻息怎么样?”华平禀告道:“去年师爷辞馆回家,华安独卧寂寞,曾唤小人伴着他同睡一房。住过几天,小人识得他的鼻息声,匀而净,轻而清。况且是很易惊醒的,从来没有睡的和死狗一般。这些时候还是忽高忽低的打鼾。高一阵,似黄牛叹气。 低一阵,似黄狼放屁,太夫人,你听这鼻息声又高将起来了。”太夫人侧耳听时,果然在新房里面发出一种很卤莽的鼾声,倒把太夫人吓的倒退了几步。又问华平道:“你听得秋香的声音没有?”华平道:“好教太夫人知晓,小人们为着事有可疑,曾去禀告太师爷。奉着太师爷钧谕。着令小人闯入新房察看情形。但是管家婆又传出太夫人的慈谕,着令众人们不许惊扰新人的好梦。小人们觉得事在两难。闯入新房,便违了太夫人的慈谕。不阔进去,又违了太师爷的钧谕。只好在新房左近团团打转,已有半个时辰。除却奇怪的鼻息以外,却不听得新娘的声息。也许新娘已不在房中,亦未可知。”太夫人愈觉谅惶,便道:“那么他在那里呢?难道花园里面出了妖怪不成?”春香轻轻的向太夫人摇手道:“太夫人不要声张,这花园里面的花木年深月久,难保不成了花妖木魅。看来守园门的王好比和那新郎新娘,难保不成了妖魔肚里的馅,妖魔吃的饱了,便酣睡在新床上面。我们都是妇女们,妖魔见了是不怕的。若要闯入房里,须用阳气方壮的少年男子才行。”太夫人听了,益发害怕起来。又倒退了数步,坐在圆廊旁边,喃喃的念着佛号。夏香的胆子也很小,举步匆忙,几乎别去了绣鞋中的高底。冬香年纪小,躲在太夫人身子后面,口称怎么是好,却把唾花溅到太夫人颈边。 太夫人忙看空中,却是天朗气清,正不知那里来的雨点。   还是春香有主见,撺掇太夫人派遣家僮到里面去看动静。太夫人便派遣华平、华吉、华庆三人到里面察看动静。这三名书僮口头答应,也有些趑趄不前,各把罗帽向后一推,露出额角,要把三昧火吓退妖魇。但是走了三步,却又倒退了两步。太夫人催着他们入内,华平道:“小人等本来很是胆壮,被春香姐一说,倒觉得有些毛发凛然。”忽听得一痰嗽,接着靴声橐橐,太夫人知道老相公来了,连忙起立相迎。华老道:“新房里打鼾的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去看个明白?”太夫人把他们疑鬼疑神的情形述了—遍。华老道:“岂有此理?老夫不信有什么妖魔。华平、华吉、华庆随我来。”三个书僮见太师爷肯率领他们入内,不觉胆量一壮。他们以为大贵人入房,即有妖魔亦当远避。于是随着华老,径向新房而去。慌得太夫人跟在后面叫唤道:“老相公不要当先,还是时他们做引导的好。”华老知道太夫人的用意,便道:“你们前行也好,我们老夫妇随后到来。”当下便和太夫人并肩行走。进那三间的平屋。老夫妇先在中间坐定。却教书僮们在房门外叫唤。华平道:“华安兄弟快快起身,太师爷太夫人都在这里呢?”喊了两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华吉接着喊道:“秋香姐快快起身,太师爷和太夫人来了。”喊了三遍,除却打鼾以外,不听得有人答应。 华庆又接着高声的喊道:“快快起身,再不起身要打门进来了。”喊了五六遍,除却打鼾以外,依旧不听得有人答应。华老怒道:“你们不用喊了,快快打门进去瞧个明白。”   这三个书僮觉得主命难违,但是又不敢单独入房,他们各把手儿在后脑上掐了一下,要增加着额上三昧火的光度,以便花妖木魅退避三舍。彼此各打了—个招呼,同时打门努力进攻。那便上了秋香的当了。昨夜秋香离房的时候,仍把房门拽上,只为他是—个细心人,倘若房门洞开,来朝被人瞧见便要破露。不如虚掩着房门,瞒过一刻好一刻,待到他们破露机关,新夫妇早已安抵苏州了。平、吉、庆三书僮那知新房门是虚掩的,蓬的一声,三个人栽倒了一双半。上半截跌入房中,下半截却在房门以外,只这一种声响。床上的醉汉受了激响。 只不过翻了一个身,面向内,背朝外,依旧睡着了,依旧“呼他呼他”的打鼾了。华老忙问道:“里面怎么样?敢是房门没有下闩”太夫人吓的心跳不停,忙教春香替他揉胸。三个书僮从地上扒将起来,勉强入房。但见桌子上残肴狼藉,酒杯中余沥未干。敢是新夫妇昨夜放量饮酒,以致醉倒在床。但又希奇,桌子上的杯箸却有三付。除却新夫妇以外,还有准呢?三个书僮互说希奇,却不敢揭开帐子看个明白。华老催着他们启帐,华平道:“启禀太师爷,帐子里面依旧鼻息声响,小人们德不胜妖,太师爷是当朝柱石,自有吉神拥护,请太师爷到新房中坐着,小人们才敢启帐。”华老点头道:“倒也说得有理。”便向太夫人说道:“我们一同进去镇压邪魔罢,夫人以为何如?”太夫人道:“老相公怎么忘怀了?妾身不进暗房,已有五年之久了。”原来念佛人忌进两种房间,一是新婚夫妇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暗房。 一是产妇娘没有满月的房间,叫做血房,太夫人以为新夫妇同衾合枕以后,早已如是云云,这房间便成了暗房。念佛人进了暗房,便把历年修来的功德,完全抛于东洋大海。因此他只坐在中间,端然不动。华老见太夫人不入暗房,他便痰嗽一声,昂然入室。太夫人道:“老相公留心着,立在房门左近便够了,休得走近床前。”华老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 你们不用害怕,快把帐门打开了。”于是帐门吊起,机关破露,烂醉如泥的王好比,和衣向里睡在床上,鞋子都没有卸下。一床锦被,只这个酒鬼压着而卧,酒气冲人,不可响尔。新郎新妇都不知到那里去了?华平道:“启禀太师爷,新床上睡着的好像是看守后门的王好比。 华安秋香,踪迹杳然。”华老怒道:“快把这醉汉拉将起来,待我问话。”这又是个难题了。 为着有了先人之言,恐怕是妖魔变相,平、吉、庆三书僮怎敢去推动他?三人之中还是华平胆大,在门角拾取一根木闩。在醉汉的臀上击了一下,便即准备一个逃走的姿势。倘是王好比,他便不走。不是王好比,他便要躲到华老背后,仗着老太师的福分,妖魔定然远避,不敢肆虐了。拍的一声,醉汉臀上着了一下,他只动了一动。含糊的说道:“华安兄弟,我不饮酒了,好有一比,好比‘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时平、吉、庆三人都听出了王好比的口音,立时胆壮三分。华吉手快,把他一把拉起。华庆拉住了他一只耳朵,拉到华老面前,方才放手,喝问着你是守后门的,怎么后门不守,睡到新人床上来?新郎新妇娘都到那里去了?太师爷正在这里,快快老实供招。”王好比吃了这一吓,隔宵酒意吓去了大半,搔了搔头颅,昨宵的事,历历在目,却不见了华安秋香。自己问着自己,也不知甚么一回事,只是呆呆发怔。华老怒喝道:“你把华安夫妇藏到那里去了?怎么鹊巢鸠占,别人的新床由着你酣睡。”王好比益发急了,跪在地板上,哀求着华老道:“相爷,这是那里说起,小人自己也不明白。 分明华安夫妇陪着我饮酒,隔了一会子,华安夫妇竟不见了。好有一比,好比‘眼睛一霎,老母鸡变了鸭’”。华老道:“华安夫妇是什么时候陪你饮酒的?”王好比道:“是在夜间请我饮酒。把那陈年的女儿酒,左一壶,右一壶,请我吃了三四壶。我只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谁知他们存心要害我,好有一比,好比‘乡下人不识土地堂,叫做上他当。’”华老恍然大悟道:“不好不好,华安夫妇把守门人灌醉了,一定不怀着好意,敢是潜逃去也。”当下喝退了王好比,吩咐仆人,察看新房中的细软,可曾席卷而去。”太夫人坐在外面,不入暗房,却教丫环们到新房中探听动静。春、夏、冬三香轮替报告道:“太夫人不好了,床上卧的是看守后园门的王好比,不是华安夫妇。”太夫人奇怪道:“新郎新妇呢,难道到园中散步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报道:“太夫人不好了,华安夫妇丧尽天良,灌醉守门人,连夜逃走了。”太夫人道:“阿弥陀佛,休得冤枉了他们。一定另有别情,他们决不会逃走的。”其对房内众家僮检点东西,一切细软都没有带去。华老心中很是奇异,偶然抬眼,却见墙隅题着几行字。华老负手去看,分明是华安的手笔。读了一遍,又读—遍,竟被他看破了平头四字。不禁勃然大怒道:“可恶可恶,唐寅这小畜生,竟拐骗了秋香去也。”太夫人隔着房门问道:“老相公说的是那一个唐寅?”华老道:“还有谁呢,便是唐寅唐六如。他冒充了康宣,卖身投靠,专为秋香而来现在秋香已被他骗到了,他便连夜私逃了。这一首题壁诗,便嵌着‘六如去了’四个字。我竟被这小畜生哄骗了半载有余,越想越可恼了。”说罢,连连顿足。房外的太夫人忽的也放声大哭道:“我的秋香,你竟忍心撇着我去了么?”正是:   未必生离同死别,早知今日悔当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老太君哀哀哭俊婢  少夫人历历话书童   太夫人听说秋香被唐寅骗去,不禁放声大哭,他清晨起身,便觉得缺了秋香一人,有多少不方便。还以为过了几天,依旧可以侍奉左右。现在被人骗去,已成了断线的风筝。多年的知心婢子,只落得这般下场,怎不苦痛填膺?哭一声我的秋香。骂一声害人的唐寅。春、夏、冬三香在旁相劝。但是那里劝得住他?竟越想越苦起来,滚滚涕泪,沾湿衣襟。华老搓着手掌,也到外面来解劝,说哭也无益,总得想个方法,把这一对男女大大的惩戒一回。太夫人且哭且说道:“这都是唐寅不好,却不能怪着秋香。老相公要惩戒他们,须得分个皂白。”华老怒道:“秋香也不是个东西,我们这般有恩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嫁了丈夫,忘却了主人主母。”太夫人道:“这倒怪不得他,昨天他再三不肯出去应点,他说嫁了丈夫,便不免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那时,从了丈夫,便不免背了主人。我便允许他出嫁以后,要是跟着丈夫回去,决不会怪你的。他既申明在先,所以昨夜的事,只可惩罚唐寅,却不能责备秋香。华老道:“事到今日,也说不得许多了。老夫本来十分奇怪,书僮里面,怎么有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论他的才情,不在文祝两解元之下,原来他便是唐寅。唉,越想越可恨了。怪不得枝山衡山无端前来上我的门。现在知道了,他们不是来谒相,却是来访友。和我见面以后,老祝说的话,都带些皮里阳秋。我当时没有觉察,事后思量,老祝的说话。句句都含着骨头。一面戏弄唐寅,一面还取笑着老夫,可惜觉察的太迟了。”太夫人道:“他上门投靠时,谁做的中保”?华老恍然记忆道:“他的中保便是门役王锦的兄弟王俊做的。王俊是著名的老实人,怎敢这般哄骗主人,说唐寅是他的表侄。”便令华平把王俊唤来问话。王俊见了主人,被华老一顿训斥,慌的磕头不迭,华老盘问他康宣的来历,他到这地步,怎敢隐瞒,便把当日瞧见有个少年在门外痛哭,声称访亲不遇,却图投河自尽。小人见他说的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认他为表侄,把他荐入府中,充当书僮。其实呢,他究竟是康宣不是康宣,小的全不知晓。华老怒道:“好一个全不知晓!既不知晓,怎么把他荐入府中,我便打你一个全不知晓。”便唤华平把王俊送往总管处责打家法板一百。王俊叩头道:“小人捱打,理所当然。但是这个康宣究竟是谁,叩求太师爷明白示知,小人受打无怨。”华老哼了两声,示意华平,要令华平告诉他一个明白。华平指着王俊道:“你这呆子,竟在那里做梦。你道他是谁。他是苏州才子唐伯虎。你却冒认他是表侄!”王俊睁圆了眼睛道:“这唐伯虎可是二娘娘的表兄唐伯虎?”也是王俊不该捱这一顿痛打,只这一句话,却提醒了华老夫妇。华老道:“奇啊,我们不认识唐伯虎,二媳妇是认识他的。为什么不把他的来历告诉翁姑知晓?”太夫人道:“老相公说的不错,妾身也是这般想。唐寅卖身入府,二贤哉合该知晓。我们不用责罚王俊,他是个忠厚人,易于上当,且饶恕他一遭罢。”华老呵斥王俊道:“念你是个无知之徒,一时受愚,心尚无他,且记下这一顿打,以后再犯,两罪并罚。”王俊谢过华老夫妇。碰了几个响头,方才告退。到了外面,又受着他哥哥王锦一顿训斥,不在话下。   且说二娘娘冯玉英起身以后,明知今天是一个难关,无论如何表兄和秋香总不在府上了。待到破露机关,一定受着翁姑的一场训斥。为这分上,他今天起身以后怕下西楼。先把二刁遣发下楼,着他将功赎罪,在书房中熟读文章三篇。今夜上楼须得通篇背诵,背诵得无讹,从宽准许入房。背诵生涩,今夜依旧不许入房,在外面杨妃榻上度这春宵。原来昨夜二刁回房以后,曾受一场严重的阃训,着令住宿外房,不许轻越雷池一步。今天又颁下这条命令,二刁是素抱不抵抗主义的,当然惟命是从,到书房中去熟读文章。二刁去后,二娘娘派遣素月做暗探,下楼去打听消息。倘有什么奇闻,便须上楼报告,不得有误,素月去不多时,便即匆匆的上楼报告道:“娘娘,相府中果然出了奇闻,昨夜园门未闩,逃走了人咧。”二娘娘忙问道:“逃走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素月道:“逃走了一个人,已是大惊小怪,怎说是两个人呢?”二娘娘又问道:“逃走的是男是女?”素月道:“只走了一个男子。”二娘娘道:“秋香没有逃走么?”素月诧异道:“他做了新娘娘,为什么要逃走?他和新郎睡的正酣呢。”二娘娘自信聪明,这时倒弄糊涂了。新郎新娘都没有走,走的却是谁呢。便问素月,你可打听这逃走的人。素月道:“楼下沸沸扬扬,都说看守后门的王好比失踪了。”二娘娘尤其诧异,怎么不逃的逃了,该逃的反而不逃呢?他又差着素月下楼去探听。第二次报告,才知道新夫妇业已脱逃,却灌醉了王好比,放他在新床上酣睡,以便李代桃僵。待到第三次报告,素月怒冲冲的上楼道:“娘娘,你想华安这个人该死不该死?他拐骗了秋香,却在墙上题诗一首,冒名苏州唐大爷。他不晓得苏州唐大爷,便是娘娘的表兄。别人不认识唐大爷,娘娘是认识唐大爷的。岂有唐大爷进了相府半年,不被娘娘看破的道理?明明是胡言乱语,太师爷却又奇怪,看了这诗句,把唐大爷的名字骂个不休。又传唤王俊入园,要把他责打咧。娘娘,这是那里说起,快到太师爷面前去诉说明白。这人并非唐大爷,明明是轻薄少年,冒称风流才子。要是不说,唐大爷的名誉不好,娘娘的面上也是无光。”二娘娘冷冷的说道:“理他呢,是唐大爷也好,不是唐大爷也好。”这句话却把素月怔住了。他以为娘娘一定恼怒,谁知道娘娘却说这风凉话。没的‘皇帝不急,倒急杀了太监。’素月索性不下楼打听了,且看娘娘作何主张。谁知素月不下楼,却有人上楼,便是太夫人身边的夏香原来太夫人为着这件事,分遣春、夏二香上楼,春香上东楼,夏香上西楼,要请两位娘娘同入园中去谈话。二娘娘见了夏香道:“我本待要到园中去劝劝婆婆。事不宜迟,我们同下楼去罢。”于是夏香伴着二娘娘下楼,且行且问道:“二娘娘,这华安是不是唐寅?”二娘娘笑道:“你看他是唐寅不是唐寅?”夏香笑道:“据丫头看来,好象是唐寅,又不象是唐寅。”二娘娘道:“你说这活络话和没有说一般。”夏香道:“不是丫头这这活络话,其实华安这个人,端的不容县猜测。说他是唐寅,怎么二娘娘见了,不呼他—声表兄?道他不是唐寅,怎么书僮里面,有这般好才学?”二娘娘道:“你看他是真唐寅的分数多,还是假唐寅的分数多?”夏香道:“二娘娘走好,这里出中门了。丫头以为他是个假唐寅。他知道唐寅是个风流人物,便在墙上题诗,冒称唐寅,好教太师爷去寻访唐寅说话。待到真伪分明,他已不知去向了。这是他的声东击西之法,可惜他没有想到二娘娘和唐大爷是中表之亲。他冒充唐大爷,二娘娘定在公婆面前竭力剖白。他的作伪有什么用呢?二娘娘,你见了堂上翁姑,是不是便要剖白这件事?”二娘娘低头不答夏香道:“二娘娘为什么不做声?究竟丫头的话,可曾猜中?”二娘娘笑道:“你说他是假唐寅,便当他是假唐寅。我有什么话说呢!”又走了一程,夏香道:“二娘娘仔细着,这里是园门了。丫头以为华安定是名不虚传的唐寅。”二娘娘笑道:“你的说话真活络,恰才道他是假唐寅,现在又道他是真唐寅,真在那里?”夏香道:“若不是真唐寅,秋香妹子怎肯跟着他逃?若不是真唐寅,怎么太师爷说他的才学不在文祝两才子之下呢?”二娘娘你道如何?”二娘娘又不做声。夏香连问了几遍,二娘娘才道:“你说他是真唐寅,便当他是真唐寅。”夏香满腹狐疑,探不出正确消息。比及到了那里,华老怒容未敛,太夫人泪点犹垂。大娘娘杜雪芳先到片刻,已在那里。劝慰慰翁姑,说华安是不是唐寅,二房里的妹妹到了,自会知晓。那时再定方法,也不为迟。才说到这一句,夏香伴着二娘娘恰才进门。见过翁姑以后,太夫人惨声儿说道:“二贤哉你好!”说到这里,以下的话便哽住了。二娘娘道:“婆婆为什么这般悲伤?”太夫人道:“你不该把我们瞒在鼓中。别人不知道唐寅,原不足怪。你们是中表兄妹,那有不认识之理?你不该在我面前只字不提。”二娘娘道:“启禀婆婆,唐寅混入府,媳妇在先不知。后来他上西楼来参见少主母,媳妇才认出他的庐山真面。那时事在两难。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太夫人道:“你只不肯说破罢了。说破便好,怎说不好?”二娘娘道:“唐寅上楼参主。已是僮仆打扮,他的卖身文契也都写就了。那时媳妇要是立时指破机关,唐寅那有容身之地,少不得拔足奔跑,但是那里逃得脱。相府中僮仆众多,一定把他捆送有司衙门,严行审问。唐寅果然吃亏了,但是公公也不免损伤名誉。说得好,是一时失察,受了唐寅之愚。说得不好,便是侮辱斯文,硬令一榜解元,更姓改名,充为僮仆。况且唐寅的口才很好,他的朋友如祝枝山周文宾一般人物,都不是好惹的人。他们不说唐寅戏弄公公,却说公公压迫唐寅,虽然是非黑白将来总会分明,但是宰相之尊,和那辈后生小子争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暗中消弭,不使破露的好。”华老点了点头儿道:“你的见解不错,祝枝山这一辈人确是不好惹的。那天已领教过了。但是你用的什么消弭方法。”二娘娘道:“好教公公知晓。媳妇到这地步,别无他法,只有良言相劝,使他知道潭潭相府,礼法谨严。不容野心勃勃,希图什么无理行为。媳妇又猜出他的来意,料定他在苏州遇见了秋香,一路追踪而来。卖身投靠,希图把秋香骗取到手。所以向他警告,这婢子非比等闲之辈,不劳妄想,还是回头的好。媳妇劝告他时,当着丫环,防着泄漏风声,背了丫环,又防着事关嫌疑。一时操尽心思,才想出借着文言和歇后语向他警告,才把素月他们瞒过了。可惜唐寅执迷不悟,未肯听纳良言。”当下便把在堂楼上和唐寅问答的话。述了一遍。华老道:“你既劝诫在前,那便怪不得你了。”太夫人道:“你和大贤哉都坐了讲话。”   于是妯娌俩都侍坐在旁,继续讨论这件事。太夫人道:“二贤哉,你既劝他不悟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知晓?”二娘娘道:“媳妇在婆婆面前,有好几次微露其意。婆婆记得么?”太夫人奇怪道:“你没有向我说起啊!要是说起,我怎会不记得?”二娘娘道:“一次在去年十月里,唐寅题了‘雕鸽图容’四字,还做了一首欺侮幼主的诗。媳妇向婆婆附耳数语,足有三五次,请婆婆重重责打他一顿家法板。媳妇的意思,使他吃了些痛苦,自觉惭愧,悄悄的逃返姑苏,那么唐寅去后,人家只知道相府中逃去了一名书僮,事属寻常。便不会引起物议。但是婆婆听着他的甘言巧辩,不肯打他,后来被媳妇指出他的破绽,他才俯首无言,这顿板子便打得成了。秋香的心里也很愿婆婆把他痛打,但是婆婆到底不曾打他。”太夫人道:“老身早知他是唐寅化身,怎有不把他痛打之理。”又搔了搔发鬓道:“哦,记得了!”于是指着旁边待立的三香道:“都是你们这辈蠢丫头不好,跪在我面前,向我乞情。我是存心慈悲的,听了你们的话,却便宜了这个轻薄少年。”春香道:“太夫人啊,当时丫头们也不知道他是唐寅。要是知道了,便是太夫人不打他,丫头们也得撺掇老皇封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华老坐在旁边,对于这件事莫名其妙。二娘娘道:“这时公公不在府上,是到苏州吃喜酒去了。”于是便把唐寅在书房中题“雕鸽图容”的事述了一遍。华老怒道:“可恶的小子,擅敢下笔轻薄,可惜老夫不在这里造化了他。要不然,这一顿家法板断难饶恕,而且责打以后,还得把他驱逐出府。”二娘娘道:“公公倘在府上,唐寅便不敢肆行无礼了。他为着婆婆是慈善心肠,书房中两位公子又都容易受欺,他才敢舞弄笔墨,戏侮主人。媳妇在这当儿见婆婆不打唐寅,未免便宜了这书僮。便请婆婆罚令他绘写观音,将功赎罪,媳妇还向婆婆说,要绘观音,须觅丹青名手。除却唐寅,竟无第二。媳妇已暗暗的说他便是唐寅,可惜婆婆当时没有注意。”太夫人点头道:“这句话确曾说起。”华老道:“后来这幅观音图可曾绘好?”太夫人道:“绘好以后,便即装璜,现在挂在慈航宝阁上。华老使命华平到阁上去把这辐观音图取来我看。华平去后,二娘娘又道:“婆婆既没有想到华安便是唐寅,媳妇为着唐寅做了伴读,书房中的两位公子读书大有进步,益发不敢说破他的真名实姓。说破了,只怕他存身不得,满拟待到两位公子取得功名以后,然后把这个伴读书僮的来历,告禀翁姑知晓。却不料唐寅和老祝合谋以后,借端要挟,图得美妻,公公便吩咐合府丫环齐到外面,听他挑选。婆婆不舍得秋香出去应选,便和我们妯娌相商。”又笑向大娘娘说道:“那天姊姊力劝婆婆放着秋香出去应选。”大娘娘道:“当时只道他是真个书僮,所以劝婆婆快把秋香赐给他。好教他遂了心愿,长久伴读,好教他们兄弟俩日有进步。”二娘娘道:“昨天婆婆问及媳妇,媳妇的主张,却与姊姊大不相同。姊姊以为遣发秋香出外,便可以留住伴读书僮。媳妇以为发秋香出外,便不能留住伴读书僮。婆婆当时很奇怪着媳妇的说话不近人情。”太夫人道:“不错啊,当时老身很奇怪你的说话,以为向来有什么疑难问题,总是你的主见胜于大贤哉。惟有昨天和你们商量,大贤哉的主见,却胜过了你,而且猜不出你的意思。怎么留住了秋香,便可留住华安。”二娘娘道:“现在婆婆总该明白媳妇的意思了。唐寅为什么卖身相府。甘作低三下四之人?他便是为着秋香而来。秋香嫁了他,他的志愿已遂,怎不立刻便逃。媳妇的意思,为着这般的伴读书僮,万金难觅。多留秋香一天,便是多留唐寅一天。多留秋香一年,便是多留唐寅一年。所以力劝婆婆不要吩咐秋香出去应选。无如婆婆不听,强迫秋香出外,才有这夫妇潜逃的事。”太夫人听了,懊悔嫌迟,那时华平已把阁上的观音像一轴,用画叉叉将下来。华老捋着长须,细细观看,便道:“可惜这幅画,今日才得赏鉴。要是去年便见了,就可以认出是六如手笔。又读了这题词,口称夫人端的粗心。这幅画的题词,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屈居僮仆’,落款江南不才子。把不字写成“—个”两字,分明自称江南一个才子。不是唐寅是谁?而且描的佛像,很似夫人。描的善才龙女,又很似他们夫妇俩,唐寅的来意,完全在画幅上供出。他今如愿而偿了,老夫却气不过他,今天便须携带卖身文契,向苏州去走一遭。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正在谈话时,忽听两个踱头都向园中而来。一个道:“气气死人也。”一个道:“侧柏隆冬祥,半仙骗秋香。”华老皱眉道:“他们俩又来做甚?”正是:   运去无风偏作浪,时来有病也回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呆公子自夸先见老太师亲访逃奴  华老正待赶赴苏州和唐伯虎理论,却听得两个儿子到来。便唤华平去请问他们,大好春光,不在书房中勤读,赶到这里来做甚?华平问过,回来禀告道:“启禀太师爷,恰才两位公子口称得了伴读书僮逃走的消息,兄弟俩读书都没有兴致,特地到这里来劝劝堂上二老。 太夫人道:“难得他们有这孝心,你去唤他们进来。”于是大踱、二刁同入里面。瞧见全家都坐在这一间屋子里面,他们上前见过二老之后,大踱首先开言道:“华华安可可是走了?”华老道:“大郎你既已知晓了,问他做甚?”二刁道:“听说逃走的希(书)僮,不其(是)华安,其苏州唐伯虎。”华老皱着眉道:“只为他是唐伯虎,所以为父的愈想愈恼。试想半载有余,被他瞒在鼓中。他竟把为父的玩弄于股掌之上。直待骗去秋香,方才本相尽露。人之无良,一至于此,为父的到了苏州,一定要向他索回秋香。他若不依,他的文契还在这里,我便把他当做逃奴看待,锁解到府。罚他永充贱役,才可以发泄为父的胸头之恨。唉,早知他为着秋香而来,留他在府中做甚?早已一顿乱棒把他打出大门了。”二刁笑道:“爹你不要怪着唐寅,他早相(向)你说明来意,他其(是)为着秋香而来的。”华老道:“这是我看了画轴上的题词,才知道他的来意早在画轴上声明,但是这幅画轴一向挂在佛阁上,我没有看见。要是早见了,我便要预防了。只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是我为秋香屈居童仆。”说时指着题词给儿子看。二刁道:“这幅画其(是)十月里绘的,唐寅其八月里来的。他进了相府没多几天,便向你老人家说明来意,请你把秋香喜(赐)给他。倪鸡(儿子)还劝你老人家,休得上他的当。”大踱道:“爹,可可记得,我我也说,不不要把香。给给他。”华老听了茫然,太夫人也很奇怪道:“我不信你们这两个呆头呆脑的人,倒有先见之明。”侍坐的妯娌也各各心头奇怪,不信这两个痴人的见识,倒在公公之上。华老捋着长髯道:“大郎二郎,你们可明白讲来。为父的便是健忘,也不会把去年八月的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敢怕是你们在那里做梦罢。”二刁道:“爹,不要奇怪,且听倪鸡(儿子)讲来,究竟其(是)爹做梦,还其倪鸡做梦。说了出来,便会明白,去年八月中秋在天香堂上庆赏中秋,可其(是)有的?”华老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教华安吟希(诗)作对,把那席上的佳肴,一样一样的赏给华安吃,可其(是)有的?”华老又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又出了一个上联,用的拆忌(字)格,把希奇(思字)拆开。可其(是)有的?”华老愕然道:“什么希奇拆开?没有这么一回事啊。”大踱道:“阿阿二,口口齿不清,我我来翻译。他他说,思思字拆开。”华老点头道:“这是有的,为父的把思字拆成十口心三字。出的上联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民思社稷。”你们对的都不好,惟有那个假扮书僮的唐寅,对的很好。”二刁道:“爹啊,你可记得他对的其(是)什么下联?”华老搔了搔鬓发道:“便在口头一时却记不清了。你们可记得么?”大踱道:“记记得。他他说八目尚赏。”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提起这个赏字,为父的便记将起来了。记得那时满园金粟盛开,一阵风来,香透鼻观。唐寅即景生情,对的下联叫做‘八目尚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念到“赏秋香”三个字,忽的也醒悟起来道:“唐家小子,端的可恶。他说这‘赏秋香’三字,是很有用意的。”二刁道:“爹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么?可惜太迟了。倪鸡(儿子)曾在席上向爹进言,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这便其倪鸡(儿子)有了先见之明。爹呵,只怕不其倪鸡(儿子)在那里做梦罢?”华老摇着头道:“说也惭愧,倒是二郎有先见之明。你没有做梦,为父的那时却在梦中。”大踱道:“我我也说过,秋香啊,赏赏他不得。爹爹不不听,给给我白眼,吃吃大汤团。” 二刁道:“爹不但贬白眼,还把象牙筷向桌上一拍,骂我们‘朽木不可雕也。’”大踱道:“骂骂我们,徒徒读死书。”二刁道:“爹说赏秋香三个忌(字)不能喜(死)解,要活解的。不忌(是)婢女秋香,却忌(是)满园秋香。”大踱道:“爹爹说,你你们,误误解解解的不不通。”二刁道:“爹啊,忌(是)不忌(是)我们徒读喜(死)书?”大踱道:“请请问你老老人家,是是我们不不通么?”华老叹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想不到老夫的见识竟出于两个童騃之下。唐寅分明已在那时向我道破衷曲,老夫却没有留意。 反而责备两个孩儿的不是,这不是儿子徒读死书,却是老夫徒读死书。又不是儿子不通文理,却是老夫不通文理。仔细思量,都是吃了唐寅的亏。这番赶到苏州,断然饶不得他。太夫人道:“老相公要动身,还是早一天动身的好。遇见了唐寅,罚令他交还秋香。他若应允,我们便隐恶扬善,不追究他的前非。要是不然,好在按院便在苏州,老相公和新按院有同年之谊,便去拜会按院,把卖身文契做凭据。只怕他的一榜秋元,便要断送在秋香身上。”华老沈吟道:“到了苏州,要把逃僮逃婢一起追究。唐寅果然罪在不赦,秋香也是背主私奔。他们的罪状是一般的,不能够同罪异罚,重于唐寅而薄于秋香。倘把唐寅告到按院台前,那秋香便也不免一起送官究治了。”太夫人着急道:“这是使不得的。怎好教秋香出乖露丑,对簿公堂?”华老道:“太夫人错了,唐寅秋香合谋同逃。要是原情定罪,秋香罪在唐寅之上。 我们对于唐寅并无什么深恩厚泽,他要逃走,还是情有可原。至于秋香,他受了我们老夫妇天高地厚之恩,却不该昧没天良,跟着男子背主私逃。老夫到了苏州,决不放过这贱婢。”太夫人听了益发著急起来,忙道:“老相公,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老身已把秋香认作女儿了,怎好再教他受这许多磨折。”华老听了,不觉愕然。忙问皇封,这女儿是什么时候认的。老夫人便把昨天遣发秋香出外,秋香再三不肯,后来许着他出嫁从夫,许着他厚奁赠嫁,许着他认为义女,择日行礼。华老奇怪道:“唉,夫人既把他认为义女,为什么不通知老夫一声。”太夫人道:“昨天匆忙,无暇告诉老相公知晓,准备今天相告。却不料秋香已跟着他丈夫去了。”华老摇头道:“夫人受愚了,这贱婢以退为进,假装不肯去应选。实则他已千愿万愿的了,只不过假惺惺作态,好教他潜逃出门夫人不能怪他而且将来还有重奁赠送,还可自称义女,算是相府千金。夫人夫人你身居八座之尊,却被一个婢子百般播弄。惭愧啊,惭愧。这几句话,赢得太夫人脑羞成怒了。要是寻常妇女,早已翻转面皮,大吼其河东之狮。 不是桌子拍的怪响,便是双脚乱跳起来。太夫人究竟是名门之女,涵养功深,向来不会有过疾言厉色。他只很从容的说道:“老相公说妾身受愚,妾身为什么受愚?都只为老相公先已受愚,妾身便不得不受愚了。妾身许纳秋香为义女。算是受愚,那么去年八月间。那假书僮才进大门,老相公便要把他认作义子,不知究竟受愚不受愚?秋香服侍多年,妾身把他认作义女尚近情理,那假书僮进了相府不满三天老相公已想把他认为义子。老相公的受愚比着妾身的受愚究竟孰轻孰重,妾身为着膝下无女,有这个知心合意的婢女认作螟蛉,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便是受愚,也属情有可原。老相公生有两子,而且都已成房,虽然愚鲁一些,毕竟自家骨肉。你却看中了花言巧语口是心非的假书僮,要做你的承继人。亏得妾身进了忠告,方才暂缓举行。要是真个认为父子,他却抛了你义父,一去不来,这笑话才闹得大呢?妾身受愚,究竟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琐琐裙钗。老相公身为当朝相国,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须不比我们妇人家,却不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老相公试返躬自问,果然智珠在握,一些没有受人之愚么?”太夫人平日对于华老,有顺从而无争执。今天的滔滔清辩,还只是破题儿第一遭。这便驳倒了华老,但见他搓了一会子的掌、自言自语道:“老夫今天竟在楚歌四面之中,夫人有夫人的理,大郎二郎又有他们的理,说来话去都是老夫的疏忽。老夫向来爱才如命,求贤若渴,今天却吃亏在这分上,唉,不要说了,还是赶到苏州和这轻薄小子讲理去罢。说时,催着华平、华吉整顿行装,预备下船。   好在华府的坐船常年预备,只须吩咐一声罢了。太夫人又再三叮咛道:“老相公,你见了唐寅,不妨严词训斥。见了我的义女,须得顾全他的面子。须知道出外从夫,天经地义。 他自己做不得主,一切都被唐寅所累。”二娘娘也在担忧,恐怕公公到了苏州和表兄闹翻了,以致两败俱伤。便向华老进言,劝公公到了苏州,先和家兄冯良材会面。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弟,公公把唐寅拐婢的事向家兄说知,家兄自会开导唐寅,把秋香送回相府,而且亲自登门向公公婆婆请罪。那么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了。   华老道:“老夫到了苏州,本要去访冯良材,只为他到了这里。老夫还没有答拜他。”大娘娘也向华老进言道:“公公到了苏州,不如先和家父会面。家父和唐寅是文字之交,一向也很投机。媳妇以为这件事不宜立时决裂,尽可央托家父去劝告唐寅。倘使唐寅自愿赔罪,公公便可和他约法三章。第一,秋香虽然嫁了他,只许他住在公公指给的房屋里面,不许他住在苏州。”太夫人点头道:“大贤哉言之有理,秋香常住在相府中,老身便不嫌寂寞了。”大娘娘道:“第二,唐寅不忘秋香,只可自己到秋香那边来,不许把秋香接到唐寅那边去。”太夫人点头道:“这个计划益发好了。把秋香留在这里,他念秋香,自会到来。以前不知他是唐寅,现在知道了。待他来时,把一切诸菩萨的法象限着他。”太夫人说到这里,又转变着论调道:“不好不好,他来伴着秋香,他便不能沐手绘佛像,我只教他绘几幅屏条和中堂。 要使那奇货可居的唐画,张满了相府中的墙壁,才泄我这胸头之恨。”大娘娘道:“婆婆着他绘画,还是小事。媳妇的意思,有了第二,还有第三。要是唐寅为着秋香而来,一来便须住这一年半载。日间只许他在书房里伴读,要和以前一般勤奋,才许他放学以后和秋香会面。 要是不然,夜间也教他伴倍着公子读书。”太夫人听着,益发赞成了。笑道:“大贤哉,向来不大有主见,现在的主张却不误。真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老身最佩服你的第三条办法。唐寅不忘秋香,一定要到相府中来的。到了相府,他贪着和秋香作伴,只得在书房中努力伴读。那么大郎二郎便不愁没有寸进了。老相公你且把这三条计划牢牢记着,到了苏州便这么干罢。”华老道:“到了苏州。本来要和老友杜太史相见,这三章约法只是我们的如意算盘,不知可能做得到,只好随机行变。”大踱、二刁都不赞成大娘娘的计划。大踱道:“这这个,不不行,相相府,延延师,不不能把把师母为质。”二刁道:“妈啊,你不能听那小小(嫂嫂)的主张,我们不基(知)道华安便其唐寅,可以唤他做伴读。我们既已基道华安便其唐寅,那么我们要拜他做先生了。从来对待先生,须尽恭敬之道。《孟子》上说,‘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若照小小(嫂嫂)这般说法,相府延师,须把师母做抵押,教的认真,许他放学以后和师母相会。教的不认真,便其(是)近在咫尺,也不许他们夫妇相逢。先生坐那无罪基(之)牢,师母做那有夫基(之)寡。好比牛郎织女,永远隔着天河。 这个名声传将出去,只怕不大好听罢?”华老向来对于儿子的议论总不赞成,不是骂一声踱头该死,定是道一句小子乱言。今天却不由的频频首肯。向着太夫人说道:“夫人,你听他们的说话很有几分道理,却不要轻视他们这一双踱头。”太夫人冷冷的说道:“老相公,你从前把他们看的太低了,一言不合,便是厉声呵喝,接着还要自怨自嗟,似乎这两个孩子永无出头之日的一般。现在呢,你又把他们看的太高了,你竟承认他们都有先见之明,你既承认他们的见识在老子之上,你自称不通而以他们为通,你自称徒读死书,而以他们为不读死书,似这般的赞美儿子,未免太过,没的养成了他们的骄纵脾气,老相公,这两个踱头依旧是踱头。不要‘爱之则加诸膝,恶之则坠诸渊’啊!从前畜生长踱头短,现在又把他们当做宝贝。”太夫人这几句话说的两位少夫人忍俊不禁,都把手帕掩着樱唇。没多一会子,华平、华吉早把一应行装发下船舱,单单守候着老太师登舟,于是太夫人率领着两房媳妇,恭送华老动身。临走时,华老忽的想着一件东西。便道:“险些儿忘却了一件要物。有了这要件,任凭唐寅怎样抵赖,老祝怎样狡展,这胜算总是老夫所操的。”又回过头来道:“夫人,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太夫人道:“莫非是一纸卖身文契么?”华老道:“然也然也。这一纸书胜于十万雄兵,管教得胜回来。秋香会得回到相府,唐寅会得登堂谢罪。夫人,这红旗捷报,请你拭目以俟可也。”华老说罢,便匆匆的到二梧书院把收藏的一纸文契检取出来。 可惜他没有细细覆看一遍,要是覆看一遍,便可以看出破绽,这一纸书算不得什么证据了。 只为他心粗了一些,急急的便把来纳入怀中,以致下文饱受多少奚落,暂时慢提。且说婆媳三人送过华老以后,依旧回进中门。惟有华文、华武恭送华老登舟,直待开舟以后方回府第。   按下两个踱头,且说华老带着华平、华吉赶往苏州,要和唐伯虎大开谈判。开舟的时候已近午初,好在一帆风顺,增加速率,华老在舟中自斟自酌,聊解寂寞。吉平两僮,侍立左右。华老便问书僮,你们预料情形,此番到了苏州唐寅可肯见我?华平道:“小人的愚见,唐寅听得太师爷到来,一定带了秋香,惧罪潜逃。”华吉道:“小人以为唐伯虎听得太师爷一到,他便带了秋香伏地请罪。”华老笑道:“你们的主张不同,须得说明原故。华平,你把逃的缘故讲来。”华平道:“这番太师爷亲到苏州,这是出于唐寅意想以外的。他以为相府中失去一名丫环,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何况太爷已把这婢女嫁他。临走时又不曾卷物潜逃,谅他料不到太师爷会得亲自上门问罪。他知道太师爷到了苏州,一定挈着秋香逃避不迭。所以小人想来,太师爷便到苏州,也不会和唐寅会面。”华老又问华吉道:“你把你的见解讲来”。华吉道:“小人以为唐寅断然不敢和太师爷避面,他知道太师爷上门问罪一定带着卖身文契而来。文契上虽没有写着他的真姓实名,不过确是他的亲笔。无论如何总赖不掉。他怕太师爷把文契向衙署出首,他只得向太师爷叩头伏罪了。”华老点头道:“你也猜的不错。”又捋着鬚髯道:“一个猜他匿踪,一个猜他认罪。二者必居于一是矣。”比及华老酒饮完毕。撤去残肴,由书僮们搬到后舱去享用。华老向例每逢饭后,须得小睡片时。这一睡,因为方才太劳碌了,比着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待到一觉睡醒,只听得市声鼎沸,好像已到了热闹所在,推窗观看,却是七里山塘,市廛繁密,有多少年轻子弟,都是遨游虎丘回来。 夕阳中帽影鞭丝,如入画景。这一天,是上已良辰,嬉春士女分外热闹。“七壁山塘水亦香,”塘河中还有许多画舫,载着粉白黛绿,奏动那管弦丝竹之声。华老左顾右盼,不觉寂寥。华府的坐船到了闾门外码头,便即停泊。舟人系了缆绳,正待另换小舟,摇入城关,其时船旁正泊着一只轻舟,里面有一位绅士出舱招呼道:“老太师快过船来,兄弟侯久了。”华老听得是他亲家杜翰林杜颂尧的声音,好生奇怪,便到船头笑问着亲翁怎会未卜先知,预知华某今天来游贵地。杜翰林笑道:“兄弟怎有这本领?只不过今天老祝前来通知说老太师旁晚必然赶到苏州,却令兄弟在此守候。”华老大惊道:“老祝真有神谋妙算也。”正是:   大索逃人华相国,巧施妙计祝先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杜太史停舟迎远客祝解元开帐索吟髭  华鸿山对于唐、祝、文、周四才子,最惧的便是这条洞里赤练蛇。自从昨天登门参相,被他小试伎俩,把华相府中闹得七颠八倒,笑啼皆有。华老益信祝枝山的诨名,真个名不虚传了。此番船到苏州,却不料已被祝枝山知晓,敢是他袖里阴阳,有这神机妙算,因此站在船头惊奇不已。杜颂尧却请华老过了小船,以便谈论。于是华平华吉把主人扶上邻舟,一切随带的东西都运了过来。这只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着华老的坐船,确乎比不上,比着城中的游艇,这便是一只双开门的大船了。只为进了城关,河道浅狭,相府中的大船,不便驶行,所以华老每到苏州,总把坐船停在城外码头,自己或坐轿,或换小舟,进城关访候亲朋。 有时在动身以前,写信通知亲朋,何日方可抵苏,那么亲朋雇了船只,先在河埠迎候。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今日动身,出于仓卒,亲朋都不曾知晓。杜颂尧怎会听了老祝之言,前来迎候。这便值得华老惊异不置。宾主进了中舱,华平华吉自和杜升在船头讲话。舟子已解了缆绳,橹声欸乃,直进水关。华老不及和杜颂尧叙那寒暄套语,便问他怎么会得着老祝的通知,预料华某有姑苏之行?杜颂尧笑道:“老太师如何倒问起兄弟来,这是你昨天亲向老祝说的,来日傍晚一定抵苏,代达敝亲家,雇着扁舟在河埠相候。”华老笑道:“奇哉怪哉,这是老祝撒谎,老夫何尝说过这句话来。”杜颂尧道:“请问老太师,既没有向老祝道过这句话,如何不先不后,老太师恰在今天傍晚,舟抵吴门?”华老道:“这件事一言难尽,少顷和你细谈。”当下嗟叹了一会子,又问颂尧道:“亲翁,你见了老祝,他可曾向你谈起什么事来?”杜颂尧笑道:“老祝怎有好话说出,老太师不用问罢”,华老听了奇怪,定要盘问根由。杜颂尧道。“总而言之,‘狗嘴不出象牙’罢了,老太师听他做甚。”华老见他吞吞吐吐,便道:“亲翁,我们既是至戚,又是好友,老祝无理之言,但说何妨?老夫姑妄听之,只算老祝放屁便了。”杜颂尧道:“老祝提起老太师,说听得东亭镇上,又开了一家当铺,规模是很大的。老太师不惜屈尊降贵,天天到当铺子里去察看帐目。”华老道:“老祝完全造谣,可谓毫无根据。华姓的当铺,除却隆兴当铺,更无别家。况且经营当铺,都由当铺里的总经理全权掌管,东家并不前去查帐。只不过到了年底,开一份红帐,给老夫过目便是了。 所以隆兴当铺里的事,全由宋悦峰管理,老夫未当顾问。岂有新开了一家铺子,老夫不惮跋涉,天天去上铺子的道理?”杜颂尧道:“不但老太师这般说,兄弟向老祝也是这般说。只为府上开设当铺,兄弟谊属葭莩,断无不知之理。多分老祝轻信了人言,以致有这误会。谁知老祝大笑道:‘东亭镇上新开的大当铺,不是老太师开的,却是小唐开的。这当铺子的牌号,唤做“康宣当铺,”老太师确乎天天去上康宣的大当。”华老皱眉答道:“上了康宣的大当,确有其事。”说时便把去年八月十三日康宣投靠情形,略述一遍。杜颂尧道:“记得这一天,兄弟恰恰造府奉访老太师。”华老点头道:“便在这一天,恰才写过文契,适逢亲翁光降。老夫知道亲翁怜才心切,曾唤他出去叩见亲翁。他却花言巧语推托不去。当时瞒过了老夫,事后思量,分明他恐怕破露机关,所以不敢出面。后来冯良材姻侄到来,他和冯良材是中表兄弟,也是恐怕破露机关,自称有病,不敢出头露面。老祝说老夫上当,这倒不错。 他又说些甚么?”杜颂尧道:“他的说话总是哑谜似的,他又说,老太师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华老道:“第一句还有些意思,糖者唐也。这是说老夫赏识那乔妆书僮的小唐,以下三句是什么解呢?”杜颂尧道:“兄弟那时也只猜出一句,以下三句,便要请问老祝。他说,老太师恋着小唐,不惜把青衣中的翘楚,唤做秋香的赏给他做妻子。听说秋香才貌无双,老太师很有把他纳作偏房的意思。现在为着小唐,只得忍痛让去这个偏房。将来贪着这门亲戚,或者把小唐认作东床,倒贴一副丰厚的嫁妆,也未可知。 这便叫做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房者偏房也,床者东床也,装者嫁装也。”华老道:“这是老祝胡言乱语,不值一笑。老夫自从告归林下,研究关闽濂洛之学,久把风情月意付诸东流。况且两儿都已成室,向平之愿完全都了。决不会自寻烦恼,图娶什么偏房。要是唐寅久居相府,没有夤夜逃奔的事,那么把秋香认作女儿,把唐寅认作东床,将来补送一份装奁,也是意想以内的事。现在却不能了,这一对男女,都是忘恩负义之徒,老夫特来问罪,不是认亲。老祝号称智囊,在这分上他却猜错了。”说罢,—阵冷笑。 杜颂尧见他盛气难侵,只好唯唯诺诺,不赘一词。又问及公子的功课情形,华老道:“论及功课,却不能不归功于唐寅了。两儿宛比石田,任凭什么春风化雨,石田中不见萌芽。惟有唐寅伴读了几个月,居然生气蓬勃,大有欣欣向荣之象。今年出应童子试,或者可以博得一领青衿,这却不能不感谢唐寅的。只可惜他有才无行,他要入相府,也不用做这低三下四的人,有了他的声名和才学,老夫礼聘他做西宾,也是应该的。只须宾主相投,便赠他一名俊婢,算做谢师,他便可以正大光明把秋香娶去。可惜他舍正路而不由,行这不可告人的事。 卖身投靠,还落了一纸亲笔的文契。老夫此番上门问罪,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 ‘凭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杜颂尧道:“老太师暂息雷霆,此事还当三思。唐子畏不惜名誉,甘作青衣,又干了这载艳潜逃的勾当,老太师登门问罪,他便百喙难解。但是兄弟的意思,老太师不妨网开一面,遣人向他开导,教他挈着秋香,亲到东亭镇去负荆请罪。 他若不依,然后上门问罪,也不为迟。”   华老道:“他若自认前非,老夫也不为已甚。况且两儿的文字,正待名师提携。他便不肯在老夫那里坐拥皋比,也得教两儿遥从他做改笔先生。若得他点铁成金,使两儿有所成就,一切前嫌自可不计。”杜颂尧道:“那么有了一个办法了。今夜便请老太师在舍间住宿,子畏那边,最好有一个和他关切的人,先在今夜向子畏竭力开导一番,以免明日登门问罪,使他当众丢脸。”华老道:“唐寅的表兄冯良材是二小媳的哥哥,他和唐寅很是关切,不如遣人请他到来,托他做一个调停的人。”杜颂尧道:“他是冯通政的公子,和子畏谊关至戚。 托他调停,再好也没有。”舟中宾主闲谈,不觉船抵河岸。杜颂尧吩咐杜升上岸,备轿相迎。 华老道:“这里离太史第不远,我们上岸步行便是了,何用坐轿。”于是宾主登岸,同到城隍庙前杜颂尧的宅中。   正待进门,忽的来了一个少年,向华老深深一揖道:“姻伯果然光降吴门,小侄侯久了。”华老抬眼看时,便是方才说起的冯良材,不禁大喜道:“老夫正欲奉访足下,却不料‘邂逅相逢,适我愿兮。’”冯良材又招呼了杜翰林,堆着笑颜向华老说道:“姻伯今天降苏,小侄已预得消息,是枝山向小侄说的。他教小侄在杜老伯府上相候。但是候了良久,不见二位到来。因此在太史第左近徘徊瞻眺,果然得和二位相逢。”华老道:“老祝的袖里阴阳,无一不中,这胡子又是可爱,又是可畏。”杜颂尧便请华老和冯良材同到里面谈话。好在唐寅在华府经过的情形,不须华老报告,冯良材已在老祝那边得知详细。他口口声声也说唐寅的不是,又问华老为什么要访他?华老道:“一者,上次大驾光临,尚没奉答,老夫专诚前来答拜。二者,为着足下和唐寅谊关至戚,要借重大驾,今夜便到桃花坞,总得劝醒了唐寅,教他明天先到这里向老夫赔罪,然后挈着秋香,即日便到东亭镇上,向老主母负荆请罪。唐寅依着足下的劝告,老夫便可大度宽容,不念旧恶,要是不然,他的卖身文契还在老夫身边,一经当众宣布,唐寅那有面目住在姑苏?只怕不齿于士林,被绝于名教了。”冯良材道:“姻伯吩咐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小侄自当向子畏竭力开导。时候不早,小侄失陪了。 得了消息,再到这里禀复。”   杜颂尧道:“今夜替华太师接风,席间缺少陪宾,恭候足下同来一叙。”冯良材道:“心领了,冯某此去,须把子畏说的回心转意,这不是三言两语之力,须有好一回功夫。大约便在子畏处晚餐了。”杜颂尧道:“这里是专候足下前来报告消息的啊!”冯良材笑道:“太史公不须着急,无论如何,冯某总得前来禀覆。”说罢,便即告辞。华老是客,良材也是客,客不送客,自有杜颂尧离座送客。送罢入内,这时候杜姓家人,忙着接待贵宾。厨房中整备筵席,杜颂尧开出的陪客单,无非城中的几位老乡绅。华老道:“衡山是不是到镇江去了?昨天他和枝山曾来访问老夫。”   杜颂尧道:“老太师,这又是老祝的说谎。老祝受着陆昭容的威逼,扯去半边胡子,又把他家中打的落花流水,强迫他交还唐寅。”华老道:“这是去年十月中的事。记得其时老夫恰在苏州吃令爱的喜酒,后来怎么样呢?”杜翰林道:“后来老祝被逼不过,只得到杭州去住了几个月。顺便访问唐寅的踪迹,居然竟被他访问得实,知道唐寅为着扁舟追美,在东亭镇上停留。枝山得了消息,才敢回苏,见了昭容以后报告情由。枝山为着小婿和唐寅一般都是好友,便拖着小婿同到相府访问唐寅。”华老道:“东亭镇上的地方很大,他们怎么一寻便寻到老夫家里来呢?”杜颂尧道:“这有两种原由。一者,老祝从一个摇船人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子畏去年追随的官舫,是华相府中的烧香船只。二者,老太师在苏州亲朋面前,曾经道及相府中的伴读书僮,怎样的人才出众。老祝知道了,便认定这书僮便是唐寅的化身,所以才拉着小婿登门谒相,借此和唐寅相会。便在船中传授秘计,教他成亲以后,便即脱逃。 他和小婿却在昨夜返苏。至于镇江游览的事,完全托词,并非真相。”华老道:“原来老祝也回了苏州。老夫正自奇怪:他既到镇江去了他怎会通知亲翁到河埠来迎候老夫。原来老祝镇江之行,也是子虚乌有。唉,他的诡计太多了。亲翁,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令坦文衡山品学兼优,不该和这奸滑之徒结为至友。今天盛宴,何妨邀请令坦同来饮酒,老夫也好向他进那药石之言,教他和老祝割席断交,免得将来受他的累。”杜颂尧道:“小婿理当恭陪末席,饱听老太师的训言。但是今日来了他的好友周文宾。”华老道:“原来周文宾也在苏州,他的文名也是很好的啊。”杜颂尧道:“他不但文名好,他的艳福也好。他在杭州,有一段风流佳话传播人间。少顷饮酒时,可以详细讲与老太师知晓。今天上午,周文宾带着新夫人到苏州来上花坟,小婿被他唤去了。大约陪着他去游山玩水,所以今夜不能奉陪老太师饮酒。好在老太师须有多天停留,过了一天,便可唤小婿趋候起居,面聆钧诲。今夜陪座,只有几个老友。”隔了片晌,又道:“老太师倘嫌寂寞,老祝便近在咫尺,可以吩咐杜升去请他前来陪饮。他是贪吃的,闻道一声请,似得了将军令,一定便来奉陪。”只这几句话,慌的华老摇手不迭,忙道:“亲翁,你怎么要叫老祝来陪饮,那么你便比着下逐客令还凶了。华平、华吉快来收拾东西,依旧搬下船去。”平、吉两人齐声应诺。   杜颂尧忙道:“老太师何用动怒,不唤老祝来陪饮便是了。”   华老道:“亲翁,这才是留客之道咧。自从昨天老祝来见老夫,被他鼓唇弄舌,平地生波,老夫吃了他多少的亏?从此对于这个狗头,存着戒心,听着他的声,便在厌恶。见着他的影,便起恐怖。避他不暇,怎好同席?所以听得亲翁说要唤老祝来,老夫觉得比着下逐客令还凶。”杜颂尧听了,呵呵大笑。无多时刻,杜颂尧所请的陪客一一都到了。杜翰林家中夜饮开始的时候,正是祝枝山闯入唐解元的园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尤其惊惶的,便是九娘娘秋香。 听到这个消息,不免玉容失色。便道:“大爷,如何是好?”唐寅道:“九娘,你怕什么?有了这足智多谋的老祝到来,甚么事都不怕了。”于是向九美说道:“你们宽饮几杯,我去和老祝商量机密。”陆昭容道:“大爷你陪着他在咏歌斋谈话。好在有现成酒肴,搬一席在斋中和他对饮,你道可好?”唐寅笑道:“大娘这般的优待老祝,只怕他痛定思痛。”说罢,便离座出外,欢迓老友。同到对面咏歌斋中坐定,问及华老到苏情形,仆人们张灯设席,不待细表。枝山笑道:“‘走得着,谢双脚。’原来一到便有酒饮。小唐,我的妙计如何?”唐寅笑道:“你的妙计虽好,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没有你老祝,我不会有这意外之喜,也不会有这意外之惊。”枝山笑道:“你有意外之喜,是我之功也。你有意外之惊,非我之咎也。这都是嫂夫人的主张,我不过参赞其间罢了。”唐寅道:“好一个参赞其间,这都是你使的诡谋毒计。”枝山笑道:“‘一把砂糖一把屎,不记砂糖只记屎。’这便是替你写照。我玉成你的姻缘,你不记恩。我向嫂夫人参赞密谋,你便记起我的仇来。我既然使着诡谋毒计,那么我这番登门也是多事。横竖华鸿山是向你问罪,不是向我问罪,干我甚事。 你也‘不须假惺惺留我饮酒,我便要告辞了。”说时假作离座起身,但是不曾放下手头的杯子。慌的唐寅拖他坐下道:“老祝,小坐为佳,前言戏之耳。”枝山道:“我也知你是游戏,所以也来戏你一戏。要是真个要和你破脸,为什么不放下这只酒杯呢?这叫做‘万事不如杯在手。’小唐你且敬我三杯,浇了我的渴吻,我才和你定计。”唐寅真个连敬了三杯酒,便道:“华老既然问罪而来,我们合该商量一个对付之策。要是他上门来,还是见他的好,还是避他的好?”枝山道:“小唐,你要我定计画,我便给你看一件东西。”说时,从袖子里摸出一纸横单。唐寅接着笑道:“原来你把锦囊密计写在纸张上面。你以手代口,我以目代耳,这才叫做秘计啊。”比及接在手中,就着烛光观看,便道:“枝山,你拿错了,这是装摺帐啊。什么门几扇,窗几扇,挂落几个,唉,益发好了。琉璃灯几盏,红木挂屏几方,古铜瓶几件,名人书画几幅,这算什么,可是你送给我的礼单?”枝山笑道:“‘明人不消细说。’这是去年大娘娘率领着一十二名手持木棒的江北奶奶,前来攻打祝家庄,寒舍许多什物器具门窗户闼,都断送在捣衣木棒之下,大娘娘曾经面许祝某,这一篇损失帐,待你回来,一并清偿。你现在回来了,先请你承认了这篇帐,再作计较。”唐寅笑道:“承认便是了。”于是一行行的看去,下面都标着计银几两几钱的价值,一共计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最可笑的,损失单里面,有祖传夜壶一柄,计银二十四两八钱五分。唐寅大笑道:“这柄夜壶太名贵了,怎么要这许多银子?”枝山道:“你别小觑了这柄夜壶。这是先曾祖荣禄公传给先祖太常公,先祖太常公传给先父处士公,先父处士公传给我祝某。已经传了四代,竟被江北奶奶捣毁了。小唐,你想七八十年的古董夜壶,一时那里有觅处?休说这白地青花的磁质还是开国时代的洪武窑,世上已不经见,便是夜壶里面年深月久的积垢,卖给药铺子里,也是一种名贵的药品。这件东西的损失,照实论价,足值三十五两五钱。我为知己分上,打了一个七折,只算你二十四两八钱五分的银子,已是特别克己了。”唐寅道:“好一个特别克己,我一切遵命便是了。到了来朝,赔给你纹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便是了。”枝山道:“你把清单翻过来看,还有特别项下的损失呢。”唐寅翻过清单来看,只见上面还有一项损失单,写的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江南第二风流才子颔下髭须七十五茎半。”下面还注着,每茎应值银若干,随时面议。唐寅看罢,益发大笑起来。正是:   奇贷可居惟溺器,兼金不换是吟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欲壑难填尽情敲竹杠良宵易误何处觅桃源   唐寅大笑道:“老祝,你太无赖了。这几茎蛇须,也要开单索赔。”枝山道:“你别看轻了这七十五茎半的吟髭,旁的东西,都可论价索赔,惟有这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一皮一发,却是无价之宝。”唐寅道:“你是祝解元,不是周灵王。你要向我索赔,须得做了周灵王才行。”枝山道:“这是什么缘故?”唐寅道:“你在损失单上写着‘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八个字,这几茎蛇须,便不该向我索赔了。枝山,要是拙荆一时失手,剥去了你的蛇皮,抓碎了你的蛇肤,那么还可说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为蛇皮蛇肤,确是父母的遗体,这几茎蛇须,不是先天带来,是后天生出的,假使你做了生而有髭的周灵王,我还承认你的蛇须确是受之父母。我试问你,这几茎蛇须确是从母胎中带出来的么?”枝山道:“你别和我咬文嚼字。是周灵王也好,不是周灵王也好,总而言之,这几茎吟髭,断送在尊阃之手,非得向你索赔不可。”唐寅道:“赔偿也容易,拉一条黄狗,拔几茎狗毛。狗毛抵偿蛇须,那便五雀六燕,铢两悉称了。”枝山道:“小唐,你不愿赔也好,我吃干了这壶酒,便要谢扰回家。 横竖华老上门问罪,你自有应付之计,干我甚事。真叫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说时,连干了几杯酒,准备尽了壶便即起身。唐寅道:“老祝别忙,我已准备着千两纹银赔偿你的损失,除却家用物件八百多两以外,尚有一百数十两,作为赔偿你的蛇须之用。这价值不算菲薄了,大概一茎蛇须,赔偿二两有余。”枝山笑道:“瞧着朋友分上,我便贱卖了罢。但是还有一种要求,曾在东亭镇舟中向你说过,今天便须实行。你可记得么?”唐寅道:“什么要求?我可不记得了。”枝山道:“你怎么这般健忘。昨天授计与你的时候,我不是向你说的么,事成以后,你要吩咐这位九娘娘,在我老祝面前也要笑这三笑,和你说的三笑留情一般。你已应允的了,今夜便请九娘娘出来,在这里笑这三笑。”唐寅听了,觉得应允不是,拒绝也不是。这个那个支吾了一会子,枝山频频催促,一定要摩挲老眼,试验那三笑留情的美人。唐寅道:“老祝,休得逼人太甚,我已应允过了,决不抵赖。但是今夜不能,至少须过三朝,待到有了日子,再来约你相见。”枝山道:“今夜相见,不是一般的么?”唐寅道:“今夜相见,有三不可。我虽允许,还没有得到我们九娘娘的允许。强他相见,未免不情。此一不可也。昨天所定的约,须在事成以后,才好教我们九娘娘笑这三笑。 现在虽已成亲,还没有同衾同枕,而且华老跟踪前来,夜长梦多,不免有种种阻折。全功还没有告成,如何便可践约。此二不可也。新娘见客,宜昼不宜夜,你的目光又短,在那灯光迷离之下,便是做尽眉眼,也不过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三不可也。老祝,你要他笑这三笑,不如换个日子罢。 ”枝山拈着短髭道:“你也说的有理,我便准许你过了三朝,拣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教这位娇娇滴滴新娘子向着我一团茅草乱莲蓬的祝大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和我做一个三笑留情。”唐寅道:“依你便是了。请问你到了来日,我们怎样的应付华老。”枝山道:“且慢,假使你便在今夜教那新娘子和我三笑留情,我的要求已遂,便可和你商量一个应付华老的计画。现在你要展期三天才肯实行,那末我的锦囊妙计也是展期三天再行告诉你罢。”唐寅道:“枝山,你又要为难了。过了三天,这件事已闹的糟了,如何可以展缓得?”枝山道:“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你的丹青是名闻四海的。我们夫妇俩都要请你绘一幅肖像。你若应允,我便传授你的秘计。”   唐寅道:“要替祝大嫂描容,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去年在相府曾替华太夫人绘过观音大士,祝大嫂别号云里观音,替观音描容,定可胜任愉快。惟有替你祝大哥描容,那便把我难倒了。”枝山道:“同是一幅画,你可替内人描容,难道不可替我老祝描容?”唐寅道:“若要替你老哥描容,须得向肉铺子里告借斧头一用。”枝山道:“胡说,描容何须斧头?”唐寅道:“借得斧头,便把你的两只尊脚剁去,那么描写尊容不致贻人笑柄。要是不然,误把尊足也绘在里面,这不是成了画蛇添足了么?”说到这里,博得宾主都是笑不可仰。   笑声未毕,唐兴来禀告道:“冯家表少爷来了。”唐寅喜道:“原来良材表兄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又令家人添着一幅杯箸,好教良材在一起儿饮酒。唐寅见过了良材,问了姑母大人的起居,便道:“枝山也在里面,请到那边去把酒谈心。”于是三人对饮。唐寅和良材略叙契阔以后,便道:“小弟今天匆匆返里,尚没有到过姑母那边请安,不知老表兄甚风吹得到此?”冯良材指着枝山道:“愚兄今天听得枝山兄说起,知道你已接受了他的锦囊妙计,可以载艳还乡了。愚兄大喜,待要到府来奉候,枝山兄却教愚兄别忙,且在傍晚时候,在杜颂尧太史那边探听华鸿山可曾到来,要是华老已到了杜府,你便去拜访他,借此可以探听他的来意,连夜便到这里来报告。”唐寅道:“华鸿山可在杜府?”冯良材道:“果然不出枝山兄之料,他今天果然跟踪到来,便在社太史那边住宿。他见了愚兄,便央托愚兄来向你劝导,看你可肯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说时,便把华鸿山央托的话一一说了。唐寅听了,面上很有难色。冯良材道:“华老在杜府守侯消息,事不宜迟,总得想个应付之策。”唐寅道:“单是小弟去向华老负荆,明天不妨一行。好在有杜颂尧在旁缓颊,料想华老总可相谅。 若要小弟挈着新娘子。去向太夫人请罪,这是万万不能的,好容易夤夜脱逃,还我本来面目。 要是到了东亭镇,他们把新娘子扣住了,却迫令小弟依旧伴读书房,这便自投樊笼,永无脱身之日了。”枝山笑道:“小唐,偷香窃玉,祝不如唐。设画行谋,唐不如祝。据我老祝看来,华老该向你赔财,你不该向华老赔罪。”唐寅道:“枝山错了,我在相府中,虽然风流放诞,逢场作戏。但是扪心自问,毕竟对不住这位老人家。我向他赔罪是应该的,他怎会向我赔罪呢?”枝山笑道:“小唐,你没有听准字音,你向他赔罪,是罪过的罪。他向你赔财,是财帛的财。只消我祝某略施小技,管教他赔了佳人又折财。”唐寅大喜,便问计将安出?枝山道:“这件事非得有三四人在旁帮忙不可。也是你的机会好,今天周文宾夫妇,以及他的如君素琴,特地到苏州来上花坟,须有多天的勾留。”唐寅道:“文宾到苏,好极了,明天一定请他过来。”枝山道:“非但周老二到来,嘉兴沈达卿挈着他的如夫人芙蓉,也到苏州来游春了。你明天也可以请他到来。再加我和徵明,一共四人。他若不来问罪便罢,他若到来,我们四个人去招待他。他是相国,我们是士人。明天准备着唇枪舌剑,演一出‘四士伴相’,非得教他大大的赔贴一副妆奁不可。”唐寅道:“太夫人本有约言,过了几天,要把我们九娘娘当着亲朋,认为义女,又须备着五千两纹银置办嫁妆,三千两纹银作为居家日用之费。当下便把那天秋香以退为进,向着太夫人曾有种种要求的话,述了一遍。枝山笑道:“照这么说,我的锦囊妙计益发十拿九稳了。”又向冯良材说道:“你去回覆华老,只说见了唐寅,他已自悔自尤,很对不起你老人家,要他赔罪,他也办得到的,不过‘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他不肯到杜府来赔罪,防着传布出去,作为笑话。倘蒙你老人家亲自光临。他愿设着筵席,替贵客洗尘。那时挈着秋香,向你老人家伏地请罪,听凭你老人家怎样发落。 这么一说,华鸿山明天一定到来。只须他一进了大门,那么入我彀中,便不怕他不把一副盛妆送将来也。”又凑在唐寅耳朵上,把明天的计划如是这般的说了些大略。唐寅听了,心花大放。于是一主二宾开怀欢饮,饮到半酣,冯良材亟于要去覆命,唐寅也不强留,请他先吃了饭,用着轿儿,送他到城隍庙前杜太史第去。临走时,枝山再三叮嘱良材,不要说起我在这里,防着华老心存疑忌,不肯光临。良材道:“不须重言申明,我自理会得。”良材去后,枝山贪杯,又是左一杯右一杯的饮个不停。唐寅隔宿在舟中一夜无眠,今夕何夕,正是千金一刻的春宵。挣扎着精神,准备和秋香勾销这一笔相思帐。偏是老祝喝酒喝的起劲,不想动身。唐寅正要仰仗他的神机妙算,又不敢下逐客令,只得勉强奉他。他的身子陪着老祝,他的一颗心早飞越在秋香那边。他知大娘娘已在堂楼上替秋香铺设新房,而且他们八个人,对于这位新人都是怜怜惜惜,亲亲热热,没有一丝半毫的醋意。大娘娘尤其豪爽,他曾向唐寅说:“你这半年来,飘泊在外和家中信息不通,难怪我们要怨你薄幸。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的恨意全消,休说你见了他,不免神魂颠倒,便是我们八姊妹见了他,也有一种难绘难描的恋恋不舍。记得去年你受了我的奚落,便即口出大言,要觅一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成就那九级浮图的最上一层。那时我笑你肄口夸张,断不会在钗裙队里,选出一位高出我们之上的妙人儿。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应了两句成语,叫做‘见夷光之貌,归而自憎其容。’他真算得顶儿尖儿,他确是后来居上,可以当得九级浮图最上的一级。”这些话都是方才在园中谈的。唐寅听了,乐不可支。他准备今夜要上九级浮图最上的一层,度此春宵。谁料老祝不识趣,干了一壶酒,又添一壶。他喝酒不打紧,这陪客的主人却难以为情了。在先枝山和他讲话,他还唯唯诺诺,随口敷衍。后来由着老祝讲他的话,他的一颗心早在九级浮图最高的一级上盘旋,他摩擦着鼻尖,自得其乐的描摹着未来的兴趣。他想妙啊,昨夜在舟中虽然相偎相傍,但是新娘子躲躲闪闪。左一声大爷稳重,右一声大爷使不得,还加着一叶扁舟,晃晃荡荡,防着舟子惊怪。只落得巫山咫尺,依旧天涯。现在你逃到那里去呢?你说大爷稳重,大爷是不稳重的了。你说大爷使不得,我说这是周公之礼,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唐寅正在忘形之际,却不料事有凑巧,枝山正多喝了几杯酒,笑说道:“小唐,你若没有我老祝,依旧在相府中充当低三下四之人,怎有一朵鲜花入你怀抱?”说到这里,又涎着脸道:“究竟这朵鲜花,怎样的异香扑鼻,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鼻嗅,小唐,你肯给我嗅这一嗅么?只怕你要说‘朋友妻,不可欺,’这是使不得的。”唐寅却没有听得上文,只是乐极忘形的说道:“有什么使不得呢?一定使得,一定使得。”枝山听了大喜,这真不愧是好朋友了。竟肯把新夫人给我嗅这一嗅,忙即摸着一团茅草乱莲蓬的髭须迷花着两只色眼,笑说道:“既是使得,来这一下子‘鼻之于臭也,有同嗜焉。’说时,唾沫乱溅,极态横生。唐寅才怔了一怔,便道:“枝山,你说什么?”枝山道:“小唐,你说什么?”唐寅道:“我没有说什么啊?”枝山道:“你休抵赖,你已应许我了。连说道,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唐寅笑道:“老祝,你知道我的一定使得,使得的是什么?”枝山道:“那便不须重言申明了。你的使得,便是我的使得。”唐寅道:“你的使得,又是什么?”枝山道:“你又假作痴呆了。我以为使得,只怕你以为使不得,你既应允我有什么使不得,那么我既使得,你也使得。便是他说使不得,有你在旁坚说着一定使得,一定使得,那么使不得的也变成使得了。来来来,你唤他来,横竖你说使得的,我便和他使得一下子。 阿胡子刺痛了嫩皮肤,他怨不得我。只好怨你连称一定使得的夫婿。”唐寅才知道枝山不说着好话,便道:“狗头无礼,我不请你喝酒了,免得狗嘴里不出象牙。”于是便唤书僮替祝大爷上饭。幸而枝山说了几句醉话,唐寅才好假作恼怒不再添酒。枝山也觉得喝的够了,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即起身。走路时已走着经摺路,护龙街和桃花坞相距也有数里之遥,又是唐寅预备着轿儿,送他回去。临走时,枝山又是再三要求,须得坐着那天坐过的这顶大娘娘新置的大轿才肯回去。唐寅唯唯答应,欺他是近视眼,又在夜间,又是多喝了几杯酒,办得出什么新轿旧轿,便随意雇了一顶轿,派着唐寿跟轿招呼,送他回去,不须细表。   唐寅送客以后,觉得骨节轻松,这才是自家身体了。一口气跑到八谐堂,以为八美陪着秋香,一定在堂中谈话,准料八谐堂上阒无其人。又到堂楼下面,询问婢女,据说九位娘娘一齐上楼安眠去了。唐寅道:“你别弄错了,八位娘娘自去安睡,这位九娘娘一定在新房里坐候,决不会安睡的。”那婢女道:“恰才丫头在楼上眼见大娘娘亲送九娘娘到新房中去,又怕他独居冷静,拨一名银菊姐陪伴九娘娘。大娘娘去后,新房已闭上门了,又落了闩。大爷要进房,须得早走一步,稍迟只怕新娘娘要入梦了。”唐寅笑道:“蠢丫头懂得甚么,新娘子怎会入梦?他一定悄倚银灯,等候我上楼的。”口中这么说,早已举步上楼,上楼也没有好相,这十八级的转湾扶梯恨不得一步便即跨上。比及到了楼上,这是前后五大开间的转楼,九房美妇,列屋而居,每人各占一房。每房都分前后两间。好在团团都是走廊,环绕着冰雪花样的碧油栏干,向来前后楼的居中一间,作为唐寅的休息之所。唐寅虽爱风流,但是好色不淫,懂得动静相养的道理。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动的日子,当然挨着次序,进那八位娘娘的房。静的日子,他便独睡在居中的一间,好比现在的军事家鏖战已久,须得停止作战,调在后方休养一般。大娘娘至四娘娘住在前楼,五娘娘至八娘娘住在后楼,遇着动而后能静的日子,或者“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唐寅总住在这两间静室里面。 自从秋香到来,大娘娘便把后楼的居中的一间静室,布置九娘娘的新房。因此前楼有静室,后楼没有静室。后楼的静室变成新辟的运动场了。好在休战的场所,得一已足,在事实上并无什么妨碍。唐寅上了堂楼,从前楼转到后楼,当然要向新辟的运动场进行。但是奇怪,经过的房间,都是闭得紧腾腾的,而且里面又都寂静无声。转念一想。他们都睡了也好,免得闯将进来,大闹新房,辜负了合欢时刻,但是到了新房门外,果然双扉紧闭,才知楼下婢女的禀报,并不撒谎。忙在房门上轻轻的弹指几下,但是里面不闻答应之声。唐寅道:“娘子开门,卑人来了。”说了两三遍,才有一名丫环名唤银菊的,隔着门儿,轻唤一声:“大爷,不用在这里敲门了,九娘娘路上辛苦,业已安睡,大爷明天来罢。”唐寅怒道:“我在自己家中,你怎敢闭门不纳。”银菊道:“这是大娘娘吩咐的,大爷若要开门,须去通知大娘娘,再由大娘娘亲来叩门,才可开放。”这几句话便把唐寅吓退了。他想既有命令,谁敢不依。 看来今夜不能在塔顶上住宿,好在九级浮图都在堂楼上面。自来新不问旧,我还是去陪大娘娘罢。想到这里,只得去敲陆昭容的门。他便转到前楼,在陆昭容的房门上敲了三下。昭容道:“是谁?”唐寅道:“是卑人。”昭容道:“我已安睡,恕不开门了,你到那边去罢。”所说那边是一句含混语,不知指导唐寅到那一位的房中去。没奈何,离却这里,挨着次序去敲二娘娘的门。罗秀英道:“是谁”唐寅道:“是卑人。”秀英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说也奇怪,八位娘娘都是一般口吻。都是隔着房门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十叩闺门九不开,唐寅明知又是大娘娘的恶作剧,他们既是同盟罢工,没奈何只得自到那间静室中去独睡了。正是:   不曾真个来圆梦,无可如何又独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鸳梦未圆冷落唐才子鹦哥如意推举女状元  十叩闺门九不开,所开的只有前楼居中的一间静室,好在里面也上了灯火。房分内外,外面陈设着书案画桌,以便唐寅挥洒翰墨,描写丹青,内房设着一张单人床,以便他独居休养。上面三字题额,却是昭容手笔,叫做能静楼。他毕竟是才女,在这题额上面,含有深意。 《大学》上说的,“动而后能静。”可见能静二字,是动作后的一种休养。试想唐寅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之间,便是金刚不坏身,也不免告了消乏。幸而有了这位专权阃内的大娘娘,幸而有了这所后方休养的能静楼,才能够维持精神于不敝。只为动静之权完全操之于大娘娘,宛比现代的大总统,讲和媾战,非经大总统发号施令不可。唐寅虽有动的工具,却没有动的主权。必须大娘娘体察情形,认为可以动了,唐寅才敢待时而动。既动以后,大娘娘一定请大爷到能静楼去休养。而且休养的日子可多可少,大娘娘自有全权处理此事。休养日子的久暂,当然以唐寅的精神为前提。大娘娘的父亲陆翰林,博学多能,兼通医理。大娘娘得了家学渊源,对于望问闻切,色色精明。唐寅受了这种种拘束,妻房虽多,却没有色欲过度的弊病。这都是大娘娘一人之功。治家之道,通于治国。用兵之道,也须有个节制。要是仗着战品盼丰富,战具的犀利,到处挑锋,逢人讨战。战胜了也要战,战败了也要战。唉,人身既无金刚不坏之身,国度也无金刚不坏之国。苏东坡说的好,叫做“好色者必死,好战者必亡”。可见贪欢人和浪战者,都不能得着善果。陆昭容等八姊妹,仿佛是八国联盟,虽不曾订着非战条约,却都抱定着节战主义。现在添了一位九娘娘,国际联盟之中又添着—个签字国。他们虽没有经着签字的手续,却能履行着签字的精神,只须盟主提议全场通过以后。这议案宛比铁铸,任何人不得反对。方才唐寅陪着枝山饮酒的当儿,陆昭容在八谐堂下和八位娘娘谈话。大娘娘笑说道:“恰才把大爷戏弄一番,并非愚姊故意的恶作剧,干这不近人情的举动。愚姊的意思,要教大爷的放诞风流,在今天告一段落。从此以后,不再萌发的狂奴故态。要他悔悟,不得不给他受些惊恐。”罗秀英道:“大姊的一片好意,我们众姊妹都是深知其细。亏得大姊有这一激,才激出大爷的良心话来。”陆昭容道:“亏得众姊妹相见以诚,愚姊的一举一动大家都肯降心相从。但是仔细思量,我们的大爷未免劳乏了。昨夜在船中通宵没有安睡,今天到苏又饱受着虚惊。恰才听得枝山报告,说什么华太师将来问罪,不免又担着心事。枝山又不识趣,强拉着大爷和他对饮,也不管人家身子疲乏。他这一席酒,不知要喝到何时才休。”又笑向秋香说道:“这恶客不去,未免辜负了新房中的千金一刻。”秋香听得大娘娘这几句话调笑之中含有骨子,便道:“大姊,休得取笑,小妹的意思但愿枝山不去的好。”大娘娘道:“恶客不去,九妹不嫌寂寞么?洞房花烛夜,这是人生难得的良宵。”秋香忽的起立道:“列位姊姊,小妹有个下情,趁着大爷没有进来时向众报告。大姊说的洞房花烛夜,小妹以为现在尚谈不到此。一者大爷惊魂才定,须得请他休养精神。二者大爷在昨天忙了竟日,晚间扁舟旋里,一夜没有合眼。大姊说他未免疲劳,确是疲劳之至,须得请他在安静的地方酣畅睡眠,不到日上三竿休得起身。三者华相爷已到苏州,来日大难。 今夕何夕,并非苟且宴安的日子。与其贪图着洞房花烛夜,还不如和枝山尽夜长谈,想出一个对付相爷万稳万妥的方法才是道理。”陆昭容听罢,不觉肃然起敬。连赞着九妹的见识,能见其大。我们八姊妹中。又添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九妹。今夜我们各各上楼安睡,早闭房门。 大爷的卧宿地方已安置在能静楼上,所有被褥等件应有尽有,一律完备。乘着大爷没有进来,我们早早上楼去罢。”大娘娘首先发起,其他八位娘娘各各点头,都签了方寸间的诺约。这是桃花坞中九国条约,九位娘娘都是委员国。一经协定以后,都要履行条约上的义务,既不能临时悔约,退出他们的国联,也不怕任何人的反对,希图蹂躏这神圣不可侵犯的九国条约。 唐寅上楼的当儿,分明要向秋香搦战,自从饱受了九处的闭门羹,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长叹一声,便在能静楼上继续尝那六个月来孤眠独宿的况味。自古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他今夜却住在众雌粥粥的堂楼上面,教他如何不怨。他睡在床上,咬着牙齿,轻轻的道一声妒妇,我认识你了。他虽没有明言妒妇是谁,然而不问可知。除却那发号施令的陆昭容,更无别个了。列位看官,我替妇女们说一句公道话。妒非妇人的恶德,却是妇人的美德。 做妻的有了妒意,男子便存了三分忌惮。纵有娇妾美婢,也不敢肆意贪欢。做妻的出了一个妒的名声,做丈夫的却因此可以爱惜精神,节省劳力。将来到了老年,也不至于弯腰曲背,动不动便做阎罗大王的点心。所以有一句老话,叫做“到老方知妒妇贤。”这是颠扑不破的阅历之谈。无论陆昭容并非怀着妒意,便算他是妒,也是有益于唐寅的。可惜唐寅在那春情冲动的时候把好意当做了恶意。分明大贤大德的娘子,竟轻轻加他一个妒的名声。他道了一声妒妇,欲念都消,睡魔便乘隙而入。无多时刻竟栩栩然梦做蝴蝶去了。他博得这一觉美睡,也是受着妒妇之赐。要是不然,似他这般精神疲乏的人,还要在新辟的运动场中卖力,干一番剧烈运动,这便不是养生之道了。   话休絮聒,且说能静楼上的唐寅。梦腾春睡。直睡到红日满窗。方才睁眼,推枕而起。 已回复了饱满的精神。外面丫环听得里面有声息,才来轻叩朱扉,接着递脸水,送参汤,进朝点。唐寅问道:“诸位娘娘都已起身了么?”丫环笑道:“大爷可知道什么时候了?量那日规,恰是已正光景。九位娘娘不但梳洗完毕,而且尽都下楼去迎接贵宾了。”唐寅猛吃一惊道:“可是东亭镇上的华相爷来了么?”丫环道:“华相爷还没有来,恰才冯府表少爷遣人来通信,说华相爷须得交了午刻才能到来。”唐寅道:“华相爷既没有来,九位娘娘去迎接什么贵宾呢?”那丫环道:“好教大爷知晓,今天的贵宾来了好几起,都是女宾,不是男宾。”   唐寅忙问女宾是谁?那丫环道:“周二爷的大娘娘王秀英,二娘娘素琴,第一起到来。 大娘娘是兵部千金,生的花容月貌,还加着珠围翠绕,益发觉得富丽了。二娘娘是大娘娘的赠嫁丫环,面貌很秀美,只可惜裙下露出一双鳊鱼脚,有些美中不足。”唐寅道:“你懂得甚么?西子王嫱都是大脚,只要面貌好,脚大些有什么妨碍。还有第二起呢?”那丫环道:“第二起便是祝大娘娘和沈二娘娘。”唐寅道:“沈二娘娘是谁?”那丫环道:“听说是嘉兴沈大爷的二娘娘,相貌很好,人也很和气的。”唐寅道:“再有谁呢?”那丫环道:“第三起便是文二爷的家眷了。大娘娘杜月芳,二娘娘李寿姑,三娘娘柳儿。三位中间,自然是大娘娘生的最美,二娘娘也不弱,三娘娘是大娘娘的侍婢,人是很玲珑的,眼睛里也会说出话来。我们九位娘娘都伴着他们在八谐堂上讲话,单是这几位娘娘,已是花蝴蝶的一般,看的人眼花撩乱,还有带来的丫环,个个穿绸着缎,插花带朵。说时掐着指头算道:“周府的丫环八名,祝府的丫环三名,沈府的丫环二名,文府的丫环六名,还加着我们家中的姊妹,可以排得丫环阵了。”唐寅道:“你可知道,这许多女宾,为什么不先不后,都是今天到来?”那丫环道:“只为我们的九娘娘名望太大了。他们到来,一是贺喜,二是看看我们这位九娘娘怎样的千娇百媚,比众不同。”唐寅道:“他们见了九娘娘,可有什么批评?”那丫环道:“眼睛是人人都有的。见了我们九娘娘,个个称赞不置。周府大娘娘王秀英,文府大娘娘杜月芳,尤其和我们九娘娘一见如故。彼此拉着九娘娘的一只手,都说好像和我们九娘娘认识过的一般。”唐寅道:“九娘娘怎么说呢?”那丫环道:“九娘娘说‘小妹和二位嫂嫂也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的一般。’我们大娘娘在旁笑道:‘看来你们三人彼此都有缘分,首次相逢,便似曾相识起来。’周府大娘娘忽的提起一件事,却使我们九娘娘谦让不迭。”唐寅惊问道:“提起的是什么事?”那丫环道:“提起的便是拜把子。他们三个人要想结为异姓姊妹,文府大娘娘听了。也很愿意。只有我们的九娘娘却谦让起来,他说周家嫂嫂是兵部千金,文家嫂嫂是翰林爱女,都似天上神仙一般。小妹只是一个泥中婢子,相去天远地隔。 二位嫂嫂这般说,岂不折煞了小妹。但是九娘娘越是谦让,两位少夫人越是要和九娘娘结为异姓姊妹。他们都说,天上神仙,怎及你泥中婢子?你若不肯,便是瞧我们不起了。九娘娘情不可却,方才应允。听说要拣了好日在我们家中演一出‘桃坞三结义’呢。”唐寅摩着鼻尖道:“好一个‘桃坞三结义’。”这个名目题的很好啊。是谁题的?”那丫环道:“大娘娘说的,你们既是一见如故,拣个好日便在我们那边演一出‘桃坞三结义’罢。”唐寅道:“妙也,有了‘桃园三结义’。”便有‘桃坞三结义’,‘桃园三结义’是英雄结义,‘桃坞三结义’是美人结义。”丫环见他不痴不癫,只把鼻儿乱擦,笑说道:“大爷不用擦鼻尖了,擦的皮肤都红成了一个赤鼻子便不好看,唐寅道:“休得胡说,我且问你,今天来的众美人中间,那个最好?”那丫环道:“好是个个都好的,不过人怕人比人,货怕货比货。沈府的芙蓉二娘娘,单独看时倒也不恶,一比便比掉了。他的面貌虽好,身段不佳,怎及文府的柳儿三娘娘,身材飘逸,走路时如惊鸿飞燕一般。但是面貌清瘦,怎及周府的素琴二娘娘,面庞圆满,一笑两个酒窝。只是裙下太不入时,生了西子王嫱的大脚。怎及祝大娘娘这般金莲窄窄,走路很有大家风范,端的不愧是云里观音。可惜年龄稍长,又加着新添官官,他的面貌不免憔悴一些。怎及文府的李寿姑二娘娘,年纪又轻,面貌又美。只可惜说话时略带一分鼻音。自不及文府杜月芳大娘娘。他是翰林的爱女,才学又好,面貌又佳。难怪文二爷为着他梦魂颠倒,非要得他做夫人不可。杜月芳大娘娘果然很好,但是和周府的王秀英大娘娘站在一起,王秀英大娘娘益发好了。但是怎样的益发好了,教丫环也难以形容。只觉得杜月芳大娘娘考中探花,那王秀英大娘娘便得比他高上一级,考中榜眼。”唐寅道:“有了榜眼探花,还有状元是谁?”那丫环道:“状元是谁?便是我们的九娘娘。不瞒大爷说,杜月芳大娘娘单独站着,杜月芳便是状元。王秀英大娘娘单独站着。王秀英便是状元,惟有和我们九娘娘并站一起,那么状元属于我们九娘娘。他们两位只好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了。”唐寅爷听到这里,乐极忘形,竟把猫耳朵塞入老虎鼻孔里去。这句话须容著者注解了,怎么叫做猫耳朵塞入老虎鼻孔里去?只为唐寅一面和丫环讲话,一面洗脸刷牙,吃参汤,进点心,今天所进的点心,是一种面制点心,形似猫耳,用着鸡汤同煮,俗名唤做猫耳朵。唐寅且吃且听他品评这女界三鼎甲,他说的金殿抡元,果然是当日扁舟追纵的秋香。这一喜非同小可,一时自忘形骸,竟把送入人口中的猫耳朵,送到鼻孔里去。猫耳朵送入虎鼻,不但丫环好笑,唐寅自己也觉好笑起来。待到点膳完毕,丫环便替他理发整冠。唐寅道:“时候不早,要忙着去安排筵席,款待嘉宾。”那丫环笑道:“若待大爷去安排一切,扁担粗的面也被你弄糊涂了,大爷昨夜一觉睡到这时候才想起身。你睡的正熟时,大娘娘已按部就班,一桩桩一般般替你安排好了。”唐寅好生感激家有贤妻,做丈夫的便省却多少心力。却把昨夜骂他是妒妇这一句话,在良心上自行取消了。   正在说话时,却听得楼头呼道:“鹦哥姐,可是和大爷讲话,大爷可曾舒齐么?舒齐了,下楼陪客。”鹦哥道:“大爷正待要下楼了。银菊妹子,外面来的谁人?”银菊道:“嘉兴沈大爷,杭州周二爷,本城文大爷,以及昨夜饮酒的祝大爷都来了。”唐寅便唤鹦哥收拾房间,自己却整着衣巾,自去招待来宾。文、祝、周三人都是熟不拘礼,惟有沈达卿难得到来,须得殷勤晋接,才不失主人之礼。他打从备弄中经过八谐堂,略揭门帘,窥一窥里面的女宾,银菊跟着下楼来,悄悄的告诉主人,和九娘娘并坐的两位美人,便是周文两家的大娘娘。那穿银红镂金衫的便是周大娘娘王秀英,那穿葱绿蝴蝶衫的便是文大娘娘杜月芳。唐寅见了,暗暗称妙。若没有这位女状元陪坐在旁边,王秀英和杜月芳端的可以唤做闺媛领袖,仕女班头。可见小周小文的艳福虽通,但是区区总比他们稍胜一筹。他又微揭门帘向那边窥这一窥,除却云里观音识面以外,其他不识面的美人料想便是王寿姑和柳儿、素琴、芙蓉一辈闺眷了。 加着自己的九位娘子和他们错综的坐着,真叫做桃腮和杏靥争辉,玉貌与雪姿比色。这座八谐堂竟变做美人堂了。正待细细的赏鉴秀色,却见唐兴在备弄中叫唤道:“大爷快到园中去,祝大爷、沈大爷、文二爷、周二爷都在宴白亭中等候大爷去谈话。”唐寅怎敢怠慢,便到园中去和好友相会。这宴白亭是引用李白春夜宴桃李园的故典,为着亭子四周偏种桃花,这时候又是上已初过,春光未去,李白说的“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恰恰的替他们写照。唐寅到了园中,未见人面先闻笑语,艳艳的桃花开放正盛,这笑语声音都从桃花林中透出,唐寅闯入林中,连称诸位光降,恕小弟不曾倒屣。沈、文、周三人都说不敢不敢。于是各各整衣上前,向唐寅连连拱手,口称恭喜恭喜。唐寅笑道:“小弟也要向诸位恭喜。一贺达卿兄纳宠之喜,二贺徵明兄箱中之喜,三贺文宾兄看灯之喜。”文周二人听得语中有因,都向老祝说道:“你好你好,托你守秘密,你却告诉了小唐。”老祝笑道:“说说何妨,风流佳话。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小唐是我们知己,不在隐瞒之例。”文宾也向唐寅取笑道:“子畏兄,我有一个笑话在此:   苏州城中有三位书生并坐谈古,大家都是羡慕古代的忠臣义士,竭力的替古人捧场。第一个书生道,精忠报国,痛饮黄龙,我捧岳飞。又一个书生道,麻衣草诏,十族全诛,我捧本朝方孝孺。又一个书生,搜索枯肠,才想着晋朝血染帝衣的卞壸。但是他读了别字,不把壸字读作壸教之壸,却把壸字少看了一画,误认是个壶字。他道,小弟不捧别人,小弟只捧着便壶。”(卞壸之误)说罢,拍手大笑。   沈达卿道:“文宾兄太开顽笑了,不怕子畏兄脸上难堪。这叫做‘王胖子投井下不过去’。”唐寅道:“什么便壸不便壸,我不明白?”文徵明道:“这是老祝造的谣言。他向文宾兄说,昨天到东亭镇上,眼见你捧著华老的夜壶在河滨洗涤。文宾兄信以为真,才编个笑话把你取笑。”于是彼此一笑,分宾坐定,便商议对待华老的方法。枝山道:“今天冯良材来看我,他说华老今天一定到来。但是华老曾向冯良材再三探听,明日陪座可有祝枝山在内。听着华老的口气,他似乎已知道我祝某的厉害。若有祝某在座,他一定不敢到来。”周文宾道:“华老在少年时和王本立齐名,一时有华龙王虎之称。怎么到了晚年,却这般畏首畏尾,辜负了华龙的佳誉。”唐寅道:“这便叫做‘恶龙难斗地头蛇’啊。”枝山道:“‘六月债,还得快。’你便要报那便壸之耻了。”文宾道:“冯良材怎样回答华老?”枝山道:“小冯也是玲珑剔透的人。他说,明日陪宾,不过沈达卿、周文宾、文徵明三人,祝某是不在其内的。华老听了,方才概然允诺今天午刻到这里来赴宴,以便子畏向他负荆请罪。 我又通知杜老,要是华老预备动身时,先遣仆人到来通个消息,以便我们有个准备。”宴白亭中正在谈论华老,忽的杜翰林府中的杜升前来通报消息,说太师爷已在整理衣冠,预备上轿出门了。正是:   扫径最难佳客至,迎门端赖主人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宴白亭祝枝山设计轮香堂华相国坐茶  杜升报告消息,说华太师已准备出门,将到这里来赴宴。又说,太师爷曾有宣言,名曰赴宴,实则来受唐大爷的负荆请罪。要是唐大爷不向他老人家叩头乞恕,他老人家便要取出卖身文契,把唐大爷当做逃奴看待,捉回东亭镇,用家法板处治。我们老爷在旁苦苦相劝,请他老人家不须动怒。到了桃花坞,唐大爷自会向老人家道歉。太师爷又有宣言,到了这里,不是寻常道歉便可了事。须得当着大庭广众,唐大爷依旧做那家奴打扮,头上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听凭太师爷处责。他老人家才肯大发慈悲,宽恕唐大爷的既往,勉励唐大爷的将来。我们老爷派遣小人来预先通知,待到太师爷到来,须得顺他的意旨,休把这事弄僵了。”枝山道:“知道了,你回便是了。”杜升去后,唐解元的面上,大有一种为难的情形。频搓双掌,在那里呆呆不语。枝山笑道:“你呆什么,快去更衣,顶着家法板,在我们面前演习一回,和礼部堂上演习仪注一般。”唐寅道:“老祝,这不是说笑话的当儿,倘使华老真个要我弄这顽意儿,万万不能。”枝山道:“你不能,便怎样?”唐寅喃喃的套着《孟子》道:“我视弃家室,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家室。”枝山道:“好好,你便窃负而逃。你的背上也负不得许多人,只好负着你所心爱的秋香。其他八位美人作何办法?还是教他们各逃生命呢,还是教他们择其善者而从之?”文徵明忙道:“老祝留心着,跋扈将军来了?”枝山一怔道:“谁是跋扈将军?”   徵明道:“跋扈者,拔胡也。你这半边胡子已经拔胡将军拔去,你若胡言乱语,只怕那一边的胡子也要变做牛山濯濯。”枝山瞪了一眼道:“小文,你是老实人,今日里也会‘乾狗屎发松’,区区的半边胡子,但拔何妨。好在有了定价,也不过在损失单上加上了一笔银子。”沈达卿道:“不要说笑话了,华老行将到来,快快按着枝山兄的锦囊妙计,次第施行。”于是笑声停止,准备着欢迎华老入门。当时议定步骤,沈达卿出门迎宾,文徵明、周文宾二人陪着坐茶用点。大门洞洞开放,从门口直至大厅,两傍站立着许多罗帽直身的俊仆。 这一辈俊仆,有的是唐府家奴,有的是临时向亲友人家雇用的,其名唤做拆管。都是齐齐整整的站班相候。另遣两名伶俐仆人,便是徵明所带的文祥,枝山所带的祝僮,在遮堂门后听取消息。一往一来的轮流报告。提及祝僮,须得附带声明几句话。他到了杭州,便在三月初一日和周府的丫环锦葵成婚。为着周文宾挈带家眷,要到苏州来上花坟,所以祝僮结婚以后便带着锦葵一同赴苏。唐伯虎在苏州成就了三笑姻缘,祝僮在杭州也成就了荷包姻缘。今天祝僮夫妇都在唐宅,祝僮奉着主人差遣,和文祥同在遮堂门后打听消息。锦葵跟随着周府少夫人在内堂听候使唤。好在唐府的大厅轮香堂,经着陆昭容大娘娘指派家奴,整理得富丽堂皇,真叫做昨日今朝大不同。昨天摆设的佛堂痕迹,完全收拾净尽。黄纸匾额已扯去了,慈光普照四个字已不知去向了。只有输香堂三字匾额拭抹一新,写的鲁公笔法,落款的名字便是守溪王鏊书。唐寅所题的西贝佛堂平头诗早已刮去。所有屏条字画重行张挂,而且张灯结彩。厅堂上所有的器具都已焕然一新,堂中一席排设着三十二只水晶盆子,都是高高的装着水果和细点。居中设着太师椅,铺着红缎椅靠,款待这位其尊无比的华鸿山华老太师。门前先派着迎候的人,非但对于华老待若神明,便是华老带来的家丁,也有唐兴唐寿做招待员,另在一处备着八色茶盆,竭诚款待。   无多时刻,华平、华吉跟随着华老的大轿,已从城隍庙前径向桃花坞唐府而来。坐在轿中的华老,怀抱着一腔怒意。准备见了唐寅,大大的把他训斥一顿,好在卖身文契随带在身。 他若不服,见了这纸文契,也只有俯首受骂,做声不得。比及将近唐府,却听得道旁的人三三五五的议论,说今天唐解元府中接待贵宾,从昨夜到今日,忙个不停。大门洞开,僮仆们从门口直达大厅两旁站立足有五十多人,华老听了,已觉奇怪,为什么有如许的排场。谁知苏州人说话无非“杀半价”,说有五十多人,实则不过二十多人罢了。那时华老的十成怒气已消去了一成,以为唐寅既然这般的款待老夫,那么老夫对付他,也须少留余地。轿儿进了解元府第,乐工们奏动音乐,侍立的家丁们个个垂手低头,必恭必敬,专迎贵宾的沈达卿已恭候在轿厅上面,待到华老出轿,早已抢步上前一拱到地,口称晚生沈达卿恭迎老太师。华老和沈达卿也曾会过数面,知道他是嘉郡名士,在江浙文坛中,也是一位□轮老手,连忙答礼不迭。口称老夫来到这里,探听一个失踪人消息,何劳足下出迎。逃……”说到逃字,华老的意思是要说逃奴何在,转念一想,不要太过分罢,唐子畏虽然可恶,毕竟有些亲戚关系,不好直呼他逃奴。想到这里,便把逃字转到唐字。好在逃字和唐字,只大过一声之转罢了。 当下捋着胡须问道:“唐子畏何在?”沈达卿笑道:“敝友唐子畏冒犯虎威,端的罪在不赦。 今天本待出迎,但是出迎以后,便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华老道:“这倒奇怪,怎么一经出迎,便会亵渎了老夫?”沈达卿道:“敝友出迎以后,便是自居主人,却把宾礼款待老太师,这不是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么?因此央求晚生代为出接。待到少顷坐席以后,便请老太师朝南坐着,敝友用着很隆重的典礼,向老太师伏地请罪。”华老听得隆重典礼四个字,知道少顷唐寅出见,一定参酌着面缚衔璧的成规,负荆请罪的先例,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他或者已承认了,想到这里,又把十成怒气消去了一成。那时沈达卿陪着华老,先在旁边花厅上少坐。华平、华吉两书僮,自有唐兴唐寿领着款待,送茶送点,格外殷勤。却教平吉二人心中不安,但愿自己的主人不要和这里的主人为难,才是道理。   且说沈达卿陪着华老略叙寒暄,伺候的仆役献茶的献茶,献汤的献汤,先上了富贵汤,是枣脯和桂圆拼合而成。后献的莲贵汤,是莲子和桂花拼合而成。沈达卿道:“这是敝友的一些敬意。富贵汤,是祝颂老太师大富大贵。连贵汤,是希望两位公子同步青云。”华老捋着长髯道:“他倒还记得书房中的公子。”说时,怒意又消去了一成。只为提及儿子,便想到开通茅塞,唐寅确有指道之功。十成怒气,只剩了七成。便向沈达卿说道:“足下既和子畏深交,子畏的一切行为料想深知其细,从来名士风流,未尝无人,不过似子畏这般风流放诞,未免太过分了。”沈达卿道:“不但老太师责他放诞,便是晚生等见了子畏,也曾极言忠告。不瞒老太师说,昨天子畏回来内外交谪,备受窘迫。外则受谪于朋友,内则受谪于室人。他一时自怨自艾,闭着门户,悬梁自尽。幸而众人觉察,破扉入内,才把他解救下来。 悠悠苏醒,今天敝友困惫已甚,头目晕眩。日高三丈,兀自睡在床上。但是敝友说起,待到老太师坐席的时候,敝友无论如何,总得匍匐堂前,向老太师泥首请罪。”华老点头道:“子畏的为人又是可恨,又是可怜。但愿他从此忏悔了罢。做了念书人,心术不正,便辜负了自己的锦绣文章。”说这话时,颜色渐霁,十成怒意,只剩六成。沈达卿又道:“今天敝友邀了文衡山、周文宾两解元奉陪老太师在大厅上用茶点。”华老道:“这又何必呢?茶点已在这里用过了。”沈达卿道:“今天老太师光降此间,敝友认为无上的荣宠。现在只算暂作休憩,还没有上堂坐茶,稍尽敝友的敬礼。老太师请在大厅上坐,文、周两解元候久了。”华老忆及昨天要和衡山闲谈,偏是他没有工夫陪着周解元踏青去了。今天文周两解元同作陪宾,总算有幸之至。便即离坐,由着沈达卿做引道员引至大厅上面。阶下乐工,一齐奏乐。 在那笙歌声中,文徵明、周文宾抢步上前,请华老在轮香堂上堂皇高坐。华老奇怪起来,自己是来做宾客,又不是来做他的老子,那有厅堂上面,居中设席,自己面南而坐的道理。当下辞让起来,不肯就坐。周文宾不比文徵明忠厚,他的心思,有时不在老祝之下。但看在杭州乔扮乡姬,赚取老祝书扇,他的口才便可想而知了。他见华老逊让,便即语里藏机的说道:“老太师德望巍巍,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倘不朝南而坐,教敝友唐子畏怎能心安?”华老笑道:“周孝廉太把老夫抬举了,恭敬不如从命,只好有僭了。”说罢,向南坐下。文、周两解元便在左右相陪。华老心中十成怒意已消释了一半。谁知周文宾的说话异常狡狯,他说泰山北斗,着眼在泰山二字。他既声称华老是此间的泰山,分明说华老是唐寅的丈人峰。还加一句倘不朝南而坐,教唐子畏怎能心安,表面上是恭维之言,实则这朝南二字很不好听。苏州人有一句刻薄话,把“朝南乌龟”四字,当做岳丈的代名词。华老吃了盐块,还没有知晓,派在遮堂后面窃听消息的祝僮,早已听出其中的骨子,一溜烟跑到花园中,在唐祝面前详细报告。枝山点了点头,教他再去探听。祝僮去后,枝山笑向唐寅说道:“华老已承认做朝南乌龟了,停一会子,你去拜见你的丈人峰罢。抛下园中,再说轮香堂上高坐的华老太师,见他们款待的礼式异常隆崇,仆人献茶,都是趋步上前,手托着茶盘,在席前跪献,然后由旁侍的家人,接取在手,分送宾主。三十二只高脚水晶盆,满满的盛着时鲜果品,神巧乾点,文周二人把来一一敬客。华老道:“文孝廉,那天光降敝庐,老夫很觉接待不周。当时匆匆便去,不肯稍作句留。听说要往镇江一带游玩,怎么又不曾去却已早返吴门。”徵明沈吟了片晌,便道:“那天趋府参相,在吉甫堂上面聆教训,非常荣幸。临行时又蒙老太师厚赐赆仪,更深感激。本待往游金焦二山,只为祝枝山临时变计,惮于远行,以致不克远游。折回苏郡。”华老笑道:“文孝廉啊,不是老夫倚老卖老,有几句逆耳忠言,请你详察。”徵明欠身答道:“老太师肯施教训,小子自当洗耳恭听。”华老道:“这位临时变计的祝孝廉,端的诡计太多了。那天他在老夫家里,信口胡言,那有一句真实的话。似这般的言而无信,大非端人正士所为。老夫接谈之下,便不愿和他再见。听说文孝廉和枝山很是莫逆,可知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习与俱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是习与俱化。’枝山有毒蛇之称,更比鲍鱼可怖。文孝廉合该早与绝交,免受其累。老夫是一片好意,昨天曾经和令岳谈起这件事,今天又向足下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 足下切勿当做老生常谈,才是道理。”徵明诺诺连声,不敢替老祝剖白。周文宾忽的连连念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点头播脑,好像有什么感想一般。华老道:“周孝廉连声念这两句格言,敢是效法‘子路终身诵之’么?”文宾道:“晚生偶尔想起昨天枝山也曾道过这两句格言。他说:“那天祝某见了老太师,也是一片好意,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可惜老太师不曾俯纳忠言,以致上了唐寅的大当,发生男女夤夜私逃的事。要是听了祝某的忠告,便没有这般事发生了’。”华老道:“枝山那天在吉甫堂上,只是无中生有,架起空中楼阁,何曾有一句忠实之言?老夫素来谦恭下士。他有忠言,断无不受之理。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之言,尚且可以采纳,何况一榜解元乎?只是他没有忠言相告罢了。”文宾道:“可惜枝山没有在座,否则请他把所进的忠言,申说一遍,老太师听了便可豁然。”华老笑道:“周孝廉,你休相信他的言语,他怎有忠言告人。总是一片胡言。”文宾道:“老太师听禀,不是晚生袒护着枝山,论到他的为人,确是很有热心的。对于年高德劭的元老,尤其不敢放肆,一定开诚布公,说几句忠实的话。人家只道他存心欺诈,却不知道他的欺诈,分明因人而施。遇着欺诈之徒,他便以欺诈待之。至于老太师这般盛德巍巍,名闻朝野,他非但不敢欺,而且不忍欺。他告诉晚生,说那天在吉甫堂上,确有几句苦口忠言,只可惜老太师听而不闻,以致辜负了枝山的一片好意。”华老听了半信半疑,便闻文宾道:“他端的道些什么来?”文宾道:“那天晚生没有和枝山同上华堂,他的说话,晚生但据传闻,并未目击情形。好在衡山兄和他同日参相,他说的什么忠言,老太师只问衡山兄便是了。”   华老果然回转头来,笑问道:“文孝廉,那天吉甫堂上你也在座,枝山有没有忠言相告,只怕没有罢?”徵明吞吞吐吐的说道:“有是有的,但是小子受了老太师的教训,枝山便有忠言,小子也疑他是作伪,所以不敢告禀。”华老道:“是真是伪,老夫自会知晓。文孝廉尽把他的忠言申说一遍。”徵明道:“老太师听禀,那天登堂谒相,一者问问老太师的起居,二者为着子畏兄失踪半载,曾有人秘密相告,说他在相府中充当书僮。此来也好物色子畏,劝他早日回去。小子曾和枝山秘密商议,要是遇见子畏,是说破的好,是含糊的好?枝山道:‘这是两难的事。说破呢,教子畏当场出丑,似乎对不住好友。含糊呢,好友分上对得住了,但是帮着子畏欺骗你这位盛德巍巍的老太师,未免于心不安’。”华老点头道:“这也虑得很是,后来可曾商定什么方法?”徵明道:“后来枝山想定了一个计划,他说宁负好友,莫欺贤相。老太师天上星辰,人间吉甫,我们后生小子,理宜开诚布公。说破相府中的华安,便是唐寅变相,好教老太师预为之计,莫把他当做真个书僮。”华老道:“既这么说,为什么不道破机关。”徵明道:“那天吉甫堂上,枝山见了子畏曾经两度点破机关。第一次枝山问了子畏的姓名,知道他改称康宣,康和唐相似,宣和寅相似,枝山劈口便说很像很像。他分明在说,这不是康宣,是唐寅啊。唐寅和康宣,很像很像。他以为老太师听了这蹊跷的话,一定可以从康宣相像的字,悟出康宣便是唐寅。可惜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华老点头道:“那天老祝确有这句话。但是老夫素性爽直,怎会猜这哑谜儿。他既要道破机关,何不直捷爽快的向老夫进言,为什么隐隐约约,弄这玄虚?”徵明道:“枝山为着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他第二次点破机关,便直捷爽快的向老太师进言了。那时子畏站立在老太师背后,老太师问及子畏,枝山便指着老太师的背后说道,唐寅在这里。说了两遍,老太师回头两次,可惜都被子畏躲去,依旧不曾看破机关。”华老点头道:“枝山果然这般说,但是老夫为着他胡言乱语,不说真话,因此疑他和老夫大开顽笑。他既然自称直捷爽快,为什么老夫问他唐寅在那里,他又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呢?”徵明道:“老太师只管和枝山觌面谈话,谁知站在老太师背后的唐寅,向枝山扮着鬼脸,一会儿努起眼睛,一会儿捏着拳头。枝山虽是短视,不过那般磨拳擦掌的情形,他也有些觉察。因此他才不敢直言,只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把这事支吾过去。这是枝山不得已的苦衷,老太师须得格外原宥。”华老沈吟了片晌道:“那么老夫错怪着枝山也,他既经两番通知老夫,那么这次上了唐寅的当,老夫之咎,非枝山之罪也。”正在谈论时,忽的里面传出消息道:“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坐席,以便新郎新娘向太师爷谢罪。”华老正待谦让,文、周两解元却已离座相陪,一定要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去用午膳。华老觉得却之不恭,只得请文周两解元引路,同到内堂赴宴。正是:   两部管弦三月饮,一般裙屐六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平头文契签押六如  捧腹文章清空一空   运筹帷幄的祝枝山,和沈达卿唐寅同坐在宴白亭中,一面探听消息,一面静待时机。唐寅道:“老祝,须得你和华老会面以后,仗着你的滔滔雄辩,才好使华老返嗔作喜,不和区区为难。”枝山笑道:“小唐,‘火到猪头烂,’何用性急?华鸿山对于我老祝,恨得牙痒痒的。要是遇见了我,便要拂袖而去,不交一语。那么这件事便弄糟了。现在用着釜底抽薪之计,借重达卿、徵明、文宾三人,和他敷衍,解解他的火气。”达卿道:“鸿山下轿的时候,满面都是怒容。我把他迎了进来,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他的怒容已消释了一半。看来这位老太师,却是好好先生。依着枝山兄的锦囊行事,他一定入我彀中。”枝山笑道:“若不是好好先生,怎么小唐会在他相府中,住了半载有余,却没有认出这色鬼的本来面目。要是我做了华鸿山,休说半年,便是半天也瞒不过我,立时把那假书僮按倒在地,剥去裤儿。他想发我丫环的魇,我便‘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达卿摇手道:“这不是取笑的时候,你看文祥又来报信了。”枝山道:“这里便是中军帐,探子快快报来。”文祥忍笑道。“华相爷正和我们二爷谈话,谈起你祝大爷。”枝山道:“谈些什么?料想没有好话说出。”文祥道:“他说你大爷不是好人,他劝我们二爷不要和你往来。”枝山道:“为什么不要和我往来呢?”文祥道:“华相爷还喃喃的背着几句诗,小人听不明白,大约把你当做一种臭鱼看待。但是鱼的名目小人有些模糊,好像把你比做爆鱼,不过小人想起爆鱼,是用油爆的,不会臭的啊,敢怕不是罢。”枝山道:“你听不明白,他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雨不闻其臭。’”文祥伸了伸舌头道:“祝大爷,你的耳朵真长,华相爷确是念这几句诗。他还有一句不好听的话,他说你的死蛇臭,比着鲍鱼还臭。”枝山道:“放屁。”文祥道:“这是华相爷放的屁,和小人无干。”枝山道:“我不罪你,再去探听,随时来报告。”文祥去后,唐寅笑道:“你要取笑我,却被华老取笑了。”枝山道:“由他取笑,我自有报复之道。”停了一会子,祝僮又来报告道:“亏得文二爷竭力替大爷申辩,华相爷不怪大爷,却怪自己了。他说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咎在自己,不在你大爷。你大爷本是很热心的,曾经两度点破机关。华相爷自己粗心,不曾留意及此,他现在已自知懊悔了。”枝山笑道:“那么老祝出场的机会不远了。”便令祝僮通知内堂,快去请这位老太师在八谐堂上赴宴。又向沈唐二人说道:“我们也须按着锦囊行事了。”   按下运筹帷幄的祝枝山,且说文、周两解元陪着华鸿山直入内堂。其时八谐堂上已铺设得金碧辉煌,居中设着一桌山珍海昧的丰盛筵席,定的位次,华老南面而坐,两旁四人恭陪。所有椅靠桌帏,都是大红绉纱洒金大枝牡丹,很有富贵堂皇的气象。恰才聚会的唐家九美、文家三美、周家二美、以及祝家一美、沈家一美,一共一十六位美人都暂避在丹桂轩中。这丹桂轩便是第一回书中唐解元和文祝周三人饮酒行令的所在。丹桂轩便是八谐堂前进的旁落房屋,距离是不远的。按下慢题,且说华老到了内堂,由陪宾的请他上坐。他坐在居中,上首坐的是沈达卿,下首坐的是文徵明、周文宾。每首坐两人,上首却空着一张坐位。沈达卿道:“老太师原谅,今天恭陪钧坐,本定着祝沈文周四人,只为老太师对于枝山稍有芥蒂,因此他恐怕老太师见了不欢,预先避席。陪坐之中少了一人,实在不恭之至。”华老笑道:“便是祝孝廉一同饮酒,这又何妨。老夫听了文孝廉的话,所有芥蒂完全消释了。”徵明道:“既是老太师海量宽容,枝山便不须避面了。听说他怕着老太师谴责,今天到了这里,只是躲在园中,不敢出面。”华老笑道:“出面何妨,谁与他计较往事。”文宾道:“老太师既然不咎既往,我们不如遣人去请他入席。”于是吩咐家人到花园中去请祝大爷入席。   无多时刻,祝枝山早已进了八谐堂,向着华老深深一揖,谢了那天馈赠川资,方才入座。家僮们两旁敬酒,不须细表。酒过三巡,枝山假作惊讶道:“老太师当朝柱石,如何下顾吴门,倒要请教。”华老道:“老夫此来,为着寻觅唐寅。”枝山拈着短须道:“老太师要觅唐寅,为什么近处不觅,先到远处来呢?那天唐寅便站在老太师后面,晚生几回指点,老太师却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华老道:“已往的事,现在不必说了。那里知今日的逃奴,便是昔年的才子。唉,一作逃奴,便失却了才子的声价。祝孝廉,老夫为这分上,很替你们吴中才子可惜。”枝山道:“恰才听得子畏说起,去年卖身作奴,不过游戏三昧,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华老怫然道;“祝孝廉,休得听那逃奴的妄言,卖身投靠,须立文契。文契现在,怎说没有凭据?”枝山道:“子畏又曾向晚生说起,他虽然做了低三下四的人,却抱着一种光明磊落的态度。进门的时候,便把来意说明。出门的时候,又把姓名说破。中间还有题的小词,做的对仗,他又处处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不知老太师可曾处处理会。”华老道:“他临走时的题壁诗,平头写着‘六如去也’,这是有的。不过发现在他既逃以后。要是他早题了这首平头诗,老夫便可以看破机关,不容他这般猖狂无礼。至于他在题词中表明来意,是在去年描写观音时题的一首平头《西江月》嵌着‘我为秋香屈居僮仆’八个字,不过题画时,老夫不在家中,这幅图画,也在唐寅出走以后,方才看见。要是早见了这首平头《西江月》老夫便算糊涂,毕竟也会看破机关。可惜发现得太迟了。”枝山道:“听得子畏说起,每逢老太师出了上联,他对的下联,总把他的来意说明。可是有的?”华老听了,很有些不好意思。只为‘赏风赏月赏秋香’七字,明明是唐寅道破心事,可笑自己被他瞒过,翻被二郎一言道破。他想到这里,便沉吟了片晌。枝山又催促道:“老太师这对仗可是有的?”华老是注重不欺工夫的,对于濂洛关闽四道学家的学说,都下一番深切的研究。便道:“祝孝廉,说也笑话,这是八月中秋所出的对仗。他把‘赏风赏月赏秋香’七个字,对那老夫的上联‘思国思民思社稷’,其时老夫却被他瞒过。二小儿素性愚鲁倒被他猜破机关。惜乎老夫固执己见,以为秋香二字,并不指着上房婢子,反而斥责二郎,道他是徒读死书。”枝山道:“子畏表明来意,不仅在中秋夜的对仗中间,微露端倪,据他向我说,八月十三日,他进了相府,老太师便出对句,试试他的才情,其时相府中来了贵宾,老太师偶然触机,便出了一个上联,叫做‘太史多情,快意人来千里外。’可是有的?”华老点头道:“确有其事。”又向徵明说道:“这一天便是令岳到来。”徵明道:“子畏兄对的什么对句?怎样的自己表明着来意?”华老道:“对句是很工的。”说时又搔了搔霜鬓,便道:“老夫毕竟年迈了,这个对仗三天前曾经想着,怎么便在口边,一时又想不起来。祝孝廉,他可曾说起是怎样对的。”枝山道:“他对的‘姮娥有约。’以下的句子老太师记得么?”华老道:“你提起这四个字,老夫便想着了。他对的是‘姮娥有约,访秋香满一轮中。’其时正近中秋,他对的是应时对仗,并没有表明来意啊。”枝山道:“老太师试诵一遍,便可以知道他的用意了。”华老道:“他对的上四下七,上句是‘姮娥有约’,下句是‘访秋香满一轮中’他只说些中秋故典,何曾表明来意?”枝山大笑道;“老太师高才博学,怎么把子畏的对仗读了破句。”这句奚落语,又激怒了华老,连即正色说道:“祝孝廉休得胡言,老夫早登甲第,久掌文衡,便是周诰殷盘,也不能把老夫难倒。何况这浅近对仗,不是上四下七的读法,怎样读法?”枝山道:“老太师你读作上四下七,唐寅的来意容易瞒过。你读作上七下四,唐寅的志愿便可瞭如指掌了。老太师如不相信,且照着上七下四重读一遍。”华老道:“重读何妨,上句七字便是‘姮娥有约访秋香’”。沈达卿和文周两解元听了,也都大笑起来。都说这七个字,便是子畏的供状。他的用意,早已如见肺肝。枝山道:“老太师读了这七个字,感想如何?”华老拈眉道:“老夫上了唐寅的当了。当时读作访秋香满一轮中。访秋两字略停,香字和满字相连。因此他藏着婢女的名字,老夫可以被他骗过。”枝山道:“这便是老太师一时失察了。”华老听了失察二字,好生难受,便道:“祝孝廉且慢相讥,老夫忠厚待人,怎识人心险恶。‘君子可欺以其方。’他便把这对句来尝试,其实呢,上七下四的读法,也叫做一时强辩。上句‘姮娥有约访秋香’七字,便算成立,下句‘满一轮中’四字,如何解法?欠佳啊欠佳,不通啊不通。”枝山笑道:“老太师,这四个字也有用意。子畏志在娶了秋香,在那轮香堂上圆满姻缘。老太师方才坐茶的地方。便是子畏的轮香堂,轮香二字,便运用‘香满一轮中’的故典。”华老摇头道:“老夫又不是神仙,怎会知晓唐寅七曲八绕的心思。况且他家中的大厅唤做轮香堂,直到今日才见,老夫又不会未卜先知。”枝山道:“子畏又向晚生说起,不但对仗上面表明来意,便是他亲写的一纸卖身文契,也曾表明来意。这不是他的卖身文契,这是他的志愿书啊。老太师如不相信,尽可遣发贵管家到相府中去检出这张文契,子畏的志愿不难一目了然。”华老笑道:“不须遣发家奴,这纸文契便在老夫身边,文契的格式,虽有未合,但是写的明明白白。为着家况清贫,鬻身作奴,这便是唐寅的来意。并没有其他的志愿啊!”枝山道:“老太师既把文契带在身边,便用请一观,究属真相如何,不难水落石出。”华老便在袍袖摸出这纸文契,传给众人观看,确是唐寅亲笔,除却年月日和署名以外,分着四行缮写。每行二十二字。   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 为家况清贫,鬻身华相府中,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 秋节起,暂存帐房,俟三年后支取。从此承值书房,每日焚   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契为凭。   枝山大笑道:“老太师,你怎么‘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子畏题的平头诗平头《西江月》都逃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惟有这纸平头文契,却没有看出破绽。”华老听到平头文契四个字,才注意到平头四个字,却是我为秋香。不觉又羞又愤道:“这小子戏弄老夫,今天决不和他干休。‘君子可欺以其方,’看文契时,总是直行看起,谁知他在横行里面弄这蹊跷。”枝山道:“老太师且慢责备小唐。他不但在平头四字表明来意,而且他在最关紧要的地方,也曾把来历说明,只是老太师没有留意罢了。”华老道:“这又奇了,他在什么所在说明来历?”枝山道:“请问老太师,这纸文契的紧要所在却在何处?”华老道:“紧要所在,便在署名。他署的是康宣二字,谁知他是唐寅化名?”枝山道:“署名不算紧要,更有比着署名还得紧要。”华老道:“那便是签押了。”枝山道:“子畏曾向晚生说起,署的名是康宣,签的押却是唐寅六如四字,不过写得花了一些。老太师你曾注意么?”沈文周三人听了,彼此细认签押,确是一笔所出狂草。写着唐寅六如四字。不过笔画细如飞丝,须得子细观看,才能认识。华老听了不信,重把这纸文契细细观看,不觉恼羞成怒道:“可恶的小子,今天老夫到来,决不和他干休。”说时把文契纳入袖中,依旧藏好了。枝山道:“请问老太师怎样的不和子畏干休?”华老道:“他不该欺侮老夫,卖身投靠,而且老夫待他不薄,更不该骗了婢女,夤夜逃走。”枝山大笑道:“老太师善做反逼文章。明明是老太师欺了子畏,子畏并没有欺你老太师。明明是子畏待老太师不薄,怎说是老太师待子畏不薄?呵呵的这真叫做‘反装着门印子’了。”华老听了,茫然不解,便要请道其详。陪宾的四人见华老停杯不举,急于解释这疑问,都说晚生们各敬老太师一杯,再行解释这疑问不迟。于是沈、祝、文、周各各敬了华老一满杯。华老饮干以后,再向枝山讨论方才的问题。枝山道:“老太师怪着子畏相欺,道他不该更姓换名,前来哄骗你老人家?”华老捋着长髯逍:“诚哉是言也。”枝山道:“但是据子畏说,并没有欺侮你老太师,所写的一纸卖身文契,既已表明来意,收处‘从头做起,’他已点明从这平头四个字上做起。他又把唐寅六如四字签在契尾,算得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老太师把他收作家奴,填补华安的名字,罗帽直身。屈居皂隶,他又不曾接受你老人家的身价银。所有卖身银两,完全存在相府中的帐房,不曾支取分毫。便是逢时逢节,你老人家赏给他的东西,他一一封里完密,并没有带回家中。论理呢,卖身为奴,须得受了身价银,才好把他当做奴才看待。子畏不曾据受身价银,却肯低头屈膝,受你老人家的呼来喝去。请问老太师,这是你欺侮了子畏,还是子畏欺侮了你?”华老默然片晌道:“老夫早知道他是唐解元,决不会把他充当家奴。”枝山道:“老太师又来了,卖身以文契为凭,文契以签押为凭。他既已签着唐寅六如的花押;又平头写着‘我为秋香’四字,又在收句写着‘从头做起’四字的字样,老太师便该看出他是唐解元为着秋香而来了。”华老道:“这算是老夫的疏忽,不过老夫虽把他充当书僮却没有薄待了他。自从他进了大门,便把他另眼看待。王本立老夫辞馆以后,又把他拔升伴读书僮,百般笼络,惟恐不至。谁料那天足下光降以后。他便存了异心,种种诡计,层出不穷。骗得秋香到手,便即去如黄鹤。全不想六个月来,老夫怎样的把他夸奖,把他赏拔,把他亲如子侄,把他爱若天骄。唉,祝孝廉,天下无情之人,无有逾于此者。老夫待他不薄,他却薄待老夫,怎说是反逼文章呢?”枝山道:“既蒙老太师下问,晚生自当申明一切。不过老太师又是停杯不饮,却教晚生等不敢贪杯。”华老道:“好好,老夫且来浮个大白。”当下又干了一杯酒,便道:“祝孝廉请道其详?”枝山道:“晚生斗胆,先要动问老太师,儿子和婢女,究竟谁亲谁疏?”华老道:“这有什么怀疑呢?自然儿子亲,婢女疏。”枝山道:“否否,不然,祝某以为老太师待婢女甚亲,待令郎甚疏。”华老道:“祝孝廉熟读《国策》,又套袭着‘触龙见赵威后’的语气来和老夫问难,但是老夫不是赵威后,秋香又不是燕后,两个小儿也不是长安君,祝孝廉拟不于伦了。”枝山道:“老太师且听晚生细道其详。晚生为什么说老太师厚待婢女,薄待令郎呢?据子畏说起,自从老太师把他拔充伴读以后,他便感恩知己,对于两位令郎的文学,百般开导,百般诱掖,从前延请老夫子时,公子们读书多年,进益甚少。一经子畏伴读以后,公子们的文思便即滔滔不竭,和昔日大不相同。”华老点头道:“诚然诚然,唐寅之功,未可抹煞。他既向足下道及小儿,他可曾说儿辈的文字怎样的和昔日大不相同?”华老说到这一句,笑容可掬。原来父母有爱子之心,听得人家称赞他的儿子,当然笑容满面了。   沈、文、周三人都敬了一杯酒,枝山慢慢的说道:“据着子畏说起,公子们在六个月前所做的文字,恰是清空一气。自经子畏指导以后,现在公子们的大作,也是清空一气。”华老笑说道:“祝孝廉弄错了,只怕儿辈现在的文字,或者清空一气。昔日的文字决不会清空一气。倘如祝孝廉说,六个月前是清空一气,六个月后依旧是清空一气,那么儿辈的文字进步何在?”枝山道:“同是清空—气,却分两般解释。六个月前的清空一气,是文字荒谬的清空一气。六个月后的清空一气,是文字进步的清空一气。六个月前的清空一气。是在清早空肚的时候,读了公子们的文字,不觉胸头一气。现在的清空一气,便是笔笔清顺,句句凌空,前后一气,和昔日大不相同。”说到这里,博得在座的都笑,华老尤其快活,掀髯大笑不置。只这一笑,把胸头剩余的五分怒意,完全抛为乌有了。正是:   三杯权作扭愁帚,四座咸开含笑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红粉两行恍入女儿国  金尊三献欢饮寿星杯   同是清空一气的四字评语,半年以前的清空一气,和半年以后的清空一气,相去何啻霄壤。一经枝山解释,喜的华老霁色顿开,喜的华老心花怒放,喜的华老口中爬出许多活蟹来。华老口中那里有活蟹爬出,只不过嗬哈嗬哈的一片笑声。嗬哈二字和江南人说的活蟹相似,周文宾趁这机会,又来敬酒,口称老太师持螯饮酒,何妨多用几杯。华老笑道:“周解元弄错了,这是三春,不是九秋,饮酒则有之,持螯则未也。”文宾道:“活蟹便在老太师口头,怎说没有?”华老又是几声活蟹,酒落欢肠,一饮而尽。论到华老素性方严,后生小子和他戏笑,他便要板起面孔,连称岂有此理,但是现在则不然,一者听得人家夸奖他的儿子,万不料两个踱头也有清空一气的日子。二者酒到半酣,兴致正好,便有谑词,他也不会和人家认真起来。周文宾敬酒以后,达卿、征明、枝山又须各贺一杯,都说恭贺两位公子文运亨通,指日飞黄腾达,直上青云。华老口称承蒙谬赞,又连干了三杯。所有对于唐寅的愤怒,完全付诸九霄云外了。停杯以后,又问枝山道:“祝解元,你说老夫厚于待婢,薄于待子,还不曾申说明白,倒要请教。”枝山道:“老太师听禀,晚生说老太师薄于待子,为着爱其子必敬其师。子畏虽不是府上所延的西宾,但是半载以来,和令郎切磋琢磨,竟能脱胎换骨,造就到这般地步。他的功劳,竟和良师一般。老太师既有爱子之心,便该优待子畏,如孟尝君之于冯煖,平原君之于毛遂,尊为上客,不以家奴相待,所有贱役完全豁除。老太师厚待子畏,便是厚待令郎,才不失却‘爱其子必敬其师’的道理。”华老道:“祝孝廉错怪老夫了。自从唐寅伴读以来,老夫早已把他特别相待。除却伴读以外,所有贱役完全豁除。”枝山大笑道:“老太师,你竟老当益壮了,你的说话竟似年轻人的口吻。”华老听了,又是茫然不解。枝山道:“老太师有所未知,苏州人的俗老话,叫做‘嘴上无毛,说话不牢’。今天在座诸人,沈、文、周三人都是嘴上无毛。他们的说话,偶尔脱节,这是不足为奇。至于老太师长髯过腹,一言一语,自然都成信史。便是晚生年龄尚轻,却已于思于思。晚生的话,也不敢凭空撒谎。”华老捋着长髯道:“难道老夫说谎了么?”枝山道:“老太师啊,你说把小唐的贱役完全豁除,为什么那天晚生和衡山登堂参相,老太师却唤小唐出来送茶呢?”这一句话,堵住了华老的嘴,只好向枝山呆看。肚里寻思,真叫做‘一点水滴在油瓶里’,平日不遣伴读书僮捧茶敬客,偏生那天要卖弄书僮的本领难倒他们吴中名士,却强迫书僮出外捧茶献客,以致被老祝捉住了破绽,饱受奚落,做声不得。枝山见华老这般窘迫模样,便道:“晚生妄谈,老太师无须顶真。晚生也知道老太师唤令小唐送茶献客,并非真个侮辱他,只是要教他卖弄才华,足见得相府家僮不输吴中才子。”华老笑道:“老夫那天确有这般的用意,难得祝孝廉竟会体贴入微。”枝山道:“老太师虽然别有用意,但是小唐心中殊觉难堪。他在半年内用尽心思,使两位公子的文学大有进步,老太师依旧不肯相谅,却教他捧茶献客,做那低三下四的行为。薄待小唐,便是薄待了令郎,老太师以为然否?”华老没话可说,只好点头默认。周文宾接着说道:“听得老太师今天到来,要向子畏问罪,且要他顶着家法板向老太师长跪待责,晚生以为这是传言之讹,未必是真。无论子畏没有大罪,便是罪在不赦,也得看着两位文郎的分上网开一面;要是传闻不误,那么子畏伴读半年,老太师不以为德反以为怨,今日里定要使子畏下不过去。未免用着泰山压卵之势了。”枝山暗暗好笑道:“阿二语中有骨,又是一个泰山嵌在里面了。”华老道:“上门问罪要他顶着家法板出见,老夫在先确有此意。现在听了祝孝廉的种种譬解,早把问罪之心付之烟消云散。唐解元伴读半年,毕竟功大罪小。将功抵罪,尚有余功。”枝山道:“老太师说他有罪,罪在那里?”华老道:“他骗得秋香到手,连夜逃奔。在这分上,自有相当罪名。”枝山笑道:“老太师,不是晚生阿其所好,小唐确是有功无罪之人。他的功,老太师既已明白了。他的罪,却无一桩成立。道他是卖身为奴,背主私奔,他既没有接受身价银,他便不是老太师的家奴。既不是家奴,或留或去,他便可以自己作主。合则留,不合则去,何罪之有?道他是骗取婢女,居心不正,但是府上的秋香,是老太师夫妇赏给小唐做妻房的,又不是偷偷摸摸得来的,又不是大闹元宵把美人拦缓抢去的。”说到这里,向文宾瞧了一眼。文宾暗暗的骂一声狗头无礼,但是华老毫不觉察,只静听着老祝的辩护。老祝又道:“况且子畏临行的时候不曾携带金银,他是来去分明的。来的时候表明着来意,去的时候留诗作别,自露真名。至于府上的秋香,虽然承蒙老夫人认作义女,但是还没有举行承认的礼数,依旧脱不了是个婢女身分。老太师为着婢女的事,太觉小题大做了。气吁吁的远道而来,兴这问罪之师,不是把婢女看的太重了么?为着婢女而要把公子们曾沾教益的伴读先生顶着家法板当众出丑,不是厚于待婢而薄于待子么?”华老听罢这一席话,认为义正词严,无可辩驳。便道:“祝孝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也认为唐寅有功无过。从此以后,便不再把他当做书僮看待,尽可名正言顺,教儿辈从他为师。但不知这位解元公,可要把儿辈拒之于门墙之外?”枝山道:“老太师既有此意,少顷见了子畏自然容易商量。但有一层,公子既从小唐为师,那么见了秋香作何称呼?难道依旧把他当做婢子看待?”华老笑道:“妻以夫贵,当然不能以婢子相待了。”沈达卿接口道:“老太师既无问罪之心,那么子畏不用疑惧,便可出来参相了。”周文宾道:“子畏再不出见不免慢客了,要被人家批评一句‘有眼不识泰山。’这便如何?”枝山又向他瞟了一眼,暗暗好笑,又是一个泰山了。   这时候,席面初上大菜,照例须得主人敬酒。忽的外西传来消息,说道:“九娘娘准备在筵前祝献三杯寿星酒。”   华老忙问道:“这是什么道理?”枝山道:“老太师不用盘问,见了自会知晓,晚生等须得避席片时,且待九娘娘献过了寿星酒,再来奉陪老太师。”说罢,沈、祝、文、周四人同时告退。华老也想离席,却听得外面奏动细乐,一对对乐工分班站立筵前,还有头插金花的掌礼,也在两旁站立。   华老到了这时,欲走不得,只好高坐在上面,看他们作何办法。他默念唐寅拥有八美,九娘娘便是秋香。筵前跪献寿星杯,宛如儿辈跪献孝顺杯。但是见了秋香,老夫怎样的呼唤他呢?老皇封虽曾认他作女,但是认女的礼节还没有实行。他虽强,总是一名婢女。他唤我一声相爷,我便答他一声秋香,也不好算轻待了他。华老满腹狐疑的时候,外面一对对的丫环,打扮的花花绿绿,都在庭院中站立两旁。一对一对又一对,约莫总有十五六对,捱捱挤挤的站着。华老益发奇了。那天在东西鸳鸯厅上排的丫环阵,怎么这里八谐堂的庭院中也排起一个丫环阵来?鸳鸯厅上的丫环阵,是专供那伴读书僮挑选妻房。八谐堂下的丫环阵,这是什么用意呢?敢是唐寅和老夫比赛阵图么?敢是老夫教唐寅点中一名丫环,唐寅也教老夫点中一名丫环么?唉,唐寅错了。老夫是研究濂洛关闽之学的,对于女色上面,此心已如稿木死灰一般,岂似你们这辈自命风流的人物,见了美色魂灵儿便飞往九霄!在这当儿,忽听得乐工们又奏动细乐,在那奏乐声中,外面娉娉婷婷走进一位盛妆的美人,华老以为是秋香到了,比及走近,却是个半老徐娘。值席的僮儿禀报华老,这是祝解元的祝大娘娘。那时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并不上前招呼,只在一旁站立。华老很替祝大娘娘可惜,好一个品貌端庄的妇人,却在毒蛇窠里生活,这也算得遇人不淑了。祝大娘娘上了八谐堂,乐工们不住奏乐,进来的盛妆少妇益发多了。值席僮儿又是一一的屈膝禀报。这是嘉兴的沈二娘娘,这是周二爷的大娘娘二娘娘,这是文二爷的大娘娘、二娘娘、三娘娘。华老见了,好生疑讶,不信世间佳丽,都会聚于一堂。老夫年迈了,要是轻了三四十岁的年纪,见了这般的粉白黛绿难保不目迷五色,心羡群芳。但是现在读了关闽濂洛诸道学家的语录,收束此心,便可以漠然不动。华老虽然这般设想,但是被那钗光鬓影的眩耀,自己这颗心也有些摇摇不定。乐工们又是不绝的奏乐,唐家八美依次上堂,在那香风拂拂的中间,值席僮儿一一禀告道,进来的便是我们八位娘娘。这是陆昭容大娘娘,罗秀英二娘娘,九空三娘娘,谢天香四娘娘,马凤鸣五娘娘,李传红六娘娘,蒋月琴七娘娘,春桃八娘娘。这时候,八谐堂上一共站立着一十五位娘娘。   沈、祝、文、周等七位娘娘是宾,站在东边。唐家八位娘娘是主,站在西边。却把坐在中央的华老,弄得方寸地恍恍惚惚,不知道闹的是甚么一回把戏。自笑此身宛比到了女儿国中,除却值席书僮乐工掌礼以外。竟寻不到一个男子。便问书僮道:“诸位娘娘到来做甚?”僮儿屈着一膝禀告道:“启禀相爷,只为今天九娘娘亲到筵前,向相爷跪献三杯寿星酒,所以众位娘娘都来观礼。”华老道:“诸位娘娘对于这位新娘子是否互相投契?”僮儿又屈膝禀告道:“好教相爷听了欢喜,新入门的这位九娘娘确和天上神仙一般,诸位娘娘没有一位不是爱他敬他。尤其周文两家的大娘娘他们和九娘娘一见如故,便要拜为义姊妹。周大娘娘是王兵部的千金王秀英,文大娘娘是杜翰林的闺秀杜月芳。”华老点头自念:“秋香交着好运,一交跌到青云里来了。王兵部曾和我同站朝班,杜翰林是我的儿女亲家。阀阅人家的女儿都和秋香认姊妹了,秋香的身分便不低了。少顷出见,他唤我一声相爷,我若回答他一声秋香,未免太不客气罢。但是除了唤他一声秋香,唤他什么是好呢?唉,这便难于应付了。”华老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儿,悠悠扬扬的细乐奏了三遍,两旁掌礼已高喝着奉请九娘娘上堂行献酒礼。那时先有两名婢女捧着红氍毹和红拜垫在筵前铺设端正,掌礼的早在金添盘内放着三个银杯,满满的斟着琥珀也似的酒。但听环佩丁冬声中,又有两名艳婢捧着打扮和天仙一般的九娘娘轻移莲步,徐徐的走上华堂。掌礼的喝着跪见相爷,敬献寿星杯。那扶新娘的丫环把秋香扶到红氍毹上,方才退下。华老已离了座位,偏立一边。冷不防秋香到了红氍毹上,口称着爹爹在上,女儿秋香拜见爹爹,愿爹爹福寿绵绵。说罢,盈盈的拜将下去。列位看官,华老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得在八谐堂上见起女儿来。他这女儿两个字,是不曾预备在口头的,他正苦着没有一个相当的称呼,却被秋香乘其不备,下跪的时候,向着他三呼爹爹。华老不由自己做主的道了一声女儿罢了。这都是祝枝山的锦囊妙计,用着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直使那华老不曾预备的女儿两个字,会得从牙缝中迸出。秋香听得华老唤出女儿两个字,益发把爹爹两字叫得热闹起来。跪着说道:“女儿身受爹爹妈妈抚育之恩,才有今天的日子。饮水思源,恩深义重,先向爹爹跪献寿星酒三杯,补尽孝道,请爹爹不要推却,请爹爹领受女孩儿的孝心。”这爹爹的呼声,出于秋姑娘莺声燕语之中,何等轻灵,何等圆熟。华老生了耳朵,却没有听过女孩儿家这般亲热柔媚的唤他爹爹。向他唤爹爹的只有一吃一刁的两个踱头,听了不大悦耳。而且偶不注意,便把老生活做代名词。相形之下,益见得秋香的可爱。便道:“女儿请起,为父的领受你的好意便是了。”说罢,亲到秋香身边,领受他的三杯寿星酒,都是一饮而尽。秋香道:“多谢爹爹赏脸,女孩儿还得拜这四拜,答谢大恩,请爹爹上坐了,爹爹不坐,女孩儿便长跪不起了。”说也希奇,父女虽然是假的,一经承认,却也会发生着天性关系。华老怎样舍得娇滴滴的女孩儿长跪筵前,一时情不可却,便即高坐在太师椅中。两旁插金花的掌礼,轮流喝礼,互说吉语,乐工们笙簧并奏,这一幕认女的喜剧方才实现。比及秋香拜罢起立,东面的七位女宾,西面的八位娘娘又依次的来到筵前,齐向老太师万福,慌的华老离座答礼不迭。众美人贺喜完毕,纷纷退出,却剩这位九娘娘站立筵前。华老道:“女儿不用相陪,且去休息休息罢。”秋香道:“告禀爹爹,恰才是女儿拜见爹爹,行的是认父礼节。女婿还没有出见岳父,女孩儿还得偕同女婿,在筵前双拜你老人家。”华老尚未答言,乐工们又奏起乐来了,掌礼的又喝起礼节来了。在那奏乐喝礼声中,唐伯虎打扮的焕然一新,头戴解元巾,身穿绣花海青,足登粉底皂靴。居移气养移体,竟和罗帽直身时候的华安大不相同了。口称岳父在上,小婿唐寅拜见。慌的华老连唤贤婿少礼。夫妇俩同在红氍毹上拜了四拜。说也可笑,华老意想中顶着家法板的逃奴,却变成了射中孔雀屏的快婿。拜罢起立,彼此都不提前事。略道了几句客套,乐工掌礼,以及排班的众丫环都簇拥着一双新贵人同到丹桂轩中去了。华老越想越觉好笑,独坐在椅子上,又是笑出一串活蟹来。方才避席的沈达卿、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四人,都到筵前深深作揖。口称晚生等恭贺老太师新添雏凤,喜得乘龙。华老离座答揖,笑说着老夫梦想不到会得在这里认女认婿。说罢一同入席,活蟹活蟹的笑个不休。祝枝山道:“今天这一席筵宴,确是人生难逢的好机会。老太师失却了一僮一婢,多了一婿一女。”沈达卿道:“恰才晚生向老太师禀告子畏拜见老太师,须得用着隆重的礼节,便是预料有这一番婿女双拜的佳话。”周文宾道:“恰才晚生曾经三上祝词,先说老太师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又说子畏有眼不识泰山,又说老太师休得泰山压卵。三呼泰山,含有深意,果然不出晚生所料,老太师便做子畏的泰山。”文徵明道:“好教老太师知晓,今天一切的经过,都是枝山预定的计划。他向晚生说,今天老太师进了八谐堂,一定可以和子畏认为翁婿。”华老笑向枝山道:“这都是仗着祝孝廉的妙计,老夫才收得这么一位好女婿,承情之至。”说罢,又是几声活蟹活蟹。文宾笑道:“老太师在这里出上联了,活蟹活蟹,可对毒蛇毒蛇。”枝山看了文宾一眼道:“小周,你休逞口,且留心着。”华老今天很感激着枝山,笑说道:“人人都把祝孝廉比做毒蛇其实不然,祝孝廉是成人之美,一些是不毒。”枝山道:“承蒙老太师谬赞,毒是不毒的了,不知究竟臭不臭呢?”   华老笑道:“那里会臭,祝孝廉说笑话了。”枝山道:“只怕比着鲍鱼更臭咧!”华老猛想到方才确有这句话,不知怎样的会得传入枝山耳中,当下付之一笑,不说甚么。又饮了一巡酒,枝山忽的想起行酒令来,却要老太师做令官。正是:   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李寿姑图赖相思债  华秋香羞进合欢樽   枝山道:“老太师,今天欢饮,该想一个佐酒的方法。晚生推举老太师做令官,行一个酒令如何?”沈达卿、文徵明、周文宾、都表赞成。华老的兴致异常奋发,今天喜事重重,心花开放,众人要他行令,他不推辞。约略想了一想,便道:“有了,老夫定下的酒令,第一句是千字文,第二句是词牌名,第三句是诗经,第四句是唐宋人诗。每人轮说一个,须得叶韵,说的对,依次饮一杯门面酒。说的不对,罚酒三杯。诸位都是大才槃槃,罚酒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大家各饮一杯罢了。”众人听了,都说惟令官之言是听,请教了。华老捋着长髯,想了一想,他是做过宰相的人,出言吐语,总带些贵官气息。他道:   化被草木,感皇恩,于林之下,不须檀板与金樽。   沈达卿道:“这酒令冠冕堂皇,不是林下巨公,何能道其只字,请老太师饮了门面杯,以便晚生接令。”华老举杯一饮而尽,沈达卿道:“方才令爱千金向老太师敬上寿星杯,以代冈陵之祝,晚生也来恭颂几句。”便道:   福缘善庆,寿星明,以介眉寿,汉廷鸠杖赐桓荣。   华老道:“承蒙赞许,老夫也来陪你一杯。”于是彼此饮了一杯酒。轮到枝山,便道:“贺了寿星,便该贺新郎了:   弦歌酒宴,贺新郎,今夕何夕,春来多半为花忙。”   在座的听了,笑声大作。笑声里面,华老的活蟹又爬出了一大串。沈达卿道:“这‘春来多半为花忙’七字,确是子畏定评。一刻春宵,九美团聚,真个大忙而特忙了。”文宾道:“枝山的酒令,无一不解人颐。记得去年八月初十日,子畏在丹桂轩中宴客,枝山行的令也是妙解人颐。他说,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枝山道:“祝某不是自夸,却会未卜先知,和本朝刘伯温先生按下的风水一般,酒令里面早知道子畏所娶的第九位美人唤做秋香,所以引用的一句唐诗,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文徵明道:“听得昭容大嫂向内人月芳谈起,子畏失踪,和这句酒令很有关系。当时大嫂听了这酒令,心中不以为然。到了来日,便和子畏研究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诗,讥笑他有了八美,还思九美。子畏却说两句大话,叫做‘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访沉鱼落雁容。’大嫂听了,益发不悦,便要子畏去访出一位沉鱼落雁容的美人来。只为闺房戏语,便成了事实。过了一天,子畏真个雇着一叶扁舟,去访沉鱼落雁容了。所以枝山的一句诗,确是九美团圆的佳签。”在座的听了,个个称奇。尤其是华老,奇啊奇啊唤个不止。枝山饮了门面杯,徵明接令道:“方才的筵前认女,也好编入酒令:   毛施淑姿,好女儿,琴瑟在御,碧桃花下酒盈卮。   华老道;“本地风光,确是好酒令,老夫也来贺你一杯。”   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 周文宾道:”轮到我便要收令,也来向老寿星恭上几句颂词罢。   肆筵设席,醉春风,为此春酒,催捧蟠桃献木公。”   这个酒令又值得众人赞欢。华老道:“周孝廉,承情谬赞,老夫也来陪你一杯酒。”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酒令行了一周,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华老道:“老夫带来的两名家僮,都到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枝山道:“两位贵管家也在茶厅上开怀欢饮,有本宅家僮陪着饮酒,老太师放着他们快活一天罢。”编书的趁着这当儿,且把茶厅上的一席酒补叙一下。免得详于主人,略于家僮,惹人评论我,有了入主出奴的观念,一枝羊毛笔,脱不了阶级思想。   且说茶厅一席酒,华平、华吉坐了上座,陪宾四人,便是文祥、祝僮、唐兴、唐寿,华平华吉和唐子畏曾做了半年的同伴,子畏不忘其旧,所以今天预备的酒席,也是上品佳肴,只不过比着八谐堂上的盛筵稍逊一筹罢了。华平、华吉为着主人含怒而来,防着他见了唐寅,大起冲突,所以很替唐子畏捏一把汗。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说太师爷已在八谐堂上认了女儿女婿,老人家怒意全无,笑容满面,只是喊着活蟹活蟹。华平华吉方才放下胸头一块石,彼此开怀饮酒。又听得八谐堂上的主宾都在行令,唐兴、唐寿便请平、吉二僮也想一个酒令玩玩。华平说起元宵佳节相府中僮儿聚会,那时这位新姑爷在相府中和我们做同事,大家推我行令,我便想出一个俗语令,我说的是‘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两碗饭。’新姑爷接着说道,‘哀足哀足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今天诸位要行令,我想也来行一个俗语令,略为变通一些。诸位看来,好不好呢?”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了一个好字,便请他举一个例。华平道:“第一句俗语,包含一个人。第二句俗语,嵌着头脑两字。第三句须有乡下人弗识的字样。第四句和第五句,都要押韵。我说的太师爷吃寿星杯,便有这么的四句俗语。   识宝太师,寿头寿脑。乡下人弗识驼子,长辈。(涨背谐音)说说笑笑,倚老卖老。”   酒令开始,合座称妙。轮着第二人,便是华吉了。华吉想了多时,便道:“我来取笑这位旧同事的新姑爷罢。他先在丈人家中住了半年,他便是俗语说的猫脚女婿了。”华平道:猫脚女婿便怎样?”华吉道:   猫脚女婿,滑头滑脑。乡下人弗识土地堂,上他当。油腔滑调,齐全八套。   华平道:“好虽好,只是太把新姑爷嘲笑了。防他知道了,不和你干休。”华吉笑道;“你把太师爷嘲笑,说他寿头寿脑,要是老人家知晓了,不怕他动怒么?”华平道:“太师爷正在活蟹活蟹的时候,怎会动怒?”华吉笑道:“新姑爷也在十分有趣的时候,益发不会动怒了。轮到文祥兄弟,快接令罢。”文祥道:“我便说这新人九娘娘,但是用什么俗语称呼他?有了,唤他一声黄花闺女罢。   黄花闺女,拗头拗脑。乡下人弗识扒耳朵,小有趣。撮撮撩撩,眉花眼笑。”   华平笑道:“你怎知道他们小有趣?也许已经大有趣的了。”   文祥道:“我想唐大爷不见得这般极形极状。苏州人做亲是有规矩的,叫做一让天,二让地,三让父母,直待第四夜才许大有趣。”唐兴笑道:“也不定是第四夜,或者第三夜已经大有趣了。俗语说的好,‘第一夜陌生,第二夜肉香,第三夜塘里鱼进浜。’”众人听得这般说,又是一阵喧笑。第四轮到祝僮了,祝僮道:“我来说一个呆大女婿,随意说说,不一定指是谁。你们听罢。   呆大女婿,戆头戆脑。乡下人弗识落帽风,发痴。(发吹谐音)强凶霸道,臀凸肚跷。”   文祥道:“祝僮兄弟,这个呆大女婿是谁?只怕就是你罢。”   唐兴也帮着说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到杭州去就亲,成就你的荷包姻缘,敢是强凶霸道,臀凸肚跷,做出一副戆头戆脑的模样。”说得在座的拍手大笑,华平、华吉不明白荷包姻缘四个字,唐兴便把祝僮到了杭州,怎样的猜中一条“想入非非”的灯谜,怎样的得到了一只没有排须的荷包,怎样的把这荷包赠与锦葵丫环,怎样的三月初一在杭州成亲。今天才到苏州,唐兴把这事一一告诉了华平华吉二人。祝僮拍了唐兴一下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我讲给你听时,你说替我守秘密。”唐兴笑道:“这叫做荷包口收的住,人口收不住啊。轮到我接令了,你说呆大女婿,我便说黄毛丫头,也是随意说说,不指定是谁。你且听者。   黄毛丫头,轻头乖脑。乡下人弗识走马灯,又来了。一搠一跳,一颠一倒。   在座的听了。都向祝僮好笑,祝僮道:“由着他嚼咀,和我无干。”收令的轮着唐寿,便道:“我说摇铎(吴语音笃)道人,这是我胡诌的,在座的并没有这个人。   摇铎道人,贼头狗脑。乡下人弗识藕朴,老骚。(稍谐音)七颠八倒,廿五送灶。   六个人行令一周,酒已喝了不少。   里面丹桂轩中十六位娘娘坐了两席,上席七位是沈祝文周四家闺眷,下席九位便是唐家九美。在座的才女居多喜行令的要行令,喜猜拳的要猜拳。那时闲煞了这位唐解元,他便献一个“羯鼓催花令,”要教众美人不拘一格,各擅所长。他的酒令,须把左右两席十六位美人联络一气,每席推举一位令官,轮到献技,须听令官的命令。左席的令官是祝大娘娘,右席的令官是唐大娘娘,唐寅自己作鼓吏,便在丹桂轩的回廊里面设着鼓吏席。旁边安置着一面大鼓,两个鼓槌,席上备着佳肴美酒,自斟自酌,击鼓时取槌击鼓,停鼓对举杯饮酒。丫环们攀折两枝碧桃花,送往左右二席。外面击鼓,里面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的手中便由谁应令。应的什么令须听令官指挥。令官察看执花的有什么技能,便可指挥他即席献技。善唱者着令唱小曲一支,善说笑话者着令说笑话一则,善做诗善猜谜者,着令他吟诗猜谜,总在不拘一格,各献所长。要是违令,须得罚酒三杯。要是所行的令和在座者发生关系,那关系人须得陪饮一杯。要是停鼓的时候,花枝恰恰传到令官手里,那么令官也得命令着自己,即席自献技能。唐寅献了这个羯鼓催花令好教十六位美人都不感受寂寞。只为十六位美人的文学和技能,彼此参差不齐,要是规定了一种酒令,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擅长的固然兴致飞扬,不擅长的未免意昧索然。有了这羯鼓催花令,五花八门,兼容并包,一个酒令之中,又包括着许多酒令,所以众美人听了一致赞成。唐寅的鼓吏也是唐大娘娘委任的,只为丹桂轩中今天宴请女宾,当时的男女嫌疑,辨别最严,当然不能教唐寅入席。但是教他一人向隅,未免寂寞寡欢,因此在轩外另设一席,教他充当这鼓吏的职权。鼓吏须听里面令官的指挥,令官不着他起鼓,便不能擅自起鼓。当时丹桂轩中互相谦让,唐家九美坚请左席祝大娘娘传令起鼓,左席诸女宾也是坚请唐大娘娘传令起鼓,后来议定章程,宾席和主席轮流传令起鼓,先宾后主,无庸推辞。那么祝大娘娘无可推却了,千难万难,开令最难,几次吞吞吐吐要想唤一声唐家叔叔起鼓。古代的妇女何等面嫩,待要开令,又觉得没有这般勇气。隔了片晌,依旧不曾出口。那时侍席的婢女手执着桃花。专候一声令下,好把花枝交付与令官。其时左席第一位是祝大娘娘,捱次而下,沈二娘娘,文大娘娘,文二娘娘,文三娘娘,周大娘娘,周二娘娘,一共七人。饮酒的当儿,惟有文二娘娘李寿姑不大举杯。每上佳肴,他也难得下箸,只拣着糖果中的梅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周大娘娘道:“文二嫂怎样只吃青梅?”祝大娘娘笑道:“敢是有了身孕么?”李寿姑俯首不语,杜月芳却竖着三个指头,表示着二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了。主席上的陆昭容道:“宾席上可以传令起鼓了,祝家姊姊做了令官,有发号施令之权,千万不要客气啊!”   祝大娘娘被逼的无可如何,只好道一句唐家叔叔起鼓。轩外坐的唐寅正静听着将令,只这一声吩咐便放下手头的酒杯,取起鼓槌,莲蓬的击将起来。那时侍婢手中的花枝已交付与令官祝大娘娘,右手接着,便传给沈二娘娘,又传给文大娘娘,又传给文二娘娘,又传给文三娘娘柳儿,外面的鼓声戛然而止,花枝却在柳儿手里。祝大娘娘知道柳儿的长技会唱小调,便令他唱一支动人情绪的小曲。文三娘娘没奈何,便将花枝交付与侍婢,俯着粉颈唱道:   小奴奴腹中起了一大块,左推也不开,右推也不开。唤丫环,替我请个大夫来!可是有了病,可是有了灾?那大夫眉头几皱连声唉,也不是病来也不是灾,就是情人留下的相思债。   柳儿唱这支“相思债”的小曲,可算是恶作剧了。唱一句,却偷眼看着并坐的李寿姑。唱的李寿姑面上火一般热,看的李寿姑面上霞一般红。一曲唱毕,满座笑声。祝大娘娘道:“同席的只有文家二嫂怀孕,要请文家二嫂满饮一杯。”但是李寿姑那里肯饮。只说祝家大嫂,我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啊。柳儿笑道:“二娘,这一笔相思债休想抵赖,方才我家大娘已告诉了同席,你已是三个月身孕了。”说时,满斟着一杯酒,定要李寿姑一口饮尽。李寿姑侧着头儿,那里肯饮,他定要抵赖这一笔文郎留下的想思债。祝大娘娘道:“你不肯饮,便把酒杯沾一沾唇,要是躲躲闪闪,泼去了杯中酒,怕不要沾染了衣服。”李寿姑真个没法,才把樱唇碰了碰酒杯。柳儿放着酒杯笑道:“那么这笔想思债二娘已承认了。”李寿姑轻拍着柳儿的肩道:“三娘,你不是个好人,你帮着大娘作弄我。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说时,又引得众人大笑。坐在轩外的鼓吏唐伯虎自斟自酌,听了轩中的莺莺燕燕互相调笑,他怎不快活。但是又起了一种感想,暗思文衡山去年冬季结婚已有梦熊之兆,自己娶了九美,至今嗣续尚虚。转念一想,我太不知足了,既得陇,又望蜀。自己年龄尚轻,愁他做甚。列位看官,唐伯虎占尽了人间艳福,但是美中不足,将来并无子息。这不是编者咒诅他,翻读《六如居士全集》便知分晓。至于文二娘娘腹中一笔想思债,将来呱呱出世,又是一位文学家与美术家。至于衡山的儿子是谁,这不在本书范围以内,诸位但去翻检《明史?文苑传》自会知晓。   按下闲话,且说贺席上传过一回花,接着便该主席上传令起鼓。这位唐大娘娘陆昭容,并不象祝大娘娘这般的吞吞吐吐。他很干脆的唤道:“鼓吏听者。快快击起鼓来。”唐寅怎敢怠慢,放下酒杯,又是蓬蓬的敲动羯鼓。主席上照样传花,主席上的坐次挨着顺序,自大娘娘至九娘娘围着圆桌而坐。这时候的击鼓击的长久,传过一回花,鼓声未停,周而复始,桃枝儿传到二娘娘罗秀英,鼓声止了。陆昭容道:“二娘的填词工夫很不弱。请你口占小令,须合眼前风景。”罗秀英不敢违令,放下花枝,便道:“大娘容想。”思索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口占的小令,唤做《蝶恋花》”。便琅琅的读那词句道:   有女堆云髻,小立银屏里,妙龄取次问伊行,几几几。绿似珠妍,碧同玉艳。一般年纪。   念了半阕。已博得众人欣赏。陆昭容道:“这个妙人儿,除却我们九妹,还有谁呢?”秋香听了,低着粉颈,只不做声。罗秀英又念着下阕道:   粉臂红装腻,秀黛青丝细。昨宵曾否梦巫山?未未未。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恐难逃避。   锦心绣口的罗秀英,即席填词,填成这香艳绝伦的《蝶恋花》,上阕已似调侃秋姑娘,念到下阕,句句却指着秋姑娘。分明说他昨宵躲过檀郎,今夜无论如何,总躲不过了。秋香听到这里,羞的不可开交。在座诸人都赞美罗秀英的《蝶恋花》可以移作秋姑娘的催装词。坐在轩外的唐伯虎,很佩服罗秀英的《蝶恋花》,但是又替秋姑娘担惊,生怕陆昭容不肯放松他。果然不出唐寅所料,陆昭容便指派着秋姑娘喝两杯成双酒。秋香道:“这首词和我没相干,怎么要我喝起酒来?”陆昭容道:“九妹不可违令,快快饮这两杯成双酒。你若限于酒量,便仿照东边的文二嫂嫂,在唇上碰这两下便够了。”原来九美所坐的圆桌,秋香的左边,正坐着大娘娘陆昭容,右边正坐的八娘娘春桃,彼此都是斟了一杯酒,定要秋香沾唇。秋香却把手帕遮着樱唇,坚不肯饮。陆昭容道:“鼓吏听者,九妹不肯饮酒,你便代饮了罢。”唐寅很松脆的应一声得令,便即揭帘而入,接着昭容春桃的酒,立在筵前,都是一饮而尽。口称一声谢令官的赏赐,放下酒杯,依旧退到外面。那时两边席上的倩笑声音,同时并作。笑了一会子,祝大娘娘向李寿姑娘道:“文二嫂嫂你却吃亏了。”李寿姑娘听了,茫然不解。便道:“大嫂你道我吃什么亏?”正是:   双关语织千般锦,相印心通一点犀。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品玉箫同聆下雨歌  熄银灯戏赠催妆曲   祝大娘娘笑道:“文二嫂嫂,你看人家有代酒的人,你家的二爷却不在这里,你不是吃亏了么?快快请二爷到来,在筵前替你饮酒。”李寿姑笑道:“大嫂,我一向算你是忠厚人,原来你也会捉弄人。我可知晓了,敢是祝大伯教授你的。”在座的见主席已传过一回花,便请祝大娘娘发令起鼓。文大娘娘道:“大嫂,你做了令官,该唤鼓吏起鼓,不该唤唐家叔叔起鼓。”祝大娘娘道:“那么请外面的鼓吏起鼓”。唐寅又是蓬蓬的击起鼓来。这一回的传花却停止在周二娘娘素琴手里。祝大娘娘知道周二娘娘熟于曲牌名,便请他连说八个曲牌名,须得叫韵。素琴想了一想,便道:“曲牌名是有了,只是祝大嫂须得喝两杯酒。”于是念道:   好姐姐,赛观音。傍妆台,玉楼春。懒画眉,点绛唇。耍孩儿,称人心。   祝大娘娘道:“这酒令和我何干,却要我饮酒”?素琴道:“怎说不饮酒,大嫂别号云里观音,这便是好姐姐赛观音。大嫂又新添了一位宝宝,这便是耍孩儿,称人心。该饮一杯,一共奉敬两杯酒。”祝大娘娘没法推辞,只得饮了两杯酒。但是执着酒壶,又满满的斟了一杯回敬素琴。素琴道:“这算什么”?祝大娘娘道:“你也该饮一杯。你也是好姐姐赛观音。倘把你的鞋袜去了,趺坐在莲台上面,不是和观音菩萨一般无二么?”这句话一说,羞得这位周二娘娘素琴抬不起头来。只为十六位美人,倒有十五位都是纤纤莲钩。单是他的裙幅以下,却藏着两只莲船,教他怎么不羞呢?他便吃亏在做了十六世纪的中国妇女。要是生在目今世界,他便可以大出风头了。只怕十五位纤纤莲钩的落伍美人,都要羞的抬头不起,惟有周二娘娘素琴却可以蹑着摩登式跳舞鞋,在跳舞场中博那观众的热烈欢迎咧。祝大娘娘见素琴低着头不肯饮酒,便道:“周二嫂,你不饮酒便是违令了,违令者须得罚酒三杯。”素琴才不敢抗令,只得干了这一杯酒。宾席上的酒令方才过去,主席上的陆昭容又是第二次唤着鼓吏起鼓。唐寅擂起鼓来,才打着两下,便即停止。这是唐寅有意和大娘娘开玩笑,鼓起即停,好教陆昭容手中的花枝不及传给别人。果然这花枝尚在昭容手中,鼓声已停止了。众人笑道:“大姊,发令的是你,接令也是你。”昭容道:“我没有什么擅长,我只会讲讲笑话。”   众人都说,便是讲个笑话也好。昭容道:“这笑话不是我杜撰的,便是我们大爷的笑话,在座的诸位妹妹,除却九妹,谁都知晓的。”那边宾席上的祝大娘娘道:“我们诸姊妹也不知晓,请你讲的高声一些。”昭容道:“记得去年正月里,我们斜对门的王老太太七十寿辰,为着邻居之谊,我们大爷也去祝寿。那王老太太取出一幅泥金笺,定要大爷题首寿诗。大爷道:‘题诗不难,难在没有资料。’王老太太道:‘老身便是资料,还有老身的一子一女,今日里都来祝寿,也是资料。’大爷毫不思索,便是笔在泥金笺上平写四句:   王老太太不是人,   令郎令嫒不是人,   一男一女都做贼,   将来个个没饭吃,   王老太太见了这四句诗,气的手都颤了,脸都青了。扶着龙头拐杖,颤巍巍的向大爷说道:‘唐解元,老身没有开罪于你,为什么骂了老身,还要骂我的一子一女?’大爷笑道:‘老太太’你休性急,为着泥金笺上墨迹难干,所以先写上面的四句。还有下面的四句。待到墨迹干了以后,再行书写成为一首通俗的寿诗。管教只有颂扬,没有咒骂。’其时寿堂上许多宾朋围着观看,个个皱着眉儿,以为无论如何总不能把咒骂的句子,变成颂扬口气。待了一会子功夫,泥金笺上的墨迹方才干了,大爷才续写着两句,和上句一气读下,便成了一首祝寿的诗。   王老太太不是人,宛比灵山观世音。   令郎令媛不是人,却是善才龙女身。   一男一女都做贼,偷得蟠桃献娘亲。   将来个个没饭吃,九转灵丹囫囵吞。   王老太太得了这一首寿诗,立时回嗔作喜,十二分的感谢我们大爷。后来八月里大爷失踪,王老太太知道了急的了不得,特地赴杭州烧香,祝我们大爷路上平安,这便是感谢这一首寿诗的缘故。”   众人听得陆昭容讲完这趣事,都是笑声不绝。秋姑娘且笑且想。去年大爷绘的雕鸽图,也是先骂后颂。先写上句,后写下句。原来这是大爷弄惯的玩意儿,这是大爷的拿手好戏。昭容忽的向秋香说道:“九妹,你须饮一杯酒,还有外面的鼓吏也得陪你饮一杯酒。”秋香道:“大姊讲笑话,怎么又要小妹饮酒”?昭容道:“听得大爷讲起。去年描写观音,大爷自绘做善才模样,却把你绘做龙女,这是和笑话有关系的,所以准备着两杯酒,你和大爷各喝一杯。”   秋香没有话说,干了一杯龙女酒,唐寅也到筵前领受了一杯善才酒。春桃拍手笑道:“你们一个善才,一个龙女,却不要‘一男一女都做贼,’才是好啊。”这句话不打紧,惹得秋香晕起着脸上朱霞。唐寅笑道:“我以后不做戏游诗了,免得你们借我的拳头撞我的嘴。”唐寅到了轩前,宾席上的祝大娘娘,又唤着请鼓吏起鼓。唐寅应声击动这催花的鼓。待到鼓声停止,周大娘娘王秀英手执着花枝,正待授给二娘娘素琴,恰在尴尬的当儿,王秀英还没有脱手,素琴却已伸手去取。一枝花在两人手里。席上众人请问令官,毕竟这花枝算在谁人手里?祝大娘娘道:“周家大嫂二嫂分应此令。”素琴道:“我恰才已应过了。”祝大娘娘道:“便是应过,这番也得换一个花样献献技能。听得周家大嫂的凤凰箫在杭州城中独一无二,便请大嫂吹一回箫。再请二嫂依着箫声唱一回曲,两位合奏妙技,一定可以使人满意。”   于是王秀英和素琴附耳数语,彼此订定了歌曲的名目。侍酒的丫环。送上凤凰箫。秀英品箫,素琴便按着拍子唱那《下雨歌》道:   蒙蒙的雨儿不住的下,偏偏情人不在家。情人若在家,任凭老天下多大。劝老天住住雨儿,让他回船去罢。湿了衣裳事小,滑了情人事大。常言道:“黄金有价人无价。”   这时候丹桂轩中寂静无声,大家听的入神。吹箫吹的佳,唱歌唱的好,这般妙技,一时无二。但是在座中的文大娘娘杜月芳,徐徐的俯首至臆。祝大娘娘见了,猛记得一件趣事。便道:“文家大嫂须满饮一杯。”杜月芳勉强抬头道:“大嫂为着甚来?”祝大娘娘道:“你不记得去年文二爷遇雨滑跌的旧事么?那天冒雨上船的情形,和恰才的《下雨歌》如出一辙。这杯酒,不教你吃,教谁吃呢?”王秀英听了奇怪道:“怎么我们所唱的歌曲,和文二爷的旧事相合?”祝大娘娘便把那天文解元乔扮随役,饱餐秀色,为着王阁老前来游山,慌的躲避不遑,冒雨下山,身遭倾跌的事说了一遍。   王秀英道:“原来无意巧合,文大嫂你便饮了一杯罢。”杜月芳没奈何干了这杯酒。主席上的令官又喊鼓吏起鼓。这一通鼓声停止,这花枝儿恰在秋香手中。陆昭容道:“我们和九妹初次相逢,却不知道九妹擅长的是什么技能,请九妹自己说了罢。”秋香道:“大姊问及小妹,却是万分惭愧,小妹却无一技之长”。昭容那里肯信,定要秋香说出,秋香一味谦逊。昭容向着轩外的鼓吏高唤道:“鼓吏听者,九娘娘有什么奇才异能,快快报来。”唐寅道:“启禀令官。这位九娘娘是猜诗谜的杜家。他在相府里,逢到元宵张灯。表妹冯玉英所制的灯谜,大半被他猜中。令官要他献技,不如编几个灯谜,请他一猜罢。”昭容听了大喜,便道:“九妹,既是猜谜杜家,愚姊有一个谜面在此,你且猜者。   钗儿半卸鞋儿堕,灯边熄却银缸火,勾销一粒相思颗。射一字”   秋香道:“大姊的谜面不易猜破,要是猜不中便怎样”?昭容道:“猜不中罚酒三杯。但是九妹冰雪聪明,没有猜不中的道理。”秋香道:“那么小妹领受了三杯罢。”昭容道:“你别谦逊,一定可以猜中的。”秋香摸了摸鬓角,又把牙箸蘸着杯中的酒,在空碟里面书写。写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敢是发财的发字么?”昭容道:“九妹端的好心思,不愧猜诗谜的杜家。但是同席的诸位娘娘,大半不明白这谜底发字和谜面三句诗作何关系。”昭容笑向二娘娘罗秀英说道:“你会填这很艳丽的《蝶恋花》,料想这谜面的用意总可知晓的”。罗秀英点了点头儿,众人又嬲着罗秀英说明用意。   罗秀英道:“宾席上的才女正多咧,这里有秀英,那边也有秀英。这里的秀英是不行的,那边的秀英才是秀色可餐,英英露爽呢”。众人听了,真个要请宾席上的周大娘娘王秀英解释这哑谜儿。王秀英道:“妹子是愚鲁之辈,怎会解释这哑谜儿?便会解释,也不能越俎代庖,还是请唐二嫂打破这哑谜儿罢”。罗秀英不能推辞,便说明这哑谜儿道:“这是用的拆字格,把发字拆成三部分。一殳,二弓,三癶。谜面上说的钗儿半卸鞋儿堕,钗儿又称钗股,卸了一半,便是殳字。鞋儿堕,是指着女鞋。只为上面有钗儿半卸字样,那鞋儿便不问可知是窄窄的弓鞋了。那便是个弓字。灯边熄却银缸火,灯边去火便成为登,勾销一粒想思颗,想思颗是红豆的豆。登字去豆,便成癶字。癶殳弓合在一起,不是发财的发字么?大姊的谜面做的曲折,九妹的谜底猜的也细密。一个是做诗谜的杜家,一个是猜诗谜的杜家”。昭容笑道:“你呢?”罗秀英道:“我不会做谜,也不会猜谜。”昭容道:“你便是解诗谜的杜家。”罗秀英笑道:“左一个杜家,右一个杜家,我们这里没有杜家,真正的杜家,便是宾席上的文大嫂杜月芳。”祝大娘娘道:“你们的玩意儿闹到我们席上来了。”文大娘娘杜月芳道:“我的杜家。虽然有名无实,但是觉得这个谜儿好虽好,却有些美中不足。女鞋未必一定是弓鞋。要是遇着周二嫂,即使钗儿半卸鞋儿堕,也不会堕下一面弓来”。说时众人大笑,羞的素琴把一双莲船缩到裙里去了。祝大娘娘道:“文大嫂借此报复了。   方才周二嫂唱了《下雨歌》罚他喝了一杯酒,‘六月债,还得快’,他便借着弓鞋把你取笑一回。好了好了,那边的酒令业已行过,我们这里又要起鼓了。”主席上的陆昭容道:“且慢,我们这里还没有人饮酒,照例行过了令,须得有人喝过了酒,才算令毕。”说时他便满满的斟了一杯酒,向在座的遍看一回道:“这杯酒谁该喝呢?有了,请九妹喝这满杯罢。”秋香道:“大姊,怎么教小妹领罚呢?小妹猜中了这哑谜儿,理该领赏,不该领罚。”昭容笑道:“这不是罚你,这是贺你咧。你会猜谜,难道不会猜这谜外的谜?”秋香摇头道:“小妹不明白什么叫做谜外的谜?”昭容道:“‘明人不消细说’,你要我说、我便说了罢。这谜面上的三句诗,是我赠你的催妆诗。今夕何夕,只有你和这三句诗相配。”秋香道:“大姊取笑了,这三句诗,在席的诸位姊姊谁都相配的。临睡的时候谁都要卸下钗儿,褪去鞋儿,熄却灯儿的。要喝酒,大家都喝。”陆昭容道:“九妹,还有一句呢,勾销一粒相思颗,这便是确定你九妹移易不得的。我们大爷为着你三笑留情,不惜离乡背井,在东亭镇上住了半载有余,却没有勾销这粒相思红豆。今夜里,你是躲不过的了,我们也不许你躲。恰才二妹词中说的‘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怕难逃避’。他用怕难两个字,还是测度之词。我却不须测度,可以预先决定的,你便老老实实的喝个满杯罢。”众人齐声好笑,秋香益发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肯饮酒。春桃擎着酒杯,强迫他沾一沾唇,方才罢手。这时候的快活,莫快活于昔日书僮今朝鼓吏的唐解元唐伯虎。他昨宵在能静楼上捱受着孤眠独宿,昨宵不必说了,今宵不知怎么样。罗秀英虽然填这一关《蝶恋花》但是动员令操于大娘娘,不操于二娘娘。要是大娘娘今宵再令唐解元睡在能静楼上,那么秀英的词便不能见于事实。现在好了,唐解元亲耳朵听得昭容吩咐秋香,说道:“今夜里你是躲不过的了,我们也不许你躲”这十七个字,非同小可,灌入唐解元耳朵里,宛如十七道甘泉,奔赴耳窍,又从耳窍灌到心窍里面,把唐解元这颗收束不住的心深深的浸在甜水里面。他想这是大娘娘的皇恩大赦,今夜不把鸳鸯拆在两下里了。妙也妙也,说不尽的妙也。唐解元一壁起着手指摩擦鼻尖,一壁喃喃的念着妙也妙也。丹桂轩中又轮着宾筵上行令。祝大娘娘道:“请鼓吏起鼓。”唤了一声,却不听得鼓声发动。祝大娘娘道:“奇了,敢是唐家叔叔生了气么?我是不该唤他鼓吏的。”便改换着呼声道:“请唐家叔叔起鼓”,唤了两三声依旧鼓音寂然。便遣发丫环去探听动静。毕竟唐大爷是不是在回廊里面饮酒,还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丫环悄悄的出了丹桂轩,唐解元依旧没有觉察,依旧摩擦着鼻尖,依旧喃喃的自语道:“妙也,今夜里妙也,你是躲不过的了。妙也妙也,我们也不许你躲,妙也妙也,说不尽的妙也。”丫环掩着嘴笑道:“大爷发痴了,祝大娘娘唤你起鼓,你却在这里造庙。左一个庙也,右一个庙也,这是什么庙?城隍庙呢,还是神仙庙?”唐寅听了,自觉好笑,便即应令起鼓。   鼓声停时,这花枝儿停在沈二娘娘芙蓉手里。祝大娘娘道:“沈二嫂初次见面,你会的技艺我们不知道,请你自己说了罢。”芙蓉道:“祝大嫂饶了我罢,我是嘉兴的乡间女子,懂不得酒令茶令。”祝大娘娘笑道:“你便唱一只嘉兴山歌也好。”芙蓉待要不唱,祝大娘娘却要罚他喝酒三满杯。没奈何,只得低着头唱道:   一只鸡,喔喔啼,港南大姐几时归?大船载,不归,小船载,不归,风大落雨自己归。阿爹看见女儿归,撑开船头买鱼买肉归。阿妈见了女儿归,揩台抹桌笑迷迷。阿哥见是妹子归,挑了粪桶直向西。阿嫂听见姑娘归,躲在房里弄布机。兄弟听得阿姊归,拿了书包乱赶归。妹子见了阿姊归,揭开箱子换新衣。   芙蓉操着嘉兴调,歌中的归字都读作居字。大家听了,都觉得别饶趣味。祝大娘娘道:“歌是唱了,令是行了,这杯酒儿教谁吃呢?”大家都揣摩着歌中的句子。觉得在座的诸人,都没有和歌儿相合。文二娘娘道:“大家都不要饮酒罢。”只因李寿姑开了口,祝大娘娘猛的想起一桩事,便道:“来来来,文二嫂请你饮这一满杯”。李寿姑道:“祝大嫂又来了,怎么‘园中果子拣熟吃’,我已罚过一次酒,又要我罚酒,沈二嫂唱的嘉兴歌,和我何干?”祝大娘娘道:“谁说没相干,歌中末一句揭开箱子换新衣,不知箱子里面可藏着乱砖头?”李寿姑涨红着脸道:“不要说了,受罚便是了。”说时,自斟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座中诸美,除却祝大娘娘和文家三位娘娘以外,谁都没有知晓这“换空箱”一幕趣剧,都向祝大娘询问这哑谜儿,怎么叫做箱子里的乱砖头,怎么文二嫂肯饮这一杯罚酒。祝大娘娘笑道:“这件事要算趣闻,待我道来,好教诸位知晓。”这句话不打紧,顿使杜月芳、李寿姑不安于席。这是不曾公开的趣事,如何可以讲给大众知晓。又不好喝止他,只是小鹿在胸头乱撞。毕竟杜月芳有主意,假把牙箸拂落在地,趁着俯首拾箸的当儿,便在桌子底下打照会,潜在祝大娘娘的裙幅上拽这一下。祝大娘娘不过吓吓他们,并非真个放什么野火。忙向在座的说道:“方才说的箱子,是李家老伯的画箱。李老伯喜藏名书名画,所有书画都藏在画箱里面,一天,吩咐他的女儿开箱取画,谁料不开犹可……”。说到这里,文二娘娘的筷儿也落地了,借着拾筷,便把筷儿在祝大娘娘的凤鞋上打了一下。祝大娘娘很从容的说道:“谁料打开看时,却是一箱的乱砖头。原来李老伯喜藏古董,这是盛着秦砖汉瓦的箱儿,他女儿竟误开了。”众人听了也都不疑,杜月芳李寿姑方才心定,却佩服祝大娘娘有急智。   主席上的唐大娘娘又唤着鼓吏起鼓,唐解元正待提起鼓槌,却见仆人来禀报道:“华相爷已经宴罢,要准备上轿去了,大爷快去相送。”唐寅便放下鼓槌,整着衣巾,到八谐堂去送他的丈人峰出门。不但唐寅恭送鸿山,便是秋香也要欢送他义父。丹桂轩中的羯鼓催花令。暂时告一停顿。   正是:   待到春来花自好,不如归去鸟初啼。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秦姝顾女妙语解颐  吉士佳人良宵阻梦   丹桂轩中的羯鼓催花,正是再接再厉。一听得华鸿山宴罢出门,唐解元和秋香忙着到八谐堂去恭送这位贵宾。   那时八谐堂的陪宾都离座了,华老已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华平华吉在旁伺候。唐寅抢步上前道:“岳父大人何妨小作勾留,夜间尚有菲酌,便在舍间有屈一宵罢。”秋香也和小鸟依人一般,走到华老面前,频频的唤着爹爹道:“爹爹,屈你盘桓几天,爹爹不须客气,这是女婿家中啊,和爹爹自己家里一般。”华老道:“贤婿女儿,多承你们好意,但是今天已和杜亲家有了预约,夜间和他剪烛长谈,不能失信。”华平华吉见了新姑爷和姑奶奶都是屈着一膝谢宴,秋香低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昔日同侪,今分阶级,这姑奶奶三字似乎难以接受。唐寅转是从容不迫的说道:“平哥吉弟两位管家,今天怠慢你们了。”唐寅这般称呼,却在不亢不卑之间。平哥吉弟是同事者的口吻,两位管家。是新姑爷的语气,把来混合在一起,却使平吉两人暗暗佩服这位新姑爷,可谓“君子不忘其旧。”华老临走时,解下两件佩挂的东西,便是珊瑚扇坠和碧玉环做了今天的觌仪。   唐寅夫妇跪下谢赏。华老连唤请起不迭,比及站起,华老又道:“贤婿还有一件东西也还了你罢。”便在袍袖中摸出这纸我为秋香的志愿书,交还了唐寅。又笑着说道:“从今以后,老夫要请你绘一幅中堂和几幅屏条,料想不会拒诸门外罢。”唐寅道:“岳父说那里话,岳父不嫌拙画丑陋,小婿尽可效劳。”于是新夫妇送着华老,直到外堂,外面沈达卿、祝枝山、文徵明、周文宾四人站班似的在轮香堂畔站着多时了,他们知道这里是必由之路,拭抹着眼睛,定要把这位三笑留情的秋香看一个“毫发无遗憾。”但是苦了祝枝山,他的眼睛藏在衣袋里,便是这随身法宝,其名叫做单照。但听得环佩丁冬,和那靴声橐橐,知道秋香已随着华老走近轮香堂了。沈文周三人早把眼睛拭抹好了,惟有老祝的眼睛一时索摸不到。华老向着他们拱手道:“四位贤才再会了!”慌的他们都说老太师慢请。待到老祝摸着他的随身法宝,可惜时机已错过了,唐寅秋香早已送过华老上轿,夫妇俩穿着备弄自到里面去了。沈文周三人都是啧啧赞美秋香的丰神绝世丽质倾城,一半是真的佩服,一半是故意在祝枝山面前扩大宣传。明知他摸不到单照,宛比雾里看花,不知是红是白。枝山道:“你们休得夸张自己的眼福,我的福分总得比你们大过几倍,小唐已面许我的了,过了几天,他便要强迫他的九娘娘向我祝阿胡子三笑留情。”周文宾笑道:“老祝,你真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咧。秋香见了小唐,自然三笑留情。秋香见了你的一团茅草乱蓬蓬,只怕便要不顾而唾。不是三笑留情,却是三唾留恨。”枝山道:“倘无老祝,他们怎有今日之下,秋香想到这里,不笑也要笑了,秋香决不三唾留恨,秋香一定三笑留情。”沈文周三人听了,疑信参半。那时华老去了,八谐堂上的一席盛筵还没有吃到杯盘狼藉,而且尚有几次菜不曾献上。只为华老离座,他们不得不随着离座。其实呢,贵宾在座,他们多少有几分矜持。这一席酒没有吃得爽快,尤其是祝阿胡子,他对于吃的问题丝毫不肯放松。他虽是江南第二才子,他也是唐虞第四不才子。只为《左传》上说唐虞时代,有不才子四人。第四个不才子,其名叫做饕餮,贪食曰饕,贪财曰餮,枝山正犯着这两个字。当下吩咐仆人把八谐堂上的一席酒搬到书旁中去,以便他们知己四人,传杯弄盏,不醉无归,按下慢表。   且说唐寅秋香送过华老以后,回到里面各归原座。陆昭容道:“我们继续行令罢。”宾筵上行过四次,我们只行了三次。”二娘娘罗秀英道:“那么请令官传令起鼓罢。时候不早了,行过一回令,也该歇歇了。”于是大娘娘又吩咐鼓吏起鼓。这一回鼓声停处,花枝儿却在四娘娘谢天香手里。昭容道:“四妹你是惯说笑话的,也来说一个笑话罢。”天香道:“我只会讲些老笑话。这是人人知晓的,听了不发松。”昭容道:“便是老笑话也不妨,你只须加盐加酱,再加些酵粉,自会发松。”四娘娘想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把老笑话改造一下子,好教在席的诸位姊妹多喝几杯酒。原来有两位美人,都是十二分的姿色。一个宛比王嫱,一个仿佛西子。所差异的,一位美人齿白,一位美人齿黑。那齿白的要给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白如瓠犀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成了二十四分。那齿黑的怕被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黑如焦炭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要降落至二分。有一天,两位美人遇见了一个少年书生向他们请问姓名。他们都不说真话,那齿白的只管卖弄他的瓠犀,那齿黑的只管掩护他的焦炭。少年书生先和齿白者扳谈,先问尊姓,齿白的把唇一掀道:“姓秦。”这个秦字出口,他的瓠犀般的白齿早已一一呈露了。又问芳名,他说红线。又问年龄,他说十七。又问贵府何处,他说天库前。又问识字否,他说会读《诗经》。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弹月琴。又问弹的是什么调,他说《鸾凤和鸣》。齿白的每答一句,总把樱唇一掀,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呈露他的白齿。少年书生又和齿黑者扳谈,先问尊姓,齿黑者便把上下唇闭得紧紧的,道了一个顾字。那焦黑的牙齿便可以借此掩护了。又问芳名,他说素素。又问年龄,他说十五。又问贵府何处,他说桃花坞。又问识字否,他说会念弥陀。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敲大鼓。又问敲的是什么鼓,他说催花羯鼓。每答一句,总把朱唇紧闭,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掩护他的黑齿。”四娘娘讲完这笑话,在座的听了也都解颐。昭容吩咐丫环连斟了满满的八大杯酒。便道:“在这酒令上,有六位都该喝酒,几乎要喝一个满堂红了。传红六妹,你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个红线,你在红字上便该喝一杯。月琴七妹,你也该喝一杯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弹月琴,你在月琴两字上该喝一杯。凤鸣五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鸾凤和鸣,你在凤鸣两字上该喝一杯。春桃八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桃花坞,你在桃字上该喝一杯。九空三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念弥陀,在座的会念弥陀,除却你九空三妹是谁,该喝一杯。于是众美人都服从令官命令。三娘娘九空、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春桃、都饮了一杯酒。谢天香笑道:“我有意把你们的名字嵌在里面,好教你们喝一个满堂红。”昭容笑道:“四妹,你自己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天库前,你在天字上面。也该喝一杯。”谢天香道:‘这真叫做“扳了砖头压痛自己的脚’咧。”于是也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尚有两满杯昭容便传唤鼓吏入内,罚令饮酒。只为酒令里面,一则曰会打鼓,二则曰催花羯鼓,罚你饮酒以后,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唱一首词。我们的酒令就此收束了罢。好在宾主两席上的姊姊妹妹,不是应过令,定是喝过酒,十六人中没有一人向隅,我们也可兴尽而止了。唐寅服从阃令,干了两杯令酒以后,簪了一枝花,便要擂一回鼓,唱一首词了。他说:“令官吩咐我的是三个一,我唱的词也有三个一,合在一起,便是六一居士了。”于是擂了一通鼓,接着唱一首苏东坡的《行香子》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不如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陆昭容要唐寅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填一首词。唐寅却添了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凑成六一。本是六如居士,却变成六一居士了。酒阑席散,时候不早,宾席上的七美人纷纷作别,都是上轿而去。外面书房中沈祝文周四人也都醉饱而归。周文宾在苏州本有住宅,沈达卿住在祝枝山家中,他们都须有数日的勾留。唐解元送客以后,正待去陪伴秋香。陆昭容道:“你该去望望你的姑母,我们本请他老人家前来吃一杯喜酒,上午他遣人来回覆,说略有感冒,今天不来,缓一天来了。他是我们的长亲,又曾替你出过一番力。你在相府中和他见面,彼此各说隐语,你托他觅带叶竹枝,他到了苏州,曾经当面央恳枝山,托他早施妙计。所以老祝对于这件事,尤其十二分卖力。现在你的心愿已遂了,华老上门的难关已过去了,姑母有病,你该亲自去问候。要是不过偶有微恙,待到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得邀请他们阖第都来饮酒。”唐寅道:“请问大娘,我们大宴客的日子,定于何日?”昭容道:“这是枝山替你定下的计划。他说华老认你做了女婿,这一副盛奁不日总得补送上门。相府补送妆奁,须得拣选黄道吉日。我们便在这一天大排筵宴,邀请亲朋都来喝一杯喜酒。姑母是你的长亲,趁着今天问疾,便该预先去邀请一次。到了临时再送请帖不迟。”唐寅道:“大娘,我今日擂鼓擂的乏了,姑母那边明天去罢。好在华府送奁不是即日的事。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没有定,忙什么呢?”说刭这里,伸了—个懒腰,做出疲倦的模样。又说唷唷,两条胳膊,怎么左一阵右一阵的酸麻,这是羯鼓催花太起劲的缘故。陆昭容笑道:“不料大爷这般疲乏,姑母那边,明天去罢。趁着宾客已散,请你早到能静楼上休息一宵才是道理。”唐寅听得能静楼三字,猛吃一惊,忙向昭容说道:“你又要把我贬入冷宫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昭容道:“我并无恶意,只为你自称疲倦。理该体息一宵。”唐寅道:“前言戏之耳,我没有什么疲倦。要去探病,还是趁早便去的好。苏州人规矩,上灯以后探病是触犯人家忌讳的。”昭容道:“你两条胳膊不是酸溜溜么?”唐寅笑道:“现在不酸了。”当下吩咐书僮,传唤着靠班提轿伺候。于是整理衣巾,预备出门,却摸着了方才华老交还他的一纸平文契,便即取了出来,传给九美观看。依着唐寅的心思,看过以后,便想付之丙丁。秋香想要留作纪念,但是他异常乖觉,不肯自己作主却要请问大娘娘,这纸文契可要烧毁。昭容道:“不须烧毁,而且还得装璜成册,留作佳话。”又向秋香说道:“九妹,你的文契呢,太夫人可曾还你!”秋香道:“那天大爷点中了小妹,太夫人便把文契掷还小妹。准许小妹脱离了奴籍。小妹在先也想把文契烧掉了,后来一想,不如保留着,可以永永纪念着微贱时的苦楚。”昭容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两张文契裱在一个册页上,好在二妹会得装璜,不须付托外面裱褙店,免得传扬出去,被那编唱弹词的当做了好资料。”唐寅拍手道:“装璜以后我还得绘一辐图呢。”昭容道:“不但绘图,便是恰才二妹填的一首《蝶恋花》也好写上,留为风流佳话。”唐寅听了,好生欢喜。秋香的一颗芳心,也得着许多安慰,难得大娘娘这般贤慧,新人进门,毫无妒意。要是换了饱含醋意的妇人,把这文契摧毁尚且不及,怎肯装裱成册呢?   唐寅受了阃令,坐了轿去探望姑母到了山塘冯通政宅第,下轿入门,自有门役通报。冯良材出外相迎,笑说道:“老表弟这是千金一刻的时光,哪有闲工夫光降蓬庐?”唐寅道:“听得姑母福躬欠安,特地前来探问。”冯良材笑道:“家母身子很安。今天知道府上开了—个美人大会,家母推托有病不来赶宴,免得红妆里面,来了—个白发妇人。”唐寅喜道:“原来姑母没有病,这便好极了。过了一天,舍间还得大排筵宴款待亲朋,到了那时,一定要请阖府光临的。老表兄你可知今天四士伴相把华老一腔怒意吹作云烟,他竟和我认为翁婿了。他见了我和九娘,笑的扯开了嘴,和欢喜佛一般,只不过欢喜佛没有这般的长胡子罢了。”冯良材道:“府上的情形。恰才衡山来过,我都知道了。”他们表兄弟到了里面,冯太太知道侄儿到来,欢喜不迭坐定献茶以后,唐寅便把前来探候的原因道了一遍。冯太太笑道:“我没有病,我只为今天府上的女宾都是江浙两省的著名美人,除却祝大娘娘年在三旬以上,其他都是二十不足十八有馀的妙人儿。做姑母的年老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和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益觉得老者愈老,少者愈少。”唐寅笑道:“姑母大谦了,姑母虽老,依旧是一株老少年。今天他们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异常快乐,只可惜姑母没有在座。”冯太太笑道:“正为我没有在座,他们方才这般快乐。要是老身也在座,至少要减他们一半乐趣。这是我‘想自己,比他人?’我在少年时,也喜和那年龄相仿的姊姊妹妹坐在一起,谈谈说说,十分起劲。要是同席有了一位老年妇人,累我们存着拘束之心,饮酒和谈话都不爽快。还记得十八岁这一年,同席吃喜酒的都是性情投契的小姊妹,谁料空了一位,我的表叔祖母便来和我们同席,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我们没有人和他讲话,他却向我们絮聒不休。假如我们磕着瓜子仁吃,他便羡慕我们的齿劲,他又自述年迈了,硬的东西都咀嚼不动了,他又背着每个牙齿掉落的年岁,两边蟠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当前门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说的时候还把嘴儿扯开着,要我们看他剩馀的牙齿。我们小姊妹听的厌烦,却又不能不和他敷衍。他又倚老卖老,专讲些陈年古董的话。三十年前梳的发髻是怎么怎么样的,四十年前风行的绣鞋儿绘的是什么时新花样。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件又是一件。我们小姊妹谁敢剪住他,这一席酒吃得最没趣味。后来每逢赴宴,我总约齐了小姊妹凑成一桌,再也不肯空着座位,使那老年人和我们合席,向我们谈那毫不相干的老景。好侄儿,年矢催人,从前憎厌老人的,现在也成了老人。想起十八岁上的事,因此做姑母的托病不来赴宴。待到你大宴亲朋的日期,做姑母的一定到来。我便可以拉着几位老太太同坐一桌,畅谈我们的老景。”唐寅道:“告禀姑母知晓,大宴亲朋,为期不远,待到择定日子,务请姑母和表嫂光临。那天的女宾一定很多,老年人自有老年人作伴,中年人自有中年人同席。侄儿先来面请,届时再行补柬。”冯太太笑道:“一定前来叨扰你的喜酒便是了。但有一层,请你们八位侄媳原谅,我们玉英并非放刁,知道你在相府中做书僮,不向他的表嫂们给个消息,实在地位使然,有种种难言之隐。”唐寅道:“姑母不须吩咐,以前侄媳们略有误会,现在都明白了。”冯太太道:“只怕不见得么,他人或者肯原谅,你的大娘娘不见得肯原谅罢?多少总有些怪着我们母女。”唐寅道:“昭容对于表妹毫无怨言,对于姑母却万分感激。只为老祝来授锦囊大半是姑母传言之力。因此听得姑母玉体欠安,逼着我来……”这句话没有说完,自己便知道出了漏洞。待要缩住,早已不及。冯太太笑道:“老身本觉希奇,千金一刻的时光,怎有工夫来探望你的姑母,原来是逼你到来。好侄儿,我不留你了,快请回府罢。”唐寅听了,又不好意便走,依旧坐着说些闲话。   冯太太传唤丫环,快去预备四色佳肴,一壶美酒,唐寅连忙离座告辞道:“侄儿恰才喝过酒,缓日再来叨扰姑母罢。”说罢,返身便走,冯太太笑道:“这是老身下的逐客令,不如是,你不好意思便走咧。”冯良材送着唐寅上轿自回里面,不须细表。唐寅坐了轿儿,经过山塘,进金阊门入桃花坞,早已是六街灯火的时候。下轿回家,不多时便即夜宴。只为日间醉饱,夜宴的时候很短,不久便即散席。隔了—会子,秋香先已上楼。昭容笑道:“你去实行你的《蝶恋花》罢。”   唐寅似得了将军令,恨不得抢步上前,高喊一声小将得令,于是笑吟吟的上楼面去。自信千金一刻,便在须臾之际。   谁料到了香闺门外,却见双扉紧闭。正是:   绣幕红丝仙眷属,碧纱朱箔小吟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唐解元巧对一双络索  祝希哲妄思三笑姻缘   唐解元待入香闺,却见双扉紧闭。推了一下,里面已落了闩。只得轻轻的唤了一声娘子,里面秋香低应道:“大爷得罪了,请到大姊那边去罢。”唐寅道:“娘子又来了,这是卑人奉了大娘娘之命来伴娘子的。”秋香道:“有屈了,请你到能静楼上休息去罢。”唐寅暗暗好笑,什么得罪了,有屈了,全是那天本人在鸳鸯厅上挑选芳姿,向那落第者慰劳的话。今夜秋香套着本人论调,有意为难,这不是替那落第者出一口不平之气么?于是在门外央告道:“好娘子,贤娘子,不要作难,你不开门,卑人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要在门外长跪了。”秋香道:“且慢,有一个上联在此,请大爷对就了,门便开放。”唐寅道:“娘子,你学着苏小妹三难新郎么?你出了‘闭门推出窗前月’的上联,我没有东坡一般的内兄助我一臂,对就这‘投石冲开水底天’七字妙联,这便如何?”秋香道:“我非苏小妹,怎敢三难新郎?我出的对联无非纪念良宵,说几句吉利语。大爷是聪明人,一定可以直对如流。上联是说的本地风光,叫做:   锦帐低垂,不短不长双络索。”   唐寅在门外说道:“娘子容想。”他以为这上联确是本地风光,而且络索双垂,不长不短,是祝颂我们齐眉到老的意思。对仗不难,难在本地风光,又要说些吉祥句子。秋香在门内催促道;“大爷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似这般浅近对仗,难道还要搜肠索肚么?快快对来,恕我不能久候了。”说也希奇,文思泉涌的唐伯虎,今夜竟被窘于秋姑娘。这不是江郎才尽,却是心无二用。他上楼的时候,他的心弦竟随着楼梯声而颤动,六个月来的相思债,全仗着今夜同梦,一笔勾销。古来相传的佳话,叫做真个销魂。其实呢,人生最为销魂的时候不在真个,也不在假个,却在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当儿。他跨上一步楼梯,他距离真个销魂便接近了一步,待到楼梯已上,他和秋香只隔着绣闼双扉,他的方寸中正汹涌着热恋之潮,却把文潮都压下了。银汉隔红墙,正是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时候。这时候的销魂真够他捱受,那有情绪玩这对句儿呢?只得在门外央告道:“娘子,放了卑人进房,卑人便可对就。”秋香笑道:“好一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也有受窘的时候,这下联便是敲门砖,下联不成,门儿不放,大爷再不对来,我不久候了,请你明天交卷罢。”唐寅听得明天交卷,陡的一惊,热恋之潮,受了这打击,渐渐下退,曾经压迫的文潮便渐渐提高起来。笑说道:“有了有了,娘子听者。   绣衾同拥,难分难解九连环。   娘子这下联对得何如?既系本地风光,而且又确切你这位如花如玉的九娘娘,快快开门和你实行这下联罢。”但听得一啐一呀的声音同时并作,啐是秋香口头的啐,呀是呀的一声门儿开放了。唐解元再也玲珑不过,进了房门,便把门儿掩上,又落了闩,绝不容第三者闯入香闺。谁是第三者,便是区区的一枝笔了。列位看官,编书的告了一个罪,他们紧闭房门以后的事究属如何,这一枝被摈在门外的笔竟无法替他们去描写了。明知才子佳人破题儿第一宵也该有一番描写,只恨门外汉不能插身而入。匆匆数语,便可表过。不比编那弹词唱本的一枝笔,写到这里也会钻入锦衾里面,做那运动场的评判员,什么秋姐含羞宽小衣,什么露出那如霜如雪的嫩冰肌,什么却被大爷搂入红绫被,什么此刻大爷欲兴迷,以下还有许多专写下层工作的话,恕我不转载了。似这般的恶礼简直是侮蔑才子,污辱佳人,金圣叹所说的,“见了唐突才子佳人的恶礼,真个要效法王蓝田拔剑驱苍蝇,着屐踏鸡子。胸头此怒,未可卒解。”编书的不把弹词唱本的话尽量转载,便是恐怕引动读者诸君的胸头大怒。   一宵无话,已到来朝,房门开放,逮时候可不早了。   唐寅盥洗完毕,用过点膳正待要“水晶帘下看梳头”,外面传来消息,说有一个摇船人,要向大爷取画扇,说是大爷面许他的。唐寅笑了一笑,知道是米田共来了。便道:“娘子暂时失陪了,他虽是—个村汉,卑人却少不了他。来时节仗着他,去时节也仗着他,他来索扇,我却要尽先发落这分笔债。秋香点头道:“‘君子不忘其旧’,正该如此。”唐寅便在能静楼上取两页扇面,随意画了几笔花卉,又另封着纹银十两,算是谢意,遣人授给米田共。米田共得了,感谢不绝。回去以后,不久便和他的情人阿福成为夫妇,表过不提。唐寅绘扇以后,依旧要去陪伴秋香,楼下又传来消息,说道:“祝大爷来了。”唐寅道:“请他在书房里坐,我便来也。”他口中这么说,他的身子却是依依不舍的坐在妆台旁边。秋香道:“你别冷待了好友,若没有他,你依旧做你的伴读,我依旧做我的丫环。”唐寅道:“让他坐一回也不妨,我怕见他,他挟有勋劳而来,我没有法儿填他的欲壑。”秋香道:“不过多送些谢意与他罢了,值得和他较量。”   唐寅道:“金钱上面我是很慷慨的,他要多少,我已应允他了。”秋香道:“金钱以外他还要些什么,敢是要你的画件么?”唐寅道:“我也应允他了。他要我替祝大嫂绘一幅照像。我和他说明,只须择定了日子,便可替云里观音写像。”秋香道:“那么他还有什么要求呢?大爷你瞧着朋友分上,可以应允的,便应允了他罢。”唐寅道:“我是应允了,只怕娘子不肯。”秋香道:“大爷,你太轻视了我咧,我虽出身青衣,却也器量宽宏,不肯效学小家子气。大爷应允的,我没有不应允之理。”唐寅笑道:“娘子真个肯允许么?只怕不见得罢?”当下便把那天祝枝山在吉甫堂参相,华老唤本人送他登舟,他在舟中亲授锦囊,要求着事成以后,须得秋香如法泡制的向他三笑,本人急于要向他问计,使胡乱应允了。在先,以为他故意戏谑,并不当真。谁料我们到了苏州,他又向我第二次要挟。事在必行,那便使我左右为难了。假使一味抵赖,我便是食言而肥。真个要你向他三笑留情,非但我不愿,只怕你也不肯。”秋香听到这里,不禁嗔怒。便道:“大爷,这事万难应允,一颦一笑,岂可滥施于人?你快去回覆老祝,旁的报酬,在所不吝,若要我向他三笑留情,今生休想。”唐寅道:“我也知道娘子不肯应允,所以那天他催着你出外向他三笑留情,我便回绝他没有得到新人的允许,这事便不能实行。他便允许着七天的限期,满了七朝,无论你允不允。总得如法泡制,把去年的三笑留情,向着他复演一遍。定要把他钩魂摄魄,才肯罢休。”秋香道:“老祝这般无赖难道大爷真个应允了么?”唐寅道:“其时听得华老已到苏州,准备上门寻仇。我正要央求他的锦囊妙计,没奈何又只得承认了。好在有三天之期,还可设法对付,现在既然娘子不肯应允,我只得去回绝了他罢。”楼上正在讨论对付之策,楼下又有人来催着大爷去见客,说方才来的祝大爷在书房里大发脾气了。他说大爷宠了新人忘却了旧友,若没有旧友,新人怎会到手。他说大爷再不下楼,他便要到街坊上去讲给行人知晓,教他们判一个谁是谁非。唐寅道:“娘子失陪片刻,这胡子是说得出做得出的。”秋香道:“大爷千万不要和他翻脸,你只婉委曲折的回覆他。”唐寅点头称是,赶忙下楼,经过八谐堂上八美都向他取笑。唐寅不暇回答,便到书房里去看老祝。枝山几声冷笑道:“子畏,你居然也会下楼的么?我只道你把我乾搁在这里了。”唐寅陪着笑脸,再三道歉。彼此坐定以后,唐寅便问他此来有何见教。枝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来意,你也该知晓了。”唐寅道:“敢是索帐而来?这一千两纹银,今天一定可以送到府上。”   枝山道:“此来非专为索这赔款而来。”唐寅笑道:“敢是索画而来?大嫂的玉容我一定替他写照,只不过略缓数天便是了。”枝山道:“我此来也非专为索画件而来。”唐寅道:“那么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吧!”枝山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唐寅道:“三月初五。”枝山道:“你结婚以后的第几天?”唐寅屈着指道:“我是三月初二结婚的,从结婚日子算起,今天是第四朝了。”枝山冷笑道:“你也知是第四朝了么?你说过了三朝新娘子向我留情三笑,谁知你过桥拔桥。你已经真个魂销,却把我老祝抛在九霄。”唐寅笑道:“老祝出口成章,句句叶韵。听得我们大娘娘说起,那天他把你拔去蛇须,着你出外寻友,你向他立誓,也是出口成章,句句叶韵。老祝老祝,你将来把大著《祝枝山集》付刊的时候,这两篇韵文一定要选在里面的啊。”枝山道:“好好,你还要嘲笑我么?今天老祝到来,不专为着索赔,也不专为着索画,‘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到来,便是专为索笑而来。你嘲笑我拔去胡须,你嘲笑我喃喃宣誓,你可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苦?我吃的是三笑留情的苦。你是甜了,我是苦了。今日里也得使我甜这一甜。”唐寅道:“老祝不要放刁,旁的事情,我答应了不会爽约。惟有这一桩事,须得我们新娘子答应了才能作准。恰才我迟迟下楼,便是和新娘子相商这件事。”枝山道:“他可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寅道:“他说,请你祝大伯原谅,三笑留情,万难从命。”枝山道:“我不管。他应允,也要三笑留情,他不应允,也要三笑留情。”   正在谈话时,却听得有人笑将进来道:“什么三笑留情,四笑留情,我也来凑这一笑。”原来进来的便是周文宾,他是唐寅的熟友,不须通报。听得唐兴说,我们大爷和祝大爷在书房中谈笑,他便闯将进来,做那不速之客。入幕之宾,彼此坐定以后僮儿送茶,不须细表。文宾便问唐寅道:“你和老祝讨论些什么事情?”唐寅便把枝山要求的三笑留情一一说了。又道:“这件事,请你下一断语,究竟老祝这般的要求合理不合理?”文宾笑道:“若问合理不合理,自然不合理。俗语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新娘子向你三笑留情,是在情理之内。老祝见猎心喜,也要博一个三笑留情,这便出乎情理之外了。”枝山道:“老二,你也是个过桥拔桥的人。你拥着娇妻美妾,便忘却我老祝了。你不帮老祝,却帮小唐。”文宾道:“你休性急,我话未毕。老祝既有这不合情理的要求,子畏便不当贸贸然的允许。现在一诺再诺,而且约定了三朝以后,便教新娘子见了老祝,三笑留情。‘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允许了老祝,休说三笑留情,便是三抱留情,也只好践你的诺约。”文宾口里这般说,却向唐寅频频做眼色,又在他衣袖上拽了两下。文宾递过照会。唐寅点了点头儿,已是心照不宣。老祝便吃亏在目力不济上面。很得意的说道:“老二,这几句话才是公平之谈。无论如何,小唐既允许了我,万万抵赖不得。”唐寅已知道文宾帮着自己了,但怕老祝生疑,假意向文宾说道:“二兄,你也是这般说,不像我的好友了。自古道,‘推己及人谓之恕’,试问二兄,假使老祝也向你这般要求,你可肯把你的夫人向他三笑留情!”文宾说道:“‘苍蝇不钻有缝的蛋’,老祝见了我决不会有这无理的要求。要是他有这要求,只消我骂他几声狗头,他便不敢存这妄想了。我所怪的,只怪你不知轻重,竟一口应允了。既已应允,还有什么话说呢?新娘子情愿也要他三笑留情,新娘子不愿也要他三笑留情。你要是翻悔前言,休说老祝不答应,便是我也要编派你的不是。”文宾口中这么说,手中又不住的拽着唐寅的衣角。枝山大喜道:“老二的说话句句中肯,小唐你还有什么话说?”唐寅道:“责我悔约,我确是无话可答。但其中自有许多妨碍,彼此都是知己,总得原谅一二。”枝山笑道:“你太小气了,我老祝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只不过请你这位新夫人,如法泡制的向我笑这三笑。他既没有损失些什么,我也不希图占他什么便宜。你向他切实的开导一番,他自然应允了。”唐寅道:“我已开导过了,无奈他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坚不应允。”文宾道:“我来定一个折衷办法罢。子畏呢,既有诺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许他自食前言。老祝呢,不妨通融一些,展缓一天。好教子畏尽着一天的工夫,在新娘子面前百般开导。开导不听,则继之以长跪。长跪无效,则继之以涕泣。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新娘子也只好冒着瓜田李下之嫌,再来一个三笑留情。”枝山道:“老二的办法我也首肯。只要他肯向我三笑留情,便展缓一天也没有妨碍。但是到了来日,新娘子依旧不肯,这便如何?”唐寅眼看着文宾迟迟不答,文宾向他颠眉霎眼,似乎教他一口应承,唐寅道:“展缓一天,包在我身上,稳教他向你三笑留情。”枝山道:“我是个近视眼,新娘子离着我太远了,休说三笑,便是三百笑,也不过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今天申明在先,相见的时候愈近愈妙。”唐寅又有些迟疑模样,文宾拽着他的农角,唐寅才敢应允道:“依你便是了,总在不即不离之间。离得太远了,你便是雾里看花。离得太近了,他也不肯,总在相距三四尺的光景。你道如何?”枝山点头道:“三四尺差不多,倘有些模糊,我可以凑上去瞧个仔细。但是还有几句话,须得声明在先。说便是三笑留情,却有道地的笑,搭浆的笑,甚么叫做道地的笑?明天和我见面,也将和你们去年相见的笑,一样的情致缠绵。甚么叫做搭浆的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三笑,急匆匆的返身而走,那便使我老大的失望了。小唐,你愿教新娘子向我搭浆的笑呢,还是道地的笑?”唐寅不敢率尔回答,眼看文宾。文宾又是点眉霎眼的向他示意,他才敢回答道:“老祝放心,明天重演那三笑留情是道地的笑,不是搭浆的笑。”枝山道:“空说一声道地是不中用的,讲给我听,是怎样的道地?”唐寅道:“这倒好笑,怎好画一把刀给你看,道地便是道地,你只放心便是了。”枝山道:“‘嘴上无毛,说话不牢’,和你们年轻人讲话,滑头滑脑,动不动便要上当,须得根老果实的声明在先。单说一声道地,我不敢信。”唐寅道:“依你的意思,怎样才算道地?”枝山道:“你休问我,须先问你,第一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一笑在虎邱山上邂逅相逢,他便盈盈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和我做出邂逅相逢的模样,向我盈盈的笑这一笑。第二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二笑在唱歌追舟,银盆泼水,他又吃吃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做出银盆泼水的模样向我吃吃的笑这一笑。第三笑怎生模样?”唐寅道:“第三笑在舍舟登陆,情话初通,他又微微的笑了。”枝山道:“也要他做出情话初通的模样,向我微微的笑这一笑。总而言之,他怎生的向你笑,也该怎生的向我笑。你毕竟允呢不允?”唐寅又看了看文宾的面色,才敢道个允字。于是三人又谈了些闲话。文宾道:“我不错误你的黄金时刻了,新婚燕尔,你还是上楼陪伴新夫人去罢。”枝山道:“我也不坐了,你快到新夫人面前去开导一番,依着老二的话,开导不从,则继之以长跪,长跪不从,则继之以涕泣。我今天还得到杜颂尧那边去吃酒,他备着盛筵请他的亲家,我做陪客,又可以实行一句‘徒餔啜也’的经训。”唐寅也不强留,便送着祝周两人出门。回到里面,很有些踌躇不决,枝山要求的同样三笑告诉了新娘子,一定要惹动他的娇嗔。不告诉新娘子,到了来朝老祝又来索笑,教我如何对付。转念一想,方才周文宾向我再三示意,他一定有什么神机妙算。他的心思,并不在老祝之下。不过老祝专喜卖弄心机,所以博得洞里赤练蛇的绰号。文宾藏而不露,且不肯轻易的侮弄他人,所以他不曾出过什么恶名。今天筹商对付老祝之策,非得遣发家人把文宾追回不可。唐寅正待遣发家丁出门追赶,却听得外面笑将进来道:“子畏子畏,你不用忧疑。若要问计,须问我周二。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一番秘策有意戏狂徒  两字罗帏无心成佳兆   唐寅见文宾折回,笑逐颜开的说道:“二兄,我正待遣人奉邀,难得你半途折回。我被老祝逼得走头无路了,你向我示意,你总有妙策啊。”文宾笑道:“子畏兄,且和你到书房里去运筹帷幄,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于是一宾一主。重入书房。唐寅正待问计,文宾道:“且慢,老祝这个人诡计最多,你去吩咐家僮门役,要是老祝折回,问及周二爷可在里面,须得一口回绝他,解他的疑。”唐寅依言便即吩咐唐兴传谕家丁门役,要是祝大爷到来,问及周二爷,只说周二爷出门以后并没折回。他若相信,最好。他若不信,你们悄悄的进来通知一声,免得被他闯将进来,看破机关。唐兴领了主命自去通知,不在话下。唐寅道:“二兄,现在可以授计了。你有什么高见,请道其详。”文宾笑道:“老祝这个人,心计虽工,但是吃了眼睛的亏。董仲舒说的好,‘与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要是有了老祝这般心计,还加着敏锐的眼光,那么便似猛虎生翼,还当了得。”   唐寅道:“听说他在杭州,也曾吃了你的亏。”文宾笑道:“他吃了亏,却不肯输东道。这页扇面,我至今还藏着。他再三要向我取还,我怎肯放手。”唐寅道:“他要取还做甚,他的面皮坚似城堵墙,难道还怕人议论他么?”文宾道:“他不怕谁,只怕家中的云里观音,当年老祝略施诡计,把云里观音骗得到手,他的志愿是遂了。不过赵姓那边却定着一种约法,便是不许老祝纳妾,也不许老祝在外面寻花问柳。老祝应允了,才把云里观音娶到家中。所以老祝家中除却赵氏大嫂以外,没有一位偏房。一者他这一副尊容,端的欢迎者太少了。二者为着约法的拘束,便是有人欢迎他,也不敢在外面粘花惹草。这一页扇面。便成了他的供状,扇面上的称呼便是‘许大好妹妹’五个字,有了这把柄落在我的手里,他若倔强,我可以到赵氏大嫂那边去告发,亏得他存了这三分忌惮,要不然,这张老鸦嘴怎肯替人家牢守秘密,敢怕沸沸扬扬弄得满城风雨了。”正在谈论时,唐兴进来回话,说:“祝大爷果然折回。见了小人还想冒这一冒。他说你去请周二爷出来,我有话说。小人说,周二爷不是和祝大爷同时出门的么?祝大爷道,他走了一程,便即折回要和你们大爷在书房里说几句密话,现在想已谈完了,你请他出来罢。小人见祝大爷一冒再冒,便也给他一个空城计。小人说,祝大爷既不相信,请你到书房中自去看罢。小人一壁这么说,一壁却向唐寿做手势。假使祝大爷真个来闯书房,唐寿便可抢先进来报告。谁知祝大爷号称足智多谋,今天却中了小人的空城计。他说,周二爷既不在里面?我也不进去了。说罢,便摇摇摆摆的向城隍庙那边去了。”唐寅点头道:“你对付得妙,少顷有赏。”   唐兴谢了主人,返身出去。文宾笑道:“果然不出区区所料,他走了一程竟会回来。”唐寅道:“你的预料为什么这般正确,好似当年范睢料王稽一般?”文宾道:“恰才我帮着他说话,要你践约,要你跪求新夫人向他做一套三笑留情。这些话,句句都中着老祝的胃口。他虽然十分快活,但是时时拈着乱逢逢的胡髭。向我好笑。我已看出他的怀疑态度,即起身告辞,免得被他猜破了机关。他见我走,他也走了。走到巷口,分道而行。我见他走远。便即折回,好和你商量对付的方法。但是料定老祝的疑云未释,不久也要折回。现在他中了计,不会再来的了。我便可以和你商量这一件事。我们唐祝文周彼此都是至友,互相调谑不算什么一回事,但是老祝这番的要求未免过火了,不由我不代抱不平,却也怪你忒煞妈妈虎虎了。三笑留情是你的一生艳遇。怎么可以允许老祝享受这同样的艳福?子畏子畏,我赠给你八字的评语,叫做‘偷香手妙,应变术疏。’”唐寅道:“你的评语,确是切中我的病根。我有了应变之才,便不会在老祝锦囊里面讨生活,受他种种的挟制了。那天在舟中为着急于要向老祝问计,才把不该答应的,也便妈妈虎虎的答应了。二兄,你是个义侠心肠的男子,你该替我想一个解围的方法了。”文宾道:“解围的方法是有的,只是怕你。”唐寅道:“怕我什么?”文宾道:“怕你声价自高。要你绘一幅画,千难万难。不是我在网师园中扮了美人儿,你怎肯替我发落这一张纸。”唐寅道:“以前的话,不须说了,只求你把解围的方法传授与我,躲过了这个难关,你要绘什么,我决不声价自高,有意为难。”文宾道:“听说你肯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可是真的?”唐寅道:“承蒙嫂夫人和衡山夫人杜女士不嫌鄙贱,要和我的第九内子结为金兰姊妹,这是非常荣幸的事,待到花前结义的一天,我便效法《桃园三结义图》的笔法,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桃园三结义是英雄三结义。桃坞三结义是美人三结义。听得三结义的次序,杜女士排行第一,嫂夫人排行第二,内子恰是排行第三。”文宾道:“这一幅画图,我希望你早日绘成。但是我还有一种请求,为的是内人秀英很赏识你的画笔,意欲请你另描一幅小影,你肯俯允否?倘蒙俯允这几天内便要请你描容,只为过了几天我们便要回杭州去了。”唐寅道:“悉听尊命,决不延误。你若性急,便在来朝请嫂夫人光临舍间,便可以渲染丹青,描写玉容。好在祝大嫂也要我写照,我可以请他来凑这现成。描好了嫂夫人玉貌,按着便好替祝大嫂写照,但求你把解围的方法,告我知晓。”文宾听说云里观音也要唐寅描容,不觉心生一计,便道:“子畏兄凑耳过来,我有一个妙策传授与你。”唐寅真个凑过耳去,文宾便把这八字秘密传授唐寅。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唐寅大喜,便即称谢不绝。文宾坐了片刻便即告辞。   唐寅送客以后,回到里面。这时秋香已下了堂楼和那八位娘娘在八谐堂上谈话,见了唐寅,便问老祝的来意可是为着索笑而来。唐寅坐定以后便把恰才的经过述了一遍。说到祝枝山痴想艳福,众美人都把银牙咬了又咬。说到周文宾巧授妙计,众美人又把笑口开了又开。陆昭容道:“‘十个胡子九个骚,’老祝在杭州闹过了笑话,在这里又要闹二回笑话了。”唐寅笑向昭容说道:“说来说去,都是你大娘不好。”昭容奇怪道:“和我何干?”唐寅道:“去年大娘捋他的胡子,可惜只捋去七十五茎半,要是手腕辣了一些,把他全部胡须拔个一干二净,他便不是胡子了,他便不骚了,他便不会在杭州闹了笑话,又向苏州闹笑话了。”说到这里,八谐堂上早已是一片笑声。昭容笑罢,便道:“幸而我只披去他的七十五茎半蛇须,损失单上的银两大爷还担当得起,要是把他拔的牛山濯濯,他在损失单上正不知要开着多少银两咧。他的胡须是光了,只怕大爷的财产也是一个光。”二娘娘罗秀英道:“周二叔既授锦囊,我们还得从速行计。祝大嫂那边,大姊先去走一趟罢。”昭容道:“我想还是你去的好,老祝见了我,多少总有些忌惮。我去走一趟,防他生疑。二妹上门,老祝便不会疑惑了。你见了祝大嫂,只说是问候问候,昨天饮酒回来身子可好。还约着他到我们家里来,以便描写小照。那么老祝便在旁边,也不会疑惑了,觑个机会便可以依计行事。”众美人听了,大家都赞成二娘娘去走一遭,秋香尤其感激。他说:“为着小妹分上,却要二姊去劳神,说不出的心头感激。”罗秀英笑道:“九妹,你要感激我,却不在今天。”秋香知道下文的话,多少总带些调笑性质,便低着头不敢盘问。唐寅很赞成他们彼此调笑的,便问秀英道:“不在今天,是在那一天?”秀英掩着嘴说道:“便在昨天。若不是我赠给他一首《蝶恋花》只怕十二巫峰,还不免有咫尺天涯之感咧。”说到这里,还套着《蝶恋花》词中的最后数语,换了几个字,笑向秋香,曼声吩哦道:   昨宵曾否梦巫山? 梦梦梦。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   秋姑娘羞的伏在案上,隔了半晌才肯抬头。陆昭容道:“大爷既把八谐堂改作九成堂,上面的匾额合该早日更换。”唐寅道:“这九成堂三个字,须得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写成字样,才好更换。”昭容道:“便请老祝一挥何如。”唐寅道:“枝山擅长狂草,堂额写了草书觉得不大好看。”罗秀英道:“文二叔的书法很是秀媚,请他一书可好?”唐寅道:“衡山的书法擅长楹联屏条,要作擘窠大字,气魄尚嫌不足。须知写字一道,也须和身分相配。名公巨卿的书法。虽然未必尽皆佳妙,但是一种气魄,毕竟比众不同。”昭容道:“我想着一位名公巨卿了,趁着你的丈人蜂华太师尚在苏州,这九成堂三字匾额请这位老太师大笔一挥,岂不是好?他的身分要算是高的了,他的气魄一定比众不同。”唐寅笑道:“华老的身分是高的了,他的笔墨却不高。”这句话不打紧。却惹动了秋香的娇嗔。便道:“大爷,怎么讥评你的丈人峰,你太觉目无尊长了。”唐寅才知道出言不慎,正待向秋香陪话,外面传来消息,说道天库前文二爷来了。唐寅皱了皱眉儿,觉得平日所患,患在良友太少。今日所患,又患在良友太多。怎么祝周才去,小文又来。昭容便催着唐寅出去应客,文二叔不比老祝,他是个好人。唐寅离了八谐堂,自去应客,九位美人依旧在堂上闲谈。昭容道:“老祝这个人心肠是很热的,我们都少不了他。只是他喜占口头便宜,而且口不择言,只说些邋遢之言。在这分上,他以为便宜,其实他吃尽了亏,周二叔定下计较,却是谑而不虐,这个骚胡子,非得这般的惩治他不可。我们对付老祝,须得恩怨分明。他的好处,我们不能忘却他。他的坏处,我们也不能饶恕他。”秋香道:“要是被他看破了机关,这便如何?”昭容道:“九妹放心,老祝的心计虽工,但是为着女色面上,他的方寸便乱了。更兼着一双眼睛不济事,所以他在杭州瞧不出周二叔的真相,只道他真个是乡下姑娘许大。”秋香道:“老祝在杭州闹过什么笑话,大娘可肯告诉我知晓?”昭容道:“老祝在杭州的事都瞒不过周府的锦葵丫头,锦葵嫁了祝僮,同到苏州,昨天也在这里帮忙。他把老祝的笑话悄悄的告诉我侍婢,侍婢又转告诉我听,因此我便得知大略。周二叔向锦葵借了女人装束,打扮一个乡下姑娘,自称许大,去试老祝的眼力,老祝居然上当,说了许多肉麻话儿,又替他写了一把扇面,上面的称呼是许大好妹妹,下面落款便是老祝。听得周二叔得了这个凭据,便可以挟制老祝,老祝要是口不择言,他便要把这扇面在祝大嫂面前出首告发。”众美人听了,都觉得闻所未闻,十分好笑。谈了一会子,唐寅送客回来面有喜色,众美人问他见了衡山,道些什么话。唐寅以手加额道:“衡山此来,我得到两椿喜事。”昭容道:“喜从何来?”唐寅道:“第一喜,是为朝廷喜。第二喜,是为家门喜。为朝廷喜者,喜朝廷得了辅弼之臣,焕新政治,为家门喜者,喜我们堂上的匾额,有了这一位燕许大手笔的老先生题写。从此九成堂三字,可以流传后世播作词林佳话。”昭容道:“大爷倒也好笑,我们急于问你,你却不慌不忙对这空策。毕竟得了谁人喜信?”唐寅道:“我正糊涂了,向你们报喜信,却没有把这位老先生的姓名说出。此人是谁?便是告老的少傅王守溪王鏊老先生。他的年龄,还不到致仕之年,只为宸濠跋扈,奸佞满朝,他老人家曾向当今天子上过几次谏章。无奈忠言逆耳,留中不发,他老人家见时事不可为,才乞骸骨归乡享受那林下岁月。他身在江湖,心在廊庙。每每谈到国事,动辄痛哭流涕。可见他忠心耿耿,不忘君国,现在好了,奸王已伏法了,奸党已廓清了,拨云雾而见青天,朝堂上渐有焕新的气象。那天玺书下降,宣召他老人家进京,仍任旧职,辅弼圣躬。他老人家感激当今天子知遇之恩,把家事料理以后,便须进京面圣。他有书信寄给衡山,说要绘一幅《出山图》,非得门下士唐寅执笔不可。他问衡山,究竟唐寅失踪以后,可得着正确消息?要是有了消息,须把这层意思告诉唐寅,请他从速着笔。绘就以后,还得请吴中诸名士贶以诗章,俾成全璧。衡山把王少传的书信给我看过,我便一口应允了。只为王少傅是我的恩师,平时谦恭下士,对于区区夸奖逾分,为着知己之感,这一幅《出山图》须得尽着两三天的工夫赶紧绘写。但是我托衡山转向王少傅代求这九成堂三字匾额,料想他老人家为着投桃报李的分上,这三字题匾一定可使区区如愿以偿。这不是两椿喜事,上为朝延喜,下为家门喜么?”昭容道:“那么大爷的画件源源不绝了。要绘《王少傅出山图》又要绘《桃坞三结义图》,又要绘祝大嫂云里观音的像,又要绘周大嫂王英秀女士的像,又要绘本人卖身投靠的像。”唐寅道:“大娘取笑了,卖身投靠,何用绘像?”昭容道:“大爷忘记了么?卖身文契装裱成页以后,你不是也要绘一幅画么?这幅画定是你的卖身投靠图。”春桃笑道:“大爷还得绘一幅河滨别别图。”唐寅道:“八娘错了,只有河滨送别图,那有河滨别别图?”春桃笑道:“听得那天老祝说起,他到东亭镇时,你恰在相府的水墙门外别别的倒一把臭夜壶,你若绘入画图,不是河滨别别图么?”唐寅笑道:“你和大娘总是一鼻孔出气,大娘取笑我投靠,你便取笑我倒夜壶。须知投靠是真,倒夜壹是假。老祝的嘴里,那有好话说出。好了,明天眼前报了,二娘要去访祝大嫂,午前去呢,还是午后去?”罗秀英道:“我想午后去的好。午前去了,要忙着他们留饭,反而于心不安。”这天的琐事,编书的不须细表。   到了午后,罗秀英去访祝大娘娘,恰值老祝在杜翰林家中午宴未归。罗秀英和祝大娘娘接洽的结果,竟是十分圆满。这圆满两个字,是对于文宾的计划而言。若说云里观音的心中,对于丈夫这般行为,认为很不圆满。罗秀英回家以后,无多时刻,又是傍晚。吃过夜饭以后,无多时刻又是黄昏,那便论到同梦的问题了。论到宴尔新婚。唐寅当然要去陪伴秋香。但是亲于新人,未免要疏于旧人。况且六个月以来,抛却了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要是今天再宿新房,非但秋香不允,便是唐寅也觉于心不安。唐寅到了大娘娘房中,却被大娘娘拒却。他说:“二妹今天所改的《蝶恋花》词,已许你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你不如仍到新房中去罢。”唐寅到了新房中,又被秋香拒却。他说:“大爷的存心何忍,抛撇了他们半载有余,怎么不去陪伴大姊。大姊不纳,还有二姊呢!”唐寅没奈何,又去求见昭容。才知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昭容笑道:“有了,你到二妹那边去罢。”   唐寅道:“要是他又挡驾,这便如何?”昭容道:“他欢迎你去怎会挡驾?”唐寅听了,茫然不解。昭容道:“你休观望自误,我来送你进场。好在二娘娘的房间便在隔壁,于是揣着唐寅的手,出房进房,已到了罗秀英那边。秀英也表示据却。昭容笑道:“二妹,你是拒却不得,方才你唱的《蝶恋花》词,大有留髡之意,大爷该在你房里住宿。”秀英道:“大姊冤枉我了,我唱的词,是叫大爷留住在九妹房里。”昭容道:“你昨天填的词,是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只为词中说的是‘今夜香衾,月明人静,应难逃避。’这香衾二字,是指着秋香的衾而言,自然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你方才把来调换了几个字,叫做‘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把香衾二字换做罗帏,可见要留着大爷住在姓罗的帏中了。大爷所跨的凤,只怕不是九妹,却是你二妹罢。”说时,丢却唐寅返身走了。急得秀英连连剖辨道:“这是我无意巧合,并非有心,大姊你唤他出去。”但是昭容并不回答,已把房门反扣住了。正是:   画栏鹦鹉声初唤,锦帐鸳鸯梦亦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扮演假秋香逢场作戏  结束真才子对酒当歌   想不出罗秀英的《蝶恋花》词本要调笑秋香,却调笑了自己,把香衾二字换了罗帏,他辩白是出于无心,陆昭容却道他出于有意。究竟是有意,是无心,编书的不赘一词,请读者自下判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倒是一个玩意儿。且说来日是三月初六日,唐寅结婚以后已是第五朝了。劳苦功高的祝枝山,为着唐寅今天履行这苛刻条约,肯把他的爱人秋香牺牲色相,复演一次三笑留情,他越想越快活,隔夜在床上喜而不寐。云里观音祝大娘娘已知道他的用意,却假意儿问他为着何事,值得这般喜而不寐。   枝山道:“我愈想愈有兴味,自从去年陆昭容打上门来,拔去七十五茎半的胡子,我的晦气星也被他连根拔去。从此以后,到处都得着利市。在杭州混了几个月,业已满载而归,此番小唐回家,全仗我的锦囊妙计。这千两纹银的损失,日间已遣人送来,也可以供给我一年的娱乐费。我老祝的脾气,有了银钱,夜间翻来覆去便睡不稳。娘子你睡你的便是了。”祝大娘娘道:“你说千两纹银,够你一年的娱乐费,你难道有了金钱,便想到外面去嫖院不成?”枝山道:“娘子休出此言,以前没有娶你时,我没俅没倸,难免在花柳场中走动。自从娶你的时侯定下约法,我便奉若金科玉律,再也不敢在外面胡行乱走。那天八谐堂上,众美人在那里大会串,我却避席而去,目不邪视。可见我和你做了夫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有和你相亲相爱,旁的妇女,便是扑入我怀中,我也成了坐怀不乱的鲁男子。”祝大娘娘明知老祝说谎,却也不去点破他。只说你既不贪女色,你说的娱乐费是什么?枝山道:“我所爱的,只有饮酒赌博。有了这一千两纹银,尽可供给我的饮酒和赌博了。”说话时,睡在后房的官官忽的哭将起来。慌的乳妈赶紧喂他,又呜呜的唱着乳娘曲。祝大娘娘埋怨枝山道:“都是你睡不稳带累宝宝也醒了。”到了初六日,枝山一骨碌便即起身。祝大娘娘道:“你又没要事,为什么这般无事忙?”枝山道:“今天小唐约我去小酌。祝大娘娘笑道:“那有清晨小酌之理?你便去看他,他也不见得起身。唐家叔叔新婿宴尔,你何苦去扰乱人家的好梦。”枝山自觉好笑,果然起得太早了。盥漱已毕,用过点膳,自到书房中去写些东西。只为昨天华老取出两卷上好宣纸,交付枝山。一卷是央求枝山的墨宝,一卷是托枝山代交唐寅,请他绘一幅中堂,四条屏对,便在十天以内绘好,以便早付装池,辉生四壁。华老交付枝山的写件。已预纳了笔资。惟有转交唐寅的画件,非但不肯预付润金,而且还得定下限期。华老以为唐寅声价自高,架子太足,现在做了自己的女婿,看他还能摆出以前“四不绘”的架子,什么润金不丰不绘,笺纸不佳不绘,期限不宽不绘,心绪不佳不绘。华老的一幅中堂,四条屏对,完全要女婿当差,自己不费分文润资,他以为是便宜之至了。谁知他把秋香认作女儿,这女儿可以轻易承认的么?《西厢记》上说的“赔钱货”,不赔钱,不成其为女儿。不赔很大的钱,不成其为相府中的女儿。华老自从初三日赴宴认女以后,当夜便打发华平回去,把详情禀告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得知消息,立时忙个不了。替义女赶办盛妆,以及义女要求的利益,一一都是照办,克日用着大号船舫,载往姑苏,好教人家知晓相府嫁女的盛况。列位看官,华老以为占了唐寅的便宜,不出润资,及其强迫他如期交卷。谁知自己府上准备的一副盛妆,比什么润金还重。不吃亏处正是他的大吃亏。得便宜时,正是他的失便宜,按下慢表。   且说祝枝山为着时候太早,且在书房中挥洒几副对联,再往桃花坞去领略秋香的三笑留情也不为迟。向例写对,总是祝僮磨墨。现在不见祝僮,他便高声呼唤着祝僮,却不听得祝僮答应。拍着书案,大骂着祝僮该死。却被管家老妈子听得,站在书房门口说道:“大爷说祝僮该死,祝僮真个该死。”枝山道:“祝僮怎样该死?”老婆子笑道:“祝僮快活的要死了。他吃了晚饭,洗过脸,便陪着他的新娘子进房,砰的一声,房门便闭上了。我和他要讲一句话,他也没工夫回答。睡到这时,依旧鸦雀无声,真个快活的要死了。大爷要唤他,我可去敲他的门。”枝山才想着祝僮也在新婚宴尔的时代,这是人生难得的乐事,我何必去破他的好梦。这几副对联,什么时候都好写的,何必忙在今朝。便向老妈子说道:“你不用去敲门,由着他们自己起身吧!我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要他磨墨罢了。待他起身以后,再叫他磨墨不迟。”老妈子笑着去了,且笑且说道:“这小子还有气力磨墨么?他昨宵己磨着半夜的墨呢。”枝山暗暗好笑,这么大年纪,还要说风骚话。可见爱色之心到老不减。难怪我听得今朝重演三笑留情,昨夜便百般的睡不安稳。枝山在自己家中耽搁了多时,才到桃花坞去访问唐寅。他以为时候不早了,谁知到了唐宅。唐寅还没有起身。他在书房坐了长久,才见唐寅出来款客。见面以后,便道:“老祝来得这般早。”枝山道:“今天为着索笑而来,理该早起。小唐小唐,三笑留情可以开始了。”唐寅道:“你休性急,且在这里坐谈一会子,待他梳妆完毕,和他相见未迟。”枝山道:“周老二昨天出门以后,可曾来看你?”唐寅道:“他昨天忽忽出门并未折回,你为什么问及他?今天可要他到场?我这里可以遣人请他到来。”慌得枝山摇手不迭道:“不要他到场,他的花样很多,我有时还得吃他的亏。”唐寅见枝山手里执着一卷纸,便道:“老祝,你手里的一卷纸可是接到了什么写件?”枝山道:“不是老祝的写件,却是小唐的画件。这是你丈人峰交下来的,非但没有润资,而且要限期交卷。只许十天,不许逾限。逾限不交卷。须得顶着家法板长跪受责。”唐寅笑道:“到了你嘴里,总是装头装尾。定限是真,受罚是假。我到了苏州,画件接续而来。既要替王少傅写一幅《出山图》,又要替丈人峰绘堂幅,长者命,不敢辞,只好抽调工夫替他们赶一下子。”当下收着画纸,插入笔筒里面。枝山道:“今天会串这三笑留情,定在什么地方?”唐寅道:“待他梳妆完毕,先请你到八谐堂行相见礼。”枝山道:“行了相见礼便怎样?”唐寅道:“行过相见礼,便是烦演这一出三笑留情了。第一笑在花园中太湖石畔,这是替代虎邱山上初次留情的。第二笑在花园中旱船旁边,这是代替官舫中两次留情的。第三笑在花园中回廊左右,这是代替东亭镇上三次留情的。”枝山道:“你去年见了他怎样的,区区也要如法泡制。”唐寅道:“我已向你说过了。”枝山道:“还没有十分子细。”唐寅道:“他第一笑时,我只是目逆而送之,并未扳谈。他第二次笑时,我的衣襟上被他把银盆内的水溅湿了一大块。他第三笑时,我向他一揖到地,谢他银盆中的甘雨溅湿了半身。枝山很得意的说道:“你怎么样,我也怎么样,亦步亦趋便是了。”唐寅道:“但有一句话声明在先。我去年遇见他时,袖子里不曾藏着单照。你若取出单照,我是不许的。”枝山道:“小唐,你太不相谅了。我和你的眼光不同,怎好相提并论?”唐寅道:“老祝,我和你订约的时候,并没提起随带单照这四个字,你临时横生枝节,这是万万不能。”枝山道:“不用单照便是了,你休着急,不见得取出单照,便会把你的新夫人摄入其中的。”枝山口头这般说,心头生疑。他想小唐不许我取出单照,定有道理。不要又有周老二在内使弄机谋,我吃了他一次的亏,决不再吃他两次的亏。少顷没有可疑之处便罢,若有可疑之处,我依旧可以取出袖中的法宝照他一下。虽不是牛渚的犀,却也可以算得秦宫的镜。是真是幻,总逃不过我这单照之用。   唐寅陪着枝山坐了一会子,里面出来一名使女,前来启请枝山,说我们九娘娘已梳妆好了,请祝大爷在内堂相见。唐寅便陪着枝山入内。枝山道:“何必相陪,我不是老虎,难道会得衔了他去。”唐寅道:“你非猛虎,却是毒蛇。被你咬了一口,非同小可。”两人说说笑笑,已到里面。枝山上了八谐堂,却见两名婢女,捧着一朵生香活色的解语花,从遮堂门后,缓缓行来。他便凝神注视,却恨这一双不挣气的眼睛,仍不免雾里看花。但见那朵解语花,上截穿的是桃红衫子,下截系的是葱绿裙儿。举步时很有一种袅袅婷婷的态度,而且弓鞋细碎的声音,历历在耳。一阵阵的麝兰香,做了他的先导。其人未到,其香先来。枝山暗忖销魂使者来了,待要制止这颗活跃的心,却恨制止不得,依旧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唐寅道:“枝山,这是内人,和你行相见礼了。枝山彷佛见美人向他万福,他便深深答揖,连声九娘不敢。却听得对方回答了一声祝大伯。这声音的轻圆流利,竟似“呖呖莺声在花外啭。”老祝的满腹疑团,至此打破。他吃过了周文宾的亏,知道周老二惯会扑朔迷离,装做女人模样。今天八谐堂上的美人,不要又是周老二的化装罢。上一回疏忽,这一回却要子细了。他虽没有取出单照,但在步调和声调上面,便见得眼前的美人是真非假。周老二的步调,只会描摩着乡下姑娘的行路,怎有现在这般鞋弓袜窄,款款盈盈的模样?周老二的声调。只会描摹着乡下姑娘的口吻,怎有现在这般柔媚婉转入耳不烦的效力?祝枝山号称辩士,到了这时,竟做了噤声寒蝉,转是秋香向他敷衍道:“请问祝大伯,那天祝大嫂从舍间散席回府。料想时候还早罢!”枝山忙道:“承蒙关切,多谢多谢,那天拙荆叨扰盛筵以后,回家尚早。”秋香道:“什么盛筵,只是简慢之至。过了几天,还得备着请柬,恭请阖第光临咧。”秋香立谈了几句,才说祝大伯请宽坐,失陪了,话才说完,便似惊鸿一瞥,扶着婢子返身入内。枝山忙取单照赏鉴一下。只见着秋香的背影,已够着他销魂。唐寅忙道:“老祝,你犯了场规。我不许你怀挟,你怎么私藏这东西。快快交给我,代为保管,出场后,再行还你。”枝山道:“小唐不要这般顶真,照了一回,我不再照便是了。现在已行过相见礼。待我到花园中去索笑罢。”唐寅陪着枝山同入园门,枝山道:“不用你相陪了,你的园中我已走熟的了。”唐寅笑道:“还是陪着你的好。”枝山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这番是如法泡制,试问你在去年时,和他三笑留情,可有人陪着你走?”唐寅道:“我不陪便是了。但是去年的三笑留情,他是无主名花。今年的三笑留情,他已是有主名花了。去年的留情是真,今年的留情是假。一真一假,你须辨别分明,却不要过于高兴了,自讨没趣。”   枝山怎知他言中微旨。只道小唐不放心,防着他动手动脚,便道:“你放心便是了,我不过游戏三昧,借此陶情,‘发乎情止乎礼义,’决不会过于高兴的。”唐寅道:“这便是自己便宜,你自去索笑,我不奉陪了。待你索笑完毕,再来看你。”说罢拱手而别。枝山少了一个监视的人,便觉得骨节轻松,不受拘束。他穿着回廊,随意走了几步,忽又停踪,似乎接到了什么警告一般,摸着自己的头颅道:“且慢,莫非有诈。小唐对于财字上面,挥金不吝,确乎是很慷慨的。对于色字上面,满园春色,只许他一人独赏。要是好友们偶尔说几句俏皮话,占他便宜,他便要板起面皮,连说着狗头放屁。今天他由着我向他的心上人索笑,只怕有些不近情理罢。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他既许秋香和我在八谐堂上相见,难道不许我和秋香在花园中三笑留情。”他很得意的行了几步,忽又停踪,以乎接到了第二道的警告,搔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且慢,莫非有诈。要是唐寅用了‘真假包公’‘真假孙行者’的手段,和我开一场玩笑,这倒要格外注意的。只怕八谐堂上的秋香是真,花园中的秋香是假,依旧周老二乔妆改扮,把我哄骗一场。那么我在杭州闹了一回笑话,又要在苏州闹第二回笑话了。转念一想,我休得多疑。周老二哄骗我时,趁着我多饮了几杯酒。又在灯光之下,人影迷离。今天是春光明媚,我又不曾饮过酒。老二虽然狡猾,未必再敢尝试。我放胆前行罢。”枝山行行止止,已近太湖石畔,他便站住了。这是指定的初次留情所在,他怎肯错过这好机会,延着颈,翘着脚,只是远远的望着前面,可有这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行来,和他一笑留情。谁知“修近不修远,便在左近,飘起着一阵香风。赶快回头,他渴望的妙人儿已从假山洞中钻出,向着他轻轻一笑,枝山只听得笑声,却不曾细认笑态。待要摸出单照,妙人儿已似惊鸿一般的过去,单照里面,只照见惊鸿的背影,觉得娇模娇样,和八谐堂上的妙人儿一般体态。待要追上前去,又听得那边有婢女的呼声道:“九娘娘快到旱船里来坐坐。”枝山只得停止了脚步,暗自好笑。这一笑留情,已演过了。妙人儿的一笑,但闻其声,未见其貌,这是一椿缺憾的事。待到二笑留情,快不要仍蹈前辙。这单照待我执在手中罢。   他想定了主意,穿过假山,踏着落英满地的芳径,待向旱船旁边去索笑,谁知到了那边,旱船两旁的纱窗,都是紧紧的闭着,却不见妙人儿演那银盆泼水的趣剧。但是隐隐听得纱窗里面有妇女谈笑的声音,枝山的听觉最灵,莺啼燕语。秋香的俏声音已在其中。他想纱窗不拓,妙人儿怎会二笑留情。去年唐寅追舟是从唱歌声中引出秋香的,自己不会唱歌,便干咳几声嗽,代了唱歌罢。他想定了主意,便即干咳连声。咳声才定,接着便是屈戌声响,枝山怎敢怠慢,立时擎起了单照。这一回要把秋香的笑容看个清澈。说时迟,那时快,纱窗开处,妙人儿重又漏脸。呵呵,这不但老祝要看个清澈,便是读者诸君也急于看个明白。但是妙人儿第二度漏脸,却是高捧着银盆,他的杏脸桃腮,半被银盆遮住。枝山心中怎不懊恼?好在银盆中的水是要泼去的,待他泼水的时候,娇容逗露,便可在单照中间欣赏他的秀色。那么第二度的索笑,比第一度益发魂销了。谁料枝山所遇的事实,竟和他的理想相反,妙人儿把盆中的水,向枝山迎头浇来。枝山赶紧躲避,已淋得满头满脸。他忙着要擦抹水痕,谁有功夫在单照中饱窥秀色。比及水痕抹去,旱船的窗儿已紧闭了。但是里面的笑声很多。似这般的二笑留情,觉得太没趣味。三笑之中,已经两笑,只剩最后的一笑了。枝山暗暗恼怒,这一回银盆泼水,秋香太不情了,他在去年泼水,沾湿小唐的衣襟,还向着他盈盈一笑。他在今天泼水,泼的我满头满脸,睁眼不开,他又隔着纱窗而笑。秋香秋香,未免太恶作剧了。他喃喃的念着,便到回廊左近去守候。   他又打定主意。他想,“乌龟扒门槛,全在此一番。”秋香戏我。我也得戏一戏秋香。徘徊一会子,却见桃红衫葱绿裙的妙人儿,又从那边分花擘柳而来,袅袅娜娜的绕着回廊,向着枝山款移莲步。枝山一拱到地道:”九娘,承蒙你玉手银盆,淋得我满头满脸,我在这里谢赏了。”那妙人儿见这情形,扶着栏干,笑的花枝捃展。枝山觉得这笑声有异,忙把单照凑上前去照这一下,不照犹可,一照时,不由的慌了手脚。但听得那妙人喃喃的骂道:“你这胡子太没规矩,读了多年的书,全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枝山诺诺连声,不敢置辩。原来那人不是秋香,却是云里观音祝大娘娘。枝山到了外面,扭住了唐寅,要和他讲理。唐寅道:“老祝,你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们大娘娘定下计较,把轮香堂改作佛堂,把新娘子藏匿内室,吓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小试狡猾,演一出真假秋香,在八锦堂上的是真秋香,在花园中的是假秋香,便是府上的大嫂。枝山笑道:“知道了,这不是你的计较,一定是周老二传授你的锦囊。”又拈着髭须冷笑道:“周老二,你不要凶,你的凭据落在我的手里。你有一首游戏诗,竟把陆昭容唤做雌老虎,我一定要告发。也教你周老二领略他的虎威。”唐寅笑道:“老祝,你也有凭据落在老二手里,这一页‘许大好妹妹’的扇面若被大嫂知晓了,怕不要醋海生波。我劝你们都不要告发罢,我来做一个中间人,把文宾手中的扇面,和你手中的一首游戏诗,仿着交换俘虏的办法,彼此归还了罢。”枝山听了也赞成这般的办法。这一天唐寅整理丹青,替祝大娘娘周大娘娘各绘了一幅肖像。从此唐祝文周都有了圆满的结束。过了数天,华相府中的全副嫁妆,送至解元府中,一切富丽堂皇,无须赘叙,单就这两本五寸厚的妆奁薄,要是一一的转载在小说上面,至少又要添着两卷书。唐府迎妆以后,便即大排筵宴,款待男女嘉宾。这一天的筵宴可算盛极一时,亲戚朋友,足有二百余人之多。传杯弄盏行令猜拳,比上一次还得热闹数倍。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写到酒阑席散,便觉乏味。编书的所编的《四才子全传》一百回,是以乐观二字做前提。趁他们酒未阑,席未散时,编书的也得放下羊毛笔,喝一壶完工的酒,而且饮酒中间还得唱着唐解元的《进酒歌》道: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饮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洞庭秋色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垆。翠钿珠络为谁好?唤客那问钱有无!画楼绮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扇底歌喉窈窕闻,尊前舞态轻盈出。舞态歌喉各尽情,娇痴索赠相逢行。典衣不惜重酩酊,日落月出天未明。君不见,刘生荷锸真落魄,千日之醉亦不恶。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螯酒杯两手持。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纵有浮名不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