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七国志 前七国孙庞演义明吴门啸客撰 第一回 潼关城白起偷营 朱仙镇孙庞结义   古风一首:偶荒色乱计无余,惹可纷纷怨独夫。戡定但教惟至德,征诛端不在谋谟。忽然梦感飞熊兆,圣主躬下征贤诏。渭滨老子隐羊裘,八百洪基凭一钓。同异姓氏沾天禄,分茅裂土禁员幅,筹之七十有二君,倏尔并吞只六国。周室倾颓无震主,强梁自古多跋扈,心希定霸必尊王,志在攻城与掠土。机诈固难援世事,天伦岂易委泉台。漫观刖足风波险,生死交情安在哉?人心善恶谁能测,天道昭昭肯差迭?野笔由来记得真,代异时移终不灭。   这一篇古风单慨周室衰微,群雄扰攘,人人欲定伯图王,个个欲争强较胜,因而秦、楚、燕、韩、赵、魏、齐各据一邦,瓜分七国。七国之中,独秦最强,楚、燕、韩、赵、魏、齐俱属秦邦挟制。   如今且表燕国。当时,燕王有女,名燕丹公主,招孙操为驸马。孙操系孙武之子,出自将家,幼习韬钤,长娴弓马,也算是一员良将。后生三子:长孙龙,次孙虎,幼孙膑。   燕丹公主怀孙膑在身,常梦红云护屋;及生孙膑,眉清目秀,颖悟非常。孙操尝对燕丹公主道:“此儿长大,必握百万之权,乃吾家至宝也。”燕丹公主愈加珍惜。其年,秦孝公嗣位,差官入燕,催趱进奉。燕王召孙操私议道:“当今七国,独有秦强,若不纳贡,恐反招祸衅。”孙操道:“秦国虽强,吾燕何弱?我王恐秦生衅,何不兴师先自伐秦为上?”燕王道:“卿言最当。今欲伐秦,何人可领大兵?”孙操道:“臣愿领五万人马,立破强秦。”燕王道:“孤闻秦邦名将颇多,恐卿一人不能取胜。”孙操道:“我王请勿过虑。臣子孙龙、孙虎,膂力非常,英名盖世。臣愿携此二子同行,秦不待战而自克也。”燕王大喜,赐御酒三杯、金花三朵。   孙操辞燕王出朝,带领孩儿孙龙、孙虎,下教场点齐人马,即日登程。但见:旌旗乱,金鼓齐鸣。密匝匝干戈列队,乱纷纷甲骑连云。炮响三声,天愁地惨;锣鸣一下,鬼哭神惊。铁骑卷黄尘,一门三将多骁勇;宝刀横白日,万马千军播姓名。   不数日来到潼关,孙操令人马屯扎关外。那秦王孝公,正坐朝堂与多官议事,忽有潼关报到,说燕国驸马孙操父子,领数万人马屯扎关外,要与我国厮杀。秦王闻报,冷笑道:“好个不识时务的燕王!孤差人去催趱他进奉,他倒不来纳贡,反起兵前来触犯。”遂令武安君白起为大将,甘龙、杜回为副将,领兵三万,出关迎敌。   白起领命,来到潼关。孙操闻秦将领兵出战,吩咐孙龙、孙虎镇守大营,亲领一支人马杀奔阵前。白起大喝道:“何物幺魔,敢先出阵?”孙操道:“燕国驸马孙操。来将何名?”白起道:“秦国大将武安君白起。”两将挺身出马,战经六十余合不分胜负。白起抡枪,把孙操刀来架住。孙操道:“你莫非怯战?”白起道:“天色已晚,不是厮战时节,分兵回去,明早再定高下。”孙操道:“也罢!且放你去将养一夜,明早吃刀。”两家拨马回营。   且说孙操回营,孙龙、孙虎出营迎接。孙操到中军坐了。孙龙问道:“爹爹今日出战,胜负如何?”孙操道:“我儿!好个武安君白起,果然名不虚传。我与他大战六十余合,不分胜负,天晚收兵回来,明日决一死战。”吩咐军中备酒,父子三人就在营中畅饮。诗曰:大战潼关天日昏,一心直待破强秦。宵来且尽杯中物,拚醉中军细柳营。   且说那白起回营,与甘龙、杜回计议道:“孙操那厮,与我不相上下,势难取胜。如今之计,不能力擒,只可智取。不如乘此更阑人静,分兵三哨,劫了他的营寨,功必成矣。”甘、杜二人齐说:“好计!”随即传令军士准备劫营。白起中哨,甘龙左哨,杜回右哨。到二更时分,军士各各衔枚,锣不鸣,鼓不响,地趱进燕营,一声炮响,喊声连天,一齐杀入。   此时孙操饮得大醉,孙龙、孙虎亦有半酣,不曾提防劫寨,睡梦中听得喊声,魂不附体,各牵战马,自逃性命,哪顾军士死生。父子扳鞍上马,一道烟径往后哨逃去。白起纵人马绕营混杀,把燕国五万人马杀得罄尽,尸横遍地,血满潼关,扯起得胜旗,奏凯还朝。秦王大喜,问道:“孤闻燕国孙操智勇兼全,卿何由得此大捷?”白起将劫寨事一一备奏,秦王赐白起黄金千镒、彩帛百端,其余将士犒赏不提。   那孙操父子逃回燕国,孙操自绑入见燕王。燕王惊讶道:“卿敢被秦师陷了?”孙操道:“臣该万死!臣领兵到潼关,与秦将白起大战一日,不分胜负,天晚收兵回营。不料白起到夜静时,劫臣营寨,人马尽被杀伤。臣父子杀出重围,特来见驾,望王赦臣万死。”燕王听说,叫声:“罢了!真乃贻笑外邦。你为将数年,岂不知提防劫营?如此胡混,岂堪重用,本当正法。姑念椒房至亲,削去兵权,追还牌印,贬去巡视各门。”   孙操回府,闷闷不乐。孙膑问道:“爹爹今日伐秦回来,忧愁满面,却是为何?”孙操道:“我儿,你年幼不谙世务,问他怎的?”孙膑道:“儿虽年幼,世事颇知一二,不识吾父隐衷为家为国?”孙操道:“为家怎么说,为国怎么说?”孙膑道:“若说为家,家有二位兄长,武艺精强,俱可为父分忧,不必提了。若说为国,莫非外邦轻视我国,朝中缺少谋臣良相,以此过虑?”孙操道:“我正为此。因秦王倚恃强伯,差人催趱我邦进奉。吾主大怒,着我领兵五万伐秦,不料到得潼关,被白起诡计劫了营寨,损兵折将,逃窜回来。朝廷大恼,将我削了兵权,追还牌印,贬巡各门,所以烦恼。”孙膑道:“爹爹且省愁烦。孩儿心中正想一事,倘若得成,务要两手补完天地缺,一身分豁帝王忧。”   孙操道:“你有何本事敢夸大口?”孙膑道:“孩儿闻得人说,河南汝州云梦山水帘洞有个鬼谷先生,兵书战策、妙略奇谋,无般不谙。欲去投他为师,传授六韬三略、八门遁法、呼风唤雨、掣电驱雷、剪草为马、撒豆成兵,那时回来,替我燕国报仇,未为迟也。”孙操道:“我儿,你所志在此,我不阻你,不知几时可得回来?”孙膑道:“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孙操道:“只是你母爱惜你,未必肯舍你去。”孙膑道:“人生天地间,谁不欲建功立业?况男子志在四方,岂可守株待老?望爹爹慰解母亲。”   孙操同孙膑到后堂,见燕丹公主说道:“孩儿孙膑,今日要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特来拜别。”公主道:“我儿小小年纪,不在家中学习,为何却要远去?”孙膑道:“家中学习如何有成?况今正缺贤臣谋士之秋,不去习些武艺,等待何时?”公主再三苦留不住,没奈何,吩咐道:“我儿路上须要小心,早去早回,免我悬望。”   次日,孙膑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并兄长,出幽州城而去。   再说宜梁魏惠王驾下有个丞相郑安平,其日朝罢回来,往牛头街经过。值寒冬之际,街道上水浆凝冻,结成寸冰。正行之间,马蹄踹在冰上,老大一滑,险些把个当朝丞相坠下马来,左右连忙搀住。郑安平着恼,吩咐左右把两边居民拿来,一齐跪在马前。安平道:“你等为何把水浆倾泼街道?”众人道:“非干我等之罪,乃开染坊庞衡家倾泼的。小人们屡次说他,他恃顽不听。”安平差人把庞衡拿来,打了二十大棍放去。   那庞衡之子,名唤庞涓,性多暴戾,见父亲被郑安平打了,一时怒起,取一条短棍,把十数个染缸打得粉碎。涓母上前扯住道:“这是生意家伙,打碎了,把甚过活?”庞涓道:“我父今日受郑安平如此羞辱,都是染缸的祸胎。我家不开染坊,水浆如何污泼街道,教我此仇如何得报?”其母道:“这却是他管的事情,这也无可奈何。你把这染缸打碎怎的?只要下次小心,不泼街道上罢了。”   庞涓道:“今后劝父亲不要开甚染坊罢。我如今收拾行李,到云梦山水帘洞鬼谷先生处,教他传些兵法,他日倘得执一印、掌一国,也可报郑安平之仇。”   遂拜别父母,出了宜梁城,挑着行李,来到一株大树边。正欲歇担少息,见树下一人席地而坐,在那里打盹。庞涓暗想道:“这个人年貌似我仿佛,莫不往哪里攻书的?”遂近前问道:“兄长往何处去的?”那人醒来,看见庞涓,倒身施礼。   庞涓道:“兄长上姓?何邦人氏?”孙膑道:“吾父是燕王驸马,姓孙名操。我是第三子孙膑。”庞涓道:“失敬。欲往何方?”孙膑道:“将往云梦山水帘洞鬼谷先生处学艺。敢问兄长上姓?贵邦何处?”庞涓道:“小可姓庞名涓,魏国人氏,也要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孙膑道:“如此甚好。兄长不弃,就此订个生死之交。”庞涓道:“公子金枝玉叶,小可闾阎匹夫,安敢过扳!”孙膑道:“说哪里话!同到前面朱仙镇,买些香烛,拜告天地,长者为兄,幼者为弟,方是结义之礼。”庞涓道:“有理。”   二人各取行李,行到朱仙镇,备下香烛,对天发誓。庞涓道:“大哥居长,请先誓。”孙膑遂对天告道:“孙膑,燕邦人氏,路遇魏国庞涓,结为兄弟,同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有书同读,有艺同学,一有私心,天地鉴察,永为畜类。”庞涓听了没奈何,也对天告道:“庞涓,魏国人氏,路遇孙膑,结为兄弟,同到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有书同读,有艺同学,如有昧心,不得还乡,夜走马陵道,乱箭射死,七国分尸。”誓毕,二人对拜八拜,孙膑为兄,庞涓为弟。   庞涓道:“哥哥,你我既结拜了,可把行李并作一担,待小弟挑。”孙膑遂并了行李。庞涓挑着一路走,一路想,心生一计,假意一跤跌倒,把行李撇在地上,叫道:“大哥,不好了!”   孙膑不知是计,问说:“兄弟怎么?”庞涓道:“小弟在家,自不曾挑着担子,一身骨痛难当。”孙膑道:“快到前面客店歇宿,明日再行。”遂一手搀着庞涓,一手按着行李在肩,往前面旅店歇宿。   明日又行,孙膑只得把行李挑了在前。庞涓在后,以为得计。二人行不多时,到了一座高山。山上树木交加,并无人迹。庞涓唬怕,暗想:高山峻岭,必多豺虎,我在后走,倘有疏虞,怎生是好?又心生一计,道:“大哥,山上草深露湿,不好行走,小弟当先开路。”遂走过前。   忽见树林中跳出一只花斑猛虎,张牙舞爪,往庞涓乱扑,吓得庞涓大声叫道:“大哥,快上来救救!”孙膑赶上前,见是只虎,遂歇下行李,近前对虎唱个喏道:“虎哥,我孙膑同庞涓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望你让条去路。”那虎见孙膑吩咐,张睛怒目,照定庞涓。   庞涓慌了,望一株大树上溜将上去,那虎又紧紧蹲在树边。庞涓在树上叫道:“大哥同行,莫疏伴,救我一救!”孙膑又对虎道:“虎哥,树上的就是我兄弟庞涓,望你方便他下来同去。”那虎摇头摆尾,从林中去了。庞涓方爬下树来。原来这虎不是凡虎,就是鬼谷仙师驾车神虎,特奉仙师差遣,来探孙、庞二人心术的。   孙膑道:“这山上树木丛密,不便游玩,快下山去。”二人遂走下山。   又见一条深涧,并没桥梁,单见有一独木。庞涓害怕道:“大哥,这独木桥如何过去?”孙膑正在待渡,忽然来了一个道童,挑两个筐儿慢慢行来。孙膑歇担上前,问道:“童哥,借问一声。我要往云梦山访鬼谷仙师,别有去路么?”道童道:“没有别路。此处名独木桥、鹰愁涧,是去云梦山的正路。二位不便过去,与我些不鬼,待我挑二位过去。”孙膑取二十文钱,送与道童。道童接了钱,问道:“二位是哪个居长?”孙膑道:“我长。他是兄弟。”庞涓在旁道:“与你钱,你只管挑我们过去,何兄何弟,干你甚事?”道童笑道:“我问你年长幼,有个因由:年长的坐在前面筐里,年幼的坐在后面筐里。”庞涓暗想:在前面筐里,坐歪斜些还可抱定绳索,若掉下涧尚可救,坐在后筐掉下涧去,哪个看见?就说道:“童哥,我从来胆小,望你把我坐在前面筐里。”道童道:“也罢,你就在前筐坐着。”孙膑坐于后筐。道童吩咐二人俱合着眼。不知道童怎生挑过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白鹿仙击涓大冰雹 鬼谷子授膑假天书   话说道童把孙膑、庞涓挑了到独木桥中间,故意把担儿卖几个转折。孙膑并不吃惊,只庞涓害怕,两手紧紧摸着筐索,连声叫道:“童哥挑稳,莫唬杀我!”道童道:“不妨。合着眼坐着,开眼就要掉下涧去。”庞涓愈加把眼闭紧,心头别别跳个不了,暗想:道童恁般无理,过桥去,着实打他一顿,才消这口气。   少顷,过了桥,道童歇下筐儿,叫二位开眼。孙膑、庞涓走出筐来,开眼一看,那道童并筐儿都不见了。看官,你说道童是谁?即鬼谷仙师焚香童子,仙师特地差来试探孙、庞心术。孙膑道:“奇事!分明是仙童,来渡我们过桥,不可不拜谢。”两人望空遥拜。   又行数日,来到云梦山,定睛观看,但见那:丛崖怪石,峭壁奇峰,满山前瑶草琼芝,四下里禽飞鹤唳,涧畔密结薜萝,沿堤丛生花竹,虽然尘世逍遥地,半是蓬莱小洞天。两人来到洞前,见洞门紧闭,门上一个石碑,上镌六个大字是:“云梦山水帘洞。”   两人徘徊良久,忽见一个樵夫从洞前经过。孙膑问道:“樵哥,这里可是鬼谷仙师的洞府么?”樵夫道:“正是。二位问他何干?”孙膑道:“我是外邦人氏,闻仙师之名,特来投他学艺。”樵夫道:“要见仙师,须要诚心拜开洞门,方才得见。”庞涓道:“拜几拜才开?”樵夫道:“有诚心一拜即开,没诚心一年半载也拜不开。”樵夫说罢,拱手而去。   孙膑对庞涓道:“兄弟,千山万水来到此间,怎说没诚心,就拜几拜,有甚相亏?”孙膑倒身下拜。庞涓拜了一拜,站在后边自想道:“不要拜,少不得孙膑得见,我也得见,拜他何为?”孙膑回头,见庞涓不拜,便说:“兄弟,不要灰了道心,还来同拜才是。”庞涓勉强下拜。   拜到午时三刻,洞门一声响亮,忽然大开,里面走出一个道童,问道:“二位到此何干?”孙膑道:“燕国孙膑同魏国庞涓,来投鬼谷仙师学艺,敢烦通报。”道童听了,转身进去,禀知鬼谷。   这鬼谷乃晋平公时人,姓王名利,世居清溪,尝入云梦山采药,得道不老,业于谷中,因号鬼谷。当时吩咐道童:“掇张交椅放在洞门下,待我出来。”道童依命,连忙取交椅放了。   鬼谷行至洞门下坐定,叫道:“学艺的过来。”孙膑、庞涓近前下拜,鬼谷问道:“二子姓甚名谁?何邦人氏?”孙膑道:“弟子孙膑,燕国人氏。”又指庞涓道:“他姓庞名涓,魏国人氏,是弟子途中相遇,遂尔结义,同叩吾师,望乞收录。”鬼谷看孙膑相貌,熊腰虎背,道骨仙肌,有怀仁尚义之心;又看庞涓,鬼头蛇眼,背后见腮,忘恩负义,嫉贤妒能,不得善终之相,遂道:“孙膑堪以授艺,庞涓难以学习,回家去罢。”   孙膑哀告道:“师父!同胞莫蹉违,况路途结义,尤胜同胞。弟子学得艺成,庞涓也学得成,望师父一并收留。”   鬼谷道:“也罢,你们试试聪明我看。若把我赚得出洞门,就收了他,赚不出,打发回去。”   庞涓沉吟半晌,高叫道:“师父!云端里两条龙斗,请师父观看。”鬼谷微笑道:“此时冬月,有什么龙斗。”庞涓又道:“师父,南天门李老君来了。”鬼谷道:“李老君适才别我去,怎的又来!”庞涓道:“弟子在师父椅后放把火,师父怕烧,只得出洞。”鬼谷笑道:“权当你的见识。”   又问孙膑:“有甚见识赚我出洞?”孙膑道:“弟子愚顽,无甚见识。师父把椅拿在外面坐了,待弟子想个见识赚师父进去还可,若师父在洞内,一世也赚不出来。”鬼谷叫道童掇交椅向外坐了。孙膑道:“弟子已赚师父出洞了。”   鬼谷大笑道:“我倒被你赚了。”遂引二人到里面拜祖师圣像,吩咐今日将晚,归房歇宿,明日习学。孙、庞领命去讫。   次日,鬼谷唤孙膑、庞涓吩咐道:“古云:‘徒弟徒弟,先供使令,方才学艺。’二人每日一个攻书,一个打柴。如孙膑攻书,庞涓打柴;庞涓攻书,孙膑打柴。”二人齐道:“依遵师令。”鬼谷道:“今日为始,孙膑年长,先攻书,庞涓去打柴。”鬼谷打发庞涓去,取本书递与孙膑,嘱咐道:“此书与你自读,不可与别人看。”孙膑接书,竟往房中去读。   不料庞涓打柴回来,先见了师父,后到房中问孙膑道:“大哥,今日不知读何书?我看看。”孙膑道:“兄弟,我与你当日朱仙镇上结义之时,对天发誓有书同读,有艺同学,怎不与你看?”连忙将书递与庞涓。庞涓接来,灯下读几遍,通读熟了。   明日当孙膑打柴,庞涓读书。鬼谷取书递与庞涓,庞涓读书,进房攻习。孙膑回来,问庞涓道:“今日读的什么书?”庞涓支吾道:“师父今日道友相访,烹茶煮饭混了一日,教我也忙了一日,不得工夫读书。”孙膑信他。如此多番,凡孙膑读书日子,晚来与庞涓看;庞涓读书日子,托故不与孙膑看。   光阴如梭,两人学艺到了一年。庞涓叫孙膑道:“大哥,你我学艺一年,皆有些本事,不知中用不中用。明日禀过师父,只说同下山打柴,把本事试演一番如何?”孙膑道:“此言正合吾意。”   次日,孙膑、庞涓禀过师父,一同下山。孙膑把顽石摆下一阵,叫庞涓看是什么阵?庞涓看了道:“青龙出水阵。”孙膑道:“这阵你破得么?”庞涓道:“要破何难!”拿起扁担从哪方起,哪方止,把个青龙出水阵点破。孙膑道:“兄弟,你也摆一阵,看我认得么?”庞涓也把石摆下一阵,孙膑看不出,问道:“是什么阵?”庞涓道:“就是大哥才摆的青龙出水阵。”孙膑摇头说:“不像。”庞涓道:“此是我摆差了,大哥故看不出。”口里虽说,心内暗暗欢喜说:“吾学足矣!我知认得他的阵,他认不得我的阵,岂非我高似他?”傍晚两人依旧安歇。   一日,鬼谷吩咐二人道:“我今日要往终南山赴松花会,你们好生看守洞门,过七七四十九日,同下山来接我。”鬼谷嘱毕,驾一朵祥云腾空去了。   到了四十九日,孙膑对庞涓道:“师父吩咐在先,去四十九日回来,今日已满,你我可同下山迎接。”当下忙备仙桃、仙酒,二人携了下山,到曼多罗石边,把酒桌摆在石上。正摆得下,忽有一只白鹿慢慢前来。孙膑看那白鹿生得奇,但见遍身皎如瑞雪,洁似秋霜,走到石边再不走动。孙膑筛杯酒放在石上,白鹿张口吃了,连筛两杯,吃两杯。庞涓道:“大哥,白鹿不过山中走兽,怎与酒吃?”孙膑道:“此鹿形象非常,或是仙家驯养也未可知。”庞涓道:“岂有此理!待我打杀了,做个下酒之物。”孙膑道:“大小俱是性命,杀它则甚,此心何忍!”庞涓不听孙膑之言,提起顽石往白鹿打去,白鹿转身就走。庞涓赶去一二里之地,立时不见白鹿。忽起一阵狂风,降下许多冰雹,把庞涓打得面青脸肿,倒在地上。   孙膑见冰雹,过来寻庞涓,只见庞涓倒伤在地。孙膑扶他回到洞中,乃复自到曼多罗石边。那白鹿又走来,忽口吐人言道:“孙先生,生受你。吾非凡鹿,乃上界白鹿大仙。汝师鬼谷,乃吾至友。适间庞涓心怀不善,欲害吾命,被我降下冰雹打伤。汝师顷刻回来,他还有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俱不曾传你。你回去可要他的。”说罢,化一阵清风而去。   须臾,空中半云半雾,鬼谷驾虎车从空而下。孙膑倒身下拜,进上酒果。鬼谷吃了,问道:“庞涓怎么不来?”孙膑道:“他今下山迎接师父,适被冰雹所伤,回洞去了。”鬼谷道:“因他贪口,要食白鹿,自取其祸。”师徒回到水帘洞,孙膑近前道:“闻知师父有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望师父传与弟子。”鬼谷道:“此书秘传已久,非人莫传。”遂唤道童取天书出来。道童开了书箱,取出付与孙膑。鬼谷道:“此书只可自读,不可与人看。”孙膑得了天书,燃灯夜读。   庞涓见孙膑读书,假作睡熟,听了一会,假作睡醒,起来叫道:“大哥,为何私心?当初朱仙镇结义,对天发誓,有书同读,有艺同学,今晚悄悄在此读天书,可不背了前盟?”庞涓一把抢过手,看了又看,便晓天文义理,使性掉在地下,依旧睡了。孙膑收拾放在桌上,只得也睡。庞涓待孙膑睡熟,悄地起身,把天书向灯火上烧毁,假意大惊小怪叫道:“大哥快醒!天书被灯煤掉下烧毁了。”孙膑大惊,忙爬起来,天书已作灰烬,愁眉紧锁,面带忧容。   次早,孙膑到鬼谷榻前跪告道:“弟子有罪。昨夜正读天书,灯煤掉下把天书烧毁了。”鬼谷道:“此乃世间难得之宝,如何烧毁?好不小心!”孙膑怏怏而去。过几日,八月中旬,黄昏时候,鬼谷着道童唤孙膑、庞涓,同步出洞门。但见瑶阶净洗,玉宇无尘,冰轮乍展,宝镜初升。鬼谷坐于石上,孙膑、庞涓侍立。鬼谷道:“二子从吾受业已经三年,未闻二子之志。今乘明月,试各自陈。”   孙膑道:“弟子孙膑,愿明王在上,政治隆昌,耳不闻金鼓之声,目不观烽烟之惊,使膑得享太平,濡沾雨露,以乐天年。膑所志也。”鬼谷佯笑道:“迂腐之谈,不足处当今之世。”遂问庞涓:“所志若何?”   庞涓道:“弟子庞涓,愿奉一人命令,统百万威权,战必胜,攻必取,使天下诸侯云从宾服。此涓志也。”鬼谷笑道:“处战国之世,非庞涓不足以成大事。”说罢,孙膑、庞涓一齐跪下道:“弟子二人,离家三年,思念父母,明日欲拜辞师父,回家探望,不识可否?”   鬼谷道:“庞涓聪明,他的兵法通学会了,可以去得。孙膑驽钝,尚未通彻,还不可去。”孙膑道:“弟子二人,路逢结义,同心合胆,对天发誓。既与庞涓同来,要与庞涓同去,有终有始,乃见交情,望师父垂念。”鬼谷道:“你既苦苦要去,我也难留,明日随你二人去罢。”又说些闲话,到了三更,师徒进洞就寝。   次早,孙膑、庞涓拜辞鬼谷下山。行至半山,见一老婆手拿铁錾,磨于石上。孙膑问道:“婆子手磨何物?”婆子答道:“小主母在家做针指,无处觅针,教我把铁錾磨做绣花针儿。”孙膑笑道:“奶奶差矣!老大铁錾怎么磨得成绣花针?”婆子道:“先生岂不闻俗语云:‘只要工夫深,铁錾磨做针。’”   孙膑闻言大悟,自想:“婆子之言其实深奥,凡事只要工夫精到,毕竟可成。所以师父说我驽钝,还欠攻书,即此可喻。”   又行数里,见一大汉手拿锥凿,在山脚凿山。孙膑问道:“汉子凿山何用?”大汉道:“凿透山眼,要通大海。”孙膑笑道:“凿山如何通海?”大汉道:“你不闻古语说:‘凿山通海泉,心坚石也穿。’”   孙膑连见两事,心回意转,想道:“我兵法未深,下山去也没用,何不返去见师父,再读几时书,回去未迟。”因对庞涓道:“兄弟,你果聪明,兵法精通。只我驽钝未通,岂可中道而废?你今先回,我再上山习学几时。待我写一封家书,烦你送至幽州我父处投下。你可在我家住下,待我父奏闻燕王,就在燕邦受职,等我回来,与你共掌朝纲。”说罢,向行囊中取出纸笔,写书递与庞涓。   两人拜别,庞涓往幽州去。孙膑复上山,回水帘洞拜见师父。鬼谷道:“你去了为何复来?”孙膑道:“弟子下山,见一老婆铁錾磨针,又一大汉凿山通海,弟子一时省悟,想起师父金石之言,说我攻书未深,因此别了庞涓,又上山来,望乞指示愚顽。”鬼谷道:“那婆子、大汉俱是神将,我特差他点化你的。我有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珍藏已久,非人勿授。几欲传你,因庞涓为人妒贤嫉能,忘恩负义,所以不好传你,故此着他先回,特遣神将点化你上山,慢慢传你天书。”孙膑惊问道:“天书前番灯煤烧了,怎么还有天书?”鬼谷微笑道:“烧毁的乃是假的。我预知庞涓心怀不善,故把假天书与他烧毁,他才肯下山去。我今与你取个表字‘守愚’,别号‘伯龄’。”孙膑拜谢。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魏王计赚辟尘珠 庞涓大战宜梁道   再说庞涓别了孙膑,晓行暮宿,来到幽州燕山府。是日,孙操正在中堂,见门上报道:“府门首有黄衣道人,说是云梦山捎书来,要求面见。”孙操叫请进来。道人进见,与孙操施礼,分宾主坐下。   孙操问道:“先生何来?”道人道:“某乃魏国人,姓庞名涓,表字宏道。三年前去云梦山学艺,途遇三公子,八拜为交,同投鬼谷仙师处习学,同眠共食,情甚同胞。因想回家,先下山来。公子还有几时耽搁,不久也回,特先寄家书在此。”孙操接书大喜,吩咐摆酒款待,唤孙龙、孙虎出来陪了庞涓,径到后堂,与燕丹公主一同拆阅。   那音书上道:忆别膝下,倏经三载,温清久疏,甘旨尚缺。身虽居云梦山,而无日不神驰燕山府也。今有庞涓,昔缘途遇,义结兰交,业同鬼谷,有安邦定国之谋,斩将勤王之技。幸吾大人留入府中,奏闻主上,委以重任。膑因学业未精,羞归故里,终有日与涓同事也。二亲希勿垂念,谨此奉慰。不孝男膑百拜   孙操与燕丹公主看罢,见儿子不回,心内反不快活。忽家童来说,酒席完备,摆列中堂了。孙操出来入席。酒至数巡,孙操道:“先生,小儿书上教我奏过朝廷,授先生官职,不识尊意何如?”庞涓欠身说:“领教。”饮至日晚方止。孙操令家童打扫书房,送庞先生安歇。   次日上朝,燕王升殿,百官朝罢,孙操出班奏道:“臣子孙膑,有一结义兄弟庞涓,是魏国人氏,同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回来,捎带臣子家书。书中力荐其人精通战策,熟谙韬略,有定国安邦之才。今臣奏闻,望我王准奏,留在驾前,必堪重用。”燕王问道:“其人何在?”孙操道:“现在朝门外。”   燕王传旨宣入。庞涓上殿,高呼拜毕。燕王问道:“壮士何处人氏?”庞涓道:“臣魏国人氏,曾向云梦山鬼谷仙师处授得韬略战策,闻我王招贤纳士,特来投用。”燕王心中不悦,暗想:“此人鬼头蛇眼,脑后见腮,背义忘恩之徒。分明孙膑荐他投燕,怎么在孤面前不提孙膑,反说自来投燕,眼见不是好人。留他在此,后来必乱朝纲,打发他去罢。”便对庞涓道:“寡人只用本邦人,不用外来贤士。”吩咐孙操,即时打发庞涓出城,不许容留燕境。   庞涓吃了一场没趣,同孙操回府,收拾行李出城。行十数里,见路旁一株大树,庞涓记恨燕王,取出解手刀,把树皮削去一块,题诗八句。诗云:云梦曾攻战策文,燕山七国望彰名。乾坤有道何无道,日月虽明犹未明。宝剑早持星斗灿,征旗展处鬼神惊。一朝落在庞涓手,燕国人民草平。   行了数日,已到齐邦,恰好齐威王着太师邹忌在教场招贤纳士。庞涓闻此消息大喜,忙投教场。把门官通报,邹忌令见。庞涓走到演武台前参见邹忌。邹忌问庞涓哪方人氏?庞涓道:“某魏国人氏,姓庞名涓,曾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战策布阵无所不通,特来投谒,望乞录用。”   邹忌把庞涓仔细一看,见相貌不端,暗道:“这厮奸心显露,无义之徒,不必留他。”就把几句话打发庞涓。庞涓走出教场,大嚷道:“这厮枉做太师之职,好不重贤。待我面见齐王,倘用了我,慢慢教这厮吃亏。”一直来到西华门。黄门启奏,齐王宣庞涓上殿。庞涓就把姓名、乡贯说了一遍。齐王道:“既是魏邦人,家住何处?”庞涓道:“住牛头街兔儿巷。”齐王喝道:“这厮无状!牛头街兔儿巷,有犯寡人名讳,辄敢乱道!”喝令武士绑出斩首。班中闪出上大夫卜商,奏道:“我王若斩庞涓,闭塞贤路了。”齐王问:“怎的闭塞贤路?”卜商道:“庞涓犯我王名讳,理所当斩。知道的,无别议论,不知道的,只说我王不重贤才,来的不用,反赐其死。日后纵有英雄,不敢投齐。”齐王依奏,放庞涓免死,赶出朝门。   庞涓含怒,行到新梁桥上。前面旗幡杂彩,金鼓齐鸣,人马簇拥。庞涓闪在桥下观看,却是魏惠王驾来。你说惠王到齐国何事?原来诸侯三年入觐周王一次,其年当朝觐,魏王特来与齐王同去。当时,魏王驾到桥上,马不肯行。魏王道:“马不肯行为何?”左护驾徐甲、右护驾郑安平上前奏道:“桥下必有物件。”魏王着军士桥下搜寻。军士下桥,把庞涓拿到魏王驾前。   魏王道:“这厮必是外邦奸细!”庞涓道:“臣非奸细,本邦宜梁人,名唤庞涓,授得鬼谷仙师兵书战策,正回本邦见驾,不期路遇,望乞赦罪。”魏王道:“要见寡人,为何躲在桥下?”庞涓道:“臣因行李在身,不敢朝见,暂且回避。”郑安平奏道:“臣认得此人,牛头街兔儿巷开染坊庞衡之子。三年前冬月,他家泼污街道,结成冰块,马蹄滑倒,险些将臣跌伤。臣将其父庞衡责治,想庞涓必记恨于心,如今学了武艺回家,一定先投别邦,因别邦不用,才欲归本国。况且云梦山不是这条路走,且有不仁之心,望我王详察。”魏王传旨,押回本国南牢监候,回朝审问。   那些军校就把庞涓押去本国。魏王进临淄城,在金亭馆驿安歇。齐王就来金亭馆驿相见,设宴款待魏王,约定来日起驾,入周朝觐。   次日,二王排驾往周。及朝觐事毕,二王驾返,齐王即设宴于万卉园中,与魏王饯行。斯时正值春光明媚,百花开放。二王赏玩多时,遂入席饮宴。忽见一阵大风,刮起一天尘土,齐王席前约有半寸厚,魏王席上一些也无。齐王道:“奇事!孤王席倒起许多尘土,君席并无一点,此何说也?”魏王道:“孤带有辟尘珠在身,尘土不敢近前。”   齐王道:“孤从没有见过辟尘珠,多应至宝,敢求一见。”魏王于锦囊中取出,近侍将金盘盛了,送到齐王驾前。齐王接过手,那珠绕盘滚个不了。齐王道:“定了!孤家好看。”魏王道:“他要王贽见之礼。”齐王叫道:“辟尘珠住了!孤赐你银钱一百文并红罗十匹。”那珠在盘中响亮一声,就不动了。齐王连声喝彩:“好件宝贝,果世罕有!”便对魏王道:“孤将连城二座换此珠,不识可否?”魏王眉端一蹙,心生一计道:“此珠有雌雄二珠,还有一颗在孤随身的箱箧中,每一相离,立干涸而死。孤且带回,君当沐浴斋戒三日,孤再送来。”齐王听信,着近侍仍旧送还。魏王仍归锦囊。   及宴罢回到金亭馆驿,宣郑安平、朱亥、徐甲、侯婴等近前道:“孤今日与齐王宴饮,忽起狂风,尘沙障目。孤自有辟尘珠在身,一尘不染。齐王怪而问之,孤失于检点,便说有辟尘珠佩身之故耳。他要借看,此时不好不拿出来,岂知他一见,就要将连城二座换取此珠。孤想此珠乃倾国之宝,口虽许他,心实未愿,被孤赚归。倘齐王坚执要换,如何是好?”郑安平对道:“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辟尘珠虽为异宝,非国之所重。今齐王既肯以连城二座相易此珠,广土众民,未为不可。今王又面许相易,一旦弃约,是谓失信,何以服齐王之心?将来兴兵构怨,势所必至。依臣愚见,竟将辟尘珠易此连城,使邻国闻此,皆知我王轻宝货而重土地,天下归心,诚王霸之举也。愿王图之。”   魏王道:“卿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此之时,能走士聚兵,土地易事。此珠产自三韩,实为无价。吾闻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齐王一见我珠,便思构取,贪戾无礼。我便失信,有何妨碍?”朱亥见魏王不肯,恐逗留齐国惹出祸来,因说道:“依臣愚见,不如连夜回国,再作商量。”魏王道:“卿言有理。”即密传号令,结束行装,命郑安平、朱亥、徐甲护驾前行,侯婴领兵殿后。约二更时分,偃旗息鼓,趋路回国。   次早,齐王御殿,就有人报道:“魏王君臣连夜起身回国了。”齐王闻言,想是不肯换辟尘珠,故不辞而去,一时大怒,即命鲁王田忌兴师,说:“魏王受宴不谢,还国不辞,诈言哄赚辟尘珠,有此三罪,欺孤太甚!尔等前去,献出珠来,万事休论,半言相违,立擒魏国君臣前来,夷其疆土,方快孤心。”田忌遂领兵前进。   魏王回国闻知,即令徐甲、侯婴迎敌。两兵相接,田忌道:“魏国君臣知罪不知罪?”徐甲道:“魏国君臣有何得罪?”田忌道:“你主受宴不谢,还国不辞,诈言哄赚辟尘珠,如此失信,大罪三条,说甚无罪!快献出辟尘珠,万事干休,若说半个‘不’字,把你君臣一并斩首!”说得徐甲、侯婴一齐大怒,举刀杀来。田忌取枪迎敌,战了三十合,徐甲、侯婴败走,逃入城去。田忌把魏国的残兵混杀一阵,收军回营。   徐甲、侯婴败入宜梁,去见魏王,说齐师厉害,臣等被田忌杀得片甲无存。魏王闻言大惊,忧见于色。郑安平奏道:“我王勿忧,臣愿统兵五万,与田忌决一死战。”魏王准奏。郑安平结束上马,绰枪在手,统兵出城高叫道:“哪个是田忌,快出马受降!”田忌闻言,就要出营交战,须文龙、须文虎止住道:“料魏国不过是弃甲抛戈之辈,何劳主将亲剿,待某兄弟二人去生擒将来便了。”田忌就令先锋须文龙、须文虎出兵。二将领兵出阵,认得是郑安平,大喝道:“郑安平!你主还不献出辟尘珠,更待何时?”安平道:“闲话休说,快通姓名来。”二将道:“我们是鲁王麾下先锋须文龙、须文虎。”郑安平挺身出马,两家战不数合,郑安平势不能敌,又大败去,入城见魏王道:“齐将果是难敌,臣又被他杀败。”魏王大惊道:“怎么连败二阵!如今如何破齐?”郑安平道:“我王为今之计,可速速出榜招贤,庶几可退齐兵。”魏王就令写皇榜满城张挂:有能退得齐兵者,千金赏、万户侯,招为本国驸马,共享荣华。   时庞涓监禁南牢,听得狱中纷纷传说齐兵犯魏,魏国丧师,满城张挂皇榜,招贤退齐。庞涓问狱子道:“大哥,闻说齐兵侵我魏邦,城中大张皇榜,招募英雄,此事真么?”狱子道:“这厮死在目前,原自不知,管这闲事怎么?”庞涓道:“大哥,非我管闲事。我昔日曾在云梦山水帘洞鬼谷仙师处学艺,战策韬略无所不通,愿替我王解纷排难,退得齐兵,不负生平所学。”狱子道:“既从鬼谷仙师,一定有些本事。”遂通报狱官,狱官即奏上魏王,登时传旨,南牢取出庞涓。   庞涓行至殿前,魏王问道:“你既是鬼谷先生徒弟,武艺必精,要你去退齐兵,可退得么?”庞涓道:“臣非自夸,那田忌不是臣对手,管教杀他马败兵消。”魏王道:“若退了齐兵回来,寡人将公主招汝为驸马。”遂令左右取出一副盔甲,递与庞涓。   庞涓接盔甲,结束起来,就领兵出城搦战。齐营哨马报入中军,田忌带了须文龙、须文虎出马对阵。庞涓叫道:“哪个是田忌?快来受死!”田忌道:“这厮敢夸大口,叫什么名?”庞涓道:“吾乃英雄盖世,姓庞名涓。”两下遂交战起来,从午战至日暮,足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毕竟不知庞涓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田忌割须归本国 王敖斧劈大言牌   庞涓战到天晚,田忌、须文龙、须文虎渐渐手钝。庞涓使个拖刀计,转马便走。田忌不知是计,纵马追赶。庞涓按下手中刀,取出红锦套索往空抛去,大喝一声:“着!”正中田忌。庞涓拖他下马,活擒了去,入朝见魏王道:“我王洪福齐天,臣将红锦索生擒鲁王田忌。”魏王大喜,吩咐左右带他去监候南牢,待齐邦有降书来,放他回去。   那须文龙、须文虎见庞涓擒了田忌,势不能胜,连夜引败兵逃回本国,来见齐王。齐王便问:“鲁王安在?”须文龙道:“鲁王连胜魏师二阵。次日第三阵,见出庞涓,用拖刀计,抛起红锦索,把鲁王生擒去了。”齐王道:“鲁王死活如何?”须文龙道:“臣遣探子打听来报,魏王把鲁王监禁南牢了。”齐王忙召文武众官商议道:“御弟被庞涓擒去,被魏王监禁南牢,诸卿有何奇策,可救御弟回来!”上大夫卜商奏道:“我王肯用降书、贡礼,臣敢入魏救回鲁王。”齐王准奏,备下降书、贡礼,遣卜商入魏。   卜商来到魏邦,朝见魏王,奏道:“臣齐国下臣卜商,为因鲁王冒犯天威,被擒受禁。寡君差臣进上降书、贡礼,伏乞大王仁慈,恩放鲁王回国,年年纳贡,决不爽言。”魏王将降书看罢,便要放田忌回齐。庞涓奏曰:“我王事须三思而行。田忌乃上邦王子,放他回国,情必不甘,异日必寻我王复仇。我王既饶他死罪,不可饶他活罪,将田忌割下须髯,面揩脂粉,放他回去,才不失魏邦纲纪,使各国闻知,也羡我王天威凛冽。”   魏王准奏,向南牢取出田忌,押赴殿前,把须割下,满脸涂脂粉,放他归国去不提。   却说魏王之女,名唤瑞莲公主,年方二八,月貌花容。魏王选定吉日,将公主招庞涓为驸马,就封庞涓为武音君、镇魏飞虎大元帅,敕赐玉带宝剑。一日,魏王升殿谓庞涓道:“寡人得卿,如山有猛虎。列国虽雄,必不敢近。今欲乘此机会,称霸诸侯,卿意若何?”庞涓道:“我王未可轻举,今齐邦已纳降进贡,尚有秦、楚、燕、韩、赵。如今待臣于本国都城建一座亭子,立一大言牌,上写着大言诗,晓谕各邦,限三年内俱要进奉我国,如若不来进奉,然后遣将出师,并吞列国。”   魏王大喜,随即传旨,遣官于都城内兴工建造亭子,立大言牌。牌上刻诗三首。诗曰:   魏邦驸马武音君,天下诸侯尽知闻。欲遣雄师于列国,先驰虎卒破齐军。   魏国臣中一大虫,威名独振列邦雄。一朝牙爪乘风动,天下图舆掌握中。   魏国庞涓有大名,龙韬虎略鬼神惊。若还六国来朝贡,各守边隅免动兵。   庞涓吩咐五十名军士亭前看守,倘有别邦过往之人来看大言牌,就问他哪一邦,着他抄写回去,限三年内要来进奉。军士一一领命去了。   时魏有一贤士,名为尉缭,乃鬼谷高徒,善理阴阳,深达兵法,与弟子王敖隐于夷山之内。闻知庞涓立了大言牌,遂与王敖说道:“庞涓之术未及孙膑,今在本邦妄自尊大,他日孙膑下山,倘见用邻国,吾魏必危。吾欲遣汝向都城破其大言牌,举进孙膑,须走一遭。”   王敖遵命,袖藏钢斧,布袍草履,羽扇纶巾,扮为游士,来到都城,站立亭下把大言诗看。军士问道:“先生哪邦人氏?”王敖道:“楚国人氏。”军士道:“先生可将此诗抄回本国,限三年内来进魏邦。”王敖道:“待我取出笔来。”   那些军士只道取笔抄写,不曾防备。王敖袖中取出钢斧,把大言牌劈碎。军士把王敖缚了,拿到驸马府内禀庞涓。庞涓闻劈碎大言牌,发怒道:“何方奸党,破吾大言牌!”王敖怒目骂道:“庞涓!你本无名小子,妄自称尊,明欺天下无英雄也。”庞涓喝令枭首。王敖道:“且勿动手。吾闻盛名之下难以久居,故强者不夸能以速祸,勇者必晦武以收功。今汝初临魏邦,侥幸败齐,立此大言牌,难道各邦再无英雄了?”庞涓道:“你试把各邦英雄讲与我听。”王敖道:“秦有白起,楚有黄歇,赵有廉颇,韩有张奢,燕有孙操,齐有田文、田忌。设使六国连兵伐魏,汝持何策破之?”几句话说得庞涓心服,忙令军士释了王敖,迎上中堂,待以客礼。然后问道:“先生尊姓大名?”王敖道:“吾姓王名敖,尉缭先生徒弟。吾师亦受业鬼谷,与足下有同宗之谊,故进是言。”   庞涓道:“先生游于海内,延揽必多,不知何处还有贤才?”王敖微笑道:“昔年与足下八拜为交的孙膑,自公入魏之后,鬼谷授他兵书战法,善能呼风唤雨,策电用雷,若使行兵演武,草木成阵,沙石皆兵,非俗机凡法可破。聘得此人下山,同僚治政,魏有泰山之安,公无毫末之损,各国诸侯必然相率贡于魏矣。”言毕,遂与庞涓相别,复返夷山。   庞涓暗思,孙膑如此多才,莫若奏过魏王,聘他下山,同扶魏国,即可掩吾之短了。主意定下,次日早朝,遂奏魏王道:“臣立大言牌,昨被尉缭徒弟王敖将斧劈碎,就把几句话说得臣心倾服。”魏王道:“他说什么?”庞涓道:“他说当今七雄之世,以强凌弱,甚至虎斗龙争,人民涂炭,军士劳苦,全是未得贤人辅佐。彼因举荐一人,说起来即臣昔年结义之兄,名唤孙膑,燕国人氏。此人还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精通韬略。若得此人,七国不敢再动甲兵。我王聘得此人下山,取列国如垂手矣。”魏王大喜,即备玉帛,差徐甲往云梦山去聘孙膑。   且说孙膑在水帘洞日侍鬼谷,求讲兵略、遁甲变化。一日问道:“师父,国之兴衰亦可预知否?”鬼谷道:“国之兴衰,不过望星象而已。周伯者,国之瑞星;天堡者,国之灾星。国将兴,周伯黄光;国将亡,天堡流坠。”孙膑再拜受命。鬼谷道:“徒弟,后山里有株桃木,乃海上仙种,每至十年开花一度,结桃四十九个,结成之后,又过四十九日,其桃始熟,食之却病延年。我昨日采药回来,见树上已结四十九个,目下将熟,恐被人偷取废了仙果,今着你前去用心看守。”   孙膑应诺,带一条短棍来到后山。把仙桃数一数,只有四十八个,心内暗想,师父明明说四十九个,怎么树上只有四十八个?多是被人偷了,但不好就对师父说。次早,又去把桃数数,又少了一个。孙膑道:“奇怪!我昨日数有四十八个,今日又没一个,不知什么人偷去?我今晚躲在树旁,看是什么人,拿住他,好对师父讲。”   遂等到二更,忽听得树上一声响,孙膑忙走过来,往树上一瞧,原来是个白猿,生得浑身如雪,遍体似银。孙膑提起棍子望树上打去,那白猿滚下树来,伏倒在地,口吐人言,只叫:“师父饶命!”孙膑道:“你这孽畜,如何会说话?”白猿道:“师父听禀,小猿家居水帘洞西北,祖乃巴西侯,父乃狙公,母乃山花公主。三世俱有仙气,因会人言。”孙膑道:“你怎么把我师父仙桃偷去?”白猿道:“不瞒师父说,近因老母病在窠中,思吃仙桃,因此小猿来偷二次,偷回奉母。不想老母吃了身轻体快,病减大半,要救老母病愈,故此今夜又来再偷一个,不期遇着师父。师父要打死小猿不打紧,可怜母在窠中,不得小猿回去,又是一死。望师父垂慈,活我母子二命。”孙膑道:“你既有一点孝心,我不难为你,再与你一个仙桃保全你母,只是下次再不可来。”遂摘下一个,递与白猿。白猿叩谢道:“蒙师父活命之恩,反赐仙桃,无可酬答。一个所在,有三卷天书,待小猿取来报答师父。”孙膑道:“你有甚天书?”白猿道:“小猿没有,就是鬼谷仙师的,藏在祷金洞石匣内,我取来奉与师父。”说罢就走。不多时,空中叫道:“师父接天书!”从空撂将下来,小猿却不见影。   孙膑连忙上前,双手接住,却是小小一部,分作三卷。上有四句云:   大人何事泄天机,因此天机数可知。孙膑洞中传异术,白猿月下献天书。   孙膑得了天书,大喜,连忙回去燃灯细读。正读之间,只见寒风凛凛,冷气森森,空中雷声微动。鬼谷仙师正在蒲团上打坐,听得空中有雷声,即起来周围行走,行至孙膑房门,只见孙膑在内朗诵天书。   鬼谷听了,吃了一惊,推门进去问道:“这天书是我藏在祷金洞石匣内,未曾传你,因你缘分未到。你今从何得来?”孙膑就把白猿之事说了一通。鬼谷道:“原来是那孽畜偷与来你,可惜得了太早。况你接天书之时不曾沐浴焚香,又不曾洗手漱口,亵渎天神,惹下一百日大灾难。”孙膑变色道:“师父可救得弟子么?”鬼谷道:“若要我救,不可违我的魇镇法。”孙膑道:“不敢。”鬼谷道:“后山正南上,有一所空的石墓,你将头向南、足向北睡在石墓里,口中含生米四十九粒,把唾津裹着,不要咽下,自然会饱。只要躲过四十九日,大难已脱,可保无虞。”孙膑道:“谨奉命。”鬼谷连夜引孙膑到后山正南上,果见一所空墓。孙膑依师父魇镇法术,口中含了四十九粒生白米,头南足北睡在墓中,墓前立了个碑,碑上写“燕国孙膑寄葬之墓”。   再说徐甲领魏王旨意,行到云梦山水帘洞。门首有一道童,上前问道:“公非魏国使臣乎?”徐甲心内惊讶,他怎知我是魏国使臣?遂对道:“我正是魏国使臣,特来叩见鬼谷仙师。”道童引他入洞,见了鬼谷,徐甲倒身下拜,鬼谷扶起,分宾主坐下。徐甲道:“某奉魏王旨意,特来聘取高人孙膑先生下山,同辅魏王。”   鬼谷道:“枉了先生跋涉一遭,愚徒孙膑身故多时了。”徐甲大惊道:“得何病症身故?”鬼谷道:“他因资质驽钝,学艺六年,兵文战法一些不精,因而终日烦闷,染成气病而亡。”徐甲听了道:“非我魏君无缘,多是孙先生无福。某就此告别,回复魏王。”遂星夜回魏邦,奏上魏王道:“臣奉旨去云梦山聘取孙膑,不料此人已身故了。”魏王大惊道:“有这样事!他得何病症而亡?”   徐甲把孙膑得病缘由说了一遍,魏王却也肯信。驸马庞涓上前道:“启上我王,孙膑不死,乃鬼谷仙师不肯放他下山,托言身故的。”魏王道:“卿何以知他不死?”庞涓道:“臣夜观星象,如孙膑真死,本命星就该坠了。今彼本命星不坠,绝无身死之理。”魏王道:“驸马既观星象,岂有差讹。”遂问徐甲:“你曾见孙膑的墓么?”徐甲道:“不曾见。”庞涓道:“坟墓既不曾见,怎么信他真死?我王还差徐甲再走一遭,一定要看孙膑坟墓,速来回复,真假便知。”   徐甲又领旨意,星夜行到云梦山谒见鬼谷,说道:“某星夜回国,将仙师所言奏与吾主。吾主不信,说孙先生既故,必有坟墓,故着某来看验坟墓。”鬼谷就引徐甲到后山,果见一所坟墓,墓前立个碑,碑上写“燕国孙膑寄葬之墓”。徐甲看了一会:“孙先生果真死了。”遂别鬼谷。   翌日,奏魏王道:“臣领旨去看孙膑坟墓,真是身死,坟墓现存,墓前立一碑,碑上书‘燕国孙膑寄葬之墓’。”魏王听了,信以为真。庞涓又上前道:“臣连日又观星象,孙膑断乎不死。可将徐甲定一个罪名,他才肯尽心去宣他下山。”魏王道:“孙膑既死,苦苦要他怎的,难道海内再无贤人?”庞涓道:“非臣苦苦要他,奈他法术神奇,无人可比。我国若错过了,明日用于别国,我魏必受其祸。”魏王沉吟半晌道:“卿言亦是。如今将徐甲定什么罪?”庞涓道:“我主可将徐甲一门老幼通拿来监禁南牢,再差徐甲前去。若宣得孙膑下山,不但饶他一家性命,并升徐甲官职三级,如仍然空身回来,将他一门老幼尽行杀戮,徐甲凌迟处死。”魏王听了,竟传旨差官将徐甲家属百余口一并拿来,监入南牢,仍遣徐甲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金銮殿孙膑来朝 演武场庞涓败阵   却说徐甲一路去,泪如泉涌。及行到云梦山谒见鬼谷,鬼谷道:“先生连来三次,又要说什么?”徐甲哭道:“仙师,某知孙先生真死,不想我主听信庞涓之言,说孙先生未死,仙师不肯放他下山。如今将我满门家属百余口,通拿来监禁南牢,特着某又来,再若宣不得孙先生下山,要将我全家杀戮,某亦凌迟处死。我想一个人死了,难道又活得来?某之一死,必不能免。仙师可借碗蔬饭,待某到孙先生墓前开读诏书,献上羹饭,从头哭诉一番,好教孙先生阴灵知道,某即自尽,死亦瞑目。”   鬼谷笑道:“先生不可如此短见也。叫道童拿蔬饭相陪前去,我随后就来。”道童拿蔬饭同徐甲来到孙膑墓前,徐甲摆下香案,献上羹饭,就把诏书开读。   诏曰:尧舜至圣,非得贤臣何由辅翊?汤武至德,若无英贤曷能致治?孤当七雄之世,慕贤若渴。闻孙先生韬略布阵,无所不通,遣臣徐甲,奉请来朝,同扶社稷,为孤股肱。勿辜朕意。   徐甲读罢诏书,高声道:“孙先生!某乃徐甲,奉魏王旨意,来聘先生,上山已经三次。被谗臣庞涓奏我不用心,将我家属百余口尽关南牢,死在旦夕,望先生阴灵空中鉴察。”说罢,放声大哭不住。   孙膑在墓中,听见徐甲哭得苦楚,暗想:“他家百余口为我一人死于非命,想我到魏邦去亦无害于事,何苦害他一家。”遂用两脚把石门蹬开,走将出来。徐甲见了,又惊又喜,惊的是死的人怎么会活?喜的是就活了不怕他又死,好同下山见主,一家性命安然无事。   那孙膑出墓来,叫道:“徐先生,难为你连来三次。我实不欲下山,恐累你一家受死,故此出来。”徐甲闻言,心欢意喜。只见鬼谷走来叫道:“徒弟,你怎违吾魇镇法术!百日之灾不肯忍耐,如今反惹下千日之灾了。你此一去,必遭刖足之祸。”孙膑惊道:“师父可救得弟子么?”鬼欲摇头道:“我难救你!此乃天数,绝躲不过。我今与你聚神镜一面,一应神煞俱在镜内。你可秘密地藏在身上,待掌权之日,临阵将此出用,凡百兵马,随心所欲。我尚有一木盒一发与你,如遇急难,打开来看。一过此灾,即掌兵权,受封将相。那时方是你用兵的时节。”孙膑接了两般物件,藏在身边,登时拜别师父,与徐甲同下山来。   行了数日,已到宜梁城,两人同见魏王。魏王大喜道:“久仰先生盛名,愿欲一见。为何连聘三次始得相见?”孙膑道:“臣非屡召不至,因臣命犯灾厄,鬼谷师父用魇镇法术,于墓中暂时躲避,后徐甲在墓前哭诉苦楚,欲行自尽,臣心不安,因此不顾生死遂同下山,望乞赦罪。”一旁闪过庞涓,与孙膑相见,各道契阔之情。   魏王即时释放徐甲家属还家,并升他官。又问庞涓:“孙膑今来,授他什么官职?”庞涓道:“他今日初到国中,未见奇谋,岂可便授官职?演武场有三万御营军士,弓马未熟,武艺未精,且把孙膑封为御营团练使,操练军士。待弓马熟娴,武艺精通,那时加官授职未迟。”魏王准奏,即封孙膑为御营团练使。孙膑谢恩。   当下魏王朝散,郑安平、朱亥、徐甲、侯婴等上马同行,一路议论说:“三番五次请得孙膑下山,朝廷听了庞涓之言,将他封为团练官。我们明日早朝一齐合奏,令驾到演武场看孙膑与庞涓斗阵。孙膑得胜庞涓,还要加官与他;庞涓若胜孙膑,只这驸马之职尽够了。”众官议定回去。   次早,魏王设朝,众官高呼拜毕,郑安平、朱亥、徐甲、侯婴等向前奏道:“我王三次才召得孙膑下山,当授其高官显爵,使孙膑得展胸中才学。今封为团练使,明日闻于外邦,只说我王轻贤慢士,纵有高人,谁肯再来?臣等今日请我王御驾到演武场,看孙膑与庞涓各摆阵势,若是认得的,赏其厚禄,加其大官,若是认不得的,罚其俸禄,以济军需。此乃赏罚大公,即使外邦,无有言说。亦惟我主参详。”魏王准奏,即传旨:令文武官员,随寡人到演武场观孙、庞斗阵。   不片时,魏王驾到演武场,对孙膑道:“寡人闻先生精于武略,今日特求先生把新奇阵势摆与寡人先看。”孙膑领旨,下堂上马,手执令旗,马上一招,军队排开,按定方位。魏王吩咐庞涓:“你去看一看是什么阵?”   庞涓上马来到阵前,低声问孙膑道:“大哥,你摆的是什么阵?”孙膑悄悄地对庞涓道:“兄弟,你不认得?是‘五虎靠山阵’。”庞涓听了,走到魏王面前奏道:“这阵臣曾摆过,名为‘五虎靠山阵’。”   魏王召孙膑吩咐道:“你把别样阵再摆与寡人看。”孙膑到阵前,把令旗一展,散了五虎靠山阵,重新把令旗一招,别整军伍,换了个阵。魏王唤庞涓再去看来。庞涓又到陈前,低声问道:“大哥,这是什么阵?”孙膑道:“这阵名为‘一字长蛇阵’。”庞涓上前上奏魏王道:“臣观此阵,浅而易见,家下小厮通会摆得,名为‘一字长蛇阵’。”   魏王不快活起来,叫侯婴:“你快去对孙膑说,把好阵势摆来。”侯婴领旨,至阵前对孙膑道:“先生,我王着你摆个好阵。先前‘五虎靠山阵’,庞涓说他曾摆过的阵,后来‘一字长蛇阵’,庞涓说他家小厮通会摆得。我王大不快活,要你把好阵势摆来。”   孙膑听了这话,心中大恼道:“庞涓好生无理!既是你摆过的阵,家中小厮通会摆,何必两次问我?我今再摆一阵,看他怎么回!”遂把令旗一展散了队伍,重新又把阵势摆下。魏王又遣庞涓来看。庞涓走到阵前,满面堆笑,问道:“大哥,你把这阵势再对小弟说说。”孙膑道:“兄弟不要作难,这阵是你摆过的。”庞涓道:“小弟从没有摆过这阵。”孙膑道:“你不曾摆过,你家下小厮也曾摆过。”   庞涓两耳通红,满面惭愧,暗想:“奇怪!我与魏王说这话,他怎么晓得?谁走露的消息!”翻身上堂,见魏王道:“孙膑这阵比前更丑,摆得不得名,为‘败国亡家阵’。”魏王大恼,叫宣孙膑上来。孙膑慌忙来到驾前。魏王喝道:“你怎把这‘败国亡家阵’摆出来,欺孤太甚!”孙膑道:“臣幼习兵书,不曾见兵书上有甚‘败国亡家阵’,这阵是‘九宫八卦阵’。若有人破得此阵者,臣愿认作‘败国亡家阵’,甘当重罪,便死何辞!”庞涓上前道:“小弟破得。”孙膑道:“兄弟,你若破了我的阵,把当年结义的好意通没了,可不伤了和气!”庞涓道:“大哥,除了小弟,再没个可破,还待我破。”孙膑道:“也罢!你既要破我的阵,阵东上有两个金盔金甲的人叫你,你决不可答应。”庞涓却把忠言当恶言,信口回答,即换了披挂,腾身上马,奔入垓心。   孙膑暗把灵文讽诵,霎时雾锁云漫。庞涓心惊胆战,困在垓心,左冲右撞,并没一条出路。忽正东上果见两个金盔金甲的人叫道:“庞涓驸马,快往这边来,救你出去。”庞涓连声答应,把马加上一鞭,向东就走。四下喊声振起,孙膑取红锦索从空撂去,当头一套,庞涓翻身坠马。两边将台上三四百员猛将,演武堂上百十多位官僚,尽失声发笑,连魏王也忍不住。庞涓满面羞惭。   魏王叫宣庞涓上来,庞涓强挺身子,走到魏王驾前。魏王道:“庞涓,你当日立大言牌,妄自称尊,为何今日要破孙膑的阵,反被孙膑擒捉下马?”庞涓只不做声。魏王又宣孙膑近前道:“孙先生,寡人久闻大名,今日才见神韬妙略。寡人不胜之喜,欲授卿一个大大的官。此时天色晚了,不是加官晋级时候,明日受封便了。”孙膑叩谢,魏王返驾回朝。   却说庞涓当晚回到府中,心内忿恨,瑞莲公主问他何事不悦。庞涓也不答应。走入书房,屈指寻文,就占一卦,见今夜三更三点当有火星下界,眉头一蹙,心生一计。遂唤家将何茂才过来,吩咐道:“你如今假扮作朝廷锦衣武士,速到孙膑府内去见孙膑,只说奉朝廷旨意差来,司天台观见今夜三更时分有火星下界,请先生速去皇城门首魇镇,不可迟误。说了就回,我自有赏。万不可露出风声,说我差你去的。”   茂才领命,连忙上马,飞奔到团练使府门首下马,径进内厅,见了孙膑,说道:“孙先生,吾乃锦衣武士,奉朝廷旨意,说司天台观见今夜三更有火星下界,请先生往皇城门首魇镇,即刻起身,不可迟误。”茂才说罢,转身上马,回报庞涓而去。   那孙膑袖占一卦,见今夜三更时候必有火星下界,即点起三千御营军,吩咐:“一千鸣锣擂鼓,一千手执桃枝、水碗,向皇城南门首将法水洒去。我把剑往东一指,众人呐一声喊,擂一通锣鼓。剑指三通,擂三通锣鼓,呐三声喊。”众人得令。孙膑带了军士来到南头,散发披头,踏罡步斗,口含法水,把剑望东连指三通,军士连擂三通锣鼓,呐三声喊。   时魏王在宫中酒醒,听见鸣锣擂鼓,喊杀连天,不知外面有什么事情,急问宫官是哪里作乱?宫官道:“不知是哪里?若有急事,自有声闻传报。”天晓,魏王设朝,便问众臣:“昨夜三更时候,四下鸣锣擂鼓,叫喊连天,为什么事?”庞涓奏道:“启上我王,昨夜三更,孙膑生心造反,领数千御营军,正欲攻打南门。臣闻消息,连夜出来,略施一计,才退得兵士去。”魏王大恼,欲把孙膑监入南牢,又欲把数千御营军尽行诛剿。庞涓道:“孙膑造反,罪所固宜。但御营宫有三万,其中好歹不一,知道哪几千是孙膑羽翼?不可轻动。只是孙膑初到我魏邦,将臣拿下马来,明欺我国再无良将。况且此人父母兄弟俱在燕国,诚恐轻觑朝廷,结纳军心,要谋天下,则萧墙之祸不远矣。”魏王越发焦躁,就着庞涓领五百名刀斧手,把孙膑立时绑赴云阳市上,斩首示众。   庞涓领旨,即带刀斧手将团练使衙门密密围住。庞涓进府,孙膑不知其故,下堂迎接。庞涓道:“大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昨夜来干得好事!”孙膑道:“我昨夜奉朝廷旨意,着我向皇城门首魇镇火星,别无甚事。”庞涓道:“大哥,朝廷着你魇镇火星,不曾叫你造反,怎么带领军士鸣锣擂鼓,喊杀连天,惊动魏王,连累于我,说我与你结交,接你下山,共谋天下。我再三力奏,方脱自己干系。魏王说:‘你既不知情,就着你领五百名刀斧手,把孙膑绑赴云阳市斩首回话。’今特奉旨而来。”孙膑听说,魂飞魄散。庞涓令刀斧手把孙膑绑了,赴云阳市去。不知孙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金兰契仇成刖足 木盒歌数定装疯   话说庞涓押孙膑来到云阳市上,只见愁云点点,惨雾漫漫,刀枪四下摆围,军士两相簇拥。孙膑止不住泪如雨下。庞涓问:“什么时辰了?”刀斧手答道:“将近午时三刻。”孙膑哀告庞涓道:“庞驸马,孙膑今日料不能活,你须念当年结义之情,略停一会,待我把心事仰天哭诉一番,到九泉之下省得做个怨鬼。”庞涓吩咐刀斧手:“且慢开刀,听他哭些什么?”孙膑仰天叫苦道:“孙膑自出燕邦,别父母,抛兄长,投师学艺,空受了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通救不得眼前一死。天呵!我好苦也!”说罢,越觉哭得惶。   庞涓听了暗想:“兵书战策,我通看过,只有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眼里不曾看见。若得了这三卷天书,愁些什么?不要说魏邦,就是各国也无人居我之上。”遂近前对孙膑道:“大哥,小弟见你哭得苦楚,甚觉心酸。我想自朱仙镇结义之后,你我二人如同胞共母一般。大哥今日遇难,举目无亲,小弟在此,若不出一攒之力救大哥性命,枉了结义一场。你且不要哭,待我舍身抗命,去驾前苦奏一番。奏得准,大哥不要欢喜,奏得不准,大哥不要烦恼。”孙膑道:“兄弟,生受你见怜之心。若奏得准,万幸之至,慢慢报你恩处。设若奏不准,你可把一口棺木收了,念结义情分,寄个信息到燕邦去,叫我父兄知来取拾。”庞涓道:“大哥不要说那尽头话,待我去保。”   庞涓飞骑来见魏王,奏道:“臣奉旨将孙膑押赴云阳市去处决,即想得孙膑乃燕王之甥,其父是燕国驸马,母乃燕丹公主,兄乃孙龙、孙虎,恐杀了他,明日燕国闻知,兴兵前来取讨,把什么人还他?不若留他性命,待燕国有降书来取讨,那时还他也可,不还他也可。”魏王道:“饶他不打紧,恐其日后再反叛。”庞涓道:“我王如今把他刖了双足,做个废人,便不愁他反叛。”魏王道:“怎么刖了双足?”庞涓道:“不伤他的命,将他去了十个足趾。”魏王准奏。   庞涓径至云阳市上,见孙膑道:“大哥,朝廷饶你死罪,不饶你活罪。”孙膑道:“有什么活罪?”庞涓道:“要把大哥刖了双足。”孙膑道:“这个使不得。宁可杀我,死去做个爽快鬼,若刖了足,做个废人,在世何用?”庞涓道:“大哥,小弟只可奏一番,怎奏得两番?倘或朝廷涉起疑来,说我与你通同一路,那时连我性命也难保了。”吩咐刀斧手快些下手。众军士抬出铜铡,把孙膑捆住,将十个足趾放在铜铡中间,“披”的一声响,登时铡将下来。两旁军士个个寒心丧胆。孙膑足趾落地,血涌如泉,牙关紧闭,死了多时方才苏醒。庞涓道:“大哥,王法无情,教你受这等灾难。”吩咐左右,不要抬到别处去,竟抬到我府中,早晚好着人伏侍,喂养汤药。孙膑道:“多谢兄弟大恩,无可当报。”众军士登时把扇板门抬了孙膑,到了庞涓府内。   庞涓回复魏王,魏王问:“孙膑放在何处?”庞涓道:“臣恐他将养好了逃往别国,放在臣边。”庞涓奏过,回到府中,吩咐家童把书院打扫洁净,好送孙先生调养。遂唤樊厨吩咐:“孙先生是我结义兄弟,胜似同胞。三餐茶饭、汤药、饮食,俱托付在你身上,小心服侍,不可怠慢。”樊厨领命。   真个光阴过隙,日月飞光。孙膑在庞涓府内过了两月,两足十分疼痛,流脓滴血不住。多亏樊厨,每日三餐,端茶送饭,服侍汤药,甚是虔心。一日,庞涓来到书院,问孙膑道:“大哥,尊足疼痛可略止些么?”孙膑道:“兄弟,我两足疼痛难忍,脓血又不干净。”庞涓道:“大哥,你倘要移动游荡甚觉不便,我着人去做两条沉香木拐来与大哥,早晚好活动些。”当下吩咐樊厨置酒,与孙先生散闷。不多时,樊厨整治完备,庞涓与孙膑对饮。   酒至数巡,庞涓问道:“小弟闻得人说,大哥记得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果真的么?”孙膑道:“真是记得。”庞涓道:“大哥肯传与小弟么?”孙膑道:“兄弟说哪里话!你我虽非同胞,已曾结义,要我传,就传与你。”庞涓听了大喜,连声说道:“多谢。”两人又吃了几杯酒,庞涓道:“大哥若果真心肯传与小弟,明日就烦大哥抄写出来,足见爱弟之情。”孙膑道:“兄弟,我与你当日在云梦山同业三年,你岂不知我的肝肺?要写,今日就写起。”庞涓笑道:“只要大哥应许,今日且酌酒,明日写起不迟。”孙膑道:“省得道我有口无心,把酒席取去了,取纸笔来,等我就写。”庞涓叫家童取文房四宝来。家童奉过纸笔,孙膑写了数行。庞涓道:“天色已晚,看不见了,大哥且歇手,明日再写,省有差错。”说罢,各归安寝。   次日,孙膑在书院抄写天书,但足负疼痛,起起倒倒,每日写得没多。其日,庞涓朝罢,来到书院,问孙膑道:“难为大哥负痛在这里写,小弟甚不过意,可曾写下多少了?”孙膑道:“连日虽写,因歇的工夫多,十分之中还只写得三分。”庞涓道:“大哥不必上紧写,缓则不至遗失。足见美情。”两人又说些闲话,庞涓拱手而别。回到内院,瑞莲公主问道:“孙膑在书院抄写天书,曾写完么?”庞涓道:“我才去看,十分中写了三分。”公主道:“写过好些日子,才写得这些?”庞涓道:“我巴不能够写完。今日完了,明日好定计杀他;明日完了,后日好定计杀他。”公主道:“上紧催他写,那厮才肯上心。”   不料庞涓与公主两下说话,一一被樊厨听见。原来樊厨正去打午饭米,往内院门首经过,听见这话,叹口气道:“咳!好人难做。孙膑这等待驸马,要写天书就写,驸马反生歹意,要定计杀他。”停了一会,庞涓又到书院看孙膑写天书,恰好樊厨送午饭进来。庞涓取肴馔尝一尝道:“这厮不中用,安排肴馔滋味通没有,咸不咸,淡不淡,造出这样吃食,亵慢我兄长,如亵慢我一般。”就把樊厨打了二十大棍。庞涓起身竟去。   樊厨见庞涓去了,捶胸大哭。孙膑问道:“樊厨,你才打之时不哭,为何打后悲伤?”樊厨道:“孙先生,我不为自己受刑而哭,其实为先生悲伤。”孙膑道:“怎为我悲伤?”樊厨道:“孙先生,你还不知!我今日去打午饭米,往内院门首经过,听见驸马与公主商量,说今日写完天书,明日定计杀你,明日写完天书,后日定计杀你。你迟写完一日,多活一日;早完一日,少活一日。”孙膑不信,暗想:“这厮被打痛恨,故生言造语,要使我怪他的意思,不必介怀。”   孙膑吃完午饭,把纸笔又写,忽几个苍蝇飞来把笔尖抱住,逐去又来,连逐三四次,那苍蝇不肯去。孙膑好生疑虑,把笔放在纸上。苍蝇向纸上抹来抹去,抹出“假疯魔”三字。孙膑见了,不解其故。   恰好庞涓宅内一个丫头,抱着庞涓所生之子,年方三岁,名唤庞英,来书院玩耍。好似鬼使神差,那孩儿一面玩跳,口中说出一句道:“孙膑,你快写完,我家爹爹等不得要杀你哩。”丫头连忙抱了孩儿出去。   孙膑闻言大惊道:“孩子之言断然不假,庞涓果有此意。”寻思半晌,无计可脱,忽想起前日下山,师父与我一个木盒,教我有难打开来看,如今难到了,不免打开看看。遂向身边取出木盒,揭开看时,只有一个柬帖,折作四折,帖下一个纸包。先把柬帖开看,上有两首诗。   诗云:云梦山中鬼谷仙,教了孙膑与庞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书永不传。木盒中藏几句歌,贤徒仔细用心磨。若还要出庞涓府,假做疯魔脱网罗。   孙膑看了,痴呆半晌,原来师父也教我假作疯魔。又把纸包开看,却是些药,纸上有字道:此药可放患处。孙膑依言,如法放上,两足疼痛即止,脓血也不流了。登时变卦,把写就的天书扯得粉碎,通放口内嚼得稀烂,吞了下去。又把身上的衣服,横一块竖一块扯得破碎,披头散发,把书院内好古画、好玩器,打的打,掼的掼,一些不留,口里大呼小叫,做出万千呆状。   家童见了,忙去报庞涓道:“孙膑在书院写天书,忽然疯魔起来,把天书扯得粉碎,吃下肚了。”庞涓道:“有这样事!”随即到书院,叫一声:“大哥!”孙膑掇起条板凳,望庞涓劈面打去。庞涓连忙闪过,叫道:“大哥!你认我是哪个?”孙膑道:“你是六丁六甲、五六揭谛、四值功曹,我正要打你!”又掇起板凳掼去。   庞涓又闪过了,道:“这厮连我也认不得!”吩咐家童取一碗饭、一碗粪放他面前,看他吃哪一样。家童登时拿一碗饭、一碗粪,放在孙膑面前。孙膑拿起粪来,把饭一浇,使个鬼神搬运法,通掇运了开去。   庞涓道:“这厮当初发誓之时,说有书不同读,有艺不同学,永远为禽兽之类。可知他有昧心,如今受此现报。”遂吩咐家童道:“不知这厮真疯假疯,且把铁索锁他,押去后花园内。”家童领命,拿条铁索把他索了,押去后花园内,受了罗网之灾。樊厨暗暗拿些茶饭与他充饥,孙膑心内不胜感激。   朝去暮来,到了初冬时候。是夜,月明之下,孙膑手指一株小松树,口吟一首诗道:眼见孤松数尺高,庞涓觑我作蓬蒿。有朝透入青霄内,七国擎天柱一条。   正吟之间,闻得空中有人叫道:“孙先生,吟得好诗也!”孙膑抬头看时,见一位先生面如敷粉,眼若含星,身穿素服,头戴方巾,从空坠云而下。孙膑叫道:“师父,救我一救。”   先生道:“孙先生,我非别人,乃尉缭先生徒弟王敖,闻你有难,特来看你。你不要心焦,该有千日罗网之灾。我如今去云游六国,晓谕各邦,如有缘有分的,把你盗出宜梁城。那时,扶一邦,定一国,你就好了。”说罢,依旧腾云而去。   又过几日,是瑞莲公主寿诞。朝中文武,一大早打发夫人、小姐来上寿。前厅庞涓与文武饮宴,后厅公主与众女客饮宴。那夫人、小姐身边,各带几个丫环使婢,共有三四十人,乘着夫人、小姐饮宴,一齐到花园耍耍。来到花园门首,见两扇门紧锁。那些女婢,各有夫人、小姐的钥匙,你的开不得,我的开不得,换来换去,刚刚一个凑巧,把锁开了,一齐进了园门。孙膑见众使女来,用隐身法脱出园门,高呼大叫,嚷将出来。前厅文武各官齐问道:“驸马府中什么人这等吵嚷?”   庞涓道:“是孙膑那厮!他疯魔了,被我锁禁花园内,不知怎的走得出来。”众官道:“他既疯魔了,在这里也不便,可不打发他去?”庞涓道:“我恐怕他是假疯,所以锁禁在内。”众官道:“驸马难道真疯假疯通看不出?叫他出来,待我等看看。”庞涓唤左右叫孙膑来。孙膑不知哪里寻个红柬帖,做了一面旗拿在手里,拐将出来,口里乱叫。   众官一看,见他面黄肌瘦,散发披头,衣衫粉碎,狂言妄语,一齐对庞涓道:“驸马,看他这等模样,难道说得是假疯?留他在此无益,趁早打发他去了罢。”庞涓道:“既是列位讲,就打发他去。”遂令左右,快把孙膑打发出去。众人把孙膑乱推出去,孙膑偏要挣将进来,推了多时方才推出,闭了大门。孙膑越发装个真疯,拿起两块石头,向大门一起一落,打了一会,大叫道:“庞涓!快些开门,放我进去。我要到花园玩耍。”叫了又打,打了又叫,里面只不开门。   孙膑从此就在人家屋檐下蹲身,日间与市上小儿抛砖弄瓦,夜间与猎犬同眠。庞涓看见他如此,心头也转了些。孙膑在街上,凡见官员经过,拿起污泥瓦屑,不管身上马上,乱打将去。那些众官员遽被他侮弄,甚是懊恼,要计较他,奈他是个疯魔无用之物,只索罢休。   一日,庞涓入朝,孙膑看见,抓两手粪劈面撒来。庞涓大怒,令从人赶去,那些从人皆受了些腌渍。庞涓快马加鞭,才脱得去。朝罢,众官问庞涓道:“驸马今日为何不乐?”庞涓道:“适才在街上遇着孙膑,撒了许多粪,为此不乐。”众官道:“我等每日遇着,亦被他把污泥瓦屑打来,这也无可奈何。何不吩咐地方,驱逐他去。”庞涓道:“列位,不妨事,待我想个计较出来。”不知庞涓想出什么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百花园中冤孽箭 卑田院里祝融灾   却说庞涓别了众官,回到府中设想一计,着人到卑田院叫个丐头来,吩咐道:“这疯魔孙膑,与我领到卑田院去好生看管,三年不许放他出来,若放他出门,一院人都加重罪。”丐头领命,把孙膑带入卑田院不在话下。   却说秦国孝公一日早朝,黄门奏道:“朝门外有一道人,大哭三声,大笑三声,不知何故?”孝公叫宣进来,问道:“你是哪里道人?为甚在朝门外大哭三声,大笑三声?”道人道:“臣夷山尉缭徒弟王敖。哭三声,哭的燕邦孙膑。他投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受得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能呼风唤雨,驱石为兵。庞涓与他结义同业,今在魏邦做了驸马,犹恐孙膑日后下山扶助别邦,低他名望,差官往云梦山连走三次,苦赚孙膑入魏,把他刖了双足,受了罗网之灾。笑三声者,笑天下诸侯不识高贤。如有人至魏邦,盗出孙腔者,愁甚江山不稳,社稷不宁?因此贫道遍告诸邦,不可失此英雄。”   秦孝公道:“朕岂知有此高人埋藏魏邦?非君晓谕,可不错过?”一面令光禄寺款待王敖,一面问群臣谁能入魏邦盗取孙膑?闪过武安君白起,奏道:“臣可去得。”秦王问:“你怎样去?”白起道:“当日庞涓妄自尊大,立大言牌,催趱各国进奉。我主如今修下降书表章,不与他货礼,只说纳降入魏,管取盗出孙膑。”   秦王准奏,即备降表,打发白起径往魏邦。白起见魏王奏道:“臣秦白起。当日庞驸马立大言牌,催趱各国进奉,寡君因邦国空虚,乏物进奉,差臣特奉降表,权为献敬之礼。”魏王大喜,收了降表,待白起茶饭。白起辞驾出朝,扮作白衣秀士,到卑田院探访孙膑。见卑田院乞丐上千,不知哪个是孙膑。   行到矮檐下,见一丐子拄着双拐,口中歌:山川毓秀生英俊,父子家声名世振。抛离父母访名师,云梦山中修道行。受得天书六甲文,驱雷掣电召天神。呼风唤雨击冰雹,等闲撒豆成军兵。讵知运艰逢灾殃,陷入天罗并地网。不患邪兮不患疯,只为阴谋施恶障。谁知度日如度年,守厄持灾过此愆。谁施妙药正吾病,满焚炉香谢上天。   白起听了便问道:“足下敢是孙膑先生乎?”孙膑道:“白大人,你若不听此歌,永世亦不知我是孙膑。”白起道:“奇怪!我又不曾道姓道名,先生为何知我?今先生既知未来过去之事,可知我今日到此何干?”孙膑微笑低声道:“大人是奉秦王旨,要盗我出城。”白起大笑道:“孙先生,你真有先见之明,其实为此而来。”   孙膑道:“空劳大人跋涉,奈我千日之灾未满,不可脱去。况庞涓不时差人察听,倘泄了风声,即酿祸矣。大人请回,拜上秦王,待孙膑守满千日灾,再助一臂力可也。”白起见孙膑不肯去,只得辞别回秦。   再说王敖,不日来到楚国,晓谕楚王。楚王即着黄歇假以纳贡,入魏盗取孙膑,亦不得。王敖又到韩国与赵国,晓谕韩王、赵王。韩王遣张奢,赵王遣廉颇,俱托贡献入魏,又盗不得孙膑。王敖一连晓谕四国,四国通盗孙膑不去,看起来总是四国不该得此高人。   且说庞涓,几番与朱亥商量要害孙膑,朱亥每每不然其言。一日,朱亥来到卑田院看望孙膑,见孙膑卧于矮檐石上,拍手闲吟道:孤高百尺一株松,蔽云遮日触苍空。枝柯茂盛生吴楚,枝叶盘桓燕赵宫。碧叶枝枝迎彩凤,青柯曲曲卧苍龙。若逢天地光明照,散漫清香七国中。有一樵夫无耳目,手中握定无情斧。东崖砍倒栋梁材,枝叶不堪盖茅屋。又好哭时又好笑,朝朝日日檐前叫。浅潭三尺锦鳞鱼,谁人肯把丝纶钓。人不采时我不采,到处只嫌天地窄。若把困鱼救出来,敢与蛟龙争大海。   朱亥听罢,轻轻问道:“先生得非佯狂乎?”孙膑不答。朱亥道:“先生无惊,某乃朱亥。庞涓每与某商量,要定计害先生,某再三不从,先生可要防备。”孙膑道:“既承大人报我,我亦报大人,目下大人有百日灾难到了。”朱亥变色道:“先生,可避得过么?”孙膑道:“你速躲避一百日,方保无事。”   朱亥作别回家,说与夫人刘氏得知。刘氏道:“孙膑习学鬼谷,必知先天之数,此言不可不信,依他躲避百日。明早,待我进朝起奏,只说你染病沉重,不得朝贺便了。”计议停当,次早,魏王设朝,刘夫人至驾前奏道:“臣夫朱亥,染病危笃,有失朝贺,望乞怜念。”魏王准奏,朱亥遂不进朝,在家躲难,过了九十九日。   这日,与夫人道:“好了,百日之灾,明日脱了,在家坐了三个多月,好生气闷,今日去外面走走。”刘夫人道:“有心躲避百日,哪在乎这一日,过了明日,出去走罢。”朱亥道:“也罢,只到后花园中消遣会儿。”刘夫人道:“这也使得。”   朱亥来到园中,见一老鸦歇在墙上,对着朱亥叫了几声。朱亥不快活道:“这怪物偏对我叫,待我送它性命。”遂取了弓箭,对它一箭射去,倒不曾射着老鸦,径往间壁墙上射去。   原来间壁是郑安平丞相家的百花园。郑安平一个小女,名唤爱莲,年十七岁,生得描不成,画不就,郑安平极其珍爱。这日,小姐带几个侍儿到园中打秋千耍子,才上得秋千架,被间壁里一箭射过来,正中心窝,翻下架子,倒在地上。众侍儿上前,拽箭的拽箭,叫唤的叫唤,可怜一个花朵般小姐,霎时做了黄泉之鬼。   众侍儿唬得魂飞天外,不知这箭哪里射来。只见间壁朱家墙上有一步梯儿,站个小女,问道:“我家一枝箭,射在你家园里,可曾见来?”众侍儿道:“原来是你家射过来的,把我家小姐射死了。这般好邻舍!要打人命官司哩!”即拿着这枝箭,跑到府中,报与郑安平道:“祸事来了!小姐到花园闲耍,被间壁朱家园里射箭过来,把小姐射死了。”   郑安平大惊,赶到花园,果见小姐死在秋千架下,泪落如泉,大叫道:“朱亥!你诈病在家,打量谋反,操演弓马,把我女儿射死了!”遂上了马,径到朝门首喊起屈来。君王宣入,郑安平道:“朱亥诈病在家,操演弓马,心生谋反,将臣女儿一箭射死了。”魏王道:“有这样事!”即着武士捉拿朱亥来。   霎时,朱亥拿到驾前。魏王问道:“朱亥!你怎诈病在家,操演弓马,无故射死郑安平之女,当得何罪?”朱亥道:“臣该万死!臣染病在家才好,昨来到花园,见墙上一怪鸟对臣连叫不止,臣取弓箭射鸟,不期射在那边而误伤郑女,望鉴其情。”魏王道:“误伤人命,也当抵罪。但天时不早,寡人要往天神庙祈雨,且押去监候南牢,另日审问。”   是日,朱亥夫人刘氏见朝廷拿了朱亥去,遂心生一计,唤了家童到卑田院,以散钱为由,来见孙膑。院中乞丐众多,不知哪个为孙膑?回头看时,见一人拄着沉香木拐,站立矮檐下,不来讨钱。夫人叫家童取十文钱放他面前。孙膑道:“生受夫人。”夫人问:“你是何人?”孙膑道:“我是孙膑。前次我对朱大人说,有百日灾难,当躲一躲。不料他不依我说,如今被禁南牢。”夫人听说,忙下拜道:“我因要见师父,以散钱为由,望师父救我夫君一命,感恩不浅。”孙膑道:“夫人就回,我自有处。”夫人即便回家。   其夜三更天气,孙膑在院内按定天甲灵文、地甲灵文,手捻秘诀,望空拂一下袍袖,喝声:“齐来!”忽见东南上一声响亮,滚下斗来大一块红轮,西南上又一声响亮,滚下斗来大一块白轮,孙膑俱收入袖内。这两轮,就是金乌、玉兔,通被孙膑收了。   次日,魏王设朝,众臣朝拜毕。魏王问道:“寡人每日设朝,天已大明,今日为何这等昏暗,看什么时候了?”司天官奏道:“辰时了。”魏王道:“古怪,辰时怎么不见日色?”众官道:“今日不止朝内昏暗,城里城外俱一般不明。”魏王大骇,问众官:“这什么缘故?”众官俱没回答。   魏王沉吟良久,道:“莫非牢中有冤枉之人,寡人当放郊天大赦。”魏王即颁赦书,一应大小监牢,毋论轻重囚徒、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者,尽可赦免。孙膑又在卑田院作法,霎时红轮照耀,日月还光。魏王大喜。   那朱亥遇赦出了南牢,魏王仍旧复还官职。朱亥回到府中见了夫人,抱头痛哭。夫人道:“这是你不信阴阳,致招此祸。你道今日谁救你来?”朱亥道:“天恩大赦,幸脱此灾。”夫人道:“你还不知,是我亲到卑田院,以散钱为由,求孙师父解救。孙师父作法,收了日月,天地不明,朝廷才颁下郊天大赦。”朱亥惊讶道:“果有此事!这般说,孙先生如我重生父母一般,如何报他?”夫人道:“你今可把孙先生接到家里,早晚奉养他,有事又好与他计较。”朱亥道:“此言有理。只是我到卑田院去不免走漏消息,如今怎么样处?”夫人道:“我有一计。可做几石米饭抬到卑田院,只说大人患病之时,曾许下设牢心愿。今朝廷大赦,轻重囚徒通放去了,如今许到卑田院散与贫人,准过设牢之愿,就可暗暗拜谢孙先生,并接他到家下来。”朱亥道:“此计甚妙。”到了明日,造了五石米饭,着几个家童担了,径到卑田院,刘夫人亲来散饭。少顷,将次散完,夫人趱到矮檐下,悄悄对孙膑道:“多亏师父救我丈夫一命,我夫自要来拜谢,恐耳目昭彰,以此特着妾来,托言散饭,要请师父到我家去住。”孙膑道:“多谢夫人。我今日未可动身,待月半后戊午日,可约先生到吴起庙中等我。”刘夫人道:“师父为何要到那时?”孙膑道:“那日庞涓定计放火烧院,害我性命。我便脱身好走,只做烧死了,使他不疑,随即到府上来,亦不得走透消息。”刘夫人就别孙膑回府。   朝去暮来,不觉到月半后戊午日。朱亥领家童悄悄到吴起庙中等候。渐至日暮,孙膑在院里口诵六甲灵文,望空中拂下袍袖。须臾,天昏地暗,黑雾迷漫。孙膑拄了沉香木拐,拐啊拐的,拐到吴起庙中,与朱亥相见。朱亥倒身拜谢,就要请孙膑回家。孙膑道:“再停些时,待庞涓放了火,便好同走。”两个坐在庙中闲话。   到了二更时分,庞涓率领多人,都带着芦苇、干柴、引火之物,来到卑田院,锁上大门,四面放起火来。只见烈焰腾空,喊声震地,把那卑田院霎时化作瓦砾场。可怜院里上千无辜乞丐,个个烧死。那孙膑一见火起,就与朱亥同回府了。少顷火熄,庞涓心满意足,自谓孙膑必遭火死,率了众人,依然回去。   次早,魏王设朝。诸臣奏道:“夜来卑田院失火,一院千数乞丐尽皆烧死。”魏王大惊道:“有这样事!这火从何而起?”庞涓道:“这火必是孙膑放的。他一面放火,一面乘机逃走,只做烧死,令人不疑。我王如今速速吩咐各门,画影图形,多差军人昼夜防守,不可放走孙膑。”魏王准奏,传示各门,将孙膑画影图形,昼夜防守不提。   却说燕王一日升殿,王敖又到朝门首,连哭三声,连笑三声。百官奏闻,燕王叫宣进来,问以哭笑之故。王敖道:“臣夷山尉缭子徒弟王敖。大哭三声者,为我王驾前孙驸马之子孙膑,投云梦山鬼谷处学艺,韬略战阵无般不谙,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庞涓恐其下山扶助别国,灭其名望,差徐甲连请三次,赚彼入魏,刖了双足,受了罗网之灾。连笑三声者,笑天下诸侯,轻贤慢士,不识高人。如有到魏盗出孙膑者,何虑天下不归?方才贫道为此晓谕各国,不知哪一国洪福,得遇此人。”燕王大喜道:“若非先生示教,险些失此擎天柱。”即吩咐近侍,送王敖到光禄寺茶饭。遂问群臣,谁能往魏国盗取孙膑?言未了,班中闪出一员官来,上前启奏。毕竟这官不知姓甚名谁?怎生盗得孙膑入燕?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征魏国假两邦旗号 退燕兵赌百锭黄金   原来那官就是孙膑之父孙操,上前奏道:“启上我王,孙膑是臣之子。我王要去盗他,只消臣带了两个孩儿,领三万人马,到魏邦名正言顺讨了孙膑回来。”燕王道:“倘魏王被庞涓间阻,不放孙膑回来,怎生区处?”孙操道:“庞涓若有阻挡,誓当先取其首,为魏国除奸可也。”燕王大喜,就令孙操起兵。   次日,孙操带着孙龙、孙虎,领三万人马径离幽州,往魏进发。这番出兵,人强马壮,器械鲜明。行了多日,到了宜梁界口,孙操传令,安营于十里之外。父子营中商量道:“兵不厌诈,如今屯作三营,一营扯起秦国旗号,一营扯起楚国旗号,一营扯起燕国旗号。”计议已定,孙操道:“孙龙领一万人马扮作秦军,打白起旗号;孙虎领一万人马扮作楚军,打黄歇旗号,俱在中道埋伏。我自带一万人马,当先出阵。待与庞涓交锋之际,两哨伏兵一齐杀入。彼兵乱,必败矣。”孙龙、孙虎得令,各领兵埋伏。   孙操亲领一支兵马到宜梁城下,令军士大叫道:“快送燕国三公子孙膑出来,万事全休。若道半个不字,杀进城中,将你一国人民不留一个!”巡城官连忙飞报入朝。魏王闻报,遂问庞涓:“如今燕国孙操领兵在城外,取讨孙膑,如之奈何?”庞涓道:“我王勿忧。臣料孙操不过匹夫之勇,何足为虑。待臣领兵出城,生擒那厮。”遂辞魏王,领兵三万出城迎敌。”孙操道:“庞涓!我今来不为争城掠地,只要送出我孩儿孙膑还我,免致燕、魏成仇。”庞涓道:“不还你怎的?”孙操道:“不还孙膑,先斩汝头,后剿魏国。”庞涓大怒,举刀劈面相迎。   正战之间,忽见得左哨里一队人马杀出,旗号写秦国白起;右哨里一队人马杀出,旗号写楚国黄歇。庞涓见秦、楚合兵,心中惊惧。暗想:“秦、楚二国兵马相助,我这里寡不敌众,如何取胜?”虚架一刀,转马就走。孙操大杀一阵,得胜回营。且说庞涓逃得入城,见魏王说:“臣与孙操交战,不料那厮借了秦、楚二国人马,埋伏中道,杀入阵来。臣兵寡不敌众,只得折了人马,逃阵回来。”魏王大怒道:“你当日立大言牌,自夸天下有一无二。今三路兵出就不能抵敌,逃阵而回,可不被别邦轻视!”说犹未了,忽见探马来报,说打听得只有燕国兵马,并没秦、楚二国人马,孙操要振军威使的诡计,假张秦、楚二国的旗号。庞涓道:“有这样事,我反中了那厮之计,明日定擒此贼!”魏王散了文武。   且说朱亥回府,见了孙膑,就把庞涓与孙操交战始末说了一遍,并道:“今庞涓闻令尊是用诡计,假张秦、楚二国旗号,明日决要再战。”说罢,日已暮了,两人散去不提。   却说次日早朝,庞涓披挂停当,奏魏王道:“臣昨日误中孙操诡计,不能取胜,今日誓必生擒那厮。”遂领兵出城,与孙操大战。   原来孙膑其时在朱亥花园内,观看燕、魏交锋两边杀气,只见魏邦杀气愈猛,燕邦内杀气渐衰。孙膑即按定六甲灵文,口中默默诵念。霎时,雷击电闪,走石飞沙,半空中降下碗大冰雹,乱打将去,只伤得魏邦人马,不伤燕邦士卒。一顿冰雹,打得庞涓鼻青嘴肿,大败逃回进城。孙操父子见雾中神圣助阵,十分欢喜,得胜回营。   那庞涓逃回,见魏王道:“臣与孙操交战,正要擒拿,不知那厮有何法术,半空中降下碗大冰雹,往下打来,只伤我魏国人马,那厮人马一个不伤。臣也被他打坏了,委实不能胜。”魏王大怒,骂庞涓不肯竭力,退入宫去,众多文武遂散。   朱亥回到府中,孙膑问道:“大人,今日庞涓与老父厮战,不知哪家胜了?”朱亥道:“恭敬!今日又是令尊大胜,庞涓大败。”就把孙操作法得胜情形说了一遍。孙膑听了,微微冷笑。朱亥吩咐置酒,与孙膑同饮。饮酒中间,朱亥叹道:“两国相并,燕兵不退,不知几时才得安静?”孙膑道:“要我老父退兵,甚是容易。这场功,管取做在大人身上。大人明日可去奏上魏王,出城退兵便了。”朱亥摇头道:“学生弓马欠熟,武艺欠精,如何能退兵?”孙膑道:“大人肯去,不费一刀,不用一卒,只消我写一个简帖与大人带去。只要明日入奏魏王,打算些说话。倘魏王问你退兵之法,你说:‘臣不与他武斗,只与他文劝。’倘魏王问你如何文劝?你说:‘孙膑明于五遁,神法太高,踪迹不定,他要见人极易,人要见他最难。暂且退兵回燕,宽限一年,寻着孙膑送还。一年内如无孙膑,任从起兵征伐。’庞涓听见,必然笑你。你就说:‘驸马不要笑我。我若退不得燕兵,情愿输颗首级与你。我倘然把燕兵退去,你输什么与我?’庞涓必许你一百锭黄金。你就与他赌。”   朱亥道:“设使退不得令尊兵马,无辜输了个首级。”孙膑道:“大人放心。老父见我亲笔书柬,哪有不退兵之理?况我在府中搅扰多日,无些报答,明日且取庞涓的金,将公报私,与大人垫箱也好。”朱亥欢喜。   次日入朝,魏王问群臣道:“燕兵猖披,势不可当。众文武中谁敢临阵取胜?”朱亥应声道:“臣朱亥敢退燕兵。”魏王道:“你武艺不甚高强,恐难与对敌。”朱亥道:“臣退燕兵自有妙法,不用厮杀,与他几句话,与孙操文讲和好,他必退兵去。”魏王问道:“怎与他文讲?”朱亥道:“臣见孙操,说你家公子明于五遁,神通高妙,踪迹不定,他要见人甚易,人要见他实难。大人暂且退兵,宽限一年,待我国寻着孙膑送还。如过期爽约,任从领兵取讨。”魏王道:“果去说得他退兵,重加升赏。”庞涓在旁,呵呵大笑。魏王问庞涓:“你笑什么?”庞涓道:“孙操那厮狡诈异常,怎肯听这迂腐之言退兵回去!”朱亥道:“驸马不要笑人。倘若被我说几句话,他肯退兵回,赌什么与我?”庞涓道:“你若果能退孙操兵,我输你二十锭黄金。你若退不得兵,输什么与我?”朱亥道:“若退不得兵,就把我首级输与你。”庞涓道:“你若肯输首级,我情愿把一百锭黄金与你赌赛。”朱亥便奏魏王道:“望我王命一员官做个明证,保这百锭金子。”魏王就着郑安平作保。郑安平出班道:“臣等要你两个在我王驾前写一张军令状,各附画押,臣才可保。”魏王道:“卿言有理。”当下朱亥、庞涓动笔就写,各附画押,付郑安平收下。   朱亥待退了朝,回家带了孙膑书,令十数个军士跟随,出宜梁城,径到孙操营门首下马。旗牌官一把扭住,只道是奸细,便带进见孙操。孙操问道:“你是何人?”朱亥道:“某乃魏邦丞相朱亥,奉魏王命,差来与大人讲和。”孙操道:“怎样讲和?”朱亥道:“今有三公子,法明五遁,神通元妙,踪迹不定,他见人甚易,人见他甚难。今请大人收兵回国,宽限一年,寻着公子,送到燕国。如一年内不还,那时兴兵征战,两无怨心。”孙操道:“那有什么凭据?”朱亥道:“我无甚凭。求大人屏去左右,还有一言相告。”孙操即叫左右退后。   朱亥袖中取出孙膑书,送与孙操。孙操拆开,认得是孙膑笔迹,仔细念来:知父兴师入魏,为儿负屈根原。儿深感朱亥救出,隐藏宅院。庞贼深仇终报。今祈老父,休兵敛甲,回燕有日,高堂聚首。父亲大人膝下男膑百拜   孙操看罢,大喜道:“原来小儿蒙大人垂怜救留,正是深恩难报,我就退兵。”登时传令,打起回兵旗号。那些兵马一齐起身,径回燕国。   朱亥看了大喜,策马入城,奏魏王道:“臣蒙我主洪福,把孙操人马通退去了。”魏王大喜。庞涓在旁满面羞愧,不敢作声。郑安平道:“驸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若输了,决要在我身上杀首级与你。你今输了,要在我身上取一百锭金子与他。”登时,庞涓脸红眼白变了色,没奈何只得回府取百锭金子与朱亥。郑安平当众焚了那张军令状。魏王又赐朱亥绫锦缎帛、金花御酒。朱亥谢恩出朝,回到府中拜谢孙膑,不在话下。   却说庞涓输了百锭金,好生焦躁,直去坐在厅上,心中暗忖:“朱亥怎么几句言语,孙操就肯退兵?其中必有缘故。”至夜静更深,走到后花园内,抬头向天上一看,见孙膑本命星正照朱亥府中。庞涓道:“呀!朱亥那厮原来把孙膑藏匿在家,暗通燕国,书信来往,所以孙操便肯退兵回去。那厮可恨!我明日奏与朝廷知道,差些军士把朱亥府门四下围住,仔细搜去。若拿得孙膑出来,朱亥一家人口说不得要死了。”   黑夜,孙膑正与朱亥饮酒,朱亥忽然打个喷嚏,孙膑道:“大人这喷嚏打得不好,明日庞涓入朝奏王,要起军来围住府门搜我。”朱亥大惊道:“这事倒怎么好?”孙膑道:“不妨事。明日他来时,不可害怕,吩咐一家老幼,不要慌张。我自有藏身之法,任他各处搜寻,决不落他的手。”朱亥口中勉强答应,心上却放不下。   次早,魏王设朝,庞涓奏道:“启上我王,臣夜观天象,见孙膑本命星照在朱亥府中,却是朱亥把孙膑隐匿在家,暗与燕邦书信往来,以此孙操退兵回去。臣今日特来奏过我王,起军围了朱亥家,要去搜出孙膑来。”魏王道:“孙膑果在他家,你去搜出来,朱亥欺君之罪不消说起,自应承受。万一搜不出孙膑,可不反受朱亥一场没趣?”庞涓道:“孙膑现藏在他家,不怕他走了去,臣决要搜寻拿来。”魏王见他坚执要去,只得准奏。   庞涓就带了军士来到朱亥门首,前后密密围住,下马行至府中,朱亥迎着道:“驸马今日到舍下何事?”庞涓道:“朱亥,你把孙膑藏在家,暗与燕邦书信往来,迹同谋叛,佯退孙操人马,骗我百锭金子,如今奉旨到你家搜寻孙膑去,要将你全家杀戮。”朱亥道:“驸马,孙膑果在我家,搜出自然受罪,不必说了。倘搜不出,你也难出我的门。”庞涓不由分说,叫众军士登楼上阁,库房、寝房、内院、厢廊各去搜了又搜,共搜了七八遍,哪里见孙膑?庞涓暗想:“必是走了风气,那贼预先往别处躲去。”吩咐军士仔细再搜。那些军士把那天井里大长石板通翻转来了,花园里老大树根都掘起了,哪里搜得出?   搜了一日,庞涓也觉没趣,不别朱亥,径带军士回朝。魏王问道:“孙膑搜出了么?”庞涓道:“不知哪个走了消息,躲藏别处去了。”魏王道:“你说孙膑现在朱亥家,及至去搜又搜不出,分明胡言诳奏,侮主欺君。”庞涓再不敢饶舌,只得退朝回去。说那朱亥,见庞涓搜不出孙膑,扫兴而回,便与刘夫人说:“庞涓没趣,回了。不知孙先生藏在何处?”忽背后叫道:“我在这里!”不知孙膑哪里出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孙膑用计藏木柜 庞涓被屈受披麻   却说朱亥听得孙膑声音,急回头来,见孙膑在背后,遂问道:“先生躲在哪里?”孙膑道:“我在香案底下。”朱亥不信道:“香案下翻来覆去搜了几遍,不见先生。”孙膑微笑道:“我明于五遁,遇金金遁,遇木木遁,遇水水遁,遇火火遁,遇土土遁,适遁于木,所以搜我不着。”朱亥道:“先生真神人也!”吩咐家童摆酒相庆。   说那庞涓被魏王发作,回到府中,甚不快活,暗想:“昨夜孙膑本命星明明照在朱亥家,为何搜寻不出?今夜再去看他本命星照在哪里?”回到花园,抬头观看,孙膑本命星端只照在朱亥府中。庞涓暗想:“我明早不要奏知朝廷,省得走漏消息,悄悄带了家将,再到朱亥家搜一遍,出其不意,难道也藏过了?”算计已定,转到厅上,连夜点齐一百名家将,只候天明就行。   说那孙膑,正与朱亥饮酒。孙膑道:“我今再占一卦,看庞涓还来不来?”即屈指寻文,对朱亥道:“大人,庞涓心犹不死,明早还要来搜。大人可收拾一间空房,抬一口木柜放在中间,柜中放了砖头瓦屑,上了锁,用了印信封皮,把房门亦封锁,钥匙交与管家婆。只要叫出管家婆来,等我吩咐她言语。”朱亥一面依计行事,一面唤一个六十余岁的管家婆出来。孙膑叫近前,附耳低声说如此如此。管家婆应了晓得,遂走了去。   孙膑又向朱亥耳边说:“如此如此,不怕他不换一柜金银与你。”朱亥领受孙膑之计,各回寝室。   天晓,庞涓果带百十名家将径至朱亥府中。朱亥出来相见道:“庞驸马,你昨日搜了一日,是搜不出孙膑,今日又来则甚?”庞涓道:“你昨日把孙膑藏过了,今日特来细搜一搜。”朱亥道:“驸马,你既要搜,难道不教你搜?只是再搜不出,你我难好开交。”庞涓吩咐众人从大门搜起,直搜到后院,前后左右,各各搜遍,绝搜不出孙膑。   庞涓到内厅后,见旁边一所空房封锁牢固,便问道:“什么房?”朱亥道:“是库房。”庞涓道:“里面藏什么东西?”朱亥道:“里面藏的通是金银器皿,就是前日赢驸马的百锭金子,亦藏在内。”庞涓道:“其中有弊!孙膑决藏在里面,快开来我看!”朱亥道:“财帛库房,怎肯轻易开与人看!”庞涓执意要开,朱亥没奈何,叫管家婆取钥匙来。管家婆一边走一边絮聒道:“这人不达道理,人家财帛库房,怎么硬要开看!”庞涓听见大恼,把那婆子拽过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打了一顿。   婆子不敢啼哭,正去动手开门,只听得里面孙膑说道:“管家婆!昨日来你家你不曾开门,今日你开了,看不害了我的性命?”庞涓听了暗喜:“孙膑藏在里面,反与我说是财帛库,如若不是我搜得细,不又被他瞒过了?如今插翅也难飞去了。”管家婆开了门,庞涓先走进去四下一看,不见孙膑,只有一口大木柜,上面封锁牢固。庞涓道:“孙膑决躲在柜里,开来我看。”朱亥道:“这柜里正是金银器皿,怎肯开与人看?”忽柜里又做声道:“朱大人,千万不要开,等我再活几日。”庞涓气起来道:“明明孙膑说话响,还要替他遮掩!”叫众人连这柜抬上朝去。众人进房,一齐抬了就走。   朱亥顿脚捶胸,大叫冤屈道:“庞涓,你太无理!假托搜孙膑名头,把我一柜金银器皿都抬了去。”登时赶到朝门,魏王正坐朝,朱亥进前奏道:“启上我王:庞涓托搜孙膑为因,昨来搜了一日,今日天未明,又带百数家将到臣家里,抢入库房,见财起意,把一柜金银器皿通抬了去,望我主矜矜,财物给还,恩同天地。”魏王道:“有此异事!你可候着,等他进朝来,看他怎么说?”且说庞涓叫众家将抬了大柜,紧紧跟随在后,听得孙膑在柜里叫道:“庞驸马!我当日与你八拜为交,同师学艺,有甚亏负你,今日恁下毒手!”庞涓道:“我吃你哄得够了,一同见驾去。”孙膑在柜里言三语四,直说到朝门首。庞涓先去见了魏王。魏王问道:“你怎么托搜孙膑之名,把朱亥通柜金银器皿抬了回去?”庞涓道:“臣岂不知理法,敢抬他一柜金银?只因朱亥把孙膑藏在柜内,假说是金银器皿,以此着人抬来驾前,当面开看。”魏王道:“你怎知里面是孙膑?”庞涓道:“抬在路中有说话响。”魏王道:“那柜抬进来!”众人把柜就抬到殿上,揭去封皮,打开锁一看,也不是孙膑,也不是金银器皿,却是一柜砖石瓦屑。   朱亥在殿上叫苦道:“庞驸马,你太狠心!把我一柜金银器皿,换了砖石瓦屑,与强盗何异?”两班文武看了,各不平心,一齐奏道:“分明是庞驸马换了他的!朱亥入朝奏王已有半日,他却才来,莫说一柜,十柜也换过了。”魏王大恼道:“庞涓!你贪财枉法,私换金银,该得何罪?”庞涓道:“臣一路跟来,又不曾抬回家去,怎说是臣换了!”魏王道:“还要抵赖!朱亥来奏寡人已是半日,你却才来。你说孙膑在柜里说话响,怎么开来是砖石瓦屑?难道砖瓦也会说话?眼见是你换了,快拿出来还他。”庞涓浑身有口也难分说。   群臣见庞涓呆住,一发认定是他换了,一齐开口道:“庞驸马,扭来扭去,总扭理不过,既是你换他的,名正言顺,要你还他。”庞涓被众官指说不过,只得回家把钗环首饰、散金碎银、器皿什物收拾许多,当殿上装入柜去,着朱亥收回。魏王就把朝退了。   朱亥锁了这一柜物件,心欢意喜,回到府中拜谢孙膑,置酒畅饮不提。再说庞涓回府,大怒交加,等到夜静时分,又往后园观看星斗,见孙膑本命星仍不离朱亥家,遂自道:“古云:‘无毒不丈夫!’左右与他结下冤仇,明日还要去搜。”庞涓这里蓄意,孙膑那里早知道了。孙膑对朱亥道:“大人,庞涓那人适看我本命星还照在府上,他不肯干休,明日又要来搜。”说未毕,忽家人来报:“管家婆被庞涓打伤致命死了。”朱亥吃惊,顿时变色。孙膑道:“大人,乘此机会,就可设计。快收拾一间齐整房屋、床铺,把管家婆尸首抬上床上,把被盖好,待庞涓来,如此如此,不怕他不吃亏。”朱亥听了欢喜,连夜打点行事。   次日早,庞涓带了家将又到朱亥府中。朱亥变脸道:“庞涓,你来搜了两日,孙膑搜不去,反换了许金银器皿,却又把我老母惊出病来,命在旦夕,你来得恰好!”庞涓大怒:“朱亥!你昨日在殿上扭我作强盗,反诈我许多物件,今日打点将人命压我?我不怕你!决要细搜。”遂叫众人搜去。那些家将听了,一齐穿东过西,往来倒去,搜了多时,又搜不着。   转过东廊,见一所房半开半掩。庞涓问道:“这什么房?”朱亥道:“老母的卧房,如今养病在内。”庞涓要进去看,朱亥扯住道:“使不得。老母命在顷刻,倘又受惊,命必休矣,不可进去。”庞涓道:“一定藏匿孙膑在内,假说老母卧房。”一脚把门踢开,赶到房里,众丫环喊道:“老夫人病体沉重,大惊小怪赶到房里则甚?”朱亥上前把把庞涓扭住,故意扭到床边,推上几推,乒乓一声响亮,连五六扇窗门通倒下来。朱亥一手扭着庞涓,一手扯开被看,厉声高叫道:“不好了!把我老母惊死了,快还我老母命来!”那些丫环、小厮都是说通的,一齐大哭。   庞涓不觉心慌,被朱亥扭过来,叫众丫环、小厮拳头脚尖打了一顿。那众家将怕人命干连,通逃散了。朱亥道:“我与你去见驾!”就把庞涓当胸扭了,扭进朝来。此时魏王尚未退朝,见他两个扭结到殿上,魏王问道:“你两个为甚事?”朱亥大哭道:“庞涓到臣家连搜两次,将臣老母惊出病来,正在危急之际,不料今日又带许我多家将来搜孙膑,打入臣母卧房,将臣母打死!”说罢大哭。   魏王对庞涓道:“昨日的事还可开解,今日人命是真,再推不去,要偿他命。”庞涓道:“他母原有病在床,非臣活活打伤,不过是误伤,也不至偿命。望我王求朱大人,教他看同僚份上,略松些罢。”魏王把庞涓痛责了一番,又向朱亥劝慰了一番。朱亥道:“也罢!若不叫他偿命,必要叫他扮做孝子,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亲送我母出殡,就饶了他。”魏王道:“这个极易处的。”庞涓满口应承,肯做孝子。   朱亥出朝回家,把前事一一对孙膑说了。孙膑笑道:“尽够他了。”朱亥道:“我有一事与先生商量。今先生在我这里,难以脱身出城走回燕国,如今将计就计,做一口夹底棺材,上面盛了管家婆尸首,下底藏了先生,打发出城,可为先生脱身之计。”孙膑道:“此计虽好,恐庞涓知了风声,脱身不去。”朱亥道:“再不怕他开棺搜验,只要做得机密。”孙膑点首应承。朱亥连忙合起一口夹底棺材,把管家婆尸首盛于上面,下面藏了孙膑,一家大小俱换了孝,只等庞涓来到,发柩起身。   原来庞涓受了两桩无头屈事,心甚不平,回去袖占一卦,知孙膑今日必藏在棺材内逃脱出城。心中思想定了:“棺木一出城,限时要他埋葬入土,不怕他往地隙里走去。”没奈何,到朱亥家披麻执杖,扶柩举哀,送出城去。这回管家婆尽死得风光,落得附马做个孝子。棺木一出城,庞涓就吩咐土工埋葬。朱亥暗想:他要将棺木埋葬,可不断送孙先生?遂开口止住道:“且把棺木停在这里,待择个黄道吉辰,方可下殡。”再三不肯埋葬。庞涓再三要限时埋葬才去。朱亥违他不得。庞涓叫土工把棺木埋了下去。朱亥心下熬煎,甚觉难过,暗想:“我本要脱他身子,不料反断送他性命。”及埋葬毕,朱亥闷闷回家。   走到房中,忽见孙膑呼道:“大人回来了!”朱亥吃了一惊道:“孙先生,你在棺木里已埋下土了,怎么在这里?”孙膑笑道:“大人,我见庞涓心怀不善,晓得我藏匿棺木里,出城要害我命,故先遁了回来。”朱亥道:“好个知命的孙先生,空教我熬煎了一日。”当下置酒压惊不在话下。   再表齐国威王一日坐朝,群臣朝拜毕,奏事官上前奏道:“朝门首有一道人,大哭三声,大笑三声,要候旨见   驾。”齐王令宣进来,问道:“何处道人,敢在朝门外大哭大笑?”道人道:“臣夷山尉缭子徒弟王敖。哭者,哭燕邦孙膑,自幼投鬼谷仙师学艺,受得天书战策,被庞涓哄到魏邦,刖了双足,受了罗网之灾。笑者。笑天下诸侯不识英俊。如有人到魏国盗得孙膑出城者,江山稳久,社稷坚牢。小道因此遍告诸国,不知哪一国洪福,得遇此人。”齐王大喜道:“我国正缺贤士,不枉先生推荐。”吩咐光禄寺整饭款待王敖,遂问群臣:“谁人往魏邦盗得孙膑回朝,加升官职。”上大夫卜商奏道:“臣敢到魏邦假纳降表,带茶车五十辆以进奉为由,盗孙膑出城。”齐王道:“茶车内怎盗得他出来?”卜商道:“五十辆茶车都做下夹箱,藏孙膑于箱底,就可盗出来。”齐王准奏,即令速备茶车,令卜商往魏邦。不知盗出孙膑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造纸人金蝉脱壳 抬顽石拨草寻蛇   却说齐国卜商,带五十辆茶车离临淄城,行了多时,到得魏邦,将茶车进上魏王。魏王大喜,令人收下,着光禄寺设宴于金亭馆驿中,差宰相朱亥相陪。朱亥领旨,同卜商来到金亭馆驿。光禄寺排宴齐整。饮酒中间,卜商问道:“朱大人,当日燕国孙操兴兵征战,因为何事?”朱亥道:“孙操兴兵,因其子孙膑在我魏邦,特来取讨。”卜商道:“为此何须征伐!后来曾还他孙膑么?”朱亥道:“不曾还。那孙膑明于五遁,法术精奇,踪迹不定,虽然在魏,毕竟难得出城。”卜商又问:“孙操既不得孙膑回去,怎肯退兵?”朱亥道:“某与讲和,宽限一年,寻访送还,如一年不还,再来征战。”卜商道:“如今孙膑还有寻处么?”朱亥道:“不知他藏在哪里。”及宴罢,朱亥遂别回府。卜商在馆驿歇下。   朱亥回家,孙膑问道:“大人今日朝罢何晚?”朱亥道:“齐国遣卜商来进茶五十辆,朝廷着我金亭馆驿中陪宴,以此来晚。”孙膑道:“大人,卜商此来名为进茶,实乃访我踪迹。我今若错过此机会,永世不得回去。明日大人再到金亭馆驿去,我有缄书,烦寄与卜大人看。”朱亥应诺。   次日,朱亥带了孙膑书,到馆驿中来见卜商。四顾无人,袖中取出,奉下卜商。卜商接书看,上写:“卜大夫开拆。话不漏泄。明早于朱大人府中相会。孙膑顿首。”卜商道:“朱大人,孙先生书上教我明早到府上一会,我已领教,望大人多多拜复。”朱亥辞了卜商回家,见孙膑道:“先生,卜子夏看书,说多多拜复,已知道了。”孙膑道:“我明日要行,大人可打点纸人五个、白米一升,与我带去。”朱亥遂打点纸人、白米,付与孙膑。   次日,卜商入朝拜辞魏王,出朝,坐了茶车到朱亥府中拜别。朱亥迎入后堂,礼毕,令从人退出,将门关上,孙膑才出来相见。卜商道:“我主久闻先生大德,特着某来相请。”孙膑道:“愚痴小道,何幸得仁君相召。”又向朱亥谢道:“久在尊府,蒙恩藏匿,若得寸进,自当厚报。”朱亥将孙膑入茶车夹底,开了门,送卜商出去。   卜商使众人推茶车先行,自己随后,将一茶车放一纸人,即时变作孙膑。方出东门,被守门军将孙膑提下车来绑了,解至驸马府来见庞涓,庞涓大喜。西门军士又报拿着孙膑。南门又报。北门又报。庞涓无了主意,一齐解到法场取斩,一刀过去,却是四个纸人。刀斧手急报庞涓,庞涓大惊,连忙袖中一卦,见真孙膑往东去了,登时带了军士,追出东门。   再说孙膑在茶车上对卜商道:“庞涓追赶甚急,等我下了茶车与大人分路,倘庞涓追来还好脱身,约定在新梁桥相会。”卜商道:“先生单身行走,倘遇庞涓拿住,非同儿戏,路上要小心仔细。”孙膑道:“不妨。”下了茶车,分路而独行。   不数里,见一个妇人倚门而哭,孙膑上前问道:“娘子为甚事在门前啼哭?”妇人道:“我丈夫在前边田内做工未回。我婆婆年七十二岁,适患心病而死,为此啼哭。”孙膑听了,向前而走,走到前边,果见有个农夫在田里锄田。孙膑叫道:“锄田的,你母亲心疼死了,你速速回去。”农夫听了就哭走。孙膑道:“我送你一丸药,去放在你母亲口内,就得还魂转来。你把箬笠、蓑衣、耕器放在这里,我替你照管。”农夫把箬笠、蓑衣、锄头交与孙膑,三脚两步如飞走去。孙膑戴了箬笠,穿了蓑衣,拿了锄头。   身边还有个纸人,取出来念动灵文,叫声“变”,又变做孙膑模样。正北上一口水池,把那纸人丢在水池上,取出一升白米,向周围一匝,诵起真言,那些米变了百万蛆虫,把那尸首紧紧攒住。自己往田里锄田。说那庞涓带领军士出东门,赶了四五里,望见卜商茶车。庞涓大喝道:“卜子夏,快留下孙膑去!”卜商停了茶车道:“庞驸马,何太欺人!我来进茶,不知你孙膑在哪里?况孙膑又不是活宝,要他怎么?五十辆茶车皆在这里,任凭细搜。”庞涓叫军士一齐动手,把茶车内一一搜过,并无孙膑。   庞涓又策马前赶,赶到田边问农夫:“你曾见一个拄双拐的黄衣道人过去么?”孙膑不抬头,也不做声,用手向北一指。众军士说:“是个哑巴,不要问他!”一齐向北赶去,只见一口水池,水上一个死人。众军士道:“这水池内死的是个黄衣道士,莫不是孙膑?”庞涓近前一看道:“果是孙膑。你这贼,死在宜梁城,我也与你一口棺材,择地葬你。怎么死在这去处,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吩咐军士回去,那些军士一齐趱回宜梁城。   说那孙膑行此法骗庞涓回去,也不等田夫来,把箬笠、蓑衣、锄头放在田边,拄着一双拐就走。看看天色将晚,两边一看,通是田地,没有安宿去处。再走几步,瞧见前面树林内隐隐有人,趱入林内一看,却是个八字门墙,门首立两块马台石,不像个寻常门径。   孙膑正要进去,只见一个老汉出来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孙膑道:“我是过路的,不期到此天晚,欲借空房暂宿一宵,明早就行。”老汉道:“我这里不是擅入得的人家,待我进去禀员外。”说毕,就走进去。不多时,老汉出来道:“员外着你进去。”孙膑欢喜,随老汉进了墙门,穿东过西,走过许多所在才到正厅。老汉把手向厅门边一指道:“出来的就是员外。”孙膑看那员外,年过耳顺,形容苍古,不似山村野老。那员外见孙膑身穿黄衣,又是道家打扮,便问道:“先生从何处来?”孙膑道:“某乃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孙膑,向在宜梁,如今将投齐国,至此天晚,欲借宿一宵,明早就行。”员外道:“先生在宜梁,可认得郑安平否?”孙膑道:“郑安平乃吾至友,员外为何问及?”员外道:“郑安平是我小儿,说起来,先生是相知了。”孙膑道:“原来是令郎,多有获罪。”员外吩咐整治晚饭,将孙膑引至书房安歇。   次早,孙膑拜辞起身。员外殷勤相留再住几日。孙膑道:“不敢相瞒,有齐国上大夫卜商,约定在新梁桥相会,所以急于要行。”员外道:“既是如此,不好强留,待我打发一乘轿送先生到新梁桥去。”孙膑欠身致谢。家童捧出早饭。饭毕,员外叫家人郑千、郑七出来,抬了孙膑,作别起身。两个抬了孙膑,走了许多路,歇在三岔路口。   郑七悄悄对郑千道:“哥哥,我想抬这道人到新梁桥未必有谢,不如走小路抬进宜梁城,送与庞驸马,我们尽够个小发迹了。”郑千听说,点头道:“有理。”两个抬了,转弯抹角,远远望见宜梁城。孙膑在轿里认得前面是宜梁城,心内大惊,暗想:“我被这两个畜生捉弄了,抬我到这里,岂不害我的性命。”口中忙诵真言,须臾,雾涌云漫,把一座宜梁城遮了。郑千、郑七不辨东西南北,随路而行。两个心下忖量道:“奇怪!适才明明望见宜梁城,怎么走了这许久,不见了影子?”两个只得抬了又走,抬得通身是汗,气吼如雷。忽见前面一座高山,高接云霄,四围险峻,八面崔嵬。   两个把轿歇在山脚下,背地道:“莫不这道人有些法术,故意把我们弄到这里,也不知这山叫什么山?”说未了,山上一声锣响,闪出一伙喽,手执刀棍,赶下山来,喝道:“快留下买路钱!”郑千、郑七吓做一团,磕头如捣蒜道:“众大王饶命。我们是抬轿的,身边并没分文,要买路钱,只问轿里的道人讨。”众喽上前揭起轿帘,仔细看时,哪里有甚道人,一块大顽石在内。郑千、郑七通看呆了,说道:“古怪!明明一个道人,怎么变做顽石?怪道越抬越重。”众喽道:“且绑去见大王,要着落你两人寻出道人来。”就把郑七、郑千绑了,一齐走上山。忽听得轿里叫道:“我在这里。”众喽回身看时,不见顽石,轿里坐着黄衣道人。   众喽把他捉出轿来,一齐说道:“这道人有鬼禳法的,拿上山去见大王。”不移时,两个大王出来问道:“这道人哪里来的?”孙膑道:“我是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孙膑,从宜梁来,今投齐国去。”二王听说,倒身下拜道:“闻名久矣!有眼不识高人,望师父恕罪。”孙膑道:“某从来未曾会面,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二王道:“我二人一名吴獬,一名马升,原是魏王驾前带刀指挥。因魏王只信庞涓,将我二人打了五十御棍,削除官职,因此在这蛇盘山上落草为寇。”   众喽带过郑千、郑七禀道:“两个轿夫求大王发落。”孙膑微笑对吴獬、马升道:“他两个原是郑安平丞相家童。前某借宿其家,感彼主人大德,着他们抬轿送某入齐。二人虽怀歹意,被我也摆布得够了,饶他回去,好复主人之命。”吴獬、马升遂放郑千、郑七下山,即令整酒款待。   吴獬、马升道:“某等愿从师父投齐国何如?”孙膑道:“同去虽好,但不知齐王如何?待某先去,看齐王果真敬贤爱士,那时保举二公同为一殿之臣,有何不可?”二人大喜,遂送孙膑下山。   孙膑行了多时,到得新梁桥。卜商望见,下车迎接,依旧同坐茶车趱路前去。孙膑对卜商道:“大人,我此来身无寸节之功,倘被谗臣离间,可不费了大人一片美情?烦大人到齐,先寻个爱贤惜士的所在,等我暂住几时,待有功之日,才可进见齐王。”卜商道:“先生不必过虑,我国有个鲁王田忌,即齐王御弟。他最尊敬贤士,送先生到他府中暂住便了。”孙膑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行到临淄城,两人下了茶车,同到鲁王府门首。   卜商先将孙膑之意报知鲁王,鲁王叫请进来。卜商转身出来,接孙膑进府。孙膑见鲁王,行了君臣之礼。鲁王大悦道:“久仰先生盛名,不意今日相遇。幸甚,幸甚。”孙膑道:“一朝得遇殿下,生平之愿足矣,又蒙宠留,何胜雀跃。”鲁王就叫门人洒扫东边书院,请孙先生居住。孙膑称谢。   卜商遂别鲁王,入朝见驾。齐王问道:“卿回来了,孙膑可盗得么?”卜商奏道:“臣领命入魏,茶车上已把孙膑盗了出城。他恐庞涓追赶,又下了茶车,与臣分路而行,约新梁桥相会。臣在彼等候多时不来,想往别邦去了。但孙膑分路之时,曾对臣说道:‘耿耿丹心壮,巍巍忠孝存。荷蒙齐王德,端不负仁君。’臣谅孙膑决非背义忘恩之人,必不食言,不久必来。”   齐王尚答应,忽黄门宫人朝奏道:“楚国遣使进鱼,现在朝门外,不敢擅入。”齐王令宣进来。楚使入朝,高呼拜毕,奏上道:“臣奉楚王命,特来进鱼。”齐王道:“有多少鱼?”楚使道:“鱼只两尾,与别的鱼不同。本国无人认得什么名色,因此我王遣使进上,说两班文武,有人认得此鱼何名,情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若文武中没人认得,要大王纳降书表章于我楚王。”齐王道:“鱼在何处?取来与寡人看。”楚使出朝,抬了水柜,将鱼送至殿上。齐王仔细观看,那鱼仅长尺许,皮如墨色,巨口细鳞。齐王摇头道:“寡人从没有见过此鱼。”众文武一齐上前,观看一会,各各闭口无言。齐王问道:“众文武认得此鱼是何名色?”众臣只说不知。   齐王不乐,说道:“终不然到楚国纳降书表章不成?”众臣道:“我王勿忧,要识此鱼,除非是鲁王殿下。他博览古今,必然认得。”齐王就宣鲁王上殿。须臾,鲁王宣到。齐王将楚王遣使进鱼情由说了一遍,道:“适才文武看过,俱不认得,故宣御弟来认看。”鲁王揭开水柜,看了多时。不知说出此鱼是何名色?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鲁王两次认靴鱼 袁达二番遭陷阱   话说鲁王田忌当殿开柜,把鱼看了半晌,回奏道:“臣从不曾见此鱼,不知什么名色?”齐王道:“御弟既不认得,且回府去。”吩咐近侍把鱼收起,着楚国使臣明日候旨,当下朝散。   鲁王回府,孙膑问道:“今日宣殿下入朝为甚事?”鲁王道:“一种奇事。楚国进一对鱼来,要我邦认是什么名色?认得出,情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认不得,要我国纳降表与他。朝中文武看过,俱不能认。朝廷为此宣我去看,我也认它不出。”孙膑道:“那鱼怎样颜色?有多少大?”鲁王道:“仅长一尺,皮如墨色,巨口细鳞。”孙膑微笑道:“那鱼名靴鱼,出自弱水河中,网不能取,钩不能钓,今世罕见。要取此鱼有个法术,向水涯边把手拍三下,叫三声,那鱼就跳上涯来。殿下明早进朝,着楚使来看。殿下在水柜边拍三下,叫三声,那鱼登时跳出水柜。”鲁王道:“倘然不跳出来怎么好。”孙膑道:“殿下放心,臣在此间行走,不怕那鱼不跳出来。”鲁王喜道:“既然如此,明早就入朝,只要先生施一臂之力,有功可成,自当重谢。”孙膑道:“殿下怎说个谢。还有一说,倘齐王明早赐殿下,则一些不要他的,只要那两尾鱼拿回来,臣有个用处。”鲁王满口应承。   次日早朝,鲁王奏道:“臣昨回府,寝夜思想,曾记得此鱼出自弱水河,其名为靴鱼。”楚使有旁,见鲁王认着了,他道:“殿下,鱼名便是,可晓得还有甚妙处?”鲁王道:“我到柜边,将手拍三下,叫三声,那鱼就跳出水柜来。”齐王道:“御弟,你只认得此鱼便罢,怎画蛇添足,还要他跳出水柜,倘跳不出来,反被人取笑。”鲁王道:“我王勿虑,臣定要他出来。”齐王着近侍取出水柜,鲁王到柜边,把手拍三下,叫三声,只见那对鱼凭空跳出殿口。齐王大喜,满朝文武个个惊讶。那时,楚国使臣目瞪口呆。齐王吩咐近侍,依旧放入水中。近侍取鱼在手,一尾跳跃,这一尾早已亡之命矣夫了。齐王不快活道:“两尾鱼可惜死了一尾。”   鲁王道:“我王如今可令楚使回国,传与楚王,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一年不来,即发兵征伐。”齐王依言一面打发使臣回楚,一面取黄金千两、绫锦百端赐与鲁王。鲁王道:“黄金绫锦臣不敢受,求我王把两尾靴鱼赐臣够了。”齐王道:“这活鱼寡人要养在金莲池内,这死的你拿去吧!”鲁王叩谢,就把一尾死的带回府来,对孙膑道:“先生果然神通奥妙,吓得那楚国使臣目瞪口呆。如今我已打发楚臣回去,要他年年纳贡,岁岁来朝。齐王大喜,把一个活的养在金莲池内,死的赐了我。”孙膑道:“就只一个死的?臣有用处。”   看官,你道孙膑要这死靴鱼何用”原来他被庞涓刖了双足,没了十个足趾,丑陋不堪。把这靴鱼做个样子,叫皮匠把软净兽皮配上一只,凑作一双靴,穿在脚上,不在话下。   一日,鲁王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孙膑问道:“殿下何事不乐?”鲁王道:“先生,我齐国每岁到端阳节,朝廷命我与太师邹忌同下教场比射。那邹忌平例中三矢,我发三矢,一矢也不能上垛。若论武艺,他不如我;论箭法,我不如他。他中了三矢,朝廷赐他彩缎绫罗、金花两朵、御酒三杯。我一矢不中的,请饮凉水三大盅。今值端阳将近,所以不乐。”孙膑道:“殿下勿忧,有臣在此,管教殿下今岁插金花、饮御酒。如今在后园中立起垛子,待臣教殿下连射几日,自然百发百中。”鲁王大喜,每日同孙膑在园中习射,看看射得手熟,再无一失误。   早又到了端阳节,孙膑教鲁王藏他在军队里,同下演武场。恰好齐王排驾已到,上堂传旨,着太师邹忌与鲁王比射。二人各带弓矢,下演武堂来。那邹忌晓得鲁王箭法不高,不大着意,口称:“殿下,请开弓。”鲁王直不谦逊,搭上箭,扯满弓,一箭射去,刚刚中着垛上红心。邹忌见鲁王头一矢射中,吃了一惊,即施逞神威,开弓放箭,射去本是中上垛的,被孙膑在军队里用移箭法把他箭掉下垛来。邹忌惊讶道:“古怪!我的箭百发百中,怎么今日射不上垛?”鲁王又放第二矢,又中红心。邹忌见鲁王连中二矢,登地又发一箭去,却又掉在地上,气得目光迸火。鲁王见邹忌两矢不中,自觉意快,把第三矢射去,又中红心。邹忌越发不快活,想:“他往年比射,三矢之中不能中一矢,今岁怎么他连中三矢?我只有这枝箭在手,再若不中,可不被人笑话!”遂扯满弓射去,又是个大空。射毕,齐王在演武堂看了,大喜道:“今岁却是御弟夺标,寡人不胜之喜。”就宣鲁王上堂,饮了三杯御酒,簪了两朵金花,领了彩缎绫罗。鲁王谢恩下堂。   邹忌站在旁边,怒气交加,心中不服,上前奏道:“臣适见鲁王军队中有一异人,在内作法,以此臣箭不得上垛,心内疑惑。”齐王道:“有这样事?”就宣鲁王到堂上,问道:“御弟,邹太师说你军队中有个什么异人。”鲁王奏道:“臣不敢隐,果有一异人。”王问:“是谁?”鲁王道:“即前日卜商进茶到魏国盗得的孙膑。”齐王吃惊道:“就是孙膑!他一向在哪里?”鲁王道:“一向寄迹在臣府内。他因身无寸箭之功,不敢驰见我王。前者认靴鱼跳出水柜,便是孙膑之神通,遁甲之奇妙。今日因端阳比射之期,臣带他进演武场来观光我国。”齐王大喜,即令宣来。   孙膑忙到驾前,礼毕高呼。齐王道:“孙先生,寡人久仰大名,如渴思水。前番既到我国,为何不来相会?”孙膑道:“臣非不来见驾,奈无寸功,自觉惭愧。”齐王道:“说哪里话!高人奇士,非寻寸节之功论者以得寡人。今日欲授先生一职,奈此间非纳贤礼士之所,明日进朝,寡人当有重用。”孙膑谢恩,齐王回驾。   次早,齐王设朝,孙膑进见,正待封官,黄门启奏道:“九曜山霹雳洞野龙袁达,差人借粮二百石,朝前候旨。”齐王道:“我国中连年荒歉,粮草自且不敷,哪有得借人!打发他往别邦去借。”黄门领旨,打发来人去讫。齐王坐宝殿上道:“袁达那厮,乃亡命之草寇,凶猛异常,七国之中,莫不闻风畏惧,大邦赠金,小邦让位,每每得志。我今日没粮借他,决萌歹意,必要兴兵作乱,怎生得好?”邹忌上前奏道:“臣启我王,今日欲授孙膑的官职,又恐他未立奇功,因辞不受。何不着孙膑到九曜山剿捕了袁达回来,那时授以高官显爵,两下心悦。”齐王见奏,即着孙膑领兵往九曜山收剿野龙袁达。   孙膑奏道:“臣愿与鲁王殿下同领兵去。”齐王道:“既然如此,再着须文龙、须文虎挂先锋印,一同前去收捕。”孙膑领旨出朝,与鲁王、须文龙、须文虎齐下教场,点兵一万,即日起程,径往九曜山进发。   行了多时,哨马来报,说前面蛇盘山有两个大王挡路,不能前进。孙膑令须文龙、须文虎上前剿捕。二将得令,来到山前,那两个大王各执蛇矛,上前问道:“二将何名?”须文龙、须文虎道:“吾乃齐王御弟鲁王麾下,孙膑先生差来前部先锋须文龙、须文虎。”大王道:“既是孙师父差来,二位不须交战,我二人情愿受降。”须文龙兄弟遂带了两个大王到营门首。旗牌报入中军,鲁王令见。大王入军中,见鲁王倒身十二拜,转身见孙膑深深八拜。孙膑看了道:“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二位。”鲁王道:“先生与他有会?”孙膑道:“他两人原非草寇,是魏王驾前指挥,一名吴獬,一名马升,因魏王听信庞涓,被打了五十御棍,削除官职,以此在蛇盘山落草为王。前者,臣往此山经过,承他二人一面之识,即欲同臣投齐,改邪归正,蓄意已久,今日既来归顺,即当收用。”鲁王道:“着他做什么好?”孙膑道:“且将须氏兄弟权作左、右监军,暂与吴獬、马升挂先锋印。”鲁王依言,遂着须氏兄弟为左、右监军,吴獬、马升为先锋,领兵往前进发。   到了九曜山,择平阳之地安营寨。孙膑令吴獬、马升领着一支人马,先往九曜山前骂阵交战,许败不许胜。二将得令,领兵前去。孙膑又令须家二将,执着聚神旗,在营前观阵。但见吴獬、马升拨马跑回,可将聚神旗摇展三次,我好营中作法。须文龙、须文虎得令,领了聚神旗而去。   且说吴獬、马升领兵到九曜山前,击鼓鸣锣,当前搦战。其日,袁达在霹雳洞中,因齐王不允借粮,正欲兴兵搅乱,忽见喽来报说:“齐国兴兵征剿,有先锋带领人马山前讨战。”袁达笑道:“我不曾起兵去骚扰他,他反先要来征剿?”遂令头领独孤陈、李牧镇守山寨,“待我亲自出阵,杀他片甲不回。”即时披挂齐整,执了巨斧,跃马下山,奔至阵前,大喝道:“何处无名小卒,辄敢领兵到我山前吆喝,上门送命!”吴獬、马升道:“吾乃齐国鲁王麾下,孙膑军师差来的前部先锋吴獬、马升。”袁达道:“你是齐王差你来送粮,还是叫你来纳命?”吴獬、马升骂道:“你这逆天强贼!朝廷的粮草就肯轻易与你?也罢,你与我交锋二合,胜得我,借粮与你,胜不得,叫你命染黄沙。”袁达大怒,把斧砍来,二将举枪迎战。战了三十余合,二将拨马败阵而走。袁达纵马追赶。   营门前须文龙、须文虎见二将跑,就把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在营中瞧见旗动,手捏驱神诀,口念六甲灵文,叫道:“齐来!”霎时乾坤黑暗,天地昏迷,吓得袁达魂不附体,东望西瞧,认不得路,骑马尽力加鞭,望前飞走,奔入林中,被绊马索绊住马足,连人带马一齐翻倒。齐兵拥前,把袁达拿住,用绳缚了,解入中军帐来。   孙膑问道:“袁达,你今日被擒,若肯归降,免汝一死。”袁达道:“你用邪术擒人,不为稀罕,永世不降。你若有本事,阵上擒得我,方肯归顺。”孙膑道:“你要我真本事拿你,这有何难?”吩咐军士解去其缚,还他鞍马,放他出去。袁达得放出营,上马加鞭,逃往山上去了。   鲁王问道:“先生,袁达既被擒拿,即当令其速死,与七国除害,何故反放他去?”孙膑道:“不妨。一人心若不服,纵拿他来亦无用处了。他心服,自然归顺。”说那袁达逃奔上山,李牧、独孤陈出来接道:“哥哥回来了,齐兵杀败了么?”袁达道:“好厉害!”就把孙膑作法、被擒、放出情由,说了一遍。李牧、独孤陈道:“这是哥哥威名闻于七国,以此不敢难为你,若是别人,此时已作无头之鬼了。”袁达道:“想他兵骄之际,定不着意提防。今晚二更天气,我们点起大小喽,悄悄去劫他的营,就杀得他片甲不留。”两人齐说:“好计!”遂点起精锐喽二千,等到二更依计行事。   说那孙膑在中军帐内传令,着三军向中军门首挖个土坑,五丈深,十丈阔,上面将松枝乱草遮盖停当。黄昏,各营不许明灯亮烛、提铃巡更,只许中哨内点着灯火。兵马四下埋伏,提防贼人劫寨。众军一一遵令。到二更时分,袁达领一千喽在前,李牧、独孤陈领一千喽在后,悄悄行到齐营。见中营内点着明灯亮火,袁达当先,大喊杀入,忽听得人马齐声叫苦,通跌下坑去。李牧、独孤陈后队人马,见前队通跌下坑,掉转马头就走。齐兵也不追赶,四下拥来,高叫活埋了袁达。袁达土坑内叫道:“不要把人性命断送!你快快快快放我起来,还有话说。”众军把挠钩放下坑去,将袁达搭起来,捆缚停当,解到中军。   孙膑问道:“你两次被擒,可归顺免死。”袁达道:“有言在先,用真本事阵上拿得我,方才归顺。如今被擒,是我自来送死,不足为能。”孙膑道:“也罢。我今再放你去,也不用阵上拿你,必要半空中拿你,才显我神通。”孙膑叫军士再放他去。众军又将袁达去了捆,放出营门。袁达得放,奔回山去,又点选喽来战。未知袁达怎生被擒?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九曜山野龙纳款 丞相府太尉退婚   却说孙膑再放了袁达,到了次日,仍令吴獬、马升到九曜山前搦战,许败不许胜,仍着须家二将,执聚神旗营前观战。吴獬、马升领兵到山前,恰好袁达带领喽刚下山来,两家不分皂白,勒马就杀。战了十数合,二将佯败,拨马就走,袁达纵马急赶。须家二将营前瞧见,把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在营中见神旗展动,忙喷一口法水,念动真言。须臾,云雾弥漫,太阳昏蔽,认不出东西南北,只前面一座高山。   袁达心慌,策马上山,四下一望,只有上山的路,没有下山的路。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有伐木这声,遂望着樵夫高声大吼道:“樵哥!快来救我,指引我路数。”樵夫远远问道:“你是什么人?”袁达道:“我是九曜山霹雳洞野龙袁达。”樵夫大笑道:“你是个猛虎,平日伤害人多,今日天叫陷落深阱,不来救你。”袁达恼躁,暗想:不救便罢,怎么骂我!我且忍气,骗他救我,我慢慢理论,又叫道:“大哥!这座山我不曾到,不知前面有无路?你对我说,救我下去,从重谢你。”樵夫道:“你在那边山凹,我在这边山岗,树木丛密,不便来救你。”袁达道:“我从背后黑洞洞下去怎么样?”樵夫道:“待我言了。”   遂言道:樵夫告大王,听我从头诉。行过五七里,方才有退路。两手要扳牢,一心莫惊怖。若还撒了手,命归黄泉路。上能入山巅,下有蛟龙聚。过得蛟龙洞,有个毒蛇窝。几条白花蛇,盘回十里数。行过毒蛇处,有个虎狼处。远望似城门,近观生黑雾。左转八十回,右转九十步。一簇女裙钗,生得真娇妩。有一老妖精,挡路多驰骛。你若被羁留,永世身耽误。几个通臂猴,开张杂货铺。可去问一声,便有下山路。   袁达听了,把舌头一吐道:“樵哥,不要哄我,怎有这许多惊恐?望樵哥救我一救。”樵夫道:“要救你不难,要你依一件事才可救。”袁达道:“你肯救我,莫说一件,十件也依你。”樵夫道:“我有个筐儿放下来救你。你把盔甲卸下了,放在筐里,等我先扯过来,再放筐来救你。”袁达道:“一番生活两番做,总扯过去罢。”樵夫道:“盔甲连人筐儿重,不好扯,倘然断了掉将下去,只好摔做肉饼。”袁达道:“说得有理。你把筐儿放下来,扯了盔甲再处。”樵夫往山头放下个筐儿,袁达卸了盔甲,放在筐里,叫道:“扯去!”樵夫把筐扯去,取出盔甲,又放下来。袁达就坐在筐里。樵夫道:“合着眼,我好扯。”袁达两眼紧闭,耳边听得呼呼的风响,直扯上半空。   樵夫道:“你身子重,我气力用尽了。我不免放你在树梢上,等我回家吃了饭再来扯你。”袁达道:“樵哥,你说得好自在,不管人死活。你挂我在树梢上,回去吃饭,倘绳子断了怎么处?”樵夫道:“好罢,我不去吃饭,扯你过来。只你身边树上有九个桃子,你开眼拣熟的摘两个与我,我就扯你过来。”袁达道:“使得。”开眼一看,不见高山峻岭,也无密树丛林,高高地挂在旗竿上。   只见孙膑青袍皂盖,站在平地上,问道:“袁达,你如今被我在半空中拿了,可晓我真本事么?”袁达道:“师父,你的神通我已尽知,放我下来,情愿受降。”孙膑道:“依旧合着眼。”袁达把眼牢闭,孙膑喝声:“退!”须臾,旗竿又不见了,坐在一块平地上。袁达喝彩道:“师父真好本事!如今我愿降了。请问师父,适才高山、密树、旗竿通哪里去了?”孙膑道:“这道是八门遁法,顷刻之间,要到就到,要退就退。”袁达近前,倒身就拜,随入中军,参见鲁王。   孙膑道:“臣放袁达三次,使其心中悦服。况他是天下第一员虎将,七国之中谁不闻风畏惧。如今将他收在齐邦,何愁七国不来进贡?”鲁王大喜,不在话下。   不说袁达受降。那些喽飞奔上山,报与李牧、独孤陈知道,二人闻知大恼道:“他投齐国,不知真假,我们只下山讨袁达回来便了。”两人登时结束,带了合寨喽共三四千人一齐下山,到齐营门首,喊声震地,来讨袁达。   旗牌报入中军,孙膑令吴獬、马升领兵出阵,许败不许胜。二将得令,即时出营对阵,不通姓名就杀起来。两家战了三四十合,吴獬、马升拨马跑回。李牧、独孤陈拚命追赶。孙膑念动六甲灵文,霎时天昏地暗。李牧、独孤陈心慌意乱。回身欲走,扑通一声响,两人连人连马都掉下深潭里。孙膑高叫道:“众军齐来,多搬土石,撇下潭去,活埋他两个罢。”李牧、独孤陈在内大叫道:“只求孙师父饶命,我二人情愿受降。”孙膑道:“既愿降,闭了眼,救你出潭。”二人一齐合眼,孙膑喝声“退”!二人开眼看,无有深潭,乃是一平地。   李牧、独孤陈拜道:“孙师父真神人也,我等愿降。”孙膑便带他二人进营拜见鲁王。鲁王大喜,传令将霹雳洞中粮草搬入齐营,吩咐三军拔寨,奏凯回朝。旬日之间,兵马回至临淄城,鲁王同孙膑入朝见驾,就把收降众将之事启奏一遍。齐王大喜,赐孙膑黄金千镒、罗锦百端,官封齐国司马、调兵军师、天下大元帅、南平郡王,盖造南平府,又赐宝剑一口,便宜行事。袁达封镇国将军,李牧封左监军,独孤陈封右监军,吴獬、马升为前部先锋。赐鲁王、须文龙、须文虎黄金、蜀锦。各各叩首谢恩。   齐王着鲁王领众将陪孙膑城中荣游三日。鲁王领旨,同众将出朝上马,陪孙膑游街。正行之间,只见前面一座高大宅院,孙膑问鲁王道:“前面宅院是哪一家?”鲁王道:“是右丞相苏代家,其家老夫人周氏大有贤德,待先生游玩三日后,我与先生同去一谒。”过了三日,鲁王同孙膑入朝谢恩。事毕,遂同孙膑出朝到苏府拜访。   其日,苏代不在府中,老夫人闻鲁王到,出门迎接。上堂礼毕,夫人问鲁王道:“此位大人是谁?”鲁王道:“是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姓孙名膑,近来收服袁达,得胜回朝,官封大元帅、南平郡王,特来造府拜谒。”老夫人道:“原来就是孙先生。小儿时常谈及,不意今日获瞻奇表。但今日小儿在朝未回,有失远接,获罪不小。”孙膑欠身道:“不敢。”鲁王道:“向闻老夫人有位令爱小姐尚未配人,故今特来拜谒老夫人,特为小姐作伐。”老夫人道:“殿下说哪一家?”鲁王道:“就是南平王孙膑先生少一位诰命夫人,欲求令爱联姻,万望夫人允诺,明日吉辰,就来纳聘。”夫人道:“小女粗容陋质,既蒙郡王不弃,敢不从命。”鲁王与孙膑起身告别。来日,鲁王备聘礼送入苏府。老夫人与苏代并无推辞,遂许联姻。   且说太师邹忌,次子邹谏尚未婚娶,一日,来见太尉吴英,其作伐,要他到苏老夫人处求亲。吴太尉道:“我闻得人说,苏家小姐鲁王为媒,已许与南平郡王孙先生了,不知的实。明日必须带了聘礼去见苏丞相,倘若讹传,就有活变之法。”邹太师就备聘礼、宝剑、锦缎、盘盒,令吴英送到苏府。其日,老夫人与苏代正在堂上,只见吴太尉送礼人来,说道:“启上老夫人,邹太师第二国舅未曾婚配,闻知令爱小姐贤淑,特令某为媒,送聘礼到府,望夫人与丞相允诺。”老夫人变色道:“大人,此事不该,昨日鲁王亲来作伐,已纳聘礼,小女许与南平郡王孙军师为夫人了,望大人以礼送还太师。”吴英见夫人不允,转身对苏代道:“还求大人在老夫人面前撺掇一二。”苏代道:“婚姻大事,岂有变更之理。大人必欲强求,大非正理。”吴英沉吟半晌道:“既如此,聘礼且放在此,待某到南平府求孙先生一计,好去回复太师。”苏代道:“这个使得。”   吴英将聘礼留下,打发邹府从人回去,遂奔到南平府。门上通报郡王,孙膑出来迎接,恰好鲁王也在里面。太尉上堂礼毕,依次而坐。鲁王问道:“太尉匆匆而来,有什么话说?”吴英道:“臣今日因邹太师备下聘礼,着臣作伐,到苏丞相府中求苏小姐亲事。不料苏老夫人说,前日殿下为媒,收了郡王的聘礼了。事在两难,教我又不好去回复太师,特来求郡王一个妙计,解回聘礼。”孙膑道:“没甚计策,任他强娶了罢。”鲁王道:“邹忌不过是太师,又非国王,纵然恃势,也强不得人家亲事。”吴英道:“正是此说,所要要求郡王一计。”孙膑见太尉再三求计,只得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吴英大喜,辞别鲁王、孙膑,又到苏府见了老夫人与苏代,将孙膑设下的计悄悄说知,老夫人与苏代欢天喜地。吴英遂起身回复邹太师,说苏老夫人应允,受下聘礼,待选吉日就可完姻。邹忌听了大喜,设宴款待吴英,着送肥羊、酒仪银百两。吴英落得收去。   过了两月。一日,吴英来到太师府中,对邹忌道:“太师,弟有一言奉启。自从二国舅定下苏小姐之后,不知二国舅无缘,不知苏小姐没福,到今染成一病,不思茶饭,神思恍惚,迎医问卜,都说难痊,看来少吉多凶。苏老夫人多多拜上太师,说‘活是太师府中人,死是太师府中鬼’,欲送小姐到府与二国舅成了亲,慢慢调养,倘是姻缘,病好也未可知。”邹忌道:“既然苏小姐患病,苏老夫人亦该早些来说,我也好请医生看治,怎到今日病体将危,要送来与我儿成亲?此事决难从命。”邹谏在旁说道:“有了许多的聘礼,怕娶不得个康健人,要那病鬼何用,及早退了亲罢。”吴英道:“苏老夫人性如烈火,巴不得打发小姐出门,怎好去说   退亲的话?”邹太师道:“不但小儿说要退亲,我的意思实也要退亲。”吴英道:“既是立意要退,我去求苏老夫人,看她怎么说?”邹太师道:“烦太尉去走一遭。只要苏夫人肯退,还聘礼也可,不还聘礼也可。”吴英道:“老夫人若允退,她是有体面人家,决不肯勒一些聘礼。太师放心,可着几个管家,随我到苏府,等我设个计去退她。”当时,邹太师竟着十数个家童,准备包袱短杠,随吴太尉来到苏府。   老夫人问道:“大人曾到太师府中谈及小女的病势么?”吴英道:“才去说来。太师闻小姐有恙,说是小姐没福,带病做亲,决难从命,只求老夫人退了亲罢。”老夫人闻言大恼,把邹太师说了几句,转进后堂,取出那些聘礼,掼在地下,口中骂道:“老杀才!倚官倚势,妄自尊大。定亲也由你,退亲也由你,将我女儿弄得不上不下,怎么好!”吴英劝慰了一番,遂叫邹府家童抬起聘礼拿回去。众人扛的扛,捧的捧,往外就走。吴英回见邹忌,备细回复,聘礼一些不动。邹忌大喜,排酒酬谢不提。   却说邹府退亲过有两月,孙膑择了吉日,娶苏小姐成亲。鲁王入朝奏道:“南平王孙膑今晚娶苏代之妹成亲,系臣主婚,特来奏上。”齐王大悦,即着近侍取锦缎、金花、御酒,抬到南平王府中庆贺。不料邹忌在朝,听得此事,怒发冲冠,朝罢回府,越加恼怒。大国舅邹纲问道:“爹爹今日为何不乐?”邹忌道:“我作了当朝太师,被人骗哄。”邹纲道:“哪个敢骗哄爹爹?”邹忌道:“孙膑诡计多端,与吴英串通一路,退了我府中亲事。原来鲁王主婚,今晚孙膑娶苏代之妹成亲。”邹纲道:“苏小姐有病,孙膑为何娶她?”邹忌道:“正是他说得前日吴英来说有病,我一时欠主意,把她退婚,想起来,通是做成圈套来骗我。”邹纲道:“不难。我兄弟二人,今晚带百余军士,各执短棍,埋伏在三岔路口,等小姐抬来,一齐上前,连人连轿抢了回府,可不是好!”邹忌道:“好计!”即点起军士预备抢亲。未知抢得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假新人华堂变脸 真小姐帅府联姻   且说孙膑在府中暗思:今晚娶亲未知有阻碍否?遂屈指寻文,袖占一卦,对鲁王道:“殿下,今晚娶不成亲。”鲁王道:“为何娶不成亲?”孙膑道:“适按六甲灵文,邹太师着人埋伏要路,抢夺苏小姐回去。”鲁王道:“此事不可不防,先生何不预定一计,完美此亲?”孙膑道:“殿下,臣有一计。”就向鲁王耳边说如此如此。鲁王道:“此计甚妙,可速行之。”孙膑唤过袁达,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袁达应声:“得令!”鲁王遂带了袁达并笙箫鼓乐一行仪从,出南平府门,径到丞相府。   苏老夫人迎接上堂,鲁王把邹太师埋伏多人抢亲的话细说一遍。老夫人惊讶道:“殿下,这事怎好?”鲁王道:“不妨,孙先生有计在此,差一人假作小姐上轿,抬到三岔路口,待他抢去,然后打发轿子迎小姐,到时成亲。”老夫人道:“此计甚好。不知着哪个假装小女?”鲁王道:“就是这袁达。”袁达近前相见,夫人抬头一看,见他身高一丈,腰大十围,浓眉阔口,黑脸胡须。   老夫人看了,对鲁王道:“小女身体生得秀气,此人太粗夯了,只怕装来不像。”鲁王道:“只要使得他连轿抢回去,管甚像不像!”老夫人问袁达道:“你会装新人么?”袁达应答:“会装。”老夫人道:“做新人,坐在轿里着实要耐性,说不得话,骂不得人,出不得恭,动不得气,样样谨慎,才好去得。”袁达道:“不须吩咐,自有理会。”到了黄昏时候,袁达头上也没有插戴,身上也不脱换,竟坐在轿里,放下轿帘,不令一个外人知道。   鲁王唤抬轿的进来,抬新人起身,两行摆得花灯绛烛,鼓乐喧阗,打发新人轿在前,鲁王在后。迎到三岔路口,那邹府埋伏的人,见苏小姐轿来,齐呐声喊叫,各执短棍,蜂拥上前,把新人轿子团团围住,齐叫:“抬到太师府去,人人重赏。”只见鲁王上前问道:“这干什么人,为何要抢新人轿子?”邹纲、邹谏出头说道:“殿下,这苏小姐原是我府定下的,如何设计说小姐病重将危,要我家退亲?既退了亲,也不该随即纳了孙先生聘礼,许其今晚成亲,显见苏宅附势趋炎,看得我家低了。”鲁王道:“苏小姐既是府上纳聘在先,应得是府中的人。吩咐众人,抬到邹府去罢。”那些军士听说个“抬”,把新人的轿扛了就走。只见那军士扛得汗如雨下,腰驼背曲,上气不接下气,思这小姐重得厉害,不知多少肥大。   及抬到府中,邹纲、邹谏见太师备言前事。太师道:“抢了孙膑那厮,看他怎的用计,把我家媳妇再要抬到自家里去。古云:‘姻缘姻缘,事非偶然。’难道强得到手的?如今教那厮吃个鸟鼻。”袁达在轿里听了,微笑道:“鸟鼻,鸟鼻!停会儿教那厮吃我袁爷的气力。”邹忌唤管家婆取些点心与小姐吃,等到吉时才好下轿。管家婆慌忙取一盘包子,约有三十余个,轻轻揭开一截轿帘,连盘递将进去,叫小姐请用点心。袁达伸出手,把一盘包子光光吃了下肚。管家婆取出盘来,见盘内不剩一个,吃惊道:“这新人食肠大,怎的把一盘包子通吃光了!”少顷,邹太师叫阴阳官拣个好时辰,请新人下轿。阴阳官道:“待牛羊出圈,新人便好下轿。”牛羊出圈,乃午未时。   袁达听这句话,不解就里,怒上心头,说:“这厮不会说话!什么牛羊出圈,分明把我比做畜类!”按不住火性,跳出轿来,豁刺一声响,先把轿子打得粉碎,摩拳擦掌,直打进府内。邹忌父子见轿里跳出这样个人马,想又中了孙膑之计,不免害怕,通去躲避。袁达赶进府内,撞着人,不管高低,掀翻便打。那正经主见通躲得没影,丫环、小厮落得当灾,个个打得鲜血淋身。有几个适才抢轿的军士,在府门外听得府内大喊,不知何事,忙赶进内堂一看,见新人这等模样,一齐跌倒。袁达拿住便打,打得众人逃走无踪。袁达遂往外而去。   邹忌父子见袁达去了,方敢出头。邹谏怨着邹纲道:“哥!什么要紧,闯这空头祸。依我,好好退了亲罢。什么抢亲、抢亲,抢得这般野人回来,打得一家人半死半活。他的计比你的计好得多哩!”邹纲道:“总是个命里不曾进得红鸾天喜,怨恨无益。”此时邹忌气得目定口呆,半晌不则声。邹纲道:“爹爹气他怎的!明日进朝,奏上朝廷,那时可消口气。”遂扶太师入内安寝不提。   却说孙膑,其日请白起夫人、孟尝君夫人、卜商夫人到苏府迎亲。苏老夫人出来迎接诸位夫人,见毕,就吩咐排筵款待,又请几位至亲女眷,待小姐梳妆插戴,打扮整齐。多年母女,此时此际,不免得两下分手。诗曰:母子两情浓,相离片刻中。不堪回首处,吩咐与东风。   苏小姐将次上轿,诸位夫人告别起身。两行灯烛荧煌,一派管弦嘹亮。新人到了南平府,将近子时,苏小姐下轿,众文武偷眼照看,果然好一位标致人物,十分整齐。两人正拈香参拜,忽听有人叫进府来道:“我来吃喜酒哩!”众文武看时,却是袁达。袁达看见新人参拜,就不作声。鲁王唤他去问道:“你在太府师中,怎得脱身回来?”袁达把前事细说一遍,鲁王道:“牛羊出圈乃午未时,为何错认作畜类。况他也是王亲国戚,你不该使性气跑入内堂,打坏许多人。明日朝廷得知,像甚体面?”两人问答之间,新郎、新妇拜堂已毕,入洞房,饮合卺。众文武在外厅共饮喜酒,到了东方发白,遂起身入朝。   当时齐王升殿,邹忌出班奏道:“启上我王,臣夜来遭无妄之冤。”王问:“遭甚大事?”邹忌道:“臣有次子邹谏,未曾婚娶,前日太尉吴英作伐,将聘礼定苏代之妹为婚。不期南平王孙膑,暗设阴谋,退了我家亲事,自往纳聘与她。昨日闻得孙膑娶亲,臣心激怒,埋伏军士三岔路口,欲抢苏小姐回去。讵意漏泄风声,孙膑竟令袁达假装小姐,坐在轿中。众人不辨真假,抬了回家,反被袁达逞凶,把一门大小老幼尽皆打伤,脱身逃去。望我王为臣伸冤。”齐王宣鲁王来,问这事怎生样起,鲁王道:“邹忌定亲与不定亲,臣不知道。南平王孙先生,因闻苏小姐未曾有亲事,才敢纳聘,昨日娶亲。孙先生阴阳有准,未卜先知,晓得邹忌要埋伏多人在路抢夺,故令袁达假装苏小姐,等他抢回。若不头先换过,苏小姐必致被太师抢去。孙先生亲事可不断绝了?”齐王道:“两家纳聘,是谁在先?”鲁王道:“论纳聘在先,还是孙先生。”齐王道:“既是孙先生在先,自该孙先生娶去,邹忌妄行抢夺,于理不顺,姑念国戚,免提。袁达不该鲁莽,打伤邹府多人,罚俸三月。”当下朝散。   却说邹忌回府大怒,只是恨孙膑不过,即唤大国舅邹纲出来,吩咐道:“我如今预备黄金五百两、锦帛一百端、八卦冠一顶、白玉带一条,打发你往魏邦,悄悄送与驸马庞涓,可对他说:‘前日我齐国卜商来进茶,盗了孙膑回齐国,擒九曜山强盗袁达有功,朝廷封他为调兵军师、大元帅、南平郡王。孙膑倚恃功高望重,侵夺众臣之权,把满朝臣子百般轻视。我父亲心甚不服,好生着恼。特着我来相约驸马,及早领兵到齐,里应外合,擒着孙膑,奉献台前,与齐国君臣除害。’”邹纲听了父亲话,遂备礼物,即日离府。   旬日间,已到宜梁城,来到驸马门首,将那些礼物一并送进去。庞涓见帖上写着齐国邹忌名字,又送许多礼物,不知何故,遂请入府相见。礼毕坐下,庞涓问道:“大人今日光降敝邑,蒙赐盛礼,有何见教?”邹纲道:“某邹纲,乃齐国太师邹忌之子。今奉父命,特来报一个信息与驸马知道。”庞涓道:“国舅大人所报何信?”邹纲就将父亲吩咐言语一一说了一遍。庞涓听说,呆了一会道:“国舅大人,孙膑当日被卜子夏盗出东门,我即领兵出城追赶,他双脚行走不动,已死在水池内,我亲眼见来。怎么你齐邦又有个孙膑?”邹纲道:“此人曾习学于鬼谷,变幻非常,那死在水池中必是假的。”庞涓道:“既如此说,我又中他计了。”遂吩咐整酒款待邹纲。邹纲饮至数巡,又与庞涓说了些话,无非要他早早领兵到齐,好里应外合的话。须臾席散,邹纲作别起身,庞涓作揖称谢,收了四色礼物,竟没一件报答。   次日,庞涓进朝,奏与魏王道:“臣访得当初齐国卜商来进茶,把孙膑盗去。齐王因他收袁达有功,封他调兵军师、大元帅、南平郡王之职。不料孙膑倚恃高官,欺侮大臣,甚与众文武不和。古云:‘先下手为强。’为今之计,可乘其与众不和,待臣领兵先伐之,省得明日使他领兵伐魏。”魏王道:“前日驸马曾赶孙膑,被你追赶紧急,投入水池内死了,今日怎又会活?”庞涓道:“原来那死的不是真孙膑,是他用法做一个假的。”魏王道:“既然如此,你且领五万人马,用心前去,取胜回来,寡人幸也。”庞涓辞魏王出朝,点起五万人马,即日登程。   行了数日,探马来报:不能前进,前面是赵国地方百翎关了。庞涓吩咐军士叫开门,借路行军过去,一则伐齐,二则挟制赵邦。众军士来到关前,高声大叫:“开关!魏国武音君领兵伐齐,借路行军。”把关小校忙报管关太守蔺相如知道。蔺相如大惊道:“这厮惫赖,既要领兵伐齐,自有往齐道路。今从我这里经过,分明是枉言伐齐,挟制赵国,好生无理!”当有副将廉刚,系廉颇之子,近前说道:“庞涓领兵伐齐,齐国有孙膑神运奇妙,必致大败而回,待他败回之时,往别路回国就罢了,若依旧要从我这里经过,那时将关门紧闭,挡他去路,不要放他便了。”蔺相如道:“有理。”吩咐把关头目开关,放魏兵过去。   须臾关开,庞涓带领人马过去。前军行到三岔路,是两条大路,一条通齐邦,一条通燕邦。庞涓问哨马道:“此去齐邦路近,燕邦路近?”哨马道:“燕邦近。”庞涓道:“既如此,吩咐人马趱入燕邦,先伐燕,后伐齐。”众军得令,一齐向燕邦去。此是庞涓指齐挟赵伐燕的主意。前军行到古咸林,见前面有座庄院,庞涓传令人马扎住道:“这是我冤家的所在,了当他再去。”众军一齐扎住。不知是哪个冤家?怎生“了当”?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廉刚命丧百翎关 庞涓身浸渭河水   原来古咸林地方,是孙操的住所。庞涓吩咐众军把庄院围了,庄上人役,不论男女老幼,尽皆杀死,放火烧毁庄院,趱军又进。行到幽州城,扎下营寨,巡城官知庞涓兵到,即忙入朝,报与燕王知道。燕王大惊道:“兵临城下,其势甚危,怎生退敌?”驸马孙操,带孙龙、孙虎近前奏道:“臣父子三人愿领兵去,只乞我王修一道表章,与臣大孩儿孙龙收执。此去得胜回来,自不必说,如不得胜,就着孙龙奔到齐邦借兵救应。”燕王准奏,即修表章,付与孙龙,藏在身边。   孙操父子三人,辞别燕王出朝,领一支人马出城应战。庞涓闻报,即上马出阵。孙操大喝道:“庞涓!无故领兵侵伐吾境,是何道理?”庞涓道:“早早快纳降表,免汝一死。”孙操大怒,率孙龙、孙虎一齐杀来。庞涓举刀迎敌,大战四十余合,孙操料不能胜,与子孙虎回马飞奔入城。孙龙一骑马,径往齐国取救,庞涓得胜回营。那孙操入城,启奏燕王说:“臣领兵出城,与庞涓交战四十余合,不能取胜,已遣孙龙往齐邦取救去了。如今快把城门紧闭,调兵防守,以待救兵。”燕王准奏,就着孙操调兵防守不提。   且说孙龙不分昼夜,奔入临淄城,直至朝门下马。黄门官入朝启奏:“燕邦使臣朝见。”齐王命宣进来。孙龙行至驾前奏道:“臣燕国驸马孙操之子孙龙,奉燕王表章,特来见驾。因魏国庞涓带领人马,指齐挟赵伐燕,兵屯幽州城外,本国将寡兵微,难以御敌。特着臣来,望我王借一支兵前去救危。”齐王览表章毕,打发孙龙到光禄寺用茶饭,遂差官宣南平王孙膑入朝。孙膑闻召,即忙至驾前。齐王道:“孙先生,魏国庞涓领兵,指齐挟赵伐燕,屯兵幽州城下,汝兄孙龙特来借兵救应。”孙膑道:“臣兄孙龙在于何处?”齐王即宣孙龙与孙膑相会。   弟兄二人多年不见,忽然相会,不胜之喜。齐王道:“孙先生,如今魏兵侵伐燕邦,怎生处置?”孙膑道:“臣想庞涓屯兵在彼,臣若领兵前去,两家人马作践幽州,伤害百姓生灵,实为不便。臣今统兵直到宜梁伐魏,料魏国无人,必取庞涓兵回。那时蹂躏魏国地方,不致伤残燕邦百姓。”齐王道:“先生妙算极当,及早发兵。”孙膑遂与鲁王领袁达、李牧、独孤陈、吴獬、马升、须文龙、须文虎七员大将,辞驾出朝。孙龙先别齐王,辞孙膑,径回燕国。   孙膑与鲁王带了诸将,点起三万人马,登时往魏。行了多日,早到了宜梁城,孙膑传令驻军,营安五座,帐列五花。鲁王与孙膑坐于中军,令人马围了各门,鸣锣擂鼓,喊杀连天。各门头目飞奔入朝,奏魏王道:“祸事到了!庞驸马领兵出去,只说伐齐,谁知指齐挟赵伐燕,将人马屯在燕邦,惹得齐国孙膑兴兵不计其数,把各门围住,即日攻打进城,势在燃眉,合当亟退。”魏王闻奏,大惊道:“庞涓好没来头!原说领兵伐齐,怎么指齐挟赵伐燕?这事怎解?”问众文武谁敢领兵迎敌?众官一齐奏道:“启上我王,那孙膑乃是鬼谷仙师徒弟,善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朝中除庞驸马,没个是他对手。为今之计,可速速差人到燕邦,宣取庞驸马统兵回来,庶几齐兵可退。”魏王听了,即着徐甲赍旨到燕邦,宣庞涓统兵回国。   徐甲领旨,登时上马出城,被袁达举起宣花斧上前挡住,大喝道:“哪里去的?”徐甲手中没甚器械,不敢与他争持,忙下马道:“奉魏王命,到燕邦宣庞驸马统兵回来。”袁达道:“既要取庞涓兵回,饶你性命,放你去教他及早回来,等俺爷和他厮杀。”徐甲满口答应,逃得性命,上马趱行,星夜奔至燕国幽州城下庞涓营中,把魏王旨意开读。   庞涓闻得齐国孙膑领兵围了魏城,就问徐甲道:“既是我国被齐兵围了,难道朝中再无一将领兵退敌?”徐甲摇头道:“那孙膑法术精奇,剪草为马,撒豆成兵,朝中文武闻说孙膑哪个不心寒胆裂!除了驸马,没个是他对手。况且众文武都说你无故招此祸,一发没人出头。”庞涓道:“怎么是我招祸?”徐甲道:“不是你无故领兵出来指齐挟赵伐燕,焉致齐兵伐魏。”庞涓怒道:“待我回去退了齐兵,慢慢与那尸位素餐的讲理。”传令大小三军拔营回国。   那些人马,听说拔营,一齐回旧路而走。正行之间,哨马来报:前面百翎关了。徐甲对庞涓道:“百翎关是赵国地方,兵马往这里回去,一则惊动了赵国生灵,二来回国路远,又耽搁日子。”庞涓道:“不妨,还走原先的来路。若贪近往别路走,倒要使赵邦说被燕兵杀败,往别路逃回了。”吩咐众军:“去叫开关,说我要统兵回国。”前军赶到关前,厉声高叫,守关头目报与蔺相如知道。蔺相如不快活道:“这厮去打从这里过,来又打从这里过,明明欺挟我赵邦。”廉刚道:“庞涓此来,必被燕兵杀败,乘其兵疲将瘁之际,不要放他过去。待我领一队人马挡住,不许过关,教他往别路走。他若知趣走了别路便罢,若要过我百翎关,杀得他马败兵消,也见赵邦不受人挟制。”蔺相如道:“此言有理。”   廉刚就点了万余精锐,披挂上马,大开关门,拥兵挡住。庞涓闻说关里杀出一支兵马,挡他归路,即传令暂且扎营在新河边道,遂自领前军杀到关口。庞涓大呼道:“快快开关,让我过去!”廉刚在关上叫道:“庞涓,你不要往这路走的好。若要我开关,过一个杀一个,只杀了你的狗命不足怜惜,可惜又要伤了魏国许多兵马。”气得庞涓两眼都脱出来,便叫兵士攻进关去。廉刚令人马一齐杀下,两军战了数合,廉刚力不能胜,拨马回关,被庞涓赶上,尽力一刀,把廉刚腰斩在地。其余兵卒杀损了一半,逃窜了一半。此时天色将晚,庞涓取胜回营。   徐甲道:“乘今日得胜,连晚可发兵进关去。”庞涓道:“有心耽搁,何在一晚,明早进关不迟。”当晚,卸甲解胄,营中大设酒筵,畅饮一回。乃至酒罢,庞涓对徐甲道:“连日辛苦,今晚可睡早些,明日好趋兵回国。”徐甲道:“有理。”两人遂分营寝讫。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燕国孙操父子三人,带领一支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来到新河边,刀斩枪刺,直杀奔魏营中来。金鼓齐鸣,喊声震地。魏营军士都在梦中惊醒,人不及甲,马不及鞍,黑夜无心战斗,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庞涓只闻得兵马劫营,也不知何处的兵马,带着瞌睡,唤起徐甲,带些小军,掣刀上马,一道烟便往前逃窜。孙操父子把庞涓人马三分之中杀散二分,天色未明,收拾人马回燕国去。   次日清晨,庞涓聚集败残人马,探马来报,才晓得是孙操父子领兵劫营。庞涓顿足捶胸,心下思忖道:“怎么被孙操那厮杀坏了大半人马,有何面目去见魏王?”就令人马且屯在新河边,消停几日再去。   是日,坐在营中纳闷,忽听得操琴之声远远而来,聆其音,甚是悠扬清逸。但觉: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秋波指下生。白璧黄金虽有价,高山流水少知音。   庞涓听了一会,就令军士去探听是哪里操琴。军士去了不多时,走来回复道:“弹琴的是新河里一位先生。那先生青袍皂盖,羽扇纶巾,自驾一叶小舟,舟内放了一张条桌,桌上摆一炷香、一张琴、一卷书,从上流放下来了。”庞涓闻说,即忙出营,行到新河边观看。须臾,舟到岸边,先生把舟系了,取了那卷书,走上岸来。庞涓近前施礼,就邀先生入中军帐内坐下。   庞涓问道:“先生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先生道:“贫道姓肖,名古达,向从云梦山鬼谷仙师学道。敢问足下高姓尊名?”庞涓道:“我姓庞名涓,也是鬼谷仙师徒弟,一向在云梦山不曾与先生相会。”肖古达道:“我学道在前,你学道在后,如何能够会着?”庞涓道:“既然如此,先生是师兄,我是师弟了。请问师兄带的是什么书?”肖古达道:“这一卷是《七箭定喉书》,恐其遗失,所以带在身边。”庞涓道:“有什么用处?”肖古达道:“内中是魇镇毒法,非寻常用得的。”庞涓道:“敢问师兄借瞧一瞧。”肖古达就把书递与庞涓。庞涓展开看了一遍,暗暗欢喜,想:“这书日后亦有用处,不要还他。”把书藏入袖内,又说些闲话。古达告别,庞涓送到河边。   古达暗想,这人好贪便宜,才得一刻之交,就把我《七箭定喉书》藏在袖中去,不说起还我,待我问他讨看,遂开口道:“大人,多劳相送。适把那卷书藏在袖中,如今可把还我。”庞涓道:“暂留在此,借我细看一看,另日奉还。”肖古达道:“说得好笑。从此一别,不知几时可会?你又不知我的去路,何处送书还我?”庞涓道:“也罢,你另日到我魏国,我就奉还。”古达道:“人说你雕心鹰爪,最多狡猾,话不虚传,我的书怎么就不肯还我?今舍与你罢,从此以后不与你这歹人往来!”庞涓听骂个“雕心鹰爪”,心下大恼,伸出手去要执古达,要往新河里掼去。   原来肖古达身材虽小,甚有本事,将身一躲,反把庞涓领后紧紧抓住,把他捺在新河里。捺一会,又放起来,放起来,又捺下去,只有两个时辰,把庞涓淹得七死八活,撇在地上,肖古达遂乘舟而去。庞涓披头散发,上下衣服浸得透湿,好似落汤鸡一样,打点走到舟里捉那古达,连那小舟通没影了,只得走回营来。   徐甲道:“驸马浸坏了,肚里有水,快设法吐一吐。”庞涓坐在椅上,着军士把肚皮着实搓挪了一番,不多时,吐出两盆河水。徐甲道:“那书可曾还他去?”庞涓道:“这本书险些送了性命,怎肯还他?”忙向袖中取出来,已结成一饼,莫想揭动一页,随即趁日色晒干了,遂拔营回朝。   却说鲁王、孙膑围住魏城不止一日,忽闻庞涓回来,遂仗剑在手,口诵灵文,望空喝:“退!”倏忽之间,四围兵马一个也不见。庞涓到宜梁城不见个兵卒,问徐甲道:“你说孙膑带领人马攻城,怎么一个也不见?”徐甲目瞪口呆,没得回答。   庞涓笑道:“是了。他必是闻我统兵回来,恐被我杀败,不得取胜,随即收拾兵马逃回去了。”遂进宜梁城,朝见魏王。魏王问道:“庞涓,你前日领兵伐齐,怎么指齐挟赵伐燕,致齐兵围城攻持多日,怎生退他?”庞涓道:“孙膑人马闻我回来,俱退多时了。”魏王道:“昨日还在此攻城,怎说退了多时?”庞涓道:“臣与徐甲回来,各门察探,莫说齐兵,连箭羽毛也不见一根,有甚齐兵在此攻城?”停了一会,只见各门来报:“齐兵四下攻城甚急,比前越发厉害。”魏王道:“你说没有齐兵攻城,怎么又有兵来?快去退了齐兵便罢,如退不得齐兵,斩首号令。”庞涓道:“我王息怒,待臣定一个假途灭虢之计,立刻可退齐兵。”遂出朝回府。究竟不知用什么计?怎生得退齐兵?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赚齐师马安屈死 擒韩后袁达回营   却说庞涓回府,唤过家将马安,对他说道:“马安,我看你平日做事仔细,我今要差你一个所在,你肯去么?”马安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的不去?”庞涓道:“先赏你一瓯酒吃,作上马杯。”叫家童取酒与他。这马安平日最好吃酒,连忙接过就饮,一瓯一气而下,正要饮第二瓯,一交跌翻在地,只见七孔流血,登时“呜呼尚飨”了。你道这酒如何这样厉害?原来不是好酒,是个药酒。   庞涓药死马安,因马安与庞涓面貌相似,没奈何要成假途灭虢之计,故把他药死。随即取了首级,着家将何茂才用枪头挑了,吩咐如此如此。茂才领命,把枪头挑着马安首级,上城高叫道:“齐国军士听着!我魏王本不准领兵伐齐,他不遵王命,指齐挟赵伐燕,魏王大怒,取回庞涓,斩首在此,请鲁王与孙先生出来奉献首级。”齐国军士忙报于中军。   鲁王跟孙膑闻报,即上马来到城下,问:“什么人?”城上何茂才道:“庞涓不遵王命,领兵指齐挟赵伐燕,魏王特斩首级奉献在此。”孙膑冷笑道:“我与庞涓有刖足之仇,没有追命之仇,早知魏王要斩庞涓,何不绑出来,只刖了双足便罢了,何必定取其首。既如此,吩咐打起回军旗号。”何茂才见了,回复庞涓道:“齐兵已打回军旗号去了。”庞涓大喜,即入朝见魏王奏道:“臣用假途灭虢之计,哄孙膑退去。料孙膑此去无甚防备,臣今领一支兵,连夜起兵劫取营寨,务要取胜回朝。”魏王准奏。庞涓即带一支人马,随后追赶。   且说孙膑回兵,行了一日,扎下营寨。知庞涓有家将马安与庞涓面貌一样,被他害死,取其首级,哄我们退兵。他连夜必领兵来劫我营寨。遂吩咐众将扎下空营,各各领兵,四面埋伏,待庞涓劫营之时,听号炮一响,伏兵四起,一齐杀至。众将各各遵令而行。   到了二更时分,庞涓领兵追到,一齐大喊,杀进齐营,不见一个人马。庞涓已知中计,急令退兵。忽一声炮响,齐国伏兵四起,杀得那魏国人马无心抵敌,只顾乱逃,被齐国兵将杀得罄尽,单单走了一个庞涓。   庞涓逃回宜梁城,进朝见魏王奏道:“臣该万死!臣领兵去劫齐营,不知是谁走漏消息,反中了孙膑之计,并折了一支人马。”魏王大怒道:“你干的好事!一味胡言乱语,逞勇夸强。若不看公主面上,把你碎尸万块。”庞涓叩首道:“臣该万死。望我王赦宥。”忽各门又报入朝道:“齐国兵马复来攻城,势甚逼促。”魏王又着一惊,众文武上前奏道:“齐兵乍去复来,其机莫测,但本国兵微将寡,实难抵敌。臣等想借别邦人马,庶几可退齐兵。”魏王依奏,即修书二封。一封着徐甲带到秦国借兵,一封着侯婴带到韩国借兵。   二臣领旨出城,被齐将挡住,大喝道:“那厮何处去?”二臣道:“某奉王命,差往秦国、韩国借兵。”齐将道:“本待杀你,只说我怯你借兵,放你快去,速去,速去!”二臣遂分路而行。   且说徐甲到秦国,其日秦王升殿,黄门启奏:“魏国使臣候旨见驾。”秦王令宣进来。徐甲入朝,高呼礼拜。秦王问道:“魏国使臣到此何干?”徐甲道:“魏臣徐甲,奉主命赍书献上。今因齐兵攻伐魏城,危在旦夕。本国将寡兵微,不能御敌,望大王开恩,遣兵救魏破齐。”秦王取书开看,欣然允诺,着近臣送徐甲光禄寺茶饭,遂命武安君白起领兵救魏。   白起领旨出朝,正点人马,恰好徐甲也入朝辞谢,遂同白起带了一万精锐,往魏进发,不分晓夜,赶到宜梁城下。原来孙膑早已知道白起兵来,用遁甲之法,把齐兵先通遁了,不露一些踪影。白起来到城下,不见齐兵,差哨马四围打探,绝无影子,遂问徐甲道:“齐兵并没一个,又不见屯在何处,恁般孟浪,来问我王借兵。”徐甲道:“大人说哪里话。逐日喊声连天,攻城搦战,因本邦缺少人马出敌,故到你秦邦求援,怎说没有齐兵,孟浪来借?”二人遂进城,把兵马屯在演武场。白起入朝,参见魏王道:“臣秦国武安君白起,因大王遣使入秦借兵,寡君差臣领兵前来助魏破齐。适到城下,不见一个齐兵,不知大王借兵何用?”魏王道:“今日齐兵早间还在此攻城,怎说没有?这必是孙膑用甚妖术遮掩过了,所以将军不见有齐兵。今请将军到金亭馆驿暂停战马,待再报来,借重分兵一退。”遂令设宴在驿中,遣徐甲陪宴。   自此,白起在驿中半个多月,凡军马费用,俱是魏王供给,礼意甚厚,指望留他退了齐兵。谁料齐兵绝不发动,白起甚不过意,来辞魏王,领兵回国。魏王道:“空劳将军跋涉一番,怎么处?”即命近侍取绫锦缎帛、路费釜银,犒劳武安君回秦。   白起辞别出朝,趱出西门,统兵行了五十里,只见齐兵仍复鸣锣擂鼓,喊杀攻城。各门头目又飞报魏王,魏王急差徐甲追赶白起回兵。徐甲领命,上马登程,看看赶近,高声大叫道:“武安君大人,请再领兵转来,齐兵又攻城了。”白起闻说,引兵复回宜梁,及至城下,齐兵又都不见。白起道:“徐大人,你说齐兵又来攻城。我今领兵转来,齐兵又没一个,怎么说?”徐甲无言可答。   二人复入城见魏王。白起道:“臣兵马已回多路,见徐先生追赶,说齐兵又来攻城,人到城下,又不见一骑,何也?”魏王笑道:“不是哄将军回来,其实齐兵又攻城是真。如今屈将军在金亭馆驿再住几时,看个下落回国便了。”白起只得又在驿中住下。   此时,孙膑在营中悄悄唤过袁达、李牧、独孤陈,吩咐领一支兵,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三将得令,领兵出营而去。且说白起在驿中又住了一个多月,不见动静,心中好不耐烦,次早来辞魏王,必要回国。魏王见白起决意要回,便说道:“难为将军去而复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寡人甚不过意。”遂令近侍多取金银彩缎,送武安君起程。庞涓站在驾前,自言自语道:“什么借兵!借来不曾出得一力,成得一功,倒诓了许多东西去。”白起气得心中大恼,暗想:“这厮与孙膑结下深仇。本是魏王差官到秦国借兵,怎说我诓了许多东西?罢,罢!这次就有兵杀入城,也不来救了。”遂辞魏王上马而去。   到次日,齐兵又来攻城。孙膑令军中,这次若有人马出城,不可放走。且说魏王又见各门头目来报:“齐兵又攻城了。”又差徐甲追赶白起兵回。徐甲出城,被齐将挡住,不能前进,只得入城回复魏王。魏王吩咐众将把各门紧闭,用心防守不提。说那白起统兵回秦,行到黑峰山,听得一声锣响,闪出一个山王,领一队喽在前挡路,大喝道:“快留下买路钱!”白起道:“吾乃秦国武安君白起,谁不知我威名!有什么买路钱与你!”山王道:“不管官兵官将,通是要的。”白起大怒,抡刀砍来,山王举斧劈去。两个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忽听得马后一声锣响,又见两个山王,领无数人马,把魏国赐白起的绫锦缎帛、金银路费,一并劫去。   白起顾前不能,顾后不得,策马向一条斜路就走。山王高叫道:“白将军不要走!我不是强人,乃齐将袁达、独孤陈、李牧,奉孙军师命来说。向日蒙将军到魏请孙军师,非军师不肯投秦,因千日灾难未满,不好脱身。后遇齐国卜大夫茶车之便,彼时灾晦已满,所以乘便一同入齐,拜复将军休怪。”白起听了这话,苦笑几声,带领人马径回本国。   袁达、李牧、独孤陈收集人马回返宜梁。鲁王、孙膑大喜,把夺来物件赏与有功军士,设宴庆贺。诗曰:玳筵开处集群雄,击石鸣金乐甚融。案设嘉肴食若雨,觞备美酒饮如虹。纷纷甲士欢声涌,个个将官侠气洪。又见传烽营外至,伫看虎将奏肤功。   宴饮中间,哨马报入军中说:“今有韩昭王正宫娘娘,是魏王的亲妹,名唤魏阳公主,带领人马助魏,屯营在宜梁城北,相隔七八里之地。”孙膑闻言,就令李牧领兵迎敌。   李牧得令,领兵到阵前讨战。韩国哨马入营报知娘娘。娘娘着张奢出兵接战。张奢得令,领兵出阵,通问姓名,两家放马大战。战了二十余合,张奢力怯,败阵回营。李牧大捷,鸣金收兵,回复鲁王、孙膑,陈说大捷情形。鲁王与孙膑大喜,设宴庆功。   那张奢战败回营,见娘娘道:“齐将李牧甚是骁勇,臣被他杀败,戴罪回营。”娘娘大恼道:“这厮无用,失了锐气。我明日亲自出阵,获个全胜。”到了次日,韩国娘娘果然亲自披挂上马,到齐营搦战。齐国哨马飞报入营,说韩国娘娘领兵营前讨战。孙膑唤袁达近前,俯耳低言如此如此。袁达得令,遂领兵出迎。   两下不通姓名,放马就杀,战不数合,袁达卖个破绽,把韩娘娘擒过马,飞奔回营。孙膑闻娘娘被擒回营,忙出迎接道:“娘娘,臣不知是御驾亲征,冒犯天威,臣该万死。”遂喝袁达道:“你这村夫!擒人不审来的好歹,擒了便走,如此粗鲁,却教娘娘受惊。”叫左右:“把这厮拿了,好正军法。”娘娘道:“先生怎归罪于他?夺江山、争世界,正该如此尽忠,哪里顺得人情,不要难为他。”孙膑道:“娘娘今回讨饶,且饶这次。”着袁达过来请罪。袁达向娘娘叩头谢罪出营。   孙膑道:“请问娘娘为何亲自领兵到此?”娘娘道:“先生,我与魏王有至亲之份,因他来问我韩邦借兵,岂可坐视其急?以此亲自领兵而来。”孙膑道:“臣与魏王原没仇怨,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娘娘问道:“何为刖足之仇?”孙膑就把前后之事一一启奏。娘娘道:“如此说,却是庞驸马立心太毒了。”孙膑道:“庞涓雕心鹰爪,拨乱朝纲。魏王有眼不识,反做好人看承。臣如今要魏王把他送出来,等臣刖了他双足,臣就退兵。”娘娘道:“原来先生之意为庞涓之仇未释,等我面奏魏王,替先生解冤。”孙膑道:“多谢娘娘。”娘娘就辞孙膑,入宜梁城朝见魏王。魏王大喜。   娘娘道:“闻命到我邦借兵,以此亲自领兵攻齐,不料军败,身陷齐营。孙膑闻知我是韩国正宫,十分恭敬。他诉说原与魏王无甚仇隙,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只要我王把庞涓绑出城去,也把他刖了双足,就退兵去。”庞涓在旁见说,忙近前奏道:“韩国娘娘乃我王御妹,既然身陷齐营,就当以死为顺,怎么倒为孙膑巧言乱诉,想是娘娘爱他阴阳法,稍有弃魏通齐之意。”魏王听了庞涓谗言,登时变脸,把娘娘抢白一场。娘娘香腮坠泪,心中大恼,无言抵答,即辞别出城,到齐营,把魏王听信谗言的话回复孙膑,即时领兵径回韩国。   孙膑见两国救兵俱去,遂令众军攻城。魏王闻知,无计可施。忽有一官奏道:“我王勿忧,臣有退齐的妙法。”不知这官是哪一个,有什么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驾席云冯绝技 私金币邹忌谗言   话说那官不是别人,就是驸马庞涓,上前奏魏王道:“我王不必烦恼,臣前者在幽州回来途中遇一先生,授臣一卷魇镇之书,不曾亲试。那书不验便罢,如果有验,定教孙膑七日就死。”魏王问道:“那是什么书?”庞涓道:“名为《七箭定喉书》。人生七窍而生,灾随七日而灾。设迷魂之局,依法布置,其人七日遂死。”魏王道:“卿既得这异书,怎不早用?今快把他性命断送罢。”庞涓道:“臣回去,今晚就试。”遂辞魏王回府,唤家将何茂才到花园里扎缚了个草人,似孙膑模样,也刖了双足,写下生年月日,藏于草人腹内,供养家庙堂边。准备一张桃木弓,七枝桃木箭,七窍下点了七盏灯,心头一盏为定心灯,面前摆下香案,明灯亮烛,设几品祭献之物。三更时分,庞涓入园展开书,依着内中法语念诵一遍,扯开桃木弓,搭上桃木箭,对着左眼上一箭,正把左眼上那盏灯吹灭了。   说那孙膑在营中,忽然大叫道:“不好了!左眼着了一箭,顷刻无光,视物不明了。”鲁王大惊,问道:“先生怎么遇了一箭?”孙膑道:“臣中了庞涓七箭定喉的死计,在世中只有七日活了。”鲁王道:“怎么如此厉害!先生可有法解么?”孙膑道:“中了此计,再无解救之法。”鲁王不胜烦恼。诗曰:运筹帷幄借双瞳,奚暇频将智虑攻?默地有人施巧计,左眸自觉电光朦。欲寻仙疗丹犹少,思觅神施术尚穷。剩有主吟和士怨,坐虞天殒将星雄。   次早,庞涓上城观看,见齐兵攻城之势比昨懈怠一半。庞涓暗喜,遂入朝见魏王道:“臣昨晚把七箭定喉书试验,将他左眼射了一箭,今日齐兵攻城果就懈怠许多,不比昨日。今晚射他的右眼,明日、后日射他两耳,渐渐射完口、鼻,第七日照心一箭,就了当他性命。”魏王大喜。庞涓退朝回来,三更时分,又到花园,向草人面前点起香烛,展开书,依着法咒宣诵一遍,扯开桃木弓,搭上桃木箭,对着草人右眼一箭射去,又把右眼下一盏灯吹灭了。只见孙膑在营中又大叫:“不好!右眼又中了一箭。如今双瞽了,怎生是好?”诗曰:乍道先生蔽左睛,尚教愁绝气难平。如何再骋宵人志,直令全成瞽者形。指发空增奸意毒,捉刀不觉愤心生。行将书个求痊策,觅取良医入柳营。   鲁王见事势不好,慌张道:“这事怎么处?”孙膑道:“殿下,臣如今在世只有五日了。”鲁王道:“这等厉害!先生可有这卷书么?”孙膑摇头道:“没有。臣因此书大损阴骘,所以当初不去习学,不知鬼谷师父什么缘故,倒传与庞涓那厮。”鲁王甚不乐意。   次日,庞涓又上城观看齐兵攻城之势,只个个心灰意懒,俱无战斗之意,随即入朝奏魏王道:“臣昨晚又射伤孙膑右眼,今早上城,看齐兵各无战斗之志。再待五日,孙膑必死,我王万年洪基无虑矣。”魏王掀髯大悦道:“卿宜用心行事,只要除得孙膑,重新再立起大言牌来。”君臣大喜,不在话下。再说鲁王与众将因孙膑误中死局,无计可施,伤感不已。忽旗牌官报道:“孟尝君来了。”   孟尝君,即田文。鲁王出营迎接,至营中施礼叙坐。孟尝君道:“朝廷命我赍山羊御酒,到营庆贺。”鲁又叹道:“不幸国家无福,孙军师中了庞涓魇镇,损了双目,死在旦夕。”孟尝君吃惊道:“怎么好!我且站他面前,试他认得我么?”遂走到孙膑面前。鲁王道:“孙先生,面前站的是谁?”孙膑叫苦道:“两目俱不见了,怎么认得人!”孟尝君道:“孙先生,朝廷差我赍山羊御酒来庆贺。”孙膑道:“你是哪个?”孟尝君道:“我是孟尝君田文。”孙膑道:“原来是殿下。臣不幸遭此魇镇,双目不明,有失迎接,万乞恕罪,但臣之命只有五日活在世间了。”孟尝君道:“先生怎知道活不长久?”孙膑道:“殿下,那书名《七箭定喉书》,先将臣双目射坏,渐次射到两耳口鼻。第七日照心一箭,命即休矣!”孟尝君道:“先生既知此法,何不速救?”孙膑道:“救不得了。”孟尝君问:“怎救不得?”孙膑道:“这个要救,别的都不能为,除非会腾云腾雾者,方才救得。”   孟尝君道:“先生势在急迫,可速出榜文四下张挂,如有会腾云驾雾者,救好先生,千金赏、万户侯,决不虚谬。”孙膑道:“既如此说,作速写榜文张挂。”遂着吴獬写道:   大齐南平王孙膑,猥以折冲,任职劬劳,恐怠臣工,军国经心,贡办忧革。主眷既担万钧之重,旋失双目之明,是以求彼良医,疗兹异疾。愿招俊彦,须怀指日之能;得保微躯,必借蹑云之技。设回光在须臾之顷,始慰望电。倘拯患于危急之间,庶欣瞻鹄。当出黄金之重赏,奚惜侯秩之加封。须至榜者。右榜谕众通知。   才挂榜文,就有个人来取了,这人就是孟尝君门下三千食客中的冯驩。军士报入营说:“有个冯驩,取了榜文。”鲁王即召入营,问道:“你会腾云驾雾么?”冯驩道:“臣会得。”孙膑问道:“会驾什么云?”冯道:“会驾席云。”孙膑道:“只怕席云起不甚高。”冯驩道:“有二三十丈高。”孙膑道:“既驾起有此高,你今晚观了方向,悄悄到庞涓后花园中家庙堂左右,寻着他魇镇的所在,有一个草人,可如此如此,回来重重赏你。”   冯驩领命,当晚出营,到荒郊地上铺一领斜席坐下,口中念词,一手捻诀,一手招风,不多时,起在空中。四下一瞧,看见庞涓花园,坠云而下,果见家庙堂边摆着香案,供着个草人。那草人身七点着七盏灯,五盏点着的,两盏吹灭的。桌上摆着一卷书,一张桃木弓,五枝桃木箭,摆列几品祭物。冯驩先把祭物吃了,就拔出草人眼中两枝箭,仍复点明眼下两盏灯,遂把那卷书并弓箭草人收拾一处,点着火烧了。只见孙膑在营里蓦地叫声:“好了!”两目依旧明亮,视物如初了。鲁王与孟尝君众人皆大喜。   那冯驩在庞涓花园烧了魇镇之物,依旧驾起席云回到齐营,径入中军参见二王与孙膑。孙膑道:“生受你救我一命,将什么报你?”孟尝君笑道:“先生说哪里话。古云:‘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是我门下的客,应该报效朝廷。先生怎说这话!”孙膑就将齐王赏来的金银币帛、山羊御酒赏冯驩,冯驩拜谢而去,不在话下。   再说庞涓至三更时候,来到后花园中,打点作法,猛然不见了草人,桌上密书、弓箭连祭物通没有了。庞涓十分惊讶,满地寻着,只见一堆灰在地上。庞涓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道:“古怪!花园中谁人进来?前后门俱是封锁好的,什么人把这物件通烧毁了,这事怎好?”次早,庞涓入朝启奏道:“臣该万死!摆下魇镇之物并一卷《七箭定喉书》,昨夜不知是谁潜入花园,放火通烧毁了。”魏王闻言大恼道:“这厮不堪重用,岂是栋梁之器,逐日胡言哄奏寡人,如今连书通说没了。”言未毕,各门头目报:“齐师今日攻势甚汹涌。”魏王对庞涓道:“你如今怎么说!”庞涓道:“不干臣事。这刀兵不是臣惹来的,都是主公自招其祸。”魏王道:“怎是我惹来的刀兵?”庞涓道:“主公当初在齐时节,许了齐王辟尘珠,不与潜回。今日兵端,实由兹招。如今主公要刀兵宁静,甚是不难。可修一道降表,将辟尘珠进与齐王,他自然取兵回去,我国立见太平。”   魏王被庞涓一片饰辞说没了主意,只得允奏,即时修下降表,取辟尘珠用金盘盛了,着徐甲赍送入齐。徐甲领旨出朝。   庞涓密地唤何茂才到府吩咐道:“请徐先生顺便替我带千两黄金买嘱邹太师,教他在齐王驾前善用一言,取回孙膑人马。”徐甲领命,遂自往齐邦。   孙膑在营中,屈指寻文,对鲁王道:“殿下,魏王差官进辟尘珠到我齐邦。庞涓将黄金千两买嘱邹太师,要他入见主公,取我兵回。”鲁王道:“既然如此,各门着人严守,但有人出城就教拿住,不放他去。”孙膑道:“这使不得。若进奉别国拿住不妨,进奉我国,拿住之时,朝廷知道,其罪非小。”鲁王依言不提。   且说徐甲出城,高叫:“齐兵让路,魏王差我入齐进奉。”众军士说进奉齐邦,并不阻挡,竟放徐甲去了。旬日之间,徐甲进临淄城,先到太师府求见邹太师。邹忌闻魏国使臣求见,忙请进,施礼坐下。邹忌问道:“先生何求?”徐甲道:“某乃魏使徐甲,主命差遣进辟尘珠并降表与齐王。外庞驸马有黄金千两送与太师,要求太师于齐王驾前委婉善用一言,取回孙膑人马,足征雅爱。”邹忌看见千金,满面笑道:“驸马吩咐,敢不从命!厚礼权领,待明日先生进见齐王时,我从旁说几句话,彼兵必取回矣。”徐甲称谢,遂别太师出府,向驿中歇下。   次日,徐甲入朝进见。齐王问道:“哪国使臣,到此何干?”徐甲道:“魏臣徐甲,奉魏王命,进上降书与辟尘珠。”齐王大喜,唤近侍取辟尘珠上去,仔细一看,道:“寡人慕想多时,今日才得到手。”邹忌出班奏道:“启上我王,今魏国既遣使臣进辟尘珠,又纳降表,通其和好,我主该发一道旨意到宜梁,取孙膑兵回,一则两国谐和,二免伤残百姓。”齐王准奏,一面差金牌官赍旨到宜梁取孙膑兵回,一面赐徐甲蜀锦等物。徐甲辞谢齐王出朝,径回宜梁复旨不提。   却说孙膑与孟尝君、鲁王在宜梁城下,正打点攻城,忽金牌官赍旨令孙膑回军。鲁王、孟尝君、孙膑一齐接了旨意,不敢迟延,遂吩咐众军打起回军旗号,拔营而去。一声令下,军马滔滔回转。行至三岔路口,一条路通齐邦,一条通韩国。孙膑对二王道:“且安营在此,令袁达等守着营寨,臣同二位殿下往韩国走一遭。当日承魏阳公主为臣奏魏王解冤,虽未有济,而一团美意不可不谢。臣今顺路去谢她一谢。”鲁王道:“说得有理。”   三人各乘马,带上数名军士进了韩城,朝前下马。黄门入奏:“齐国鲁王、孟尝君、孙膑军师朝前候旨。”韩王出朝迎接。迎至殿上,各见礼毕,韩王命近侍设锦墩赐坐。孙膑道:“向日蒙娘娘在魏,深知臣冤,为臣辩明,虽不得复仇,引兵回国,然臣受此恩,今特来酬谢。”韩王见说,叹了口气,满眼掉下泪来。孙膑问道:“我王为何伤感?”韩王道:“孙军师,寡人的正宫与魏王是至亲之分。先前魏国来借兵,寡人打发张奢领兵入魏,不料正宫为兄妹情分,要亲自提兵。去到魏国,反受庞涓一场呕气,回来不多时,身亡故了。”鲁王与孙膑听了,不胜悲悼,连叹数声。   韩王吩咐排宴,款待畅饮一番。当下筵散,孙膑袖中取出一纸柬帖,递与韩王道:“这柬帖我王可收藏好,等闲不可打开,遇有急难之间,才可开看。”韩王接了道:“多谢军师救护。”三人遂辞韩王。韩王送出朝门,三人拜辞上车。行至三岔路口袁达等出营迎接。众军参见毕,即时令起军回朝。   行了数日,到临淄城,同入朝朝见齐王。齐王大喜道:“孙军师,生受你为国费心。若非军师大力,怎得魏国进奉降表、献上辟尘珠。”孙膑道:“赖我王洪福,臣何功之有?”齐王就赐孙膑金帛御酒。其余众将,论功升赏,各各谢恩出朝。   孙膑回到南平府住了数月,一晚,在后园见本命星象吊下,吃了一惊。暗想:“我有三年不利,须要埋名诈死魇镇,方得安宁无事。”过数日,遂用八门遁法,假装得病危笃,差袁达入朝奏闻齐王道:“孙军师自从收兵回来,染成疯病,半身疼痛,久困不起,危在旦夕。特来奏主得知。”齐王闻奏,着太医官急去看治,速来回复。医官奉旨,同袁达入南平府去。毕竟不知太医看出孙膑甚病,怎生回复齐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南平王埋名诈死 颜仲子观柬详诗   却说太医官奉齐王旨看孙膑病症,治有月余,汤药无效,愈加沉重。太医看了这个光景,料不能痊,只得复旨。齐王听了,十分烦闷。过了数日,孙膑唤袁达附耳低声嘱咐几句,遂用个纸人,口内放生米七七四十九粒,念动六甲灵文喝声:“变!”那纸人变作孙膑一般,死于府内,停在前厅。满门恸哭。袁达入朝奏齐王道:“孙军师昨夜三更身故了。”齐王闻奏,着实一惊,止不住两眼流泪,吩咐众官休散,随寡人到南平府吊孙军师,众官领旨。不多时,齐王摆驾至南平府,袁达领众将出来迎接。齐王入府,见了孙膑尸首,苦痛万状,众官亦悲悼不已。   齐王传旨,将孙军师香汤沐浴,衣衾棺椁用王侯礼殡之,就把棺木停在中厅。齐王恸哭一番,起驾回朝,即着须文龙、须文虎一干传报各邦,说孙军师在日也曾替他各国分忧,收野龙袁达,今不幸身故,各国俱要差官吊孝。六员使臣领旨,各奔一邦,星夜前去。   六国闻知孙膑身故,秦遣白起入齐吊孝。白起到临淄城,向亭馆驿中住下,待各国使臣齐到,一同朝见齐王。旬日之间,楚国黄歇、燕国孙操、韩国张奢、赵国廉颇、魏国朱亥陆续俱到,一齐入朝参见齐王。齐王道:“六国使臣,孙军师在日,也曾为各国分忧,今不幸身故,寡人带领汝等同到南平王府吊孝。”遂吩咐近侍备办祭品、冥资等物,换了素衣缟服。六国使臣随驾到南平府,袁达、李牧、独孤陈、吴獬、马升率领众将迎接。齐王入府,着近侍于军师灵柩前摆下祭奠之物。齐王吩咐各国使臣:“待寡人先行奠祀,然后六国进吊。”使臣领命。   齐王行奠,命须文龙读祭文:维大周天子十有九年秋八月朔起三日,齐王谨以少牢之礼,致奠于南平郡王孙伯龄先生之灵。曰:呜呼!先生名垂宇宙,功震乾坤。生于燕域,或时擅人杰之名;仕于齐都,几载著擎天之绩。谈行军于帷幄,神鬼震惊;展妙法于疆场,风云变色。宜功业日盛,享福无疆也!孰意运祚正开,泉台勿掩。将谋御侮,已惭识辨靴鱼;欲借张威,更愧技穷羽箭。寡人于此,鉴偃蹇而殒涕,顾只影而伤心矣。谨率六国之臣,奠祭于前。灵其有知,鉴此清筵。呜呼尚飨!   齐王奠毕,鲁王田忌上前,进酒三爵,泪落而行,赠挽诗一首云:挂印三年国免忧,仗卿谋略压王侯。金门峻险蛟龙畏,玉殿峥嵘虎豹愁。架海金梁何遽隐,擎天玉柱等闲休。何从再见名贤出,永佑江山到白头。   鲁王奠毕,秦国白起上前祭奠,口称:“孙先生,挽诗一首,伏惟神鉴。”结义投师已数年,为因失义起烽烟。齐邦战斗皆因汝,魏国争持只恨涓。战马衔冤埋野地,征人含冤丧黄泉。休兵敛甲今朝始,各保江山过几年。   白起奠毕,楚国黄歇上前祭奠,口称:“孙先生,挽诗一首,惟神鉴之。”楚国君臣慕大贤,欲求辅弼恨无缘。名闻海宇犹山重,袖里乾坤不世传。讵料风霜凋玉树,却将遁甲秘黄泉。一从神位归天后,不见龙争虎斗年。   黄歇奠毕,赵国廉颇拜奠道:“孙先生,吾赵国廉颇,指望先生为孩儿报仇,不意早升天界,实颇之不幸也。敬奉挽诗,伏惟神鉴。”燕国生贤士,齐邦得巨臣。结交逢逆贼,刖足遇奸人。积怨长谋战,成仇永不亲。六国齐没福,英雄早为神。   廉颇奠毕,韩国张奢拜奠道:“孙先生,吾韩国张奢旨望先生替韩王娘娘复仇,孰意早升仙界。奉献挽诗于先生灵右,伏惟神鉴。”午夜长星坠,贤人值此灾。韩国魏阳死,齐邦孙膑埋。干戈何日定,云雾几时开?谁解生民厄,清平得遂怀。   张奢奠毕,燕邦孙操近前恸哭,焚香酹酒,口称:“三郎孙膑,吾是汝父孙操,奉燕王命差来祭奠,有挽诗一首,于灵座尚享。”父子睽违已数年,讵知天意丧英贤。齐邦失却干城将,燕国分离父母缘。父哭亲儿儿寿短,母悲爱子子身亡。晓钟凉月思儿处,不见亲儿涕泪涟。   孙操奠毕,魏国朱亥拜奠道:“吾魏国朱亥,挽诗一首呈奠。”神通天地产英贤,何事先生寿不全?侥幸奸邪常在世,忠诚正直丧黄泉。齐邦失却擎天柱,列国难留鲁仲连。我亦幸为知己辈,惟将束帛献灵前。   六国使臣祭奠已毕,袁达、李牧、独孤陈上前祭奠,同奉挽诗一首:追思昔日遇君侯,倾盖垂青破格留。几载同心谋国事,片时分手葬荒丘。不禁痛哭西风惨,其奈悲歌济水秋。空把宝刀频按取,无从再睹整兜鍪。袁达、李牧、独孤陈奠毕,吴獬、马升近前拈香祭奠,同奉挽诗一首:痛极还将宝剑看,当年千众聚蛇盘。若非投顺来更张,安得标名署重官。两意正期驱猛兽,一灵何事驾飞鸾。可堪稽首辕门下,断尽肝肠两泪弹。   众祭奠完毕,齐王吩咐六国使臣且留在驿中住下,待来日孙先生出殡,才可各回本国。众臣领命。齐王起驾回朝。次日五鼓,齐王早朝,文武都素衣随驾,到南平府送孙膑棺木出西郊旷野安葬,又奠祭了一番,各各散回府而去。六国使臣来见齐王,辞回本国。   齐王打发魏国朱亥先回去了,就对五国使臣道:“那朱亥是魏国人,因此打发他先回国,留汝等在此,要商量一句话。寡人想,孙先生死后,庞涓必要起兵战斗。若伐秦,各邦通要去助秦;伐燕,各邦通要去助燕;伐楚,都要去助楚;伐赵,都要去助赵;伐韩,都要去助韩;伐齐,通要来助齐。同心戮力,不可爽信。”众使臣齐应说是。   齐王吩咐光禄寺排宴于侧殿,与使臣饯饮。须臾饮罢,拜别齐王而去。诗曰:致赙刚完礼有嘉,预令朱亥返轻车。旋开别宴觞群使,复命临歧约六家。有难必须来共拯,无怨何惮不相遮。金亭一饯俱归去,旌旆悠悠马践沙。   话表朱亥回到宜梁,入朝奏魏王道:“孙膑果然死了。臣在齐邦,与各国使臣跟同送殡落葬完备,各国使臣才散。”魏王大喜道:“死了这贼,我国才得太平。”庞涓见说,笑道:“孙膑,孙膑,你有许多妙算,如今也死在我眼里。”但心中转念,还不信孙膑真死,密密差人入齐探听,一个回来,又一个去,络绎不绝。倏忽过了三年,庞涓差人往来打听,绝无一些消息,竟信是真死。   一日,魏王设朝,庞涓奏道:“臣启我王。当初孙膑在日,我主把辟尘珠进与齐王,今孙膑已死三年,臣欲领兵伐齐,复讨辟尘珠,乘时进取。平定六国,臣之志也,请旨裁夺。”魏王大悦,允奏。   庞涓领旨辞朝,点齐十分人马,随即登程。行到三岔路口,前军来报:一条路通齐,一条路通韩。庞涓问:“去齐邦近,去韩邦近?”军士答应:“去韩邦近。”庞涓令人马潜入韩邦,先伐韩,后伐齐。   三军得令,望韩进发。兵马来到韩城,扎下营寨。各门头目飞报入朝,讲魏国庞涓领兵征伐我国,扎营城下,势甚浩大。韩王大惊道:“寡人常想,没了孙膑,庞涓一定要起兵攻伐各国,不想倒先来伐我韩邦,如何是好?”即命张奢领兵出城迎敌。   张奢领旨,随即披挂上马,统兵出城搦战。庞涓闻知,纵马出阵。二将各不通名道姓,就杀起来。两人战了三十余合,张奢大败逃走。庞涓乘势挥军大杀,把韩国人马杀死无数,得胜回营,不在话下。且说张奢大败,逃走入城,朝见韩王道:“庞涓骁勇无敌,臣力不能胜,折兵数万之众,只得戴罪回朝。”韩王听了,愁眉紧锁道:“不要怪你,本国将寡兵微,不能取胜。这事怎解?”沉吟半晌,忽然说道:“寡人忘记了。昔日孙膑先生到我国来,留一柬帖与我,吩咐有难之时,教我打开来看。如今兵马临城,无人退敌,正是难了,且取柬帖开来瞧一瞧看。”遂令内侍向玉匣中取出柬帖,拆开看时,上写四句云:尚闻吾媳产婴孩,在路宾朋满月来。齐至举无器皿,国朝一夕七王猜。   韩王看了,不能解说,遂问两班文武道:“这四句诗怎么说?”当时有大臣颜仲子把柬帖一看,奏道:“臣看这柬帖分明是四句藏头诗。看来孙膑先生还不曾死,隐在齐邦。”韩王惊讶道:“藏头诗怎么解?”颜仲子道:“他暗藏四字。‘尚闻吾媳产婴孩’是个‘孙’字,‘在路宾朋满月来’是个‘膑’字,‘齐至举无器皿’是个‘不’字,‘国朝一夕七王猜’是个‘死’字,藏着‘孙膑不死’四个字。看每句头上一字,‘尚在齐国’。这是四明四暗藏头之诗也。”   韩王道:“若得孙膑果在,寡人无忧也。”宣张奢过来问道:“你当初在齐邦吊孝,齐王有甚话说?”张奢道:“齐王没甚话说,只吩咐今后若庞涓领兵伐秦,各邦都要助秦;伐楚,都要助楚;伐燕,都要助燕;伐韩,都要助韩;伐赵,都要助赵;伐齐,都要助齐。”韩王道:“怎得个能干的官,拿了这柬帖,星夜去到齐邦,问齐王借兵解难,兼访孙膑消息。”遂问驾前有什么官肯到齐邦去走一遭,两班文武没一个回答。韩王连问数声,只见门边一个没样范的官儿应道:“臣愿到齐邦。”不知那官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张倩奴用风月赚 魏太子遭虎狼囚   你说那官是谁,乃教坊司乐官张肖简,年纪有七十岁,做事精细,语言伶俐。他见韩王问了几声,两班文武没个答应,遂上前应道:“臣愿去。”韩王道:“你年纪老大,只怕去不得。”张肖简道:“我主放心。古云:‘老当益壮,’管取不误事。”韩王道:“你既去得,好生收藏柬帖,往庞涓营前经过,须要谨慎,速去速来。”张肖简领旨出朝,等到二更时分,带几个女乐,嘱咐停当,连夜赶出韩城。   行到魏营门首,被一干夜巡军士把张肖简并几个女乐拿住,送进营内。庞涓正在中军帐观兵书,见巡夜军士把一干男女捉到,问道:“你等是什么样人,夤夜偷过营前,往哪里去?”张肖简道:“小人是教坊司张肖简,原是魏国人氏,向因齐兵临城,带众女乐到韩国躲难。如今驸马爷伐韩,倘若城陷,不能全生,故此乘夜率众女乐复回宜梁。不期冒犯虎威,望乞饶命。”庞涓道:“你这干女乐有会唱的么?”张肖简指着一个道:“驸马爷,这个是我女儿,名唤倩奴,唱得绝好。”庞涓喜道:“你女儿既唱得好,教她过来。”   张倩奴走近前,庞涓仔细一瞧,见她形容窈窕,体态妖娆,遂问道:“张倩奴,你父亲说你会唱,可唱得么?”倩奴道:“奴家略晓一二。”庞涓道:“有什么新打的曲儿,唱个我听。”倩奴道:“奴家向日避难韩城,偶撰一套‘晓行避难’的曲子,不若就唱与驸马爷爷听。”庞涓道:“甚妙!”倩奴整顿珠喉,逗开檀口,唱道:   〔正宫端正好〕  趁良宵,离兰户;改宫妆,扮作村姝。思量欲奔出羊肠路,急煎煎怎趱金莲步。   〔滚绣球〕  哪顾得夜行时愁沾露,剪霜风,避无安处。望都城兵马喧呼,只得那锁愁云、迷冷雾,没定止孤单逆旅,乱纷纷两泪抛珠。好教我长辞金屋贮,轻别囊琴架上书,不由人感叹嗟吁。   〔呆骨朵〕  到如今无可奈何天涯去。向天涯有马无舆。空教人断楼头残梦五更钟,空教人怅花间离愁三月雨。谁惜怜,多娇女伴着衰年父。坐对云山愁杀人,恰便是折林巢,穷乌苦。   〔伴读书〕  再休题当作趣,雪庭中裁诗絮,女伴儿水绿城南游聚,掷金钱斗草还歌舞。一时似有苍天妒,回首成虚。   〔叨叨令〕  因此上出危城,乘着天初曙,上浮桥,扶着亲爷渡。满衣衫尽被尘污住,掠云鬓没个梳儿与。忽听得呼噪声也么哥,忽听得吆喝声也么哥,早回头到辕门,那戈戟如云布。   〔笑和尚〕  唬、唬、唬,唬得人魂断送;惊、惊、惊,惊杀我心头兔;愁、愁、愁,愁杀人怕做了无头虏;操、操、操,操黄土;幸、幸、幸,幸怜吾;喜、喜、喜,喜唱出一段伤情曲。驸马呵!   〔鲍老儿〕  但愿伊征战功成大丈夫,才好将名标天府。看千秋万古余,如碑石传芳誉。休道我怯怯娇娇、婷婷袅袅、喋喋嚅嚅,还劝你觞浮琥珀,剑横霜练,庞映氍毹。   〔煞尾〕  请看那冰轮儿刚沉到西,早东山上彩乌过隙。这如水的韶光真可惧,堪怜我凄凉何地觅欢娱,特做个飘花逐水燕分雏。   庞涓听罢,喝彩不已,欲留倩奴在营侍酒,恐魏王知道不当稳便,便问张肖简道:“你如今果要往何处去?”张肖简道:“实回宜梁。”庞涓道:“我赏你路费五十两,你可带女儿回到宜梁,待我得胜回朝之日,可把倩奴送到我府中来,那时教你授个官职。”张肖简道:“多谢驸马,待班师回日,就把女儿送到府中。”便叫倩奴磕头谢了,带众女乐出营,暗想:“庞涓已中吾计。”遂趁月明之下,一齐趋行。天晓,拜了个相识家,把女乐人都安顺了,星夜奔往齐邦而去。   却说孙膑埋名诈死,有府中后园侧首五间房屋,内明外暗,内设琴书香篆,逐日在内起居逍遥。两扇门儿紧紧关锁,钥匙不托与人,自己收管。三餐饮食,有其夫人苏氏与一随身使婢随时送奉。来时,轻轻把门叩三下,里面递出钥匙进去,出来依旧锁好,不令一个外人知觉,过了一个“此门不出”。   一日,夫人送茶饭与孙膑。孙膑道:“夫人,我三年的灾星已退,只且不要扬声于外,出去悄悄唤袁达进来见我,有紧要话吩咐。”苏夫人听说,出来着家童与袁达说:“夫人有话吩咐。”不多时,袁达进见。夫人直引他到后园房里来见孙膑。袁达叩头道:“师父!奉命归隐三年,不敢泄漏,今日重喜得见师父。”孙膑道:“我三年灾晦已满,你可悄地去请鲁王来相见,我有话说。教他不要摆驾,恐防漏泄,只你跟随来罢。”袁达领命,径到鲁王府中见鲁王道:“师父灾满,特着臣来请殿下相见。师父说恐有泄漏,不须摆驾,臣同随去。”鲁王即备马起身,袁达随驾来至南平府,引至后园与孙膑相见。   鲁王道:“不睹仙颜,已别三载,今得聚首,不胜欣幸。”孙膑道:“臣因三载之灾,为此魇镇之法,今灾已脱,乃敢请见。臣昨夜观天象,庞涓已起兵指齐伐韩。臣向日曾有一柬帖奉与韩王,教他临难开拆。如今一定差官就将柬帖封来,到我齐国借兵。朝廷必然宣殿下问臣消息,殿下只推不知,若十分要殿下探听,殿下可乞一道独角赦:如孙膑果死,缴赦复旨;如在,赦其虚妄之罪,才好同来面君。那时,臣就好与殿下兴师,臣要报刖足之仇也容易了。”鲁王道:“孤自有理会。”说话中间摆出筵席,两人畅饮一番而散。袁达依旧送鲁王回府不提。   再说张肖简待至临淄城,入朝参见齐王。齐王问:“哪国差来使臣?”张肖简道:“臣是韩国教坊司乐官张肖简,主命差来。当年鲁王与孙军师伐魏回军,特到韩邦。孙军师有个柬帖留与韩王,吩咐遇急难之时,方许开看。今魏邦庞涓领兵十万,指齐伐韩。韩王因开柬帖看时,上写着四句藏头诗,细详其意,孙军师尚在不死。况承大王当日有旨吩咐,不论庞涓领兵征伐哪国,各邦都要同去戮力相助。一则寡君差臣求大王借兵解难,二则探听孙军师果在不在?”   齐王讨那柬帖上去看了一遍,不解其中字意,遂递与众文武看,问这四句藏头诗怎解?众文武通解不来。卜子夏接过手一读,便奏道:“臣看这四句藏头诗,包藏‘孙膑不死,尚在齐国’八字。若依这个柬帖,孙膑果不曾死,隐在本国。”齐王不信道:“岂有此理!寡人亲送入殓的,怎么说不曾死?”卜子夏道:“那死的或者又是个假的,主公其时亦难认。”齐王道:“既当初鲁王与孙膑同到韩邦,孙膑留下柬帖之时,鲁王必然目击,差近侍快宣鲁王来。”少顷,鲁王来到。   齐王问道:“御弟前年与孙膑同到韩邦,孙膑留下个柬帖与韩王,御弟曾见么?”鲁王道:“臣曾见来。孙膑留柬帖之时对韩王说:‘有难才可开看。’”齐王道:“那柬帖上写着四句藏头诗,包藏着‘孙膑不死,尚在齐国’八个字,如今在不在之故,御弟必然知道。”鲁王道:“臣又不谙阴阳,生死之事怎的得知?我王要访孙膑消息,待臣到南平府密访于孙夫人,存亡便知。”齐王道:“御弟可速去一访,就来回复。”鲁王道:“还有一说,乞我王与臣一道独角赦带在身边。此去访得孙膑实死,缴赦复旨;如访得不死,孙膑有诳君之罪,有赦在先,就好同来见驾。”齐王道:“得他果在,休说诳君,就有当死之罪,寡人亦尽赦之。”遂唤近侍取过文房四宝,御笔亲写一道赦书,付与鲁王。   鲁王辞驾,径入南平府,孙膑迎接。鲁王领旨入府,口称:“孙先生接旨。”孙膑命排香案,开读已毕,望阙谢了恩,再与鲁王见礼。孙膑道:“殿下,臣若在,庞涓一世不敢领兵出来,以此特掩过本命星,埋名诈死,赚他出来,传令三军,不可透露消息。庞涓若知臣在,他必逃窜回去,以后休想他出来了。”鲁王道:“孤知道了。”遂与孙膑入朝参见齐王。   齐王大惊讶道:“孙军师,你已死了三年,怎么今日还在?”孙膑道:“臣该万死。臣与庞涓有刖足之仇,庞涓若知道臣在世,永不兴师出来,故此掩星诈死,哄他出兵。臣如今领兵救韩,不要扯臣旗号,只扯鲁王与袁达旗号。臣隐在营中,暗地调兵,自有处置。”齐王准奏,打发张肖简先回奏韩王。   鲁王与孙膑出朝,带了袁达、李牧、独孤陈、吴獬、马升、须文龙、须文虎等,点齐人马,随即起程。众军行到一个旷野之地,孙膑传令把人马屯在这里,差袁达、李牧、独孤陈三将领一支兵到前面东北方去,劫些粮草来饷军。   三将得令,领兵径往东北方走,行了二十里,远远望见旗幡招展,粮草无数,金鼓齐鸣,拥出一支兵来。袁达纵马追上,大喝道:“来将是谁?带这粮草要往哪里去?”一将应道:“吾乃魏王驾下之臣徐甲,朝廷差我保太子毕昌驾,送粮草到庞驸马营中的。”袁达见徐甲背后有个少年将官,绣甲锦袍,手执大刀,知是太子毕昌。   袁达大喝道:“快把粮草尽行留下,放你去罢!”太子毕昌马上喝道:“胡说!朝廷粮草怎的为你劫去?”袁达道:“快留下便罢,不然教你两命尽丧吾手。”太子大怒,抡刀砍来。袁达举手来迎,两个交锋十数合,袁达舒过手抓住太子的狮鸾带,轻轻将他捉过马来,叫军士锁在囚车里。徐甲惊慌,只顾自己性命,飞奔逃回。李牧、独孤陈把魏国人马杀散,吩咐众军将粮草尽数抢了。   三将收兵回营,参见鲁王与孙军师,将交战、擒获、抢夺之事述了一遍。鲁王、孙膑大喜,吩咐军士把魏太子毕昌锁禁后营,日给茶饭,待拿了庞涓,方放他回国。当下把粮草分给众军,传令起营。且说徐甲逃回宜梁,入朝见魏王,就把粮草被劫、太子被擒细细奏了一遍。魏王大惊,吓得魂不附体。   众文武奏道:“启上我王,这都是庞驸马不是。比如当初领兵去伐齐,他倒不伐齐,指齐挟赵伐燕,反惹刀兵临城,直待纳降表,进辟尘珠与齐王,方才息得征战。如今又说伐齐,他又不去伐齐,指齐伐韩,不识何意?岂非庞驸马自招其祸?”魏王就差徐甲道:“寡人封一口剑与你,拿去交付庞涓。他若救得太子回朝,万事全休;救不得太子回来,不必来见寡人,教他自裁来报。”徐甲领旨,上马而去不提。   且说齐国兵马行到韩城,与庞涓营约有十里地安下营寨。孙膑遣袁达领兵征战,许败不许胜,差须文龙、须文虎执聚神旗站立营门料阵,见袁达败回,可把大旗连展三次,我在营中就好布法。二将得令,拿了聚神旗。三声炮响,袁达手执大斧,跨上龙驹,到魏营讨战。魏营哨马报入中军。庞涓闻知,领兵上马出阵。两家道下姓名,勒马交锋,大战三十余合。袁达诈败,拨马就走,庞涓在后紧追。   须文龙、须文虎营前看见袁达败回,将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在营中见了,口诵六甲灵文,左手仗剑,右手一抖空拂,喝声:“退!”顷刻间离了本营退去二十里地。庞涓领兵追上,砍倒旗杆,把齐兵混杀一阵,拥进齐营,将齐营灶头数上一数,共数得十万三千五百。庞涓道:“齐兵果然浩大,灶头也有十万三千五百,不知共有多少人马?”遂吩咐众兵俱到齐营屯下。   军士来报,徐甲到了,庞涓叫请进来。徐甲入营相见,施礼坐下,就把太子被擒、粮草被劫说了一遍。又道:“今主公大怒,封一口剑与我,教我付驸马。如救得太子回朝,许驸马见驾;如救不得太子回朝,差驸马受剑自尽。”庞涓见说,大惊道:“有这样事!我即领兵取救太子。”遂飞奔出营。未知能救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庞涓堕计诛皇甫 张才错刺出齐营   话说庞涓领兵出营,排开阵势,着军士高叫:“快送太子出来!”孙膑闻知庞涓来讨太子,即吩咐吴獬、马升领兵迎敌,许败不许胜。二将得令,领兵来到阵前。庞涓大喝道:“来将何名?”二将道:“吾乃鲁王麾下前部先锋吴獬、马升。你乃何名?”庞涓又喝道:“谁不知我魏国武音君!你如今快快送出魏太子便罢,若道半个‘不’字,教你齐国人马难逃一命。”吴獬道:“你不要妄想!我要拿得你来奏功!”庞涓大恼,把刀砍来,吴獬同马升齐用刀迎。三骑马足足战有五十余合,吴獬、马升诈败而走。庞涓策马紧追,将近齐营。   须家二将在齐营观见,把聚神旗展三次。孙膑在营中默念灵文,喝声:“退!”弃了前营,不觉又退二十里地。庞涓领兵赶上,砍倒帅字旗,把齐兵追杀一阵,乘势将人马在齐营屯下。再把齐营灶头细数一数,数得八万三千,暗喜道:“在先有十万三千五百兵,亏我两阵,杀死齐兵二万五百。”心欢意喜。   忽哨马来报:“营前有齐将领兵骂阵,旗号上大书‘齐国大将李牧’六字。”庞涓又领兵上马,出营临阵,各不通名,一场大战。战够多时,李牧虚晃一鞭,诈败便走,庞涓纵马追来。   须文龙、须文虎在营前把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营内又用缩地之法,口诵六甲灵文,喝声:“退!”须臾又退二十里。庞涓拥兵赶上,把齐国人马杀得尸倒满地,血流成河,又赶到齐营屯住。再将齐营灶头细数一数,只剩得五万一千。庞涓大喜道:“好了!连次杀败齐兵有五万二千五百了。”   看官,明说庞涓三番大胜,乃是三番大败。那齐兵一个也不曾动。你道那些杀的是什么?原来孙膑秘受三卷天书、八门遁法、六甲灵文,剪草为马,撒豆成兵,指云为雨。庞涓杀的齐兵通是假的,那真的莫想动了半个。   当时孙膑又遣独孤陈领兵搦战,许败不许胜。独孤陈得令,领兵到阵前,高叫:“庞涓快出来受降!”庞涓闻知,即令兵出营,高喝道:“快送魏太子出来,饶汝一死。”独孤陈不答,抡枪飞刺。交锋约有二十合,独孤陈诈败而走,庞涓领兵追赶。   须家二将在营前见独孤陈败回,把手中聚神旗连展三次。孙膑营中念动真言,喝声:“退!”弃了本营,又退了二十里地。庞涓领兵赶上,乱杀一阵,又在齐营屯下。再把齐营灶头数一数,越发不多,刚刚剩得三万。   庞涓大喜道:“不消再杀两阵,齐兵要收拾尽了。”原来齐营灶头虽渐渐减少,一个齐兵也没有缺。孙膑用了缩地法,把庞涓看看赚至马陵道上。离不多路,孙膑悄悄唤须文龙、须文虎、吴獬、马升四将,各领精兵,于马陵道四面埋伏,又附耳低言,嘱咐一遍。四将得令,各各领兵向马陵而去。   再说庞涓在营中,正思忖要救太子回来,莫若再杀两阵。忽军士报入中军,说营前有一道人,身披黄衣,口称:“驸马爷招贤纳士,特来相谒。”庞涓道:“既是个道人打扮,又非凡品,快请进来!”道人闻请,步入中军,与庞涓相见,叙礼坐下。庞涓把道人一看,见他须分燕尾,鸷类形,便问道:“先生尊姓大名?从何处来?”道人道:“小道乃黄伯阳先生之徒,复姓皇甫,名智,受得三卷天书,呼风唤雨,能使草木成阵,沙石成兵。驸马爷招贤纳士,特来相佐。”庞涓闻言甚喜,道:“先生既来相助,即有一事商量。今者,魏太子毕昌被齐将擒去,锁禁营中,几番力救,不能得出,未知先生有何妙策救得太子回朝?”皇甫智道:“小道此来,正为魏太子被擒,将欲拔刀相助。”庞涓道:“既得先生一臂之力,何愁太子不得还朝!”遂令左营住下。   且说孙膑坐在营中内看阴阳,指寻六甲,对鲁王道:“殿下,庞涓那里今用一个人,乃黄伯阳徒弟皇甫智,用得不好。虽不怕他什么行为,只是教这里要费了些日月工夫。”鲁王道:“先生如今怎么处置?”孙膑道:“臣如今先用一计,如计得成,太平无事,计若不成,烽烟大有。”遂写下一个帖儿,口诵灵文,望空一抛,叫云:“去!”一阵风起来,那帖儿直吹到庞涓中军帐里。   庞涓正令军士至左营请皇甫智来议军情,只见个帖儿随风坠下,落在庞涓身边,取来一看,却是四句诗:伯阳之徒皇甫智,熟演天书称绝世。无心来助武音君,齐国差来追命使。   庞涓看了大惊,暗想:“他原来是齐营的细作,险些误用了他。今感得上天佑庇,降下帖儿示我,不然大势去矣。”军士请皇甫智刚入营中,庞涓登时咬牙怒目,拔出宝剑,走上前将皇甫智挥为两段。   这边杀了皇甫智,那边孙膑早已知道,忙对鲁王说了,俱各欢喜,不在话下。且说庞涓在营,唤过家将张才,悄悄说道:“张才,我要你往齐营做个细作,可去得么?”张才道:“去得,我专会打听军情。”庞涓道:“要你做细作,又要你做刺客。”张才道:“我的胆量至大,手足便捷,要去行刺,一发不难。”庞涓大喜,就向张才耳边低言:如此如此,回来我重重赏你。张才应道:“小人晓得,到他营里,自会随机应变。”遂带了利刃,辞别庞涓出营,径到齐营来投鲁王麾下。   原来孙膑在营中,袖下阴阳,早知庞涓差张才为细作行刺之事,便对鲁王道:“殿下,庞涓那贼差张才来做细作,假以投顺为名,并访臣在不在消息,乘便就要行刺殿下,却务必提防着。”又吩咐各营军士:“但有人来访问孙军师在不在,可回复他说孙军师已死三年,哪里还有他!再问如今军内是谁发号施令,只说是个黄伯阳军师在内调兵,不可提起一个‘孙’字。如有不遵令说出孙膑者,立时腰斩示众。”满营军士莫敢不遵严令,一齐都把孙膑称为黄伯阳。   不多时,旗牌来报:“营门首有一壮士,说是魏国庞涓的家将,被庞涓鞭挞不过,愿来投顺。”鲁王道:“着他进来。”张才直到中军帐前,叩见鲁王。鲁王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张才道:“大王,小人名唤张才,是庞驸马的家将。因日来庞驸马不惜士卒,轻则受鞭挞之苦,重则加诛戮之刑,难在他营服役,闻得大王爱惜士卒,为此特来麾下。”鲁王道:“你既来投我,不好就收你,且问军师黄伯阳该用不该用?”黄伯阳道:“看此人勇而多谋,我这里倒不可少,用了他罢。”鲁王就叫:“张才,你如今且在我麾下随军征讨,有功之日,加封官职。”   张才叩头谢恩,出了中军帐,暗暗欢喜,想:“这厮性命合当休矣!”遂到各营打听孙膑消息。各营都说军师黄伯阳中军调兵设令,再不见有人提起个“孙”字。   一日,孙膑吩咐个心腹军士,扎缚两个草人,都有六尺长大。草人口内各放白米一撮,用猪尿脬盛血在内,将细绳扎住口,缚在草人喉下,一个像鲁王打扮,一个像军师打扮,俱穿戴冠服,坐在中军帐里。侧首点着明灯,壁衣内暗暗埋藏几个军士,做成活动关目,于暗中展拨,头目口手皆会转动。上首鲁王点头播脑,下首军师交头接耳,宛如活人谈话一般。孙膑口诵灵文,使中军内灯火或暗或明,遂与鲁王往后营藏避去了。   是时张才不睡,等到三更时分,躲入营中,向中军帐里一望,只见鲁王与黄伯阳对面而坐,在内设兵讲武。张才暗喜道:“这厮不知死活,这时候还在这里交头接耳,两人性命今晚不脱吾手了。”又走到近时一看,见两旁军士都已鼾然睡熟,左右又无近侍人役。张才向身边取出一口退毛利刀,悄入帐中,先望鲁王喉下一刀刺去,又把黄伯阳刺上一刀,两个登时倒地,鲜血淋漓。张才大喜,连夜脱身逃窜,回到魏营。   天晓,入营来见庞涓,就把昨夜刺死鲁王与军师黄伯阳并探明孙膑消息,一一说了一遍。庞涓大喜道:“二人果真刺死了?”张才道:“难道敢在驸马爷面前打谎?不信看刀上血腥还在。”庞涓看道:“我不是说你不曾去刺,只恐半夜里误刺了别人,反为不美。”张才道:“驸马爷请放心,一些也不错,少不得顷刻间就有风声传到。”庞涓道:“既如此,生受你。”就赏金银羊酒。张才叩谢领去。   不多时,魏营打探报入中军,说齐营没有人了,今日只扯袁达旗号。庞涓大喜:“我想张才作事尽心,果堪重用。鲁王、黄伯阳竟真被他刺死。今日扯袁达旗号,我慢慢把他人马杀尽,救取太子还朝如反掌耳!”孰知是孙膑见庞涓已堕了计,随即把鲁王旗号藏过,只扯袁达旗号,正要使彼奸势炽张,才可报得刖足之仇。   至天色已晚,孙膑令军士向后营取出十杠红油柜来。你道十柜是甚东西?都是些神头鬼脸。孙膑遂把来给散与众军士,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众军遵令,个个戴上鬼脸,面蓝口赤,散发披头,扮得与活鬼一般,都来到庞涓营前后树林中埋伏。   三更时候,四下里悲悲切切、惶惶,神呼鬼哭起来,口中把庞涓数数落落,骂道:“误国侮君的奸贼!伤伦灭理的兽人!无辜杀害我齐国许多性命,决不与你干休!”庞涓睡在营中,听得四面啼哭之声,早已心惊,后又听了口中数骂,越发魂不附体,暗想:“他声声说是害他齐国许多性命,多应齐兵冤魂不散,来此索命。不要怕他!就是鬼见我出去,也惊散了。”遂领军士,烧着火把,擎刀上马,赶出营来,大声喝道:“你等冤魂,不得无理!半夜三更,怎在我营边啼啼哭哭,快快散去,待我回朝之日,做个道场超度于你便了!”说毕,只见一阵阴风过处,闪出数万披头散发、口赤面蓝狞狰恶鬼,直往前面乱跑。   庞涓领兵往前飞赶,直赶到马陵道上,忽见神鬼都没了。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一株大黄杨树,树上挂着一盏灯,照耀如同白昼,上写六个大字,是写“庞涓死此树下”。那树上又写着两行字,原来通是孙膑为要报刖足之仇,预先设计排下的。当日把蜜水调罢,写在树上,数年之后,被蝼蚁蛀空,竟像生成的一般。上写着几句道:   马陵道,黄杨树,齐兵密排如铁柱。三更三点过渭河,正是庞涓身死处。   庞涓看见灯上六个字,早已害怕。再见树上写两行诗注,庞涓道:“依这言语,我走到不好的所在了。”正要催马回转,忽听得一声炮响,四下伏兵齐起。吴獬、马升、须文龙、须文虎领一万弓弩手,如铁桶相似把庞涓围在垓心。不知怎生出脱得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践誓分尸走马陵 功成拂袖归云梦   话说吴獬、马升、须文龙、须文虎带领弓弩手,把庞涓围在垓心,众军正要放箭,孙膑传令且不要放箭,便喝道:“庞贼!你得认我么?”庞涓在灯火丛中抬头看见孙膑,魂飞天外,遍身酥麻,这一惊非同小可。倒撞下马。孙膑令军士把庞涓拿住,捆缚得当,锁入囚车。   孙膑骂道:“你这误国侮君、忘情背义的贼子,可记得当年朱仙镇上对天发誓,说夜走马陵道,乱箭射死,七国分尸?你想无干不走马陵道,怎么今夜奔来?岂不是天公所使!我今不用弓弩射你,亦不在这里杀你。如今将太子毕昌送到宜梁,还了魏王,就在魏邦借一块地,只要七国分你的尸。”   后潜渊读史至此,有诗叹曰:万弩森罗伏马陵,争谈孙子会行兵。几将重铠污腥血,饶得微躯乱箭刑。名利解开同业志,机关打破共师心。英雄须信当怀义,莫学庞涓自殒身。   孙膑收军回营,见了鲁王,解过庞涓。孙膑道:“殿下,如今臣要送魏太子毕昌还国,借魏地诛此贼子。”鲁王依言,传令军士拔营,便离马陵,不日到了宜梁,扎营城外。   孙膑令军士叫入城去,传与魏王知道,说:“齐国孙膑在马陵道拿了庞涓,原与魏王无仇,亲送太子毕昌来还,请魏王自上城来,交付与他。”城上头目将此言报入朝去,魏王闻报大惊。又想孙膑要我亲自上城,交还太子,更觉满面羞惭。出于无奈,只得吩咐排驾,带领文武竟上城来,与城下孙膑拱手道:“孙先生请了。多谢先生仁义,送孤太子来还。”孙膑欠身道:“臣原与大王无怨,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今庞涓已被生擒,应得送还太子。大王可令军士放下千秋板来,好将太子接上城去。”魏王就令军士放下千秋板,扯了太子上城。孙膑道:“臣有一言启上大王。今欲借东门一块地,明日诛斩庞涓。”魏王暗想:“孙膑要杀庞涓,何处不好杀,怎么偏要在我东门杀他?分明是羞辱我了。”只得糊涂应允,别了孙膑,同太子起驾回朝。   坐在殿上,愁眉不展,对文武说道:“明日孙膑要在东门外杀庞涓,大半羞辱寡人,这事怎处?”闪过庞涓之子庞英,上前奏道:“启上我王,明日五更,臣领军士出东门劫法场,必要救父回朝。”魏王道:“你若救得你父回来,也与魏国争光。”   次日五更,庞英结束齐整,带领军士赶出东门,去劫法场。不料被袁达挡住,喝声:“小贼!往哪里走?”庞英心慌,回马逃走,被袁达跃马赶上,分顶一斧,把庞英劈死,其余军士各个逃散。   袁达一骑马奔到城下,叫道:“城上头目速去报与魏王知道,说孙军师原不在这里杀庞涓,故意要赚他儿子庞英出来斩草除根,已中军师之计。如今径到毛头滩杀他,差我来请你魏王,约于本月二十五日,亲到毛头滩,会齐各国诸侯,看杀庞涓。若有一邦不到,即时孙军师统兵征讨,毋贻后悔。”道罢,袁达领兵去了。   城上头目即将袁达言语来报魏王。魏王闻报,不胜烦恼,暗忖道:“我若不去,孙膑又记恨于心;若去,庞涓又是我驸马,有何面目去会各国诸侯?”沉吟了半晌,就对朱亥道:“卿可代寡人到毛头滩看杀庞驸马,多多拜上各国诸侯,说寡人身体欠安,不能赴会,另日谢罪。”朱亥领旨,竟往毛头滩去。   话说孙膑写下檄文,星夜差六员使臣往秦、楚、燕、韩、赵、齐,邀请六国王侯,约于本月二十五日到毛头滩上会同看杀庞涓。你道檄文如何写?   盖闻欺凌君父者,法必赤其族而戮其身;张是非者,刑必斫其齿而犁其舌。故煌煌典则,久已著乎天朝;然荡荡乾坤,岂可容夫宵小。孙膑得蒙六王之敬奉,得谈兵于虎帐之中;乃按四海之推诚,望除残于龙剑之下。窃念今时之跋扈,总未若魏之庞涓者:心存狐媚,性擅狼贪。损廉蔑耻之容,见贵人而必作;忘恩背义之念,假国事以顿兴。玩法废公,为下背上。宜正典刑,以泄鬼神之怒;该分身首,以分天地之威。谨择本月二十五日,候会众驾于毛头之滩,请看加刀于庞涓之颈。此非关孙膑一人之喜怒,实原推吾王各国之忧勤。幸命约结,整六师而护从;勿耽安计,舍快举而靡瞻。故遣羽骑以星传,会见云师而雨集,坐成懋绩,永绝逆萌。须至榜者。今上三十二年秋九月十有一日,南平王、大元帅孙膑谨檄。   却说须文龙一骑马径回本国,朝见齐王。时齐威王已死,太子宣王嗣位。须文龙奏道:“启上主公,孙军师已在马陵道擒了庞涓,如今到毛头滩上典刑,差臣迎接御驾于本月二十五日到毛头滩,会齐各国王侯,一同看杀庞涓。”宣王大喜,即时传旨,明早整备驾辇,亲到毛头滩去。仪仗司闻得一声摆驾,连忙打点。   次日,齐王出朝登辇,只见二十四班带刀指挥,三十六员保驾千户,拥护如云。不数日,齐王驾至毛头滩,鲁王同孙膑带领众将远远地迎接,把宣王接入中军坐下。鲁王、孙膑、众臣朝拜毕,宣王对孙膑道:“寡人前闻探报,不胜欣喜。先生忍辱含羞致有今日也!”孙膑道:“臣荷先王天覆地载,主公盛德宏仁,逆贼就擒,大仇得复。臣铭心镂骨,难忘先王、主公之大德。”宣王道:“此天所以不负先生也,寡人何德之有?”   遂问庞贼今在何处?孙膑道:“锁禁囚车,候旨定夺。”齐王道:“不知怎的一个庞涓,恁般心性险怪,可连囚车取过来,寡人看一看。”孙膑令军士把庞涓抬到驾前,宣王看道:“你这逆天的奸贼!齐国与魏国有甚仇隙,不时领兵征伐,又挟制诸邦,要并吞天下。今日被擒,是天地无私,皇天有报了。”传旨牢固收在后营,待各邦诸侯到来,公同正罪。再传旨御厨,备下筵宴,款待各国诸侯。   未几,秦、楚、燕、韩、赵五国诸侯,各依限期而至,只有魏王不来。五国诸侯与宣王见礼,遂以齐为上邦,坐首席。各国依次叙座,筵宴有诗:   毛头滩上六王来,士卒桓桓亦壮哉!赖得军师施妙计,从教朝野断兵灾。庞涓戮罢尸堪裂,齐国今时愿已谐。七国三军齐笑语,欣然犹把庆筵开。   诸侯宴饮,酒至数巡,孙膑令军士把庞涓带出来。众军随即连囚车推到诸王面前。孙膑道:“今日列国主公在此,非是臣不仁不义。臣当年往云梦山途中与庞涓相值,就与他盟心结义,立誓‘有书同读,有艺同学’。后同上山,共投鬼谷仙师,学艺三年。臣逐日攻的书,都与他读,他读的书,一字不与臣看。这也罢了。臣与这贼子有何仇恨?他先下山投了魏国,一时宠荣,就立大言牌,藐视列国,致王敖神师劈牌,说臣学艺稍胜。他便哄魏王三遣徐甲赚臣下山,因演武成仇,遂矫旨令臣禳火,反诬谋叛,赴法云阳,要臣天书,假奏魏王免死,刖我双足,受千日罗网之灾。臣与这贼子原无诛戮之仇,只有刖足之仇,今日只把这贼子刖了双足,方雪臣之恨。惟诸大王裁之。”说罢,泪下如雨。   诸王俱各惨然,齐王说道:“先生处得极当。”孙膑就叫军士抬铜铡过来,把庞涓提出囚车,绑缚停当,将他两足放在铡中,“飕”的一声响,十个足趾登时下地,血如泉涌。庞涓死去两个时辰方才苏醒。孙膑道:“庞贼!你今日已知刖足之苦。你当初刖我足时,总是一般疼痛,怎知天理昭然,报应不爽。”有诗为证:   你离宜梁我离燕,相逢结义在朱仙。投师一日从云梦,学艺三年共食眠。谁料下山先入魏,岂期设计昧苍天。马陵道上生擒取,才报当时刖足冤。   只见鲁王田忌出席,近前道:“待孤一发报了仇罢。庞贼雕心鹰爪,不是好人。当初把孤面搽红粉,割去髭髯,使我抱羞忍耻回归本国。谁知天网恢恢,报应甚速。孤今日在众大王驾前,也要辱你。”即令军士把庞涓面搽红粉,割去髭髯,羞辱了一番。   韩王又近前道:“庞贼!魏阳公主是寡人正宫皇后,与你有甚冤仇?你在魏王驾前使心用,巧语花言,一番胡奏,教娘娘受了郁气,回朝身故。孤如今也报了此仇。”传旨众军士把庞涓口舌钩搭出来,割去一段。   韩王报仇毕,又见赵国廉颇走过来,指定庞涓骂道:“庞贼!吾儿廉刚镇守百翎关,你恃强横要借关行兵。吾儿让你一次过去,也就罢了,与你有何仇隙?第二次又来,把我儿腰斩。今日也有报仇日子。”遂拔出宝剑,尽力一刀,把庞涓剁为两段。   孙膑叫众军士剁庞涓为七块,分与七国。齐为上邦,取了首级,秦邦取了左臂,楚邦取了右臂,韩邦取了左腿,赵邦取了右腿,把腰节剁为两块,燕邦取一块,魏邦取一块。各邦把庞涓分尸讫,约带回国,悬于国门之外,号令示众,任他鸦衔鸟啄,雨打日晒。魏王不在,就差朱亥带去。庞涓的心肺肝肠也交付朱亥带去,付与瑞莲公主。   齐宣王与各国诸王会议,遂封孙膑为天下总兵军师,挂七国金印。孙膑道:“列国主公,从今以后俱要尊齐纳贡,取和为上。如有一不服者,兴兵征伐,毋罪臣之不忠也。”众诸侯齐说:“谨遵军师严令。”筵宴已毕,各国诸王起身辞谢齐王并辞孙膑,分路回国。齐宣王也带了大队人马回朝,不在话下。   且说朱亥回到宜梁,入朝见魏王。魏王问道:“你到毛头滩,六国诸王都到么?”朱亥道:“各国诸王齐至,只有我邦不到。”魏王又问:“庞涓怎的杀了?”朱亥道:“说也寒心。”就将孙膑、鲁王、韩王、廉颇如何报仇,七国如何分尸,并会同各将庞涓之肉挂在国门之外号令示众,一一说了一遍。魏王听了,叹口气道:“庞涓!谁叫你平日结下许多冤仇,今日死后受他痛苦!”朱亥道:“他的心肺肝肠,众王侯教臣带回,送与公主。”魏王道:“少不得要报与公主得知,你去报她,教她不要惊恐,待寡人慢慢劝慰则个。”朱亥遂到驸马府报知公主。   那公主闻庞涓七国分尸,遂坠楼而死。有诗为证:薄命从来是粉姝,哪堪生拆锦鸳孤。乍闻远讣抛珠泪,轻坠危楼碎玉肤。料得此时衔怨魄,悔教当日握兵符。从今魏主添新恨,恨杀庞涓不丈夫。   且说齐宣王回朝,将庞涓首级挂在国门外号令,吩咐光禄寺大开庆功筵宴。君臣畅饮中间,宣王降旨一道:“凡有已发觉未发觉、已结证未结证,当赦除之。大小赋税,恩免三秋。”君臣宴毕,众官谢恩出朝。孙膑回南平府,自思高名已扬,大仇已报,何不辞了齐王,携了家室,回到燕国与父母一聚,即归隐深山,做个急   流勇退、明哲保身之人?立意已决,次日早朝,具辞表,解印绶,奏上宣王:“臣凭术之人,过蒙擢用,今上报主恩,下酬私怨,于愿足矣。臣愿挂冠还带,愿得闲山一片,为终老之计。”宣王再三留之不得,乃封将石闾之山。孙膑拜谢出朝,别了妻子,竟出西门。   众文武送至城外而别。孙膑回燕邦见父母后,即往石闾山住居岁余。一夕,忽不见,或言鬼谷仙师邀归云梦度之出世矣。   后人有诗一首赞孙膑云:云梦几年师豹略,齐邦一出试龙韬。功成便拂归山袖,谁似当时孙子高。总题孙庞斗智七言排律二十韵:局外闲撑冷眼看,纷纷往事付辛酸。谁言有意怀千古,自笑无心忆一编。忆起欲磨霜剑啸,怀深耻对玉樽欢。独悲齐魏争雄长,颇惜孙庞就学安。结义应多抒实臆,交情翻少剖真肝。投书幸赖猿公孝,刖足前因故友奸。不是郑朱操节侠,宁能无楚免摧残?英雄自昔逢原蹇,鬼神如今报弗宽。休道谋成骄世主,能教颠遂欺崇宣。极安势必同欹器,盛满机将类转丸。一旦颠连膺怒众,几年功罪够自攒。马陵尽命终为谶,鬼谷先知始见难。壮志凭陵俱已矣,肝肠收拾枉漫漫。哪知正道天偏佑,堪笑猖狂废没棺。乍献虏刀夸护国,复悬肘印说登坛。华夷处处兴碑颂,朝野纷纷起欣欢。正羡清时有亮弼,忽从闲处觅闲观。急流勇退归岩穴,远播雄名勒石峦。天道昭明休浪说,地理险易是波澜。可怜转盼今何在?留得今朝演义传。 后七国乐田演义古吴烟水散人演辑 第一回 贪大位结党巧欺君 慕虚名信谗甘让位   诗曰:燕王昏得太无因,不辨君来不辨臣。奸相矫情称作圣,佞人邪说认为真。   明明父子生撑断,好好江山白送人。自古败亡无不有,从无如此绝天伦。   话说周武王既得天下,分封诸侯八百余国,岂是自树敌国?只不过要他颊辅王室,万年无改。谁知人心不古,以强兼弱,渐渐消磨,消磨到周慎靓王之时,除了小国不算,强大之国,只存七国。你道是哪七国?一曰秦,一曰楚,一曰齐,一曰燕,一曰韩,一曰赵,一曰魏。   这七国虽皆各有能臣为国家出力,惟燕国坐控幽冀,地土丰雄,风气精劲,往往生聚异人。在七国前时,出了一个异人,叫做孙膑,与魏国庞涓赌斗才智,因出了一个奇计,将庞涓诱斩于马陵树下,故天下皆闻知孙膑之名。   此一段故事已有传述,不敢再赘。不期到了周慎靓王五年后七国之时,燕、齐二国又有两个异人出世:燕国一个叫做乐毅,齐国一个叫做田单,俱先后为国家建立奇功,堪垂千古。此一段故事流传尚少,故细述之以为览古之证。正是:世复世兮年复年,年年世世出英贤。若无青史春秋笔,异绩奇功谁与传?   话说慎靓王五年,燕国却正是燕王哙在位。这燕王哙为君,说他荒淫虽也荒淫,却又不算十分荒淫;说他骄傲虽也骄傲,却又不到十分骄傲;说他不知世事,而国家政事却又件件留心;说他不知古典,而尧舜禹汤却又事事晓得。只因一味愚顽固执,贪图逸乐,遂做了一个千古出类拔萃的昏君。   这燕王虽然昏愚,却胸中尚知有圣贤道理,若有造化,遇着一个忠贤宰相尽力匡扶,再得几个有道良臣正言规谏,也还不致丧亡。不期国祚该衰,刚刚又凑着一个奸臣叫做子之。这子之为人,一个胆子比天还大,一个性子比火还烈,一条肠子比钩还弯,一片心机比墨还黑,仁义礼智全然不识,贪嗔痴暗件件皆能,满口夸张,最会哄骗好人,万般算计,却是自寻死路。内虽狡伪,外面却有威仪:生得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远而望之,伟然丈夫;又有气力,信手可以仰绰飞禽;又善捷走,疾步可以追及猛兽;使一柄浑铁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善夤缘。自燕易王在位时,已谋为燕相,执其国柄。及燕易王薨后,燕王哙嗣位,他虽犹居相位,却与燕王哙情意未孚,恐燕王哙委任不专,一旦失位,私心时时忧虑,欲请人保荐,却又遍察   满朝,无一个为燕王亲信之人,无一个是我朋党之友。   一日,见苏秦之弟苏代也如苏秦一般能言快语,专以游说显名于诸侯,多能足智,燕王深服于他,惟言是听。因暗想道:若得此人在王前赞言一声,则我的相位便稳如泰山磐石矣。又想:这苏代与我平日甚疏,如何肯言?欲要以财货结交他,他的眼孔又大,任是金银也不肯真心为我;欲要以势位倾动他,他连诸侯也不放在心上,何况宰相?再四思量,忽然有悟道:“闻他有一位千金小姐,十分钟爱,若求得来做了儿子的媳妇,两下成了至亲,便不怕他不拔刀相助矣。”算计定了,便央一个心腹相好的大夫,叫做鹿毛寿,为媒去说。   这鹿毛寿为人,又是一个只认得富贵不认得人伦,只知有势头不知有节义的人。今见子之为相,正富贵,正有势头,遂与他结成一党,巴不得子之常常为相,他便有靠。见子之托他为媒,遂连忙来见苏代,细细述子之求亲之意。   原来这苏代虽然四方去游说诸侯,托身取重者却是燕、齐两国,若二国和好,他便好往来其间,持揽二国之权。不期自苏秦死后,齐宣王看破了苏秦之诈,便渐渐与燕王有隙。苏代恐燕、齐有隙,立身不牢,因劝燕王质子于齐,方才相安;又令其族弟苏厉仕于齐,常常通好。他既身仕于燕国,燕国相臣岂有不愿结交之理!这日见鹿毛寿来再三求亲,正投其机,即便应允,遂不日成婚。   既成婚之后,两家做了至亲,子之方将燕王新立,与他情意不孚,恐失相位之事与苏代说了,央他于中保护。苏代道:“燕王为人愚而多疑,若直直去说,便不听信,待有好机会,只作无心言之,便肯听从。”子之大喜。   忽一日,燕王命苏代到齐国去看质子。苏代去看了回来,复命道:“质子平安无恙。”燕王因问道:“吾闻齐桓、晋文,得了管仲、舅犯诸臣,所以一匡天下,九合诸侯,成了霸主。今闻齐国的孟尝君亦乃天下大贤,齐王得之,岂不又霸天下?”苏代因欲为子之作说客,前乘机答道:“齐王虽有孟尝君之贤,以臣观之,却不能复霸天下。”燕王惊问道:“此何故也?”苏代道:“国家得贤臣不难,专任贤臣为难耳。齐王虽知孟尝君之贤,而委任孟尝君却不专一,安能得霸?”   燕王因长叹道:“天生贤才,偏立身不耦。齐国有贤臣,而齐王却不知用,惜吾独不得孟尝君为臣,若吾得了孟尝君为臣,自当委国听之。”苏代道:“大王何舍近而求远也?今相国子之立身行止不愧古人,又明习政事,即燕国之孟尝君也。自有不知,却慕他人,窃谓大王过矣。”燕王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子之可比孟尝,何以见得?卿可细言之。”苏代道:“孟尝君胸既无文,身又不能武,不过赖三千食客为之游扬耳。怎如子之文能修名教以安邦,武能敌万人以定国,全不借一客之力。以臣观之,子之殆过于孟尝,竟是古之舜、禹。”燕王听了大喜道:“非卿言,寡人几坐失之矣。”因召子之入朝,大加奖赏,遂将一国政事,俱付子之掌理。子之竟受之不辞道:“臣已待罪相国,理该任事,今又蒙大王专心付托,臣敢不竭力效命!”   燕王大喜,以为付托得人,快不可言。子之初为政时,不敢竟行,犹取几件大事请王裁决。燕王推辞道:“既已托卿,犹待寡人裁决,是不专也。”竟退入宫中,恣心游乐。子之见燕王委任不疑,大权在己,便有个篡燕之意,因暗暗与鹿毛寿图谋道:“燕王昏,又不临朝,大权尽在吾掌,篡之甚易。只恨将军市被并各营,拥着大兵,见难必要救护,恐一时举事,名分不敌,反遭其辱。”鹿毛寿道:“若明明以刀兵夺国,不独市被兵权在手,难于篡弑;即使篡弑成功,而列国诸侯闻知,亦不干休。此招祸之道也。相国若有大志图燕,吾有一妙计,包管相国不动刀兵而大位自至。”子之听了,便喜动颜色道:“此大夫戏我也。以臣而图君,虽极刀兵之力犹虑不能,哪有大位自至之理?”鹿毛寿道:“相国不知也!以刀兵争夺天下,皆后世事也,上古不然也。三代圣帝明王之有天下,皆不传子而传贤,故尧有天下不付子而付舜,舜有天下不付子而传禹,名曰让位。惟后世衰,乃始传与子,以至于今。今燕王甘心逸乐,不喜听政,且远慕圣贤之名,待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以圣人让位之事,彼必喜而听从也。彼若听从而行之,则举国相安,岂不过于篡弑?”子之笑道:“得能让位,可知为妙,但自尧舜以来,经历千年,兴亡之际,无非杀伐,未闻有让位之事,岂至今战国,人心如狼似虎,燕王安得突然而行此?”鹿毛寿道:“人之愚不一端:有愚于狂者,有愚于圣者。愚于狂者,荒淫骄横皆可动之。我看燕王高瞻远慕,是愚于圣者,故思以尧、舜之美名动之。事虽难料,待我为相国图之。”子之大喜道:“愿大夫留意图之。倘能成事,决不忘报。”   鹿毛寿因入见燕王道:“大王闲居深宫,不亲政事,乐乎?”燕王道:“甚乐。”鹿毛寿道:“大王身则乐矣,只是名不甚美。”燕王惊问道:“为何不美?”鹿毛寿道:“勤政乃为君之事。今大王为君而不亲政事,只图快乐,安得美名?”燕王道:“寡人虽不勤政,已托相国之代吾勤矣,总是一般。”鹿毛寿道:“君自君,臣自臣。子之虽贤,位在相国,任是勤政,只完得他相国之事,安能代大王显尧、舜之名?大王要显尧、舜之名,除非实行尧、舜之事。”燕王道:“且问你,自古为君者多矣,何以独称尧、舜为圣人?且闻舜王被衣彭琴,二女裸,未尝不乐,而无人谓其荒淫,此何说也?”鹿毛寿道:“尧、舜所以称圣人而未尝不乐者,妙在能传贤而让其位也。尧王既老,懒于政事,访知舜王之贤,遂将君位劳苦之事让与舜王,自取快乐。天下知劳苦之事又有舜之为君,便只诵尧王之圣,而不来管其逸乐矣。舜王既老,懒于政事,访知禹王之贤,遂将君位劳苦之事让与禹王,自取快乐。天下知劳苦之事又有禹之为君,便只诵舜王之圣,而不来管其逸乐矣。今大王虽任子之理政,然君位之名犹为大王所据,大王若不勤政而图逸乐,则天下自加不美之名于大王矣,大王安得称圣人如尧、舜哉?”燕王听了,又惊又喜道:“据卿这等说起来,则传贤让位乃为君之美事也,何后世无一人行之?”鹿毛寿道:“世俗诸侯,岂能如此!惟尧、舜圣人方思及此。”燕王道:“君位若让人,只怕为君之乐,人又不肯让我。”鹿毛寿道:“让位须让贤人。尧虽让君位于舜,尧何尝不享为君之乐者,舜贤人也。舜虽让君位于禹,舜何尝不享为君之乐者,让位若让得其人,虽无为君之名,实有为君子之乐,此大圣人所以为之而不再计也。”燕王听了,大喜道:“让位之乐,原来如此!吾何乐而不为?卿可传示子之,吾将让位也。”鹿毛寿因谀之道:“大王若果让位,是又一尧、舜也。”因退出,忙报知子之,子之欢喜不尽。正是:奸臣自道智谋高,篡弑君王不用刀。谁想为君偏速死,不如臣位倒坚牢。   让位之事,燕王虽与鹿毛寿商量,却早有人报知太子平。太子得知,惊慌无措,因忙忙入宫,苦谏燕王道:“燕国乃召公祖宗之燕国,受周天子之封,数百年相传至今。父王岂可一旦贪图逸乐,私自让人。若果让人,是自斩祖宗之宗祀也。况君,元首也,臣,股肱也,股肱岂可加于元首哉?”燕王道:“让位乃尧、舜大圣人之事,非汝所知也;且名为让位,而仍实享为君之乐。吾意已决,汝不必多言。”太子平痛哭道:“身为君,方有为君之乐,岂有君位已去,身就臣列,尚能保全其逸乐之理?望父王熟思之,勿为奸人所惑。”燕王怒道:“此吾意也!哪个奸人敢来惑我?你只知恋此君位,以为不朽,不知周家八百诸侯,今存有几?亡者已烟消火灭,不为人齿,何如让此一时之位,上与尧、舜之名同垂不朽之为高哉!汝欲为君,俟汝自为之,吾不能庇汝也。”太子平知父意不可回,只得含泪而出。   臣子中亦有几个进谏者,燕王俱挥斥不听,因下诏命有司择吉日让位于相国。子之见有了诏书,满心欢喜,只得虚上表章,假意推辞道:“臣才愧重华,德惭神禹,安敢承君王之天位?万望取回成命,容臣效力股肱。”燕王又下诏道:“谦退不遑,愈见圣德,幸早莅臣民,以奠安燕土。”不准辞。子之不好就受,因又上表推辞。鹿毛寿乘着子之上表推辞,因又入见燕王,说道:“大王可知相国不肯受禅之意么?”燕王道:“不知也。”鹿毛寿道:“昔尧让位于舜,而舜能受位者,尧之子丹朱能体父心而不争也;舜让位于禹,而禹得受位者,舜之子亦能体贴父心而不争也。至于禹,非意传子,亦曾让位于益,奈何禹之子启不肖,不能体贴父心,竟夺益之天下。故后世谓禹之德衰,不及尧、舜。然细思之,非禹德衰,实禹之子启不肖也。今大王让位于相国,诚当今之尧、舜也。而相国子之不敢受者,因闻太子曾泣谏于大王。大王虽不听,而太子之怨恨必深。今若承命,恐太子一旦夺之,求为相国不可得,故屡辞不受也。”燕王道:“这不足虑。”因下诏废太子为庶人,逐出城外居住,不许入朝干预政事,再命子之受禅。子之遂不复辞,因于南郊筑一受禅之台。   到了这日,燕王先下令,令文武百官俱至旧丞相府,迎请新燕王至受禅台受禅,自却先到台上等候。众官无奈,只得备了旌竿仪仗、御乐法驾,前往迎请。子之见了百官迎请,知事已真,便老着面皮,装出圣贤模样,冠了王者之冠,服了王者之服,龙行虎步地上了法驾,命众官骑马,左右排班,一队一队地在前引导。一路香烟缥缈,御乐齐吹,直迎到受禅台前方才驻驾。一班文武官,俱下马拥护升台,升到台上,燕王就迎着对拜。拜毕,燕王就将为王的玉玺、临民的宝圭送与子之道:“寡人德薄,不获自修,又倦勤不能亲政,文武臣民久仰大王的钦明圣德高过唐虞,天纵神威不殊夏禹,诚治世之君,福民之主,故寡人逊此衰残,以让有德。愿大王洪敷恩泽,以救斯民。”子之受了宝圭、玉玺,因答道:“天命在兹,敢不祗受;君恩独注,当以有酬。”燕王见子之受了圭玺,就要率领文武百官身就臣列,北面以行朝贺之礼。子之忙传令止住道:“燕大王旧君,有太上之尊,岂可下就臣列!且暂请回宫,再议崇奉之礼。”燕王受命,方先回宫去了,然后百官次第朝见。朝见毕,就发驾郊祀天地。郊祀过天地,才回宫设朝,一面设朝,就传旨拜苏代、鹿毛寿为上卿,其余尽仍旧职,一面就命内侍打扫文华宫,请燕王出居静摄,恐大内混杂不便。又传旨:凡燕王之供奉旧侍宫人,俱着仍入文华宫照旧供奉。又传旨:燕王倦勤,喜于静摄,文武百官不许私自朝见,以妨其静摄。传完了数道旨意,方罢朝,早有一班近侍宫人细吹细打,迎入宫中。因有旨请燕王出居文华宫,其供应近侍宫人早遵旨纷纷出宫矣。正是:君作臣兮臣作君,实为千古之奇闻。不知共弃如刍狗,才似人形早已焚。   子之第二日设朝,第一道旨意即云:宫中近侍宫人,尽发供应旧燕王,内御无人,着选颜色美丽女子三千人,净身少年男子三千人,入宫备用。第二道旨意即云:燕旧王倦勤静摄,供奉宜崇,各项财用俱于常额外加增一半。这两道旨意一传出去,臣民见了俱惊讶不已,纷纷议论,但因新王初政,不好便上本弹劾,只得权且忍耐。鹿毛寿访知,因暗暗入见子之道:“大王新立,臣民观望,大王何不且传两道假仁假义的诏旨,安定了人心,然后再行此快心乐意之事,使有知有不知,可以掩饰了。今发诏之始,即行此好色贪财之令,未免人心汹汹,大王还须三思。”子之道:“鹿卿有所不知。燕政素宽,若再假以仁义,则民心玩矣。民玩之后再行此苛求之政,万万难从矣。莫若乘此新政威严之际,雷厉风行,谁敢不遵?寡人筹之甚熟,故特行之,使臣民知新主作用出于寻常。卿若虑其不遵,寡人明日再示之以威,无不从矣。”鹿毛寿因赞道:“大王洪深之略,非疏浅之臣所能测度也,但示之以威,亦宜早行,恐迟则臣民又生议论也。”子之道:“要示以威,这有何难?”只因这一示威,有分教:钳者民口,失者民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演武场横槊示威 无终山潜身逃难   诗曰:天意从来不可知,推之人事大差池。贤能嗣子逃无路,暴虐奸人偏有为。   到此人民谁不愤,如斯社稷怎支持?当其得意夸能早,及到身亡悔已迟。   话说子之才即位,所行不义,要以威压臣民,因传出旨意来,要明日下操。新王命令,谁敢不遵?到了次日,子之带了鹿毛寿一班党羽臣子到了教场,高坐将台之上。只见教场中,兵马早已排得齐齐整整,因传令众将道:“方今列国各据封疆,若不将勇兵强,难以威邻服敌。汝等众将,须尽心操练,必人人有乌获之能,个个逞孟贲之勇,寡人方倚为长城,加之大任,若徒炫虚名,全无实用,定当加罪。”众将齐声应诺,子之方下令开操。   众将得令,摆一回阵法,射一回弓箭,舞一回刀枪,试一回火药,直到日午方完。子之看了道:“这些操演,皆应故事,不足显才。”因命取寡人的铁槊来。   原来子之力大,自用的这柄槊,乃是浑铁铸成,约有二百斤重。子之亏这柄槊,在燕易王时骗了一个宰相,今日故又取来压人。当下四个兵士抬到将台下放了,子之就传令:众将中有能举槊上马,施展得动的。即拜为大将军。令下了,合营金鼓齐鸣,并无一人出来应令。传令的恐人不知,只得又高声传了一遍,金鼓又鸣了一转,也不见有人出来。直传到第三遍,金鼓正鸣,方见左营中一将金盔、金甲、大红袍、丝鸾带,飞马直到将台之下,大声叫道:“末将不才,愿举大王之槊。”众人视之,乃偏将军乞栗也。   台上因传令快举,举得起重赏。乞栗乃跳下马来,用双手抱起槊,横摆了一摆,竖扬了一扬,欲要飞身上马,自觉艰难,只横着槊在将台下转了一转,便放下来,靠将台竖着。满营早已喝彩,金鼓复鸣。子之在将台上看见,微笑一笑道:“也亏他了。”   正说不完,只见后哨中又一将铁盔铁甲、皂罗袍、乌油铠,飞马出来,大叫道:“这等样怎算得举槊?待末将举与你看。”因一马跑到将台边,也不下马,见槊靠在台边,遂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拖,拖起来横担在马上,用双手擎定,放开马在营中跑了一转,依旧到将台边,然后放下槊来。满营金鼓复鸣,众人愈加喝彩。子之在台上一看,却是副将军费器,因也笑一笑道:“这更亏他。”因吩咐给赏:乞栗是银花一对、红彩一匹;费器是金花一树,锦彩一匹。   赏完,子之因看着鹿毛寿对众臣说道:“这样舞槊可发一笑。寡人若空说他,他也不服。这叫做不睹太阳,不知爝火之光小;不闻雷霆,不识金鼓之声微。待寡人自舞一路,与众臣民一看,他方知惭愧。”因卸去龙服,披上软甲,除了王冠,换成战帽,众文武随从着走下台来。近侍早已备下战马,子之要卖弄英雄,一手提起槊来,一手抓定马鬃,将身一纵,早已跨在马上,然后双手将铁槊轻轻地使开,先开过门,后又立个架子,左三路,右五路,初犹缓缓的一磬一控,一纵一送,如龙之盘旋,如虎之踊跃。使到溜亮时,只听得呼呼风雨,只看见闪闪霞飞,只看得冷阴阴、寒惨惨,一团兵气袭人,并不见人在哪里,并不见马在哪里,并不见槊在哪里!满营将士看了,无不寒心吐舌,齐呼万岁。   子之听了满心大喜,然后收住了,将槊前一拧,后一摆,横一拖,竖一搠,约略舞了三两回,方轻轻地将槊放下,面不失色,口不吐气,大笑问众文武道:“寡人舞的槊何如?”众文武俱拜伏于地,交口称赞道:“大王的天威神武,实古今所无也。”子之大喜,方跳下马来,重登将台,换了王服,乃下令道:“寡人以神武定国,言出必行,令出必从,善承旨者加爵,有逆旨者死无赦。”又出金钱赏劳三军,方罢操回宫。正是:狡诈为君不识仁,但将猛勇压臣民。谁知猛勇有时尽,依旧臣民别属人。   子之卖弄了一番猛勇,人人害怕。凡国家的事,皆任他的性子而行,谁敢违拗?然民心汹汹,朝野慌张,无一人不怀愤思乱。过了年余,将军市被心不能平,因暗暗与太子平商量道:“燕国乃殿下之燕国也,岂容此奸贼据而为君?必攻而杀之,方快吾心。”太子平道:“我岂不愿杀此奸贼!但恨被废失位,无力与争,况此贼又猛勇异常,恐攻之不胜,反取其祸。”市被道:“太子何懦也!吾当誓杀此贼!”   又过了些时,市被忍耐不住,忽听得子之抱病,因大喜道:“天从人愿,此贼应灭矣!”遂不再计,竟率了本部军士千余,乘夜无备,一齐鼓噪,杀奔宫门。百姓因子之为政暴虐,恨入骨髓,见市被往攻,俱蜂拥从之。到了宫前,见宫门紧闭,遂纵火焚烧。   子之正在病中,闻知有变,又因黑夜不知众寡,但传令紧闭宫门,着人死守,直挨到天明,方遣内侍点集禁兵,一齐杀出。此时,内里的禁兵,乃柔脆之兵,外面的军兵与百姓,又乃乌合之众,也不成个队伍,也没个阵势,惟鸣锣击鼓,吆天喝地地乱杀。内里的杀败了,因子之催督要杀,不敢退去;外面的杀败了,因民心愤恨之极,一边退去,又一边拥了上来。内外混杀,直杀得尸如山积,血似河流。正杀得不可分辨之时,不期鹿毛寿与苏代见事势危急,忙发兵符,将各营兵马都调来救护。不多时兵马到了,众百姓见大势不好,尽皆散去了。百姓散去,市被一军,如何支持得住,只得败了出来。   鹿毛寿挥众兵围住,喜得众营兵心皆不愤,不尽力急攻,竟紧攻一阵,又慢攻一阵,大家相持了十余日,雌雄未决。鹿毛寿奏知子之,子之此时病已将好,因大怒道:“鼠辈容其作耗,设使诸侯大敌,何以称雄?”遂爬起来,换了戎装,手提大槊,只带近侍数十人,竟一骑马飞奔阵前。市被连日苦战,已万分难支,忽见子之亲自临阵,平日知其猛勇异常,惊得青黄无主,急欲放马逃生。子之一槊早已照头打来,心慌逃不及,竟一闪跌下马来,被众军赶上,乱刀砍死。其余兵将,见主帅已诛,料无生路,齐齐跪在地下,口呼“万岁饶命,饶命!”子之见了大笑道:“如此无能,也要作乱!”   鹿毛寿见杀了市被,遂赶上前称赞道:“大王天威,直古今无有。”子之道:“众兵当作何处?”鹿毛寿道:“罪在市被,与众无干,乞大王赦之,散入各营。”子之道:“卿言是也。”遂下令各营领去,一场祸乱方才定了。子之走马回宫,十分得意。后人有诗怜惜市被道:虽然公愤在人心,也要将军力量深。谁料奸雄诛不得,反教一命早归阴。   子之还到宫中,众臣都上殿贺喜。子之自夸其能道:“市被这厮能有多大力量,只见寡人槊去,便跌下马来,怎敢作乱!”鹿毛寿因谀道:“市被一小人耳,焉敢作乱?作乱者,有所使也。”子之道:“他来领兵将烧寡人宫门,又与各营兵战了数日,明明是自取其死,有何指使?”鹿毛寿道:“市被不过一将,与陛下何仇?岂不知大王之天威,敢自取其死?无论今日事败身死,则事成,安能身为诸侯,自居宝位哉?以此揆之,故知市被定有人指使也。”子之道:“燕王既已让位,再无复使之理。舍燕王,再有何人?”鹿毛寿道:“燕王虽让位,而燕王之太子却无心让位也。市被之乱,非太子平指使之,断断不敢妄动也。”子之道:“太子平也废久矣。”鹿毛寿道:“正惟太子平废了,故无知小人希图为他报复,所以侥幸为此。今幸大王洪福齐天,天威难犯,故就死耳,若是他人,鲜不受累。然臣细思之,市被虽死,而国中为市被者不少,皆由于太子平在也。大王不可不熟思而早图之。”子之既杀了市被,洋洋得意,以为祸乱不足忧了,不将太子平放在心上,今见鹿毛寿谆谆说市被之乱,是太子平之谋,心下也就恍惚起来,遂欲将太子平取来监禁。   太子平的太傅郭隗时犹在朝,闻知此言,吃了一惊;朝退,忙悄悄将鹿毛寿之言与子之要监禁之事,要报知太子平道:“祸至矣,事急矣!殿下当早为之计,若稍迟疑,身莫保矣。”太子平听了,泪如雨下道:“父王为一国之君何不快意,乃听奸臣邪说,让位与人,反自退居于文华宫,已非正道。若让得其人,能治国家,犹之可也;乃让此不仁不义之奸贼,暴虐异常,使举国痛怨。遭市被此一番亦可惊省,乃转沾沾得意,又听奸臣之言,吹毛求疵,害及于我。此虽奸人之恶,实父王之所取也,只得安心领受,又有何计可以早为?”   郭隗道:“殿下差矣!大王已受奸人之愚,不独以江山送人,连性命也未必保。今燕先王宗祀,惟殿下一人。殿下若不思急为之计,而持此迂腐之论,岂干蛊之义耶?”太子拭泪道:“承先生金玉之论,敢不听从,但事已至此,计将安出?”郭隗道:“奸党既思量下此毒手,要他回心断断不能。为今之计,惟有逃遁他方,暂避其祸。奸党如此肆恶,料不久必亡。候其亡而再收拾破残,以复祖基,方是英雄作用,若束手待毙,此妇人之仁,不足取也。”太子道:“国事奸情,太傅高明,已如照胆。但恐如贼败亡,而父王不能独生。至其时,予虽不肖,周旋其间,尚思委曲保全,以尽为子之心,即万万不能,亦当同死,安忍畏祸避去。视父王之死而不顾,安得为人乎?”   郭隗道:“殿下又差矣!尽父之节为小孝,复祖宗之业为大孝。岂不闻受父之责而大杖则走,况奸人毒手而不思避乎?若欲临期周旋,自己不保,谁为周旋?即为周旋,大王愚而不悟,亦空费力。莫若舍其小、图其大之为有志耳。”太子平道:“不能图小,安能图大?孤已决计从父王死矣。至于燕之社稷,倘邀先王之灵不应绝灭,宗族不少,自有兴起者。太傅幸勿姑息,哀予之死而使孤蹈不义也。”   郭隗叹息道:“殿下之孝,诚足感动天地矣,但终泥于小而未闻大义。臣既委质为殿下之傅,职当裨益,安敢陷殿下于不义?窃见以死尽孝,匹夫皆可为之,败后图存,失而谋复,非贤才不能。燕之宗族固不为少,臣遍观之,俱系中材,无一人可图社稷,惟殿下英明果决,不减桓文。臣不忍轻弃,故力劝殿下,暂潜身屈体以待时也。事已迫急,存亡只在顷刻,伏乞早决,若再迟延,祸临身矣!”太子初犹沉吟,既而大悟曰:“太傅药言,足开聋。孤无知小子,得蒙提携,恩将何报?但念四境皆子之奸人布满,察访甚严,若机事不密,逃而受祸,彼转有词,又不若从容就死矣。”   郭隗道:“子之虽恶,时正得意,又沉溺酒色,断不以殿下为意。况有粗无细,有头无尾,当事则急,事过则已。今之欲收殿下,盖迫于鹿毛寿之言也,不须过虑。鹿毛寿虽奸,其所谗谮,不获自行。殿下但请放心,速宜逃去。”太子平道:“既要逃,必须要投他国,方可脱身。”郭隗道:“我看子之所为不义,残暴虐民,断不能久。殿下若远投他国,设国中一时有变,禅位甚难,莫若逃于近地,出外容易。”太子平道:“近地固好,但恐近地易于搜求。”郭隗道:“他料殿下既能漏网,自远走高飞,断不搜求近地。”太子平道:“近地纵不搜求,亦须隐僻方可安身,不知何处为妙?”   郭隗道:“此处不到百里,玉田界内有一座无终山,甚是幽僻。山中又地广人稀,又逶迤曲折,老臣有一故友,隐居其中,从无知者。殿下可同老臣速速换了贱服,扮做穷人,逃往他家,埋名隐姓藏匿几时,以待子之之变。”太子平道:“既有此处,便宜速往。”随即换了衣帽要走。   郭隗想了一想,又叫一个近侍穿戴了太子的衣帽,骑匹马,用袍袖将面掩着,飞跑出南门,假做逃往齐国之状;又吩咐他,去到百里之外无人处,可将衣冠脱下放在一处,悄悄走了回来。又吩咐一个近侍道:“倘有朝旨来拿,可说早晨闻命,已同郭太傅入朝请死矣。”吩咐毕,方暗暗同太子逃去。正是:身当勿用只宜潜,事急时危贵用权。大抵英雄百炼出,莫将儿女漫相怜。   太子与郭隗逃走不提。且说子之口虽说要收太子监禁,然犹未行,当不得鹿毛寿催迫道:“臣昨日所言太子之事,莫非忘了?此乃大事,不可看轻。”子之只得传旨,着殿前一个侍卫将军去拿旧太子平,立时见驾。将军领旨,出朝飞马而去,到了城外住处,忙打入门去,传旨拿人。早有几个旧近侍回复道:“太子早晨闻郭太傅传来之信,随即入朝请罪,去久矣。”将军只得将此情复命。子之道:“既来请罪,为何不见?”鹿毛寿奏道:“必是隐藏在家,将此言搪塞。”子之听说隐藏,又传旨着侍卫领兵一队去搜。将军领旨去搜了一遍,又来复命道:“各处搜寻,并不见太子,想是走了。”   子之尚未发言,鹿毛寿早又奏道:“这太子平,大王拿他的令旨尚未曾下,他已预知逃走,则此朝中他的奸细不为少矣。大王若不早除,后来为祸不少。”子之听了,因大怒道:“小子这等可恶!料逃不远。”因传旨,令各营兵将分头去赶。早有人报知,看见太子飞马掩面跑出南城去了。因飞马去赶,赶到百里之外,忽见太子的衣冠放在一个庙中,因取了回来,复旨道:“定是逃往齐国去了。”子之又差人去赶,直赶到交界地方,哪里有些影子。有司不得已,只得行文俟查。正是:搜尽山边与水边,无终咫尺却安然。慢夸妙计能藏隐,还是天心不绝燕。   子之君臣,果是有头无尾,搜了些时见搜不出,也就搁开。却是燕王子孙,见捉拿太子平,俱不自安。太子平有个庶出之弟叫做公子职,见太子平已逃,恐祸及己,也暗暗地出奔到韩国去了。自诸公子一奔,齐、秦、赵、魏众诸侯,皆闻知燕王哙让位子之之事,并子之为君无道,俱愤愤然大不能平。只因诸侯愤愤不平,有分教:得之内,失之外;利其国,丧其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命将兴师为贪邻利 见君诉苦盖悔前愆   诗曰:自开齐国便开燕,何故贪心要占全?易水何尝无社稷,临淄亦自有山川。   朝成晚败君传舍,东夺西争民倒悬。到得大家追悔日,涕垂如雨也徒然。   话说周赧王元年,正值齐宣王在位,闻知燕国大乱,百姓不宁,因聚群臣商议道:“燕乃万乘之国,兵精卒悍,在齐之北。寡人虽与他质子通好,名虽邻国,然彼此蓄谋,乘衅观变,实系敌国。今幸彼私相让位,臣民不服,以致国中大乱,正乃败亡之机。我欲乘此取之,不识群臣以为何如?”   有几个老成的臣子说道:“燕国君臣虽一时无道,自乱其国,然实周天子分封之国,若乘隙而灭之,恐天下诸侯不服,又起刀兵之渐。况闻子之勇不可当,党羽甚众,倘一时胜败不测,兵连祸结,岂不又开邻国之衅端?莫若俟其多行不义,势必自毙,然后再作图谋未为晚也。臣等愿大王姑且勿取。”又有喜功之臣出位说道:“此迂谈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燕与齐地土相接,我不取他,他必取我,但恨无其机。今幸彼国君民内乱,乃天亡燕兴齐之大机,岂可坐失而为他人取之?愿大王速速选一上将,领兵一二十万直取燕邦。子之虽勇,然民心恫怨,欲背已久,不过一匹夫之勇,定可擒获。无论得其地土以展齐疆,即燕数百年所积的金玉玩好,并燕都粉白黛绿之女子,辇而致之齐,亦大王一时之快心事也,且使天下诸侯闻之,莫不畏齐之强矣。臣等愿大王急急取之。”   齐王闻言大喜道:“此论正合寡人之意,但不知诸将中谁人敢去破燕?”声还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人,拜伏阶前,奏道:“臣虽不才,愿领大王之命,帅兵直抵燕都,亲擒之子,解赴临淄,听大王正法。”齐王举目一看,却是将军匡章,因也说道:“燕,强国也。子之,猛贼也。将军不可轻视。”匡章道:“燕国强,今已瓦解;子之纵勇,不过独夫。敢请为大王破之!”齐王又问道:“将军既许破燕,须用兵几何?”匡章道:“兵在精不在多,只须发兵十万与臣领去,便足纵横于燕而无敌矣。”齐王壮其言,满心欢喜,就出兵符,发兵十万,加匡章为上将军,前去破燕。正是:土地人民劫欲心,因而乘隙去侵人。揆之封建先王意,几个扶危与恤邻?   匡章既受了王命,领着十万大兵,便择吉出师,径往清河、渤海进发。欲震惊邻国,先草了一道檄文,打到燕都,一以正讨罪之名,一以扬兵威之盛。那檄文上写得分明道:   齐国上将军、兵马大元帅匡章,为擅更王制、轻弃祖基,兴师讨罪事:窃闻天子分封,盖念元勋之不可泯;诸侯立国,实承祖业之所应传,莫不父亡子袭,以正人伦;即或弟嗣兄终,犹属宗派。国遍九州,孰能少越?年经八百,谁敢不遵?从未有败伦伤化如燕王哙、燕贼子之者也。燕王哙,稽其世系,受封易水,虽召公之子孙;察其所为,让位匪人,实众诸侯之叛类。废王制为不忠,不忠则人皆得而诛之;斩祖基为不孝,不孝则无国不可杀也。况子之乱臣贼子,又碎尸万段不足尽其辜者也。齐乃桓公之后,伯业之余,敢不重展先猷,以兴仁义,大张杀伐,用竖义旗,复天子之威灵,泄神人之怨愤!王师堂正,当其锋势必倒戈;恶贯满盈,不及战亦须授首。但恐党恶者逆天,慎勿噬脐而后悔,革心者免祸,尚可保命于先机。不忍过残,故尔先檄。   檄文一路行来,早有人报知燕国。鹿毛寿闻信,十分着忙,立时报知子之道:“大王践位之初,我曾劝大王发使通知列国诸侯,告以让位即位之事。既贺诸侯,诸侯自来称贺。诸侯称贺过,便已定诸侯之体,纵有征伐,不无可救。大王恃强,苦苦不听。今齐王遣臣匡章,兴师十万前来问罪,檄文打来,便不以诸侯视大王,只称乱臣贼子矣。不日兵必压境,却将奈何?大王须早为之计,或令何城坚守,何郡护持,再着何将前去迎敌,勿使临朝手慌脚乱。”子之笑道:“贤卿何胆小如此?寡人既有为君之才,自有为君之福。况燕地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兵精粮足。匡章小竖子,领十万兵便敢入我燕境,如驱羊入虎穴,自送其死。沿边郡城者,有原戍之兵,便可拒敌,何必再加兵遣将以示弱?”鹿毛寿道:“大王高论,只知其大概。然臣闻兵骄者败,宁可过慎,不可疏虞。望大王还添兵守护为良策。”子之又笑道:“前日市被作乱,贤卿也是这等惊慌,被寡人只一槊,便已丧其性命。今匡章之来,又何以异此?”鹿毛寿道:“大王若有此论,便失之远矣。市被不过大王之一将,所率不过部下千余人,故为大王所诛。今齐乃万乘之国,匡章乃大国上将军,兵满十万,潮涌而来,大王岂可小视?”子之道:“既贤卿如此小心,便依卿所奏,着大将贾雷领兵五万前去迎敌,自万万无失矣。”又传旨:“凡敌所临之城,皆添兵戍守,若有疏虞,罪在不赦。”令旨一出,贾雷早奉令率兵五万,前往清河、渤海一带去矣。   鹿毛寿又奏道:“燕都虽云防守严谨,但当此兵马交加之际,大王亦宜传令,着意加倍紧饬。”子之笑道:“齐兵纵插翅也飞不到此,贤卿何须过虑?有寡人在此,即有不戒,寡人尚力足当之。”遂不听鹿毛寿之言,竟欣欣然还宫去荒淫酒色矣。正是:贪图富贵千般巧,酒色临身一味浑。不是此中心诱去,为君何以死于昏!   鹿毛寿初意劝燕王让位,实看得子之勇猛过人,又有谋略,各诸侯定不敢来侵伐;且身助子之篡位,自然宠幸听信,可以常保富贵。不期子之篡位之后,一味荒淫酒色,全不以国事为心,自诛了市被之乱,一发看天下人不在心上。今齐兵压境,只作罔闻,鹿毛寿未免心慌,苦口进谏,他又退入宫去。此情此苦,无门可诉,只得闷闷地走入文华宫来,朝见旧主燕王哙。   这文华宫原有宦官把守,不容一个臣子进去。惟鹿毛寿,宦官知他是子之一党,故不拦阻,任他入去。鹿毛寿到得宫中,看见燕王哙凄凄凉凉在殿上坐着盹睡,旁边虽有几个近侍宫人伺候,却败残色敝,无一点火色。鹿毛寿看了,不胜嗟悔,因上前朝见道:“旧大夫鹿毛寿朝见,愿大王千岁。”   燕王哙昏沉中忽听见有人说话,忽然惊醒,惟抬头定睛一看,认得是鹿毛寿,心中不觉酸楚起来,因噙住眼泪问道:“鹿大夫何得至此,莫非梦中么?”鹿毛寿奏道:“非梦也,臣实在此朝见。”燕王哙听说非梦,定了定神,方正色说道:“寡人虽已让位,与大夫尚是旧君臣,何许多时竟不一见,今又为何忽然至此?”鹿毛寿道:“一向非臣不来,臣因念大王让位者,喜静摄也,既已静摄此宫,自朝享逸乐,暮展闲情,以快大王夙昔之心矣。臣若时时朝见,岂不惹大王之嫌,故忍而不来;又兼国事忧心,久无闲暇,又忙而不能来。”燕王哙道:“大夫既是这等说,为何今日又来?”鹿毛寿道:“臣昔日苦劝大王让位者,盖误听苏代之言,以子之为圣贤也。今见其一味酒色,满腹骄矜,国事全不料理,民情全不体贴,以至兵连祸结,连年不休。臣苦口谏诫多番,竟塞耳不听。目下齐兵临境,民心倒悬,他全不在意,只怕大王一番让位圣心,让非其人,要被他辜负了。因他所为不义,恐怕奉敬大王不能尽礼,故更偷暇来朝见大王问个端的。不知大王退居于此,果能享用遂心么?”   燕王哙见问到伤心处,不禁扑簌簌堕下泪来道:“寡人承先王之封疆,燕山易水二千余里,何所不有?乃贪为君之乐,而畏为君之劳,又因大夫之‘良言’:‘让位无为君之劳,而常享为君之乐,且得尧、舜神圣之名。’故信以为实,遂废太子而不亲,舍臣民而独处,所望者为君之乐也。谁知自入此宫,令不能行,言无人听,要衣不衣,思食不食,六宫之锦绣绝观,朝夕之笙歌罢响,每夜只对着几个老宫人作糟糠之伴,每日只同着几个衰近侍为故旧之欢,苟全此犬彘不如之性命,苦度此囹圄尤甚之残生。此皆大夫所赐也,有何不遂心而又劳大夫念及?莫非大夫以寡人德薄,让位不足尽辜,尚欲寡人并让此身耶?”   鹿毛寿听了,拜伏于地不能起,半晌方言道:“胡为至此!是臣误大王也。然事已至此,求大王耐心再守些时。今齐国已兴师问罪矣。边兵解体,俱无斗志,自然战败,俟其战败,容臣会同苏代,怂恿其亲自率师往救。彼若身离燕都,臣当可号召臣民,请大王复位,以赎前愆,不识大王有意乎?”燕王哙道:“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也。但恐逝水不能复回,空劳大夫美意耳。”鹿毛寿道:“事已有机,容臣图之,大王勿急。”遂即辞出。正是:甑破思量复保全,拼拼凑凑也徒然。追思往事真堪笑,看到时情又可怜。   鹿毛寿既出,又自思道:“此事非我一人所能自主,须还与苏代商量。”遂一径来寻见苏代道:“齐兵压境,燕王荒淫,国事日非,民心思乱。请问苏君,何以教我?”苏代道:“鹿君,岂不闻‘木直,可以匡扶而立之’,若回而且朽,则力何所施?昔王未立,甚有心计,今立为王,则一味夸张,料无主国之道。大都兴亡皆有天命,当兴,故作事精明。今狂悖至此,定是天命该亡了。吾与鹿君,人力岂能斡旋,只合听之耳。”鹿毛寿道:“新王既败,复立旧王何如?”苏代道:“旧王若才,不更新主矣。新主且败,旧王又何为?但大源尚在,别开新流,庶几可也。”   鹿毛寿点头道:“苏君高明,如立千仞之山,所见透彻,但国亡民叛,此身安归?”苏代道:“鲲鹏但患无羽毛,若羽毛俱足,则何天不可以高飞?我与鹿君,胸藏智计,舌有机锋,秦楚赵魏,何国不可以立身,而以为忧乎?”鹿毛寿道:“承苏君之教,昔迷皆觉,宿醉俱醒。但燕齐雌雄尚未明判,若去之早,设或不然,未免遗士君子笑之;苟流连不决,祸到临头,又恐脱身无路。”苏代道:“水满不碍鱼游,林深何妨鸟去?变由他作,机自我乘,鹿君何过虑也!”鹿毛寿听了,方大喜道:“天下服苏君之智谋,良不虚也,寿之朽骨,皆苏君生之。感谢,感谢。”因而辞出。正是:奸人传舍待君王,得愿从之失想亡。谁料高才兼捷足,死来飞不到他方。   按下鹿毛寿计算逃走不提。却说匡章领了十万齐兵杀奔燕地,临了一城,到了一郡,以为必有燕兵把守,燕将迎敌,不敢轻易进攻,只得扎寨打探。谁知燕将、燕兵,怨恨子之入骨,又见齐国檄文暴扬其恶,一发怨恨,没一人肯出力效劳,为燕守城迎战。   众百姓闻知,纷纷议论道:“我等同系燕民,食燕之水土,岂肯轻易从齐?但新王钱粮又加半,为人又暴虐,所下之令无非害民,所作之事都是荒淫,为王三年,民之膏血俱已沥尽,若再过几时,民之皮骨定不存矣。今齐兵来伐,何不开城迎接入来,借他的刀枪,除我们的祸害,有甚不好,怎还要去与他对敌?”大家都以为说得是,遂来与守城的兵将商议。不料别处调来的兵将,闻知得齐兵入境,已早早逃了。惟本地兵将,不舍远去,尚在,见百姓迎降,竟欣欣然同着众百姓大男小女,以箪载食,以壶盛浆,大开城门,远远地迎接齐师,求其勿伤居生,休扰地土。匡章初见之犹疑其诈,着兵将围住细搜,却身无寸铁,方知是实,遂欢喜受了,下令戒备而过。到了一郡,打点交战,不期兵民同心,也是如此,竟不费一毫气力,早已下了七八座城池,方遇着贾雷之兵。   这贾雷乃子之一党,望见齐师强盛,虽然害怕,却还想出力支撑。因摆开战场,分开队伍,手执长枪,一马当先,拦住道:“燕、齐久已通好,为何无故敢来侵犯?”匡章答道:“燕齐通好,乃太公、召公子孙之事,与汝子之何干?子之,燕之乱贼,篡燕君之位,故彰大义而讨之,何谓无名?”贾雷道:“此乃燕君无德易有德,让位也,非篡位也。”匡章道:“君臣,冠履也。冠虽敝,不可着之于足;履虽新,又安敢加之于首哉!况子之逆贼,又臣子中之大奸大恶,何德之有,而敢受天子诸侯之位耶?列国尽欲诛之,故寡君先兴问罪之师,以除恶逆。一路城邑,皆应天顺人,箪食壶浆以迎齐师。汝何人,乃不知天命,尚敢操戈阻去路,真死有余辜矣!”因挥兵大进。   贾雷见敌兵来攻,急回头招兵拒敌,不期五万兵早已弃甲抛戈逃去八九。贾雷见势头不好,急欲逃走时,而左臂忽中了一箭,跌下马来。齐兵一拥上前,早已踏为泥土矣。正是:党恶思能常有势,从奸定道永无伤。谁知一旦人心变,党恶从奸更易亡。贾雷既被杀,燕国再无阻拦。齐师所到,如入无人之境,不五十日而前军已离燕都不远。探子报入燕宫。只因这一报,有分教:石应胆战,铁也魂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燕子之无道受齐刑 齐匡章有心乱燕国   诗曰:施恩布义是王师,保国安民身不危。愚蠢不思除祸乱,贪顽只顾讨便宜。   前奸已笑其遭变,后狡方思又出奇。败败亡亡常若此,如何得有太平时!   话说齐兵杀了贾雷,竟奔燕都。一时报入燕宫,子之尚醺然不信道:“一路多少城池,岂能飞越?况前日已遣贾雷率五万人迎战,胜败尚未见报,如何齐兵突至?”探子道:“贾雷已战死,五万人逃者逃,死者死,谁来报信?”子之方沉吟不语,急宣鹿毛寿商量道:“齐兵之来,何如此之速?”   鹿毛寿道:“臣前苦奏大王,大王只是不听。一路来,城池虽多,兵将虽有,然皆以大王荒淫酒色,不加体恤,故一见齐兵即倒戈而走,齐兵乘胜长驱,直至于此。臣欲再奏,知大王不听,定加嗔责,故不敢耳。”子之方踌躇道:“原来如此。”又想一想道:“有寡人在,也还不妨。贤卿可将都城中寡人素常亲信者细查,尚有几个?”鹿毛寿道:“臣已查点明白,兵散在外者虽有二三十万人,然实在都城者不过万余,而万余中,敢亲信者不过四五千人。今齐兵十万,又乘胜增添,大王虽勇,亦难与之对垒。”子之笑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勇,不在众。贤卿勿忧,可速点齐亲信五千人,只须寡人一槊,将匡章小竖子打死,其余自散矣。”   鹿毛寿原打算逃去,一来因子之委任甚专,一时之间脱身不得,今又见子之自说得英勇异常,故疑疑惑惑,又图苟且一时,只得将都中亲信五千人都调了来,一营一营分列队伍,自宫中直摆到南城,甚为雄壮。子之与鹿毛寿俱换了戎装,手持利器,子之是槊,鹿毛寿是枪,都骑了战马,又带着数百健将,紧身跟随,从宫门直跑到南城,又从南城直跑回宫,不住地往来大衢中,以耀武威。子之又下令:“城上插满旌旗,紧闭城门三日,听彼急攻,不许放开。待过了三日,将彼锐气挫尽,然后寡人乘曙色未分之际,飞马横槊,直冲入其营。匡章小竖子,就有十颗头,寡人取之也只如探囊耳。鹿卿可再率五千亲信精兵,以为后应。齐兵纵有十万之众,自应践踏死矣,何足劳燕兵之诛!”众亲信兵将闻了此令,也觉壮胆。子之又命椎牛沥酒,犒赏兵将。齐兵未到,兵将尚欢呼如雷。   不期燕民怨恨子之入骨,恐怕子之胜了齐师,久占江山,无再生之日,巴不得齐兵杀了子之,方快其心,暗暗地打听得齐兵一围了城,便不顾性命,一齐从城旁拥出,开了城门,让齐兵杀入。城门之下,虽有兵将把守拦阻,当不得百姓多了,如蜂似蚁拥来,哪里拦挡得住。城门一开,齐兵知是民变,便乘机杀入。马成群,兵成队,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旌旗耀日,金鼓喧天,就如泰山一般压来。莫说素不亲信之兵,逃走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五千亲信兵将,看见势头不好,惊惶无措,也不知不觉地东奔西窜,一霎时逃去许多。   子之与鹿毛寿已算定闭城自守,开城破敌,以为万全之策,不期民变城开,齐兵拥入,出其不意,又见亲兵皆散,左右无助,鹿毛寿要走不能,子之也未免着慌,然到此田地,只得硬着胆,拚死命上前迎战。此时,大衢之中,刀枪林立,也辨不出谁是将,谁是兵,只好混杀一场。鹿毛寿手段有限,战不上十数合,已被众兵刺死。终是子之猛勇,横开一柄槊,在大衢之中东一推,西一指,忽往前打来,忽照后刺去,荡着的头开,磕着的脑破,一霎时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兵将。若是阵前厮杀,可谓无敌。当不得十万齐兵,奉匡章号令,一时拥进城来,将一个大衢塞满,莫说兵将要争功向前,就是急急要退,也退不去。子之虽然猛勇,战久了,臂上忽被一刀,腰里忽中一箭,肩已枪伤,腿已被砍,渐渐地力尽筋疲,撑持不住。当不得齐兵众多,杀一个,转添上两个。子之尚怒目咆哮,持槊不放,不期战马足伤,往下一闪,早已将子之掀下马来。众兵将便一齐要上前动手,忽闻将军飞马传下令来,要擒活的,众兵将遂拿定手脚,用大铁索密密地捆缚起来。匡章见擒住了子之,不胜之喜,忙用囚车载了,拨两队兵丁看守伺候,发文书解往临淄去报捷。后人有诗吊子之曰:为臣已两代,为君能几年?设使尚为臣,犹持燕相权。   又有诗吊鹿毛寿曰:惨死有如此,不尽劝让辜。设使不劝让,此时犹大夫。   匡章既已生擒了子之,事已大定,然后下令,令众兵将各照营伍,分屯燕城之内,方查问旧燕王哙尚在何宫?却说燕王哙在文华宫中,久已自悔其误,其心已死,忽闻鹿毛寿前所说谋驱子之、往迎齐师、重立复位之计,未免又动了一番覆水欲收之心,每日差近侍在宫门前打听,并不见说起子之出迎齐师。过了一两日,转听得说子之与鹿毛寿亲自领兵守城,因想道:“二人同守城池,如何下手?”心肠又冷了一半。挨到今日,忽听得城中金鼓喧天,炮声不绝,守宫门人一个也无,急忙再打听,方乱哄哄传说:“齐兵十万已入城了。”“鹿毛寿已被杀了。”“子之已被擒去。”“正在四处找寻大王,只怕顷刻就要寻到了。”   燕王哙听了,不觉失去三魂,走了七魄,不禁顿足大痛道:“此是寡人自取也!此是寡人自取也!”竟哭入宫中,悬梁自缢而死。正是:禅位唐虞传美名,定须尧舜圣人行。昏君奸相思依样,画出葫芦命已倾。燕王哙缢死,有人报知匡章。匡章道:“便宜这个昏君了,也该生擒了,解到临淄,出他之丑,既缢死也罢了。”遂吩咐兵将将宫门拦住,先令兵士将燕国那宗庙毁了,又令亲信家丁将燕王府库中之宝物玩器,尽数取了,用车装载好,与子之的囚车一同起行,解到齐国,并请齐王发落,好不兴头!正是:诛暴除残理法该,如何乘衅取其财。谁知天道回旋急,福未消时祸已胎。   此时燕王哙已死,子之又被擒了,一时无主,而燕地二千余里,大半俱归于齐。匡章因解子之请功,自却表请率兵屯留燕地,以收四远居邑,实在燕都肆恶不提。   却说齐宣王自遣匡章伐燕之后,仅五十余日,即有人来报破燕之捷,喜之不胜。又过不得十数日,早一队兵将,拥着子之的囚车来献俘矣;又一队兵,将车载着无数的奇珍异宝来请功矣,把一个齐王直喜得身子都飞扬到半天之上。因先命近侍,将掠来的珍宝货物,一桩桩,一件件,都照捷文上数目,一一收入宫中,然后将子之发去监禁,以待择吉献俘。   到了献俘这日,齐宣王僭穿衮服,亲临大殿,盛陈兵卫以夸武威,因将子之带到丹墀,亲口问道:“诸侯之位,君位也。汝不过燕地一匹夫,谋为燕相,身居台鼎,已为犯分,就该万死。怎么又串通奸人,捏造让位浮词,诳骗昏君,夺其宝位,僭称诸侯?奸谋既遂,就该享你那燕国诸侯的荒淫之乐,今日为何又囚犯一般,捆绑着解到我齐国来领死?须知为君自有为君之福,岂汝一介小人所能受用?以下臣而篡为君之上位,此罪岂不该万死乎?汝本庸愚,因人碌碌,功名固已侥幸,即夤缘党羽,称贤称能,也还是奸狡之常,怎么一个无赖之徒,竟妄称起圣人来?且不称寻常之圣人,竟称上古让位的尧、舜大圣人来,以下愚而污辱上圣,此罪不又该万死乎?何国无君?何国无臣?皆懔懔然不敢相犯者,名分定也。都像你这等臣僭为君,君降为臣,颠倒错乱,天下效之,却将奈何?以私好而乱公制,此罪不又该万死乎?至于逐前王之子,居前王之宫,一味荒淫,万分残虐,致使天弃于上,民怨于下,此又万死不足尽辜者也!寡人今日为天下除残,岂非快事?汝逆贼尚有说么?”   子之弭耳闭目,气也不出。宣王见其无话,遂命刑人带出凌迟处死。既处死,又命剁为肉醢,分赐诸臣,以为儆戒。   子之费了无数奸心,指望金汤带砺,万载无休,不知才一转眼,早已身为泥土。后人有诗讥之曰:芳流青史不须言,臭也遗来载简编。莫笑哙之身死苦,臭名尧舜一般传。   宣王既诛了子之,觑得天下无人,因下诏褒美匡章之功,又令其扫平燕地,尽归于齐。匡章奉令,愈加肆恶,毫无抚恤燕民之意,每日只放纵军士搜求财货,致使民间鸡犬不安。正是:只思敛自己,全不问人心。岂料天心变,其强一旦沉。   却说燕民箪食壶浆以迎齐师者,非乐齐师之来,皆因深恨子之,巴不得食肉寝皮,却又无可奈何。今得齐兵来伐,将子之擒去,大快其心。若使匡章既擒子之,燕国无主,就该访求燕后而立之,便使燕民感德于无已也。不料匡章不但不立,竟要残灭燕嗣,以快己心,且暴虐残忍比子之更甚,燕民又愤愤不平,东一攒,西一簇,皆思访求故太子而立之。正是:火益热兮水益深,教民何以度光阴?谁知破国还开国,笑杀奸雄枉用心。   按下匡章残恶不提。且说郭隗与太子平虽逃入无终山内友人家隐姓埋名,却原曾吩咐得力家人在外打听,时时暗报。不上半年,早有家人来报,说子之被齐兵擒去,燕王哙自缢身死;燕国无主,任齐兵在内作横;宗庙皆已残毁,府库宝玉财帛皆已掳尽。太子平听说燕王哙自缢身死,不胜悲痛,哭道:“此仇深似海矣!”郭隗忙止住道:“殿下且休发言。闻得四境尚皆齐兵,若机事不密,取祸不小。”太子平因止泪说道:“父王既已薨逝,若有一路可以复仇,尚不惜颜以生。倘宗支沦丧,民已归齐,我召平尚要此性命为何,又莫若挺身从先王一死。乞太傅教之。”郭隗道:“事已至此,殿下且从容。容臣暗暗出去,打探一个的确消息,再来商量。”太子平道:“如此甚好,但太傅出去,须要谨慎。”郭隗道:“殿下放心,臣自有区处。”遂依旧扮做穷人,一步步走出玉田界来。   原来这无终山,在上古时原有个无终国,却在燕地的玉田界内。郭隗走到玉田,还未及打听,早撞见一个人,将他上下估计。郭隗恐那人认得,忙忙抽身折入一条僻巷,才走入巷内,那个人早赶上来道:“郭老爷,小的何处不访到,恰恰的这里遇见。”郭隗耳虽听得,却不敢答应,低了头只是走。   那个人又赶上几步道:“郭老爷不要走,小的原是老爷朝中逃回的田役,叫做鲍信,曾服侍过老爷的。今因百姓无主,要禀知老爷。”郭隗听得,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个人果有些面熟,因回说道:“我又不是什么郭老爷,你莫要认错了。”那人道:“老爷不要隐瞒,小的果系田役。只因燕国百姓不忍归齐,因有急事要通知老爷。”郭隗见那人说话有因,因立住脚问道:“你有甚急事要通知郭老爷?”那人道:“这里不便说话。”遂将郭隗引到一间空屋里来,闭了门细细说道:“自从老爷同太子避去后,国中受子之之祸,无一日安生。及齐师来伐,百姓只认做还是齐桓公恤邻的故事,十分欢喜,竟箪食壶浆迎了入来。不料齐将匡章擒了子之去后,哪里有一毫恤邻之意,竟将燕王的宗庙都毁了,又将燕宫的宝物都掠去了,惟有燕国的地土尚收不尽,正在此苦磨百姓。百姓汹汹思乱,只是访不出太子的消息,蛇无首而不行,叫小的们四下寻访,今方得见老爷,大有机缘。求老爷做主,以复燕邦。”   郭隗道:“此话真么?”那人道:“不独玉田一处,治境百姓皆纷纷访主,怎么不真?”郭隗道:“你一人也做不得甚事。”那人道:“玉田一境百姓皆同心合意,何止小的一人!若要通知他们同来见老爷,但外面齐兵甚多,恐怕知觉,惹出事来,小的不敢,故只一人来见老爷。”郭隗道:“既是这等,你可悄悄再唤几个老成的与他商量。”那人应承去了。不多时,果同了一二十个老成的百姓齐齐来见,所说之言,都是一样,说得激烈之处,都叹息堕泪,愤愤不已。   郭隗见人心已真,方直认道:“诸君既如此忠义,不必过激,太子尚在。”众人听见说太子尚在,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太子既在,不知逃往何国?我们好去迎请。”郭隗道:“实实不远,就在此无终山中。”众人听见说在无终山中,愈加欢喜道:“既在无终山,不过数十里路,快备车乘,迎请回来。”郭隗道:“迎请太子不难,只是这些齐兵如何处置?”众百姓道:“这些齐兵,看得燕民如土,毫不提防,每日只是诈酒诈食,只消舍着些酒食,将他们灌醉,杀之如切菜耳。众百姓但因无主,故不敢行,今太子既在,我们暗传百姓,一面迎请太子,一面就杀齐兵,有何难哉!”   郭隗听了,也不觉大喜起来道:“汝等果能如此,可谓燕国之义民了。但恐玉田去燕都不远,匡章闻变,领兵来攻,一时兵将全无,将何应敌?”众人道:“燕国兵将并不曾遭其屠戮,皆因怨恨子之,临阵逃散,及齐占了燕都,遂潜匿不出。若闻得太子重兴燕国,只消一道榜文,四处招挂,不须十数日,包管十万精兵一时而聚。”郭隗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就可举行。”   众百姓因一面去悄悄会同百姓备办法驾旗幡,连夜去迎太子;一面吩咐阖城百姓,用酒食灌醉齐兵,尽皆杀死;一面叫人收拾三皇庙,同候迎了太子来重新即位。只因这一番作用,有分教:易水重添色,燕山复吐辉。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郭太傅请买死马骨 燕昭王高筑黄金台   诗曰:家国兴亡不足哀,只须求得有奇才。黄金若掼燕台上,骏马应从易水来。   尽道功名当日立,谁知成败至今开。凭君莫说燕山事,试问昭王安在哉?   话说郭隗与众百姓将各项事情算计停当,遂暗暗地领了一些百姓,竟到无终山来见太子,备说从前之事。太子听了,又忧又喜,喜的是中兴有路,忧的是已败难成。然事已到此,只得出来安抚百姓。百姓见了,欢呼如雷,竟簇拥着上了法驾,一径往玉田而来。   此时,阖城的百姓得了信,已将各门戍守的齐兵用酒食灌醉,杀了大半,夺其刀枪盔甲,大声张场道:“吾燕国又有主了。”不曾杀的齐兵一时听得,都乱糟糟逃个干净。众百姓将夺来的旗仗排开,因又添上鼓乐,沿路迎来,迎着了,竟鸟飞雀跃地拥到三皇庙中,设了一个大座,请太子高登宝位,号称昭王。   昭王感百姓拥戴之诚,又念国家败亡之苦,祷告天地山川,不禁大恸,大哭道:“念燕邦不幸,先王遭奸臣巧说让位,以成其篡夺之谋,遂致邻邦起衅,家国丧亡,宗社丘墟,封疆瓦解。今蒙众父老不忘先义,思启后人,拥立寡人,以复燕国。寡人虽不肖,既蒙拥立,敢不奋身!敢告于皇天后土:分封有制,尺寸不敢与人,父仇不共,虽杀身其愿必报,倘贪逸乐,不奋其身,若恋安闲,忘情讨罪,骨化肉消,有如此酒。皇天后土,惟其鉴察。”祷罢,不觉义气浩然,泪如雨下。   众百姓看见,俱赞扬道:“有君如此,何思江山不复!”遂拥入城中,拣个大所在住下。昭王就进拜郭隗为相国,进位太师。郭隗就在众百姓中,选了几个好汉为将,登时即出榜文,各处招兵。果然燕兵未曾伤损,俱在四下隐藏,今见有榜文招他,又闻得昭王贤明,不数日遂聚积三万余众。   郭隗见兵已招来,又打檄文报知各城各邑知道:“玉田百姓已于无终山求得太子平,立为昭王,重兴燕国矣。凡属旧臣旧民旧疆旧土,不得已为齐占据者,速宜激忠奋勇,计日而速诛齐寇,以复燕都。”此时,各郡百姓,已降齐、未降齐者,皆苦齐兵骚扰,见了檄文,皆轰然告报道:“燕既有主,我们世代燕民,如何从贼?须大家努力,以谢降齐之罪。”一时纷纷攘攘。齐兵闻知,俱慌张无措,也有一同回齐国的,也有逃往燕都报知匡章的。此时匡章已知昭王重立之信,但身在沉酣之际,未免贪欢。又以为玉田小邑,无兵无将,不能成其大事,况燕城降齐者十有八九,不甚留心。及见各城分守齐兵尽皆逃回,传说燕民变起之事,匡章方才慌了。欲要去取玉田,又见齐兵已骄,燕兵正愤,料难得意;欲要常守燕都,又恐燕民既叛,不怀好意,一时四面逼来,如何脱身!再三算计,只得下令连夜班师。   前回齐师来时,燕民甚悦,故箪食壶浆迎之,过一城,便一城属齐,过十城,便十城属齐。匡章只以为开国有功,不思身入重地。今昭王新立,降齐之城,依旧归燕。匡章再欲如前经过,则见各城旌旗俱插燕国名号,守得铁桶一般,谁肯轻放?匡章无奈,过一城,只得苦战一城,直战得力尽筋疲,过一邑,杀一邑,直杀得铠破斧缺,急急杀到燕齐交界地方,而十万之兵,剩不得七八千矣。   不期这燕关重地,日夜提防,所守之兵比他处更多数倍。齐师到此,渐渐少了,如何过得此关?匡章正在危急之时,束手无策,却喜燕王叫人飞马行了一扇硬牌来,上写着:燕、齐夙昔通好,今齐师伐燕者,为子之也。今寡人一立,齐即班师,尚似未忘旧好。所过城邑,不许拥师拦阻。特示。此牌一到,燕兵遵旨开关放行,齐师方得抱头鼠窜而去。正是:师来何其雄,师去何其馁。只因将帅贪,所以行兵诡。匡章既出燕关,到了齐境,方才重振兵装,做出破燕得胜班师气象,归到临淄,朝见齐王。齐王因他生擒子之,又掳掠了许多重宝,大遂其心,故后来昭王既立,降齐之民复叛归燕等事,俱不深究。正是:臣奉君之欢,君隐臣之罪。如此君与臣,亡国实无对。   却说昭王玉田初立,兵微将寡,日夜虑匡章来伐。不期才出榜文,就聚十数万兵马,檄文发去,城邑尽归,胆更壮了,不怕匡章来伐。过不得数日,又报匡章假称奉旨班师,竟连夜逃走。昭王大喜,早有一班将士出位言于昭王曰:“匡章拥齐兵毁燕宗庙,迁燕重器,又浊乱燕宫,罪莫大焉。今乘其逃归,大王何不下一令:所过城邑,紧紧拦阻;又下一令,令臣等率兵追赶,不出一月,可斩匡章之头献于大王。”昭王闻言,踌躇不决,因问于相国郭隗。   郭隗道:“不可也。齐乃大国,不可苟且图之。匡章兵来,虽实意谋燕,然名则诛子之。今闻大王之立,即班师而去,虽见势头不好,尚于大王未有伤也。今若乘匡章之敝而杀之,齐王正在暴横之时,岂能默受?若动其兵,是自取也。况燕新造,即起端,非为良算。莫若转做人情,放其归国,使彼无衅可开,暂图宁静。候大王抚平燕土,招足甲兵,然后一举而报深仇,方足显英王之作用。”昭王闻言大喜道:“相国高识远见,如在天上,岂浅识所知。敬从,敬从。”因发牌转做人情,放匡章返齐。正是:呆人认眼前,智士思久远。放得匡章还,齐王心已散。   匡章既去,燕都臣民因扫清殿阁,整备法驾,俱至玉田迎请昭王回宫。昭王感臣民之意,因回到燕都,重新郊祀天地,以正大位。一面下诏安抚百姓,一面就修理宗庙,一面就选贤能将士,暗暗地招军马买,积草屯粮,以为复仇之计。   每日闲暇,即与相国郭隗商量道:“燕不幸遭子之之变,以致先王蒙受大耻,使寡人日夜不安,誓死必报此仇。但念齐乃大国,临淄、即墨兵甲众多,不易剪灭,必得奇才贤士、智略高人如管仲其人者,方可共图大事。当此雄强兼争之际,虽有奇才,必散在列国,寡人欲卑词厚币以招之,不识其道何由?敢求相国教之。”郭隗道:“臣见自古至今,同一为君也,有名为帝者也,有名为王者也,有名为霸者也,有叫做亡国之君者也。何也?盖其所用之人不同耳。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师,则其君北面受学,必至为帝;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友,则其君趋而受教,必至为王;所用之人不愧为君之臣,则其君咨请谋划,必至为霸;若所用之人皆厮役之流,则其君坐而指使,必至亡国而已矣。今大王思念贤才,诚帝王霸之事也,但求之之道,臣以为招来易,往求难。大王不欲求贤才则已,必欲求贤才,臣有些策可以坐致。”昭王闻言大喜道:“访求尚恐不得,坐致如何得求?”   郭隗道:“有一譬喻,大王独不闻乎?臣请言之:昔有一君,爱千里马而不得,使近侍中涓,怀千金四方求之。中涓遍走天下,求之不得,忽闻某地有一千里骏骑,急往求之,而马已死矣。中涓无以复旨,因心生一计,遂取出五百金,将死马之骨买了回来,报于其君。其君大怒曰:‘吾不惜千金买骏马者,为其能日行千里也。此马虽是骏马,此骨虽是骏骨,然已死矣,要他何用,而费吾金耶?’中涓曰:‘吾王不欲得千里马则已,如欲得千里马,臣费五百金买此死马骨,天下传为奇事,必以为死马骨且重价求之,况活千里马乎?吾主少俟之,千里马将至矣。’其君以为然。果不期年,而千里骏马自远方至者三匹。今大王必欲卑词厚币,招徕贤士,贤士遍满天下,焉能得知何在?即请以隗为死马骨,先买之。天下国士必曰:‘如隗之贤,尚且求之,况贤于隗者乎?’自不惜远道而来矣。”   昭王闻之大喜道:“相国教我甚明。寡人视相国之贤而不知加敬,尚欲他求,谁其信之?”因别筑一新宫,奉郭隗于内,朝夕相见,必执弟子之礼,北面听其教诲;至于饮食,极其丰盛,供具极其周备;凡有所谋,必恭恭敬敬,不敢少懈。   行之数月,列国皆知昭王好士之诚。昭王又想道:“此新宫不过但为郭相国筑耳,天下贤豪,尚不知我景慕之私。”因复于易水之傍,又筑起一座高台,极其雄丽,取名招贤台,以明招致贤才之意,又于台上多集黄金,候贤才到日,不时取用,因又名黄金台。由是,天下无一人不欣传燕昭王真心好士。后来流传至元,有一诗人刘因感其事而作古风一首道:燕山不改色,易水只剩声。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黄金亦何物,能为权重轻。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自黄金台之名一出,四方贤士尽皆企慕。凡怀一才一艺之士,莫不纷纷来归,不能细述。   忽有一贤姓剧名辛,才能出众,智略超群,闻黄金台之名,自赵国而至,又有一贤姓邹名衍,胸藏日月,最善谈天,闻黄金台之名,自齐国而来。又有一贤姓屈名景,文能经帮,武能定国,亦闻黄金台之名,自魏国而来。昭王一接见,劝餐授馆,无不得其欢心,恐屈其才,不敢烦以杂职,尽拜为客卿,日夕讲论政事。   每论及燕民被齐师残杀,不胜愤恨。因细查民间有为王事而死者,亲往吊之;有父兄已殁而幼年孤立者,令有司时时存恤之;乡民有德者,举而旌表之,以励其余;狱中有罪者,引而惩创之,使之感悔;至于军中士卒,或饥或寒,必悉心访察,同其甘苦。昭王行之年余,不独举国之疮痍尽消,而四方豪杰之士归之如市矣。   昭王因见郭隗曰:“寡人不才,蒙相国提携复国,今年余矣。寡人抚循士卒日夜不安,吊死问孤未尝少懈,又辱四方豪杰时来赐教,不识及此之时,可勉力一用否?”郭隗曰:“未可也。百姓虽安,气犹未振;士卒虽感,节制尚无;豪杰虽归,均非大将才。大王欲复深仇,尚须努力为之,自有时也。”昭王闻之,惕然于心,因再拜受教而退。正是:疾走须骏蹄,高飞必健羽。若欲报深仇,万全方可许。   按下昭王图报深仇不提。且说赵国有一贤人,姓乐名毅,乃乐羊之孙。你道这乐羊是谁?这乐羊乃魏文侯之将。魏文侯曾使之为将,而往攻中山。乐羊往攻中山,三年而后拔之,归而论功,魏文侯笑而出谤书一箧,示之曰:“寡人若信此谤书之言,卿罢归久矣,安能成此大功哉?”乐羊乃再拜稽首,谢曰:“臣今日方知,拔中山非臣之功,乃君之功也。”文侯因封之于灵寿。自是列国相传,皆知乐羊之名。   乐毅乃其孙,将门将种,因而好讲兵法,喜谈武略。人有戏之者曰:“汝好讲兵法,亦能领兵拔中山,以继令祖之志么?”乐毅笑应之曰:“拔中山何足为奇,但可惜当今诸侯,无一人能如魏文侯之贤,而知用我也。”人皆笑其妄言,而乐毅坦然处之,不以为意。只无奈贫困日甚,其妻和氏因劝之道:“君既自负怀抱异才,赵国见汝贫贱,自不能用。闻得齐国,奄有东海,实称大国,孟尝君已享其荣,苏季子亦获其利,亦用贤之国也,君何不往游之?倘能际遇,岂不胜此尘埋。”乐毅道:“吾非不思及此,但念功名有地,齐非我地,功名有进,今非其时,恐去亦徒劳。”和氏道:“妾闻得之即为地,遇之即为时,哪里预先定得,与其坐困,不如往求。纵往求不得,亦与坐困一般,君何惮而不行?”乐毅无奈,得勉强投齐。   到了齐国,王新立,自倚富强,十分骄傲,虽时时用人,却用的都是一般夸诈之人,说得如何战胜,如何取利,语语快心,言言悦耳,故立致富贵。乐毅则以为富贵必须养民,战胜必须训兵,言不耸听,策不惊人,谁来听你?故在齐流落多时,依旧归到赵国。   赵国又正值那赵武灵王改易胡服,自称主父,欲强其国,后来遭变,死于沙丘,一时赵国汹汹。乐毅见乱,因挈其家去灵寿而奔于大梁。   大梁乃魏地,时魏昭王在位。乐毅既奔其地,贫困无聊,亲友皆劝其出仕。乐毅道:“仕须得君,魏君非吾主也。”过了些时,愈觉贫困无聊,因不得已而出仕魏昭王。昭王庸君也,果不识乐毅之贤,竟以常人蓄之。乐毅益复无聊,每每跨马出郊,流览山川,以抒其抑郁之怀。   一日,随众人朝见。燕国有一使臣,来行庆贺之事,就传说燕昭王师事郭隗,又筑黄金台,求贤如渴之心。乐毅闻知,遂暗暗欢喜道:“此吾展才之地也。”因归与和氏、幼子乐闲商量道:“吾怀经邦奇才,总师大略,而贫困于此,悠悠岁月,岂不自误!今闻燕昭王新筑黄金台,广求贤士,欲报齐仇,此正吾得意之秋也。吾欲脱身游燕,为燕报复齐仇,以显名于诸侯。吾妻可暂居于此,待吾与燕君定谋,然后差人接汝。”和氏道:“君前投齐,而齐王雄略之王也,一贤一才,无人不取,独弃君不用。今逃难至魏,幸仕于朝,借禄以免饥寒足矣。君又思舍魏以往燕,不知燕君又是何如,亦须慎而图之,勿使再失。”乐毅笑道:“齐王虽骄横强梁,然粗人也,只足取死,安能知吾?魏君庸主,吾不过苟窃其禄,岂是终身!今闻燕昭王变能逃生,难能复国,又能高筑金台,礼求贤士,其志不小,吾往从之,方足展吾平生之志。”和氏道:“君意既决,妾何敢阻?但君既仕魏,恐私往不便。”乐毅道:“此不难也。”   因入朝见当事之臣,说道:“臣坐而食禄,自觉有愧。昨见燕使庆贺,礼当往答,倘不以辱命见斥,臣愿效劳。”此是小差,无甚关系,当事见乐毅请往,遂从其请,因发答贺表章与之。乐毅领了表章,便辞别妻子,竟往燕国而来。   到了燕国,献上表章。昭王览完表章,见奉表使臣是乐毅名字,因惊问道:“吾闻魏有乐羊,乃名将大族,此乐毅莫非其宗人?若果乐家一派,定然有异,不可失了。”因御便殿,命内侍召入。   乐毅承命而入,朝见昭王。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举止昂藏,知其有异,因赐坐而问曰:“寡人闻魏文侯时有名将乐羊,不知可是贵族?”乐毅对道:“此即臣之先祖也。”昭王闻而大喜道:“原来即是令祖,无怪先生如此杰出,果是将门将种,今幸相逢,窃愿有请,不识肯赐教否?”   乐毅对道:“臣毅献表而来,虽奉主君之命,然臣毅不表他人而请自行者,实慕大王筑黄金台推礼贤士之高名,而愿一瞻日月之表,以快素心。今既亲承龙凤之姿,又辱宠加盼睐,是所见又过于所闻。臣毅肝胆已输,倘蒙赐问,敢不底里上陈!”   昭王闻言,愈觉大喜道:“原来先生惠顾寡人,具此深意,非先生明教,寡人愚蒙,几乎失之。且请问:当今之世,英雄并立,功利是图,强国用兵之道,毕竟何先?”   乐毅对曰:“治国用兵之道,考之先帝、先王、先圣、先贤,第一良图,无如仁义。然仁义虽美,而施仁义实不易行。何也?盖王降而伯,已非一朝一夕。世尚功利,以为固然。倘国不富,民不强,兵将不雄,而徒然与人、让人,曰仁、曰义,鲜不笑其迂腐,而身命殉之。此宋襄之所以败也!当今之世,苟欲治国,必先富其国,必先强其民,必先雄其兵,有仇报仇,有耻雪耻,然后不取而与人,人乃感之曰:‘此仁也,不可忘也。’不贪而让人,人又乃羡之曰:‘此义也,不可再犯也。’此仁义所以为美也。至于国之富,不以聚敛,而以薄用佐其生;民之强,不以骄横,而以感愤作其气;兵将之雄,有恶诛之,有暴除之,而不以无辜肆其威武。此虽不言仁义,而仁义之道在其中矣。而治国之道,不出于此。”   昭王听了,喜动眉宇道:“高论足开茅塞,先生诚大贤也,安敢屈于臣位?”因下位而待以客礼。乐毅再三推谢,昭王道:“先生生于赵,赵,父母之邦也,臣之可也;先生仕于魏,魏,君臣之国也,不敢当宾可也。寡人于先生,又非父母,又非君臣,而承大教,自应客礼,又何必辞?”乐毅道:“大王虽君燕不君赵,而君之位同;臣虽臣魏未臣燕,而臣之位同,名分定也。大王不可因爱臣而废礼。”昭王道:“君臣之位虽通天下,亦不过泛为备位之君臣设也,如何敢加之于大贤?请正客位,以便领教。”   乐毅见大王之爱敬出于真诚,因离席拜伏于地道:“大王若爱臣,臣有肺腑之言,敢告于大王。”昭王忙亲手扶起道:“先生有何隐衷,不妨明告寡人。”乐毅再拜,因而说道,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良禽栖于珍木,良臣事于贤君。毕竟不知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乐毅诚心合明主 燕王明眼识贤臣   词曰:渭水飞熊,商岩霖雨,等闲万物不轻睹。一天云起定垂龙,万里风生必从虎。   赵岂无家,魏非无主,谁知气向燕台吐。虽然台上有黄金,还是君臣合心膂。上调《踏莎行》   话说燕昭王见乐毅说话有意,因扶起再三请问道:“先生有何隐衷,幸教寡人?”乐毅乃正色对曰:“臣之仕魏者,非以魏国可以展臣之才也,盖避赵乱,可暂寄其身耳。即今日奉表至燕,亦非仅为魏国而作使臣,盖闻大王礼贤之名,欲借此至燕,以为择主之阶,进身之地。此臣之隐衷也。臣之隐衷,虽不当一时即吐露于大王之前,不期才一拜瞻,略陈数语,即蒙大王倾听盼睐,加意绸缪,因知大王乃大有德为之君,非世主之比,使臣之肝胆身心尽服,不敢更虚作声价,吞光吐彩,以邀明王之求;又不敢坐失良遇,有辜来意,故不惜抱惭而底衷悉陈。大王若不欲报仇则已,若果欲报仇而有取于臣,则臣愿委质于大王而少效其区区,不识大王以为何如?”   燕昭王听了,喜动颜色道:“寡人自得国以来,无日不以求贤为事。虽蒙四方英俊,垂顾赐教,不弃寡人,然而如先生之雄才大略,片语即吐心胸者,实未尝有也。寡人愧非桓、文,而管仲、舅犯,先生实过之,正恨不生于燕而生于赵,不仕于燕而仕于魏,使寡人痛相见之晚,乃蒙先生灼见鄙心,深哀予志,而慨许以周旋,真魂梦所不敢望者,而忽遇之当面,何幸如之!此非寡人之幸,实燕先王社稷之幸也,愿先生金玉其言而勿悔。”   乐毅道:“君求臣易,臣求君难,臣得人主,肝胆愿涂地矣,又何悔焉?大王若虑臣言不实,请即受职。”燕昭王道:“大贤之用,国之兴废赖焉,何敢轻亵?既蒙惠诺,请暂就使馆,容寡人薰沐告庙,然后请先生登黄金台纳印,以国事示烦。今日初临,安敢草草?”   乐毅听了,满心欢喜,因再拜辞出,而暂就使馆以宿。正是:明君自望得贤臣,每恨睽违不易亲。今日相逢真快意,买金遇着卖金人。   乐毅宿于使馆不提。却说燕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议论高妙,又开诚吐赤,并不作游说行藏,心深喜之,因亲至新宫来见郭隗,说知乐毅之事。   郭隗听了,大喜道:“吾闻乐君,天下士也,有将相之才,惜其生于赵而赵之人不知,仕于魏而魏君不识。今慕大王黄金台之高名翩然而来,正臣前所言之千里马也,今至矣!报齐仇,雪燕耻,俱要在此人身上。大王须厚遇之,勿失也。”   燕昭王见郭隗议论与己相同,愈加欢喜,因退回宫,三日不临朝,斋戒沐浴,亲告于庙,又将黄金新铸一颗亚卿之印。   到了第四日清晨,即至黄金台上,命百官俱车马、旌旗、执事,往使馆迎请乐毅到台。乐毅既至,朝见昭王。昭王因赐坐,说道:“先生大贤,尊之客卿师席方为宜也,不宜屈处臣位。但念寡人抱先王之深仇,痛入骨髓,思欲复之,而败亡之国,不易中兴,说者曰‘必求高贤为之生聚教养方可快意’。寡人慨之数年,竟不可遽得。幸天赐先生辱临敝地,又蒙先生哀怜寡人慨然俯就,故寡人不揣冒昧,愿举国听从。但思举国听从,非以职位临之不可,故特新铸此亚卿之印,颁赐贤卿,望贤卿念寡人负此深仇,暂为一屈。倘可借此而少释前愆,则先生造燕之功不浅矣。”因亲手取印付之。   乐毅双手接了印,然后再拜致之道:“毅仕魏小臣,今初至燕,大王即加臣以卿相之大位,岂臣所敢当?然臣受之而不辞者,知大王英明,定有以知臣而思用臣也,又自念臣才虽微,尚可效犬马执鞭之用,而不欲矫情以负大王之知。今既已受任,则职分当言者愿大王听之。臣闻:‘善飞者,必先敛其翅;善走者,必先缩其足。’今国家遭子之之变,又遭匡章之乱,所伤实甚。今虽得大王数年节养,然羽毛尚未充,元气尚未复,纵有深仇,只宜藏之于心,不宜宣之于口,若或告人,倘邻国闻之,是我未图人而先令人图我,非智者所取。何况齐大燕小,彼强我弱,岂一朝一夕所能报?依臣之见,欲报此深仇,非二十年蓄精养锐不可也。愿大王隐忍之以待时,容臣教其民为礼义之民,治其国为富强之国,训其兵为节制之兵,再观其衅而待其变,然后联合诸侯,一举而图,方为万全,此时则未可。若时未可而强为之,不独不能报仇,且恐招祸。”   昭王闻言,改容道:“寡人疏浅,蹈危亡而不知,非贤卿点醒,则寡人尚在梦中。今承贤卿大教,绝口不再言矣。”乐毅道:“大王不言,固所愿也。但至异日,或有言于大王者,尤愿大王勿听。”昭王道:“寡人家国身命俱听之贤卿,尚有谁言之足听?贤卿勿疑。但幸贤卿勿忘今日之言。”乐毅乃欣然受命道:“臣感大王知遇如此,敢不尽心!”昭王大喜,因赐宴,召诸臣陪之,而列乐毅之位于郭隗、剧辛、邹衍、屈景诸贤之上。君臣痛饮,尽欢而罢。正是:君臣遇合虽然有,谁似昭王鱼水欢。试上黄金台一看,燕山易水未曾寒。   乐毅既受了燕昭王亚卿之任以治国事,便下令民间:令百姓尽力生产,地不许荒,时不许失,官不许骚扰,民不许游惰,男不许无妻,女不许无夫。又下令于朝:令在位各安职守,不许纷更;刑法一定,宁从轻而不许贪酷;赋敛照常,宁薄取而不许增加;建言之官,不许建无益之言;任事之臣,不许生事;匡君以正者有赏,诱君以僻者为罪。又下令于营寨:各营务令兵将核实,不许虚报一名;粮饷实给,不许少侵一合;操练必严,不许因循故事;挑选必精,不许混容老弱;鼓之则进,金之则退,不许少违毫发;限之以时,勒之以刻,不可差失须臾;兵必知将,将必知兵,有如指臂,不许阻挠;步归于步,马归于马,各分营队,不许杂乱。   乐毅令下之后,毫不假借,行之未及一年,而燕国气象勃然改观。昭王大喜,因谓乐毅道:“贤卿为寡人如此劳神,而室家悬隔,寡人于心未安,必设法迎来,方是久长之计。”乐毅道:“蒙大王垂念,深感洪恩。但臣昔在魏,魏不知臣,蓄之不啻犬马,及今臣归大王,位臣卿相,此臣之知遇也。今魏王罪臣,以为背主,竟拘禁臣之妻小在魏,不许出城。臣年来因国事在身,未及料理,今既蒙大王念及,容臣设计,遣人往迎之。”昭王道:“原来如此,一发不可迟了。”   乐毅领命,因写了书信封好,差一能事将官叫做汪捷,叫他到魏国迎请家眷,临行悄悄吩咐他道,必须如此如此,方可迎来。汪捷领命,竟至魏国,先来见了夫人和氏,随即寻见堂弟乐乘,将书付与。原来乐乘已知乐毅在燕拜为亚卿,执掌燕国之权,久欲至燕相投,以为功名之地,却因魏王有旨,拘禁不许出城,故闷闷地住了许久。这两日正打帐设法私走归燕,不期乐毅有书来接,满心欢喜。   因将汪捷邀入内室,细细与他商量道:“乐老爷来接家眷,自然要去,但魏王有禁,不许放乐姓一人出城,却将奈何?”汪捷道:“乐老爷久知此事,已设一妙计在此。”乐乘道:“有何妙计?”汪捷道:“乐老爷说,二月十五日,大梁风俗,各城百姓及官宦,皆出城去南岳庙烧香,就借此为竟日之游。叫小将通知令族,备下车马,打点行囊,到了这日早晨,觑便各各隐藏于北城左右。到了午时,请二老爷竟戎装了,扮作燕将,放了个号炮,竟夺开了北门,放家人出去,外面听得炮声,自有人马来接应。”乐乘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因悄悄打点。汪捷又来通知和氏并乐姓宗族,俱各欢喜收拾。   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果是大梁风俗,大大小小俱往城南烧香游玩。城中十停人倒去了有六七停,地方谁来照管?和氏因收拾了车马,领着小公子,乘间悄悄从后院转到北城等候。乐氏阖族闻信,俱是如此。乐乘家眷也先打发到城下,自家却挨到将近午时,方戴起盔来,穿起甲来,骑了一匹好马,手持一杆大刀,带了三四个有刀的大汉,拿着号炮,飞跑至北门城下,放将起来。乐乘因横刀立于城门之下,大叫道:“燕王有旨,迎请乐亚卿老爷的夫人、公子并乐氏宗族往燕居住。可报知魏王,因行期急迫,不及入朝辞谢了。”乐乘一面叫众人快走。隐藏下的车马,听见炮响,早一齐蜂拥而来,冲出城去。   守城军士出其不意,又见乐乘横刀立马,好不英勇,哪个敢来拦挡?乐乘见车马都出城去,方随后赶来。众军士见乐乘去了,再赶到城外来看,城外早又有一声炮响,拥出一些人马,扯着两面大旗,旗上写道:“燕王迎请乐亚卿家眷”。接着了车马,竟弓刀耀日,鼓乐喧天地去了,谁敢上前去问!急急报知魏王,再差得兵来追赶,已去有数十里,哪里赶得上,只得罢了。正是:日日在前轻似土,一朝失去重如金。若非三尺纱蒙眼,定是一团茅塞心。   不数日,到了燕国,乐毅接着,不胜之喜。因将宗族俱编入燕籍而为燕人,又入朝致谢,又领乐乘来见昭王,荐其骁勇,用之为将。昭王见乐毅诚心为燕,愈加欢喜,因时时召见、赐宴,谈论国政兵权,真是欢如鱼水。正是:君爱臣如宝,臣尊君似天。如斯谋国事,未有不安然。   到了周赧王四年,忽秦国一个大游客叫做张仪,欲要连横天下诸侯以事秦,故来到燕国说昭王道:“秦之强,天下所知也,今欲加兵各国,以扩疆土。臣不忍天下被兵,已劝赵王割河间之地以入朝事秦矣。秦既得赵,岂能忘燕?大王若不割地事秦,早为之计,恐秦一怒,下甲云中九原,驱赵以攻燕,则恐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昭王不能决,因请张仪就馆,而召众臣商议。   屈景说道:“既立国,当守国,岂可以土地事人为长策?况燕地有限,而秦欲无厌,但救目前,又将何继?且张仪游说之士,心甚诡而言不足信。若秦果贪燕,即割地而未必便可复无虞,不割地而秦即加兵,然燕简练已久,何至畏人?愿大王加察。”   众臣听了,皆赞道:“屈君之论甚为有理。”独乐毅无语。昭王因问道:“乐毅以为如何?”乐毅方对道:“屈君之论,守国之正论也。但今日张仪之言,乃一时机变之言,非正论也。非正论而以正论对之,是彼以虚而我以实,则受其累矣,莫若仍以机变应之为妙。”   昭王惊问道:“张仪之言,何谓机变?”乐毅道:“张仪欲连横六国以事秦,是张仪之言,非六国心也。张仪说一国而一国许之者,受张仪之恫吓,畏秦强而恐速祸,虽皆口许割地,尚彼此观望,未便即与。口许割地,则秦不加兵,地未即割,则地原无失,此机中有机,变中有变,臣所谓机变之事也。若地尚未割,而口先正言不许,彼借不许之言而先兴师问罪,以威其余,是我惑虚机而先受实祸,非美也。若虑既许割地而不便悔言,窃恐六国中之悔言者不只一燕,且张仪游士耳,不过伏口舌之利虚张秦势。能使六国割地事秦,则张仪之功;设或六国不割地事秦,在秦无甲兵之费,亦必不以为张仪之罪。张仪既不罪,则六国有罪亦轻。况张仪在秦,亦非忠信之臣,上下猜疑,恐不及割地而即别有机变。今大王莫若许割常山五城以事秦,待诸侯成约而后割之。臣料诸侯之约无日而成,而燕之地亦无日而割也。此时何必与之苦争耶?”   昭王听了,大喜道:“贤卿察机观变,明如观火,真不可及。”到了次日,回复张仪道:“秦,大国也。燕,小国也。既诸侯有约,敢不听从?亦愿割常山五城以附诸侯之后,诸侯之约成,即当交纳。”   张仪见昭王许割五城,大喜而去,即欲归报秦惠王以逞己功,不期刚到咸阳,而秦惠王早已驾崩,太子登极,改称秦武王。这秦武王为太子时,甚不欢喜张仪。群臣知道此意,遂向武王毁谤他许多短处,及张仪还朝,所言之事,多不听从。六国诸侯闻之,果不连横而又暗相合纵矣。昭王得知,愈服乐毅料事之明,遂更加敬重。正是:不慌全在胆,不惑必须明。胆与明相并,闻雷也不惊。   乐毅既执燕政,虽说日日练兵训将,治国养民,不觉十有余年,并不提起报仇之事。燕国就有一班臣子,来说燕王道:“大王筑黄金台,擢乐毅为亚卿,执掌兵权者,以为伐齐报仇也。初犹推说兵未练、将未训,今训练兵将亦已十年有余,而伐齐报仇之事全不提起。在乐毅受享快乐自忘之矣,岂大王亦忘之耶?”昭王道:“先王深仇,寡人岂须臾敢忘?然时犹未可,始待之耳。”众臣道:“齐犹是齐,燕犹是燕,今时不可,不知何时而可?不过以齐大难图,借此推挨耳。”昭王听了,不胜叹息道:“贤者所为,往往为不肖所诮。记得乐元帅登台时,即谆谆虑诸臣有今日之言。诸臣今日果有此言,则是诸臣今日之言,已在乐君成算中久矣。寡人安敢听诸君之言,而乱其成算?诸君请勿复言,寡人前已许其弗听矣。”众臣皆抱惭而退。正是:莫恨谗言众,但求君耳聪。是非能辨白,颜面自羞红。   众臣见说昭王不动,因又求说乐毅道:“燕王筑黄金台,大拜将军为亚卿者,欲报齐仇也。今将军日日练兵,日日训将,亦已久矣,竟未曾加齐一矢,岂燕王拜将军之初意哉?燕王虽不言,而将军独不愧于心乎?若齐仇可报,宜速报之;若不可报,则当去位以让贤者。倘碌碌犹人无所短长,而坐拥高位使燕王日夕悬望,不识将军何以自安?”乐毅笑谢道:“非不愿报,报之不能也!诸公有能者,愿执鞭以受教。”众臣见说不入,虽然罢了,然议论纷纷,终不能已。真是:从来人世是非多,任是无风也起波。若使君臣情少懈,可怜谁不受他磨!   众臣谗诮不已,亏得昭王信任乐毅,全不动心,故又过了数年。只因又过数年,工夫久了,有分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齐湣王杀二忠臣以肆恶 乐元帅会五诸侯而出师   诗曰:火种须焚,草根必拔,箭留弦上看机栝。若教腮上失龙鳞,便思虎面寻发拔。   不是耳聋,也非眼瞎,昏来孔窍都涂煞。劝君为政只清心,若清心时自明察。上调《踏莎行》   话说乐毅见昭王不听谗言,十分感激。又过了数年,欲报齐仇之心愈急,便时时差人到齐国去打听齐王的行事。此时宣王已死,湣王在位。这湣王为人比宣王更加骄暴,依着国富兵强,不是东伐梁,即是南伐楚,从无一岁休息,外虽有战胜之名,内却有消耗之实。   到了周赧王二十七年,天下汹汹,名分尽丧,惟强暴为尊。秦王无道,视周天子如无人,竟自僭称为西帝。称便称了,又恐独称不足号令天下,复遣使臣魏冉至齐,立齐湣王为东帝,就约他共发兵伐赵。   齐湣王见了大喜,便欣然改称,欲行于各国。一班谀佞之臣无不怂恿,惟中大夫孤狐喧出班苦争,以为不可。齐湣王不悦道:“帝与王,总一为君,但于众诸侯中分别强弱耳。今秦强于西,既称西帝;寡人君临淄岱,地广兵多,独不可以为东帝乎?”孤狐喧道:“天下凡百事皆可假借,最不可犯者,名分也,岂论强弱?譬如父母虽弱,安可降为子孙?子孙虽强,安可升为父母?今周虽弱,天子也。齐、秦虽强,诸侯也。数百年于兹,名分所在,谁敢犯之?即今诸侯称王,虽曰僭窃,犹然在臣子之列,奈何竟一旦称帝,无论触天下之怒,亦岂不惹天下之笑,与动天下之刀兵?愿大王熟思之。”   齐湣王道:“寡人闻名分虽严,亦有时而改,倘必不改,则纣,天子也,周家何以得称?今周运已衰,秦时正盛,夫岂不义则秦为之,亦必识时务之俊杰,有以承大命而劝成之,此非腐儒所知。今秦既已称为西帝,我齐何歉于秦,而独不可以称东帝耶?”孤狐喧道:“帝犹天也,岂可有两?秦之所以立大王者,恐一时创为之,天下不服,号令不行故然,因引大王分罪,岂美意哉!”齐湣王大怒道:“既立为帝,则天下诸侯皆臣矣,臣敢罪于君?汝今哓哓,不过单止寡人不为帝,岂能使秦不为帝乎?不能止秦,则是秦为帝矣。止寡人不为帝,则寡人为秦帝之臣矣。是汝不愿君尊,而愿君辱,不忠甚矣!”一班谄谀之臣,又在帝和之道:“既可立帝,谁肯为王?孤大夫之言差矣!”孤狐喧听了,不胜愤激道:“臣正议也,安能入邪辟之耳。”齐王勃然变色,大怒道:“谁是邪辟之耳?当面毁君、辱君,罪已不赦,尚曰正议,天下有此毁君、辱君之正议否?快推出斩讫报来。”殿下刀斧手闻令,一齐拥出,将孤狐喧捉住。   孤狐喧亦大怒道:“臣死不足惜,但可惜大王之死不久矣。”齐湣王听了,愈加大发雷霆道:“以齐之强,以寡人之英勇,虽合天下之兵亦无奈我何。汝一个负郭之民,吾用汝以为大夫,何负于汝,乃诅咒寡人。不忠之甚,万死犹轻!快推出斩于稷宫之通衢,使举国之臣民,皆知其谤君之罪。”大臣中虽也有几个出班为孤狐喧求饶,当不得齐湣王怒气冲天,一面传旨称帝,一面就拂袖入宫去了。可惜孤狐喧一腔忠义,反而受戮于稷衢之上。正是:骄君难与言,忠臣不怕死。所以谗佞人,只要君王喜。   齐湣王虽然一怒杀了孤狐喧,然称帝之事,心下也有几分狐疑,欲与人商量,却没相信之人。忽报燕使苏代来朝,湣王大喜,召入,因将秦王自称西帝,遣使立齐为东帝,就相约共去伐赵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又将孤狐喧谏止被杀之事,也说了一遍,因问道:“此事还该如何?”苏代道:“秦王以诸侯而自僭立称帝,自犯天下之仪,天下闻而愤怒之,未可知也。然秦正强,天下畏其强而首肯之,未可知也。今秦既自立,而又遣使立大王之为东帝者,亦恐天下罪之,而拉大王分罪也。大王若辞而不受,是拂秦王之意,自失为帝之机,俱非策也。以臣愚见,秦既立大王为东帝,乞大王竟受之而勿辞,使臣民、各国闻知其事,则大王俨然东帝矣。至于发号施令,称帝于天下,且请少缓。何也?臣欲以秦为前车也。倘秦称帝,天下无说,大王然后从容称为东帝,未为晚也。设或秦称西帝而天下憎之、恶之,大王受之而不称,则天下必以大王为知义,而得令名矣。此收天下人心之资也。”   齐湣王听了,大喜道:“卿所言最善。但秦王约我共伐赵,不知赵可伐乎?”苏代道:“伐国必破国,方可示威,若伐而空还,不如勿伐。赵国虽小,亦战国也,伐之未必即破。以臣愚见,伐赵莫若伐桀宋。桀宋,小国也,而南败楚,西败魏,昏暴多端,此必败之道也。大王因而伐之,未有不破。伐宋而破之,则天下皆畏齐之强矣。”   齐湣王听了甚喜,以为有理。东帝才称得两日,因苏代之言,便止住不称;又依苏代之言,即发大兵,去伐桀宋。   你道这桀宋是谁?就是宋国的康王。这宋康王虽生来性情骄暴,然立国微小,初犹不敢为非。只因城头上一个小雀,忽生了一个大,百姓看见以为奇事,遂报知康王。康王惊异,因命掌卜筮的太史官占之。太史占了,因拜贺康王道:“此大吉之象也。雀小大,占书上有言:‘小而生大,必霸天下。’大王之谓也。”康王大喜。自此遂心骄志大,任意狂为:与滕国为邻,欲展疆土,遂发兵灭了滕国;欺薛国兵少,遂时时遣将伐之;乘齐有事,遂暗暗地袭取了它沿边的五座城池;见楚地广阔,遂探其无备,而夺取二三百里;偶与魏战而大败之,遂沾沾自喜道:“此皆吾霸天下之征也。”见人尊敬天地,遂每每张弓挟矢以射天,欲使天怕我;而又往往操椎持扑以笞地,欲使地惧我;见人多事鬼神,又斩社稷而焚灭之,欲使鬼神服我;又置酒在室中,为长夜之饮,饮到欢快之时,要室中之人皆呼万岁。室中人呼了,又要堂上、堂下之人以及门外之人、国中之人皆呼万岁以应之,以见人不敢违我。昏暴若此,故天下之人皆谓之桀宋,以其昏暴如桀也。故齐兵一来,民心离散,无兵守城,宋康王方惊慌无措,只得逃走,要奔到魏国,不期追兵紧急,走不到魏国,竟死于温县,而宋遂绝矣。正是:暴虐大应死,昏迷国易亡。其余还可救,惟此没商量。   齐湣王亲见宋康王骄暴,身死国亡,若知警醒,岂不长享为君之福?而破宋之后,心满意盈,愈加骄暴,其所作所为比桀宋更甚。听见人称楚强,便发兵南侵于楚,以争其强;听见人称晋盛,即发兵西侵于晋,以争其盛;又思立为东帝,终碍于周,何不发兵并侵了二周而自为天子,日夜胡思乱想。   宗室子陈举看不过,因直言道:“治国当图久安,不必贪无益之虚名,须谨防有心之实祸。今齐幸国富兵强,上可以安宗社,下可以贻子孙。大王保此富强,大王之贤也。乃不足而南侵于楚,试思楚为何国而可侵乎?又不自揣而西伐于晋,试思晋为何地而可伐乎?二周虽弱,名分凛然,设可吞并,而秦、楚二国吞并久矣,何至今日?大王不思,以发兵为游戏,以战争为等闲,不知战胜则兵骄卒傲,养成讹诈之形,战败则甲破斧缺,伤损国家元气。况燕与齐,仇敌也。自齐杀燕王哙,而燕昭王衔冤饮恨,筑黄金台招致贤才,以图报复,已非一日,而大王毫不提防,恐一旦有萧墙之变,则大王悔之晚矣!”   此时,齐王正在骄暴之际,一班谀佞之臣,日日夸功颂德,意气扬扬,今日忽被陈举一番正论,直中其隐,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大怒道:“寡人伐燕,燕破;诛宋,宋亡;侵楚,楚惧;伐晋,晋惊。当今至强者,秦也。秦且奉寡人为东帝,而况其余乎?虽连年征伐,无不得意,至今国富兵强,损了哪些元气,要你这老贼胡讲!”陈举道:“富强难恃以为常,骄暴必至于亡国。桀宋骄暴,已为大王诛矣。大王骄暴,又安知不为桀宋之续乎?”齐王听了,气得须眉直竖,因大骂道:“天下诸侯,皆服齐强,我不诛人足矣,谁敢诛我?我且先诛你这老贼!”因命刀斧手拿去斩于东门,以为毁君之戒。   陈举道:“大王不必怒,臣之一死,死忠也,自为天下人怜,后世人惜。只恐明日大王之死,死于昏暴,不独今日为天下笑,虽千古之下,尚嗤笑不尽也。”陈举说不完,早已被刀斧手驱去斩首。正是:忠言苦诉浑如哭,昏耳愁听宛若仇。头已断来心已剖,一时余怒尚无休。   齐王自杀了陈举,满朝臣子谁肯再进忠言,惟有一班谄佞之臣,撺掇他为荒淫之事。燕国差来探事之人打听的确,早报知乐毅。乐毅乃朝见昭王道:“臣蒙大王拔于异国,位以亚卿,家人、宗族皆食于燕,又蒙大王之恩礼宠幸,至矣尽矣,无以加矣。臣苟有肝胆,未有不思仰报万一者。然欲报大王,无如复齐仇。而受任以来,竟蹉跎至今日者,非臣不留心于齐,奈齐无衅可乘。今臣闻其自灭了桀宋,愈加骄横,又南侵于楚,西伐于晋,复思吞并二周以谋天子,此皆亡兆,报仇雪耻,正在此时,故臣敢请大王商酌其事。”昭王听了,大喜道:“寡人衔先王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至朝露,不及手刃于齐王之腹,以雪国耻,终夜痛心,每欲号泣告天告人,因受贤卿之诫,朝夕饮恨。今若有可图之机,愿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虽死亦无所惜,愿贤卿教之。”   乐毅道:“大王志意既决,微臣敢不效力?但思齐虽骄暴,有可亡之机,然地广人多,兵强将猛,若轻易图之,不能制其死命,转要受其大害。以臣计之,燕虽训练多年,兵有节制,然素为齐轻,不能为先声夺其气,须合天下诸侯共攻之,方能成其大功。”昭王道:“合诸侯共攻之固妙,但恐诸侯各有所图,未必尽如燕意。”乐毅道:“诸侯虽各有图,然合之要有次第。臣以为燕之比邻莫密于赵,宜先合赵王。赵王正与燕好,必然听从。赵王若听从,则韩与赵两相和好,韩见赵合,亦必合也。至于秦王,贪利之国,须请赵转说伐齐之利,则秦必从。若夫魏,因臣弃魏仕燕,甚不悦臣,未必肯从。却喜孟尝君被齐逐出,今相于魏,深恨齐王,若闻燕伐齐,亦必劝魏以伐齐。楚虽深忌齐,却名与齐好,约之必不从也,然齐急必投楚,诛齐者,必楚也。今虽合之无益,然必须合之,留以为异日之用。”昭王闻言,大喜道:“贤卿料事直如指掌,寡人一一听从。”因出各国的符节,任乐毅为之。   乐毅见昭王言必听从,心甚欢喜,乃与剧辛说道:“今燕伐齐,欲合五国之兵以为助。韩、赵与秦,毅请自往。若魏,则怨毅仕燕,若楚,则素重剧君,俱烦剧君一往。”剧辛应诺。   乐毅乃自具车马、怀金璧,亲至赵国。此时,赵国乃惠文王在位,平原君赵胜为相。乐毅至赵,便先备礼来见平原君。平原君接见道:“乐君身操燕政,名重金台,今日辱临敝国,又赐多仪,必有所教。”   乐毅道:“昔者,寡君之先王受齐戮辱,此公子所知也。寡君饮恨含冤,欲图报复,此亦公子所察也。只因齐大燕小,齐强燕弱,故含忍至今,寡君日夜痛心。今见王昏愚已甚,骄横异常,屈杀忠臣,大肆贪恶,以东帝为不足,又欲吞周,以灭宋为固然,又思别国,观其所为,又过于桀宋。此亦必亡之道。故寡君愤愤不平,愿操戈负弩以为前驱,但念齐分封之国,虽犯可诛之罪,必须公讨,非燕一国所敢自专,故遣下臣上请于贵国,求赵大王公为天下诛暴除残,私助寡君报仇雪耻,恩莫大焉!义莫正焉!下情委曲,不敢竟闻,故特求公子转奏。倘蒙允助,破齐之后,河间之地近于赵疆,赵可部而收也,燕但欲复仇,不敢私取。”平原君道:“齐之强横,天下所憎,燕即不言,赵亦不能无言。况乐君有命,敢不劝寡君听从?”   正说不完,忽秦国有个使臣亦有事来见平原君,遂会在一处,问及燕、齐之事。乐毅因乘机说道:“齐不独为燕之仇,实亦秦之仇也。”秦使惊问道:“齐处于东,秦处于西,犹风马牛不相及,齐何为而为秦之仇?乐君之言,毋乃过情乎?”乐毅道:“有说也。今天下称至强者秦也,何知有齐?自秦立齐为东帝,齐遂妄自尊大,以为秦尚尊我,何况他国!故南伐楚,西伐晋,前已破灭桀宋,今又欲吞并二周,使天下但知有齐,不复知有秦。由此观之,则齐岂非秦之仇哉!今燕,小国也,尚愤愤不平,愿倾国与争,奈何秦以屡世之强,何惜一旅而不助燕以诛残暴之齐?齐诛,而秦之帝不必更分东西矣。今天下皆助燕伐齐,若秦不助燕,则是秦畏齐强,岂不惹天下之笑?”秦使听了,连连点头道:“乐君之言是也,归告寡君,定发兵相助。”乐毅乃谢而退出。到了次日,平原君果奏准赵王,亦许发兵相助。   乐毅见赵、秦俱许发兵,因至韩国,见韩王道:“昔燕先王遭齐屠戮,今燕王衔冤切骨,誓必报仇。但念以诸侯而伐诸侯,有助则公,无助则私,故使下臣告于列国,少求一旅之师,以张公义。臣沿途而来,已蒙秦王、赵王慨然许助,故下臣敢匍伏阙廷,陈情上请,望大王怜念寡君之深仇,乐从诸侯之义举,沛发韩旌,遥夺齐风,不独寡君感恩,而天下皆称高义。至若齐之残暴,在所当除,此又大王之霸业,非毅乞师之臣所敢并言也。”韩王道:“秦、赵既已许助燕,敢不随其后?况燕君又有宿昔之好,乐君又素所仰瞻,所教当一一听从。”乐毅见三国俱已说成,满心欢喜,因而谢了韩王,归报昭王不提。正是:为将不惟兵甲利,定须舌亦有锋芒。不然坐与君王战,安得唯唯俯首降?   却说剧辛至魏国说魏王助燕伐齐,魏王因谓孟尝君道:“燕君夺吾乐毅,是吾仇也,吾恨之尚且未消,安肯复助之而伐齐?”孟尝君果恨齐王逐他出来,因劝魏王道:“大王今若伐齐,非助燕也,实自利也。”魏王道:“何为自利?”孟尝君道:“前齐灭宋,宋之地远于齐而近于魏,以理论之,其地应为魏有。齐竟公然取去,殊为藐魏。今若为此而争,甚为费力,莫若乘燕伐齐,名虽助燕,而破齐之后竟掠宋地而还,岂非自利?”魏王大悦,因许发兵以助燕。剧辛见魏王已许,因而至楚,说楚王曰:“齐国强,不强于楚,往往侵楚,是欺楚也。燕虽小国,今已发兵雪耻。楚大国,雄据江汉,岂甘受齐欺?”楚王笑道:“齐王昏暴,早晚必亡,然亡齐者,必楚,楚岂受其欺哉!大夫且归,寡人自有破齐之略,但不与诸侯共事耳。”剧辛领命,亦归报于昭王。昭王见五国皆许相助,满心大喜,遂决意伐齐。只因这一伐,有分教:抉出痛心,变放快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燕昭王大阅节制兵 韩将军丧命匹夫勇   词曰:为问兵家何制?五花八阵流传,六韬三略更幽玄。登坛能夸此,临敌自无前。   若恃匹夫一勇,休夸百万威权。师行无正又无偏,谩言家国丧,性命也难全。上调《西江月》   话说燕昭王欲伐齐报仇,见乐毅、剧辛二人归报,秦、魏、韩、赵俱许发兵相助,不胜之喜,乃于周赧王三十一年,遂将倾国精锐之兵,尽付乐毅掌管。乐毅乃一面发文书至各国,约会发兵之期;一面即聚集兵马,于教场查点。正是:从来报复要坚心,不是坚心报不深。试看黄金台上客,至今方作虎龙吟。   乐毅将兵马查点明白,见人人精勇,队队严明,然后择了个吉日,请昭王到演武场大阅。到了这日,昭王带领着文武百官,亲至教场。乐毅令各营将士排开队伍,将昭王迎到将台之上,设御座,请昭王坐了,头上张一把绣黄龙的御盖,旁边列两柄悬日月的掌扇。文武百官俱列在第二层台上,惟乐毅直到台上,朝见昭王。昭王赐坐。   坐定,昭王乃抬头定睛细看那营中气象:只见旌旗密布,车马分排,连络如流,纵横若结。貔貅之士桓桓赳赳,仁义之师堂堂正正,令严而悄不闻声,气壮而满营生色,与往日之气象大不相同。   昭王看了,满心欢喜,因向乐毅称赞道:“军容威壮若此,皆贤卿操练之功。齐国虽强,有可图矣。”乐毅道:“此正兵也,进止有方,出入不乱,虽有铁骑,不能相犯。若临阵摧锋,长驱破敌,此中有三万精锐之兵,可挥之即出,令之即行,虽鬼神不能测其往来,此乃奇兵,直捣齐都,易如反掌。”昭王听了大喜,更加欣羡,因问道:“此奇兵可一观否?”乐毅道:“正要求大王亲阅。”   因命掌旗纛官,在将台上将蓝旗一挥,只见正东阵中,忽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台前听令,十分英勇。怎见得?但见:半似蓝兮半似绿,马上英雄青簇簇。时时击鼓动碧天,上按东方甲乙木。   旗纛官又将红旗一挥,只见正南阵中,又忽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更加英勇。怎见得?但见:顶上红云飘万朵,赤日朱霞作妆裹。胭脂马上大红袍,上按南方丙丁火。   旗纛官又将黄旗一挥,只见正当中阵内,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分外英雄。怎见得?但见:将军金甲横金斧,座下龙驹认作虎。中央扯起杏黄旗,上按中央戊己土。   旗纛官又将白旗一挥,只见正西阵中,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十分强勇。怎见得?但见:白盔白甲冷森森,风展旌旗霜色侵。枪是梨花刀是雪,上按西方庚辛金。   旗纛官又将皂雕旗一挥,只见正北阵中,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更加英勇。怎见得?但见:一阵黑云压高垒,铁甲将军装束美。嘶风骏马似乌骓,上按北方壬癸水。   五队人马,各按方位住下。昭王看见这五队人马,人人雄壮,个个彪形,心下大喜,因问道:“兵分五色,自按五行,不必言也。但不知长驱之时,何以并进?”乐毅道:“虽然并进,自有首尾,若无首尾,何以长驱?”   因命掌号官,将金锣一面铛铛地敲了数声。只见五队人马,在教场中东转西折,盘旋了一回,忽变作一长蛇之势,青在前,红次之,黄居中,白次之,黑押在后。头在前摇,则尾于后摆,尾从后卷,则首从前回。首有事,则腹尾救之;尾有事,则首腹护之;腹有事,则首尾应之。首尾正行时,忽从中突出轻骑,或飞标、或飞锤,倏而前,倏而后,直如飞鸟之攫物,使人不见端倪,莫能测识。   昭王细细看完,喜之不胜,因赞道:“如此变动,曲尽兵家之妙,真为劲旅,足征元帅之大才矣。燕国何幸,得以转弱为强如此。”因厚出金钱,大赏将士,方罢操回宫。正是:漫言人众便横行,强国还须节制兵。若使刀枪操胜算,六韬三略尽虚名。   昭王大阅过,见兵有节制,一发敬重乐毅如师。那乐毅却谨敦臣节,毫不骄矜。到了出师之时,果然秦国遣大将斯难,领兵三万前来助战;赵国遣大将廉颇,领兵三万前来助战;韩国遣大将暴鸢,领兵三万前来助战;魏国遣大将晋鄙,领兵三万前来助战。兵虽各赴齐境,却俱有文书打到燕国来。   昭王见了,因更拜乐毅为上将军,并护五国之师以伐齐。乐毅领了昭王之命,因率大兵十万,沿途会合诸侯之兵,一时共集于齐境济水之西。一时军容之盛,惊天动地。真个是:军容赫赫连千里,兵气扬扬遍九垓。韩旆秦旌时掣电,魏金赵鼓日轰雷。足追风云皆龙种,力拔山来尽虎才。漫道人惊心胆碎,天为崩裂地为开。   五国大兵集于齐境,齐境守将慌了手脚,只得连夜飞报于王。此时王正在骄横之际,听见报来,哪里放在心上,因笑道:“我记得昔日燕王哙被我先王遣匡章杀了,这燕王平想是又自来寻死了。”又笑道:“你既要来寻死就该自来,怎又去求人帮助?”又笑道:“秦,大国,求他帮助,也还罢了。韩、魏、赵,小国,求他来何用!待我发十万大兵,去杀他个片甲不存,他才害怕,方知我齐国之强。”因命大将向子领兵十万,前往济水去退五国之师。因吩咐:务要杀他个大败。原来齐国从前出征,往往战胜,故兵将胆大。   这向子领了齐王之命,也不问好歹,竟欣欣然去了。正是:巢焚燕雀正嬉嬉,祸到临头尚不知。不是骄深迷作妄,定然愚极变成痴。   王自命向子去后,便目望捷音。过了几日,一个老臣王烛告病在家,病好了,听得此事,忙入朝进谏道:“老臣闻燕昭王筑黄金台,拜乐毅为将,欲报齐仇久矣,直忍了二十余年,不敢轻发。今又合了秦、韩、赵、魏四国之兵,方才敢发。臣想,其发不轻,则其志不小,其势必盛。大王即自发倾国之兵前往迎敌尚虞不支,大王怎么草草遣向子一人,领兵十万,前往迎敌?此必败之道也。幸去不久,大王还宜速领大兵,自往救援,庶可保全而无失。”   王笑道:“汝老矣!只记得这几句迂腐的陈言,怎知近来的胜败,要看时势所在。不是寡人夸口,近来的时势在齐,故寡人兵一出即便大胜,从未尝小挫于人,哪有个今日急败之理?汝只管放心,再迟几日定有捷音来到。”王烛道:“大王差矣!两国交兵,当论兵之多寡,势之弱强,将之勇怯,谋之得失,怎么论起时势来?若论时势,是赌造化,以国家为游戏。此事万万不可,望大王还是发兵往救为妙。”王道:“汝老矣!快快回去,寻个好坟墓,不要在此多管,惹人憎厌。”王烛叹息道:“大王既憎厌逐臣,臣何敢复言!但恐大王再想臣言就迟了。”因再拜辞谢而去。正是:曾闻古昔钦黄发,不道今人轻老成。只为老成轻不用,国家都被小人倾。   王烛去后又过了几日,王正与一班佞人说王烛的腐迂,忽传报道:“向子战死,十万大兵阵亡了一半,逃走了一半。五国之兵,直要杀过界来,势甚危急,求大王早早救援。”   王听了,方才着急,因连夜又点起十万大兵,自领中军,又选了韩聂为大将。这韩聂武艺高强,使一根浑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齐国恃之以为长城。王见事急,故率之前来。   到了济城,见济城未失,心才放下,因问向子为何就战死?守将答道:“向子正与秦将交锋,忽被韩阵上从旁突出一将,遂一枪战死。十万大兵上前去救,不期燕兵摆成阵势,从后一裹,急急逃回,早阵亡了一半,所以败了。”王闻知,又将残兵招聚在一处。   到次日,安营济上,望见五国之师,分为五阵,各拥雄兵,互相犄角,旌旗耀日,金鼓震天。王见了,回顾韩聂说道:“你看五国之师相倚为雄,将军能奋勇破之否?”韩聂道:“五国兵将虽共有一二十万,然燕国为主,秦、韩、赵、魏不过是请来之客,用力有限。臣只消突出奇兵,先斩了乐毅之头,则四国之师自然惊走,有何难破?”因恃勇跃马横枪,直奔出旗门之下,往来驰骋,呼叫道:“燕国乐毅小竖子,既来送死,何不早来纳命!”   正呼叫不已,忽燕阵三声炮响,金鼓齐鸣,旗门开处,见乐毅头戴一顶凤翅金盔,身穿一件龙鳞软甲,乘着一匹骏马,手执一杆五色的令旗,率领着一班精勇战将,直出阵前,应声道:“我乃燕国上将军乐毅,今奉燕大王之命,并护秦、赵、韩、魏四国之兵,前来擒取齐国的昏君,归戮于社,以报燕先王之仇,兼为天下除残去暴。为何齐国昏君不自出就缚,却叫你这无名小将在此搪塞?快报名来,好就缚束。”   韩聂因大声道:“齐称霸国,强于天下,此天下所共知,况今又为东帝,不加兵列国,已为列国之福,何列国不识时务,反狐群狗党,犯我齐境!我韩大将军这一根浑铁枪纵横天下,谁不闻名?汝乐毅生于赵,不过一匹夫,仕于魏,不过一下品,其才可知,有甚奇谋,怎敢愚惑燕君,妄窃亚卿之位,反招摇四国,浪兴犯土之兵!今既到此,死已莫逃,若知机悔悟,速速倒戈,令各国遁去,尚可免亡国之祸,倘竟执迷,枪尖到处,叫你五国之师立成齑粉。”说罢,骑着一匹骏马,咆哮阵前,往来冲突。   乐毅正欲遣将迎敌,忽赵阵中闪出一将,叫做王岱,手执大杆刀,飞马直奔韩聂道:“何等匹夫,敢出狂言!也叫你学向子的样子。”遂举刀就劈。韩聂用枪架过,就乘势刺来。   二人杀至二十余合,秦阵中又突出一将,叫做罗忠,手持一杆丈八蛇矛,跑马助战;战不数合,韩阵中也突出一将,叫做孟先登,手持一柄铜锤;魏阵中也突出一将,叫做唐大烈,手执一支方天画戟,飞马冲到阵前厮杀。韩聂看见,笑一笑道:“来得好,来得好!何足惧哉!”挺着一条枪,左冲右突,毫无惧色。四将各逞威风,裹住不放,真是一场好杀!但见:征云搅搅,杀气腾腾。征云搅搅,乱卷得天光惨淡;杀气腾腾,冷逼得日色昏黄。金鼓喧闹,犹如轰轰豁豁之雷震;旌旗招展,恍若闪闪灼灼之电飞。战场中刀枪并举,忽前忽后,眼一错性命交关;阵面上人马奔驰,忽东忽西,力稍怯死生顷刻。最狠是大杆刀,不离头上;最恶是火尖枪,紧逼心窝;最毒是方天戟,照人背脊;最险是三棱锏,觑定脑门。更难防者,是似飞蝗的乱箭;最怕人者,是如星点的流锤。将军猛勇,左冲右突,每游戏于无人之境;骏马通灵,前驰后骋,宛从事于礼乐之场。四将敌一将,而一将英雄,宛似龙遭虾戏;一将敌四将,而四将强梁,犹如羊被虎撩。毕竟不知谁弱谁强,到底还是龙争虎斗。   这韩聂果是骁勇,力敌四将,杀了半日,并没个输赢。齐王在将台上看见四将紧紧攒住,恐怕有失,又见燕阵中旌旗招展,似有个出兵冲突之意,遂忙让鸣金收军。韩聂虽说不惧,战了半日,不曾讨得便宜,也就借着鸣金,将枪向四将一摆道:“主公有令,且暂饶你。”遂勒转马头望本营跑去。   四将见不能取胜,也便借此各归本阵不提。却说韩聂归见齐王,齐王因说道:“将军苦战半日,未能取胜,寡人甚是忧心,如之奈何?”韩聂道:“大王不必忧心。四国兵力,也只如此。臣虽未曾取胜,然四将亦已寒心。臣明日不战四将,只将精兵突入燕营,取了乐毅之首,则四国自惊慌而遁。”齐王道:“乐毅既为大将,自有准备,岂易袭取?”韩聂道:“乐毅纵有才,不过挥旌耳,战阵之上料无能为。明日臣突出其不意,自然要斩其头。大王但请放心。”齐王听了大喜道:“将军若果能斩了乐毅,寡人必然重加封赏。”   韩聂因退去安息,到次早整顿三千甲士,指望突袭燕营。不期到了阵前,燕兵已在大营之外,又另立了青、黄、赤、白、黑五个小营。乐毅亲自跃马横戈,立于阵前。韩聂见乐毅自立阵前,满心欢喜,以为恰中其意,也不答话,竟点一点头,暗招了三千人马,随他冲入燕营。他竟一骑马风也似先奔到乐毅面前,指望直刺乐毅。   不期乐毅望见韩聂的马将到时,便先折转马首,跑入阵中,及到阵中,却又立马观望。韩聂见乐毅虽入阵内,却相去不远,又见五阵兵虽然分列,却不能变动;又见三千甲士亦已赶到,因想到:“不趁此时斩了乐毅,更待何时!”遂将马一纵,带了甲士竟赶入阵中,及赶入阵中,却不见了乐毅。忽闻一声炮响,五阵中金鼓乱鸣,旌旗齐展,人似虎,马如龙,一齐拥出,却不厮杀,只各认队伍,纷纷排开。一霎时,五阵变作一阵,团团将韩聂并三千甲士俱围在其中。   韩聂欲上前突战,却弓弩齐发,炮石如雨,上前不得,欲突阵而走,却又水泄不通,无门可走。韩聂着了急,因将三千甲士分作四路,令其四面冲突,自却于中纵横驰骋,欲寻出路。寻了半晌,但见人马布满,哪里有一痕渗漏?正寻不出,忽看见一队军士,手捧皂纛,拥着乐毅团团掠阵,又沿途传令:“不许放走韩聂!”韩聂听了,激得怒气冲天,因跃马挺枪,直奔乐毅,当不得乱箭射来,急急拨开,左臂上早中了一箭,只得忍痛拔去,大声骂道:“乐毅竖子!既要做英雄,可当面决一死战,倘战不胜,便死也甘心,怎藏形匿影,只以阵势困人!”   乐毅大笑道:“要斩汝这等匹夫,只如探囊取物,何须用阵,只可笑你这匹夫,既自称大将,怎阵也不识,竟冲了入来,岂不羞死,还要怪人?我若就此斩汝,莫说你这匹夫心不甘服,恐诸侯也只道我暗暗算人。今将饶你出去,我命将当诸侯之前断汝之头,叫你死也甘心。”因又一声炮响,只见四围队伍东西一卷,南北两分,忽又变作一条长蛇之势。此时韩聂的三千甲士已损伤了数百,正在慌张之际,只见阵开,哪里还顾得将军,竟四散逃回。   韩聂见了,自觉无颜,也要走马奔回,又怕人笑,忽又见乐毅立在长蛇阵中,大声叫道:“韩聂匹夫!你说要甘心死在阵前,故饶你出阵。今既饶你出阵,为何又不敢战?”韩聂听了,又是气,又是羞,不觉心头火发,遂拚死挺着长枪,直奔乐毅道:“不斩你的驴头,叫我这忿气怎消?”正飞马上前,不提防阵左翼忽突出一将,叫做邓方,手提大刀,劈头砍来道:“韩聂,哪里走,快将头来!”韩聂忽然看见,吃了一惊,忙折转身将枪去搪,不觉阵右忽又突出一将,名叫乐乘,手提大刀,照头砍来道:“韩聂,不要走!奉元帅将令,立等要你的驴头。”韩聂看见,急欲掣枪来抵,却被邓方又复一刀,及搪去邓方之刀,再急急掣回枪来搪抵乐乘时,已早被乐乘一刀,连肩带臂劈为两半。可怜韩聂在齐国做了一世豪杰,今日被乐乘斩了,化做南柯一梦。正是:为人切莫恃强梁,自古强梁不久长。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只因韩聂被斩,有分教:江山瓦解,社稷冰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败一阵又一阵急似烧眉 下一城又一城势如破竹   词曰:人世不无成败,国家定有兴亡。不须笑弱与夸强,荒淫悲桀纣,神圣颂虞唐。   任你干戈争斗,由他名利奔忙。闲来搁笔细评章,奸雄不耐久,仁义始绵长。上调《西江月》   话说齐王在将台上,先看见韩聂并三千甲士卷入阵中不见踪迹,已惊得神魂无主,就传令众将出阵救援。众将奉令,虽走马临阵,却看见燕阵上兵马,青黄赤白黑卷做一团,没处下手,只好在阵前摇旗击鼓,以壮军威;围了半晌,忽见阵开,并三千甲士乱窜逃回;又见韩将军匹马走出,正打算上前去接应,忽又见韩将军飞马去奔乐毅,却被阵左右突出两将,一刀砍死。莫说齐王与众军胆都吓破,就是四国将军看见斩了韩聂,无不吐舌惊讶,赞羡乐元帅用兵之精,阵法之妙。正是:英雄穷困少人知,纵有奇才没处施。今日阵前名将斩,人人方识是男儿。   乐毅既斩了韩聂,看见齐军阵乱,齐将胆寒,又发一个号炮,指挥三万精锐奇兵,列成阵势,堂堂正正,竟逼近齐营。   齐王在将台上看见,心虽慌张,却无可奈何,只得下了将台,亲到阵前,喝令分兵出应。不知齐国兵将虽多,其猛勇俱在韩聂之下,今见韩聂被斩,各各气馁,又见乐毅的兵将俱隐在阵中,或出或入,没处与他争斗,心下皆十分害怕。当不得齐王亲身督战,不敢退缩,只得勉强出到阵前,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与燕军相对。   燕军逼至齐营立定,早一声锣响,阵中突出一将,横刀讨战。这将就是正先锋乐乘。齐王看见,认得是他斩了韩聂,不禁大怒,因问众将:“谁与我擒此贼,与韩将军报仇!”话未了,只见马军队中一将,姓骆名文,就是韩聂的外甥,甚是猛勇,手挺长枪,应声飞马而出:“待小将擒此贼来!”遂跑出阵前,也不答话,举起长枪,便照乐乘劈面刺来。乐乘将刀来架过,就乘势举刀相还。二人交上手,就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战到妙处,两军俱喝彩。   乐乘见骆文枪法甚熟,料一时赢他不得,遂卖个破绽,拨转马头便走,道:“饶你罢!”骆文要逞英雄,纵马赶来道:“我却不饶你!”将及赶上,举起枪来照着乐乘的背心便刺。不期乐乘是有心诱他,只待马尾相接,即带过马来,大喝一声道:“你待刺谁!”因左手提刀将枪驾开,右手就趁势腰间取出鞭来,照头打下道:“且吃吾一鞭!”骆文躲不及,刚闪过头顶,背上早着了一下,只打着抱鞍吐血而走。   四国兵将,见乐乘既刀斩了韩聂,又鞭打了骆文,大有乘胜之势,恐怕他独自成功,故一齐掩杀。真是人如龙,马似虎,旌旗电闪,金鼓雷鸣,一齐都望齐营杀来。齐王看见,哪里敢再出战,忙令人紧闭营门,只将弓弩炮石死命紧守;五国兵将在营外辱骂,只得吞声忍受。正是:从来骄王只虚夸,哪有些儿实把拿?及到祸来夸不得,吞声忍气没哼哈。   王见败了两阵,心甚慌张。又有人揭了乐毅沿路的告示来与他看,上写着:“燕国兴兵,只要捉齐王去报仇,与齐国兵民毫无干涉。无论兵将投诚效用,即百姓保境自安,断无扰犯。有能捉获齐王或斩头来献者,千金赏,万户侯,决不食言。”齐王见了,愈加心慌,因暗想:“这些兵将俱是豺虎,往日又不曾加的恩惠,倘然有变,那时奈何!”心下一想,便立脚不住,遂悄悄将兵马托与副将掌管,自家却于半夜里带了数十马兵,竟逃回临淄去了。正是:只思逃性命,了不顾江山。试想江山丧,焉能性命全?   齐王既去,这副将一发支持不来,支持不到十数日,早被五国之兵,直杀得尸如山积,血流成河,剩下的残兵败将,都四散逃生去了。   乐毅大喜,一面写捷书飞报昭王,一面就在军中大排筵宴,请四国将军贺功,又椎牛置酒,大享五国兵士。享毕,以秦、韩边远,先请班师;秦、韩行后,就请赵师巡齐的外境,部收近赵的河间之地;又请魏师伐齐一路之边鄙,便于掠这近魏桀宋之故地。赵、魏二师大喜而去,以为乐毅不负所约。   四国俱去后,乐毅然后托剧辛部署大兵,沿路镇守,自却率三万精锐之兵长驱直入。剧辛因说道:“齐乃桓公之后,霸业之余,大国也。燕托国北鄙,小国也。今赖诸侯之力,幸而胜之,不过一时之功。然恐小国终不可以灭大国,既不能灭,而必欲深入灭之,则结怨必深,结怨若深,虽图一时之快,倘稍失意,后必悔之,况过而不留,于燕无益,于齐无损。以愚论之,莫若及今威势,扩取边城以自利,此亦久长之道,不识元帅以为何如?”   乐毅道:“国之大小虽分,而国之兴亡却又不在国之大小,而在君之仁暴。今齐虽大,而王实为暴主,稍有战胜便伐其功,略有所得便矜其能,有所作为便自主张,绝不谋及天下人,贤臣良佐则废黜之,进谄献谀则信任之,所行之政令,不是戾人,即是虐民,故百姓非怨即恨,无一相安,此破亡之时也。若以精兵因而乘之,则其民于君无恩,必然叛矣。其民既叛,则其君于民无依,必然逃矣。其君既逃,则其国无主可恃。故毅敢于深入者,乘其君逃民叛之时。若迟疑不决,坐失其时,但贪小利,取其边城,使彼犹踞君位,倘一朝改悔前非,恤其下而抚其民,不独燕小国不敢图齐之大,恐失边城之齐,又将图燕矣,岂不自误!如之何其可也?”   剧辛道:“元帅高论最为透彻,但愚更有所虑:自济上至临淄,约略计之有七十余城。其君虽暴,其民虽叛,彼此时兵尚在,城尚守,恐孤军深入,一时不能即破,则进退两难,元帅亦不可不虑。”乐毅道:“剧君所教,足见老成。但兵家所贵者神速也,所以神速者,先声也。若先声所至,果能神速,则城之多寡又可勿论。况燕先王三十年之深仇在此一举,安敢自失?今请与剧君约:剧君领兵主守,毅率精兵主攻。毅攻得一城,毅之功;剧君守定一城,剧君之功;毅不能攻,毅之罪;剧君不能守,剧君之罪。”   剧辛道:“元帅既忠勇如此,辛敢不受命!”二人定约,乐毅遂只率三万奇兵,竟长驱深入,其余大兵,俱付剧辛管领着守城。一路遥张声势,正是:行兵定要识分明,识若分明胆便生。看破君逃与民叛,敢夸兵过不留行。   行兵之道,果是先声可以夺人之气。今一路守城兵将,听见乐毅斩了韩聂,又鞭打了骆文,不数日又见齐王连夜逃回,不数日又见十万大兵只得三五千残兵逃回,其余尽被乐毅杀了,传得十分害怕。又见乐毅但擒齐王报仇,不犯兵民的告示,纷纷打来,却又有几分放心。不几日,又见乐毅兵到,谁敢迎敌?及降后,又见乐毅果然毫不伤民,但宣谕燕王威德,民心甚是悦服,故所过城邑,皆望风而降。   唯到了历城,历城守将叫做姜桂,乃是齐国的远宗,虽然年老,为人甚是倔强,又有些才干。听得乐毅兵到,人人皆劝他迎降,他偏不服,道:“岂有受齐君之职守,今日城池尚在,兵又不少,食又不尽,力又不屈,为何便降于人?”因领着兵将,将四门紧守,暗伏弓弩,自却顶盔贯甲,手持一支细细的梨花枪,肩上斜背着两口雌雄剑,能挥出百步取人,百发百中。打听得燕兵到了,却自领着五百人马,在北门外结成队伍,以待燕师。   早有探子报知乐毅。乐毅久知姜桂是个好汉,若以兵势劫他,他死也不服。因将大兵扎住在后,自却只带千余精骑,先至历城,与姜桂答话。因说道:“燕先王为齐王所戮,燕宗庙为齐王所毁,燕宗器为齐王所掳,此皆老将军所知。今燕兴兵,非无故来,实欲报齐仇,故所过之处,于民秋毫无犯,乞老将军鉴察此情,怜而假道。”姜桂道:“我姜桂只知奉命守城,不知其他,道岂可假哉!”   乐毅还要与他讲论,旁边恼了一员小将,叫做甘寿,大声道:“多少城池俱是望见迎接,何独老贼一城!乃敢狂言,待末将诛此老贼,看他守得住守不住也!”不待元帅发令,就挺枪跃马,直奔姜桂。姜桂微笑一笑,就用梨花枪接住厮战,战不到七八合,姜桂就拖着枪绕城东而走。甘寿不知是计,紧紧赶来。姜桂看见甘寿赶来,直待他马赶到百步之内,即飞起一把雄剑,照甘寿当头砍来。甘寿突然看见,方才慌了,忙将身往后一闪,急用枪拨时,那把剑早已将马头削去半个,将甘寿掀将下来。姜桂看见,就勒回马,用枪来刺。喜得燕阵中众将看见,便一齐飞马来救,又亏得内中一将暗发一箭,几乎射着姜桂,姜桂着了一惊,略缓了一步,故被众燕将将甘寿救去。   姜桂看见燕兵人众,便不回北城,竟转入东城去了。那边姜桂转入城去不提。这边乐毅就命兵将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就像个要踏平齐兵、攻入城去之势。细看来,却只有二三百小兵往来,大队兵却不轻易便动。这五百人的小队,见主将已败过东城,不知去向,又见燕兵声势严严赫赫,哪里立得脚住?你惊我慌,撑不多时,早乱纷纷一哄都拥回城去。   齐兵既拥入城,乐毅转下令退回,不许攻打。到了次日,姜桂见北城无恙,五百人马俱保全入城,略无伤损,便依然又带出城外,结成小队,横枪立马,以把守拦阻,甘寿并众将禀乐毅道:“姜桂本领只有限,恃着两口飞剑耳,飞剑虽厉害,不过斩一二人。元帅何不排开阵势,冲杀过去,彼数百人如何拦阻得住?”   乐毅道:“燕兵所过齐城,无不望风而降,独姜桂敢以孤城抗拒,亦可称齐之劲草,吾不忍诛之。况孤军深入,一路兵民宜抚以仁义,不当震以威武。倘破齐而有之,则齐之兵民即燕之兵民也。诸君只消诱开姜桂,吾自有破城之计,不烦诸君虑也。”   甘寿道:“元帅深谋远见,非末将等所可知。但只要诱开姜桂,愿待末将去为妙。”因换了一匹骏马,飞出阵前,举枪直刺姜桂道:“昨日误中了你这老贼之计,几乎丧命,今日砍你的头以报仇,看你的飞剑还能斩我么?”姜桂看见,又微笑一笑道:“昨日侥幸逃了狗命,已为万幸,怎今日又来寻死?”因举枪相还。   二人战到七八合,甘寿是惯战之将,越战越精神,姜桂如何敌得他过,因拖着枪依旧往城东跑去。甘寿这番是有心诱他开去,口虽呼天喝地大叫道:“老贼哪里去,我来也!”马却慢慢放来,只不赶上,使姜桂回又回不来,飞剑又砍他不着。这边乐毅看见甘寿诱开姜桂,便令军中放起号炮,将兵马排做长蛇之势,竟冲向城来。那五百结队之兵,谁敢拦阻?燕兵却也不去理他,只当没有。刚冲到城边,只听得城中喊声动地,两扇城门早已开放。原来昨日五百人乱逃入城时,乐元帅已暗藏一二百燕兵,扮做齐兵,混入城中,暗暗埋伏,今听见号炮响,故一齐砍开城门,来接应大兵入去。   燕兵虽然入城,却原是约定的,不敢侵扰一民,故民皆安堵如故。甘寿见兵已入城,方勒住马不赶,大声叫道:“姜桂老贼听着:你今抗逆大兵,本当斩你,因乐元帅念你是齐国的忠臣,故饶你性命。今大兵已过,秋毫无犯,快去料理你的职事。”说罢,竟转回马追随燕兵去了。   姜桂再折回北门一看,只见五百个结队之兵端然无恙,及入城检点,城中百姓还有不知燕兵过去的。姜桂因叹息道:“我不意乐毅用兵直至如此,几与王者之师无异。齐国君骄民叛,自然江山不保。我姜桂一生名节,岂至老而丧之?”因将职事付托与人,竟飘然埋名而去。后人有诗赞之道:老将丹心炯不磨,孤城危矣尚横戈。可怜齐国多豪俊,几个男儿得似他。   乐毅大兵过了历城,兵威一发大震,仁恩一发遍传,或是先来迎降,或是到时归顺,不三四月,已下了齐国四五十座城池。这日到了莱城。这莱城守将,叫做满兔,为人好用机智,见齐城一路迎降,欲要力敌,却又兵微将寡,料来敌他不过,欲要随众迎降,却又自不甘心,因想道:“莫若明则随众迎降,暗则伏兵击之。”又想道:“若未迎降而击之,倘一旦失事,彼必恨而屠城,使百姓遭殃,非为良策,莫若迎降之后待他兵过,再远远伏兵击之,纵然失事,没个复回来屠城之理,就是责问,亦可推辞。”   算计定了,因随众也写了投降的文书,先差人去迎接,然后点起二千人马,去南城六十里外一座牛耳山下去埋伏,只候乐毅兵到,过去一半,听号炮声响,却从中冲出。众兵领命而去,自却率众百姓大开城门,设香花灯烛远远迎接。   不期乐毅虽然一路受降而来,而一路守城的将官为人贤、不肖,俱已细细访在肚里。这满兔为人好用机智,早已访知,今兵到城下,见他老老实实与众一般迎降,心下已疑。及迎入城中,送上册子,又见册子上只有钱粮,并不开兵马,因叫满兔问道:“这莱城既已迎降,为何兵马不开?”满兔道:“这莱城兵将甚少,只有老弱千余,不堪战守,故未开上。”乐毅道:“此城既无兵将,你在此守些什么?倒不如随我去出征罢。”满兔道:“得随元帅出征固好,但愧毫无才能。”乐毅道:“人之才能也不在多,我闻你善于埋伏,只此一件便是矣。你既善于埋伏,则人之埋伏,你必知道。此去临淄,我正虑山谷多,恐人埋伏,你可与我一路细细打听。打听得出,算你的功,定加重赏;打听不出,误了事,则罪在不赦。”因命众将押去前营。   满兔见乐毅道破其情,惊出一身冷汗,伏在地下,只是连连磕头哀求道:“小将该死!小将因闻元帅一路俱忠诚待人,并不猜疑,故一时愚蠢,妄思作孽,实实伏兵二千于前去六十里牛耳山下,希图为故主效一击之私,不期元帅忠诚中又精明详察如此,真古今之罕有也!齐国江山断难保矣。小将事已败露,一死何辞,请伏斧钺。”乐毅听了,大笑道:“两国交兵之际,各用智术,原无大罪。闻你好用智术,但如此智术,用之何益?既肯直说认罪,还是烈汉,我不罪你。”因命放起,收回伏兵,仍守莱城。满兔感谢而去,乐毅方依旧驱兵前进。只此一进,有分教,人无固志,地没坚城。   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齐劫燕燕乘便转劫齐营 楚谋齐齐临危翻求楚救   词曰:但见古今亡国,何时君不临民,无非名姓换周秦。丧身方笑伪,窃位便称真。   揖让唐虞已旧,征诛夏禹垂新,一番君又一番臣。不知千载下,毕竟属何人?上调《西江月》   话说齐王逃归临淄,打听得兵民离叛,望风归燕,无计可施,日日在宫中纳闷。要与人商议,几个老成贤臣又都贬了,几个敢言忠臣又都杀了。惟有一班奸人佞臣,将酒来宽解。   这日听得报历城都失了,姜桂都走了,益发慌张道:“我还记得当年乐毅来投我,一无所长,就是一向流落在赵、魏,也不听见说他有才有略,就是燕王拜他为卿相,当国了三十年,也不见他做甚事业。虽有人常对寡人说他蓄心不善,寡人自倚富强,伐楚楚惧,伐宋宋亡,哪里将他放在心上,怎今一旦忽然猖狂起来!因回想我平昔的富强与从来的威名,都到哪里去了?连寡人也不自解。”   一个最亲密的幸臣叫做夷维,因说道:“大王,这些话大王说来似乎不解,以小臣观看来却又明明白白,有甚难解?此非乐毅之能,皆是大王心慌之故。前日五国之兵在济上,共来不过二十万,就是偶然输了两阵,也是兵家的常事,只该多调人马,添助兵力,纵不能战,也还可守,大王怎该就先走了回来?只因大王先走了回来,齐兵无主,便自然解体,燕兵乘虚,便自然得志,故臣说,此皆大王心慌之故,非乐毅之能。”王道:“事已至此,悔无及矣!”   夷维道:“过去的不消说了,就是今日百姓望风归燕,也非乐毅之能,还是大王心慌之故。”王道:“今日民归于燕,怎还是我心慌?”夷维道:“乐毅初来伐齐,还有四国帮助。今打听得四国皆已去了,乐毅一总不过十数万人马,况闻他长驱入齐,共只三万甲兵。大王若不心慌,点起齐兵,只怕还有一二十万,再选一大将,统领去迎战,算来还是我众彼寡。况且又是我为主,彼为客,况现乐毅又身入重地,即有七头八胆,恐亦再难猖狂。大王何至慌张如此?况所降之地,皆是因看无救无援,暂图免祸,若听得大王再振兵威,自然又要归齐。大王须有主意,不要心慌。”   王听了,满心欢喜道:“汝言甚是有理,寡人胆又壮矣!”因急急出朝,将齐国所存之兵尽数点了一十二万,叫一个大将耿介领了,前去一路迎战,又赐他一口宝剑,务要斩乐毅之首,斩了来,官上加官,斩不来,便令自裁。   耿介领了王命,虽然恐惧,却不敢不遵,只得领兵一路迎将上来。迎便迎将上来,只因打听得乐毅兵强将勇,人人胆怯,个个心慌,只思退兵,无一毫勇往直前之气。直迎到青城,方才望见乐毅的兵来,彼此探知,排开阵势,二将军各立阵前答话。   耿介因向乐毅道:“吾闻兵骄者败,欺敌者亡。汝既为将,也要识些时务,知些进退。燕乃小国,汝乐毅又乃燕国无名小将,昨幸借诸侯之力,偶尔战胜,可谓侥幸,就该急急退去,夸耀于君,以取功名,怎不自揣,却妄认以为己之才能,竟大胆孤军深入直到此地,可谓骄矣!可谓欺敌矣!只怕身入重地,死亡就在眼前,还要拈弓弄枪,做些什么?”   乐毅道:“燕报齐仇,本意只求诛此昏王,实无意图齐社稷。不意齐王暴虐忒甚,天意已移,民心已叛,望燕师如时雨,投燕师如归市,故兵不血刃,而四十五十城一时归附,岂人力所能强为哉?盖天意欲灭齐而兴燕也。此事人人皆知,汝鼠辈何愚而不悟,尚党恶助虐,以自取死!”耿介道:“齐之富强,天下所知,今虽失了数城,然临淄、海岱尚数千里,戴甲兵将尚数十万,倘一怒而张挞伐之威,即重驱易水,再捉燕王,亦宜易耳。何况汝一二万之孤军,又身入重地,岂不是羊投虎穴,鞭梢一指,即立成齑粉!今已奉齐王令旨,斩汝之首,快自下马受缚,免我加兵。”   乐毅道:“少康一旅,复兴夏基;武王十人,造成周室。兵岂在多?何况堂堂仁义之师,上应天心,下合民意,视诛伐齐之残兵,直如摧枯拉朽。若论齐民向化,本不当再动干戈,奈何汝等凶顽,不知天命,辄敢拦阻去路,又不得不诛一二,以警其余。”因问众将:“谁与我擒此逆贼?”言未了,只见副先锋邓方,一骑马,一杆刀,飞出阵前讨战。   耿介看见,忙挥众将迎敌。此时,麾盖下将官虽列有二三百员,然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敢挺身向前。耿介急了,只得呼名点了四将。这四将没法,方纵马临阵,接着邓方厮杀。两阵上金鼓如雷。   邓方奋勇,斗不上十余合,将刀一闪,早斩了一将落马。耿介看见吃惊,恐怕三将胆怯,因又点了四将,同出战与邓方厮杀。燕阵上正先锋乐乘看见,也跃马挥刀杀入阵中,横冲直突,就是两只猛虎。齐将虽多,哪里搪抵得住。一刻时,又斩了两将落马。   耿介看见着忙,忙又点催众将上前助战。众将虽不敢不上前助战,然心是怯的,气是馁的,只见忽前忽后,忽东忽西,车马纷纷,队伍散乱。乐毅看得分明,遂一声号炮,排开阵势,直冲过来。耿介初来,营寨尚不曾立稳,今又见阵上连斩了数将,心早慌乱,忽被乐毅大军冲将过来,急吩咐用弓弩射时,炮石打时,众将慌慌张张,有应有不应,哪里把捉得定?乐乘、邓方又乘势赶杀,耿介不能禁止,遂败将下来,直退走有二十余里,打听得燕兵亦已收兵不追,方才重新立起营寨。正是: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壮士惨不骄,主旌扬不起。卧地马悲嘶,连营军折齿。虎帐冷清清,将军将谁倚?   耿介闷居帐中,召一班谋士商议道:“燕兵十分猛勇,乐毅的阵势又甚是厉害,才一战,早损了数将,又败退二十余里,齐王闻知,岂不加罪?为今之计,却将安出?”一谋士叫做赵远的说道:“元帅勿忧,远有一计,定可以转败为功。”   耿介问道:“赵参谋有何好计?”赵远出位说道:“燕兵自燕至齐,不数月连下齐四五十城,并无一人迎战,其视齐已若无人。今元帅初到,又被他乘胜追奔二十余里,想其心满气骄,定不设备。以远愚意,莫若乘其无备,点起精兵,于二更人静悄悄袭他的寨栅。他的兵将纵猛勇,半夜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也要败走。待他败走,然后以大兵乘之,则四五十城可复矣。”   耿介听了,大喜道:“赵参谋此计,妙合兵机,速宜行之。”只见又一谋士叫做贾论,也出位说道:“赵参谋此计虽好,以愚意揣度之,却只好用于别将,恐不能加于乐毅。”耿介道:“怎见得加不得乐毅?”贾伦道:“我看乐毅用兵大有古制,只怕这些偷营劫寨之事,他不论胜败,自是日夜提防,岂容人乘他之衅?就是他不设备,你看他车连马络,固结如环,恐亦劫不入去,元帅亦当熟思,不可轻动,堕入陷坑。况劫营乃机变之事,往往有我去劫他,早被他因而乘机劫我,元帅亦不可不防。”   耿介听了,沉吟道:“若如此说来,畏首畏尾,则齐兵再无得胜之日了。”大家正踌躇,忽又一个谋士叫做狐直,亦出位说道:“赵参谋之计,自是出奇妙算,贾参谋之论,亦是慎重良图。元帅欲行,又恐临时失足,欲止,又恐坐失胜机,委决不下。以直愚算,可以两全。”耿介忙问:“何以两全?”狐直道:“此去劫营,不用本寨兵去接应,只须点三千精兵前去足矣。若果能乘其无备,攻破营寨,则三千精兵可当十万之用,就使有备,急急奔回,亦不至于尽陷。若虑他乘机劫我,元帅可伏强弓硬弩,紧守大寨。他纵来劫,如何得入?万万不可因劫他人之寨,而先疏虞不保自寨,则两全矣。”   耿介大喜,遂决意行之。因命大将史俊同参谋赵远,点精兵三千,半夜去袭燕营,倘袭彼成功,放起号炮,我这里方有接应。史俊与赵远去后,耿介又下令兵将多伏弓弩炮石,紧防大寨,以防燕兵来劫,不许怠惰疏虞。正是:将军妙算已无遗,稳欲搴他大将族。不道后先差一着,赢棋翻又作输棋。   这边史俊与赵远悄悄领兵去劫燕营不提。却说乐毅以阵势横冲而来,只追杀二十余里,便下令住营,不许追赶。众将疑惑,因进而问道:“齐兵有十余万前来逆战,其气正盛,今被连斩数人,气已馁矣,正宜乘胜,穷日夜之力以追之,使他无驻足之地,何仅追得二十余里,元帅即下令不许追,容其从容喘息,复立营寨?”   乐毅道:“此非诸君所知也。凡物不大伤,必不大坏,兵不大乱,必不大走。齐兵十余万今日始至,气正锐,力正强,势正盛。虽赖诸君猛勇,斩其数将,又被阵势冲突,致其走败,然其合营之气尚未尽馁,合营之力尚未尽屈,合营之势尚未尽衰,若过迫之,必生他变。即无他变,亦不能尽如伤弓漏网之逃,莫若且缓之,令其苟且保全。既未大败,退避则不能;已经小创,进战又不敢,慌张之际,谋无所施,唯有劫营以图侥幸耳。待其来劫我寨,我寨备之,彼自受伤。我转因其来劫,乘机而往劫之,彼纵有备,亦必受我之蹂躏矣。内外受伤,然后败走,是真败,乱,是大乱,乘胜追杀,谁敢再复住足回头?可直至临淄矣!”诸将听了,方叹服道:“元帅妙算神机,虽孙武复生,莫能过也。”乐毅因分点诸将,如何埋伏以待其来劫,如何乘机以往劫其老营。诸将一一受命而去。乐毅却自坐在营中,命兵将准备下号炮,以号炮为令。   却说史俊与赵远领了三千人马,候至半夜,马去铃,人卸甲,悄悄地奔到燕营,听见营中虽隐隐尚有更鼓,却静悄悄不见有人把守。边俊与赵远以为得计,竟领着三千兵呐一声喊,杀将入去,杀到营中,却不见一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号炮四起,始大叫道:“不好了,来差了,误入人陷阱了!”因领着三千兵,忙忙退出,急退出营时,又听得一声炮响,四下金鼓齐鸣。史俊只恐伏兵四起,要拦住去路厮杀,吓得魂飞魄散,却喜得只有炮声与金鼓声,并不见有人马截杀。史俊与赵远喜出望外,乘着无人,领着三千人马飞奔回营。   原来乐毅欲劫齐之大寨,知齐必然防备,难以杀入,因使兵将伏于道旁,只等齐劫营之兵逃过大半,便从旁冲去,将齐兵分作两半。却令甘寿截住后一半,不许放他回去。又令乐乘、邓方,带二千人马,充作齐兵,转跟定史俊,去劫齐营。史俊与赵远在前面只顾逃走,哪里知后面之事?此时耿介正坐在营中守护大寨,以听捷音,忽听得燕营中号炮连发,知事不谐,十分慌张,欲要发兵接应,又恐大寨有失,只吩咐将弓弩炮石紧紧守定。不多时,只见史俊与赵远逃回,正夸说虽然去劫差了,却喜得托元帅福庇,并不曾伤折一人。   说犹未了,只见邓、乐两口刀、两匹马,带着二千人已直杀入中军帐上来。耿介与众将突然看见,胆都吓破,魂都惊走,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时手慌脚乱,谁敢抵敌,惟四散逃走。耿介坐在帐上,亏护卫人多,得能脱身,往后营逃了。其余兵将撞着的死,遇着的亡,也不知杀死了多少?正杀不了,乐毅的大兵又到,分袭各营。各营见势头不好,料立脚不定,俱乱纷纷各自逃生。杀到天明,乐毅鸣金收兵。再细看齐营,但见抛盔弃甲遍满沙场,破斧断戟壅填道路,尸骸堆积满山野,粮草狼藉如土泥,而十分万兵将不见一人矣。正是:麟阁标名是丈夫,谁知有幸不无辜。试问凭吊沙场事,一将成功万骨枯。   乐毅借齐劫营之便转劫其营,只半夜击走了十万齐师,一时兵威赫赫炎炎,无不心惊胆碎。一路来到的都邑城池,俱不惮数百里远远迎降。却喜乐毅兵到,倍加抚恤,毫发不犯。齐民久受王的残暴,今见乐毅抚恤,俱大喜,甘心归附,故乐毅之兵,如入无人之境,不月余,竟直抵临淄。   齐王见耿介败回,正没法摆布。忽报乐毅大兵已到城下,王慌得手脚无措。急点兵迎战,这个装病,那个怕死,无一人肯挺身出战,只得吩咐将城门紧闭,商议求救。秦、魏、赵、韩,俱已助燕,再无去求之理。惟有楚国,虽曾侵伐过,难以开口,然旧时原是相好,今事在危急之时,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差人去求救。又想:“楚乃好利之国,空往求他,却也无用。”因命使臣,许尽割淮西之地,以为贿赂,求他速速发兵,以救燃眉。使臣也只得星夜去了。却恨远水救不得近火,每日只在营中着急。   正急得没法,忽夷维悄悄来报,说道:“大王,不好了!这祸事已到头上来了。”王惊问道:“你怎得知?”夷维道:“方才出宫去打听,见百姓纷纷议论,皆说‘燕国起兵来,原只要拿大王去报仇,实无心侵犯百姓,我们百姓何苦坚守城门,与他做冤家?莫若到明日清晨开放城门,迎接燕兵进来。他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们百姓但求个安静,便是福也’。臣听见此言甚是慌张,故报大王,须要早早设法。倘百姓无知,不识伦理,果然献了城门,这祸事便不小。”   王听见竟吓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夷维又道:“大王不要惊慌,须早早算计。”王惊定了,方说道:“他要拿我去报仇,这个仇如何报得?我还记得,燕王哙是匡章逼他缢死的,子之是先王拿来砍为肉醢的,这个仇如何报得!若是哪个臣子要开门迎接,便好拿他来杀了,若是百姓,一国皆是百姓,如何杀得许多?为今之计,只好乘百姓不知,半夜里逃走他国,暂住几日,待楚国救兵到了,再重新归国未为晚也。”夷维道:“小臣细算,也只得这一条好计,恰与大王相合,再不消疑惑了。”王因暗暗传旨,报知素常亲信的文武,准备车马辎重,挨到半夜,竟带领着悄悄地开西门走了。正是:人生最乐是君王,坐拥臣民享万方。何苦荒淫与无道,致今逃走若亡羊。   王只因这一走,有分教:常作亡人,日趋死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成功将已小受诸侯封 亡国君尚大争天子礼   词曰:治国上明大义,施民下霈恩膏,报仇雪耻位名高,方称君子将,不愧古人豪。   七十余城齐下,三更半夜先逃,江山社稷一时抛。细思谁作孽,臣谄与君骄。上调《西江月》   齐王怕百姓开城,半夜逃走,且按下不提。却说百姓听得说齐王已自逃走,更无顾忌,遂公然地香花灯烛,开放城门,迎接燕兵入城。乐毅看见,满心欢喜,因按兵入城,不许妄伤一人,不许妄取一物。市朝安堵如故,全不知兵,民心大悦,乐毅乃书露布,一面差人飞马往燕报捷,一面即差亲信兵将守定宫门,不许放一人入去,惟着人尽将宫中齐王所积聚的财物重器以及玩好珠宝,并查出旧日燕国被齐掳来的珍宝,俱用大车装好,命重兵护送,归于燕国。   燕昭王先见了捷书,已喜之不胜,今又见齐国的许多宝物,并燕旧失的重器,一旦俱归,以为三十年的大仇得报,大耻得雪,感激乐毅不尽。因命文武监国,自却亲至济上,召见乐毅,再三称谢,因说道:“燕国久已败亡,今日得君昌大之,寡人思无以为报,惟兹名位。”即立拜乐毅为昌国君,使体制同于小国诸侯。   乐毅拜谢道:“此皆燕先王之灵与大王之诚,微臣不过效力,焉敢受此重位?”昭王道:“一战胜齐,功已不小,矧孤军直捣其巢,仅六个月而下齐七十余城,使其君逃民散,社稷沦亡,家国不保,而尽报寡人从前之深仇,其功之伟,真桓文以来所未有也。些须名位,何足为报!”言毕,乃命厚出金帛、牛酒,大犒三军;有功将士,照功升赏。兵将齐呼万岁,欢声如雷。   赏毕,乐毅因奏道:“得国易,守国难。齐君虽逃,尚有余孽未尽;临淄虽破,尚有余城未下。先声所至,但可吹其从风之弱下,至于苦节盘根,必须利器。今未降,是尚为齐党,倘一降,即系燕民,然降其身易,悦其心难,威武可以降身,悦心则非仁义不可。望大王勿以今日破齐,即为今日治齐也。”昭王道:“谋深虑远,愈见老成。寡人夙志已酬,但思静守,不敢复生他想。齐国未下余城,应缓、应急、应伐、应招,悉听乐君尊裁,寡人决不牵制。”乐毅拜谢受命。正是:君言悦臣耳,臣语快君心。如此托肝胆,方成鱼水深。昭王将三齐余事尽托乐毅,方才师回不提。   却说乐毅复到临淄与剧辛商议,将已下的七十余城,尽皆编为燕之郡县。又下令道:“齐已属燕,总必是一家,何必更设防守?”因将所戍之兵,尽皆罢去。又下令椎牛酾酒,犒其劳苦之士。又下令道:“小民穷苦,岂堪剥削,凡齐王所行之暴令一概除去,凡齐王苛求之赋敛一概蠲免。”又下令道:“齐之所以富强得称霸国者,皆齐先王与先臣管夷吾之功。今齐虽以子孙昏暴而亡,而桓公与管夷吾之功自不可泯,宜立祠以祀。”又下令道:“齐之贤才遭王贬斥,多屈于下而为逸民,有知者宜不时荐举,以居有位。”齐民见乐毅所行,皆合民心,无不欢悦。正是:漫言残暴命将倾,莫道诛求活不成。纵使斯民皆白骨,一经仁义便重生。   乐毅既将已下的城邑安顿停当,然后分兵招掠未下的城邑。有人报昼邑尚未下,请发兵围攻,乐毅道:“吾闻贤臣王烛乃昼邑人,前曾苦谏王,而昏暴,不能听从,罢黜其官,家居邑中。今若围攻,恐怕玉石俱焚,不可也。”因令发兵去昼邑三十里,远远围之,不许入犯。   再令使者厚具金帛,往见王烛道:“燕昌国君乐毅,闻王太傅贤良忠信,辅弼之才,而齐王昏暴不知用,以致屈处于野。今薄具金帛,聘请以佐燕王,乞太傅慨受而即日就道。”王烛谢辞道:“承元帅美意,宜恭从大命,但臣老矣,不能复效驰驱,愿使者善为我辞。”使者道:“昌国君临行又有令道:‘太傅若念求贤之意,惠然肯来,必不使高贤浮沉于下位,即奏知燕王,用太傅为相,封以万乘之邑,以展太傅之才。倘太傅鄙薄燕君,不以昌国君为重,而推托不行,则当引兵屠昼邑,使一邑人民,俱为太傅死。’太傅若再不出,则是太傅但知养一身之高,而不惜一邑之死,恐非太傅贤者所忍出也。还宜三思,受聘为是。”   王烛听了,乃仰天叹息道:“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齐王虽昏愚残暴,疏斥老成,不听予之忠谏,然予久食其禄,齐臣也,即今被黜,退耕于此,亦齐民也,岂有世为齐臣、齐民,而一旦从燕之理?况齐国已破,齐君已不知存亡,若臣果有能有才,当出而求君复国。既不能求君复国,则不贤不才明矣,犹冒认贤才,受人之求,独不愧乎?且求贤当以礼,今又劫之以兵,义乎?不义乎?与其不义而生,不若全义而亡。”遂入内,悬其头于那梁上,奋身一坠,绝项而死。   家人报知使者,使者来救,亦已死矣。忙报乐毅,那乐毅闻知,不胜叹息道:“是予之过也。”因命有司具礼厚葬,表其墓曰:“齐忠臣王烛之墓。”因撤昼邑而不攻,待其自下,以为忠臣之惠。后史官有诗赞道:前齐拱手授燕兵,义士谁为国重轻?七十二城皆北面,一时忠愤独捐生。   乐毅既定昼邑,又有人报安平未下。乐毅因发兵来攻安平。安平百姓闻了此信,家家要走,人人想逃。怎奈齐国皆是陆路往来,载人载物必须用车。平时车的轴头皆长出毂外以为美观,最坚固的轴心也只用木。今忽然安平被燕兵来攻,大家都要逃走,你也是车,我也是车,城门又小,街巷又窄,一时拥挤起来,只恨车的轴头长了,彼此相碍,耽搁工夫,又恨轴心木头的不坚固,往往断了、折了,要费收拾。故安平城破之时,百姓逃走不快,往往被燕兵捉获,伤残性命。   内中唯有一能人,叫做田单,就是齐王的宗人,为人颇有才干,原以住在临淄,屡屡以兵法说王,要求王用他,但王昏暴,用的都是一班谗佞之臣,哪里得知田单是个未遇时的奇才,后看宗人面上,将他充了一个临淄的市吏。田单知时不遇,只得权为。不期燕兵到了临淄,齐王逃走了,城中人纷纷逃窜,田单无奈,也只得同众宗人逃到安平。既到安平,看见安平不是久长之地,遂将家中所用之车的长轴头尽皆截短,令其仅与车毂一般阔狭,又用厚厚的铁叶子将车轴包裹起来,包裹得坚坚固固。人看见不知其故,都来笑他,以为狂妄。田单只不说破,又暗叫同宗也将车轴照他式样收拾起来。及自到了燕兵来攻之时,阖城人逃难,皆受车轴长、不坚固之累,拥塞不前。独田氏一宗,以车轴头短,驱驰不碍,又亏轴心坚固,并不遭倾折,所以平平安安奔往即墨而去。安平人方盛传田单铁笼车轴之妙。正是:奇才有奇用,大志成大功。但恨尘埃里,无人识英雄。   田单是后话,且按下不提。却说齐王自半夜里带领着数百个文武官,开了西门逃走而去,走到天明,问是何地?左右报道:“前去卫国不远。”   王道:“卫,小国,虽不足以辱寡人御驾,但既已相近,便暂住卫国,以待楚国的救兵到再作区处。”因使人报知卫君道:“齐大王偶有事过卫,行旅在途,饩廪不备,此卫大王之责也,特特报知。”卫君因问侍臣道:“此当何以待之?”侍臣道:“齐王为燕兵所伐,不能固守,逃遁至此,此穷困之时,宜卑辞屈礼以求我。今来尚出言狂妄,以臣等论来,只合随常,不当优礼。”卫君道:“不可也。卫与齐为邻国,邻国有灾,正宜加恤。若因其穷困,故意薄待,则是失礼在我。倘齐王异日复国,将何面目与他往来?”因命备车驾,亲自出城以行郊迎之礼,又因齐王前曾称过东帝,相见时竟称臣朝见。   齐王平素骄傲惯了,今到此际尚不觉悟,竟恬然受之。相从的一班佞臣,又皆不知机变,但撺掇他骄矜,见卫君郊迎称臣,皆以为礼之当然。卫君既迎王入城,欲处以别宫,恐其亵渎,遂将临朝的正殿请他住了,命有司盛陈供具,大备礼乐,亲自上食,十分恭敬。   齐王也觉不安,欲要加礼于卫君,夷维一班私臣暗暗说道:“大王曾称东帝,君也。卫,小国,礼宜称臣。大王若于卫君小国而加礼,则前至鲁、邹诸国必要一例相待,从前东帝体制不一旦失了?若说今处患难,事当从权,明日楚救兵至,而得以归国,再重争天子之礼便迟了。”王听了,以为有理,便一味骄矜,全不为礼。   卫君仁厚,倒也还忍住了。当不得卫国诸臣俱愤愤不平,欲要羞辱齐王一场。无奈卫君做了主,不敢妄为,惟暗暗地叫人将齐王随行的辎重、器用,都乘夜劫去。齐臣报知王,王大怒道:“此卫国地方,怎容许盗贼擅劫寡人的辎重?甚为不恭,大为无礼?待卫君来朝见过,与他说知,就责令他严捕盗贼,追还辎重。”等到次日,竟不见卫君来朝见。   原来卫王欲厚待齐王,使他知感。不期齐王骄傲出于天性,那卫王愈执礼义谦恭,齐王愈显得骄傲。卫王自觉难堪,也就转了念头,不出来朝见。   卫君既不出来朝见,再要卫臣供给饩廪如何能够?齐王候至日中,竟不见陈供食具,心中又恼,腹中又饥,因与夷维商量道:“卫君不出,如之奈何?”夷维道:“卫君不出,没有供应,还是小事,但恐卫君不出,卫臣定然有变。”王道:“你怎知卫臣有变?”夷维道:“大王不留心!卫国这班臣子,甚是可恶,昨见卫君朝见上食而大王安受,一个个皆嗔眉怒目,愤愤不平,便有个要甘心大王之意,只碍着卫君不敢下手。故昨夜劫去辎重,已见一斑,今卫君不出,供应全无,则其恶心已尽昭矣,不可不防。”王道:“不知卫君何故不出?”夷维道:“卫君仁厚,欲尊礼大王又被臣下阻挠,欲从臣下又恐得罪大王,故不出也。”王听了吃惊道:“若果如此,则此系危地,不可居也。”夷维道:“若欲免祸,须乘夜逃去,稍迟,便恐落入圈套。”齐王信之,挨到半夜,遂悄悄同夷维诸人逃出,而文武从人,散居于外,有知有不知。到了天明,齐臣询问卫臣而卫臣不知,卫臣询问齐臣而齐臣亦不知,彼此乱了一日,只得各自散去。正是:骄君国已亡,其骄尚如故。只怕人变心,不知是自误。   王自卫国匆匆逃出,文武从臣散失了许多,行李更觉萧条,欲住无地,保得往前奔窜。忽一日,到了鲁国,君臣大喜道:“鲁国素称知礼,自来相迎。”因使人报知。鲁国守关之吏见是齐王忽到,不敢怠慢,忙报知鲁君。   鲁君因与鲁臣商量道:“若论齐王,残虐百姓,又骄傲无礼,妄称东帝,今是失国逃走至此,本不当以礼接待,但念同是诸侯,又是邻国,原存相恤之礼,今若拒而不纳,未免过情。况鲁素称礼义之邦,岂可失礼于人?”鲁臣皆赞道:“大王之言甚为有理。”鲁王因遣一使者出关来迎,因说道:“寡君闻齐大王驾临敝地,寡君有地主之谊,特遣下臣恭请入城,少申薄敬。”   齐王尚未及答,夷维早在旁问道:“齐大王驾至,鲁大王遣臣来迎,可谓知礼。但礼必先定而后行,庶临时不致错乱而费争讲。不知鲁大王请齐大王入城,将以何礼相待?”鲁使对说道:“臣闻两君相见,食必以太牢。齐大王大国君主,岂敢薄待。齐大王若肯辱临,寡君必将设十太牢以充俎豆,不识吾子以为何如?”夷维道:“子言差矣!以十太牢相待,以诸侯而待诸侯则可,须知吾齐大王立为东帝,乃天子也。汝鲁素称知礼之国,岂不知天子巡狩于诸侯,诸侯则避宫不敢居,朝夕献食于天子,必亲自视食于堂下,恭请天子进食,必候天子食已,乃敢退而设朝。由此论之,则鲁大王待吾齐大王,岂止十太牢之奉而已!子可归复鲁大王,必如此行,而后两君相见方不至失礼而费争讲。”鲁使见夷维之言狂妄,因佯应道:“敬从台命,容归达寡君,再来迎请。”因退见鲁君,细述齐君臣之妄。   鲁君乃大怒曰:“齐王以骄矜失国,当此逃难之时尚骄矜不改,死且不知其所,焉能有复国之理?”因命关吏紧闭关门拒绝。齐王候久,不见鲁使来请,因又遣使至关前来问信。关吏只在关上回复道:“寡君自揣,封爵诸侯,也只合与诸侯相接。初遣使来迎请齐大王者,只说齐大王封爵原是诸侯,不知近日又立为东帝。既立为东帝,则齐大王是天子矣。寡君诸侯,怎敢劳天子下临,请往别国去罢。”齐王见鲁君不留,君臣无语,面面相觑,然无计奈何,只得挨着劳苦往前去。正是:诸侯国已亡,反争天子礼。漫言身尚在,其心已先死。   忽一日行到邹国,困顿已甚,正欲借邹国暂且歇息,不料邹君又刚刚死了。王强要入去,新君因遣人来见王,拜辞道:“国家不幸,旧君死矣,新君又在丧际,无人款接,乞齐大王谅之。”王不好说是定要入去,因诡说道:“寡人既至此,又正值邹君之丧,不可不吊。”邹人道:“既齐大王要垂吊邹君,是邹君之荣也,敢不如命!”就要退去。夷维忙止住道:“齐大王下吊邹君固是盛情,但吊礼须要知道。”邹人道:“邹,小国,未习大仪,吊礼实实不知,敢求教之。”夷维道:“凡天子下吊于诸侯,主人必反背其殡棺,立于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登于阼阶,面南而吊之。此天子吊诸侯之礼也。汝归,速宜备设端正,以便齐大王入吊。”邹人虚应而去,因与国人商量,竟也闭关辞谢道:“主君有命,邹,小国,不敢烦天子下吊。”齐王欲发作,随行不过数十人,又发作不出,只得忍气吞声。   不期所到之国,见齐王骄傲,尽皆辞绝。欲逃往楚国,一来畏其路远,二来又惧楚乃大国,岂肯以天子礼待我?徘徊道路之中,甚是无聊。因使人四下打听,忽打听得齐国尽被燕兵夺去,唯莒州、即墨之城尚坚守未下。因与夷维商量道:“临淄大郡犹恐其难保,已弃之而暂避别国,莒州与即墨小小孤城,恐无复往之理。”夷维相劝齐王道:“鲁、卫诸国,亦已无礼如此,纵有他国,大王体尊,断难依栖。莒州、即墨城池虽小,尚是齐土,莫若且就便先归,到莒州暂图安息,以待楚后救援,那时再复国报仇,未为晚也。”王以为有理,遂竟奔莒州。到了莒州,果然尚完完全全,未曾破失。守将见齐王到了,忙迎将入去,就以州衙当作宫殿,暂且住下,一面点人守城,以拒燕军,一面又差人往楚求救。只因往楚求救,有分教:生悬残暴之身,死溅骄矜之血。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孙贾左袒诛凶 田法章潜身复国   诗曰:骄君骄得一何痴,骄到身亡尚不知。多少旧人呈旧样,新人重复出新奇。   又曰:骄臣骄得更无因,君已骄亡何况臣。何事骄臣偏不悟,必求骄得丧其身。   话说齐王既得了莒州以栖身,遂连连差人往楚求救。此时,楚国正是楚襄王在位,见齐王求救甚急,又许尽割淮西之地以为贿赂,便动了欲心,因向大将军淖齿吩咐道:“前日燕兵伐齐之时,也曾遭剧辛来约我相助。寡人虽未发兵助他,却已隐隐地许其破齐。今齐被燕杀败,城池尽失,却又急了,连连来求,恐我不肯空往,又许尽割西淮之地以谢寡人。寡人若真去救齐,又恐燕军势大,乐毅善于用兵,一时胜他不得,欲不往救,又恐齐王死了,齐地为燕独得。故遣将军前去,名虽救齐,实欲将军相机而行,惟视利之所在,若救齐有利,即当救齐,若助燕有利,即当助燕也,万万不可执一,空了此行。”   淖齿受命,遂领了大兵二十万,竟到莒州来见齐王。齐王见楚王发兵来救,喜之不胜,又见淖齿雄赳赳、气昂昂,更加欢喜,就拜淖齿为相国,将齐国的兵权、民事,尽付其掌管,自家依旧扬扬得意,骄矜起来,时时向人说:“楚兵二十万,甚是猛勇,眼见得齐国要复,一复了齐国,便不愁报仇了。”正是:身犹在穷困,先想报人仇。谁知天有眼,灾祸早临头。   却说淖齿虽尽掌了齐国的兵权,然细细算来,齐国只有莒州、即墨二城,其余已尽为燕得,欲要以二城之力,恢复那七十余城,甚是烦难,终日思想。忽想道:“为今之计,倒不如乘此机会,暗暗关通乐毅,待我设计杀了齐王,与他平分齐地,方是楚王之利。若再有机会,叫乐毅奏知燕王,立我为齐王,则杀齐王之利,又为我淖将军之利。”   算计停当,遂暗暗差一个心腹将官,到临淄来见乐毅,说道:“淖将军传话乐大将军:淖将军名虽奉楚王之命,统领大兵二十万来救齐国,实则因燕王曾遣使至楚,相约伐齐,楚王虽不发兵相助,然已暗许为燕破齐。今淖将军兵虽在齐国,不欲负燕前约,故遣小将通知乐大将军,求乐大将军转达燕王,再立一约。倘破齐之后,肯平分齐地,立淖将军为新齐王,则淖将军当手刃旧齐王,以报燕先王之耻。倘乐大将军欲尽有全齐,希图自立,则淖将军又不得不转念救齐矣。特来请命,乞乐大将军裁而示之。”   乐毅恐托来使回答不确,因亦暗暗遣兵复于淖齿道:“淖将军,英雄也。齐王无道,而淖将军能仗义诛之,则无道之齐,淖将军之齐也。淖将军之齐,淖将军自取之,以立功名,此桓文之业,谁得而禁之?况燕先王之仇,又得借手于淖将军,淖将军即欲尽有之,亦感而不敢争,乃所请为半,区处最公,当达之燕王,定当惟命。”   淖齿见乐毅听从,满心欢喜,遂日夜思量要弑齐王。却碍莒州齐兵尚众,不便下手,遂将二十万大兵,尽陈于垓里,假说下操,叫人请王亲去大阅,大阅过,便好出兵攻燕,复取临淄。   王见请,大喜,以为复国只在早晚,遂带夷维一班佞臣,欣欣然竟向楚营而来,到了营中,以为淖齿必然出来迎接,尚缓缓勒马有待。不期一声炮响,虎帐中早呐一声喊,走出二三百个刀斧手来,传将军之令,叫将无道昏君拿下。   王听得,吃这一惊不小,口还争嚷道:“我是齐王天子,谁敢拿我?”早被众刀斧手拖下马来,横捆竖缚地捆到帐前。一班佞臣,也都解进。淖齿竟高坐在帐上,指着王大骂道:“齐乃霸国,汝乃霸国之君,若不昏暴,高拱九重,谁敢侵犯?乃东征西伐,一味骄矜,重利虐民,百般无道,诸侯之师才临济水,只经一战,早已弃甲而逃。乐毅之兵刚到临淄,并未对垒,又复弃城而走,不数月已将全齐断送。今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本将军奉楚王之命,本当重兴齐国,今见天心已去,民怨已深,故不得已而为天下除残去暴,另立新王,汝须莫怪于我。”   王听了,垂首无言。只有夷维为他辩道:“齐王那骄暴之罪固不能辞,但恨平时无忠良告诫,所以至此。今蒙大将军正训一番,自应改悔。”淖齿道:“怎说无人告诫?齐之亡征,上有天,下有地,中有人,已告过三遍矣。”夷维道:“何曾见告?”淖齿道:“昏暴之人,如何得知!前者,千乘、博昌地方,天曾落血水如雨者一连三日,岂不是天告?赢、博地方,地曾一裂深及于泉,岂不是地告?最可异者,忽有人当关而哭,急急去拿他,却又不见。人虽不见,却隐隐仍闻哭声,岂不是人告?怎说无人告诫?今已至此,尚欲求生,如何能够!”夷维看这光景不能相救,便跑上前,抱住齐王大哭道:“大王,天子也,而仓卒中失于防备,乃死于匹夫之手。天耶?命耶?世事不可问矣!”淖齿命乱刀先斩了夷维,然后将王倒悬于屋梁之上,三日之后气才绝。正是:暴君暴死事寻常,不用悲来不用伤。不信私臣私到底,也如公愤肯从亡。   淖齿既弑了王,情知与齐结仇已深,恐怕遗下子孙后来报仇,遂着人四下搜求齐王的世子、宗人,欲尽杀之,以绝祸根。不期宗人、世子一闻王被弑之信,便都隐姓埋名逃去,无处可求,只得罢了。淖齿因前有约,遂写表章一道送与乐毅,夸张其弑齐王之功,要乐毅奏知燕王,下诏平分齐地,立位为齐王。乐毅事虽延挨不行,却满口应承。淖齿喜之不胜,因在莒州就行王者之事,骄淫狂妄,比王更胜十分。莒州之民,大不能堪。   却说王驾下有一臣子,复姓王孙,名贾,十二岁就丧了父亲,亏母亲抚养,教以礼义。王怜其孤弱,因叫他做一个侍从官,日日随朝。及燕兵到临淄,王半夜逃走,文武相从,王孙贾亦在其中。不期到了卫国,因卫君不朝见上食,王疑其有变,半夜又逃,不曾通知文武,故君臣失散,没处找寻,只得潜走归家。   其母见而惊问道:“汝从王而去,今汝忽归,则王何在?”王孙贾对曰:“儿从王于卫,卫君臣将有变,王惊而半夜潜逃,未及通知文武,故文武不知,晓起寻觅,已不知王匆匆何去,故不得已而归家禀知母亲。”其母听说,因大怒道:“汝朝出而晚归,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母子望之如此之切,则君之望臣何异于此?汝幼而孤,齐王怜而官汝。食王之禄,则为王臣。至今国破家亡而出走,汝为王臣,应从王死。奈何从王而出,王昏夜而逃,汝竟不知其处,汝尚何归?”   王孙贾被母数说,羞得满面通红,因泣拜于地道:“儿知罪矣!今往求王,但恐不能事母,奈何?”其母道:“忠孝岂能两全,汝好为之,勿以我为念。”因出而细访踪迹,始知王自卫逃走,曾至鲁国,因而遂奔到鲁。及至鲁国,细细再访,始知鲁君拒之,不曾入关,又往邹国去了,因而复奔至邹。及到邹再访,乃知邹人拒之,也不曾入。再细访时,方知原往莒州去了。及奔到莒州,以为齐王断没人敢拒,定可从王,以报母命,不料又被淖齿弑死。因放声恸哭,奋不顾身,将衣服解开,袒出左臂,大呼于市道:“淖齿虽楚臣,既为齐之相国,则齐臣也。既为齐臣,而敢乱其国、弑其君,不忠之甚!吾誓必杀之。有忠义之士,愿从吾讨贼者,   当照吾左袒。”   市中人见了,俱嗟愕惊叹,彼此怂恿道:“此人小小年纪,尚有此忠义心肠,吾辈世为齐民,素称好义,岂反不如他?况淖齿暴虐异常,日日害民,从而杀之,也可除去一害。”遂你也左袒,我也左袒,一霎时左袒要杀淖齿的就有四百余人。   却喜得楚兵虽多,部分屯在城外,一时间不知城中之事;又喜得淖齿自杀了王,以为惟吾独尊,料无人敢去惹他,因放心乐意,在齐王宫中受用。这日,正在宫中酣饮,使美色妇人奏乐为欢。宫门前,虽也排列着许多兵士把守,又喜得许多兵士,也与将军一般心肠,将军在内酣饮,众兵士也就在外酣饮,盔甲不着,刀枪闲倚,谁来把守?不料王孙贾一时发愤,聚了四百多人,突然拥到王宫,正恨没有兵器,恰好守宫门兵士的刀枪,俱闲放在那里。众人看见不胜惊喜,便呐一声喊,一齐抢去拿在手中,拥入宫来。   淖齿此时已吃到沉酣之际,又是轻裘缓带,突然看见,先惊个半死,怎敢上前迎敌?及要往后躲时,王孙贾与众人奔到面前,乱刀齐下,砍成数段。守门兵士急急赶拢来,见主将已被杀,谁肯向前,竟四散逃去。城中百姓听得王孙贾诛了淖齿,无不欢喜,都一阵一阵蜂拥而来,助势相从。王孙贾因率领着,将四面城门紧闭了,轮流看守,以防城外兵变。谁知城外的楚兵虽多,忽然听见淖齿被杀,没了主帅,便人各一心,不能钤束,有一半依旧逃回楚了,犹有一半,竟往临淄投燕。不旬日之间,二十万楚兵,去个干净。后人有诗赞王孙贾道:仰遵母命去从王,左袒能诛淖齿亡。不独王仇得报,又为新主立齐疆。   王孙贾既杀了淖齿,又见楚兵散了,莒州保全,百姓无恙,心甚欢喜,只恨国家无主,一时访不出世子来,甚是着急,日日差人四处访寻踪迹不提。   却说那王的世子,名唤田法章。自燕兵到临淄,王逃走,他自知在临淄立身不能够,因扮做百姓,随人逃走。不期附近州邑,尽已降燕,无处可逃,只闻得莒州尚为齐守,只得远远逃到莒州。到了莒州,不期又遭淖齿之变,再欲逃往他方,齐国却又无地,没奈何只得改变姓名,投靠到太史后家佣工,暂图潜藏其身。   这太史后不留心细察,怎知他是个贵人?竟将他照着众佣奴一例看待,饥寒困苦有所不免。正是:呼牛呼马且随人,何况身随牛马群。漫道衮衣垂帝象,脱来原是历山民。   这太史后虽一时不曾识得田法章,却喜得太史后有个女儿后氏,生得:美貌如花,而无凡花之媚态;肌莹似玉,而发美玉之奇光。举止端详,笑轻盈之飞燕;声音清楚,耻俏丽之流莺。鬓发如云,何必更施膏沐;远山横黛,不须巧画蛾眉。眼凝秋水,不作流波之转;体融春风,态具芳淑之姿。生不寻常,浑如帝女临凡;望而贵重,定是后妃出世。   这后女不但人物生得窈窕端庄,压倒寻常艳丽,最奇是一双明眸,雅善识人,凡人到眼一看,便知他的贵贱穷通。更可敬者,多才足智,可以治国经邦,往往临镜自夸,有后妃之福,故许多贵宦来求亲,她都不允。忽一日,偶然看见世子杂在众佣奴之中灌园,心下暗暗吃了一惊道:“这佣奴,贵人也,如何困辱至此,必有缘故。”便时时叫侍婢周济他些衣服,因而察访他的家世来历。世子只是粉饰,不肯说出。   侍婢因告后女道:“小奴细细盘问,这些公子王孙,他都不知道,看将来还是个穷人,不是个贵人,小姐莫要错看了。”后女只是不服。过了几日,又叫侍婢去盘问他。盘问了来,只回他是贫贱之人,不是贵人,后女愈觉不服道:“哪里有这等一个贫贱之人?”因自走到后园,使侍婢暗暗叫他来,问道:“你系何人?可实实说出,不要瞒我,我还别有商量。”世子道:“小人蒙小姐时时赏赐衣服,感激不尽,有事怎敢相瞒!但小人实实系一穷民,故甘心佣作。”后女道:“你不要瞒我。我看你气象不凡,隐隐有龙凤之姿,非独不是穷人,而是富贵之人,还不是寻常富贵之人。我实怜你,不是害你,你何苦忍而不说?”   世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方说道:“小姐一双眼已似明镜,一片心已如父母,一段至诚已如天地,我再不说是草木也,便死也顾不得。不瞒小姐说,我实在是齐王世子田法章也,国破家亡,流落至此,望小姐怜而勿言,使得苟全性命。”后女听了方大喜,看着侍婢道:“如何?我说哪里有这样贫贱人!”因又对世子说道:“殿下不必多虑,目今殿下之富贵至矣。”世子道:“齐已亡矣,何敢复望富贵!”后女道:“齐之亡,亡于齐先王之暴虐,非田氏之数已终也,自有兴期。殿下安心待之。”世子道:“齐国已成灰烬,小姐何以知其重兴?”   后女道:“乐毅前于六月中下齐七十余城,今留齐三年而竟不能破莒州、即墨二邑,此中大有天意存焉,是以知其重兴。”世子道:“若赖社稷之灵,重见天日,当以后妃报卿之恩。”后女知其必王,遂与私焉。正是:不是私相从,非干悦己容。只因贫困里,俏眼识兴龙。   世子得后女周旋,方免饥寒。又过些时,忽听得王孙贾杀了淖齿,因齐国无主,四下访求世子。世子闻知,不知祸福吉凶,惊慌无措,只想躲藏。后女因怂恿他道:“殿下不必躲藏,此正是殿下复国的时候,快快出去应承,不要失此机会,被别个宗人认去。”世子犹疑不决。后女再三催促,世子方自走出来,对太史后说道:“我乃齐王世子田法章,听得外面有人访我,不可隐匿,烦太史为我通知。”太史后听了始大惊,自悔不知,不曾厚待,因报知王孙贾。   王孙贾大喜,因具车驾仪卫,率领齐国一班旧臣,都到太史后家迎请世子。世子出见众旧臣,旧臣认得是真,无不欢喜踊跃,以为有主,因迎至宫中,共立为王,号为襄王。各大臣重加官爵,诚心抚民,领兵保守城池,又备重聘,立太史后女为后。聘至,而太史后细察之,始知女先有私,大恨道:“女无媒而嫁者,非吾女也!徒污吾门也。”自女之入宫,遂绝不与通。正是:后位非不尊,白璧岂容玷?所以守礼人,薄而不相见。   襄王即立,因见莒州孤单,恐难久立,因使人四下招致旧臣。原来齐国的臣子,原也不少,只因王骄傲,只信奸佞,不用忠良,故尽皆隐去,不愿为官。后见王烛死节,就都叹息道:“王太傅已告老在家,当国破家亡之时尚怀旧君,不肯失节。我等人立齐朝,食其重禄,享其高位,见其一旦败亡便都逃走安居,不图恢复,岂得为人!”就有个要图恢复之心。后又闻知王孙贾袒臂一呼,竟杀了淖齿,惊散了二十万楚兵,愈激发其勇往之气。因悟道:“兴亡成败,只要有人,众寡强弱,哪里论得!”遂纷纷相约,要图恢复,只因访求不出世子,尚犹疑不决。今见襄王复立,又见遣人招致,遂都到莒州来相从,一时莒州便大有生气。正是:兴亡全在人,人胜即天命。所以只求贤,绝不图侥幸。只因莒州又有气象,有分教:衰尽忽兴,否极泰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乐元帅识天心容小邑 燕昭王念功绩斩谗人   诗曰:从来成败有天心,识得天心眼便深。不是此中存一线,二城安得到于今。   又曰:谗言虽说巧如簧,只合挑唆愚与狂。若使入于明主耳,直窥其肺察其肠。   话说齐地尽失,单靠得莒州、即墨二城尚为齐存一线。莒州新立了襄王,渐有起色。不期即墨的守将忽然又死了,一时三军无主,合城的士夫惶惧,因聚而商量道:“即墨虽小小孤城,不足重轻,然在于今日,却是齐之根本。守将既死,若不择一个知兵之人,推戴为将,倘有缓急,将谁倚赖?”众人以为有理,因而各举所知。连举了数人,皆不服众。   忽一人说道:“我举一人,大有将才。”众问是谁?其人道:“不是别人,就是安平逃难来的宗人田单。”众人一听,都晓得他截短车轴、铁笼轴心之事,齐应声道:“此人果有将才,举得正当,我辈几乎忘了。”遂同了来拜请田单。   田单因见众人合议而来,都出真诚,遂不推辞,因说道:“当此国破家亡之际,单有同宗之责,既诸君见推,焉敢辞?当任此以复齐疆。但为将,兵机秘密,难尽告人,或严或宽,或勇或怯,或奇或怪,各有变通,愿诸君勿讶。”众人听了,俱大欢喜道:“即墨得人矣!”因将一应事权尽付田单,立为将军。   田单既为将军,便周视城垣,检点兵马,稽查钱粮,整理器械;见城垣倒塌,能身操板筑,与士卒同其操作;见军旅单寒,即宗族亲故,亦皆编入行伍。豪强犯法,绝不假借,贫民困苦,百般抚恤。满城人最怕他,又最爱他。田单又使人到莒州报知新主,相约犄角救援,以拒燕兵。正是:莒州立新君,即墨易新将。君将一时新,便知新气象。田单在即墨坚守,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在临淄,初闻得王孙贾杀了淖齿,心下想道:“淖齿狂横,固有取死之道,然拥兵二十万,王孙贾左袒一呼,便将他杀了,齐尚为有人。”过了些时,又闻得莒州立了新主,心下又想道:“民心尚未忘齐。”又过了些时,闻得即墨易将,选举得人,即、莒二州齐军建立犄角,又想道:“齐尚未可图。”因下令:将围困即、莒二州的兵将撤回十里,不限时日,缓缓图之。又下令:必待二城兵将窥探临淄,方许对敌。百姓出城樵采,听其往之,不许擒拿。民有饥饿者,可给米粮以为食也,有寒冷者,可给布帛以为衣裳,归燕者,听从其愿。   自乐毅下了此令,许多燕兵皆不知其是甚缘故,因乘间请问道:“元帅仅六月而下齐七十余城,可谓所向无敌,兵行神速。既入临淄,齐王已遁,乃容莒州、即墨两个小邑,为歇肩喘息之地,初还说二小邑做不出甚大事,莫若拖之,待其自下,以示燕仁,不必穷极兵力,伤于残暴。今抚恤加恩亦已三年,而不下如故,且又立新主,又易新将,又完缮城池,修练甲兵,欲与燕相抗,此其意甚不善也。元帅宜乘其才起,急加重兵,方可破碎,奈何传退十里,欲为久守之计?又且容其樵采,给以衣食?由是观之,则是无时破齐也。诸将不解,乞元帅教之。”乐毅道:“为将之道,岂独在于能战?必须上观天意,下察人心,必天意所废,人心所弃,乃能成其战功。若二者之间看不分明,而徒恃兵威,逆而图之,则必不济。齐王残暴异常,天意废之,人心弃之,故予长驱深入,一战成功,不数月而下其七十余城。今王既死,则残暴之罪亦已消矣。至于齐之败亡,实有天数。予仰观天象,见垣星明朗,尚未见亡国之征,故莒州、即墨屡屡去攻,并不能下。此虽若人事差池,实则天心有在,故予缓其攻者,未敢逆天意也。今齐新王又立,新将又易,正彼愤发激励之时,若与争锋,彼志气正盛,恐未即挫。莫若施其仁义,抚慰其民心,使彼踵臂之力无所用之,而终存疑异。此兵家争上流法也。倘彼君臣无坚忍之心,一旦气馁,外应内变,归附于燕。即使始终竭力同心,亦只足保二城,料不能以兵威胜仁义,重有临淄、海岱。吾故以退为进,以不战为杀伐也。倘仁义入于民心,而天意为之挽回,彼时安享全齐,方无虞也。此时若急急以强弩之末犯其新锋,吾未见其利也。诸君不可不察。”众将听了,方拜服道:“元帅深谋远虑,岂甲胄之士所能窥万一也!”自此之后,乃治兵不懈,而抚民必仁义为先,故而齐已下之民安心服燕,即莒州、即墨二州未下之民,时叨其惠,亦不深仇于燕。   田单一个心腹谋士见了深以为忧,乃暗暗来见田单道:“御敌全仗兵将,破敌全靠一腔仇恨激发之气。今齐亡于燕之地,使燕将暴虐,不恤齐民,便好激发齐民之气,以报燕仇。今乐毅虽破齐国,而尤抚恤齐民,寒衣之,饥食之,不啻父母,民正相安而忘其为敌国,安能激发齐民复国之气?况即墨小邑,兵力有限,恐终亦必亡而已。将军不可不思。”   田单道:“此事吾思之久矣,筹之熟矣。大都国之兴亡自有天意,事之成败定生变端。王暴虐,天实亡之,故乐毅一战便能胜齐,今留齐三年不能破莒州、即墨二城,岂二城兵力强于七十余城哉?此盖天意不欲亡齐也,故莒州又立新主。此所以单效即墨,不敢辞也。若虑乐毅施仁义要买民心,难于击破,须知乐毅留齐三年矣,天道且将小变,何况人事乎?故予但尽心人事,以待天心,他非所知也。”   谋士听了,因称赞道:“将军高见出于寻常万万。”方大喜而去。正是:漫道天心不可窥,个中明眼已先知。虽然燕国生机变,终是齐应不绝支。   过了些时,果然天不绝齐,燕国又生出事来。却说燕国有一个大夫名叫做骑劫,生得身长体壮,颇有臂力,最好谈兵剑、布阵、排兵。看见乐毅他一战胜齐,封为昌国君,执掌兵权,十分荣耀,便往往垂涎,恨不得造些谗言,将乐毅退去,让他做了,方才快意。争奈燕昭王与乐毅一心一意,欢如鱼水,纵有谗言,谁敢去说?因心生一计,细想道:“外廷臣子怕王加罪,故不敢进言。若内中太子,是骨肉至亲,无嫌无疑,若肯在前挑拨一言半语,自不知不觉倾心听信。”因又访知太子乐资,为人甚是愚暗,不明道理,可以耸动,满心欢喜,因时时卑词厚礼,殷勤结交。   太子不知其奸,遂倾心相待,往来莫逆。骑劫见太子与他言听计从,好如胶漆,便欲早晚献谗。恰好太子又偶然说起乐毅伐齐之功,不独报了燕王之仇恨,又开辟全齐地土,以扩燕基,实古所无也。骑劫因乘机说道:“乐毅受燕大王黄金台之宠,借四国诸侯之力,为燕先王报了深仇,功果奇矣。若说以全齐地土开扩燕基,这却未必。”太子道:“乐毅已下齐七十余城,所未下者不过莒州、即墨二城。况二城兵马围攻,旦夕必下,若全下了,则齐亡矣。这些土地,不扩燕基,却将谁属?”骑劫笑道:“乐毅若有心以齐地扩燕,则扩之久矣,何待今日?”   太子惊问道:“此何说也?”骑劫道:“殿下明见万里,此小事有甚难知?乐毅能于齐王未死之前仅六月即下齐七十余城,取之如拾芥。今齐王已死,宗社已倾,所未拔者只莒州、即墨二城。乐毅苟真心欲破之,不过旦暮事耳,何延挨至今三年,容其立新王、易新将,而反退兵不攻,此其心可知也:一者欲以恩结齐民,留以为异日自立为齐王之地;一者留此未了之局,以便久擅兵权;一者因燕大王宠礼甚厚,不便易心,假此延挨,只待燕大王或有不讳,他即反转面皮,自立为齐王矣。他的心路人皆知,何燕大王与殿下竟不知,还啧啧称其功、感其德,愚所不解也。”   太子听了,惊讶道:“二城不下,我只道是战争不胜。据大夫说来,乃知有许多委曲在内,甚为有理。若果如此,则父王俱受他的笼络,不可不细细道破,早为之计。”骑劫道:“殿下若言,只宜说是殿下之意,则燕大王便可听信,万万不可指明臣言,以致燕大王动疑。”太子许诺,遂入宫亲见昭王,将骑劫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燕国费了无数钱粮,劳了无数兵将,今幸得了齐国,转被他人谋占去,岂能甘心?父王当早日图之,尚可挽回。”   昭王听了,勃然大怒道:“小子,何昧心如此!汝祖受齐王伐辱,宗庙尽倾,宝货俱失。汝父逃避于无终山,几乎一身不能免。时燕国尚属他人,何敢复望齐地?虽赖祖宗之灵,得以复国,然衔冤饮恨,欲诉无门。幸昌国君大展奇才,联合四国诸侯,一战胜齐。又率轻骑,奋不顾身,直捣齐都,逼走王。又调淖齿诛之,又毁齐之宗庙,又迁燕之重器以归于燕,使齐王昔日所肆之恶,一一报之于身,不爽毫厘,使为父的今日得扬眉吐气于诸侯之上,皆昌国君之功也。此其功,虽子孙世世尸祝之,犹不足言报,何得以小人妒忌之心,加于君子,疑彼有自立为齐王之事?毋论昌国君忠诚为国,必不怀此异心,即使昌国君果有此心,以彼所下之齐城,即立彼为齐王,亦未为不可。汝小子何得为此昧心之言!倘闻之于外人,不独使忠臣解体,且视为父何如人?况莒州、即墨二城不即下者,昌国君自有深意,岂乳臭小子所知也。不责汝,汝不知戒。”因命宫人,将太子笞了二十乃已。正是:纵有浮云入杳冥,难遮日白与天青。明王圣主心同此,谮语谗言岂肯听!   骑劫探知太子进言,被昭王责了二十,心甚不安,因想道:“乐毅拥重兵在外,延挨三年,不能下齐二城。此言入耳,就是父母骨肉,也要动疑,怎么燕王反怪太子,真不可解?想还是太子说得不妙。”又想道:“太子说的不妙,被父亲责罚,只恐要怪我误他。必须要再怂恿一能言之士,委婉说明此事,使燕王听了,太子方知我不是误他。”又想道:“郭隗、邹衍、屈景这一班虽然能言,却与乐毅相好,断不肯言。”却央谁好?想了半晌,方想道:“大夫宋玺口舌利便,若他肯言,再无不听之理。”   因来见玺道:“乐毅拥齐,欲自立为王久矣,而燕王不悟,反认为忠良。劫欲进言,因与王疏,王必不听。宋大夫言素为燕王所重,若肯一言,使燕王感悟,早除乐毅,燕国之福也。不识宋大夫肯言否?”宋玺道:“说燕王去乐毅容易,但去了乐毅,要寻一人代乐毅之任就难了。”骑劫道:“拥全齐而临二城,凡将皆可代之,何难之有?宋大夫若肯荐我骑劫,我骑劫情愿以千金为宋大夫寿。”宋玺道:“既骑将军如此说,我即言之。”   因见燕王道:“大王伐齐,还是自伐耶,还是为他人伐耶?”燕王道:“寡人伐齐,盖寡人怨齐、恨齐,而思欲平齐也,怎么说为他人伐?”宋玺道:“既是大王自欲伐齐,费了许多心机,为何今既得齐,转送他人受享?”   燕王道:“所得城邑尽已编管入燕,怎叫做他人受享?”宋玺道:“编入燕者,空名也,实实受享者,乐毅也。大王倡伐齐之名,乐毅享破齐之福,岂非为他人伐耶?”燕王道:“从来伐国,俱系命将,岂独寡人!今日命乐毅,即为乐毅耶?”宋玺道:“命将不过其一时专征伐,功成即当报命,哪有为将既已得其城邑,乃三年不还其主,而竟自拥之以观衅待变之理?乐毅之心,人尽知之,而大王独若不知。此何意也?不过感其复齐之仇恨。若复齐仇而得地归燕国可为功,若复齐仇而得地自据不归燕,则又不算功,要算为罪矣,又何感焉?大王奈何只念其功,不思其罪,窃为大王过矣。”   燕王沉吟半晌,方说道:“原来如此。”因命置酒,大会群臣。宋玺满心欢喜,以为燕王听其言,方会群臣。不一时,群臣皆集。昭王赐群臣饮了数巡,因叹息说道:“君之所以为君者,赖直臣也。国之所以为国者,赖有贤臣耳。既有贤臣,君国之幸也。奈何不利于奸人,而奸人必欲谗而去之,殊可痛恨也。寡人欲报齐仇,而筑黄金台以求贤,求之数年方得昌国君之贤才。昌国君又训练兵将,几有三十年,方能为寡人报此深仇。仇已报矣,功已在矣,正宜君臣安享荣华,奈何生此一辈忌贤妒能之奸臣如宋玺者,架言昌国君欲自王于齐,撺掇寡人废弃之,令为君臣的一番际遇不得保其终始,其心何险也!使寡人误听之,不独辜负昌国君一片血诚,并寡人三十年求贤之心,俱自弃如流水矣,岂不深可痛恨!据彼巧言,但以昌国君欲王齐为词,若以破齐之功论,昌国君即立为齐王,亦未为不可。”因命左右,即席擒宋玺出而斩首,以正其献谗之罪。群臣欢然,皆呼万岁。正是:谗人只道谗言巧,不料明君耳更聪。为寿千金毫未得,一时性命已成空。   昭王既斩了宋玺,即遣客卿屈景持节并赍诏书,亲至临淄,大拜乐毅为齐王,尽有全齐之地。乐毅接着诏书,开读了,惊慌不知所措。因细问屈景,方知是宋玺进了谗言,乃泣拜于地,死不受命。因具表文,托屈景回奏昭王。   昭王开表一看,只见表文上写着:昌国君、臣乐毅,谨具表奏闻于燕大王陛下。臣闻:为臣有誓死不变之大节,为将无拥兵要挟之功名。臣毅,异国之臣,蒙大王一顾,即立为卿相,委以军国之大任,肝胆托之,腹心待之。凡臣有言,言必听,凡臣有计,计必从,真不啻风云之会,鱼水之欢。臣每誓肝脑涂地,以报高厚之万一。今幸一战胜齐,使大王深仇得报,大耻得雪,虽可少效涓埃,然而臣心未尽也。故留兵徇齐,欲抚有全齐之地,以扩大王之封疆。因思破齐与抚齐不同,破齐可以用威,抚民必须用德。臣德威并用,欲以彰大王之仁义。莒州、即墨二城,至今未下,臣之罪也,即有人言,亦其宜也。即蒙大王知臣有素,不信其言,不加罪戮,臣已感恩无地,奈何复辱明诏,谕立臣为齐王?大王既下诏立臣为齐王,则是大王亦疑臣实有此心矣。若实有此心,则是臣为拥兵要挟之奸人矣,则是臣为变节之匪人矣。臣素奉敬君子,君臣之节凛然,决不自辱以负大王之知。乞大王收回成命,容臣展布腹心于始终,则君臣一日之雅,可垂千秋矣。若必强臣为不义,臣有死而已。不胜惶悚之至。   燕昭王看了乐毅表章,见其抵死不肯受齐王之命,因大喜,谓群臣道:“我就知昌国君不负寡人,今果然矣。如寡人于昌国君,亦可谓无负矣。”只因君臣无负,有分教:父不能保其子,身不能保其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燕不幸丹药亡君 齐有谋流言易将   诗曰:君臣相得明如日,无奈君身又逝云。总是天心成败定,故教人事忽纷纭。   又曰:他人为政尚思谗,自听谗言自不难。只道夺他权与柄,谁知失足自江山。   话说燕昭王见乐毅不受齐王之命,一发信任不疑。此时,报仇雪耻俱已遂心,无复他想,遂在宫中快乐,惟恐不寿。遂有一班方士,哄诱他神仙之术,点炼金石丹药,以求长生。正是:家国深仇才得复,又忧性命望丹成。始知人事心难死,烦恼贪嗔日夜生。昭王修炼丹药,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在临淄,见昭王不听宋玺之言,深感知己,誓欲尽灭全齐以报之,日以二城未下为忧,商量攻打。忽一个门客,叫做范平,进而说道:“元帅学贯天人,识穷今古,岂不知地尚不满东南,天且倾于西北,何况人事,安能有尽成之功?元帅一战胜齐,不数月下齐七十余城,功已伟矣,名已成矣。又毁齐宗庙,迁齐重器,燕君之仇已报矣,耻已雪矣。即五霸之烈,至此已无以复加矣!何不飘然长往,使天下想慕,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岂不高哉?即不能,亦宜辞归,以享昌国之俸,而全其名节。乃恋此二城三年于兹,仁义不能速施,威武未免少挫,中山之谤亦已再见,虽明主不听,得以保全,然怨已结矣,隙已生矣。设或燕王一旦捐馆,恐不能高拥油幢,常如今日也。纵元帅雄才大略,临时自有变通,窃恐虎其头、蛇其尾,终为美玉之一玷。且天道循环,不能尽如人意。往者,齐王遣匡章乱燕,以为尽有全燕,夫岂料燕大王又能复国?即料燕大王能复国,亦不料燕大王能求元帅奇才,能于三十年后报仇雪耻,尽有其全齐如昔日也。今日元帅已破齐,如昔日齐之破燕矣,又焉知天道独在燕而不在齐乎?”   乐毅道:“此事吾久已知之,故缓二城之攻。但受燕王之恩甚厚,感燕王之知甚深,今二城未下,一旦委去,是勇于保身,怯于亲王,心有不忍,故尚思尽力,不计其他。”范平曰:“此固元帅之忠也。但力有可尽,连下齐城已尽之矣,今留齐三年,而二城如故,似力无可尽矣。力无可尽而必欲强尽之,恐一旦有变而前功尽弃,又智者所不为,以元帅高明而反为之,此遇所不解也。故窃献刍荛,乞元帅察之。”乐毅感其意而深谢之。然以昭王春秋无恙,又念燕纵不能破齐,而齐必无如燕何,下二城之事小,保七十城之事大,故因循未决。   不期昭王因好神仙,吃得方士的金石丹药过多,一旦药性发作,医救不来,遂于周赧王三十六年薨矣。后人有诗惜之道:高筑金台立大名,报仇雪耻尽功成。正宜长享千秋乐,却被金丹误此生。   昭王既崩,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这惠王为人愚暗,性又多疑。一向为太子时,见了乐毅倚着昭王宠幸,全不在太子面上致些殷勤,已不甚欢喜。又因进谗乐毅之过,被昭王笞了二十,一发怀恨在心。今既嗣立,便思量着要算计他,却因乐毅拥兵在外,权位甚重,一时动他不得,又因郭隗等一班老臣,时时称说乐毅之功,理当优待,只得隐忍不发了。乐毅闻知昭王晏驾,不禁大恸,就要辞职还朝,因碍着燕王初立,恐有形迹,只得暂且忍下。   不期田单打听得新燕王即位,不胜欢喜,因告人道:“齐之恢复,其在燕之新王乎?”人人听了,俱不信道:“燕虽易主,兵权仍是乐毅执掌,总是一般。燕新王又不临阵,如何在他身上得能恢复齐邦?”田单微笑道:“非汝等所知。”因悄悄使人到燕都去打听:新王与乐毅厚薄如何?近日所用何人?所行何事?   其人去打听回来复道:“燕新君外面名色虽说厚待乐毅,而其心肠却因旧燕王在日爱护乐毅,把新燕王打了二十下,新燕王十分怀恨,日夜寻乐毅的短处。近日所用的人,俱是一班谄佞,第一要算骑劫。新王做太子的时节,就与他相好,惟言是听。所行的事,也都近于荒淫。”   田单听了,以手加额道:“此天赐齐复国也。”因又使能言之士,悄悄到燕布散流言,只说乐毅拥大兵在齐已久,有心要自立为齐王,抚有全齐之地,只因碍着燕先王为他筑黄金台一番宠幸,又碍着封拜他为昌国君一番恩情,一时转不过面来,故假借莒州、即墨二城,只说未下,故得长拥大兵,以观燕变。今日燕旧王已崩,便不看燕新王在眼里,竟暗暗与莒州、即墨二州联合,叫二城请立他为新齐王,坐临淄号召七十二城,自开一国。莒州、即墨二城兵民今得再生,十分欢喜,只在早晚便要举事。惟恐燕王察知其情,换了他将来攻,则莒州、即墨之民,登时俱成齑粉矣。   流言散开,早有人报知骑劫。骑劫一闻此言,即来见惠王,细细报知道:“臣之前言如何?臣言之时,先大王若肯听信,或是削他之位,或是诫饬他一番,他便自然悔过,不生异心。奈何先大王过于溺爱,执意不信,酿成今日之祸。今又联合莒州、即墨,其志不小。大王若不早图,不独要将已得之全齐拱手送与乐毅,只怕乐毅即得了全齐,又不能忘情于大王之燕地也。”   惠王听了,愕然变色道:“大夫此言从何处得来?”骑劫道:“外面纷纷皆为此言,不独一人,故臣得知。”惠王犹自沉吟,因又着人四下里去探听。探听了来回复,皆是一般言语,惠王方信以为实,遂恨道:“我不料乐毅负恩如此。”这就要传旨,差人去拿来问罪。骑劫忙止住道:“大王差了。乐毅如何容易差人拿得?”惠王道:“若不拿来,如何处他?”骑劫道:“乐毅不是纯臣,况手握重兵,正欲自立为王,若公然去拿他,一时不服,岂不转促他反叛起来,为祸不小?”惠王道:“若虑及此,怎生处他?”骑劫道:“只好下一道诏书,假说念他久历在外,功高劳苦,今遣别将代他归国安享。他奉此道旨,自然要归。待他归到国中,那时大王治他之罪,便可任意,而无他变矣。”   惠王听了大喜道:“大夫所筹甚妙。但国中名将俱被他带去,临淄大任干系不小,却又叫谁去代他?”骑劫道:“不是臣夸口自荐,臣兵书战策自幼习学,布阵排兵从来所好。大王若肯破格用臣,臣到临淄,不出三月,即当踏平莒州、即墨二城,以报大王之知遇,请大王勿疑。”惠王大喜道:“既大夫有此雄才,又肯身任其事,最为美事,何故不用,又用他人?”骑劫谢恩辞出。   惠王到次早设朝,即传旨拜骑劫为上将军,前往临淄,统领大兵,进攻莒州、即墨二城,以代昌国君乐毅之任。昌国君钦召归国,安享爵位,兼辅国政。命才传出,早有太傅郭隗出来奏道:“乐毅之任,无人可代。一着人代,则全齐去矣。”惠王因问道:“乐毅之责任,不过一将足矣。今熊虎满朝,如何无人可代?”郭隗道:“大王新立,春秋方盛,不知求贤之苦,拜将之难,故轻出此言。先大王欲报齐仇,满朝遴选并无一人,故不得已而高筑黄金台,以老臣为死马骨,招致天下贤豪。不知费了多少卑词,行了许多屈礼,虽得了邹衍、剧辛、屈景诸贤,只可以效一得之愚,并不敢当伐齐之大任。最后,方得了乐毅,才同管、晏,学类孙、吴,先大王惬于意,方拜为亚卿,授以国政。乐毅又训练兵马三十年,方能一战破齐,报仇雪耻,而有今日。今大王雄踞七十余城,以为二城易下,转欲代将,不知齐莒州又立新王,即墨又易新将,正欲盛欲兴之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乐毅竭力经营,臣等尚忧其有失。骑劫何人,敢代其将,一代将而全齐失矣,大王岂可轻举。”   惠王尚未及答,骑劫早在丹墀下大声争辩道:“郭太傅莫太欺人!自古云从龙,风从虎。凡生一圣君,必生一贤臣为之辅佐。伊尹相汤,固贤相也,未闻武王伐纣,尚求伊尹。太公兴周,诚异人也,未闻桓文称霸,还倚太公。乐毅虽才,已为燕先大王小试铅刀之一割矣。今燕大王新立,龙飞虎啸,自有风云,岂可定倚乐毅为长城。如燕必待乐毅才兴,则乐毅未生,燕何以开数百年之基?倘乐毅今朝忽死,则燕不须立国矣!且骑劫堂堂一身,从未曾败辱于人,郭太傅怎知得一代将,则尽失全齐?不是骑劫夸口说,骑劫若掌兵权,视取二城直如拾芥。我观郭太傅为此言,不过党于乐毅,所以为乐毅张扬声价,使乐毅擅兵于外,立为齐王,互相倚畀耳。”   郭隗听了,叹息道:“吾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骑君殆妖孽也。又闻利口必覆邦家,骑君殆利口也。老臣何敢与争?只可惜先大王一片苦心,昌国君数十年辛苦,一旦隳败于庸奴之手,为痛心耳。”   惠王听了不能决,因问众臣道:“二臣之言,孰是孰非?”邹衍出班奏道:“二臣之言,俱各据所知、所见而陈,臣等安能先定其是非?但乐毅才能伐齐,是天下所知所信;而骑劫之才,天下不知不信。不独人人不知不信,即臣亦不知不信,即大王亦不知不信也。以人人不知不信之才,欲以易人所知所信之才,何能服人?大王还须慎之。”惠王遮饰不过,因直说道:“寡人不是以骑劫为才去代乐毅,因见人纷纷传说乐毅联合莒州、即墨,欲自立为王,故寡人遣骑劫代之也。”邹衍道:“乐毅若无自立之心,骑劫代之,是大王自弃乐毅也。乐毅苟有心自立,又联合莒州与即墨,则俨然齐王矣,骑劫又安能代之?骑劫此一往,不过逼走乐毅,交还全齐,断送燕兵耳。关系非小,大王亦当慎之。”   惠王听了,心甚不悦,因而罢朝回到宫中,又使人召骑劫道:“满朝之臣皆不悦于汝,却将奈何?”骑劫道:“郭隗一班人,皆倚着先朝老臣,动不动即以先大王压服大王,说些迂阔旧话。岂知人心不古,变故多端,急急提防尚恐无及,乃坐而待毙,岂为国之道?臣蒙大王擢用,何异先大王之用乐毅。乐毅既能下齐七十余城以报先大王,臣岂无能,孰不能拔二城以报大王?臣今往代乐毅,若乐毅无他,臣代之还朝,听大王区处;倘乐毅擅立为王,不肯轻代,则臣觑便必手刃之,以彰大王之法。”惠王道:“汝既有此忠义之心,寡人也不必理会廷臣。”因暗暗地叫人写了敕书、诏书,命骑劫持节连夜去了。正是:庸君亦有耳,偏不听忠言。一闻奸谗语,如糖拌蜜甜。   到次日,郭隗一班老臣,闻知骑劫已奉旨暗暗往代乐毅之将,皆叹息不已道:“可惜燕王三十年之功劳,一旦尽隳于奸人之手。”也有称病不出的,也有隐遁而去的。燕惠王略不放在心上。正是:庸君亦有心,只护自家短。家国之兴亡,茫茫全不管。   却说骑劫持了燕王之节,连日夜奔到临淄。初还怕乐毅果立为王,不利于己,惊惊恐恐,一路打探,并不闻立王之说,心方放下。及到临淄,见端然是元戎的营寨,便着人传报:“燕使臣有诏书到了。”乐毅闻知,忙排香案,带了一班文武将士,大开辕门,出来迎接,接了进去,拜毕开读。   诏书写的是:燕国惠王,诏谕昌国君乐上将军。今寡人闻:朝廷无不酬之大功,臣子无至心之劳苦。尔昌国君乐上将军,自先大王复国,即抚人民、练兵将,劳苦于国中者,几三十年矣。及先大王报齐之仇,又被坚执锐,亲冒矢石,深入虎穴,劳苦于疆外者,又五六年于兹矣。虽先大王薄有名位之封,昌国君却无并享之实。今不幸先大王已弃甲兵,安忍昌国君仍亲锋镝。寡人嗣承亲统,首念旧人,因命骑劫权代昌国君上将军之任,统摄兵将,续完乐元帅下齐城之功。诏书到日,其速还朝。昌国君畅咏东山,以遂室家之乐;寡人备陈鱼水,以尽君臣之欢。特念君劳,毋辜朕意。此诏。   乐毅读完诏书,既知新王生心,又虑三军有变,转欢然称谢道:“微臣劳苦,乃职份之所当然,乃过蒙圣恩垂念,感激不胜。又劳将军远来,盖予后丑,欣幸无尽。”因命设宴款待。宴毕,乃谓骑劫曰:“将军远来,幸暂息三日,容造册交代。”骑劫见乐毅欣然受命,毫不推辞,只得出就外营住下。   乐毅乃暗暗召范平与众将商议道:“予悔不听范平之言,早谢兵事以明高蹈,致有今日之辱,可谓不幸也。虽然,予之前功既已成矣,今燕齐成败,宛然如天,予之后罪借此诿去,又未为不幸。诸君休为我惋惜。但不知为今之计,将安归乎?诸君教我。”   众将俱愤愤不平道:“元帅为燕伐齐,不数月而下七十余城,其功五霸所未有。功高如此,劳苦如此,天下谁不知之也?而新燕王竟若不知,乃信谗言,竟以一使而代将军之任,轻易若此,何以服得天下之心?实难以消士卒之气。元帅既专阃外之权,末将等唯听将军之令,何不原遵燕先王之前命,而自立为齐王,抚有全齐,以展英雄之志,乃遑遑如穷人无所归!末将实以为耻,乞元帅裁之。”   范平道:“诸将所论者,乃强梁跋扈之所为。元帅所重者忠孝,所尚者礼义,焉肯出此?况新王自逐贤才,已开亡兆,且齐将王孙贾奋忠激励,大有兴机。元帅借此全名,未为不美,但还燕则入牢笼,万万不可。”乐毅听了道:“范平之言,字字我心也。若论保身,自不还燕。若不还燕,则妻子宗族皆在燕,何以相保?”范平道:“元帅不还燕,不独保身,正所以保妻子宗族也。元帅若还燕,先制元帅,后及至亲、妻子,后及宗族,势必然也。元帅若不还燕而适他国,燕虑元帅仇之,应日夜惴惴,叩礼于妻子,奉宗族,犹恐不得元帅之欢心,安敢复生他念?元帅但请放心,可无虑也。”   乐毅听了,大喜道:“范君之言是也。我本赵人,宜归于赵。”因为表辞谢新王道:   昌国君乐毅,拜表复上燕大王陛下。臣闻:君如加臣,非赏则罚;臣效于君,非功则罪。臣蒙先大王拔之异国,位之本朝,授之以兵而不疑,假之以权而不制,故臣得以展布腹心,报齐仇而雪燕耻,以应膺昌国之宠。此者,先大王之恩,亦臣之功有以承其恩也。不幸先大王早弃臣民,微臣尚淹甲胄,虚起钱粮,挫钝兵甲。此微臣之罪也,应受大王之罚。乃大王不即加讨,仅使代将,召臣归国,以享位爵,此皆大王屈罚为赏,以罪为功之洪恩也。然臣细思,还朝未免有愧。念臣赵人,既蒙大王赦却不诛,则功罚可以两忘,仍为赵人足矣。敕印、兵符,俱付代人,臣还赵矣。至于臣子并宗人,留事大王,以效犬马。谨拜表以闻。   表写完,遂将敕印、册籍交付众将,嘱咐还赵三日,方可交与代将,早,恐其追也,遂悄悄竟回赵国而去。后人有诗叹之道:一战平齐七十城,黄金台上铸功名。须臾局变将军去,鼙鼓军中失壮声。   乐毅悄悄还赵不提。却说骑劫次日欲见乐毅,众将回以造册忙,不及相见,心下甚是疑惑,又见众将东一攒,西一攒,纷纷议论,忽想道:“莫非乐毅有甚诡计?”只因这一想,有分教:疑生满腹,鬼载一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代大将骑劫辱燕师 拜神师田单振齐气   词曰:不自愧驽骀,苦逞螳螂臂,及到倾危泛驾时,方悔前功弃。   漫言忠信疏,总是谗言利,试上黄金台上看,终被浮云蔽。上调《卜算子》   话说骑劫住在临淄营中,一日不见乐毅之面,恐怕乐毅暗算,甚是惊慌,暗暗叫随行的人役四下去打听。忽有一人打听了,回说道:“小人才看见一位将官,手持一把雪亮的宝刀,悄悄付一个勇士,吩咐他道:‘快磨好了去用,不要黑天黑地误事。’那勇士应诺而去,似乎有行刺之意。”   骑劫听了着惊道:“是了,是了!原来他躲不着见我,却是暗暗使人行刺。他明明杀我,便是抗拒朝廷,罪无所逃;若暗暗刺,他便好胡赖。又幸得我的福大,早早得知,可作准备。”就吩咐众人,将草扎成一人,大小长短与自家一般,又将自己的盔甲衣袍替他穿了。到晚,闭上营门,将草人移到中堂,据案而坐,案上点了明烛,放上一本书,只作夜看兵书之状。四旁却将带来兵士,手持利刃,尽埋伏了,只待一有惊觉,鸣起锣来,便拥出拿人。自却躲在一间土屋内,气也不敢吐一口,暗暗观察动静。谁知守了一夜,风也不吹,草也不动,大家白白熬了一夜。到天明,骑劫犹夸说道:“亏我善用兵法,他知有备,故不敢来了。”因又到大营来见乐毅,催他敕印并册子。众将回说:“还未造完,只在后日准交。”骑劫道:“我要见见乐元帅。”众将道:“乐元帅有令:造册忙,恐相见误了工夫,一发迟了限期,候造完一总相见罢。”   骑劫无奈,只得退还自营,然心下十分忧虑,恐相暗算,因又打发人悄悄探听。忽一人来报道:“小人打听得一将军暗传号令,叫合营将士各备草候用,似乎有用火烧营之意。”骑劫听了,又着惊道:“一人行刺还好提防,倘四周围住放起火来,却将奈何?只好悄悄移出,使他空烧,然后奏知燕王,治他之罪。”   事有凑巧,恰恰这日有许多乡民来营中交草。骑劫看见,益信烧营是真,到了昏黑之际,因又寻了一个空营,悄悄移去躲避,只待有人放火,便好出来拿人。不期又空等了一夜,并无人来放火,只得乘天未亮,又悄悄移回。心中暗想道:“为何不来烧?想是知道被我看破了。”又想道:“他是旧元帅,我是新元帅,这些兵将怎不奉承我,反来算计?想则是敕令尚在他处。他既不烧,且去取了他的敕令来再处。”因又走来,要见乐毅。众将回复道:“册已将造完,并敕印明日准交。今日不必见矣。今日若见,恐反误了明日之事。”骑劫虽然退回,心下一发狐疑道:“乐毅这一连三日,并不见面,定然不怀好意。莫非果然连通了即墨,等即墨兵来袭我,他好里应外合,于中取事?不然为何东推西托,只是不见?一见能误多少工夫,就是造册忙,也不至此。况乐毅诡计甚多,不可不防。”因又着人打听。   原来燕兵与即墨虽是敌国,乐毅欲以仁义抚恤,并不禁其樵采,故田单自散流言之后,便时时差樵采之民,近近远远打听燕信。这日骑劫恰恰看见举止不同,问知是即墨的百姓,便觉以为奇,暗想道:“即墨百姓既已到此,则乐毅与即墨联合显然矣。三日不出,定是叫即墨来算计我。我不早走,性命难保。”就要备马逃回。   随行兵将禀道:“乐元帅前相见时,原说请暂住三日即行交代。今方三日,明日交代,未为失信。前云行刺,昨云烧营,皆系猜疑,并无实迹。即今揣度其联合即墨亦未必然,奈何便先逃走?苦果有变,先逃固是知机,倘逃回无变,岂不惹人笑话!”骑劫道:“有变无变虽不可测,但此身落在他圈套中,吾心甚是惊悸,若不早走,突然被他暗算,要走便迟。”随行兵将又禀道:“才闻元帅传令,明日准交。三日之期,已两日无他,岂其暗算独独在今一日?将军还须主持。若无实据匆匆逃回,何以复命?”骑劫见兵将说得有理,只得又勉强住下。   住便住下,只觉眼热耳跳,胆战心惊,走投无路,慌做一团。先叫人备端正马匹,一有变便好走路。挨得半夜,不见动静,心才略略放下。不期到了五更,燕营众将因新将军要交代,恐要查点,都早起齐集兵马。又恐兵齐马不齐,故各营俱放起号炮,催集人马,一霎时炮声连天。骑劫突然听见,只认做即墨兵来,吓得魂飞天外。喜得衣甲未曾脱,跳起来走到营外,又喜马是备端正的,跨上马,也不顾随行兵将,竟将马加上一鞭,飞也似跑回燕国去了。正是:胸中无武又无文,惟有谗言迎合君。胆小不得将军做,偏偏胆小做将军。   这边骑劫逃去。这边各营将士等到天渐明时节,俱分开队伍,排列戈矛,旌旗耀日,金鼓震天,齐到营前迎请新将军到大营去交敕印、册籍。而新将军已不知逃去许多道路,急得众随行将士没法布摆,只得假意传令说道:“新元帅有令:劳将士少待。新元帅已经择定,今日午时大吉,方入营受印。”因暗暗放了七八匹快马,飞也似去追赶。喜得骑劫身子肥大,跑马不快,只赶了三十里路,就已赶上,忙勒住了他的马头,细说放炮是各营兵将点集,迎请将军到大营去受敕印,非即墨兵马有变。骑劫乍听了,犹恍恍惚惚不信,因问道:“你是哪里得知此信?果是真么?”众人答道:“各营兵将俱已在营前迎请伺候,怎么不真!”骑劫听见是真,方才欢喜。众人催他回马,又甚觉没趣,因吩咐众将不可说是逃走,只说是私行访察地利民情。   急急跑马赶回,已将近午时,合营兵将迎着,便鸣金击鼓,迎入大营。骑劫到了大营,就请乐元帅相见。众将方禀说:“乐元帅自知有罪,已逃归赵国去矣。”骑劫原打算待乐毅交了敕印,就要逼他还燕以逞己功,不期先被他走归赵国,心甚不悦,因吩咐快差人去追赶。众将又禀道:“已逃去三日,恐追赶不及。”骑劫听了,因责怪众将道:“乐元帅既归赵三日,为何不早禀我?”众将道:“乐元帅身虽归赵,敕印尚未付出,谁敢多言!”骑劫道:“他去也罢了,只是造化他了。”一面查点兵将,一面就写表申奏燕王,报知乐毅之事。乐毅辞谢的表章,也一并达上。   燕王只道乐毅的妻子、宗族俱在燕国,昌国的爵禄俱要在燕支给,定然归燕。若归,便好寻些事端处他,不期他竟归赵国。归赵也罢了,转恐怕他怀恨,又借赵国生变,心下甚是有些不安,却倚着骑劫统领大兵,兼有齐国,十分强盛,便还不放在心上。只是乐毅妻子并宗族,便一时不敢动摇。国有贤臣国之遇,不为梁兮即为柱。不知庸主是何心?苦苦思量要除去。   按下惠王算计乐毅不提。却说骑劫自受敕印之后,将乐毅所行政令尽皆改了。乐毅用恩,他却用威;乐毅乐善,他却肆恶;乐毅施仁义,他专尚杀伐。只在营中住得三日,即挑选了三万精兵,自统领着往攻即墨,分兵四面,就将城围了。兵多城小,围了一重,又围一重,竟围了数重。城中樵采之民,一个也不放出,每日在城下摇旗擂鼓,耀武扬威。   田单在城中将城门紧闭,寂然无声,竟像个不知有兵在城下的一般。燕兵若近城,城上矢石如雨,又使人不敢近。燕兵朝夕攻打,费尽精神力气,却不曾讨齐半点便宜。骑劫惟倚着兵将众多,在城下一味攻打,却不能出一个奇计,设一个长谋。田单在城上看见,暗暗欢喜道:“乐元帅去而骑劫来,齐之福也!”但虑燕兵势大,吆天喝地,恐齐人胆怯,因想道:“彼众我寡,寡不可以夺众之气;彼强我弱,弱不可以夺强之气。吾闻古圣人曾以神道设教,以安人心。今城中人民寡薄,何若称神以振其气。”主意定了,便暗暗打点。   忽一日,清晨起来,即四下对人说道:“我昨夜睡到三更时分,忽得一个奇梦,梦见一个金甲神道向我说:‘上帝有命,道齐国桓公之旧德尚在人心,今当复兴。燕国新王之变乱已触天怒,今当即败。汝可尽力为之。’我因再三恳辞道:‘田单愚蒙,不识兵机,如何当得大任?’那金甲神又道:‘汝不消愁得,上帝已遣一神,为汝军师。凡神师所示,战无不胜。’我因问:‘神师何在?’那金甲神用手指一人,对我道:‘这不是!’我用手急急去扯他,忽然惊醒。此梦甚奇,必然有准。这个神师,模样我宛然记得,当往各处去求他。”   正说不了,只见营门前一个小卒,头戴一顶破军帽,身穿一领碎夹袄,脚穿一只绽皮靴,又似痴愚,又似疯癫,远远地跑到田单面前,笑嘻嘻将田单的发须一捋道:“你所见的神师是我么?”说罢,即侧转身要走去。田单看见,忙起身赶上,一把扯住,大声告人道:“此正是我梦中所见之神师也!不可放他走了!”众人听说,因一齐上来围住。那人笑道:“你们怎围得住我?我此来,盖上帝有命,命我助你破燕,我自不去。”众人听了,俱各大喜。田单因替他换了衣冠,请到幕府,置之上座,亲率众人北面事之。神师因吩咐道:“天道幽微,兵机玄妙,俱不可妄泄。以后有令,只好田单一人受命而行,余人不能遍告。”   故田单朝下一令,令行而民悦,则曰:“此神师之令也。”暮下一教,出而事成,则曰:“此神师之教也。”凡属有功于民、有益于人之事,皆归功于神师,故齐国人心皆以为得神师之助。于是,疲困的百姓皆勃勃有精神,单薄的兵将皆赳赳有胆气,全不将燕国的强盛放在心上。   田单看见,甚是欢喜,因想道:“城中兵民如此胆大者,因知有神师相助也。城外燕兵,怎能设个法儿,使他也知我齐国有神师相助,便可夺他之气。”再三算计,忽然有悟道,必须如此行之方妙。   忽一日,田单告百姓道:“神师有令:凡民间朝夕饮食,必须先祭其祖宗。若祭之诚敬,当得祖宗阴力空中相助。”城中人皆深信神师之言,果晨起早餐也祭祖宗,向夕晚餐也祭祖宗。当祭之时,必要奠食洒于庭屋之上,家家如此,遂使庭屋之上饭食遍满。飞鸟见了自然翔舞下食,朝夕二次竟成规矩。   城外燕兵远远望见,哪里知祭祖奠食这些缘故,只见飞鸟早晚二次,准准地翔舞于齐城之上,大惊大异,以为奇怪。因互相传说道:“我前日听得说,齐国得了一个神师下教。我们只道他说鬼话,不信他。今日明见飞鸟朝夕回翔二次,只在城中,城中若不是得了胜气,怎生有此奇事!若这等看起来,则神师下教不是假话。我想神师下助,自是天助。天助齐,我们苦苦攻齐,是逆天了。逆天之人,哪有好的!”彼此传说,使攻城的心都懈了,就是将军有令来督,却也不十分肯出力向前。   田单看见甚是欢喜,因暗想道:“燕兵之心虽懈,而齐民之气被乐毅一向以仁义缚束定了,如何激发得起?”日夕思量,忽然有悟道:“我有计了,必须如此。”因使人四下扬言说道:“昌国君用兵虽精,却为人懦弱,做不得将军,拿着齐人一个也不杀,所以齐人不怕他。攻了即墨三年,何曾取了一尺土去?若是拿着齐民,莫说杀,只将鼻子割去,列在前边攻打城池,齐民看见,岂不吓死?”   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骑劫听了,大笑道:“此乐毅所以不能成功。俗话说‘慈不掌兵’,怎么得了敌人全不难为。”因下令军中:“凡是拿着齐人,不许私杀,私杀没人看见,但割去鼻子,列在前面攻打城池,使城内人看见,知我燕兵之威。”燕兵得了将令,果然拿着齐兵尽皆割鼻,使他在前交战。   齐人在城上看见,尽痛恨道:“燕兵怎这等将齐民凌辱,待我们出城去,捉住燕兵,也将他割了鼻子报仇!”人人气愤,皆要出战,又相诫紧紧守护城池,万万不可又被燕人拿去,受他凌辱。正是:将军善用兵,先要激其气。其气若激扬,战之无不利。   田单见齐民痛恨燕兵割鼻,愤怒不平,因又生一计,使人四下扬言道:“齐人祖宗坟茔皆在城外,最怕的是被燕人掘发。乐毅是个庸人,了不知此事,故安然无恙。只恐新来的骑劫本是英雄,定然要搜求到此。倘然搜求到此,将坟墓尽拆了,抛弃尸骸,则齐民都要哭死,哪个还敢与燕对战?”   又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骑劫听了又笑道:“两国交争,仇敌也。戮辱其祖宗,则子孙害怕。乐毅亏他为将,怎这样事体俱不知道,还要自夸于人,说是善于用兵。”因又下令,凡即墨四围城外所有坟墓,皆一切掘去,尽将冢中枯骨抛弃于荒郊,令城中人看见,惧怕我燕兵之惨毒,速速来降伏。燕兵得令,便尽行掘起。城中人看见,果拊心大恸道:“燕兵无礼,辱我祖宗,誓必报之。”尽相聚了来见田单道:“燕兵残我人民,戮辱我祖,其仇深矣!某等情愿出城决一死战,必断其首、刳其心,方足快意,就使战败,死也甘心。乞将军慨许。”田单道:“诸君既能奋勇,则破燕有日,姑稍待之,以保万全。”众人方去了。   田单见齐人可用,又暗想道:“齐兵虽然奋勇,燕将防守尚严,一时如何攻得他动?莫若使许其纳降,将他防范之心先懈怠了,便好下手。”因差一个能言之官,乘夜来见骑劫道:“田单有事请禀上大将军。”骑劫道:“即墨孤城破在旦夕,田单之死也只在旦夕,还不早早投降,却何事又来禀我?”差官道:“田将军欲投降将军久矣,但因他是齐王的宗族,恐怕投降了将军,将军不肯重用,故此迟延。今城中食用尽矣,民心离矣,力不能支矣,故差小官来见上将军,情愿投降。只求上将军恕其前罪,仍照旧录用。”   骑劫道:“且问你,乐将军围了三年,你城中不见困乏,怎我才攻得两月,便称食尽,莫非此中有诈?”差官道:“将军有所不知。乐元帅攻齐时,虽说围城,朝夕间却不攻打,得了齐民又不戮,又容齐民出城来樵采,又与田将军文书往来,故此三年不下。今上将军兵临城下,朝夕攻打,使守城兵民日夜不得休息,得了齐民不是杀,即是割去鼻子。樵采之民又不许出城,又不与守将通其往来。即墨小小一城,兵有限,民有限,钱粮有限,如何支持得来?今投降将军,实是真情,望将军勿疑。”   骑劫听了大笑道:“我就说乐毅三年不下即墨者与齐联合也,今果然矣!可惜郭隗这老贼不听见,若听见,不怕他不羞死。”因对差官道:“即墨小小孤城,不知天命,抗拒多时,本当屠戮以示警,今田守将既真心来降,前罪不究,还要奏知燕王,重重录用,便是齐宗却也无碍,但须早定降期,不可迟缓,以免贻罪。去罢!”差官道:“上将军既允其降,通国之福,安敢迟延。容小官归报,定了降期,再来请命。”因拜谢而去。   骑劫大喜,因椎牛沥酒,大享阖营将士,夸张道:“我之用兵比乐毅何如?”阖营兵将皆踊跃称赞道:“上将军用兵,孙吴莫过也!”骑劫大喜,遂日夜为乐,单等齐人来降。正是:将军一味骄,岂识兵家妙。所以丧其身,徒令千古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骑劫不知兵难免丧身覆国 田单出奇计自能破敌兴齐   词曰:奇正尽兵机,虚实为兵用,只要人心有变通,叱咤风云动。   真是用胆倾,诈是机关弄,真诈之门看不明,白把江山送。上调《卜算子》   话说差官归报田单,说骑劫已信投降为真。田单大喜,犹恐差官一人言语,信之不深,因又心生一计,叫人库中取黄金千镒,使城中富民会合了一二十家,暗暗亲到骑劫营中,献与骑劫道:“闻之田守将食尽力竭,已投降于燕王将军麾下,不日就要开城迎接大兵入城。但恐大兵入城时,天威猛烈有如水火,一时触犯遭殃。故小民等备有黄金千镒,献于上将军,少表真诚。上将军垂念小民无知,不谙国事,指挥兵将曲赐保全,则恩同再造,感激不胜。”   骑劫见了,心中暗想道:城中富民已知消息,来求保全,则田单投降之情确然无疑,愈加欢喜,因吩咐富民道:“田单既来投降,则你齐国之民,就是我燕国之民了。便是贫穷百姓,我也不轻杀戮。但恐兵将众多,暗暗抢掳,一时稽查不到,未免遭掠被劫,再拿人正法便迟了,汝等既知事体,早先来求,又献黄金,自是顺民。我怎好辜你来意。”   因将金子收了,各付小令旗一面,兵入城时可插于门上,自无人敢入。百姓领了小旗,皆欢喜拜谢而去。骑劫看见这些光景,以为万分的确,心下暗想道:“田单既慨然来降,我既又慨许其来降,则是投降之约已定,为何我还令兵将围着他的城池攻打他?我既围城攻打,他自要闭城守紧,约降之事岂不反成虚话?今撤去围兵,使他知我大度,降也降得心服。”   算计定了,因遣人扛了两扇大硬牌,分头去撤兵,上写着:燕上将军骑示:齐已约降,围城各营将士,可尽撤还本营,毋违。牌到了不消一个时辰,已将围城的兵马尽皆撤去。   田单在城上看见,一发欢喜,遂悄悄将城上壮士俱叫了下来歇息,却将城中的老幼妇女们换了上城去看守,又差差官送投降日期与骑劫。骑劫见有了日期,信以为真,全不设备。   却说剧辛此时尚在营中。虽乐毅行后,骑劫所作所为一任自心,全不请他议事,然他尚是前辈老臣,体面还在。一向见骑劫围城,蛮攻蛮打,掘墓割鼻,行这些惨刻之事,虽非正道,却还不伤燕兵正事,只得忍耐不言。今见骑劫受田单之降,十分骄傲,全不提防,因暗暗着惊道:“骑劫全不知兵,所行皆堕入计中,这全齐七十余城并燕二十余万大兵,定然要断送在他手中,遗祸燕国不小。倒是昌国君去了,得个干净。我今尚在营中,明日事败,分辩迟了,莫若劝他一番,他必不听,借他不听言,飘然去了,尚可免丧兵之辱。”主意定了,因来见骑劫道:“田单之降,将军以为真乎?假乎?”骑劫道:“小小孤城,食尽力竭,不降何待,自然是真。前日来请降,苦苦哀求,得我允降,他欣欣然以为万幸,又安敢诈?”剧辛道:“田单之降实实是诈,将军不要被他瞒过。”骑劫笑道:“田单到此时计穷力竭,莫说他不敢诈,就他果然是诈,且请问:他战又杀不过,逃又没处走,思想诈我些什么?”   剧辛道:“兵之勇怯,全在兵心。他诈称投降者,指望懈我们的兵心。明明诈,将军若信以为真,全不设备,则乐元帅下齐之功,定要为将军所送矣。”骑劫听了,大怒道:“为将行兵,须要看个时势,论个强弱。若论今日燕、齐之时势、强弱,莫说田单食尽力竭真降于我,即便有诈,即墨一个小小孤城,能有多少兵将?田单一个匹夫,能有多大本领?便能以诈降之计,破我二十万之大兵。我便以误信诈降之故,竟容容易易尽将此全齐地土断送于他?何言之妄也!惜剧君前辈老臣,要存体貌,若使他将妄言,便当以军法从事。且请问剧君:何以知其诈?”   剧辛长叹一声道:“兵家之妙法,虚虚实实,难以尽言,惟知兵者乃知之。将军虽拥雄兵,朝夕攻城,似乎威武过人矣,然实计之,曾与齐兵接一战否?即掘冢割鼻,不过徒耀虚威,以激齐怒,并未损齐一兵,斩齐一将,算来还是燕劳而齐逸,齐力何以得竭?齐城之粮,足食齐兵民久矣。兵民又未加,食又未损,乐元帅围城三年亦已支持,岂将军围城不足三月而食便尽?食不尽,力不竭,忽然而降,所以知其诈也。”   骑劫道:“既是诈,为何又定降期?”剧辛道:“凡降而订期者,偷降也,上有管辖,不得自由,故定一期以便接应。今田单自为守将,要降则降,孰得而禁?乃论朝数夕而定期,此其为诈,又可知也。”骑劫道:“田单当事,还说是诈,难道城中富民以黄金十镒来求保全,也是诈不成?”剧辛道:“田单不降,而虑攻破其城,或遭屠戮,或被抢掳,当险危之际,富民以财求保全则有之。今田单已投降,将军又允其降,自无屠戮、抢掳之事,谁肯轻弃黄金千镒而又买保全?此其诈愈可知矣。将军恬然不知,转罪老臣之多言,恐非为燕王守土保兵也。”   骑劫道:“两敌力均,忽然诈降,则当防也。今燕众齐寡,燕大齐小,燕战尚有余,齐守且不足,降乃齐必然之事,何更疑其有诈?即使有诈,亦不过挨时日,安能诈降而别出奇兵以破我?剧君可无多虑,待我受了田单之降,再往受莒州之降,归国见燕王,剧君方信予之知兵出乐毅之上。剧君请安坐待之。”   剧辛道:“既将军别有玄机,则老朽陈人腐言自不入听,在此也无用,乞放还燕,以待捷音。”骑劫道:“既剧君要行,予不敢强留,但请尊便。”正先锋乐乘亦上前禀道:“田单降已有期,料无争战,末将亦求元帅给假,归国一探嫂、侄。倘未即班师,再来效力。”骑劫亦从。剧辛遂同乐乘,二人一路归国。   骑劫见剧辛去了,因大笑,同众将士说道:“这剧辛还是燕先王筑黄金台求来之贤,谁不道他有才有能,原来尽是虚名,一毫世故人情都不知道。田单来降,明明是真,他却看做有诈,真可笑也。此时说他,他只不信,且待田单降后献捷之时再去羞他,不怕他不羞死。”拿定主意,遂不攻打,不守,单等齐人来投降不提。可怜:也是一片心,也是一双眼,也是一个人,奈何见识浅。   却说剧辛与乐乘忙忙赶归燕国,朝见惠王。惠王问道:“齐二城尚未曾下,正在争战之时,剧君与乐先锋何遽返国?”剧辛奏道:“齐乃桓公之后,原是大国,赖昌国君三十年练兵养民之力,又适遇王骄傲,方能一旦攻下其七十余城。今虽只存二城,然莒州新王初立,又有王孙贾一班俊臣,正在激励之时。即墨又有田单为将,这田单虽非宿将,却智勇兼全,故昌国君与之对垒三年,不能得意,实是一个劲敌。今骑劫代将,毫不知兵,即遍采群言、虚心对之,尚忧有失,乃徒恃兵多,视田单如无人,竟受其诈降,全不设备。老臣恐失大王之事,苦苦谏之,奈他一味骄矜,百般固执,毫不听从,只恐败亡已在旦夕。老臣无法,只得辞归告于大王,乞大王速发大兵,沿途接应,纵不能再有临淄,守得一城,燕之一城也,无令尽失为可惜耳。”   燕王听了,不觉大笑道:“剧君何过虑一至于此!骑劫纵不才,尚领着大兵二十万,岂至便输与田单?田单纵有才能,不过即墨一城,能有多少兵将,岂至便连临淄一带俱复旧主?剧君所虑恐亦太过,又何怪骑劫之不听从也!”剧辛见燕王亦是如此,因叹息道:“日月虽明,不能开瞽目之观;雷霆虽响,不能发聋耳之听。老臣多言矣。”因怏怏辞出。惠王看见,亦不悦而罢。正是:老臣多杞忧,昏王认在目。所以争论时,两心都不服。按下惠王不提。   却说骑劫被剧辛说了一番,虽然不听,过了两月,见齐兵不动、不变,也有些疑心,暗想道:“纳降的日期不远,他城中又不见动静,莫非真真有假?”围城的兵既撤了,不好又叫去围,却只遣两队游兵,早、晚两次绕着城探听一回。   田单看见,知骑劫有些疑心,因又使几个能言之人扮做小民,出城樵采,故意地藏头露尾,与燕兵捉去,来见骑劫。骑劫正要打听城中信息,因吓他道:“你齐国小民,怎敢到我燕营来寻死?快拿去斩了!”众小民因喊叫道:“小的们虽是齐民,今已投降将军老爷,就是将军老爷的燕民了。一家人,求将军老爷饶命!”骑劫道:“你主将投降尚未的确,你们怎知道?”小民道:“田将军投降,俱有告示安慰阖城百姓,人人看见了,怎不的确?”骑劫道:“既是的确,为甚只管迟延?”小民回道:“只因钱粮未曾查清,不便入册,故耽搁了。”骑劫道:“果是真么?”小民道:“若不是真,小的们怎敢出城樵采?”骑劫道:“既是真降,饶你去罢。”百姓去了,骑劫一发信以为实,道:“我就知田单不敢诈降。钱粮不清,造册未完是真。”竟放开怀抱,在军中饮酒作乐,只等田单来降。大将军寻快乐,各营小将军也就各寻快乐,各营兵士也就各寻快乐,竟将战斗之事丢开一边,不去问矣。正是:为将须求为将才,不知才略便生灾。莫言变诈机难识,痛饮军中该不该?   却说田单打探得骑劫堕其计中,满心欢喜道:“眼见得燕军可袭而破也!”因想道:“骑劫受了诈降,全不设备,虽可乘虚袭破,但他有二十万人马,我之精勇不过四五千人。纵使一时攻破他的寨栅,致他大败,却也杀他不尽。倘他收拾残兵,又来攻城,却将奈何?”又想道:“必须设一妙计,做出惊天动地之势,将他吓怕,然后以精锐乘之,使他自相践踏,方可蹂躏他七八。但我人马有限,如何得能惊天动地?”又想道:“若要惊天动地,除非龙虎。鬼神,人还可假托;龙虎,却将何物去充?”又想道:“吾闻牛可与虎斗,牛之力不减于虎。况即墨城中家家以牛驾车,蓄牛甚多,莫若收来,以代龙虎,驱而出其不意,亦可惊人。”但牛之性缓,不便冲锋,又想道:“牛性虽缓,用火烧其尾,则自急而前奔矣。”   胸中成算已熟,因告人道:“神师有令:燕败已定矣。兵将皆登鬼神,须用神兵摄其魂。齐国田姓,刀枪不异犁,须用牛兵成其功。凡城中人家驾车之牛,可尽收来听用。”人见是神师之令,又见说破燕有日,都欢欢喜喜将牛送来。田单查查,共有一千余头了,叫人养在一个大苑之中。又叫人取了许多绛色的缯,细彩织的织练,照牛的大小肥瘦,做成牛衣,衣上却用青黄赤白黑五样颜色,奇奇怪怪,尽作蛟龙虎貌的形状,穿缚牛身上,使人远远望见,只认做龙虎。又取尖枪利剑,紧紧都缚在牛角之上。又将麻茸濯了膏油,寸寸缚在牛尾之上,牛尾一摇,就像巨帚一般拖在尾后。人见了,皆猜猜疑疑不知何故,来问田单,田单只推说是神师之令,连我也不知道,必不说破。又将城垣指了三五十处,叫民各凿一洞,且不凿通。   到了约降的前一日,田单乃杀了许多牛,具了许多酒,将城四门紧紧闭了,命老弱把守。候到日落黄昏之际,因尽召五千精兵到来,乃下令说道:“神师有令:今日乃黄道大吉之辰,天地鬼神皆助齐破燕者。临阵将士,皆在鬼神驱役之中,只宜上前,上前者神助,不宜退后,退后者鬼诛。”令毕,因命五千壮士饱食牛酒。食毕,叫善画人以五色涂其面,尽画作人神鬼怪之形,各执刀斧利器,不许开言,紧紧跟于牛尾之后,叫人将城洞凿通,让两壮士驱一牛出去。驱牛到了城下,便使牛直对燕营,却用火将牛尾上油濯透的麻茸烧将起来。   火一时烧及牛尾,牛负痛难当,便咆哮怒触,直奔燕营。四千壮士,衔枚随其后。又令一千壮士,各持弓弩,两旁射来,防其逃走。一时奔突,真有山崩潮涌之势。怎见得:但见人胆落,马惊嘶。   此时燕营,见早晨田单又来报过,明早出降,今夜尽醉饱安寝,以待明日入城取功。睡到半夜,忽闻驰骋汹涌之声逼近营来,不知何故,尽从梦中惊起。远望见牛尾之炬,上千上万光明照耀,就如白日,忽见一阵龙纹五彩的恶物,如虎一般,奔突而来。又见无数天神鬼怪,跟随其后。仓促中摸不着头脑,连胆都惊破,魂都惊走。那如龙虎的恶物及奔到前面,又头上皆有枪剑,触着便死,撞着就亡,又见天神鬼怪,大刀阔斧杀人。又听得齐营中兵将,擂鼓鸣金,轰雷一般随复赶来。哪里还顾得迎战,谁人还敢上前相持,唯有急急奔逃。争奈人人想走,个个思奔,一时拥挤,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骑劫正在虎帐中安寝,忽听得人乱马嘶,虽知有变,还只道是田单劫营,不成大害。及披甲出来一看,忽见龙虎成阵,鬼神满营,吓得魂胆俱无,忙跨上一匹马,往营外就逃走,恰恰撞着田单赶到。   田单认得是骑劫,忙拦住道:“骑劫不要走!我田单来投降了。”因乘势一戟,刺死落于马上,化做土泥。正是:大夫何不好,定要做将军。谁料抛骸骨,将军死没坟。   燕兵见骑劫被田单刺死,军中无主,竟相率大败而去。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之事。后人有诗道:火牛奇计虽然妙,到底进亏骑劫愚。假使金台不易将,火牛未必便何如!   田单既刺死了骑劫,一时兵威大振,便不肯停留,当夜收兵略歇息歇息,便整顿队伍乘势追杀。燕兵已经大创,又听得主将已亡,纵是英雄为谁出力,哪里还有斗志?就撞着齐兵厮杀,此时齐兵气盛,燕兵气馁,齐兵看那燕兵明白:哪里杀得他过,唯有败走而已。   一路来,乐毅所下之城,虽已臣属于燕,有乐毅施仁之恩,不忍有负。到了此际,旧将军乐毅又已归赵去了,新将军骑劫又已被田单杀了,剧辛虽守过,剧辛又还朝不知消息了,及田单兵到,又出告示,追述齐数百年旧王之恩,一时兵威又赫赫炎炎,哪里还能为燕守节,只得又舍燕归齐。田单复了一城又是一城,不知不觉,又皆复了八九。兵马直抵齐之北界,田单方下令收兵。正是:当年齐送诚然易,今日燕还也不难。虽是燕齐分两样,算来原是一般般。田单只因这一胜,有分教:东方重光,青齐一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田将军法驾迎君 燕守将聊城死节   诗曰:当前算得熟通通,过后闲评半是空。事急只思求楚救,归来还说下齐功。   无穷新梦伊方始,多少残棋局未终。试想火牛何烈烈,而今了不见遗踪。   话说田单尽复齐城,成了大功,方收兵回临淄,重立齐家宗庙,扫除宫阙,整理破残,招至齐之旧臣,兴复齐之旧迹。一时洋洋六国之风依然还在,谁不羡田单之大功!正是:为君难保国常宁,只要贤臣能满廷。若有贤臣能效力,国家亡了可重兴。   却说临淄许多旧臣与即墨一城兵将,见田单复了齐国,功劳甚大,又且兵权独揽,赏罚自操,没个终为将军之理,因合辞请于田单道:“齐王今已亡,齐之七十二城已属燕矣,赖将军才略,一旦复之,是今日之齐非昔日之齐也。昔日之齐,齐王之齐;今日之齐,将军之齐也。况将军之齐,同一田宗,仍是齐王之齐。齐之无主,请将军自立为齐王,以王齐国。此合臣民意也,请大王勿辞。”   田单听了,勃然不悦道:“是何言也!新王现在莒州,请敢为此叛言,自取罪戾。田单扫除宫阙者,为迎新王也。诸君既念齐先王,宜速备法驾,前往莒州迎归,以正大位,方见诸君拥戴新王之诚敬。余言慎毋再出诸口。”众文武见田单不忘旧主,出于诚心,因共叹息,称扬:“将军不独才猷盖世,忠义直贯古今,敬服敬服,敢不惟命!”田单大喜,因具表遣众官同至莒州,迎请襄王归临淄复位。   此时,莒州已闻知田单复齐之事,也有喜的,也有忧的。喜的是大破燕兵,全齐尽复,齐国复兴,一时之间旧臣、旧民皆可扬眉吐气,忧的是复齐乃田单之功,恐据有临淄,不复归于故主。满城臣民,纷纷议论。襄王为人又没决断,心下彷徨,甚是不安。欲要下一诏去奖赏他的功劳,加升他的官爵,有人说道:“大王莒州为王,原非田单所立,田单即墨为将,又非大王所命,大王又不曾受他之朝,他又不曾食大王之禄,君臣又不曾会面,一旦下诏,殊属不便。”襄王道:“我在临淄为世子已久,谁不认得?虽先王失国,名分尚存。待我自到临淄去见田单,看田单何说!”又有人说道:“大王去不得。田单今非昔比,拥着一二十万大兵,言若风霜,气成云雨,倘怀异心,不敦臣节,况他亦齐宗,怎生与他分辩?”一时说得襄王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惟大夫王孙贾独进贺道:“恭喜大王!返驾临淄,复主嗣宗庙有日矣。”襄王踌躇道:“大夫何言之易也?寡人亡国遗孽,蒙大夫之苟全于此已为侥幸,何心更望全齐。况今日齐土之复,又俱田单之功,窃思田单守即墨三年,不知费多少心,今火牛袭破燕军,又不知费多少气力,岂不思自承富贵,焉肯让人?莒州一城,寡人尚用为忧,大夫奈何反以还临淄主宗庙为贺?”   王孙贾道:“凡论事先要论人。大王所忧者,乃乱臣贼子之事,岂忠臣义士所为!臣观田单,忠臣也,义士也,定当补社稷、整顿江山交还。大王何须过虑!”襄王道:“大夫何以知将军田单之忠义?”王孙贾道:“燕攻即墨,势若泰山压卵,威如烈火焚岗,设无一片精诚,上通天地,不顾死生,谁敢当此危任?齐之破燕,假威神鬼,借力火牛,设不吐尽一腔心血,算入风雷,谁敢出此奇计?试思如此精诚,如此心血,岂乱臣贼子之所有!臣故知田单之忠义,愿大王勿疑。”襄王听了大喜道:“诚如大夫所奏,则万幸矣。”既退入宫,太史后女此时已立为后,也迎着襄王称说道:“恭喜大王,复有全齐!不日当归临淄,以正大位,妾特预贺。”襄王道:“全齐虽复,非寡人复之,乃田单复之。田单既复,田单自应僭窃,焉肯仍复寡人?寡人不独临淄无望,恐莒州亦难常保。”君王后道:“大王论人事,臣妾不知之。若臣妾自天道观之,则知田单必不僭窃。”襄王道:“天道何如?”君王后道:“臣妾前已言之矣。凡国之兴亡,非小故也,皆有天道存焉。昔齐之亡,非人力亡之,实天厌先王之暴而亡之也。今齐之复,虽人力复之,实天怜齐祀之断,而假手于人力复之也。天既怜齐祀而复之,未有不复其君而复其臣,不复其正支而复其旁支者。大王,齐君也,正支也;田单,齐臣也,旁支也。名分具在,乌容僭窃?大王请安俟之。迎大王之法驾,不日将至也。”   襄王尚未深信。果迟不得数日,田单迎请之表并文武车驾皆至矣,襄王方大喜,自夸道:“寡人内有贤妃,明于天道;外有王孙大夫,明于人事。内外来辅,吾无忧矣。”后人有诗,单赞王孙贾道:不有精诚贯古今,谁人肯向死中寻?千秋明眼于兹看,故识将军忠义心。   又有诗,单赞君王后道:君在微时早识龙,故行权变以相从。此皆深信天之道,岂是人间悦与容。   襄王心定了,因出见文武,择日启行。到了临行,莒州从龙诸臣想起淖齿弑齐王之事,恐怕有祸,尽推推诿诿,不敢上前。惟王孙贾奋然道:“君辱,臣且从死,何况复国之大荣,乃退缩如此!吾实耻之。”因脱去朝服,亲为御车而行,众文武方踊跃而从行。   不日到了临淄,田单亲率文武将士迎请入城。临淄百姓,夹道而观,尽道方重见新王。欢呼之声动地。襄王迎入宫中,直待郊过天地,飨过宗庙,然后临莅朝见。众臣朝毕,先宣田单上殿,赐坐,说道:“齐国已危,今得复安;齐国已亡,今得复存。然当其危亡,非叔父之精诚,谁能任之?非叔父之才勇,虽任之,亦不能破燕复齐。如此细思之,皆叔父之功。叔父之功,上既重立宗庙,下复安辑人民,即敬承宗祀,未为不可。乃念源流,不忘根本,推寡人主齐之嗣,则其纯忠血义可泣鬼神。寡人不肖,何能图报?但念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即拜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东至夜邑,西至淄上,卿报其功之万一。国方多事,再拜叔父为相国,以佐寡人之不遐。”田单拜谢辞出。正是:效力不矜臣子义,降封成礼帝王恩。但愁恩义有时失,君负臣辜不忍言。   襄王又召王孙贾上殿,褒美之道:“淖齿乱齐,坐拥蜂虿,流毒甚深,一时荷戈,尽皆袖手。汝文臣,手无寸铁,乃能左袒一呼,招集义士诛之。虽奉贤母之教,而一腔忠勇,千古不磨矣。”其进爵拜为亚卿,其母赠贤德夫人。王孙贾拜谢。   然后,从龙之臣并有功将士,皆一一行赏。又备车驾,迎请君王后入了后宫,又加赠太史后之官。太史后苦辞不受,绝迹不见君王后之面。君王后重父,持礼敬之,倍于常时。齐国一番得失,至此始定。正是:王暴虐须臾事,酿作兴亡三十年。但愿君王行正道,何愁社稷不安全。   再表田单,自受封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甚是享用。忽一日,在朝文武查点所复齐城,尚有聊城、狄城未下,因奏知襄王。襄王因召田单说道:“全齐赖叔父大功,尽皆克复,惟狄城恃顽,聊城逞强,竟不肯下,却将奈何?”田单道:“狄小,虽垂手可即破,容臣先往破之,再破聊城可也。”襄王听了大喜道:“叔父肯往,自不足平。”田单辞出,因领兵三万,前往攻之。   时有一义士,姓鲁名仲连,为人好义,有气节,又多才智,虽是齐人,常遨游列国,往往为人解纷排难,而一毫不取其利,故诸侯闻其名,多重之,此时,正在齐国。田单闻知,因往拜见。鲁仲连见田单拥重兵,有出兵之意,因问:“田将军既以火牛之妙计,复有全齐,功已成矣,名已立矣,何不安享,保全功名,乃复拥重兵,又将焉往?”田单道:“全齐虽复,尚有狄城作梗,为齐王忧,故单请往下之。”鲁仲连道:“狄城未下,将军倘遣他将往攻,自可一鼓而得。将军将自往,以愚料之,必不能下。”田单听了道:“以三万之众,转不能下狄邑一小城,此何故也?愚所不解。”鲁仲连但笑而不答。   田单心中不服,因不谢而辞出,竟领兵至狄,因围攻之,以为旦暮可得。不期狄城守将紧闭四门,密排矢石,绝不出城。田单挥兵朝夕攻之,至于三月之久,竟不能入。回想鲁仲连之言,方惊讶道:“鲁仲连其神乎?此何故也?”因吩咐众将围城,自却暗暗还齐,复请问于鲁仲连曰:“鲁先生其神乎!何以便知单之不能下狄城也。”鲁仲连笑道:“将军高明,岂不知此?凡战,视心与气也。心能鼓气,则胜;心不能鼓气,则不胜。将军在即墨,虑燕之强,恐士卒之勇,坐则身自织蒉,以分其劳;立则手自扶种,以同其苦。以为上率倡,下谁敢不从乎?当此之际,将军有徇死之心,士卒无偷生之气,故猛勇直前而破燕也。今将军则大不然矣,号称安平君,食邑万户,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养,黄金横带,绣盖笼头,驰骋乎淄、渑之间,则将军有幸生之乐,士卒无敢死之心。此狄城虽小,所以不下也。”田单听了,乃连连点首称谢道:“承先生明教矣。”   因驰马还营,厉气循城,亲立于石矢之间,授桴鼓之,士卒莫敢不奋攻。不三日,而狄人惧,因出城降。正是:三月不能攻,攻破只三日。激发将军心,士卒乃努力。田单既下狄城,归见襄王,又请往攻聊城。襄王大喜,厚加赏赉命往。   却说这聊城守将叫做乐英,就是乐毅之侄。因下聊城之时,聊城守将遁去,剧辛就换了他为守将。后因骑劫代将,乐毅逃归赵国,燕王不悦乐毅,就有人在惠王面前谗谮:“乐毅之侄是乐英,见乐毅失将,无人倚仗,时时怨望。”喜得惠王心虽不悦乐毅,外貌还未露形迹,故未下手。早有人报知乐英,劝他去了。乐英既怕失了兵权,又惧有祸,不敢归于燕王,故因循下了。后田单破了骑劫,乘势欲复齐城。各城见齐势大,尽相率叛燕归齐,独乐英保守聊城,追恨惠王道:“若不代将,安有此失?今燕城尽被齐兵复去,我若也随众归齐,何以见疾风劲草?何以见乐元帅的兵将忠勇,与众不同?因死守城,决不使田单得志。”前番田单乘胜来攻了一遍,见一时难下,恐挫兵威,为他城看样,遂匆匆舍之而去。今见全齐尽复,没个独留聊城属燕之理,只得请襄王之命,又来攻伐。   田单久知乐英是员战将,兵马临城不敢就逼近,因排开阵势,在城下讨战。金鼓擂过三番,方听得城中一声炮响,忽开放两扇城门,拥出一阵人马,约有千余。乐英在前,手持一柄丈三长枪,身骑一匹五花名马,飞到阵前,大声叫道:“田单!你虽是个英雄,却也要知些进退。我乐元帅费二三十年辛苦,才下得你七十余城。不料君听不聪,命骑劫代将,被你一朝复去,也可谓称心满意。就留此聊城一邑,为乐元帅表表功劳心迹也不为过,怎还要来争夺?”田单道:“汝何不明道理?凡为国家,有兴有衰。当时齐衰,七十二城为昌国君取出,今日齐兴,七十二城为我复来,皆天意也。天意既全归齐,岂肯独留此一城为燕有也!”   乐英道:“天意难知,我今且与你赌一赌人力。你领着全齐人马,我不过一城士卒。你若夺得去便算天意,若夺不去,只怕还要算是人力。”田单笑道:“据汝说来,是要战,既来攻城,岂不能战?”因问谁人出马?只见阵中突出一将,叫做毛剥,手持大刀,直奔乐英道:“莫要夸口,且试试我的宝刀。”遂劈头砍来。乐英用枪拨开,随手就刺,二人一上手就斗了三十余合。乐英见斗久,心上大怒,道:“一小将不能诛他,何以破此全齐。”看两马交合之时,因将枪一凝,喝一声:“不要走!”早已直刺入毛剥咽喉之所。   田单看见,吃了一惊,正欲命将,而阵中早出一将,叫做皮开,手持一把绽金大斧,飞马大叫道:“乐英逆贼!快将头来,待我砍了,与毛将军报仇。”乐英看见,也不答话,竟挺枪接住厮杀,又斗了二十余合。原来乐英膂力最大,枪法甚精,平常与人厮杀,只松松用六七分本事,任你勇将,已是对手。只等来将杀到手足方懈时,他方奋勇一刺,百发百中。皮开不防,忽喝一声,又早被乐英刺死。   田单见乐英一连刺死二将,知其骁勇,非等闲可敌,因坐令出一员少年名将,叫做田豹,也是一条长枪,飞马到阵前大叫道:“乐英这贼!怎敢杀我二将!”乐英说道:“你齐将甚多,不杀如何得尽。”田豹道:“你只一个,我也不肯饶你。”说罢,两马齐出,双枪并举,搅做一团,杀在一处,比前大不相同。真个好杀!   但见:人似虎,马如龙。惟人似虎,故不愧人称虎将;因马如龙,方显得马是龙驹。人斗人,你搏我,我噬你,不殊二虎争食;马敌马,彼横冲,此斜突,何异双龙夺宝。这条枪直直刺,飞一道寒光;那条枪轻轻摆,散满眼雪色。紧一枪,松一枪,防前护后,绝不疏虞;正一枪,倒一枪,指东画西,大有窍妙。都是英雄,看不出一些破绽;尽皆豪杰,讨不得半点便宜。直杀得黄尘滚滚,沙场内尚分拆不开;直杀得红日沉沉,阵前上恰战争正争。真个是棋逢敌手难藏拙,将遇良材好用工。   乐英、田豹果是一对战将,直斗到百合以外竟不分胜败。两军见天色晚了,方两下鸣金各归营。乐英收兵入城不提。却说田单归营,见乐英之猛勇,甚是纳闷。田豹道:“乐英纵勇,不过一人,只好敌住小将,却不能分身他顾。明日交战,待小将用精神紧紧缠住他不放。元帅却伏兵两旁,乘势抢入城去,何愁不破。”田单甚喜,因打点伏兵。   到次日,临城讨战,不料乐英却紧闭城门不出,只用弓弩炮石紧紧守住。田单攻打了一日,全没巴头。到次日分开兵马,四面围攻。乐英也四面紧守,只是不出。一连围了月余,并不能讨半点便宜。田单急得怒气冲天,因下令四面驾起云梯,逼近城下,朝夕狠攻。乐英探知田单在东门督战,他却悄悄开了西门,突然飞马而出,将攻城将官刺死,军士将云梯烧毁。田单闻知,急急命田豹赶到那西城,他又突出北门斩将,只杀得齐兵个个心寒,人人胆怯,谁敢十分逼迫!   田单百计攻打,乐英却百计保守,攻打了岁余,只不能下。田单兵马已消折许多,钱粮又虚耗无数,恐齐王见罪,心上慌了,因想:狄城不下,亏鲁仲连点醒方才下了,莫非聊城也有原因?又暗暗来见鲁仲连求计。鲁仲连道:“乐英乃乐毅之侄,受乐毅之教,多能善战,为人又有气节,今被人谗不敢归燕,若要投齐又恐非义,故保全聊城以偷生。将军之意,若以威武加之,断不肯屈,莫若待我为书一封,投入城中,以义说之,彼必自解。”田单大喜,因求鲁仲连一封书回去,缚在箭上,射入城中。   乐英得书,拆开一看,又只看上面写的都是劝他弃燕归齐的言语。再三而读,因叹息道:“吾闻丈夫处世,得其生,不得其死。吾今日踞城祸民,不仁;明日战败身死,非勇;降齐窃禄,不忠,归燕受谗,不智,不如一死。”因大泣三日而自杀。只因这一死,有分教:将军得志,义士成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燕惠王尽失齐城方悔祸 望诸君不忘燕旧永留名   词曰:君德原明,一听谗言,糊涂不了。今番欲除,百战英雄,付之宵小。一时任性殊快意,满盘失算方懊恼。愿君王洗眼辨贤愚,江山保。   圣臣心,终悄悄;贤臣行,必矫矫。一在是,参商绝非酉卯。在国但知尽臣节,去邦犹自思君好。每登临,凭吊望诸君,千秋少。上调《满江红》   却说聊城守将乐英得了鲁仲连之书,大泣三日而自杀。田单遂得了聊城,成了他恢复全齐之大功,归齐自享安平之乐,已表过不提。   单说燕惠王,自骑劫败后,逃窜的燕兵纷纷地逃归。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初犹不信,后来见报日多,知道是真,方惊骇道:“骑劫何等夸口知兵,怎就一败至此!”急得在宫中只是跌脚。再细细想起郭隗、剧辛之言,比设蓍灼龟还灵验三分,因不胜怨恨道:“乐毅破齐之功已成矣,已下其七十余城矣。莒州、即墨惟有二城,莫说三年不下,便再守三年、再守十年又何妨?也只可恨我一时不明,听了骑劫狂言,将乐毅逼出。今不但莒州、即墨不可得,转将已得城池渐皆失却,岂不可惜!”欲要叫骑劫来问他、处他,无奈他身已死了。他身死何足惜,累得国家受祸不小。因恨骑劫,遂传旨将骑劫一家都抄斩了。   又急急叫人去打听,看七十二城失了多少,还存多少,好遣兵去守护。众人打听了,回来复道:“七十二城又俱已复去久矣。惟聊城乃是乐元帅侄儿乐英所守,与齐大战数场,杀得齐兵倒退,不得近城。欲要告急大王,因大王怀恨乐元帅,他是乐元帅的侄儿,又畏罪不敢一告,只得独力苦守。齐将田单无计可施,只得央鲁仲连写书来劝他降齐。他要降齐,恐辱没了他乐元帅声名,欲归燕,又恐大王恨他不纳,因大哭了三日,自杀而死。自乐英自杀后,齐兵得志,只怕还要杀过界来,夺取燕邦。大王须要做准备。”   惠王听了,方慌了手脚,道:“事至如此,却将奈何?”欲召朝臣商议,而满朝臣子无一人能知国事,欲要召郭隗、剧辛来计较,又因为听信骑劫之言,一向疏斥在外,要见他又无颜面。然事到此时,千思万想,并无别路,只得使重臣召他二人入朝。   郭隗与剧辛虽被惠王疏斥,未免怏怏,今既来召,又不敢违逆,只得勉强来见道:“骑劫代将之事如何了?”燕王满面羞惭道:“寡人愚昧,不听二卿良言,误用骑劫,果失大事,今悔已无及。这且慢论。但闻得齐兵乘胜,不以复齐为幸,又欲加兵于燕,以报王之仇。寡人闻知,甚是惊慌。即便传言不实,然新败之后,不可不防。故求教二卿,或是还该选将,或是还该求贤?求二卿念先王之好,不以愚昧介怀,指示一二,寡人当一一听从。”   郭隗道:“齐新复国,抚有旧疆,意亦足矣,未必更生他想。所传加兵于燕者,虚声也。只消拜乐乘为将军,谨守燕境,可保无他,此不足虑也。但臣还有一虑。”   惠王道:“贤卿舍齐之外,更有何虑?”郭隗道:“齐虽与燕称为敌国,然燕之下齐,实报燕先王之仇也。既报其仇,原不当尽有其国。今齐国既复,则天理人情俱已平矣,是故不为深虑。今燕与赵唇齿也,宜礼尚往来,相与保守。臣近闻:赵王怒大王以破齐骄矜,往往失礼,每每一意图燕。今昌国君被废失城,礼宜还朝,又不还朝而归赵。不还朝,则本朝疏也;归赵,则赵亲也。昌国君归赵之后,大王竟不复存问;妻子在燕,大王又无所加礼,此皆生衅之端也。若昌国君有罪于燕则可也,况昌国君于燕,但闻其一战下齐,但闻其六月而下齐七十二城,但闻先大王立其为齐王,而昌国君誓死辞而不受,未见其自立为王也。即莒州、即墨二城之未下,亦不过仅支朝夕,以待其数,虽不下犹下也,何尝敢以一失相加遗?由此观之,则是昌国君于燕,实有功而无罪也。大王不知是何主见,乃进骑劫而退昌国君。进骑劫者,以骑劫为能也。使骑劫果有寸长,能一战而成下二城之功,则昌国君自愧无能而远避矣。乃骑劫一败涂地,不独不能下二城,并七十余城俱失去,何以服昌国君之心?大王方才说,或是要求贤,此虽非大王真心,即便大王果真心求贤,天下见大王待前贤如此之薄,又谁肯复出而倾肝胆于大王哉?”   惠王听了,赧然不答,低徊半晌,方说道:“寡人已知过矣。但为今之计,却将奈何?”剧辛因说道:“臣闻人惟求旧。大王既已知过,可修书一封,备述其从前之误,细陈今悔过之私,使人往赵致于昌国君,求其归国,以全旧好。倘肯归国,燕虽小,无虑不安;即怀恨不肯归国,而稍申情礼,亦可消其郁郁不平之气,而无他患也。”惠王深以为然,因命人修书往赵国迎请乐毅。正是:明珠在掌不知贵,失却重于天下求。只恐水流归大海,等闲安肯复回头!   惠王修书,差人往赵迎请乐毅,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自骑劫来代将之后,归到赵。因在燕为官,功名显达,今一旦被弃归赵,不敢私自回里隐居,只得报名来朝见。赵王大喜,因赐坐道:“昌国君本是赵国人,乃于燕国立功名,使寡人无颜,往往因以为恨。今幸燕之子孙无享国之福,失礼于乐君,使乐君重动故国之思,来见寡人,寡人何幸也!”   乐毅逊谢道:“微臣蒙大王长养之恩而不知报,乃流落他邦,为人犬马。今遭弃逐,始恋首丘,背主之罪,何可胜言!乃蒙大王不加显戮,反温谕有加,真天地之洪恩,父母之至爱,感激之下,不知有顶踵矣。”赵王道:“乐君之去赵,非乐君之弃寡人,是寡人不知乐君也。今寡人既有悟而知乐君矣,乐君又不弃寡人而归赵矣,此后君知臣,臣知君,幸为留意。”乐毅道:“大王之言,已得微臣之心,敢不效力!”赵王道:“燕以昌其大国,故封乐君昌国。赵之望诸,是乐君旧地,即加君望诸之号,聊以明寡人之望。君其勿辞。”乐毅再三苦辞,辞之不得,方再拜而受命。正是:投燕有效方昌国,归赵无功也望诸。一自武侯声价美,遂致千古重茅庐。   乐毅在赵过了些时,忽赵王召乐毅说道:“赵与燕,邻国也,地相接,声气相通。我以礼往,彼当以礼来,奈何聘问之仪往往轻慢,寡人深以为恨,欲兴兵伐之,不知乐君以为何如?”   乐毅听了,忙将冠簪除下,泣拜于地道:“臣乐毅死罪,死罪!”赵王急令内侍扶起道:“将军请冠,有何隐情,不妨告朕。”乐毅正色说道:“臣闻忠良之臣,不以生死易其心,礼义之士,不以去来改其节。臣昔日事燕昭王也,犹今日之事大王也。臣今日既事大王,则凡关乎大王者,犹之大王也。即使臣得罪大王而逃亡于他国,亦必不敢谋大王之仆肄,况敢谋大王之子孙乎?臣昔事燕昭王,而今逃归大王,又焉敢不念前恩而负心谋燕乎?臣所以请死而乞大王原谅之。”   赵王听了,叹息道:“原来乐君忠不忘于故主如此,可敬也。寡人实欲伐燕,今为乐君,只得罢了。”   乐毅因再三拜谢而出。又过些时,忽闻骑劫兵败,田单复了齐城,不胜痛惜道:“可惜燕先王三十年经营,一旦败于庸奴之手。此虽天命,系之人事,殊可痛心。”正抱怅间,忽燕使来,奉上惠王书,申达迎请归国之意。乐毅看了,暗想道:“人之一身,有所重,亦有所轻。昔日在燕,能一战胜齐,六月下齐七十余城,故重也。今若复往,岂能复一战胜齐,岂能复下齐七十余城?若不能,则未免轻矣。莫若居赵,吾虽不图于燕,王惧吾图燕,朝夕提防,虽轻犹重也。”   主意定了,因复书上谢燕王。其辞道:旧昌国君、亚卿、臣乐毅,谨复书于燕大王足下: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侧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植于汶篁。自五霸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受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疆国,收入百岁之蓄积,及至异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王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罹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乐毅写完了书,封付来使持归,报之惠王。惠王得书,细细看后,甚是踌躇,不胜懊悔,心中暗想道:“迎请不归,也还可矣。倘久留赵国,为赵所拜,又谋燕国,却将奈何?”因又请了郭隗、剧辛二人来商议。   郭隗道:“昌国君则在赵,而昌国君之妻子,则不在赵而在燕。大王厚其在燕者,则在赵者感大王之惠,犹在燕也。今在燕者不加存恤,而在赵者安肯舍赵而复归燕哉!”剧辛道:“人之爱妻子甚于爱身。今乐毅妻子在燕,厚之必喜,薄之必怒。郭君之言是也。大王不可不听。”   惠王听了,细细想了,乃感悟道:“二卿之论,甚为有理。”乃下诏自责道:燕王诏曰:昌国君忠勤先帝,一战下齐,功齐千古。寡人不肖,不知敬礼,已失尊贤报德,又误听骑劫谗言,使之代将,致其仓忙去赵,爵禄虚悬。每一思之,悔恨何及,言念旧勋,寝食不安。昨遣使迎请,又不得受驾,致使大功莫报,惭负不胜。窃思朝廷禄位,不报其身,则报其后。今幸妻子在燕,其妻和氏,着封昌国一品夫人;其子乐闲,着亦封昌国君之职,禄米岁给照常。将军乐乘,加拜大将军,以代昌国君执掌兵权之任;其余乐姓宗族,有可用者,并贵重之,以彰寡人之过,以志寡人之悔。诏众通知。   燕国臣民,因见乐毅有功遭谗而去,皆愤愤不平。今见复加爵禄于其妻子,方才欢喜。过了年余,和氏并乐闲感惠王相待之厚,因为书使人通知于乐毅,乐毅方才大喜,因劝赵王与燕王通好。赵王欣然从之,遂命乐毅到燕说命。乐毅这番至燕,不比旧臣,朝见惠王,惠王赐坐、赐宴,大加优待,又深自谢其听谗之罪,又留乐毅在燕住了半年,使其夫妻完聚,父子团圆,然后许其归赵复命,以合二国之好。   此时齐国窥燕虚弱,使人正打听谋燕,因见乐毅复到燕国,以通燕、赵之好,遂而不敢。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因此愈敬乐毅。自是之后,乐毅往来,燕、赵如一家,方显其才能开国,忠能格主,智能全身,为后七国之人物。后人有诗赞之道:燕山日月似穿梭,易水浮云朝暮过。虽然黄金台已朽,将军名姓未曾磨。   又有诗叹之道:金台高筑为求贤,求到成功三十年。破败将来无几日,儿孙不肖实可怜。   又有诗颂之道:苏张之言虽然利,反复多端不足听。何似黄金台上草,千秋不改只青青。   又有诗总结燕齐之案道:燕国成活之哙丧,齐拜骄矜王休。古今成败皆如此,只望君王圣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