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叙 卷之一 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 卷之二 子路问强 卷之三 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卷之四 宰予昼寝 卷之五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卷之六 臧文仲居蔡 卷之七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 卷之八 孰谓微生高直 卷之九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 卷之十 有澹台灭明者 卷十一 孝哉闵子骞 卷十二 叶公问政 卷十三 羿善射 卷十四 卞庄子之勇 卷十五 直哉史鱼 卷十六 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 卷十七 柳下惠为士师 卷十八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 卷十九 管仲以其君霸 卷二十 王欢朝暮见 卷二十一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卷二十二 墨氏兼爱 卷二十三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 卷二十四 公输子之巧 卷二十五 师旷之聪 卷二十六 淳于髡日 卷二十七 子产听郑国之政 卷二十八 逢蒙学射于羿 卷二十九 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 卷三十 伊尹相汤 卷三十一 百里奚自鬻于秦 卷三十二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卷三十三 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 卷三十四 秦穆公用之而霸 卷三十五 王豹处于淇 卷三十六 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 卷三十七 孙叔敖举于海 卷三十八 杨子取为我 卷三十九 晋人有冯妇者 卷四十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   叙   今夫理之与趣,分途相隔如间鸿沟,道里相远,如分胡粤。若古于此留,理轻于彼此,不谅趣之足以久存,而谓理必于不朽者,此靡哲所以不愚,而风流因之疑丧也。听其一句为端,千言为委,一人为宗,百事为缀,拟之潠水于空,如珠如雾,泻泉遍地,或折或旋,旋折非清地之刑,珠雾岂潠空之象,庶几谭理之家若得一技也。虽与村老璜经体具神妙,即共童蒙稽考,物象咸存,言既取于通俗,说自寄于从先,沙虫画沙,水虫画水,楚不必嗤越之侏离,越不必嗤楚之駃舌,庶几趣而兼理之家,亦得一宗也。自此书出,理非仅奇,趣不单行,玄黄大沓,韦编同末叶之书,罔象俱迷,龙马均蠹鱼之迹矣。岂特神通而蓍出鬼哭,而品质行端言悫,貌恂恂馥馥,望而知为学儒也。非理也;从理者也。滑稽诙谐,俚语伪调,笑笑眇眇,听而知为侠邪也。非趣也,从趣者也。理之规步胶,序刑范,六经其尝也,亦有进之乎?趣者则于理也,超超矣。譬之离明为火,出于木而变,尝巽下为风,生于火而同革也。至于趣之皮毛无关神情,在理之不可全诘也。面无正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休,寄心于盆盎草木之间,摩挲于禽鱼书画之事,以为清也,以为韵也,总之为趣也。进而与之考古,则南生而蛮语;与之沦人,则夏虫而说冰,落乎其无所置对也。今世于四子之书,有讲习者,则纯乎理而寡趣,学士之韦编几绝,书生之听诵欲卧;叩其事理之源流,圣贤之本末,影猜响觅,有如射覆。所谓理已不备也,安得有趣哉?人知安详之为理也,而不知奇幻之亦理也;人知清质之为理也,而不知新艳之亦理也;人知块静根深之为理也,而不知石之能言,木之能飞之亦理也。岂非言理者之非理,而非理者之深有当于理哉?故坎白坤黑兑赤艮白既殊离卦之文,二黑三绿四碧九紫又见乾凿之度,即谓木丹叶而绿英,练本青而染白,旨定以立名,言习以成性,是指骊马之皆黄,慈乌之皆白,九薮之草无青枝,千鹭之身无白羽也。其于理也是矣,于趣也是矣。此人物演义所以从理则理,从趣则趣,无泥之理而趣乖,泥之趣而理阻也。上哲之流读之为理,故理行而趣不死;中智之人目之为趣,故趣减而理不灵。趣艰粟飞也哉。庚辰秋仲磊道人撰于西子湖之萍席  卷之一 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   言思君子温如玉,美玉从来价独隆。却怪人间多兀突,只随口舌斗机锋。    这四句诗,是说那贵人不贵物的把柄,只为其中也有说得行得的,也有说得行不得的,也有不曾说出,一心要行的。大凡人生在世,居下位者,必择良友,居上位者,必求贤臣。那些玩好嗜欲之物,一毫也不可沾染。若是略略分心去了,那里还记得什么好人歹人,昏懂懂过了一世,把君臣朋友都弄疏了。所以说道:    从来玩物多丧志,不是人迷是自迷。    若论珠玉币帛等类,是不该在玩。好内算的,祭天地、祭宗庙,那一件不用着他?见天子、见国君,那一次不用着他?就是人家会大宾大客,遇大婚大丧,那一番不用着他?不比狗马土木,可以丧身亡国。若是一心耽恋珠玉,只怕比狗马土木差不多了。正是:    人心若果多偏好,便是沉沦苦海中。    有一等人,体备道德,游心自然,把一切外物任其倘来倘去,这是最上乘的了;有一等人,苦心学问,敬士尊贤,又能禁嗜绝欲,清净守正,这也还是上号的;又有一等人,内怀膻慕,口设雌黄,只将虚文夸耀于人,就是当时的人,也被他压倒了,就是圣贤也取他这番说话说得有理,只是在他自己身上未免有些霸气,难逃后世报应;又有一等人,心内只想功名,口中只念珍宝,或时听着别人说话,也觉目睁口呆,只他念头上决不肯放松,就是自家眼前不能得的,到子孙手里也毕竟成就了,这也是坚心之报。正所谓:    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如今试说一个宝玉的故事。当初春秋周末时,列国中惟有晋楚最大,他国家既已强盛,君臣们未免就在玩好上去做些工夫。所以,晋有良璧,名为垂棘,楚有美玉,名为白珩;都是名闻诸侯,彼此交羡的。那时,两国的臣子也都好着奇珍异宝,大家不以为怪,只是霸国之余,外面又要说得冰清玉洁,不肯轻意应承,这便是他们的毛病了。且说楚昭王驾下一个臣子复姓王孙,名圉,人材聪俊,口舌便利。原是个读书有学问的人,又兼越历世事,把一个人竟造到绝顶伶俐的了。他也自恃才高,把人都不看在眼里。所以,官居下大夫之职,常是郁郁叹息,不能称心。有诗为证:    碌碌蜗蝇滚滚尘,英豪矢志赋阳春。满怀空有昂藏志,徒向风尘寄此身。    他胸中也还服着两个人,一个是观射父,他在楚国现为上大夫,凡是一应四方往来的辞命,都是他来答应。你说那些训辞怎么只该是他一个包揽?也只为别人做来的,未免有些一差二误,若是经繇观射父的手笔,便觉妥贴停当。真个是胸中抱锦绣之奇,笔下具鬼神之妙。及至传之四方,那一个不钦服他?故此,昭王极其信任,一日也少他不得;满朝文武人人尊敬,个个拜服,就是王孙圉极道自己博雅的,将观射父比一比看,自然有些不及他处。当时国人有谣曰:    观射父、观射父,出言有威文中虎。直竖齿牙啮蜀秦,横舒口吻吞齐鲁。    更有一个心服的,名曰倚相,现为左史,掌管训典兼领祭祀。他借物寓意,颇有讽谏之名,加以年丰岁熟,人民乐业,都说鬼神享福所致,这又是他祭祀的有功了。这些祝史之职,虽不算做尊显,倒恰常常得与君王亲近,甚是荣宠。王孙圉见他也觉谦退几分,况且理繁御剧,王孙圉自揣也觉才调不及当时国中。有谣为证:    左史倚相,福口时降。磬香意在鬼神先,规讽直居廷臣上。    王孙圉每每将此二人踌蹰忖度,或时自觉逊让他一番,或时思想步武他一番,或时偏要高出他一番,故此谈论之间,只把他二人做个话柄,就是那个执政大臣,倒也不挂在他口角上。这是:    高谈肆志非无礼,傲骨从来不让人。    原来这些诸侯通好,全靠着聘问一节,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小聘大夫往,大聘卿往。那时楚国正当小聘之期,昭公聚集众臣,差拨出使官员,其时众臣商议道:“别国都不打紧,只有晋国他是第一个大邦,况且又是楚国的对头,少有差错,却被别人取笑。只虑大夫中贤能的少些,观射父倚相,又是朝廷一日缺不得的。算来算去,到是王孙圉好,众臣一齐举荐他。昭王允荐,即便分付该衙门打点礼仪,并一应费用与圉随从人役等项,各各赍发前去。那时王孙圉领了这差,也觉欢喜非常,这也是有事为荣的意思。诗曰:    谁言下位录微长,聊寄蜉蝣楚楚肠。今日飞腾应借翼,口含天宪往他方。    回至家中与父母妻子说了,大家都一齐欢喜。当下就整备酒席,阖家团坐。一边有许多料理家事的说话,一边有许多路上保重的说话,果然人逢知己,酒落欢肠,王孙圉竟吃得酩酊大醉。丫鬟们一径扶到床上睡了,直到四鼓方才醒觉,把日间事情备细想了一回,把已后着数备细算了一回。那些一天欢喜都不知抛到那里去了,心上反自有些懊闷。你说王孙圉为何到懊闷起来?他自想在楚国里,平日不知夸了多少口,轻薄了多少人,自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差到晋国去,只怕三晋这样大去处,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杰,倘若礼文节目上被他捉了破绽,岂不可羞可耻?就是没有失误,也不能出言惊人,威威蕤蕤。这样回来,难免旁人背地谈论。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不觉直到天明。只见家人们整备肴馔的,打点行李的,纷纷都起来了。那王孙圉是自己有正经事的,那里睡得牢,起身吩咐家里一番。只见管门的进来禀道:“陪老爷到晋国去的众官在前厅候见!有来聘问的故事,大夫做了正宾,还有上士、下士、中士陪去,唤做上介、中介、下介,这些来候见的正是为介的了。”王孙圉回复道:“此时事忙,少刻驿中相见便了。”门上人领命,就去复了他们。王孙圉吃了茶饭,别了父母妻子。出门来,竟去辞了昭王,领了礼仪,一直到城外馆驿中,会了一班同行的官员,点了长随的人役,上马去了。诗云:    无限心中事,匆匆未及言。马嘶芳草地,人在梦魂天。    仙客羊车引,使星鸟道悬。丈夫并无泪,不洒别离间。    一路前来,免不得晓行夜宿,露处风餐。幸喜得同伴人多,不苦寂寞,及至触起心事来,不觉沉吟半晌。你看路途中风景,果然可图可画。但见:    红尘亘道,白雾横天依栖。古驿壁上,无非风雨之痕。奔走长途,骑昔竟如渍汗之店。兵卒呵随,偏把辛勤控诉。官厨供给,徒将口口迁延。日暮犬声,惊客至晨光,鸡唱搅人眠。    不止一日,早已到了晋国都城。郡城中人物繁华,气象丰豫,比着外方气象,又自不同。后人有古风一首单道晋邦之盛:    河朔称豪富,繇来天下传。士民多辐辏,济济尽英贤。    辨说能惊世,奔腾若涌泉。五陵裘马子,游侠宛如仙。    举袂成云矣,挥戈可代烟。绮罗间锦绣,金玉满市廛。    积粟多红朽,盈箱半是钱。兵戈尽锋锐,卒马喜披坚。    臣宰勤于职,君王独泰然。当今谁似此,天下莫强焉。    后人又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晋国累朝霸业,相继不绝。诗曰:    文公城濮雅登坛,景定襄灵世踞盘。不似齐桓与秦楚,身终霸业遂消残。    却说晋国员役,接王孙圉到了公馆,当晚歇息。次日五更时分,王孙圉和众介们一齐起身,大家斟酌了一番仪文节目,随即行动,来到晋朝。少不得晋主自行客主之礼,王孙圉自行君臣之礼,这是有个一定的。旧规不必说得,果然大邦气象,昌明伟丽,比别国不同。但是,从中未免有几处僭拟天子的所在,这个便是他们的失礼了。只因楚国也有常去做僭拟的事,所以,王孙圉见惯了倒也不觉晋的不是。当下聘见礼毕,依然辞别出朝。过了数日,晋主觐行燕飨之礼,那时掌国的上卿便是赵简子。他原是赵宣子赵衰之后,累世俱为正卿,就是人人称说的赵孟之家了。他做人是极肯招贤纳士的。所以,当日孔子曾要西见赵简子。他闻得遽伯玉为政,就不肯起兵伐卫,这都是他的好处。只因世袭爵贵,又有贤名,未免凡事都率意些。他既做了晋国上卿,正不知见过了多多少少人物,就是这飨礼,正该是他料理的,他也只算做等闲之事。你说那飨礼排列得如何?但见:    水陆并陈,珍奇齐列。肴胾羹汤,无非是牛羊鹿豕。醢浆加豆,半用着姜蒜葱茄。行献酬介摈洗觞,告三餐主宾下咽。全仗周官三尺礼,好逼人间万种邪。    那时,晋定公端冕居上,赵简子鸣玉以相,其余还有许多趋跄奔走的官员自不必说。不移时,只见王孙圉逶逶迤迤和着众介们一齐俱到,但闻得闹哄哄一场,无非是些谦让拜揖的套子。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王孙圉坐了客位,赵简子在主位上陪了,其余介摈们依次而坐。那时,赵简子见王孙圉是个下大夫,那里肯用着心去对付他。那王孙圉又想着赵简子是个正卿,若能捉个空隙,折服他倒了倒是个绝妙的关节。见赵简子侈然自得,绝无踌蹰顾虑之意,王孙圉偏自觳觳觫觫,暗作提防。起初,先说通和好,致殷勤的话,后来又说些国家的事体。两个渐渐说得入港了,那赵简子便把寻常这些游戏肚肠,趁口问他一句道:“楚之白珩犹在乎?其为宝也几何矣?”只见王孙圉便蹙着眉头细细算计道:我如今楚国里还有许多宝贝,把来说与他听,唬他一唬,也算得一节夸大的局面。又算计道:难道他偌大一个晋国偏没有几件宝贝的?他或者把这句话挑动我也不可知,我万一说得不多几件好东西,他或数出许多来,这便是打着他的拳窠了,倒不如另说一种番镶说话,把这些宝物都说得一些也没用处,他又不曾打点这家说话,答应不来,岂不扫兴?这也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意思。算计已定,便就昂然对着简子道:“若说白珩,未尝为宝也。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善于辞命,使四方诸侯无敢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善于祝史,使上下鬼神无有怨痛于楚国。这便是楚国之宝了。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这一席话把赵简子说得垂头丧气,默默无言。那王孙圉就觉得翩翩得意,竟不是起初那一种觳觫的光景了,举止行动也自添了无数光采。虽则是违心之言,他也只图个一时快意,其余都不管了。那赵简子明明晓得玉也是该贵的,心中甚是不服,为因没有一篇说话可以胜得他,所以只得郁郁而散。不过数日,王孙圉辞了晋君回楚复命。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劳的光景,同寮亲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父母妻子自有一番叙别的光景。这也不必细讲。从此之后,那一个不说王孙圉善于辞令?所以,昭王也就重用他了。后来圣门都把这句惟善以为宝的说话,将来做个证据,可见玉是断不该宝的。有诗为证:    三湘荆楚信多才,晋国公卿何太保。言内输赢今已定,欲求反尔再生来。    数十年后,生出一个卞和,住在荆山之下。自从生他出来又没甚么传授,他偏生会相玉石的好歹。一日,望见荆山顶上发出异采来,他急忙走去看时却正是一块美玉,尚然孕于石中,他就取将回来。想道:这般美玉也不是寻常人家用的,况且当今国王甚是好收宝物,拿去献与他定有重赏。那时楚国正是厉王在位,卞和竟将此玉去献与厉王。呈使玉工相之。工人道:“此乃石也。”厉王大怒,把卞和刖了左足。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赏赐,岂知倒受了一场痛苦。不过数年,又是武王立了。卞和又捧玉去献,玉工相之,又道是石。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再过数年,是文王立了,卞和抱璧而泣。王使玉工破之,果是至宝。故此人都称为和氏璧,后来做了传国玺,便是万世的至宝了。这且不必多讲。此玉在楚不多时,又归于赵。那赵正是赵简子的子孙。因韩魏赵分了晋国,故此他也是一国之君了。那时秦国最强,欺心来要这璧,曾许把十五城与他兑换,赵也只是不肯。后来商量已定,遣文臣蔺相如为使,持璧到秦,与他交割那一十五城。那秦国其实是骗赵的。蔺相如预先使舍人怀璧归赵,自家单身在秦,不怕秦不送他回去。及至那秦国起兵伐赵,要夺这璧,赵又有武将廉颇杀得秦兵大败而去。秦国也只得无可奈何。赵国全亏着这廉蔺两个人。后来赵王去封禅西岳,那西岳神降言曰:“汝祖简子有功社稷,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愿。上天怜其勤劳,故降此和璧与汝子孙世守。此璧繇楚入赵,况又美胜白珩,这便是报简子的勋劳了。那卞和就是王孙圉的后身,因他作此夸诈之言,故两次刖足,所以治其诳语之罪。蔺相如就是观射父的后身,廉颇就是倚相的后身。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灵,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故上天降此二人来辅助汝赵。保守此璧,尔国宜善待之。”赵王封禅已毕,就将这一段始末缘繇刊碑立石于西岳之上。故此登临西岳者都能传说这段故事。其余世人多未尝见云:    谩将美玉比贤人,上善曾闻旧楚臣。试问祯祥传国玺,缘何万祀不生尘。    总评:周家祭宗庙,必陈宗器。若说玉不必宝,则天球赤刀是何物欤?岂文武周公尚有失欤?王孙此语大宜商量。    又评:后来卞和廉蔺一段,殊不可信。说来又恰恰如是,使人不得不信也。佛家轮回报之说,岂春秋时先入中国邪!  卷之二 子路问强   侠烈才称男子,精奇始号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礼法全然不懂。    不羡功名熏灼,还须学问消融。有才无学总归空,反把凶灾受用。    这首《西江月》是单道那好刚使气的,往往容易受祸。你说世间最可恨的第一是这些柔眉阴险之徒。那一样心直口快的人,肚肠又干净,作事又爽利,为何容易受祸?只因他性忒条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别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计他,故此不能免祸。若是真正豪杰,就受祸他也不懊悔的。况且,那一个不羡慕他?那一个不钦敬他?决不像那起柔媚阴险的人,大则骗些富贵,小则讨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骂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间半点亏,自知难免千家唾。    却说当初汉高祖驾下一个臣子,姓彭名越,初为梁相,后来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绝世,勇力过人,真个是虎豹处深林,蛟龙居巨泽,人人畏服,个个胆寒。所以,他归楚则楚王,归汉则汉帝。那汉高祖全仗着彭越与韩信、英布这三个人的力方才灭得西楚霸王。论功行赏,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说他是个有功的人,为何倒疑忌他起来?高祖想着他们夺得项王的天下,也夺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这几个人。那彭越自恃着有恩德于汉帝,汉是决不负我的,倒没一些算前算后之意。不料汉家先把韩信杀了,次后就轮着彭越,不由分说竟自将来醢了。那彭越这一股怨愤之气如何肯散?肢体皮肉虽然斫做肉酱,却一块块飞动起来,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汉人见了都慌得不耐烦,连忙把这肉酱倾于江中,只见那些肉酱都纷纷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传都把江口小蟹唤做彭越。有诗为证:    英名盖世莫能俦,却笑英豪惹祸尤。空将肢体供刀刽,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说一个身虽被醢,却不曾变作小蟹的。话说春秋时鲁国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禀性坚刚,赋性粗鄙;一心里专好着勇武拳力,浑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气;语言有信,作事不苟。他家中是个村居,离城百余里,祖遗数棣破屋,更兼几亩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乡农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习不得农务,身子空闲了,又思想与亲戚朋友常常往来,才好消磨日子。只为家事又不丰饶,不好说要移到城里居住,恐怕移进城去并无倚靠,何以为生?那子路体着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赁一所空房,择一个日子,把家伙什物都搬了,来请父母二人进城居住,自己仍旧在郭外耕种,以为养亲之计。隔不得三日五日进来,定省一番,移柴运米,那一件不是子路亲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里城外的人,那一个不称赞子路,道他负米于百里之外。那子路虽然是个有力的人,也难道再没有疲乏的时节,怎当他一片真心实意,所以一些也不觉得劳苦。你说他负米时怎生光景?但见:    迢迢旷野,冉冉长途。度阡陌转旋顺,意浑忘肩背之艰,过村落来往如飞。不觉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费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诚实,遂哄然名重一乡了。总是当先日的士人君子,就在畎亩之中身体力行的,不似后世这班寻章摘句之儒,略识几个字,便就裒巾阔带,终日摇摇摆摆,游荡过了日子,把田园世产都抛荒了。假如子路这样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个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这样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难道世上还有高过我的?只我耳朵内常常闻得鲁国有一大儒,号为仲尼。他设教于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与他比一比手段。过了数日,只见子路冠雄鸡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将长剑一把系于腰间,将去往见仲尼,乃先向父母处禀知。那父母见子路这等一个妆束倒吃了一惊,乃迎而问之,道汝今日为何盛服而来?子路道:“由闻鲁国仲尼当今之大儒也,由欲与之比德度力,决一胜负,非盛服不足以壮吾之威。”父母也免不得分付他几句小心谨慎的说话。那子路昂昂之气那里背住,别过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养成鳞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惊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与弟子讲学,子路忽然至前,历阶而升却也并不行礼,惟拔剑而舞。那些弟子见子路舞剑,正不知甚么事故,大家一径散了。舞罢,子路乃问道:“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颇有仕道之器,他的好处固在这些气质上,那不好处也在这些气质上,止可通折,不可顺导。若收服得他,实乃吾党之干城也。复对着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则以忠化之,遇暴逆则以仁固之,亦何所待于剑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颜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谏汝者?吾实为汝危之。大凡世间人,惟是这起刚直的人傲气固多,服善亦快。”子路听了孔子这些说话,顿觉心地明白。连自己也觉得这些一往之气未免太过些,就在孔子面前毁冠裂佩,从新另去换了儒服,拜为弟子。正是:    名言拨转迷途早,觉路先登快着鞭。    子路自从孔子之教,一心向学,精进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学问工夫。内以陶养德性,免不得外边还要习那礼乐射御书鼓这六艺,子路那一件不去讲求?那一件不去服习?一日闲暇无事,就去把那六艺的事理论一番。其时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几上,子路就将来鼓了一回。你说瑟声果是如何?但见:    操弦动响,倚柱流音,淅淅历历,中多愤竞之情。挣挣纵纵,无非金铁之韵。炉烟时袅而自住,行云既去而复回。高鸣快意座中人,侧听惊心墙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内,忽然闻得一派瑟声悠扬而至。孔子仔细听了一回,不觉失惊道:“此瑟是谁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见子路在那里操缦。他见夫子到来,即忙把瑟放在一边,上前见礼。礼毕,孔子遂开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声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今繇也。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而好为北鄙杀伐之韵,岂能保七尺之体哉?”子路一闻此言,自觉跼蹐不安,烦闷不已,只这一张脸上就像有几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红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冷。从此之后懊恨无地,悔过自新,夜不思眠,昼不思食,把一个金刚般肥大的汉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样了。孔子也欢喜知过而能改,这便是长进的了。正是:    狐疑难入学人伤,英侠从来情性香。受得几番嗔共喜,返心自识有良方。    子路学业既成,免不得也要为贫而仕。他正要借这俸禄之资,供养二亲的甘旨。那时鲁国中惟有三家最为强横,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横者。那季氏偏要附这收罗贤士的虚名,一日遣使将厚礼来到孔门求他两个弟子为家臣。孔子细想道:季氏本不该事他的,只是将计就计,这也不可预料,况弟子中多要为贫而仕的,我如今择两个极有才能的去,想来断不误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两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权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时要讥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则为贫而仕,是论不得人的;一则从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虽仕于季氏,他却不肯依附顺从的,后来竟把季氏的费邑都堕了。你说那费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堕了他的,难道肯帮他做甚歹事无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堕费邑之后,又去堕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讲了。那时,小邾大夫名射者,据在句绎地方。他叛了小邾,要来奔鲁季氏,请与之盟。小邾射道:“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连忙差人来请子路商议,子路坚辞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来劝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国,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谓重矣,何以辞为?”子路道:“鲁若欲征伐小邾繇,虽死于小邾城下,亦无所怨。今彼叛君而来,不臣之徒繇义不与之言也。”季氏终不敢强子路,而寝其盟。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单道子路的好处。诗曰:    名闻邻国千钧重,身镇本邦百炼坚。义士一言重九鼎,其如义士不轻言。    那子路闻得蒲邑中甚多壮士,常自想道:“吾辈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服尽世间的壮士,也算不得一个豪杰。今闻蒲邑多士,安得一日为宰于蒲,得与那些壮士往来一番,他若服我,便见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见我的不济处。再加些学问,自己勉励才好。毕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不知怎么样,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职也觉满怀欢喜,归家去别了二亲。那父母见他做了大夫,自不觉有许多快活的言语,更不觉有许多叮咛嘱付的言语。子路领了亲命,又来辞别孔子。孔子自闻得子路为蒲大夫,便甚忧这蒲邑难治,及见子路来别,便对他说些恭敬宽正的道理。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如获珍宝一般,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听了这样说话,毕竟笑他迂腐,怪他执板,那里肯放在心上。可见圣贤们作事真真在道理必体认,不是胡行乱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从那里经过,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忧其难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闻得人言传他颇能理事,想来耳闻不如目击,我今日正在这里经过,何不亲自观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细细观其人民政事,再三叹赏。子路闻知连忙出来迎接,与孔子见了师弟之礼。那时御车的就是子贡,子路又与子贡见了朋友之礼。大家都叙了些寒温的话,后来又说些道义的话。住了数日,孔子与子贡又要起身,往别处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应知到处有风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乐业,就是平日所称的那些壮士,那一个不敛容伏首?况且子路又极肯鼓舞作兴他们。所以,一发彼此相得。不料祸从天降,福过灾生。子路的父母双双得病,遂至危笃。他原是至孝的人,闻知父母有病临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汤药之费不必讲的,兼以亲身伏侍调理,可谓至矣,尽矣。只因犯了笃症,虽卢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后,呜呼哀哉,一死不能复生。子路居丧,哀毁骨立,真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矣。正是:    欲极终天恨,滔滔未有涯。泪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赊。    有血偏如鸟,无云可望家。支床惟藉骨,肠断素輀车。    子路居丧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来见孔子,孔子劝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为二亲,非自为也。今亲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辈生于天地间,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广我的孝思处,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子路道:“夫子训诲,繇岂不知,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每见夫子历聘列国,繇以二亲在堂,不能随行。今二亲已没,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辞劳苦,与夫子共图进取。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复得子为伴,可无虑矣。”遂择日起行,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但见:    行遍青山绿野,游穷锦界花城。诸侯们、公卿们、大夫们,倒履以迎,扫席以待,爱听他口内经纶。樵山者、渔水者、耕野者,侧目而笑,横口而讥。妒杀也尘中车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难师难弟。    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国,不知经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见了多少君卿大夫,还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隐士。当日困于陈蔡,子路未免有些愠见起来,及至孔子去见南子,他就公然不悦。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气,自不必说了。途中每每遇着隐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隐姓的,那一个不与子路接谈,也都道子路是个当今世上的人物,那一个不与他议论个高低。他们既不肯把名姓说出来,但看他隐于下吏的,便唤他做晨门,唤他做封人;若是隐于耕稼的,便唤他做长沮,唤他做桀溺;幼的便唤他做童子;老的便唤他做丈人。一任他笑着栖栖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说那隐遁的好处。子路只是坚心随着孔子,东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听天繇命,绝无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结当年臭似兰。    孔子既已倦游归鲁,却好楚王闻得子路之贤,遣人将币帛礼物来聘子路。子路遂别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国原敬子路是孔门高弟,及见了他,果是举动高洁,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车百乘,积粟万钟,好不富贵,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没有甚么真心要用的。你说这些圣贤们,他真心要行道的,岂宜苟图富贵?子路见楚王不足与有为的,竟自挂冠而去。    慕义空成图上饼,萧然归去一身轻。    子路自弃楚大夫之职,依旧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晓行暮宿,渴饮饥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着孔子,退老于洙泗之上。那归鲁的路,正好打从卫邦经过。那卫大夫孔悝,外貌极像一个刚直的,中心实是奸险。子路一见了他,竟道他是个好人。你说子路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贤纳士的名色,又闻子路是鲁国贤人,故意装出光明正大的腔子,况子路又是极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处,片言相合,遂自倾心托胆,与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钦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卫国为臣了。那时,卫君正是出公辄,当初太子蒯聩,得罪于灵公,惧诛出奔,及灵公卒,出公以嫡孙当立为君,其父蒯聩居外不得入。晋赵鞅纳蒯聩于戚,蒯聩居戚,乃使人暗与孔悝通谋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为君,如能协力同谋,则富贵当与子共之。”孔悝自恃才高,每恨出公不肯重用,听得这说,要逐出公,另换国君。极是中他的计谋,况且又说富贵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窝里好似个虱子窠一般,东钻西钻,实是痒得熬不过了。只是眼前又干碍子路在这里,他是个刚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义之事,不惟不从,毕竟就要叫喊出来,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场大祸。孔悝因此瞒过了子路,自去与别人商量,先着来人去回复蒯聩道:“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余外俱是孔悝一力耽当,自然停妥。但事须谨密,少有漏泄,其祸不小,请太子酌量定了,自当使人通知也。”那孔悝自与蒯聩私约之后,惊惊惴惴,惟恐子路知觉,日夜不安,偶尔心生一计,欣然便要行事。这计果是如何?正是:    凭城狐鼠多奸计,拟困蛟龙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见一人走过来禀道:“孔大夫有要紧事,即刻请去商议。”子路遂乘了车,竟到孔悝宅里。只见孔悝坐在中堂,见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见毕坐定。孔悝遂开言道:“太子蒯聩挟晋国之势,欲夺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禄,有事谁敢当先?意欲相烦吾子往拒晋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么高爵厚禄,替他出力也觉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禄虽有高下,臣子总是一般,食人之食,必当终人之事。若有用着我处,虽死不辞。”孔悝道:“如今尚然不消用兵,晋国现遣一个使臣在城外驿中,先来讲礼,然后用兵。吾子若肯去与他辨折一番,说得他理穷心服,则事可大定矣!”子路道:“这却何难?我当即往见之。”孔悝复叮咛道:“这是大国使臣,不可轻易。”子路道:“只论理之长短,那论国之大小!”遂欣然命驾而往。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门,一面就差人去请蒯聩,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赏犒酒食,随即付与兵器一件,听候指挥。只见蒯聩正在那里悬望孔悝的消息,闻得孔悝着人来见,即便向前问道:“大夫有何话说?”那人道:“大夫特来请太子。大夫已在家中整练兵卒,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杀入宫中,则大事可顷刻而定也。”蒯聩大喜,即脱下平日所穿冠服,换了民间服色,打扮起来像个百姓一般。随又唤两个心腹的过来。这两个心腹是谁?一个叫做石乞,一个叫做狐黡。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开硬弓,善使铁戟。蒯聩一向有心要图大事,故养此二人在身边。正所谓养军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换衣装,密藏利器,紧紧跟着,以为护身之计。其余还有许多兵卒,都教他改换衣服,杂在百姓中间,混入城去,各人与他一个暗号,在孔大夫门首聚会。蒯聩自己同了来人,带了石狐二人径奔孔悝家里。只因改换衣装,却是百姓,没人提防。所以,他们一径进城,又一径去到孔悝家里,并无知觉。蒯聩一进门来,果见他家中个个持刀执剑,人人擦掌磨拳,准备厮杀。蒯聩先自作谢孔悝,随即着人出去知会那些兵卒,问了暗号,然后放他进门。不一时,兵卒俱已到了,两下合兵一处,传下号令,就使石乞狐黡二人当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聩兵卒居中接应,蒯聩和孔悝压后催督,人皆衔枚,马尽勒口,一齐杀奔宫中。但见:    云雾飞腾,烟尘历乱。金鼓悄然,惟见剑光隐隐。旌旗掩卷,但看枪影摇摇。浑如地煞逞威风,宛似天罡施杀气。    那日,出公正在宫中与宫娥们饮酒戏耍,只见许多兵马一齐拥杀前来。待进了宫门,方才号炮齐响,金鼓喧天。你说那宫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来抵敌?无过是哀求饶命,怎奈那班起伤的人,断断要斫几个人头,搠坏几个手足,才显得他们凶险。大家热闹一场,那时出公已自料得蒯聩事发,竟自逃走出宫门,投奔别国去了。那些众兵们也有抢劫财宝的,也有调戏宫女的。蒯聩连忙传令:不许私取财物,不许亲近宫女,如违即以军法从事。那些人乱纷纷的时节,禁得那一个住?真个是天翻地覆,鬼哭神号,好生杀得惨凄。直教:    妃子乱跑堕翠髻,宫娥急走褪红鞋。    话分两头。却说子路别了孔悝,出得城门,一径往驿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晋使的话,又想了好些问难晋使的话。及到驿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人。子路便叫驿夫来问,回覆道:“近日并不曾有甚么晋国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门时,见那孔悝故意大惊小怪,智我出来,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与我极其相好,难道谎我不成?或者还在别处公馆里。又思量道:总是这班没胆量的人,听见些甚么影响,便自慌了手脚,因此胡传乱传,不曾打听得实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时,只见半途中都哄哄然乱传道:太子已领兵杀入宫中,夺了君位。有的说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说出公还躲在宫里;有的又说出公也领了兵,与太子两下厮杀;还有的说孔悝做脚,同谋夺位的;还有的说孔悝是护着出公率兵去救驾的。纷纷说话不一,子路也没主意处,总是见得孔悝诱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门边,果见城门紧闭,城上人说道:“新君庄公初立,不许轻放一人出入。”子路听见此话,即便焦躁起来,施展神威,大吼一声,把从人手里的刀夺将过来,竟要劈门而入,那些管门人唬得一个个面面相觑,谁敢拦挡,只得开门放他进去。子路进了城门,穿过前街后巷,一直来到宫门首。只见那门首又有数十个家兵在那里迎接子路。你说这样时节,为何还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惧怕子路,庄公夺得君位时,孔悝就在宫中与庄公商议道:“余人都不打紧,只有子路是个英雄汉子,怎生收罗得他才好?他若变转脸来要长要短,实是再没他的对手。”庄公道:“但凭大夫处分。”孔悝道:“此人性气不好,语言一时难入。或者虚加恭敬,还可骗他转头。”门首迎接这些人,正是孔悝用计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里还管甚么迎接不迎接。乘机问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与主君在宫中商议国家大事。”子路喝退众兵,手捻铁枪,竟自杀入宫中去了。那些宫门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毙的了,又见子路恁般英勇,那一个还敢来抗拒他?一任他横行直冲,如入无人之境。那庄公与孔悝正有许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闻得子路杀来,看看势头不好,止带得两三个跟随人役,抱头鼠窜,正不知躲在那里去好。刚走到一座高台边,庄公与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随命石乞狐黡率了这几个跟随的人,把阶级弄断了,免得子路思想上来。你说这石狐二人,都是自称勇士的,为何也是这般躲避?一则看见子路雄伟,料来敌他不过;一则见庄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图些富贵,故不敢出尖。不一时,子路也追到台边了。子路正对着庄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孔悝以臣逐君,实大不义,请君下孔悝而杀之,我自释兵而去矣。”庄公也晓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杀了他也罢。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为内应,若除了此人,别无倚仗,一时舍割不下。子路见庄公沉吟不应,决是不肯杀孔悝了,遂欲举火焚台。那时庄公无计可施,只得束手待毙。孔悝从旁提醒庄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决一死战?”庄公点头道:“正是”忙遣二人下台。二人那里肯下去,只是推托阶级已无,下去不得。孔悝只管在旁边催促,庄公乃命从人用绳索吊二人下台。那二人见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动也不敢动。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枪,狐黡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着。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断了冠缨。子路遂大笑道:“断缨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贼臣又不得诛,冠缨无故而断,是天命我以死也。”又道:“君子虽死必正其冠。”遂结了缨,乃拔剑自刎。那石乞被枪刺了不敢上前,狐黡假装大胆,正待去杀子路,只见子路复扬而呼道:“贼子不得无礼。”狐黡望见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夺日,正拜于地道:“吾其畏子之目,愿少闭之。”子路自以衣袂覆目,狐黡才敢向前,将子路砍了一刀,还怕子路又活起来,遂加上几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时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气,又去砍了几刀。狐黡自想:素称勇士,今日见子路不知怎么怕惧得紧,实可惭愧。只为这一点惭愧的念头没安身处,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横砍竖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数,将一个尸首,砍做肉酱一般。卫人都说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诗一首,单表子路的好处:    狂徒妄筮技局长,仗剑勤王反受殃。一片义声天地动,三分侠气姓名香。    后贤亦有诗一首,吊子路道:    曾将颈血染龙文,谁向荒郊奠酒尊。惟有卫宫云际月,千年万载吊忠魂。    那时,出公恰好奔鲁。鲁国的人,那一个不说卫国反乱事体?孔子闻知,遂长叹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馈食醢,适然使者自卫来至。孔子问其备细,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从者驾了小车,到子路家中去吊唁。他的妻子乃颜氏,颜仇繇之妹也。当日颜仇繇有二妹,一个刚明贞静,一个柔媚阴险。那颜仇繇与孔子相好,闻得孔子常赞美子路,就把刚明这一个嫁与子路,把柔媚这一个嫁与弥子。这也是颜仇繇各相其德性随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岁。那一日,他的妻子闻得孔子来吊,都率拜于庭,以谢孔子。拜毕,子崔对着孔子说道:“吾欲报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长。”颜氏亦训子崔道:“报仇非易事也,智勇不备,技艺不精,未可以轻言报仇也。”孔子曰:“汝宜善听母教,则报仇有日矣。”遂驾车而去。正是:    母仪兼习袁公术,自识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颜氏无一日不训练子崔枪剑弓矢,并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壮,可以习武。闲暇之时,颜氏又督率子崔去讲求韬钤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备了。如今年已一十六岁,母子二人商量报仇的事。颜氏道:“你先去见了孔子,问他行止之事,然后竟投舅舅颜仇繇家安歇,凡事与他商议,想来断不误事。”子崔领了母命,来见孔子。孔子见他生得一表非凡,宛然与其父无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报仇的事对孔子说,孔子就把几句话去问他,但见他应答如流,说来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孔子道:“可以行矣。”亦作书一封与颜仇繇,前面叙些阔别之情,后面就说子崔报仇的事。将书交与子崔,子崔竟自飘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报父仇须及早,北堂悬念苦依依。    不过数日,子崔已到卫国,竟去寻着颜仇繇家。那颜仇繇见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欢喜。子崔先述了母亲慈命,次后遂致了孔子书札。颜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间,子崔问颜仇繇道:“近日狐黡和孔悝这两人的行事何如?”颜仇繇道:“他二人都是当权用事,极贵盛的了。闻得孔悝身患瘫疽,遍体溃败,血肉交流,就如肉酱一般。天下第一个外科名医是算卫国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贵臣,那雍睢也竭尽心力去医他,只是百药罔效。惟有狐黡,他却平安无事。”子崔听了此话,便对颜仇繇道:“我正先要寻狐黡。”子崔从此每日佩剑出入。一日于城西地面恰好与狐黡相遇。那狐黡远远望见一个汉子,生得俨然与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还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惊得没做手脚处。只见子崔挺剑抢将入来,狐黡即忙在马上持一木戟与子崔接战。一个马上逞威风,一个步行添壮气,两个大战一场。那狐黡早被子崔一剑砍下马来,可怜无数英雄一霎时已归阴府。子崔复将狐黡细细砍碎,也自将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时,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烂尽,忽见子路阴魂立于面前道:“汝这不义之徒,吾已阴诛之矣。”遂大叫一声而绝。有诗为证:    阳诛阴殛少完肤,数载深仇始得苏。悔杀当年为逆党,催魂自递断根符。    那卫君原晓得子路是个忠臣,只因孔悝狐黡蒙蔽了,不曾旌奖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于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为忠臣义士之劝。所以,子崔杀人,也不捉获他了。及子崔归鲁事母,人皆知其贤孝,名闻列国,屡来征聘。子崔以父死于忠,身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园之乐也,终身不仕。后鲁国亦旌其母子节孝云:    天道无亲亲善人,暂时颠倒岂为真。奸雄得志邀荣贵,明有人诛幽有神。    总评:子崔阳报,子路阴报,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实道理。真实报复,世人莫作游僧说因果,一例看过。    又评:以仲尼为之师,以仇繇为之友,既有贤妻,又有肖子,则子路虽死犹不死矣。若无此数人帮衬,却断断乎死不得。  卷之三 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人间荣辱事,不在鸟声中。    这四句诗,是宋朝朱文公先生警世的。大凡人间大小事情,都有一个荣辱。尽系自家做人,若一味向正道上做去,便就得荣。总有些懊恼的事体,自反也觉无愧。况且有人也说他做人极正气的,不是这等样人,都来替他抱白。若做了没正经的人,惹出祸来,小则自己含羞忍耻,大则连累父母兄弟。在别人免不得都道苍蝇不叮没缝鸭蛋,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自家也说不得一个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哩。如今的人,那里肯十分在这个道理上体认?做出事来,便埋怨道:“今日听得老鸦在我头上叫,就淘了这场恶气。”若听得那喜鹊叫,便嘻嘻笑道:“今日有些好意思来了。”岂知做人全不在此,那里有人倒把鸟雀做凭据的。    世事休同儿戏看,有灾有福有平安。纷纷头上鸦和鹊,惹得旁人作话谈。    如今正说一段把鸟雀做凭据,中间还有一场大荣辱,最希奇的事。只为他做人极其真诚,故此这些外来的事都好听天繇命了,不似那世上的人专专靠着鸟雀。你说那人是谁?就是春秋时鲁国里双姓公冶名长,字子长,孔子的弟子。极能忍耻,随你什么人当面抢白他一场。若是自家的理短,他便反躬自责。就是自家理长的,也还嘻然笑谢,退让三分。只是安分守己,把夫子讲说的道理日夜潜心探讨,并不寻染外务。正是:    不敢妄为邪僻事,只因曾读圣贤书。    更有一桩奇处,他天性中带得一种异样的聪明来,善能解那百鸟的说话。你道那百鸟有什么说话?听来无过是些啾啾唧唧之声。若还遇了会解的人,却是言言句句,与世人的说话一般无二。只因今人不曾生得这段聪明,故此不能解得。反说道鸟兽岂能言语?这也算做强辩了。那公冶长既生了这种聪明,凡遇读书之暇,或有鸟雀鸣呼,他便占解出来无有不验,因此习以为常。一日正在家中看书,分付童子焚香煮茗。忽然飞一群雀儿来,在窗前乱窜而鸣,他却聆音发理,仔细的听了一回。这群雀见他也甚是作怪。他说道:    口口啧啧,白莲水边,有车覆粟,车脚沦泥,犊牛折角,收之不尽,相呼其啄。    公冶长便唤童子分付道:“你去百步之外白莲花池边,有人推一乘车子载着粟米经过,车脚陷在污泥里,拖车的一个小牛尽力拖拽不动,奔去折了一只角儿,把车上的粟米都倾翻在地上。那人还在那里收拾,收拾不尽的,这些雀儿成群相呼要去啄食。看了就来回话。”童子道:“官人今日从不曾出门,那里知道这些事体?”公冶长道:“方才这一群雀儿在我窗前说的。”童子道:“那里有鸟雀儿会得说话,官人又听得出,我却不信。”公冶长道:“快去看来,不要在此胡讲。”那童子便丢了事务,连忙跑到白荷花池边一看,果然一句不差。那粟米收拾得完,有一群雀儿集在树上,专等那人推了车子去。他也半信不信的回去,对主人说道:“官人,你敢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法儿,或是太极数,或是梅花数,因此晓得,故意将雀儿哄我。”公冶长只自肚里明白,点头不言。又一日,那同学的朋友陈亢来访。两个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公冶长便开言道:“长兄枉顾,有甚见教?”陈亢答道:“特来邀兄同游舞雩。”你说那陈亢要游舞雩做什么?圣门弟子独有他专好打听别人的闲事。他见曾点说了风乎舞雩,夫子便称赞他起来,樊达从游舞雩,夫子也称赞他的,故此也要去游一游,正是要学样的意思。独自一个去没有意兴,同辈中只有公冶长与他说得投些,所以特来邀他。公冶长欣然应允道:“甚好!甚好!”即时分付童子看守家中。两人携手同行,不多一会来到舞雩之下。只见:    湾湾流水,曲曲深村,参天古树,枝头上暮雨朝云。匝地平芜,草根边秋蛩春蚓。正是无数,轻风吹短袖,一番清影拂尘襟。    两人在那舞雩之下,遣兴陶情,游玩了一番。只见几只喜鹊儿在头上飞来飞去,不住口鹊鹊鹊的叫。陈亢晓得公冶长能辨鸟语,便问道:“那鹊儿只管飞翔不止,你可晓得他说些甚么呢?”公冶长便站立住了,听了一回,沉吟详辨道:这是齐国差一使臣,因一件异物今日来问夫子出产,要夫子回答他的。那喜鹊儿说道是:鹊鹊齐国获一异物,廷臣缄口,来问圣哲,大哉杏坛仔细回答。    陈亢笑道:“不信有这等事。我和你同到杏坛一看便明白了。”公冶长道:“正是。”两人一同回到杏坛,果然有一个齐国使臣在那里。陈亢大骇道:“这也奇怪!”便又笑嘻嘻对着公冶长道:“看他说些什么,若说差了也不算你的灵验。”公冶长点头应道:“且看。”两人潜身挨在侧边,只见夫子正和那齐国使臣施礼。礼毕坐定,夫子开言问道:“齐王有何事故,敢劳大夫远来见讯老夫?”那使臣道:“吾主一日坐在公庭,见一独足之鸟飞来庭中,展开双翅,只是跳舞,并不出声。吾主遍问群臣,并无一人是博物的。道夫子是个大圣,特差下官远来请问主何吉凶,望夫子不吝指教。”夫子道:“吾昔日出游,见一群小儿皆屈口口口,竦起两肩,在那里跳舞,口中叫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然则此鸟名为商羊,主见水灾。今齐有之,其应至矣。大夫去覆齐主,可教百姓修筑防堤,通浚沟渠,大水来时,庶不为害。”那使臣别了夫子,竟回本国去了。后来果然连绵霖雨,洪水泛滥各国,伤害人民,惟齐国崇信孔子,预为防备,所以无患。这是后话,不须细讲。陈亢和公冶长待使臣去了,便过来参见夫子。见毕,陈亢就将前项事一一的对夫子说,我们怎么去游舞雩,怎么听见鸟雀叫,公冶长怎么解说,都备述了一遍。那夫子原晓得公冶长有这段聪明,又被陈亢这一席话说得活现,难道不信?只是他师弟们见面,未免又要讲究些学问,因此把这事含糊过了。那公冶长只是安贫乐道,不敢妄作妄为。也是他合当有事,这一日闲坐在家,只见一只雀儿飞到屋檐上叫,公冶长仔细一听,那雀儿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虎驼羊。你吃肉,我吃肠,当亟取之勿徬徨。    公冶长听得心下转道:我从来横草不踏,竖草不移,再不取苟且之物。但是,老虎驼来的羊,抛在山上,况是无人看守的,不属苟且,或者这雀儿饥了,要这羊肠吃,故来报我,这也是利物工夫。当下便叫童子,你可随我到南山边去看一看来。不多时就到了南山。但见:    山峰陡峻,树木阴森。腥风已过,深深狐兔无踪。伥鬼前行,阵阵乌鸢叫唤。正是山君能作暴,野兽尽潜藏。    转过山边,有一块平阳旷地,见个死羊,头有血迹掉在那里,分付童子拿了回去。原来,那没羊的是个猎户人家,晓得被虎驼了羊去,便就唤集众人各执枪叉弓弩,去赶老虎。那虎见人众了,慌忙抛下这羊,跳过山头。众人说羊在这里不打紧,我们赶过山去拿了大虫,转来取羊,有何不美?发一声喊,都赶过山头去了。四下寻了半日,并不见老虎的踪迹,只得复身转过山来。虎倒不曾打得,却不见了死羊,都道异事:这个所在,那个把羊拿去?看地面血迹尚鲜,去也不久,我们随着血迹寻去,还寻得见哩。一齐寻到公冶长门首,见有羊毛羊角抛在地上,都说道在这家屋里,一拥而入,齐向公冶长讨羊。公冶长拿回家时,已教僮仆整治,把羊肠与了雀儿,羊肉家人分散吃了。便回言道:“列位,羊是有的,却是一只雀儿来说老虎抛在那里,叫我去拿,拿来俱已吃完,教我那里寻这个羊来还你?况是老虎驼在那边,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众人又没了羊,又因这句言语,便歹了心道:“乱话!分明是偷了我家羊,赃物现在门外,反把言语来唐突我们,却也遮饰得脱空,那曾见鸟雀儿会得说话?这些油嘴随着那个也不信,告你到官,问你一个窃盗罪名,却也情真理当。”因他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那里有公冶长的分说?众人拖拖拽拽,把公冶长扯出门来,就况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竟要送官去了。正是:    浑身有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公冶长被众人拖到衙门前,恰好问官未退。那猎户没羊的做了原告,众人都认了里邻干证一齐扭着公冶长到官禀道:“小的家里有一只羊,被这人偷去吃了,已搜获得毛角在此,赃真犯真,尚然抵赖,只求老爷廉断。”问官道:“他是什么人?”众人道:“他自说是圣门弟子,叫做公冶长。他自恃着圣门护庇,故此大胆做出这样事来。”问官道:“既是公冶长,那有此事?”公冶长便把始末根缘讲述了一遍。那问官虽然平素知道他做人不苟且,说到能解鸟语,心中其实不信。况羊毛羊角现在,公冶长又自道羊是有的,甚是狐疑难决。因是孔子的弟子,不敢轻意用刑定罪,只得奏闻鲁哀公。哀公把这表章情节细细看过,看到那鸟会说话的所在也是不信。沉吟了一会道:“到是盗羊事小,只是孔门弟子怎么生出这种异端来?”即时传旨,把公冶长系狱,待与孔子说明,然后加罪。问官得旨,即将公冶长收入狱中,众人着保候审。其时,公冶长的童子也在衙门前探听,得了这个消息,连忙跑到夫子处,把前后事情细细的告诉了一遍,就回去整治饮食送到狱中。不题。却说夫子听得此语,自家想道:“子长这人,极其安分守己。我有一女,恰与他年齿相当,欲要许配为妻,但未启口。他原晓得鸟语,屡屡可验,如今坐了诬妄,怎不与他辩白?”次日清晨,换了朝服,去见鲁君。鲁君忙忙下座迎着道:“仲尼来必有见诲。”夫子把公冶长的事辩白了一番。哀公心下想道:正要问明仲尼,加彼之罪,怎么仲尼倒来回护他?总是为师弟之故,可见情面二字,虽圣人不能免也!便支吾答应道:“待寡人分付问官再审。”夫子辞了出来,已知哀公辞色之间,尚未释疑,乃叹曰:“子长此事,随你甚人都是不信。今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他日自有昭雪处。”随命童子传语狱中,教他耐心安命,不须焦虑。公冶长原是个安于义命的人,又得夫子教诲,处之裕如。时常解叹道:“我有这几时牢狱之灾,只索守去。况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岂以外至者为耻辱邪!未几,正在闷坐,忽听得狱舍屋上有一个雀儿啾啾的叫道:公冶长,公冶长,齐人出师侵我疆。沂水上,峄山旁,当亟御之勿徬徨。    公冶长听得正在沉吟间,那些狱中人初时闻得公冶长能解鸟语,那一个不喧传这话,巴不得寻一只鸟儿试他。及到如今,听得鸟鸣,便大家簇拥拢来对着公冶长道:“你解得这个鸟语么?”中间也有信的,便心内想道:“等他解明了,当个新闻。”也有不信他的,心内想道:“等他解说不出,待我奚落他一场。”也有半信不信的,心内想道:“这鸟语又没对问处,任他胡嘲乱嘲,有甚正经?”众人纷纷的乱嚷起来。只见公冶长不慌不忙对着众人道:“这个鸟语,内中关系国家大事,且到狱吏厅上来讲。”那时众人一拥都到厅上来了,那狱吏看见众人一齐拥来,正不知什么事体,连忙叫道:“你们做什么?”内中有两个出头的,把前项事一一对他说了。那狱吏攒着眉头道:“多管闲事。”众人也不繇狱吏做主,都指着公冶长道:“你说!你说!”公冶长只得便对狱吏道:“方才屋上雀儿说齐国发兵,前来侵犯我国疆界,已到沂水之上,峄山之旁,可奏闻主君,急发兵去御敌。他欺我国不知,欲来掩袭,我国出其不意,必获大胜。”狱吏听了,不觉失笑道:“公有术数,预知此事便可。若说屋上雀儿说的,我也不信。”公冶长道:“我从来并不妄说,况兼事体重大,你与我奏闻主君,自然不误。”狱吏道:“不要连累我,得通同欺诳之罪。”公冶长再三催促,狱吏也强他不过,半信不信的,只得将此情节奏闻鲁君。那些众人也有的道若果有此事,公冶长倒有好处;也有的道包管你又弄出一天祸来;有的道且不要争,再等一刻工夫,自有分晓。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鲁哀公览罢奏章,依然不信。只为国家大事,即令哨马探听回报。那报马去不半日,飞驰回报道:“齐国果有三千军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已到沂水了。”哀公听见吃了一惊,即令司马孟之友领兵三千,打从峄山左侧抄出沂水,又命副军季犁领兵二千迎敌。那齐国之兵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攻其无备,必获全胜。谁知这里已有备了,怎当得两头夹击?真个杀得:    萧萧兵马,弃甲如山。飒飒游魂,抛戈遍地。韩信囊沙,犹费许多气力。谢玄却敌,尚怀一半惊惶。齐人出奇设诈,怎称得正正之旗?鲁国以逸待劳,真个是堂堂之阵。掩耳偷铃终是拙,运筹决胜果为先。    那齐人兵将所剩无几,却已远遁。鲁兵亦不穷追,所获辎重器械,不计其数。孟之友奏凯班师,哀公大悦。一面将军士计功行赏,一面令狱中释放公冶长,召入内庭,待以优礼,赐以金帛,爵以大夫。公冶长奏谢道:“臣不能守正是不义也,被人诬妄是不见信也,因鸟语面得爵禄是不智也。有此三罪臣决不敢受赏。”哀公再三勉强,公冶长再三推辞。哀公即将所赐金帛差官径送到公冶长家中,又传旨把没羊的问了诬告。公冶长谢恩出朝,又去拜谢夫子。夫子即以女儿许他为妻,择吉成婚之日,哀公却将内府奇品礼物前来贺喜。    那公冶长虽得释放,初时亦因鸟语获罪,故此其学,遂废而不传。后世卢有介葛卢能辨兽语,视鸡翁畜鸡至千余只,皆有名字呼其名,则种别而至,亦可称能解鸡语。至于世俗呼鸡为喌,鹅为哬,鸭为咿,猪为囉,猫为弥,羊为理,是亦解禽兽语之一端也。而子长之学,终不传云。人又讹传口口口口因飞鸟语得了羊,却不把羊肠与鸟吃,那鸟后来又报道南山有个虎驼羊,哄他到南山去,只见一个死尸,众人就把公冶长做一件假人命告到鲁君,拘系狱中。这些都是胡诌,不是实事。后人有古风一首,以警世俗云: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天道有循环,人情多反覆。    守己贵繇正,何必较祸福。世事日纷纷,贵耳复贱目。    不虞誉亦多,求全毁反速。成败论英雄,英雄抱头哭。    鱼目混真珠,青蝇玷美玉。庸夫尽锦衣,杰士还膺辱。请看公冶长,身亦系牢狱。    总评:公冶长只以一片诚心待鸟,连身命都置之度外了,总是圣贤不设机心不打诳语,吾人当自思之。    又评:春秋时富贵爵禄,尽被一班庸人占去,怎教公冶长免得这番牢狱?安知牢狱非所以荣子长乎?经了几个不信,无怪乎其学之不传也。  卷之四 宰予昼寝   问予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此四句诗是唐人所作流传到今的。你说这中国内,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怎的说得个别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处不是天覆地载,也说不得个别有天地。这等说来,这四句诗便是诳语了。为何却又这样流传?正不知眼前自有个别有天地处,人自不省得耳。你说那别有天地处,是甚么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极近极便的去处,却有三个境界。你说是那三个境界?一个唤做醉乡,一个唤做梦乡,一个唤做睡乡。那醉乡地面广阔,贵贱杂处,乜乜斜斜,无非东倒西歪。毕毕栗栗,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与。骂坐无厌者,小人之辈也。不及于乱,其惟大圣乎?沉溺废事,统称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浑不辨,只凭双眼渐迷离。    那梦乡一隅僻境,中间颇有径路可通。鬼窟神区,六时尽多。人民突至,或时把自己去受一番荣辱得失;或时替他人来验几件休咎吉凶;或时平平淡淡一片糊涂;或时惊恐异常,终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梦,又来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乡近于颠狂,梦乡近于鬼幻,惟有睡乡是个绝妙的去处。那睡乡毕竟在何地方?果有甚么好处?那宋时苏东坡学士曾有一篇《睡乡记》,单说那睡乡的风土来历。记云:    睡乡之境,与齐州接,而齐之民无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广大,无东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适,无疾痛死疠;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万事,荡然不知天地日月,不丝不谷,佚卧而自足;不舟不车,极意而远游;冬而絺,夏而纩,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黄帝闻而乐之,闲居斋心,服形三月,盖至其乡,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尧舜,犹沿其俗。禹汤股无股,胫无毛,不暇与睡乡往来。武王、周公伐鼓扣钟,鸡人号于右,则睡乡之边檄屡警矣。其孙穆王慕黄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腾虚空,乘云雾,卒莫睹所谓睡乡也。    这睡乡是个总名,睡乡之中又分为九乡:一曰黑甜乡;二曰逆痴乡;三曰搏碌乡;四曰浮觉乡;五曰劳劳乡;六曰昏湎乡;七曰伏陷乡;八曰弹刺乡;九曰淡莽乡。只有到得黑甜乡的才是正果。当初黄帝尧舜到的正是此处,后来山人处士之慕道者犹往往而至,至则嚣然乐而忘归。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痴乡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乡,故此说他卒莫睹所谓睡乡也。世上一应自称谨慎中多惊惧的,只好到得搏碌乡;独清独醒的只好到得浮觉乡;那些疲弊于世故的,他只在劳劳乡;禀性愚浊的,他只在昏湎乡;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乡;凡受魔魇的,他却在弹刺乡;那些乱纷纷终日混帐的,这便只在淡莽乡。那淡莽乡是与黑甜乡极远的去处了,这便叫做睡州九乡。有诗为证:    逍遥宛在世中央,画界分区任酌量。要把心窝为国度,还将眉睫作边方。    仔细看来,这醉乡梦乡睡乡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国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从其教的。如刘伶、阮籍这一班人,他便是醉乡的学者。如庄周这一班人,他便是梦乡的学者。如宰予,他便是睡乡的学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后学。    如今单表一个睡乡的人物。却说春秋时,鲁国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伟,一表非凡,兼以齿牙伶俐,辩说腾骧,真个是胸藏二酉,口挟长淮。他曾为孔子弟子。那孔门最上的弟子分为四科,子我在言语科中竟算做第一个了。那第二个才数得着子贡。薄海内外,那一处不闻宰予的名,晓得他能言善辩?有诗赞他道:    妙义中藏原似璞,微言破处倍凝神。慈悲吐却广长舌,撩动纷纷聋聩人。    那子我在孔门中,只他高谈阔论,比短较长,并没一个与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赐字子贡是他敌手。一日私下闲谈,彼此问难,互相评驳,渐渐议论锋生,竟成诟厉。那子贡指着子我道:“誓必杀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尔何躁也,尔我相抗,想尔终不能胜我,徒致两伤,不如彼此协力同心,交相推许,天下即有巧语雄辞者,断无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横行天下,复何难哉?而区区自相攻击,非正义也”子贡心里原自服子我的,如今这一段话又说得他动心,遂翻然向着子我道:“吾过矣,吾过矣。子发吾蒙矣。”子我又道:“我二人誓无相负。”子贡道:“甚善。”二人就交拜毕,乃对天设誓道:“终其身,苟相负者,有如此日。”不一时,把一个敌手竟收做帮手了。正是:    殷勤欲觅知心友,仔细先寻刎颈交。    却说孔子见子我谈论间,言言中道,语语合经,好生欢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觉吐词如意,出言有章,又因与子贡相好,彼唱此和,不觉一发多言了。只在言语上做工夫,未免有不当其实的去处。孔子见了这段光景,又不觉慨然叹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这两句话,后人有诗一首道:    哓哓口舌竞英华,寄语英华莫浪夸。认取本来真实地,须将根蒂问君家。    那孔子便有这句话,又不是当面说的,子我那里就晓得?门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这句话学与他听,也算做奚落他一场;又有一等爱惜子我的,也来学与他听,只当箴规他一番;其余那些无怨无德的,不过因夫子有了这句话,也自大家传说一通。自此一传两、两传三,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贤,那一个不说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闻得这话,猛然吃了一惊,就如那铁针刺腹、冷水浇背的一般,不觉十分懊悔,置身无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于世间,进修德业,检束身心,皆用实地功夫,不假虚浮。如今,我的言语既然有些过当处,幸得夫子这样教诲。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黄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机会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从睡乡之学罢。”那睡乡之学,有分昼分夜的节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细微不可殚述。从此之后,子我绝不开言,竟像哑子一般,在圣门中又唤做第一个不会言语的了,终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说宰予昼寝。但见他:    口口闷闷,单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飞扬心绪。行庭不见闻尔,无人强出头,披帷斯在鼾然,闭口深藏舌。真个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浑沌仙。    说那子我从了睡乡之教,颇觉自有得手处。孔子犹恐他不能直证黑甜乡,故把朽木粪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唤省一番,于此道愈加精进。有诗为证:    欲知山下路,须问过来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梦中。    那时,齐简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乱,所怕的是高国、鲍晏。你说高国、鲍晏,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们乃齐国的巨室世卿,一时不易服的。用计请兵,前来伐鲁。孔子闻之叹道:“鲁乃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说,庶几可以释患解纷。”又细细的策论一番:“算来只有宰予可当此任。如今他正学也,伐齐大利也。抚泗上诸侯,诛暴齐,服强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道:“大夫之策固善,孤常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有报复心,待孤伐越而听子。”子贡道:“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大王若致齐伐越,则齐已平鲁矣。大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乃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来朝,伯业成矣。王如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悦,乃使子贡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问道:“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严然辱临之?”子贡道:“今者臣说吴王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则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越王顿首再拜道:“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道:“吴王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殆国之治也。今王试发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实以悦其心,卑体以尊其礼,其伐齐必矣。彼战不胜,王之福也,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其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车困于晋,而王制其弊,此灭吴必矣。”越王大悦,馆之别宫,以上宾之礼事之。大夫范蠡私与子贡道:“蠡筹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虏。今子一言而驰吴淬越,若瞭诸掌。子胡言之辩也!”子贡答道:“赐何敢言天下事,吾党有宰予氏者,其言隐而有锋,其词不驱而疾,其理不缋而华,闻之者附心,辩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赐者窃其绪余,警言枝论,塞世之口,子尚未见夫宰予氏也。”范蠡辞退,仰天叹道:“身为越策士首,而出谋发虑,硎自他人,智者窃羞之。子贡在,蠡无死所矣。”乃购计然门客,唤索公行刺子贡,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涤吾攘筹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东邻兮锡吾谋,恣游列邦兮佥从谋。吁嗟下士兮苦无谋,何年噬毒兮遂阴谋。    明日子贡辞越王,王送黄金百镒,宝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报吴王道:“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道:‘孤不幸抵罪于吴,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后五日,越使大夫文种至吴,见吴王道:“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种,敢修下吏,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先人藏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遣臣贡上,以贺军吏。”吴王大悦,乃对子贡道:“越王欲以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道:“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大王但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可也。”吴王许诺,乃谢越王。吴王遂发九郡兵伐齐。子贡辞吴至晋,见晋君道:“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辨,不可以胜敌。’今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如胜,必以兵临晋。”晋君大恐道:“为之奈何?”子贡道:“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子贡去而之鲁。吴王与齐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于黄池之上。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嚭。越王沼吴,大赏将吏。范蠡退念道:“吾闻之:‘智者不盗功以自文,勇者不饰人以贪利。’今蠡谋越而越败,卒之弊吴于奔走,而伯越者子贡之说也。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赏,独不内愤于心乎?越人纵不我责,我亦何颜立于越国乎?子贡掩袭吾功,吾其无忘吾仇也。”去而之齐,变姓名为鸱夷子皮云。正是:    隐居东海非逃世,自识终南捷径多。    鸱夷子皮居齐,名犹处士,而人争崇信之,自王公以及卿大夫,奉教者日接踵于庭。鸱夷子皮阴与国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正所谓:    山人貌,王者师,爵禄俱长谢。声名独暗施,一蓑一笠闲游少,九地九天经纬侈。    却说子贡归鲁,复命于孔子。孔子叹道:“嗟乎!一举而四国乱焉,向使宰予出行,当不至是,而予适在梦寐之天也。夫乱齐存鲁,吾之初愿。若强晋以敝吴,使吴亡而越霸者,赐之说也。美言伤信,慎言哉。”后人看到此处,有律诗一首,单道子我的好处:    向授词华第一流,一朝守嘿学清幽。唇枪舌剑俱忘却,意阵心兵总暗休。    多语应留军国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羡他榻上鼾眠者,风度行云日影悠。    说那子我从子睡乡之学,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说,就要把这睡学来治家国天下。若是这个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觉睡着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鲁君不足与为大事,故此不把伎俩施将出来。真个教道是:    闻见全无天地稳,却留聪睿待时清。    其时适然齐简公在鲁。那简公志气峥嵘,肝肠快爽,从容讨论,绝无濡滞之色。慷慨赴事,时多愤厉之怀。不知怎的见了子我,不觉喜形于色,自此频频往来。子我也只是这等睡昏昏的,竟不晓得简公为甚么恁般当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说不出他们的契合。但见乱纷纷道:“宰予有宠于齐简公。”不多时,简公归国,喜他这些恬适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简公被那些政事缠扰不过,不得已方才敢来请教子我。只见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简公不去惊动他。等了许多时候,子我转一个身道:“异哉!异哉!我有两句言语请大众试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风入梦,青天当灾。”简公听了这两句话,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请问,子我起身对着简公道:“这些人民政事有何难处?所难处者独有田常耳。”简公暗暗思忖道:“怎的便知我的心事?他也真是个异人。”况且独有田常这句话,正是简公极切心处,不觉长跽而请道:“田常之视寡人犹缀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犹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请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洁己,如此则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为?”简公道:“敬诺。寡人虽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诗云:    飒飒清风渺渺烟,主臣促膝话当年。一言得当君王意,从此恩威通国传。    却说简公自听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数月,果然朝野肃清,庶事具举。田常闻之大恐,乃集门客问道:“今朝政异于往时,而政柄有归,威权有属,行将不利于吾。尔诸士各策所长,以拯吾危。”客皆嘿然不应。田常垂首良久道:“吾徒以禄米委地也。”遂散客,趋驾往见鸱夷子皮。田常车出郭门,乃伏轼而思道:“鸱夷子皮越之高士,苟恶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遗,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虽高士,实谋士也。惟谋是利,安计顺逆为。”正在踌蹰间,已将次到鸱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见那:    桑麻遍野,畦间夹杂桃李殷繁。鱼鳖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济济楚楚,分明利析秋毫。岁岁年年,逐渐累成巨万。果然治家多善计,真真致富有奇书。    田常入门,与鸱夷子皮相见毕,道:“常闻先生高义,敬因从者,敢遗贽于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请阖门而后敢受教。”鸱夷子皮遂屏从者于外,令童子闭门,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侥幸得志于齐,先生所知也。今君与诸臣合志图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鸱夷子皮道:“子将为篡于齐国,君不即加显戮,而反修德以励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过,而思以图君,是乱臣之行也。仆虽村野,断不登乱臣之党。”田常复再拜道:“先生之所以责常者,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贵先生者,以其能释患解纷也。常虽身首异处,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续悬丝之命,吾恐慕先生之义者,皆裹足于先生之门矣。”鸱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请也。吾终不言,是示子以无谋也。虽然,吾姑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说之。如从则子之福也。不从然后再计,犹未晚也。”田常敬诺,乃促驾归。正是:    可行可止谁为主,时醒时迷君自参。    田常归,闭门谢事,静以俟罪。思得行说之客,而门下者皆无足与谋,乃选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简公出,田鞅为御,因说简公道:“田宰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况田氏能得民心,不可弃也。”公不应,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实畏君,故以鞅为说客邪。今为政有其机矣。君益修德,则田氏之党必败。”简公道:“善。”正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简公不听田鞅之说,乃复往见鸱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说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见采,奈何?”鸱夷子皮道:“齐自丧师于吴,而高国、鲍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谁则为子敌者?”田常道:“鲁中宰子我,实鼾睡于常卧榻之侧,常是以不敢即安。”鸱夷子皮因俯而思,复仰而叹道:“宰予鲁之闻人,子非其敌,盍往从之。”田常道:“常非不欲从,势不可也。”鸱夷子皮道:“姑缓,吾为子图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时,子贡实盖吾功,吾腐心切齿不能忘。况子贡每称宰予,今吾得杀宰予胜于杀子贡多矣。杀宰予则鲁国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觑吾。”田常再四促道:“愿闻妙计。”鸱夷子皮道:“姑且缓,吾终为子图之。”田常不得已抑郁而归。有诗为证:    当时旧恨未能除,假手朋侪绰有余。今日杀机先已动,预知一似釜中鱼。    简公谋于子我道:“田常虽谢政事,志终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怀机械,为之奈何?子可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诡诈百出,且当缓图。”简公道:“彼既称待罪,士卒懈体,不疾诛之更待何日?”随令子我当夜以甲士千人,伏于朝门外,俟其来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谏,简公决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进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寻凶豹,整顿丝钩觅巨鲸。    说那鸱夷子皮怀恨子贡,因此迁怒在子我身上。自从听了田常那句话,也不待田常去请教,他自口着门客日日在子我前后左右,探听消息。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里,毫无动静,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与简公说的。这是简公合该数尽,鸱夷子皮寓所门首,凑巧有一军家居住,未免有警觉。鸱夷子皮疑惑,顿然省悟,乘夜进城,到田常门首,那两扇大门早已紧闭了。鸱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风声,或者关了门在里面做些手脚,不然世上那有这等昏暗的人?”遂去唤醒了门上人,叫他禀道:“鸱夷子皮为机密事,特来求见。”管门人进去禀时,那田常正在睡梦之中,听得说了鸱夷子皮四字,又听得说了机密二字,惊得魂不附体,痴呆了半晌,方才叫“开门快请。”田常迎接鸱夷子皮进去,见礼坐定,鸱夷子皮问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实不知。”鸱夷子皮道:“子与宰予势不两立也,子不谋人,人必谋子。今闻宰予伏甲士于朝门之外,必为杀子。尚不思所以御之,丧无日矣。”田常再拜道:“常之再生,先生之赐也。敢问计将安出?”鸱夷子皮道:“彼虽设伏,但朝臣颇多,难以辨别。齐国惟子独贵,入朝旌节在前,彼必见节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须先使一健士持节前去,以起其卒,然后率家丁往攻之,则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卫从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节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简公之令竟被鸱夷子皮猜破,众士一见节至,纷然而起,又寂无一人,众皆惊愕,莫知所措。不一时,田常之兵冲突而来,便混战于朝门之外。但见:    灯火齐明,剑戟森列,乱纷纷马骤人驰,都成汗血之迹。闹嚷嚷枪来刀往,无非金铁之声。头颅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连,反自晕昏不醒。个个是焦头烂额之客,人人受天罗地网之灾。    子我之卒大败,田逆率众围子我于庭,残其左臂,田常遂弑简公于徐州。此齐君自取,非子我无谋。子我闻之大恸道:“吾闻‘德不充者,不可以经世;学不至者,不可以济人。’今予身困于鲁,谋屈于齐,是亦道义之辱也。吾务修吾德而已矣。”遂逃归鲁,卧隐于东山之下。后世习子我之学者,独宋陈希夷得其嫡派云。    叛逆党义士寒心,言语科桃园结义。宰予氏李代桃僵,鸱夷子张公掇李。    总评:太史公云:“宰我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而《吕氏春秋》及《说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韦在马迁之前,其时较近,刘向出马迁之后,而亦不从其说。可见,子我之事,当以攻田常者为正。    又评:子贡惹出祸来,却教子我去承当,岂不冤哉!可见今世之受好友推许者,皆种祸根者也。  卷之五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螃蟹横行知邪否?这般路劝君休走。须念声名,切宜珍惜。宁失浑然忠厚。    今古风情人人有,最堪哂夺妻重媾。玷伦常,比行禽,贻秽百千年后。    这首词名曰船入荷花莲,只为世人失其志气,败其风俗而作。若做人不顾前后进退,不知羞恶廉耻,但口雄心专肆妄为,虽得霎时畅快,遗下千载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纷纷讥笑,个个憎嫌,何苦之有?纵使其人有了英才绝学,钜业鸿勋,奕世累朝蝉联官爵,一发要被那高人弹论,遭世流议。这却是断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节也弄坏,骨肉也伤残,真是人面兽心,衣冠夷虏,千秋万载之下匹夫匹妇之口,谁不取为笑府话柄?谁不视为戏场傀儡?谁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为人,原其苦衷,缓其罪过,宽其责罚?所以,当今的时势,做人极是烦难。最要紧的百凡之内当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纯是天理,自然作事毕合人情。果然完得这天理人情这两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对玉皇大帝,下可以对卑田乞儿,虽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乡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况在这本乡本里居桓闲处,呼兄唤弟事父称见之际,难道倒有甚么隔碍,有甚么间阻,反不能调停委婉,尽其所尊,致其所信么?总之,到了这个去处:    先宜达变又通常,不愧须眉男子行。若骋聪明越往轨,淑仪灭没臭名扬。    为人在世,第一要纲纪伦类上辨名分,尽道理,亲恭敬,慎往来,别亲疏,分上下,戒男女,严启闭。以上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认为腐话,视为泛常。若是略不经心,稍无意念,未有不为一家之玷,一国之丑的,甚且有带累他人,致污异族,其害不可胜言,其罪不可胜数。正是:    家仁国也仁,家让国也让。非为君莫作,报应立如响。    如今就说一个有报应的故事。这故事却也不近不远,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诗为证:    假令寻稗史,犹说事荒芜。惟有袁老子,身为当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书岂糊涂。好尚求古贤,虚声不敢沽。    观其谈理义,在在遗皮肤。镂心复琢髓,了凡号匪诬。    所以有所传,朝野交相趋。我今演斯纪,庶日报应图。    却说那一个有报有应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样人?他是本朝进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贯何方,想亦不出这十五国都之外,决是衣冠文物之乡,才生得这一位高英之彦。如今且不说他得意科场,挂名金榜,那般样的荣华富贵,快意适情,身拥丰厚,结靷连驷,呼奴使婢,揖抗诸侯之庭,延誉四海之外这许多妙事。且说他的父亲为人,真乃是个隐君子流。有诗为证:    不争名号不争利,一生专尚恩和义。世间何处可修行,公门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无乡籍又少讳。只因有志做好人,赖存名字为身累。    纵在公门不说明,不说抚院并州卫。想来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师或府佐。    当年情状眼前花,此日追寻舌下绘。绘成一幅文字画,笑啼满纸训后辈。    却说支父身为刑房书吏,在一个风宪衙门。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妇女,不肯诈人财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顺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无故而来,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颜作色,严词厉气,抗志弗衰,服怀古道,宁可贫窭,乐其自然,决不妄希未来的际遇,决不贪恋骤然的快活。他虽做了一个刑房的书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赐个儿子,接我支门宗祀。从古至今若是无子的人,便要邀福于佛,或拜忏,或礼经,或修桥,或砌路,或装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杀,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极乐,究竟灭子绝孙是何缘故?只因外面要务名,十分摆布得光光鲜鲜,及至最要紧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获大,亡重得轻,遗明失暗,弄得这心中黑黑墨墨。是这等人,要求长命富贵,儿孙昌盛,从来所不见,古今所未闻者也。惟有这个支父口里说过的话,决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决非心中过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负心,不负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于冥冥之中,少不显其身其躬,必显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门中清查案卷,一闻适当决囚之际,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这地方省察狱囚,凡有徒流戕斩凌迟等罪,若黜罚罪杀一人,非同小可,幸遇当今圣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诗为证:    不惟解纲颂商汤,仁主尤夸周帝昌。天下自应体睿意,口口黎庶赴云阳。    此时狱囚中有一个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里,与其妻琴瑟调和,居处相爱,也是为人在世一桩快活的事情。其妻虽有几分颜色,平常也极肯守自己的闺门法度,绝无淫奔呆心,贪嘴恶态,不知怎么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飞星,偏生凑巧,都落在这个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横事来,将他吃敲吃打,受刑不过胡招枉认,定了这天条大罪,监禁狱中,就如不见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    到了那宪章口内,受了这枭首罪名。凭你是绝世雄夫,当场豪杰,便呼地断没个土地阿公。怜你叫破喉咙,从地上伸出手救离了黑狱风波。即问天,缺少个九天玄女。因汝身遭缧绁,自天中侧着耳,辨白了奇冤根脚,安得遇龙图包侍制,只好餐蟋易鬼头刀。说起也魂断,跗之亦肠断。鸟飞来不敢过去,草逢春怎肯抽芽。夜间伴着些没头没脚的怨鬼做夫妻,日里对着些如虎如狼的禁子为兄弟。即使楚霸王到此时,不能叱咤喑呜,只索要低头伏气。漫教观自在遇这日,枉说佛力洪深,那个来救苦济难。饥时没饭,蛔虫也钻出数十条。寒处无衣,肌粟也冻成几万个。要死不得,求活尤难。莫说权柄都在减刑官,须知平反倒繇司狱吏。    这冤囚自枉受了这重罪,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监侯秋后取决,怕不引颈绞刑,这冤恨焉能得雪。幸喜青天有眼,遇着一个好人。你道是谁?就是那支父。每常间有事,到于狱中公干,见了这一个冤囚,明知其无辜受屈,心甚不忍,时嘱禁子狱卒,教他好生看管。因有这分情面,衣食稍足,苦楚虽不能尽无,比众不同,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狱,不时相见。时值恤刑按临,冤囚还指望支父再得进来嘱付他一声,求他一个方便,得离牢狱,超豁沉冤。谁知支父是个刑房,乃恤刑的正管,要出文书,送册籍,答应官府,忙忙然,并没半点闲空,那得功夫来到狱中,心里时时挂念这个冤囚。你道这支父与那冤囚非亲非故,非友非邻,又不受他半分三厘银子,又不吃他三番两次东道,为何恩顾得紧?此正是支父积德累仁的好处。不期冤囚在狱中双眼望穿,不得支父一见,自分必死非命,过铁不免,好不心里恓惶,泪如泉涌。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篮饭食肴馔要进狱中,只见管狱的禁子原是没面目的,每常见他妻子来时,即便开门放进,走到面前,夫妻两个还好说句知心话儿,消愁解闷。到了决囚时候,狱门分外防守,官府法度虽紧,然而何官无私?况他妻子日日走惯,便开门放他何害?那班架子把住狱门,恁他哀求决不肯放他进去。不惟官府紧急,也只因支父长久不来分付,这些人把冤囚众囚一例看待,不比先前了。正所谓: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却说冤囚思量平白遭冤,决囚在迩,苦痛无伸,在那边啼哭。微闻得门外叫呼之声,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被狱卒阻住不得进来,便想道:“这就是咫尺天涯。想罢意欲向前恳求开门,又恐多人嗔责,只得含痛悲恓,呜呜而哭。其妻求之不止,被这班狱卒们撒村使狠,要抢他手中的饭食,只得暂退。恰喜事有凑巧,那支父抱了别项一宗文卷,正要来见狱中的狱官说话,看见这个妇人,认得是冤囚的妻子,因而叹道:人家谁无妻子,偏生这个女眷,生得命苦,出头露脸。我向来事冗,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今日来又因文书旁午,未曾拿得一二两银子把他使用。古人云:有心不在忙,明日送来也未为迟。其妻认得走来的是支父,即忙放了饭篮,向前敛衽叫道:“支相公,向蒙盛意,常得进狱中送饭,见我丈夫一面。今日被这狱卒哥再三阻住,不容进去,还求相公方便,容妇人进去一见,感恩非浅。”支父听罢,便道:“娘子你且少待,我就去与他们说。”其妻连声答应,立在一旁。支父便去叩门,狱卒只道是其妻再来,十分辱骂。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狱卒口中喃喃不休,勉强到洞门里一觑,看见是支父,忙赔笑脸说道:“不知老爹到来,有失迎候。恕罪!恕罪!”即忙开了狱门,支父怒道:“谁与你作此行径,我平常何等看待你们?便有这冤囚,相烦你们好生看待,缘何他的妻子送饭,不容进来,是何道理?”狱卒道:“小可自蒙分付,日逐与他酒饭,他妻子来时,百忙必定开门放进,何曾有此事?冤囚在里面,可以质对。”支父道:“这不是转眼活赖,你去看那门外站的人是谁?”狱卒已知事露,不敢强辩,大家自认不是。支父道:“你们这等薄情,已后再若如此,安肯和你干休?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恐怕担搁,有误正事。且去见了狱官,完了公务然后就来。”说罢自去。这些狱卒又因支父分付,敢不遵依,连忙赔了笑脸,如接院君相似,其妻始得走进狱门,见了冤囚。夫妻相会,十分苦楚,又备说支父的好意。冤囚道:“支公盛德,愧无以报,他既然有这好情怜我,决肯替我开豁。只是我有句话要与你说,又不好启齿。”其妻道:“有甚么分付?”冤囚说到口头又止住了,叫道:“我的妻,教我怎么与你说?总说之时,又道我身遭牢狱没了志气,只是不说罢。”他便呜呜咽咽哭个不了,其妻道:“我与你相见之日能有几时?有话今日不说更待何日?”那冤囚一听此言,五内寸裂,不觉昏殒在地。这正是:    话到伤心处,悲来奈若何。    其妻急忙扶起道:“丈夫,你如今受了这个冤屈,痛苦无伸,倘若官府决要执法,活得一日是一日,活得一时是一时。且逐日逐时捱去,万一青天见怜恤,刑老爷笔下超生,我夫妻还有团圆之日,何必过多烦恼,徒损精神,有话必须明说,如何半吞半吐?”冤囚一头哭,一头说道:“妻呵!你可依得我说,我的性命还可保全;你若不肯依我,我与你再无见面之日了。”其妻泣道:“常闻女则出嫁从夫,有话但说,怎敢不从?”冤囚虽然到此,还是怕羞,扯住其妻,附耳低声道:“你若有心救我,也不可惜此身体。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几味时新肴馔,着人请他到家饮酒。”那冤囚说到其间又哭起来,其妻道:“有话大家商量,不要哭了。”冤囚道:“饮酒之间,你便以身事之,倘若他肯用意,或者我还有生日,这是背水之计。”其妻道:“若论与人偷情我决不为,今因救丈夫性命,也顾不得失节了。”说罢即走出,冤囚又哭殒在地,幸得禁子扶起。是日,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又是一宗,重重叠叠,不得闲空功夫去看那冤囚。次日,支父在家中取了一两银子,要送冤囚,心里想道:此银送到牢中,端被这班禁子起发去了,不如不送,我毕竟送与其妇,任他自去买办,可送进牢中到得实惠。即便往到他家,其妻正在买办,安排东道的光景。有诗为证:    非关彼妇好鹑奔,总为槁枯遭厄屯。欲买一尊随乞爱,将邀半席暂希恩。    难同红粉杯中计,只为愆尤狱底惛。敢藉春风沾雨露,庶资法力覆冤盆。    支父就在门首见了其妻,便道:“昨日有公务未及去看得你丈夫,今日还有事忙,聊以白银一两奉送尊夫盘费。”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边,双手接了,便道:“多谢盛情,只怕我丈夫无福受用。”支父道:“我送与他的,怎么不受用?”其妻此时装出许多妖娆勾引的形状,便应道:“他虽受用了,其如命在日前,无人搭救。”支父道:“有我在此,怕什么死罪?”其妻道:“支相公,罪名已定,恐怕难好挽回,动问相公,我丈夫还可救么?”支父道:“不难。”其妻道:“既可出豁,请到中堂尊坐,商量一个计策。”支父道:“你家止有一个女子,我若进来,岂不被人嫌疑?”其妻道:“人家谁无亲戚朋友来往,况奴家又蒙见爱,怎么说到嫌疑二字?”支父一听此言,心中自想道:我好意待他夫妻,怎么其妻反思邪事?正色道:“小娘子,你适才所言,我岂不知?但我是一个正直男子,耳朵中厌听邪淫之事,你这般见识,从那里说起?”但其妻原不是这样人,只因丈夫强他,故有此事,见支父拒绝,满面羞惭,就将丈夫所嘱的缘故从头告诉。支父道:“坏了一人名节,救了一人性命,我断不为。若如今减刑老爷出你罪名,不消说了。倘若不能,我拼得赴汤蹈火也要救你,你且放心。”说完便走,其妻道:“支相公,你平生仗义疏财不必说了,我丈夫之事恐一时万不能勾,将若之何?”支父道:“我今后若不救你丈夫,管取前程短塞。”誓毕,拂衣出门,冤囚之妻也不苦留。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支父也不回家,径往衙门中公干去了,因受其妻所托,果然替他一力平反。那恤刑审录竟把他的板来劈了,供明无罪。冤囚脱罪归家,夫妇二人就来登门拜谢。便道:“我公如此厚德,口世所稀,即是重生父母,大恩难报。今公无子,吾有弱女,愿奉为箕帚之妾,此亦理上也可通得的,万望收留。”支公当下应允具了六礼,择了吉日良时,娶过门做了次妻。后生一子,取名支立,弱龄登科,官为翰林孔目。支立也生一子,名曰支高。支高也生一子,名曰支禄。俱发巍科为国子博士,子孙绵衍,甲科不绝。有鹧鸪天为证:    积得阴功似海深,胜遗囊箧有黄金。联登龙榜叨天眷,献美瑚琏积德沉。    从此后,拥冠衿,荣华丰祉占文林。救人拯急无人赛,尽颂支家老父心。    以上的故事,还是自己做了好事,以至子孙发科发甲,天下知名,做一个好善的榜样。如今却说一个人,自己弃了妻子,奸宿妻姊,到后来把自己的妻子又让与兄弟为妻。这一个伦常尽丧、廉耻都捐的故事,说来以为世劝。以见:    人当学好并为良,莫信人心天理彰。为善之人应受福,果然作恶必贻殃。    却说这件故事,虽然自作自受,也算得是草偃风从。可知这四个字么?假如那个草本是世间无情之物,长至数尺之高,硬督督的,或是生于山间,或是生于地上,一经风来,无论轻狂缓骤,便要随势披靡,吹向东便向东,吹向西便向西,南北亦然。只因此人也是他的晦气,生于卫国之中,又在灵公之世。这个人也非等闲下流资格,恰是执政上卿。正是:    既受上禄,宜正纲常。号为尸位,谁曰非当。    如今且未表执政的姓字,漫谈其短。自古道隐恶而扬善,谁知他善既无多,恶亦不少,总之要警世上之人。若是不述其详,那个肯信?    却说卫国有一个大夫,本是宋公子,名朝。在卫国做官,人都称他为子朝。他为人极其风流蕴藉,谈吐讲论娓娓可听,令人不厌。正是:    不待女子色倾国,即有男儿貌夺城。    那时,子朝自恃灵公宠爱,真个势达四方,贵操天柱,根受扶疏,至大至重。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待人以礼还可。不意他横了这片心,黑了那点意,志大言大,便一举眼视人如蛆末,即动一念笑人若土芥。因此,有了这两个女子,年皆长大,容貌天然。只为择婿,难于得人,虽长尚未许聘。姊妹二人果称绝色处子。有南乡子词一阕为证: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朱楼相对怯。    那时,子朝之女虽未出嫁与人,颇有怀春之意。不意太叔疾是灵公一位庶弟,做了卫国太傅之职,尚未娶妻。闻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国大夫,有两个嫡亲生的女子,绝色羞花,美颜闭月,说不尽能诗善赋,会画擅歌,穿花衲绣刺凤描鸾,好不窈窈窕窕,媚媚娇娇。太叔疾也是个色中饿鬼,总是风气使然,无足异也。他心里实有俯就之意,但只有耳闻,不曾目睹,尚未启齿。这日三春天气,太叔疾偶然乘马在子朝侧墙经过,却好两个女子在楼上观望,被太叔疾瞥然而遇。有诗为证:    散骑斜阳下,偶逢双玉人。秋漪横媚盼,柳叶蹙轻颦。    相见宁无意,相看似有因。天台逢二女,仙峡拥双嫔。    愿结芙蓉绶,思偎翡翠茵。赠环嫌隔幞,解口比来滨。欢爱虽难授,情缘已备陈。    这两个女子虽然一般颜色,一个略长些年纪的是子朝的长女,一个略幼些年纪的是子朝的次女。那次女毕竟有些孩子气,看见太叔疾骑马过去,一见时看了如此丰采,也觉动念。既去就罢,其姊长了几年已识情事,却是有心了。一见太叔疾,便生顾盼,两下留情,即教侍女下楼问了姓名,牢牢记着。那太叔疾有事入朝从此经过,谁知早又撞出这段奇缘,故日后做出千般状态。此时太叔疾止不过三十多岁,他当此时节正是血气方刚之际,怎么见了非常女色不要动心?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对小姐,若得一宿有缘,不枉为人在世。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与他小姐说亲,不管是长是幼,但求允婚罢了。据太叔疾的心肠,思想得陇望蜀,故说这等溷话。且说媒人来见子朝,子朝想道:“我一向择婿,并无可意的人,今太叔疾是卫国公族,又且风流俊雅,若不许他,眼见错过。但婚嫁之事,必须从长至幼。奈长女卧病在床,如何是好?你道他长女因何有病?只为见过太叔疾之后,废寝忘餐,朝思夕想,说道我爹爹做了卫国大夫,有了这般势力,把我如此年纪还不许配。眼放着一个太叔疾,这样一位风流公族,倒不将我嫁他。倘若异日嫁了个不文不雅的人,可不误了终身?日逐如此闲思,染成一疾,恹恹卧于床榻之上。那其间,惟有次女年芳质嫩,又无疾患,子朝便把次女许之。太叔疾大喜,选了吉日,行过聘礼,未及月余,六礼具备,百两盈门,娶其次女到于太傅府中。鼓乐喧闹,亲朋毕至,僚属齐来。有诗为证:    曙色日边开,明霞映碧苔。东方云骑降,南国绣车来。    瑞结金莲烛,香生玉镜台。何年跨彩凤,玄图共徘徊。    筵宴一完,诸亲众友俱各散去。太叔疾与次女携手归房,解衣松带,行那夫妇之事。争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长女,虽然身子与其次女相近,心肠只在长女身上。这次女只道太叔疾会得怜香惜玉,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那知这个太叔疾一心为着那令姊,因此搂着这次女,虽然做尽风魔之态,各人心上自知。正是:    有朝倩蝶传书信,阿姨用伴妹夫眠。    却说太叔疾自娶次女,与他相得虽不甚浓,犹喜从嫁来的一个侍女,倒便于偷寒送暖,先中太叔疾的意。一日,太叔疾乘次女未起,唤那侍女过来。那侍女因家主所唤,敢不依从?太叔疾见四下无人,就要做那鹭鸶跕脚摸鱼的勾当,正待下手,忽闻次女声息,事又不成,匆匆散去。又过了数日,太叔疾毕竟是个有心人,照依前次早起,与侍女调了眼色,侍女会意,即便走到一个僻静所在,与太叔疾鼠窃狗偷,两情甚浓。侍女年已长成,深谙情事,到此身不繇己,快活非常,便道:“太叔爷,你有了次小姐,可谓天上少种,世间所无之人了,何故又爱及于我?”太叔疾道:“有了你我怎肯放过了,你若肯为我出力,我决另眼看待。”侍女道:“俾子乃太叔爷所有的,怎么不肯出力?”太叔疾附耳低言道:“我只为你家大小姐美貌无双,欲通以情。”侍女道:“此亦易事,何不早说?太叔爷不说,我亦不敢言,今既要我去作说客,管取一说便成。”太叔疾道:“休得乱说。”侍女道:“原来太叔爷兀自未知。”太叔疾道:“我不知。”侍女道:“长小姐因见过太叔爷,朝夕相思,染成一病,至今未曾痊可。前者太叔爷行聘之时,原有言在先,二位小姐不拘长幼,只要成就。彼时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长小姐相许,争奈有病,故把次小姐嫁来。”太叔疾叹道:“妙哉!难得长小姐好情,我断然要娶他过门来。”侍女道:“这也不是难事,奴家还闻得一个美女,若太叔爷娶得到手,才好称心如意。”太叔疾急问是谁?有诗为证:    一言引出风流祸,致令亲弟与嫂卧。自己妻儿让别人,他姓之夫兴嫉妒。    侍女道:“是执政上卿的女儿。”太叔疾道:“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他叫做甚么名字?”侍女道:“名唤孔姞。”太叔疾道:“早是你说,不然岂不失却了一个美女?我也必定要娶他,如今且烦你往诱长小姐,事成之后我决收你为妾。”侍女便痴了这点心,满口应承,犹恐次女知觉。太叔疾忙整衣冠,与侍女各散。却好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一则与父亲问安,一则与姐姐问病。侍女正中下怀,刚欲出门,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咛。侍女道:“谨领尊命。”径回到子朝家中。恰好子朝不在,就去相见大小姐。那长小姐问道:“你今日回来何事?我妹子与妹夫可相得么?”侍女道:“虽然相得,也不算十分。”长女道:“却是为何?”侍女道:“不好讲。”长女再三催逼,侍女先告了罪,然后把太叔疾的心事从头诉了一遍。长女道:“他果有此心,何难之有?你去传示与他,他已后到我府中饮宴,须装假醉,我父必留他在书房安歇。待至更深,我自出来与他相会便了。”侍女别了长女回来,将此情备细说与太叔疾。太叔疾十分之喜,那里等得个子朝请酒的来帖儿到手?等了数日,不觉也遂其心愿,恰好子朝差人来请,太叔疾接了柬儿就如捧了敕旨,也等不得人来下速柬,一径去了。这日宾客也不甚多,吃得不多时,太叔疾即装醉态。子朝果令人扶入书房,本待醒后送他回去,谁想他沉沉睡去,再唤不醒。酒阑人散,夜静更深,只得留宿,当下各自归寝。到三更时分,长女果然出来与太叔疾私会。一个是久渴想的色鬼,一个是未惯经的淫奔,两下初尝滋味,无限绸缪,极其缱绻,巴不得闹个更儿。不意鸡声三唱,长女勉强披衣而去。少顷,天光忽曙,太叔疾起来梳洗。早膳后,辞别回府。自此之后,遇空偷闲,太叔疾常常与长女私会,长女之病所以渐除。正是好色之徒,心愈不足。说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又偷了宋长女,也自该知足了。奈何他心中还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只因那日侍女说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生得十分标致,心里念念不忘道:怎生娶得他来做个偏房也好。你说太叔疾不是痴子,他是何等样人?他的女儿肯替你做妾?说起此人,便是适才讲的执政之官了。他姓孔名圉,又叫做仲叔圉,就是蒸鉏的曾孙,乃是卫国执政的上卿。但他为人虽则勤学好问,自古说得好:文人行短。此言非谬。只因死后谥为文子,故此人都称他做一个孔文子。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秽,卑卑无足数者,若不说起便没了个报应。这孔文子执政之时,刚值灵公无道,虽有蘧伯玉史鱼两个君子之人,忠直之士,其如寡不敌众,弱不胜强,其国大乱,上下效尤,名分倒置。这孔文子虽为贵官,也是一个无耻之徒。他的女儿孔姞生得:    冰姿玉骨不沾尘,妙舞清歌事事新。可惜不栖燕阁月,空教生在凤楼滨。    如花带雾含娇韵,似玉临风弄媚频。倘中雀屏夸燕赏,果来天上步虚人。    却说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常想满朝文武官员,又没一个可意的人,止有太叔疾风流潇洒,势位荣高,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我欲教他出了其妻,娶了我女,又恐他不肯。我且乘个机会不可造次。那知事有凑巧,这个宋公子朝原来曾通过夫人南柔,已是罪不胜诛,又去通了灵公的襄夫人宣姜,不觉丑声大布,畏惧获罪,遂同了三个人,一个叫做齐豹,一个叫做北宫喜,一个叫做褚师圃,结为心腹,登时作起乱来。那宋公子朝寻个空隙,出奔到晋国去了,倒遗下长女在府中。一月之后,孔文子发兵遣将,定了其乱。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语,即使一个家臣捧了一封书,往太叔疾府中投下。太叔疾拆开封筒念其书道:    执政臣孔圉,致启于太叔座下。近因齐褚辈作乱,使令岳奔晋,心中殊歉。然亦按之国法,恐不利于太叔。今圉为太叔计,莫若出其尊阃,以杜物议。圉有女名姞,虽无倾国之容,颇有箕帚之志,敬荐座下伏乞裁之。    太叔疾看罢来书,默然半晌,因想道:“我虽慕孔姞的丰姿,不过要他为妾。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怎么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来娶你的女儿?天下焉有此理?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观书不怒。若使他人读之,岂不恨死?又想道:我虽与长姨相处,况不得时常往来,所娶次女没甚丰韵,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便出了个旧的,另娶了那个新的来受用,有何不可?如今先把长姨诱至家中,另处在一个所在,岂不各遂了生平心愿?就写一封一一依允的书,交付与差官,回覆孔文子去了。太叔疾便唤出次女说道:“你的父亲干了不法的事体,如今已逃出外邦,若留你在此,毕竟要贻累于我。你可速速回家,另出嫁人,我已别有婚姻,也不来管你的闲事,速去速去,不得迟延。”说罢就叫从人备了一乘车子,登时打发起身。可怜这次女只因父亲不好,却也无言可对,只得含泪上车回去。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却说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书,满心欢喜,择了吉日,备了花烛,遣人迎太叔疾成亲。这太叔疾喜逐颜生,上了高头大马,一应鼓乐仪从,吹打闹热,送入孔文子府中。孔文子迎至中堂,即请孔姞出来拜堂,拜毕饮酒,酒散筵撤,太叔疾与孔姞入房行乐。正是:    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太叔疾剔起银灯,细看孔姞之貌,委实与次女不同,越看越美,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其时孔姞舍羞无地,侧立银釭,娇娇滴滴,如花枝相似。那太叔疾眉留目乱,意痒心燃,不觉春心荡漾,雨云之乐,不必细说。过了一月,卷帐回府。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为婿,甚中下怀,那知太叔疾得陇望蜀,又迎长姨到了犁邑,别为一宫住那长姨。谁知这长姨年纪大些,也是个淫荡之女,当初尚有父亲碍眼,不过偷情几次,未尽其欲,一至犁宫,两情甚笃,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阁起了。那孔姞独眠孤院,转展凄凉,顿减冰肌,时悬珠泪,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过了几时,一发不见太叔疾的影儿,心中愈加怨恨。况且太叔疾所诱前妻之姊,又在一宅,止不过分为两院而居,一边有歌有笑,一边无伴无人,怎当得这许多凄凉光景?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说句话,见一面,也不能彀。甚至这孔姞为其正妻,那太叔疾向人前称妻道室,乃是正理。如今连长姨也称做荆妻贱累,那孔姞闻知,巴不得请孔文子来,咬也咬太叔疾几口,出这口恶气。其如太叔疾不许人往孔府通信,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那孔姞每日遣人归去,说些心腹事,那干人都是受太叔疾分付的,面前假应承,过后即来假回报,孔姞苦不胜言。有闺情诗为证:    鸾羞青镜崔孤琴,对月临风更不禁。石解望夫情始密,津名妒嫉恨方深。    双珠口脱江妃意,七夕梭抛织女心。天上人间定相似,谁知尚有海西禽。    却说孔文子因孔姞与太叔疾回去之后,不见音信,即日到犁宫来探孔姞,只见女儿颜色憔悴,不复当时容貌,连梳妆也不喜欢。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及问其故,乃知为太叔疾所弃,因有了前妻的长姨,以此撇了正妻。孔文子大怒,欲要面正其罪。那太叔疾与长姨方酣寝,侯门深远,无人敢入报事。孔姞道:“今日止此一面,见必死矣。”孔文子道:“何出此言?我当为汝报仇。”即刻便回登了执政堂上,点起家丁,各执利刃,要来攻这个太叔疾。孔姞闻知大喜,那太叔疾见势头来得凶险,慌忙躲避不及。正是:    本为门下快婿,翻为敌国仇雠。    孔文子看见太叔疾逃匿也不穷追,遂将孔姞夺了回来。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后,方敢回家,闻知孔姞被这孔文子夺了去,心中好生惭愧,又打听得这孔姞到了府中,全无恋着太叔疾之言,太叔疾愈发不悦。一日偶往外州,这也是个卫邑地方,那外州也有此艳容美貌,太叔疾又在彼淫污,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适值太叔疾在这外人家中淫宿,那外人因畏其势,强勉让了他,敢怒而不敢言,思量没处出气,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只轩车夺了,去献与孔文子,又诉其淫污之事。孔文子知之,即在满朝播扬其过,太叔疾闻知甚为可耻,即带长姨奔往晋国,便将这本国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顾了,他便舍之而去。有诗为证:    为渔花下色,甘受苦奔波。美位弃如屣,声名扫地过。    求皇空醉拊,别崔枉悲歌。到底成何益,鄙哉贱丈夫。    孔文子见那太叔疾奔晋,心中大喜,又见太叔疾的嫡亲兄弟,名唤太叔遗,年少无妻,又无官职,心里想道:太叔疾既然出奔,太傅之政乏人管理。我是个执政之官,一应官员迁除升降,皆系我掌管,何不就立他为了太傅,有甚么不好?遂去荐举他以代兄职,灵公亦自允了。这太叔遗此时尚说道兄终弟及,理之当然。谁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旷,巴不得寻个丈夫。孔文子倒会曲体其意,便要把孔姞再配与太叔遗,说知其故。孔姞也欣然应允,但恐太叔遗嫌是阿嫂,难道也说得个兄终弟及的话?不意太叔遗也是个禽兽,一见文子差官前去说亲,一口应承。孔文子择吉成亲,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昨日还是叔嫂,今夜做了夫妻,真是异事。这也是卫君做事不好于上,下边之人都不学好。太叔遗自得孔姞之后,指望久在孔文子身边尽些子婿之礼,那知十余年的光景,孔文子身故,太叔遗与他请了这个谥,叫做文子。后来孔门有一个好方人的徒弟,叫做子贡,甚疑此谥羞了。再没有孔圉这样一个失伦败俗之夫,如何谥为文子?闻之于师,其师是不肯扬人之过的。谥法上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今孔圉得谥为文,因此故也。子贡方才不问。你看这太叔疾,奸了妻姊并那外人之妻,竟被自己兄弟来奸占了自己的妻子,先做嫂,后做弟妇,如此报应昭彰,为人怎么不思积些厚德,为此丧尽天理之事。有四句俗语云:    我劝世人休错意,冷眼试看文子记。只因淫乱二字生,多少败伦活把戏。    总评:孔圉有治宾客才而不能治家,枉为上卿以执国政,悲夫。此虽圉罪,然亦是灵公为其火种,作春秋安能复护短乎?    又评: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此二语似为太叔疾作个案证。然既淫之,安有不受报者?危哉!  卷之六 臧文仲居蔡   浑沌一元兮,两仪中分。天地絪缊兮,万物化生。万物化生兮,各效其灵。幽明不测兮,疑鬼疑神。山岳发祥兮,河洛献祯。圣人效法兮,剖断人情。凡民难解兮,日惧灾口。焚香祈祷兮,心懵懵而不知所行。    开辟以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艮坎相对,河岳居中。岸有虎豹犀象,水有鱼鳖鼍龙,惟人为万物之灵。要晓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就如一年一月,一日一时,光阴倏忽,转眼便过,终朝碌碌度了韶华,家中事务那得清静?或者冠婚,或者丧祭,或者争讼,或者疾痛。开口而笑能有几日?稍有快活,吃几碗安乐的茶饭,也是靠天地的。断不可妄作妄为,希图富贵事业。所以说:    布衣得暖皆为福,草舍平安总是春。    如此看来,穷通得失都有个命在那边。难道因你艰巧,都被你僭了些便宜?难道守本分的竟不要过日子?常见许多懦弱没用的人,树叶落来怕打破头的,倒也有人怜他,将将就就过了一生。有许多凶顽恶胆的人,不顾利害,不管是非,乱做一番,惹了飞灾横祸,小则一身承当,大则累及父母妻子,反为不美。俗语道:    世事尽从奸巧得,痴聋喑哑呷西风。    况且举头三尺,便有神明,故作善降之百祥,不善降之百殃。欺心的事一毫也干不得的,就是瞒过了人间耳目,那幽冥中也有大帐簿与你总算的。比如人来算计我,犹可躲避他,若是一个天来算计,纵使英雄豪杰也没法处置。所以,积善之家,恤孤慈寡,爱老怜贫,又终日烧香点烛,报答天地,敬礼鬼神,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然又有那一等的人,口念弥陀心如虺蜴,惟是求神拜佛,鬼神也不理他。有几句醒世的话,可与人道:    惠迪则吉,从逆则凶。未思获报,先求饬躬。    姱修繇己,盈虚在空。盛德既备,食福自隆。营求非分,必取困穷。    这鬼神有甚么形迹?不过是阴阳二气的功能。隐隐跃跃,若有若无,天地间没有一处不是。就是那伏羲时,龙马负图而出于河,神龟载书而出于洛,这些都是鬼神的运用。惟开天的圣人晓得只此二物,可以使人趋吉避凶,故制为卜筮以教人。于是,人人尊崇神道。虽那公卿大夫世家,也都敬奉鬼神。就如那鲁国的大夫臧文仲,名辰,他的祖父俱享鲁国的恩荣,位列上卿。其始祖僖伯,祖哀伯,极是拘古板,走方步的人。僖伯一见隐公如棠观鱼,就阻抑他,哀伯见桓公要纳郜鼎,就去谏诤,至今人人称颂。所以,功德及于子孙,簪缨累世不绝。说起鲁国臧孙氏家,那一个不晓得?只有其父伯氏瓶,是个布衣人,也是有荫袭的,却不肯出仕。他道那做官的,一日之间出若于号令,行若干政事,喜怒哀乐少有不当,便是罪过。若身上不寒,肚里不饥,乃是人生安闲之福,何必定要高车驷马夸耀贵显。况我家中丰衣足食,并不缺少东西,便是天与我的现成福分,岂不快活?因此,只在家中安守本分,以度春秋,且极喜放生救物。一日,偶然无事,闲步门外,远远望见一个渔父卖鱼而来,担中有一乌龟。伯氏瓶随问道:“这龟如何藏在担中?”渔父道:“亦是卖的。”他就唤家人将银出来,即与重价买了放生。那伯氏当晚便得一梦,梦见此龟口吐人言道:“蒙君大恩,得救残命,君家日行善事,子必荣贵,位至公卿。二十年后复至君家,以求图报。”醒来大惊,便与妻子称为奇事。后有诗云:    大造无私意,阳和育物微。海宽鱼任跃,天阔鸟能飞。    蠕动皆生趣,浮沉得妙机。慈祥成普济,善庆自攸归。    伯氏瓶想道:我既是个布衣,又叫子孙甘口恬退,后世家声便不能振起了。终日踌蹰,时常口口思量,祖父立朝已久,颇有重望,同僚故旧甚多,口去见他,岂无几分情面?正欲携了儿子前去谒见,口意天从人愿。只见那鲁国的相知故旧,不待他去相求,一齐荐举。先因他祖父情多,又知文仲抱负非凡,以至如此。鲁君看见荐牍盈几,日素闻文仲的重名,遂破格擢用,进为大夫。一家欢庆,都道昔日放龟得梦,于今一一应验,毫忽不差。为此,阖家大小俱信阴阳,说起鬼神愈加尊敬。后人有诗为证:    放龟得梦信为真,暗室原来有鬼神。贵贱果然天付定,遭逢半点不繇人。    文仲居官之后,遵依父命,诸事崇厚,凡所职掌,无小无大,一应小心经理,并无缺与。适遇时年不好,天道亢阳,禾稼枯芜,民不聊生。鲁国之人一齐告荒,君臣每日集议,欲解百姓之危,鲁君道:“天久不雨。祈祷不灵,不若将巫觋焚之,万一上天见怜,必然有雨。你道那巫觋是个甚么物件?也不是物件,乃是两个人名,那祈雨的女师唤作巫,瘠病的男子唤做觋。臧文仲听得此语,心中甚是不忍,出班奏道:“天久不雨乃天灾流行,此是人君之责,于巫觋无辜,何为受此惨死?君欲救民危急,莫若修政施仁。人力格天,自然下雨。自今民遭饥馑,速宜遣使请籴于齐,庶得解救旦夕。”鲁君即便依允,一面遣使赍帛到齐国告籴,一面率群臣斋戒修省。未满旬日天果大雨,国中老幼男女无不感佩文仲的恩德,这也不必絮烦。自古否极泰生,泰极否生,又道久晴必有久雨。鲁国遭此大旱之后,自必有大水相继。只因文仲崇信鬼神,广行德政,上天先赐一个响报与他,使他知觉,好令他预备祛水之策。你道甚么一个响报?忽一日,鲁国南门城楼飞一只大鸟来,歇于屋脊之上竟不飞去。这鸟的生相与凡鸟不同,世人未经目睹,观看无不骇异。但见此鸟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蹁跹舞翅,百般彩映,霞辉皓洁,修翎一片,光生雪练。匪兕匿虎,不似南国玉麒麟。如凤如鸾,好像西方金孔雀。游女征夫俱讶异,山童牧竖共称奇。    当时,巡城员役忙将此事报与鲁君,鲁君随命臧文仲解验。文仲一到南门之下细细观看,竟不晓得此鸟之名,便出示遍谕国中军民人等,如有识得此鸟的必加重赏。看看日暮,并无一人来说,文仲暗地思量道:这个异物不知主何吉凶?若非总览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识认?我国止有柳下惠是个贤才,他斋居一室不闻车马之音,草屋数椽仅晓琴书之乐,信是博物君子,多闻多见,必然晓得。就令家僮快去请来,霎时已请到了。两人相见礼毕,文仲便道:“南门城楼上来一异鸟栖止不去,并无识者。大贤博学无不通晓,特屈求教。”柳下惠应命即便同往,把那鸟细看一回,果然是识得的,乃开言道:“这鸟名爰居。此鸟一至,必主大水,今我国其有大灾乎。”文仲问道:“将何法为解可免此难?”柳下惠答道:“历稽此灾,无法可解,唯鸟去,水亦不至矣。”言罢相别而去。文仲心下想道:柳下惠之言断不虚谬,既然鸟来水至,鸟去水退,一诚可以格天,何况于鸟?若要鸟去,此亦易事。倘一疏懈,水灾立至,则鲁国人民尽蒙其祸。即回奏鲁君,遂着国人铺设斋坛,安排香案,致牲口肥遁之仪,行丰洁享祀之礼,尊如神明,拜了三日三夜,那鸟方才飞去,不知所之。后人有诗为证:    海内波涛鼓大风,翩翩吹下鸟如鹏。自来自去垂天翼,不与人间凡鸟同。    不及一月,鲁国的东海忽然天昏地暗,陡起一阵狂风,吹得满眼尘沙,那方人民无不惊骇。到得下午,大水发了。看那:    波涛澎湃,止见麦浪翻银。涌势奔腾,远望秧针底线。蛇龙横骛,家家灶冷炊烟。蚌鳖驰形,处处民无畔岸。正是:须臾变作稽天浸,淹没荒郊几万村。    于是,文仲听得东海大水,便说道真个阴阳有准,气序无差。那爰居信是灵异之物,幸大水不及国中,甚为可喜。其时国中老幼人等无不感仰柳下惠的贤能,臧文仲的诚信。于是,文仲声名愈振。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将下来,不惟跋涉长途,且受囹圄幽禁。这也是他一片忠心,自取之咎。那时,齐国土宇昌大,明欺鲁国弱小,熟练甲兵,前来侵夺疆界。鲁君自思彼强我弱,难以制胜,命柳下惠前去行说。果然被他从容辨论,那齐人竟自退兵去了。柳下惠便得授为士师之职。臧文仲合当灾难到了,心中想道:齐鲁本为兄弟之国,奈我弱彼强,时欲侵占鲁地,虽彼柳下惠一言屈服,勉强罢兵,将来必有后患。思量所可与齐对敌者止有楚国,况楚王甚是好货,不若把些珠玉财帛厚贿于楚,挑唆楚王与齐国争斗,齐国自救不暇,尚有甚么功夫来侵我鲁乎?不是鲁国坐观他们成败,反受安宁之福矣。此计甚通,即上疏奏知鲁君。鲁君览奏大悦,即命文仲往聘于楚。文仲一面打点行李,一面告辞鲁君,遂往楚国聘问。但是,涉水登山,行行且止,路途遥远,吃尽艰辛。一到楚国,见了楚王,把那贽享之物尽行贡献,说道:小国久与修好,弟通往来,今特遣臣岁贡,所有微忱,深愧不腆,欣忭之至。那楚王极是爱货物的,见了这许多厚币,满面春风,便觉蔼然。细问文仲国中事体,文仲便把齐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楚王听毕便抱不平,大怒。楚人遂有伐齐的意思,又约与鲁为盟。文仲拜辞楚王回见鲁君,便把楚王的言语奏闻鲁君,鲁君不胜欣悦。不数日,闻得楚王起兵伐齐,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那齐人张皇无措,保守两月不敢出战。后来割地求和,才得罢休。齐人受了这场大亏,没处可以出气,会问转来,乃知鲁国挑起来的是非,结怨愈深,竟成切齿之恨。这鲁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听得齐国这些光景,日日畏惧,无计可施,置些币帛,办些珠玉与齐国修好,或能免祸,就差文仲往齐。文仲明知齐人不快活他,恐此去决没好处,意欲推托。又因本国并无聪明能干的,况君命难辞,只得勉强起身。临行时,与母分别的情景好不凄楚。文仲道:“前番差往楚国,不知受多少辛苦,方得回来。如今又要往齐国,将日奔走道途,阅历风尘,岂不苦煞人也,但为臣食禄,则此身非我之身,虽殆在所不辞。”于是即发行李,飘然长往,放胆前行,走了数日,已到齐国疆界。文仲正欲整顿礼物,打点辞令,那齐人闻说鲁国有使臣来聘问,齐之君臣皆恨心切齿,连忙着人将文仲拘系下狱,也没得把文仲申诉。好似:    龙逢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此时,文仲一身俱是桎梏,进退无门。欲要显明修书,通知家里,又恐漏泄其机反受人害,只得奇奇怪怪写下几句,使人去猜,那个书上写的果然难解。其辞:    敛小器,投诸台。食猎犬,组羊裘。琴之合,甚思之。臧我羊,羊有母。食我以同鱼,冠缨不足带有余,公及大夫莫能知。    因文仲去齐许久不见回国,鲁君正在悬望,忽一日此书寄到鲁国。鲁国人民以为新闻,未免风闻到鲁君耳内。鲁君便着巡风官拿来一看,仔细观详全然不晓,又命满朝文武臣工将书去解。你又拿去看,我又拿去看,大家看了好一会并没解说得出的。鲁君便教将这封书投与其母,其母虽是女人,倒也聪慧非常,把那书上的言语剖析分明道:“吾子拘有木治矣。”鲁君问曰:“何以知之?”对曰:“敛小器,投诸台者,言取郭外民内之城中也。食猎犬,组羊裘者,言享战斗之士而治甲兵也。琴之合,甚思之者,言思妻也。臧我羊,羊有母者,告妻善养母也。食我以同鱼,同者其文错错者,所以治锯锯者,所以治木也,是有木治系于狱矣。冠缨不足带有余者,头不得梳也,饥不得食也。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于是,鲁君因其母之言,即发兵口口之。将到境上,那齐人正要杀害文仲,暗暗发兵口鲁。忽闻鲁国之兵已到境上防守,齐王遂还文仲而不伐鲁。文仲便得归家,脱离罗网,欢喜不胜。见了鲁君把齐人待他的刻薄,许多苦楚言之不尽。后人睹此未尝不为长叹:    皎皎者污,口口者缺。盛满必危,崇高见黜。    撄鳞之凶,履虎之至。自古有然,能识时务。    文仲历尽艰危,连遭坎坷,将欲优游林下,仕宦之心正浓,推诿他人,秉国之权谁属?因此,常防祸变,时虑凶灾,日日精求课问之事。那课问中世应动变,亦甚深奥,在昔文王能得详审,推求极其明白,稍不看得仔细便难断得分明。比如十件事体,应验的也有一半,不应验的也有一半。就是那星家言命,穷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流躔度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尽多不准的所在。不若揲著之法,倒无差错。然而,那揲著中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十有八变,才成一卦,亦费无数功夫。文仲退朝少暇,便把术数去着意精研,深心探讨,以为晓得一样,亦可趋吉避凶。岂知在家未几,鲁君又要差他蔡国去,文仲只得应命,又往那蔡国。你道那蔡国的风俗如何?但见:    层峦叠嶂,烟水溪云。翠峰似画,远看万点红霞。瀑布如飞,望见一条白练。幽禽栖古木,低低曲曲弄笙簧。奇兽满山林,两两三三成队伍。令人想佳境而流连,睹异乡而拭目。正是:壮游可遂男儿志,何惜征车在四方。    文仲往见蔡君,道达鲁君聘问之意,蔡国君臣待之礼遇甚隆,情谊最厚,况且风景堪玩,因此到在彼国十余日,凡遇名山大川,无不周览,山童牧竖,无不咨询。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民风土俗,故此到一处便晓得一处的事情。虽深山穷谷中,也要去观看一番,亦是博闻广见的所在。终日长歌泽畔,箕踞河滨,每怀物外之感。后有霜天晓角词一阕,赞道;    仙翁笑倒,同调人真少。有甚香风吹到,日月摧。乾坤小,利名扰扰,还是清虚好。采药茹芝足老,劳攘的没昏晓。洞门深杳,樵牧何曾搅。一片野云缥缈,白者猿,青者鸟,山围水绕,图画天然巧。寸寸异花香草,地无尘松枝扫。    文仲于山泽间徘徊久之,便问此处有何奇物?蔡国的人都说道:此处并无奇物,只有一个大龟,其大无比,平昔幽栖岩内,未尝露形,如遇清风明月之下,间乎出来一见,或一两年一见,或半年三月一见。祖上传言,到今不知数千百年矣。他通灵性,若要见他,甚是不易,久在山泽,并不出来搅扰世界。我们也不去驱逐他,所以还留在这里。文仲听说此处有龟,既如许之大,决是神龟,乃国家至宝,恨不得一见。日夜管求,只要寻他,那里能彀寻得他着?文仲暗想道:我今久居于蔡,只因贪爱山水,兼守大龟,万一迁延日子,返国无期,此事怎了?心中踌躇不定。忽一晚风和景明,夜深月静,银河在天,碧潭见底,如此良宵亦是罕有。那个大龟灵异非常,不应埋没山林,也该出世。这文仲诚心等候,整日望风怀想,心至福灵。偶然见此天色,大喜道:今夜此龟必定出来,吾愿遂矣。带了从人入山寻觅。不多时,只见此龟从岩穴中出,昂头掉尾,缓步行来。文仲远远望见,随着从人上前,照头冲破。那龟把头缩了进去,四足全然不动,就如一只大浴盆覆于地上的模样,有百余斤重,推也推不动,赶也赶不起,死的一般,像这班人做弄。文仲得了这龟满心欢喜,叫众人把索子络了,抬到寓所,点起火来,细看其甲上之文,真个是奇珍异物,世不常有者也。但见:    隐含绿字,外具赤文。吐五行之秀,生克动静俱全。列八卦之义,奇偶阴阳悉备。实是地气呈祥,河图再出。    后人又有诗赞道:    本是先天六甲师,吉凶祸福有前知。只因人世迷趋避,重教当途问卜筮。    文仲既得此龟,胜如得珍宝,心满意足。次日拜辞蔡君,带回本国。思想大夫之家,藏龟有戒,若论名分原不该藏在家里。古昔先王命告,凡是所藏的龟,都有等级。公龟九寸,侯龟七寸,子男之龟五寸,惟独元龟尺有二寸。今龟如许之大,岂不是个元龟,非大夫家所藏也。但当国家的重任,得失忧危时当预防。有此大龟凡事一一取决于他自无差错,那里拘得这些古法。然而欲藏此龟,必须安顿得他好。比如虎兕猛兽可以木柙陷阱絷伏得他,这龟本是天生神物,能知过去未来,不可亵慢,万一有些不到之处,他也未必责及于我,我心里终是不安。思想起来,自己有一个家臣,名唤漆雕马人,为人笃实,小心谨慎,况且平生极是尊敬鬼神的。将此龟托他守管,谅不亵慢,可谓得人。就命他构起茅屋数椽,将龟藏在此中,朝日焚香虔诚供养,所卜之事无不灵验。文仲时常亲来观望。不知此龟原在山林岩壑之间,餐霞吸雾,弄月迎风,受了许多清趣。今居此斗室中犹如桎梏,虽有明窗净几,争如绿水青山,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文仲又唤漆雕马人与之商量,说道:“龟性素爱山水,市井之内,城郭之中,焉有真山真水?无此两样,就养他这里,他也是不安稳的。”于是,特造一所大屋,广阔数楹,廊腰缦回,檐牙高琢,看来也极巍丽。想将起来此处虽无山水,也寻个有趣的所在,可以待彼娱乐。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来,终日雕镂,犹如真山。又要叫画工彩画,便商议道:花木亦只寻常,与龟也不相宜,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洁。龟之所喜,把那梁上的短柱都画出水草来,细细描绘犹如真的水草。就是王公大人之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也没有这般齐整。文仲不过要这大龟显灵,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机,尽人间的巧妙以造此室,规制已毕,将此大龟藏于其中,凡有谋为必诚必敬以奉之,然后敢去卜问,如此尊礼可谓极矣。文仲又道:一家之人称他为龟,甚是亵慢,不若别立名色,取一个号。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还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他原出自蔡国,因呼为蔡倒也不差,又避了大龟二字。从此以后,人人叫他做蔡,岂不是尊奉他?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那蔡受命如响,把那图书中雨霁蒙绎克,七十二兆,一一剖断,丝毫不乱,真如鬼神之在目。想将起来,也是一段因缘。这龟生于蔡国,蔡国之人尚不能得,反被文仲得之。且造这等大房屋安顿他,好不尊重。凡有卜问吉凶休咎,祸福祯祥,或趋或避,历有应验。文仲亦得龟的功力,人皆以其父放龟之报,亦应于此。有诗为证:    先年梦兆果为真,异国相遭自有因。卜兆有灵多有验,从来人物感精神。    文仲居蔡在家,柒房满屋,并无形迹,外人也有晓得的,也有不晓得的。只是漆雕马人素与孔子善,一日相遇,孔子晓得他在臧孙氏家,遽得已久,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为的事,因以问及。漆雕马人见了圣人动问,不敢隐瞒,便把居蔡,事直言无隐一一告说。此时孔子方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毫不假借,其于贤人犹要求全责备,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说何如其知。看来文仲也非不知,只为救民利物,在鲁国行了无数善政,就是居蔡,虽要趋吉避凶,嫌他奉之太过些了。当初河图洛书,群圣则之,为天下万世利。易经上说,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亶亶者,莫大乎蓍龟。如使龟不可宝,圣人何故说此?但孔子苛责了他一分,说道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不务名义,鬼神焉得为知?后人观此,不可因这一言之贬遂掩了他的全美。    徒知物类具灵明,却羡吾心自至诚。试问谁为先觉者,圣人睿知有权衡。    总评:大誉所归毁或集之,文仲素有智名,一经孔子品题遂成瑕玷。然则龟岂枯甲也邪,藏龟者岂真愚人也邪。    又评:末段不把文仲淹没,甚得抑扬之法。不然人之所为知者,看他竟是个养乌龟的阿呆。千载而下,文仲亦当叫屈。  卷之七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   人还有不贪财的,总是他生于奢华之地,眼中看惯了手中用惯了,全然不在心上,到把来撒漫了些,又觉得爽快有趣。那些生于艰苦,后得富贵的人,见了衣服也是值钱的,见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钱的,见了珠玉宝贝,这是一发值钱得不必说了。至于银子、铜钱,这正是当行的美物,就积攒得一厘半毫也觉快活。所以,满盛之后越悭吝、越无厌了。这些贪财的总是痴人,若是说为着自己,正是:    万般财宝俱难带,去时惟有业随身。    若是说为着子孙,又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世人若还看得透时,就是身居福贵,安享荣华,不去妄想妄求,也就算极有人品的。若是身居执政,一贫如洗,这便是宇宙间异人,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不肯容易生的。那春秋时,楚国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个了。有诗赞曰:    身居尊显押朝班,刻意清廉破利关。辅佐国家成伯业,休名应自播人寰。    却说子文之父姓斗名伯比,他家世为楚臣,伯比正现居大夫之职,适遇楚君差伯比往郧邑公干。那郧邑是楚国附近地方,郧子闻得伯比来到,自然以礼相待,伯比在郧住了多时。一日偶然出游,看见一个邻女颇有姿色。那女子生得如何?但见:    脸若凝酥,腮如莹玉。袖底飘飖,依稀风前之弱絮。鞋尖掩映,分明镜里之文鸾。蛾眉蹙黛,娇痴不肯让人。檀口生香,俊雅真堪倾国。西子耶溪寻范伯,宓妃洛浦觅陈思。    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诚,况又少年老成,故此看些妇女倒也不甚恶心,只因久在客边,未免难于消遣,又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忽然见了这等绝色女子,那里还说得那毫不动情的话?所以,伯比出入之间每每有顾盼之意,或是有遇着的时节,或也有不遇的时节。只因他脚步颇勤,那郧女心里也自知觉,两下渐渐看热了,从此眉挑目送,暗里调情。那郧女也不知丢了多少眼色,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风情,不过只要略略遮瞒旁人耳目,还肯顾甚么体面,惜甚么廉耻?不思这郧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真个是枕边恩爱,被底温存,曲尽畏缩之态,难描贪恋之情。当下立誓道:但愿永久无负。故此郧女一心愿嫁伯比,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郧女。初时还瞒着人,后来渐渐人都晓得了,那一日不指着他们作新闻讲,惟有伯比和郧女两个尚自道人不知的,终日私下来往。过了数月,那郧女已有孕了。一晚,郧女对着伯比垂泪而坐,伯比看了失惊道:“何故如此?”郧女道:“妾腹中已有孕矣。倘若父母得知,岂容再生?妾虽亮,断不累君,亦自宜保重。”伯比道:“我誓不娶,你誓不嫁。今事已至此,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处议亲,倘得应允,即可了你我终身之愿。”郧女道:“如此甚好,但事不宜迟。”伯比道:“准在明日。”郧女大喜,当下两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体,各自散去。正是:    痴心女子负心汉,两人合挑偷情担。一个熟读痛苦经,一个口念撮空赞。    次日,伯比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正待要去寻一媒人了还心愿,只见那班同伴从人俱来催促道:我们公务已完,须索及早收拾回去,况且离家已久,家中人俱在那里记挂。各人自有正经事体,专待回去料理。只管在此担延,甚没来由。”那伯比那里肯听,只因自有心病,故意千推万阻,说出许多未完的首尾来。这个唤做真人面前说假话,那班同伴人个个是明白的,逐件剖断,伯比那里还开得口,算来拗众人不过,只得应承道:“明日行罢。”众人听说明日起身,各自打点行李去了。你说伯比为何要挨这一日?他指望到晚间再去与那郧女一会。还圆约了郧女一同逃走。因此,一日之间无心无绪。只从左思右算,做来有些碍手。自己想道:我本等是个奉公差遣的人,为何私自拐带人家女子?倘或路上盘诘出来,作事无成,反受其祸。不如索性断了念头,连郧女也不去见他,恐怕见了他时未免有些粘粘切切,倒觉难为情些。直教一夜无眠,次日径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国去了。正是:    望断婵娟暗倚门,举头惟见雾成文。留情空有心千种,不及征途一片云。    却说伯比回至楚国,复了楚王之命,转到家中,一心想着郧女,废寝忘食。惟有国家多事之时,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还肯打起精神来去做一番事业。及至闲暇,仍旧体上害病一般,家中虽有妻小,竟自没心去对付他,并无子息,中年而亡,这是后话,不必细讲。且说那郧女一心专等伯比去议亲事,等了一日两日并不见有媒人走动,自己立在门首探望,莫说甚么媒人,连伯比的影也不见了,却也疑心得极。毕竟是女儿家,那里去打听信息,后起忽然闻得人言楚国那起人都回去了。他这心就凭空里脱了下去,好半日再提不起来,先去暗地里啼哭一场。慢慢想道:世上人也再没有这等负恩忘义的了。总是心忙得紧,咒骂也不成一个咒骂,思念也不成一个思念。只是心里苦道:我如拼得一死,今再没别说。看看捱过数月,不觉分娩之期已将近了。郧女口里虽说要死,你说人生在世,那一个就肯把性命轻轻断送的?日挨一日,死也不知说过了几千遍,只是不曾真个死得。那些妇女们说死正与那做官的说致仕一般。所以后人曾有诗云:    相逢尽道作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说那郧女将次分娩,忽然心生一计,走到间壁邻妪家里去。那邻妪正坐在那里绩麻,看见郧女走到,连忙起来施礼,礼毕仍旧坐了。郧女对着邻妪道:“我有一件心腹事情,特来与你商量。”邻妪道:“小娘子有何分付,我老朽自当效劳。”郧女把腹中的物件与邻妪说了,又道:“他明日出来的时节,还要你替我收藏,着将去撇在旷野地方。”邻妪失惊道:“这事决难奉命,倘或你家父母得知,见罪老朽,我却担待不起。”郧女只得再三哀求,又将几件衣服首饰送与他。你说那些婆子们见了钱物连性命也不顾了,那有不应允的?郧女既得邻妪应承,却把心放了几分,且自归家再作区处。不过数日,郧女果然生下一个小孩子来。那时郧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觉,争奈家丑不可外扬,到此田地,也唤做没奈何了,任凭邻妪来替他遮遮盖盖,藏了出去。那邻妪自藏了这小孩子出来,心里想道:前日那主东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只是这个小孩子也须与他撇得干净,日后还好觅他些财物。算来算去,止有梦泽那个地方是第一僻远的了。当下邻妪连忙把些破衣败絮包着孩子,揣在怀中,竟望梦泽而去。行了数余里,走得那婆子腰瘫背折,叫苦连天,远远望见一座林子正是梦泽。邻妪眼见不远只得又走,竟似挣命一般,堪堪走到面前,果然是个凶恶地面。但见:    高树搓桠,一片阴云异影。老藤衰短,几枝古怪奇形。清风过处,一声声鸢叫猿啼。惨雾移来,一阵阵神愁鬼哭。背坐崇山,数不尽青峰插汉。前依大港,拍不了白浪滔天。狐狸与獐兔成群,虎豹共豺狼逐队。真个是樵夫不敢执斧而伐木,村竖不敢横笛而牧牛。    邻妪撇了孩子,转身便走。你说那婆子来时已是走不动了,此时为何倒走得动起来?只为看了这荒僻景象,也是要性命得紧,慌慌张张管甚脚高步低,往前乱奔,霎时已到郧女门首了。邻妪暗暗回复郧女,那郧女口里不言,心中暗想:此孩儿身子实出自我肚的。母子天性,未免有割舍不得之意,这也繇他做主不得,只好空自挂怀。正是:    暗里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    却说那小孩子撇在地上,四边并没人影,想来也再没有活的道理。况他才离母腹,只消半日之间,就该冻杀饿杀的,难道这几个畜生到会抚养他不成?只不驮他去嚼下肚,也极承盛情了。正不知畜生,只不能彀像人这般会讲话,他的灵性原自与人一样的。况且他那些鸣叫闻嗅的光景,就是他的说话。如今撇这孩子睡在地下,那些狐鼠麂鹿这班畜生也都发哀愍之心,不去惊害他。忽然又跳出一只大虫,你说这些些小孩子,彀他做甚么点心?却不知正是一只乳虎,他的小虎适凑死了,故此见了这个孩子想是有些前缘,大发慈悲,自己身子盘曲了,眠在地上,将乳放他口中,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觉吮了几口。从此日食虎乳,习以为常,似人间奇子。你说那世上戴纱帽的,人人称他是虎而冠的,故此把一个楚大夫的种,将来过房与老虎做儿子,这也不为异事。一日郧子带领许多军兵士卒,擎鹰牵犬,出来打猎。先从近地游畋一番,还觉不畅。郧子分付众人道:我们必须直到梦泽走一遭,方快吾意。那梦泽地面又广,野兽甚多。众人听令,即便欣然而往。顷刻之间,早已来到梦泽。那郧子和众军士们,无过是枪刺野兽,箭穿小鸟,大家戏耍一番。偶然撞到一个所在,只见一个大虫睡在那里,众人一齐惊喊,鸣锣击鼓,赶向前去。那大虫全然不动,众人又道是只死虎。内中有大胆的出头去定睛一看,老虎身边却像一个小孩在睡着,又看一看是乳着一个小孩子,因此不动的,众人都叫道:古怪,我们且赶了老虎去,大家看个明白。当下击鼓鸣锣,摇旗呐喊,那老虎被人搅扰不过,只得慢慢走去,转身回顾也有不舍之意。众人道:虎生人决是妖孽。又有的说道:老虎都生起人来,还是祥瑞。郧子道:大家都不许喧嚷,且去抱那孩子来看。那些从人争先去把那孩子抱来郧子面前,那孩子生得如何?    虽未见虎步虎行,显他富贵之相。恰早露虎头虎额,可征将相之资已落虎口。偏生大难无口如将虎须,且喜平安无事。岂狐假虎威哉,其大人虎变乎?    那郧子把这孩子仔仔细细上下周回相了一遍,见他生得端庄凝静,心中到十分欢喜他,就分付从人道:我们带他回去,抚养大来,且看如何结果。那些从人答应了,起初各自争先夺去抱他,如今已有郧子分付,大家俱要称功,好好怀抱,无敢一些惊动,回去送进郧子衙内。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畜生中。    自此郧邑大小人等,那一个不传说老虎生人的新闻,都道生在梦泽地方。如今现是郧子救养衙内,只因传说已久,渐渐吹入郧女耳朵里来。郧女想道: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只是不好明说。又暗暗保佑道:但愿他长大成人,再得母子完聚,也不负我这一番苦楚。那郧女在家时常怨恨伯比无情,所以父母要把他嫁与邻人,也不十分推阻。及至闻得这儿子是郧衙收养,万一长成,自有团圆之日,誓不改嫁。父母拗他不过,只得繇他在家罢了,把一个嫁字再不提起。后人有诗云:    奇闻原是寻常事,只为常人自好奇。众口一时传动处,幽闻才解暗中疑。    却说郧子把那孩子养在家里,与儿子一般看待,渐已长大。郧子想道: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人,怎么着落他?不如脱空取个名儿,日后也好呼唤。因此就取他姓彀,名於菟。你说彀於菟这个姓名,是怎的解说?原来楚人在春秋时还是夷狄,所以管仲攘夷狄,正是攘楚夷狄的语言,与中国全不相同。若要解说出来,就如今人翻译梵字一般。那彀字是他那里的乳字,於菟两字是他那里的虎字,彀於菟犹华言乳虎也。这是就将前日带回的来历,把他做个小虎看待的。又过数年,这彀於菟从师讲学,却极聪明,极贤能,郧子甚爱他,又替他取个表字,叫做子文。再过十余年,朝野闻名,大臣交荐,楚君竟举他为大夫了。果然居官清正,作事忠勤,那一个不赞他,那一个不让他。当时遍国中遂有谣曰;    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孰为为之,受命自天。良臣眠址草芊芊,吁嗟乎於菟产英贤。    那时子文虽是新进名重一时,就是楚国世臣也没有甚么人了。楚国惟有斗姓世为卿大夫,有功于楚国的,正是若敖氏之后。只因伯比已死,并无子孙,其余宗族人丁颇多,有才干者实少,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对着群臣道:如今伯比死后,既然无子,族人如有可用者,卿等亦当举荐一人,俟朕采择。时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臣有家丁一人,他曾服役于伯比处。先年伯比在郧,曾通于郧女,已经有孕,后来未及生育,伯比先归。不如前遣一人去郧探听,如郧女果曾生子,这便是伯比的遗腹,若敖氏的嫡派了。楚君准奏,遂面谕公子元,着他即遣家丁往郧打探详细回复。子元领命出朝到家,即唤家丁当面把上项事情一一与他说了,随赏了他些盘费着他往郧前去。正是:    为念先臣兮,不忘后臣。传说死臣兮,曾留生臣。微臣有闻兮,上奏吾主。主君遣臣兮,臣又遣臣。    那家丁到了郧邑,一连打听数日并无影响。你说这家丁原是跟着伯比来过的,为何也没处寻问?只因这些私通的勾当,即便人人晓得,若明明说了,便有是非口舌,故此没人敢说。况且隔了二十余年,这班前后左右的人,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识的了。真叫做眼眼觑生人,去问那一个好?不意中恰好间壁那个邻妪还在,其时已九十多岁了。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谨慎的,七搭八搭说了出来。又道家中不好留得,拿去撇在梦泽,后来遇着郧子出猎,收了回去,大家传说是老虎养的,其实不过只吃得老虎几口乳。若要根究他的死活,必须去问郧子,便有下落了。家丁得了此信,竟到郧子衙中,见郧子说道:“小人奉令尹之命,到郧邑来访求伯比大夫的遗子。闻说弃于梦泽,得蒙府中收养,不知后来存亡如何?”郧子道:“我那日出猎之时,果见一个小孩子在地下,恰好老虎在那里乳他,实是怪异的事。因此带他回来抚养长大,就替他取个表字,唤做子文,又替他捏个姓名唤做彀於菟。如今现在国中为大夫,难道你们不晓得?只想那个名姓也就该明白了,我却不知他是斗大夫之子,缘何到在此处?”家丁也把前番私通,邻妪抱弃之事说了一遍。郧子点头叹道:“真是奇事。”那家丁辞了郧子,转到楚国,便去回复令尹,把初时访问邻妪,次后访问郧子的话一一说了。公子元大喜道:不惟斗室有后,又替国家举了一个贤人。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与楚君知道,楚君大悦,即宣子文到来,命他继续若敖氏之祀,依先赐他姓斗,还要商量与他改名。子文上前奏道:“人生在世,凡事俱有定数,不若存臣原名,以示不忘本之意。姓则须复,名不必改。”楚君道:“卿言甚是有理。”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凡是一应诰敕,与夫疏草之类,上面都写作斗彀於菟便了。子文出朝,文武官员尽来作贺。子文先去谢公子元。那公子元见了子文,极口赞美他的才德,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原是令尊的旧役,如今也送还大夫。子文道:“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此人路途颇熟,若得见赐这是极感盛情的了。”话毕散去,子文回至家中,即忙就差旧役家丁去接母亲到楚国来奉养。自今已后不称郧女,竟称太夫人了。不过几时,太夫人自郧接到,那太夫人并不曾认得了文的面孔,子文也并不曾认得太夫人的面孔,母子相见宛如梦中。过了数日,家中女眷们细细讲说,才晓得伯比正为相思而亡,太夫人不觉愈加伤感。诗曰:    永诀孩提二十年,常思无地可求全。天教母子重相认,不见槁砧倍惨然。    那时楚国中人,个个把子文的这件事传作新闻,只有子文一个族人斗般,他自恃有些小才,希图继袭伯比之后叨窃富贵。不料公子元去访求子文来,把他原自干搁起了,因此怀恨在心,一日挟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楚君闻之,立刻把般斩首示众,就命子文为令尹。那时,正是齐桓公摈楚之时,楚国多难,子文极其勤慎。因子文做了令尹,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种,毕竟凶狠的。他却缁衣之衣以朝,鹿裘以处,未明而出,日晦而归,朝不谋夕,家无盈积。自毁其家以纾国难,绝无咆哮之意,意不像食虎乳的。他在国中治兵也不曾杀戮一人,绝无暴戾之态,那里曾像吃虎乳过的。做了几年,致仕家居,朝中无人任事,又起他去做令尹。做了又罢,罢了又做,所以当日都说他三仕为令尹。三已之,他也并不曾形于颜色。他的下首正是子玉,那子玉为人傲慢,人人怪他。惟有子文与他交代之时,必竟和颜悦色,把旧政一一告他。真所谓:    老成谋国多忠慎,不惮殷殷诱后人。    子文居家极贫,甚至炊烟不继。楚君知之,每每将脯一束糗一筐以馈子文,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楚君见子文逃避,不敢复馈,子文方才回家。家中人私下问子文道:“何苦若此?”子文道:“国中百姓多有不足者,我安得独取富焉?”故此家人们也都不敢劝他了。自奉甚廉,事母至孝,一生忠慎清介,老来无疾而终。后人有诗赞曰:    身居宰辅抱深心,只积清心不积金。博得高风千古在,欲从后世觅知音。    总评:从来未有以老虎为乳母者,有之自子文始。当时姜口弃后稷于冰上,飞鸟以翼覆之,则飞鸟即后稷之乳母矣。两种乳母俱来得甚奇,而后稷令尹两人不闻有报乳母处,亦可谓千古遗憾。    又评:子文身为元老,即国君有赐亦不应逃。不然,后世老臣俱有存问之例。睹此皆有愧于子文。吾以为不如把子文骂做矫廉,还好使后大老有着脚处耳。  卷之八 孰谓微生高直   国风渐靡柔,人性亦纷凿。与物相为搆,荡乎流莫着。    理斫气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质,俯仰多愧怍。    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日照月临之下,岂非甚大甚贵?若是昏聩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母惑乎形生虽存,犹之遄死一样。吾谓人在世间,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觉运动,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藏于身心性命之内。如喜怒哀乐、是非好恶,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为性,不偏不倚,无曲无私,何畏何惧?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诚信笃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称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处乡党邻里,岂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无贪污酷虐。可见人之真直,无往不利,触处皆通,焉有横逆之来,为身名之累?故孔子尝说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无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无曰无,真真实实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于虚浮,便是千驷万钟。义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饥寒。只语片言,义不妄发,岂肯丧吾之节操,这等才算是一个直。如此德行,浑全无一些错失,使人可议万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实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为人。有诗为证:    直道从来不任私,将无作有竟何为。沽恩莫讶人难识,昧己瞒心总自欺。    这一首诗原是说不直的弊病。春秋时,鲁国有一个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头来忒把主意错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祸。你道他是什么样人?名虽读书,实则懒学,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闲人这一等内算的。他姓微,名高,当时人皆称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赋性虚花,务名不务实,专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无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论他德业何如,即把他出身说起。这微生高也非名门旧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读些书,识些事,头戴了顶儒巾,在村方上说得事起,邻里中也算他是个一伯。他的父母早丧,上无兄,下无弟,亦无姊妹,只有区区一人。年纪三十有余尚未婚娶,身边并无仆从,乃是单身独汉。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业?只见:    草舍茅檐,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径,赖有四舍东邻。瘠地颇闲,聊以种瓜为业。青山不买,何妨采药误生。来往颇多,交游亦广,一身支给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穷。    看起微生高行径反好清闲,尽彀快活的了,手头为何只是不足?人那里晓得他有一桩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费能夸美。且说他的相与既多,其中贫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说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与他眼前食用。日后有的时节,那边就加利还他,这个是有借有还,到底是他利益处。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买件东西,只是国中没有,纵有也是贵的,微生高说道:我鲁国中乃聚货的所在,何物不有?况此物决有,其价也不甚贵,他便应承去买。不惮辛苦,赔了工夫,贴了盘费,认贵买来,烂贱卖与那人,只讨得一声作谢。这些亏折竟没一毫挽回。更有一等人,凡有难做的事与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揽了,大则用智用巧,小则用工用力,不但费工夫,还要折钱钞,毕竟要替他干成此事方才丢手。因此人都道他是个好人,是个直人,也不见有些甚么利息。这微生高平生不过要人说他些好处,所以竭力挣持。若论家产,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过种些瓜菜,采些药苗,靠这两般救口度日,那得这许多赔贴?只因他有了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报谢他,所得不抵所费,未免挪东掩西拆梁换栋,手里越见掤拽。假如他有了这些小活计省吃俭用,本分营生,怕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一个安闲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着不到处,弄得左手来右手去,依然是穷汉子、精光棍,有名无实的人。正所谓: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别人赞我一声好,巴得个名闻梓里,誉出乡邦,一则好觅婚姻,一则可图功名。谁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手头越不济了,着甚么要紧?古人云,不作无益害有益。自今以后只顾自己,莫管他人,却也干净。因此,只是种些瓜菜,采些药食度日,并不去招惹闲事,纵有那等人来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进国中去多耽搁了一会工夫,回来天色已暮,到得一个村舍所在,与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见一个女子,倚着柴门在那里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见:    容貌世无双,风流绝代妆。秋波横眼媚,春岫拂眉长。    杏脸多娇致,桃腮酝丽香。鬓鬟光似鉴,体态弱犹藏。    似柳垂纤露,如花曳浅霜。莺声疑巧笑,蝶影讶拖裳。    神女来襄梦,文君补敝口。带绡栖翡翠,袂锦绣鸳鸯。    羞涩频遮扇,妖娆辄荐口。相逢何骤尔,愿得永偎郎。    微生高见了这女子恁般标致,不觉动了一点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庄之女有如此的仪容丰韵,不亚越国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与他结为姻眷,谐了唱随,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来在此行走,并不曾闻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见,莫非是注定的夙缘,待我且转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碍?即便转身移步,一眼觑着女子。那女子看见微生高眼角轻薄,他便正色低头,折身转闪在门背后去了。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赶转来,不看明白难道就罢了不成?连忙生个计较,一脚跨进女子的门里,鞠恭如也,深深唱一个大喏,那女子登时回避不及,没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礼,遂启樱桃小口便问道:“寒家与官人素无相识,并无往来,何故进门施礼?请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胆奉叩,我系前村微生高,诸人尽晓。偶因天晚,路上难行,欲借宅上一个亮光,故此干渎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听得说是微生高,不觉喜形于面道:“原来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来,不曾备得火炬在家,却怎么好?”你道这女子为何听着微生高三字就觉欢喜来?只因平日闻得父母说他是个好人,专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个耳躲当眼睛的,口里不好说得,心里也仰慕他为人,听见是他,自然欢喜。却说微生高目中已经饱看,听说没有火炬,连忙又唱一个喏道:“如此不敢勉强,小生只索告辞。”说罢退出门外便走,心中好不快乐,洋洋得意,如获珍宝一般。正是:    相逢谩道恩情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女子有一近邻的老妪,忽然间染了寒热病症,心里只思量一碗酸汤吃,却教丈夫去整治。那老者道:“要做酸汤必须要用醯醋,我们这里乃是荒村僻径,如何容易就有?便是近村大户人家纵有也不肯卖,难道远远的走进城中去买不成?老妈妈,你千思万量,这件东西想差了,一时间教我那里置办?”妈妈亦自嗟叹道:“你果然说得是,只因我和你住这个所在,要碗酸汤吃便不能彀。”老夫妻两人一对一答的,在这里说得不了。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里,与妈妈止隔得一重泥壁,句句听得明明白白,连忙走到邻家去对那妈妈说道:“妈妈,你思想酸汤有甚难处,在此与公公烦恼,我本村人家若无醯醋,此去前村不过一二里路,有个微生高,他生平极肯为人,凡去求他无不应允,只该到他家去讨。纵然自己没有,知是病人要吃也会处办与你。”老者道:“微生高,我虽闻其名,未曾识面,那个远远的到他那里去?”妈妈道:“只因我病中想着此味,万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比如求医问卜,拿了钱钞还要望远处去走,微家只隔一二里,又不要费甚财物,只须开得一场口,直恁繁难得紧。”老者见妈妈说得有理,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得向厨下拿了一只碗,出门径往前村微家去了。且说这微生高自从遇见那女子,不觉又经三日,好生渴想之极,自道:“前晚瞥然相遇,不为无缘,况他初然正色,一闻我的名字就变为欢喜,似有企慕我的意思。若是我去求亲,管取一说便成。只因我目下那里处置得聘金出来,便是有了聘金,必须他来寻我还好,若要我去央媒说合,只道我见色起心,却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头一旦坏了?”正在那里思量,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忽听得外面有人扣门,慌忙出来开门相见,原来微生高认得此老是女子的贴隔壁邻舍,心下暗喜道:多应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来作伐了。故意儿问道:“老丈到此有何见教?请坐了讲话。”老者道:“坐到不敢领了,老拙此来非为别事,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盏酸汤吃,敝村人家都无醯醋,特乞官人少假些须,容日奉还。”微生高听了这些说话,把一团高兴化作冰炭。欲待要回他没有,一来怕坏了平日为人的好处,二来连姻缘也落在他的地方,怎好遽然就回复他,使他空手而去。只得连声允诺道:“有,有。当得,当得。”又问道:“老丈可带得什么器皿来么?”老者道:“带来在此。”就在袖里摸出一只碗来,双手递与微生高,微生高接碗在手道:“老丈请坐一坐,待我取醯就来。”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说。且说微生高走进厨下,叹一口气,心里焦做一堆道:我家里何曾有醯?只因学做好人,怕失体面,勉强应承个有,如今却往那里去寻?前日一连骚扰东邻几次过了,今番不好再去,只好西邻去转借些与他,恐怕西邻未必有,如何是好?大步跨出后门,一头走一头沉吟,早已来到西邻家里。西邻便道:“微官人,何事到此?”微生高道:“家下偶缺一物,宅上是决有的,求借些儿,容日奉还。”西邻道:“是什么物件?”微生高道:“是醯醋。”西邻道:“别的还有,刚刚此物昨日偏吃完了。”微生高道:“相烦再看看,或者罐底还有剩下些也不见得。”西邻道:“委实完了,微官人在此要得几多,焉敢窒吝?”微生只得没兴而返,心中又想道:适才已应允此老有醯,如今怎好回复他?说不定还再到东邻家去走一遭,决然是有的。急急转身到东邻家去,偶然在门首相见,东邻问往何处?微生高道:“有一小事特来相求,万勿见吝。”东邻道:“又要什么物件?”微生高道:“家中偶乏醯醋,求借些少,容日奉还。”东邻道:“这是小事,拿些去罢,说什么叫做还。”微生高见说,心中大乐,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来,东邻接了进去,满满倾了一碗醯出来递与微生高。微生高谢别东邻,一径往自家后门走进,不期那老者等得厌烦,也到墙外闲步,不意两人劈头撞见。老者道:“官人那里去来?”微生高本等要装自己体面的,却被老者识破,因此遮掩不得,故把直言告禀,另外生发几句好看话儿打发他便了。随口答应道:“方才我到厨下看时,翁中醯醋虽有,但家下不十分用他,不觉走了些气,味觉淡了,我想病人吃的必须好物,况老丈远远而来,故此小生特往邻家转觅得些滴滴美品在此。”口中说完已走到家,就将此碗放在桌上,又向厨下取出两个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这是家下的醯,老丈如不彀用,再取些去。”老者信以为实,然得了一碗美醯,心满意足,倒不好近前去看,口中只说多谢,手里拿了桌上这一碗醯与微生高别了径走。有诗为证:    如获明月珠,似返连城璧。持归亦欣然,可胜溥濊泽。    老者手持醯碗便别微生高,走到家中,那女子还在那里与妈妈讲话。妈妈问道:“可有醯么?”老者道:“难得这微生高,真真是个好人,他家中自有两罐醯,因道是病人要吃,恐怕此醯出气久了,其味不佳,特地去邻家借些好醯与我。”妈妈道:“难得微官人这般好心,我若病好,少不得在我门首经过,自然也要作谢他。”说罢,就叫老者快些煮汤我吃,老者自去厨下做汤,女子也别妈妈回家。心里想道:微生高果然是一个好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也知好歹,一向慕他的名头,今日方才信真。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后来决然发达,我若嫁了这样一个丈夫,果然相称,也不枉了。还有一说,普天之下要寻热心人,除了微生再有那个?万一我父母不能择婿,或者嫁了个村夫俗子呆头呆脸,不俐不伶,可不误了我终身?我且留心在此,倘有人来议亲,那时禀知父母。父母听了,他自然应允,嫁了他有甚不美?自此念念不忘,奈父母面前难以启齿,不觉蹉跎过了月余。适值清明节届,女子约了邻家几个幼女同去踏青顽耍,却是有意存焉的。他也不往别处,径到微生高所住的村庄来寻春行乐。但不知那一家是,又不好问得人,只得转身回家。行至半途,恰好遇着微生高独自行来,微生高也认得是这女子,见有几个幼女同行,不好上前相见,倒是这女子一点春心发动,不顾羞耻,不别嫌疑,便问道:“微生官人往那里去?”微生高见他如此动问,即忙向前施礼,回答道:“在此闲步。”女子答礼道:“向闻官人大名,前因父母不在家,不曾备得火炬相送,甚是惶愧。”微生高道:“多蒙小娘子美意,尚未能补报,敢问今日因何到此?这几位小女子乃是何人?”女子道:“他们都是我邻近人家小妹子,乃是清明佳节同来踏青戏耍。”却说那几个幼女见他两人讲话,也不同行,也不兜采,各自四散远去嬉戏。这女子见女伴去远,正遂下怀,就诉出一腔心腹事。有诗为证:    整日思量效唱随,谁为月老订佳期。满怀情绪难传纸,准备相逢诉与君。    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见怜之意,倒假意告辞。女子道:“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只当天假之便,还有一言相告。”微生高道:“有何见教,乞道其详。”女子道:“奴家虽然年长,尚未择配,向慕官人高谊,欲以终身相许,如官人亦有此心,便可央媒对我父母说合,不知可否?”微生高道:“卑人久有此心,争奈平日克己待人,手中未免空乏,乞稍缓几时,即当如命也。”女子道:“婚姻虽非偶然,只恐迟延有变,官人若不嫌鄙陋,我父母亦不是贪财之人,聘礼只须表意,奴家有私积数金藏之已久,当持赠官人以佐行聘之用。”微生高道:“如此却好,只是要订一日期,还在那个所在,待卑人好来相候。”女子道:“就是今日傍晚,在渑水支溪之内,木桥之下相会便了。”微生高道:“那边到也偏僻,行人极少,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许否?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张,既承厚情,晚间相会的时节,欲求先为夫妇之欢,我两人矢志不移,终身不能更改了,你道如何?”女子道:“少待相会就是了,何必他言。”两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说,那女子远远望见父亲来了,两人只得勉强而散。有诗为证:    好事多磨语匪庸,深悲市德尾生蠢。正期握手河梁去,旋复惊心老父逢。    岂是晤缘初会绝,应无欢趣再来浓。人生情在痴为主,情不求痴遇不重。    这女子依旧唤了同行幼女而回,他父亲已到面前,问道:“你方才与何人在此讲话?”女子道:“方才那人不知路径,来问孩儿,孩儿指点他去了,无甚别话。”他父亲情知是遮饰之词,却也不好十分穷究,只得说道:“你们出来好一会了,想是肚饥,还不回去吃午饭么?”女子即便与众幼女回去,其父亦随后归家。皆因女子与微生高讲话不密,露了形迹,以致其父母紧防,安能脱身出外?因此将微生高的命,倏忽之间断送了。正是:    怨女多情忒认真,痴心只欲贴金银。背违不出闺门训,枉使鲰生丧水滨。    且说微生高别了女子回到家中,好不欢天喜地,乃道:这段姻缘岂不是从天而降?可见人生于世要做好人。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为人不好,这女子怎肯就肯倾心向我。然而,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那日若不转去借火,那女子那里认得我是微生高?两人应该契合,自然天缘辐辏,不假人为。心中好不快乐,说罢抬头起来一看,天色正是未时光景,便性急起来道:怎么等得到那时候,此去桥下竟有一里多路,走得到那里,谅来也差不多了。纵然还早些,宁可我去等他,不可令他先到。随即掩上柴扉,缓步前行,到彼践约去了。有诗为证:    有侣美洵都,偷期学燕雏。抒怀不用瑟,结爱恰松襦。    伫望真何在,相怜岂有虞。鸾骖应乍至,始惬梦云图。    微生高来到溪旁,天色尚早,或者到渑水河上看看水势,或者到溪中桥下闲步一回。你道桥下是有水的,只好在桥上走,怎么桥下也走得?原来山溪与河道不通,此溪出水便通渑河,因他的发源不远,一经大雨之后,随发山水,其势颇急,过往之人俱从桥上行走。数日之内水已发尽,溪中便干,止有一股清流,却是纵步跳得过的。所以,过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险的高桥,只望溪中稳便的所在行走。设使天道亢阳,山中发起洪水,比那雨水更凶十倍,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微生高桥下闲步良久,看看红日衔山,归鸦绕树,已是薄暮光景,睁了这两只眼,呆呆的望着溪上,何曾得见一个人影走来?心中暗忖道:日间这等相约确是真情,及至此时不来,难道这女子作耍我不成?也莫管他,这是百年大事,关系匪轻,既然期约定了,好歹决要等他来。不多一会,只见一个渔人负网而归,微生高远远望见,错认做女子,心中好不欢喜,走到面前方知不是。那渔人说道:“你这官人,从何而来,在此做甚么?”微生高道:“有事在此,你莫管他。”渔人道:“不是这样说,此时天昏日暮,恐怕你是吃酒醉的。刚刚一两日前下了大雨,今夜溪中必然发水,万一你沉醉,跌倒在此桥下,四顾无人,有谁扶救?倘若溪水发时如何是好?”微生高道:“我不醉。不妨,不妨。”那渔人也是好意思与他说知,微生高佯然不理,渔人径自去了。少顷,天昏地黑,月淡云迷,微生高道:“这女子想被父母拘碍不得脱身,或者夜静些来,一则免人看见,二则可行欢娱之事也未见得。”正在沉思,忽听得远远的有潺潺水声,初时尚疑道:夜静时渑河水响,这里也听得见的。说未毕,其声渐近,始信适才渔人之言不谬。意欲走到堤上避水,又算计道:此水谅来不大,就在水中站立一会,待女子到来,见我不逾半步,牢牢在桥下立于水中,方显我是个真诚笃信的君子,有何不可?又想道:此水来得势凶,大得紧,也是难事。正犹豫间,水势奔腾,快如飞马,好不凶险。但见:    清溪号怒,巨浪奔腾,力可起蛟龙。滔滔直滚,势能追骏马。浩浩横冲,聒耳繁声,似沙场上齐鸣战鼓。迎眸皓色,如坝桥边满砌银塘。奋飞去,拥数里黄沙。搏激来,卷一堆素练。却是那支祁作祟,竟非关河伯施为。欲火千层烧夜壑,痴人顷刻丧洪涛。    说时迟,那时快,微生高被水冲激,立脚不牢,是不能走离桥下的了,只得紧紧抱定桥柱,口中尚道:“我虽不怕此水,但恐此女来时怎么到得桥下相会?正说之时,水越大了,微生高支持不过,只得偎着桥柱,把下身衣服拴在桥柱之上,仍旧抱了其柱,不多时水已没过胸脯,不觉呜呼哀哉了。奈他一点真性不移,一双手犹自抱着桥柱。后人有诗叹道:    无端欲作有情痴,胶柱轻生不再思。只恐蓝桥缘未了,水晶宫里续鸾诗。    次早,近村人家相传河内有一人抱着桥柱被水淹死,纷纷都来观看。昨日那个渔人也来说起,昨晚此人不听我说,果然被水淹死了。只有那女子闻了此信,心中好不苦楚,自想道:是我误他了。你道这女子起初实有一片真心,为何期约定了倒言而无信起来?只因日间在路上两人说话,被父亲看破了,将晚持了银子正要赴约,被父亲责叱,不许出门,不得如意,以至微生高抱了桥柱而死。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为人正直,多行恩惠,怜他死于非命,各人捐赀置棺椁衣衾,皆从其厚就葬于渑水之上,至今坟墓在焉。设使尾生为人正直,自无私欲相缠,那有溪水之祸?呜呼!人生世上,安可不行正直,而专事诈伪为哉?    鸳牒藏名山,觅绿勤探讨。惟有夙因人,不期成燕好。    缠绵此琴瑟,杳名溢夏潦。相逢未为欢,不学殒霜草。    世传尾生事,鄙欤弗恰老。或曰抱柱逝,如乘槎入岛。    总评:微生高乞醯于邻,还好冤做直处,大不该与女子相期。凡是行奸卖俏之事,专施小惠,以邀结人心。孔子评由孰谓二字,极其畅绝。    又评:或曰不逾期而至,已逾期而不返,直欲淹死,岂不是直乎?吾谓其色心已迷,忘其性命,非是不爽约也。  卷之九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   富贵业,英雄血。事功烨,声华歇。大块繇来愚弄人,无端枉把心头热。须达观,宜早决。眼前谁见谁优劣。锦衣美食薄于霜,道义文章坚若铁。君不见松柏才能耐岁寒,浓桃艳李三春孽。又不见苍苍空碧近自然,瑞霭飞霞终消灭。岐路中间须认真,去来莫费闲周折。滔滔浊世积埃尘,清修端把身心洁。明明端简岂相饶,天地无声芳誉彻。    此调正是说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的话。若能富而好礼,贵而下贤,这样的富贵便胜于贫贱人千百倍矣。究竟那富贵人自己防闭又疏,旁人忌刻又多,未免终有受祸的,怎如得身居贫贱,反可以傲世肆志,无挂无碍,逸乐逍遥,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并没有职业担忧,亦没有家私牵累。只是那“傲肆”两字到底也不可用尽,若是一味傲肆的时节,觉得做人也太罔些,作事也太亢些,其实是个正气好人。只因这些已甚之行,虚憍之气,却教世上人当不起。他便痛心切齿,以图报复。你既骂得他倒边,他也处得你彻底。正叫做癞子吃猪肉,还图甚么人身?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至于酿成大祸不可挽回也。都是君子们自惹出来的,难道还怨得人?任你极贫极贱端的难免祸患,这也着甚么要紧?当日,东汉时范滂,字孟博,他虽是个士人,却也海宇闻名,群贤钦服,更兼又与陈蕃窦武相好,彼此标榜,互相推许,一时还有三君八俊等名。这一班人难道说得不是君子?只因自己称扬得太过些,后来遂成党锢之祸,受累不浅。处士虚声,深可痛恨,倒被那一种不痛不痒的富贵人将来做了话柄,满口道士君子沽名钓誉,全是把贫贱做个招牌的,岂不冤屈了多少大圣大贤?殊可惜哉!正是:    智士必须明智,廉士切莫矫廉。傲士应知多累,高士始觉无愆。    如今,试说一个二十分贫苦却又二十分清高,其实有二十分学问的。你道此人是谁?正是春秋时宋国人,姓原名宪,字子思。家道饶裕,父母又极其爱惜,真乃选衣而衣,择食而食。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故此把一个富室温饱之子,常常扮作清贫寒俭之儿。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抱书而眠,也不肯去营运家私,也不肯去干求进取。一日闻得孔子设教于东鲁,便去禀过父母,要往鲁国游学。父母连忙收拾行李,分付从人,打点他出门的光景,子思又来对父母说道:“那游学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若要像意受享,何不站在家里,却远远出去做甚么?这些行李仆从都是不消得的。”父母平日晓得了思执性,却也不去拗他,繇他便了。子思欢欢喜喜拜别父母出门,只是一个孑身,竟往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担簦负笈辞乡国,问水寻山涉路岐。今夜未知何处宿,不堪回首白云低。    自宋至鲁,子思也并不雇牲口,只是步行。一日挨一日,却早已到鲁国,就去参见孔子。孔子见他志气高洁,禀性狷介,倒也极其喜他。子思又刻苦力学,不避艰辛,竟做了孔门高足弟子。他一心慕学,因此就要在鲁国觅一居住之地。你说那要住居也是极容易的事,或是买一所宅子,或是典一座花园,最不济的或是租一间房儿。要闹热的就在市上,要冷静的寻到乡村里去,这样调停将来也果然容易。不知怎的,轮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难处。走前街穿后巷,一竟看了十余日,把一个鲁城里面差不多都看完了,并不曾有个乐意的所在。子思只是攒着眉头道:不好。正愁闷间,忽然想一想道;是我差矣,这城市之中怎得有个幽僻的境界,何不到城外去寻,自然有冷淡的地方,极相应的屋宇。若是早去走一走看,怕没有撞着的时节,却要苦苦在这城里搜索,费尽了力气总不曾有个像意的撞到眼睛里来。即忙提起脚步望城外就奔,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欢喜,一面懊恼。那欢喜的是欢喜今番定寻出个好所在来,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坏了十余日工夫。先到一应近山的山脚边或是半山里,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去近水的所在,或是溪涧之旁,或是沟河之侧,又走了三五日,子思也不中意,又把那些深远的村乡也逐个个走到,又走了六七日,子思竟不中意。第一着是憎嫌不幽静,就是幽静的了,子思又憎嫌人迹可到的去处,还不避俗,所以寻来寻去,依先攒着眉头道不好,与城里寻房子时端的一般。忽一日,打从一条伙巷边经过,子思看了这巷倒欢喜道:此中大有佳趣。原来这巷隘窄异常,莫说两人并肩而行,就是一个人也须侧身而入,至于车马一发不必说了。子思且不往前面去,竟回身转来,望这巷中走将进去。那子思是守正的人,缘何肯像寻常人,只图贪便侧身走的,他偏要正身直走,把两个肩膀紧紧贴着两边墙,一步步挨将进去。走过一段狭路,里面自有空阔地方,四围旷野之趣观玩不穷。子思看了又看,甚是中意。你道这个地面怎的光景了,子思便如此中意?但见:    巷窄且逶迤,仅可侧身而入。地宽能俯仰,尽堪纵目而观。中央一答废基,方圆丈许。环绕四边颓壁,高低尺余。眼前皆是藤翳,步下无非离黍。虽见依稀踪迹,谅为狐足夜行。更多凋败枝柯,怎得樵斤日采。刺体野花能妒客,过头蒿草欲欺人。    子思想道:吾得居于此足矣,看这一圈颓垣尚可修葺,此乃天助吾也。不免去寻着地主与他商量,物各有主,我也预先定不得意思。遂转身出巷,无过在左右前后,寻问地主消息。那左右前后的人大半回报不晓得,又有的道;原是一分人家的废址,他移去已久,不用的了,要住就住,不消问得地主。子思毕竟要去寻着地主纳了佃价,然后敢去经理。那地主原把这个所在做了弃物,因此久不管业,如今得些佃价只当落得的,并不较量,恁凭子思收管。后人有诗赞原思道:    取人所弃道偏优,与世无争无所求。狭巷曾闻原氏子,颜家陋巷可同游。    子思一介不苟,又兼性厌繁华,自从觅居之后,独自一个在那里辟除荒秽,剪去荆棘,把一个环堵之基重新清理出来。只是上面不蔽风日,难以存身。子思就在身边摸出几贯钱来,向本村人买了些蒿莱野草,一束束背了回来,背完又一束束叠在垣内,再去买了几根桑木,自己就把斧子胡乱斫削,搭在垣上,随后搀把蒿莱打散,匀匀的铺在上面,拿些绳子绊了,公然竟是一间茅檐草舍,也好将就住得了。只是门户全无,这也觉得有些不便处。子思不慌不忙,慢慢的又去身边摸出几贯钱来,走到邻近人家,逐家问过,只拣有那枯蓬草的斡买了他一捆,自己驼将回来,放散了捆,一根根理将过去,直直的排在地上,又去劈了几条细竹,将来夹在中间,一连夹了三道,都把细绳子一一缚好,那阔狭高低原是照依门的数目,不多时扎缚停当,竖将起来竟是一扇蓬户,即时就拿去掩在门上。又仔细相了一回道:门便有了,只是开闭不便,如之奈何?只因少了户枢,所以开闭不便。但这户枢决要匠人做的,自己一时难处,总是子思不求备的,又不肯雇人的,情愿尽力掇来掇去到也不消得户枢了。过得数日,子思又将几贯钱收买了别家许多败瓮回来,那些看见搬败瓮的没一个不笑。前日见他屋上盖了茅茨,门首立了蓬户,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如今又拾这些破瓮来,正不知做甚么故事。那子思把这败瓮放在地上,就是墙外掘起泥来,把水泼上,将泥练得稀烂,凡是家中墙缺上都把破瓮连泥砌好,那些没牖户处也把破瓮砌了,四围用泥搪上,又把那瓮口取了亮光,也只当开牖一般,岂非两便,以此人人都传说瓮牖是起于原氏子思的。后贤有诗叹道:    庸夫偏自占华堂,野处良贤空自伤。岂料宅居转眼变,户蓬牖瓮久弥香。    后人又有题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    委径深山足可通,绳枢瓮牖膝堪容。无窗屡见窥人月,闭户时来扫榻风。    雪点孤衾添纸帐,雨侵书案淬文锋。任他宝马香车客,不敢驰驱入巷中。    后人又有五言律一首:    一片荒凉地,茅房仅半间。山深堪学业,地僻尽幽闲。    隐迹高陈仲,安贫效鲁颜。圣门真道学,德望重如山。    那子思端坐于草屋之中,终日只读书自乐,并不出门行走。凡遇闲暇之时,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一些外务却也动摇他不得。这草屋四面俱是土墙,未免有些阴湿,又是不用匠作做的,多有不到之处,蒿草不是悠久之物,日子长远,子思再不修葺,自然会得败坏。一经雨雪,满屋里都漏得淋淋滴滴,无搭干燥的所在。恁凭他漏下来,只是怡然独乐,及至天气晴明,又全然不动修葺的念头,但晓得一味读书,略无愁闷之意。正是:    居室千般愁苦事,胸中半点不相关。    子思虽则无求于世,一应衣食之需,免不得也要有些经营。子思既受教于圣门,那些绝人逃世的事决不屑学他的。可见古时士君子原是样样做得,件件皆能,不像如今世上人读了几句书便贞固不通,一些世事也不晓得。止要自食其食,毫不妄取于人,日用之间,到也将就过得。况天地间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为贪,不因不取而为廉。就略略取些也无妨碍,这也是圣贤中正之道。一日,子思偶尔出游,忽然一片树叶落在他衣服上,他就取来看一看,心里想道:这树叶随风飘落,眼见得是充物了,他也是天地生长,怎能彀生出一个裁制的法儿,庶不负天地生物之意。又想一想道:且待我看是甚么叶,再作区处。仔细相看原来是片楮叶。子思想道:这楮叶编成一冠尽可戴得,何必定用布帛?就向地上拾了数十片拿到家慢慢编置起来,俨然是一顶冠了,将来戴在头上倒觉有些山林气象,甚是雅致。又一日,子思偶然游到一个旷野所在,只见许多青藜遍地荒生。子思想道:这也是天地间自然之物,取之无禁用之无罪的。遂取了数根回来,略加斫削,便是天然一条柱杖了。杖了藜杖,戴了楮冠,一发相称得极。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异常,历年不曾有新衣替换,止得这几件旧衣服,寒也是他,热也是他,愈加坏得快些,初然不过有几处破损,落后渐渐破开来了,或是东挂一片,或是西挂一片,远远望着竟像禽鸟的毛羽一般。那离离披披的光景,更与鹑鸟相似,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唤做鹑衣。那子思独居草屋,从来不曾有人与他缝补,也不曾有人替他浆洗,做人又极窒板,断不肯去央人,难道这样破碎,听凭他不成?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结,已后凡有破损的并不连补,只是扯将拢来打个结儿便罢,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结儿。这些外边人又唤他做鹑衣百结,凡是一应服饰之类,都因年代多了,没一件不是霉烂的。遇着正冠的时节,则见那缨索又早断了,若要整理襟袖,只见两肘都露出来,就是脚下一双麻履,也是陈年宿货,偶然纳履之时,那足踵无有不踹在外面的。子思只是徐徐而动,并没有一毫烦躁之色。果然是:    华屋无关贤士念,美衣不动学人心。若非道义多真见,怎得尘缘彻底清。    子思虽处贫困,志气却甚清高,所以孔门诸弟子没一个不敬畏他。其中只有子贡聪明出众,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所以略略还有些与子思相伯仲。其诸人见了子思,未有不事之如严宾,就是夫子也觉得尊重他一分。其时,夫子正得志于鲁,做了中都宰。那些兵刑钱谷都择门人中有才干者分曹管理,只有子思却一些也不去烦渎他。那些门人见夫子不用子思,便在背地里议论道:可见子思只是个遁世之才,那些用世的事,一毫也着不得脚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都只是一个虚意,至如今做起事来,那里用得原子思着。所以,管兵也不用他,刑名也不用他,管钱谷田赋也不用他,管礼仪杂务通不用他。可见他的这些行径外面虽觉好看,其中实没恒用的。不久,夫子又进位司寇,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荐人顶代。这些用事的门人,个个摩拳擦掌,指望夫子荐他。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也有当面不言要夫子会意的,也有故效殷勤等夫子自发心的,也有托彼此相好两下互荐的,乱纷纷了几时。一日,夫子果然有了荐本,大家正在猜疑未定,及至命下,却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大家都是空想。可见子思向来比众不同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的心肠,毕竟有个大用的所在。后人读到此处,有古风一首,单道夫子举原思的好处。    抡人自古号为难,圣哲知人世所艰。大器小成应有咎,小贤大任必遭弹。    我怀独羡尼山氏,曾拔诸生原宪寒。原子以贫砺其骨,矫然不染世纷繁。    量才自处能生吉,审德而居可任安。岂独原思须效力,还欲余人惜羽翰。    子思在位数月,果然庶事肃清,下吏凛凛。凡是为官的只是不要了钱,诸事都做得开去,人都怕他。但靠几分本分俸禄,支销过日子,这也是极难得的了。子思更加清介,连朝廷赐他自己的俸禄也把来辞了。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劝谕他,教他为臣食禄,理之当受,恐怕他蹈了矫廉名目,把与世人做口实。子思又会得夫子的意思,所以不辞,贮作公用,是不辞之辞也。他本性至洁,不可勉强到得的。正是欲知节操清如水,先试肝肠洁似冰。后来夫子致了司寇之职,辞鲁而去。子思也就挂冠不肯作宰,仍居隘巷陋室。不多时,子思的父母着人来说:父母俱已老年,风烛难保,要汝归来把持家业。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只因从师远游,亦出于必不得已,久离膝下,未尝不举心动念。一闻此言浑身战栗,存坐不宁,便有思归之意。正遇夫子归鲁,隐居洙泗,就去与夫子说知。夫子甚是怂恿他回去,好尽人子之道。子思便拜别了夫子,收拾归宋,不数日到家与父母相见,果然风景不异,只是年齿容貌比前大不相同。子思在父母跟前,请了许多旷违之罪。父母亦见子思道德学问真实有进,心中不胜之喜。子思在家奉事二亲,昏定晨省,夏清冬温,尽心竭力,无微不至,指望永享遐龄,久供子职,不料天数已尽,父母双亡。子思尽礼尽哀,必诚必信,将父母殡葬已毕,思想学问无穷,光阴有限,到底舍不得夫子,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带了妻子,一总雇了几辆车儿,自宋至鲁,竟到隘巷中住下。至鲁之时,即便去见夫子。夫子先尽吊唁之礼,后来又与琢磨道义,凡是同门朋友都来致些殷勤,其中也有与子思极相好的,闻得他移居在鲁,心中思想要与他尽一尽人情。只因子思平日狷介无比,这些繁文俗套那里用得?所以,连说也不敢说起,只是付之罔闻而已。又经数年,无不做些明心见性,希圣希贤的工夫,穷究渊源之学问,不求闻达于诸侯,矢志读书,忘情富贵,隘巷栖身,安贫乐道,皆谓颜子之后一人,孔门中如子思者绝少。有诗为证:    圣学如天不可几,精心体认也能知。先年虽惜颜渊死,今日原思更出奇。    当时孔门弟子文质彬彬,各具才能,声名满于天下,道德著于乡邦,凡是列国中若致得为卿为大夫,大家争以为重。所以,子路、冉求俱为鲁臣,后来冉求又和卜子夏同为卫大夫,子路又做楚大夫,宰我也做齐大夫,子游子贱俱去为大夫,其余仕者不可胜数。独有子贡历聘列国,游说诸侯,他是第一个赫奕的了。他见原子思闭门不仕,心里想道:所贵乎朋友务要彼此规谕,况仕隐两涂不可偏一。如今子思坚执,未免太过,须索与他剖晰一番,庶不负朋友切磋至谊,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荣华去感动他,更好进言。子贡遂乘了肥马,仆从如云,身上披了轻裘,衬着绀色之衣,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果然裘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也。到了隘巷,把车马停于巷口,子贡侧身而入,只见子思敝冠破裘应门,子贡对着子思慰问道:“先生何病也?”子思仰面而笑,复俯而应之道:“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如宪之所为乃贫也,非病也。那些希世之行,比周之容,正乃名教中罪人。车马之饰,衣服之丽,宪所不忍为也。”子贡听了这话不觉面有惭色,逡邂而退,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未免有些愤怒之意,遂不辞而行,行得数步,忽然闻得一派金石之声满于大地。子贡意肃神清,听了一回,止不知此声从何而来。四下顾望,乃是子思行令也。只见子思徐步曳杖,口歌商颂之章,可见他真是盛德君子,余人不可及者。    衣食从来不谓贫,胸中偏自富高吟。但求品格多清贵,便是人间第一人。    总评:原思之贫,却也叫做贫到绝顶去处。分明是个秀才皮色,然世上实无此等秀才。又因中间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纱帽,分明是个林下风味。然世上又实无此等乡宦,既然秀才乡宦俱无此人,惟当于古人中求之耳。    又评:口曲递后日宰天下,当如是肉。原思今日宰鲁,不如是粟。一个先打未来帐,一个不索眼前债,其实二人胸中没甚分别。读史者凡遇此等处,便当作出处观。  卷之十 有澹台灭明者   八旬渭老兴周室,一纪甘郎却敌人。陋质无盐偏佐主,冶容西子不谋身。    原思衣敝德如玉,晏子身矬志入云。当日若因颜貌取,几将才德溺迷津。    此诗是说世人以颜貌取人,屡屡有失。假如近世做男子的,有了天然容貌,绝世丰仪,自然走到人前异乎庸俗,谁不见了啧啧称赞,道是子都再世,宋玉重生。只要看他身上有华丽衣服穿着,便愈加敬重,那管腹中学问有无?殊不知腹中有真抱负大学问的人,虽然穿着些破损衣裳,倒也翩翩俊雅,就像野鹤在鸡群一般。可恨是俗人眼孔浅、识见低,一味只重衣服新鲜,凭你公子王孙,假若飘零流落,纵有泼天才调,谁来作与你半分三厘。到底古时人还有道德气象,不论人之老少、家之贫富、貌之妍媸,只要有才有德就敬他用他。所以,为君的容易伯国,为臣的不致遁迹,较之今日岂不天悬地隔?这也是人情世态,不必细谈。且说一个最丑之人,倒干出最奇之事,虽无掀天揭地之才,却有济世福民之术。你道这人是谁?他双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乃鲁国武城人。但传闻丑陋,未知委是怎生模样,且听我道:    身材丑陋,容貌枯焦。出语不惊人,发声恰类鬼。面孔似砌着七盘坑坎,眼珠如隐在九里云山。须发蓬松,风过处疑有人来芦苇听。衣衫落拓,月明时骇逢鬼步碧云霄。    这子羽虽然生来没有个可爱的姿容,谁知他倒有过人的识量,再不肯去奉承当道,因他是武城邑内的贤人。平常尽有冠盖来往,他却视如土芥,弃若敝屣,毫不介意,也不望君王征辟他做贤良方正,与他个甚么官做,一味安贫乐道,要做个有德行的人。其时夫子在杏坛授业,受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羽也在数内。始初子羽备了束修,向孔门求教,不意其间有一人在夫子跟前道:“子羽貌丑心凶,后来不得其死,不可收他。”那知以貌取人,便不是诲人不倦的主意,所以那个人虽然饶舌,众门弟子见他出言无状,十分摈斥他,竟不存地一个姓名。后来子羽得了洙泗宗传,便觉为人在世:    傲不可长,志不可满。欲不可纵,乐不可极。    终日闭门静坐,懒于交游,你道却是为何?只为他尊容生得忒不像个人,恐被人耻笑,所以倒因此得了个静养的法儿,只是读书自乐,远近书生闻得他的贤名,纷纷都来执贽拜求,收为门弟者均有百人,亦称一时之盛。此时武城邑宰姓周名駞,为人极其贪污,到任以来全没一些尊敬贤人的礼体,专以傲慢为事。又闻子羽是圣门的高徒,常自想道:别个贤人不能屈为入幕之宾,这子羽在我所管的境内居住,我是他的父母,他是我的子民。自古道倾家令尹,料想我以礼去请他,有话去嘱他,定然如意,决不抗阻。我初任在此,少的是金银财帛,看此邑中极其富庶,土豪甚多,不免与子羽商议,说些利害出去,赚些利益肥家,有何不可?他的算计到也不差,怎知两句古语道得好: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周駞发了此意昼夜筹画,无一刻宁静,想道:我与他公堂相见多了,未免经了耳目,被人谈论,不若向私衙后墙开一便门,那边是僻静所在,少人来往,把这条径路教他不时行走,岂不甚便?也不择个吉利日,也不叫个泥木匠,自己将冠带卸下,易了衣帽,与几个家奴一齐动手。不意那座墙垣年深月久,因他用力太骤,脚下松了,便震坍几丈。周駞笑道:知趣的坍墙,来得凑巧,我若开了门到要惹人议论,趁这坍塌不要修理,从此出入往来岂不甚便?遣一心腹公人分付得停停当当,去请子羽相会。那公人径到子羽家中,子羽问及来因,公人道:“小可是本邑周爷所差,特请夫子到邑侯处商议公事。”子羽道:“我从来不入邑堂,恐无公事,不敢应命。”公人道:“真有公务,颇涉疑难,非夫子高才不能决断。况今日是紧急之事,望勿迟延。”子羽见他请得要紧,便唤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换了,出门径往大路。公人道:“夫子走差了,邑侯在私衙候见,请从小路进后门罢。”子羽道:“老兄又来取笑了,那见官衙有后门的。”公人道:“向来果是没有后门,是周爷新开的,单怕夫子光临公堂不便,特意设此一条路径。”子羽不闻此语还不动疑,倒随公人走了几步,一听这话回转身来竟往大路,进了大门,走到邑堂。公人入内通报,周駞出来接见道:“久违清教,想足下道德愈高,欣慰,欣慰。”子羽答道:“初学小子,何劳老父母过奖?闻有公务,愿闻其详。”周駞道:“适有一事,敢屈私衙相叙。”子羽道:“既有公事则当公言之,何必要到私室?”当不得周駞向后堂深拱,子羽勉强应了一声,只得随周駞进去,竟到那坍墙的所在,周駞低低向子羽说道:“学生常有事来相烦,恐致足下跋涉,幸这颓垣小径,闻知高居相近,从今只好在此处往来,可免外人言论。”子羽若是曲意徇私的,自然有许多迎合,有许多谐媚,以为贵人抬眼看,一个大济遇。那子羽素性端方,光明正大,听了这些言语心中十分焦躁,便回答道:“父师此言差矣,尝闻讲射读法则为公事,适闻见教是欲灭明做那不法的事情,这却难从命了。”说罢也不告别就拂衣而出。周駞费了无限心机请他进来,指望两意相投,大遂贪污之愿,谁知子羽这般倨傲,反受他一场呕气,愤愤不平,便骂道:“无知孺子,辄敢唐突上人,你这性命管断送在我手中。”后人有诗道:    生不逢时枉费心,伤时被斥古还今。须知择地宜先计,莫若迷茫幕上禽。    子羽回至家中,众弟子环列左右,齐声问道今日邑侯请夫子去,不知谈甚公务,如此不乐?子羽将周駞延进私衙这些说话说了一遍。众弟子中有一个识时务的,便向子羽道:“夫子,今日之事,已触邑宰之怒,他必然与夫子不肯干休,据弟子愚见,不若游学南行暂避,看些山水,历些风土,结交些人物,待周駞去任,然后回家未为不可。”子羽道:“听汝之言亦大有理,甚合吾意。”即择一个日子,料理家事,收拾些随身行李,带了众弟子,取路南行。有诗为证:    闭户攻书不问年,从天降祸向谁言。知几自古称明哲,游学江南快着鞭。    在路数日,早到一个村店,恰也幽雅。子羽行路口渴,正欲进店借杯茶吃,只见小巷中走出一个童子撞见子羽,吓得跳将起来,叫道:“不好了,那里来的一个活鬼。”那巷中随后又走出一个书生,俄冠博带,丰雅异常,向小童道为何在此惊喊,小童指子羽道:“这不是个活鬼。”那人近前一看,认得是子羽,便问道:“子羽兄从何处到此?”子羽也定睛一看,原来是同门朋友子游,两人相见作了揖,子羽的众弟子亦见过了子游,就邀到家中,问及南行之事。子羽道:“因敝邑宰周駞不法,弟以傲慢,彼便有害弟之心,故此出避。”细问来历,子羽也备述了一遍。子游便慨叹不已,即命家僮安顿行李,整治酒饭款待。不觉过了月余,临行之际,子游道:“仁兄远行,弟无物相赠,偶有白璧价值千金,敢荐执事以代析柳。”子羽道:“故人所赐,不敢不受。”两人依依拜别,真个是日暮河梁,伤心肠断,子游远送一程,只得分手。有诗为证:    杏坛几载恣相羊,蔬水琴歌乐趣长。凉雨一天孤梦远,归鸿千里故人茫。    怜他对影知心在,剩得临风浩叹狂。惟愿异时重聚首,夜深啸月拊瑶商。    子羽在路说不尽山行水涉,路宿风餐。不一日,行尽江北路程,异乡风景虽是愁人,他却有了这些弟子,漠不介怀,将近阳侯渡口。这日天尚未午,正好渡江。子羽雇了一只船,众人一齐登舟。此时并无一些风浪,恰如游西湖一般,甚是爽快。谁想船到江心,忽然起一阵飓风,利害得紧,众弟子惊得目睁口呆。子羽道:“生死有命,不必惊恐,平着心繇他便了。”你道为何起初平风静浪,一霎之间便水天相接,把船颠个不了?只见云雾之中,现出一条海蛟,遍身火焰,鳞甲倒竖,竟挡住了子羽的船不能行动,只在浪里颠仆,那船家急急叫道:“莫非列位客官行囊内有甚宝物速须抛入江中,方免一船祸害。”原来这蛟将欲成龙的,大凡异宝最为所好,故此兴妖作怪。子羽是个博物的人品,船家未曾开言便知来意,说道:“我这船中并无异宝,止有子游所赠的白璧,想这孽畜知我囊中有此,索取是实。”便喝道:“孽畜,我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陡起风波是何道理?你不过要此白璧,我便舍了与你。”说罢,即向囊中取出白璧,投之江中,那蛟从云雾里面掉下尾来,只是一卷,收了白璧,倏然远去,依旧风息浪平,江水如练。合船大小人等都来称谢,子羽道:“是我带累你们受惊,既已无恙,大家造化,何谢之有?”船将近岸,子羽望见树林中有一所古庙,四围黑气弥漫,半空云雾络绎,直接庙屋之上。子羽疑心此云起得甚奇,难道那边有甚么妖精邪鬼,使那蛟来摄我的白璧去么?便问艄子道:“这庙中是何神圣?”艄子听得子羽所说,并不敢则声,尽力摇到渡口。子羽搬了行李上岸,又问道:“此庙是何神圣?”艄子被他问不过,只得答道:“阳侯庙。”子羽又问道:“阳侯是邪神,是正神?”艄子也不回他,一篙撑开了船,架着橹径自摇去了。此时天色虽然未晚,恐怕前途巴不着宿店,就在渡口寻店安歇。子羽便问店主道:“我们方才渡江,几乎丧命,但此蛟不知常要如此发动否?”店主道:“我们这阳侯神圣能知过去未来,甚是灵感,每有过客往来,必要祭赛,想你们不曾祭得,所以有这惊恐。”子羽道:“我们都是只身,并无一些货物,也来搅扰。”店主道:“若有至宝须要投献与他,自然嘿佑。”子羽道:“我有白璧一块已抛与他了。”店家道:“恭喜,恭喜,阳侯此后定有显报,令你买卖称心,所求如意。”子羽沉吟了一会,不觉大怒道:“我的白璧没有了也是件小事,可恨他这般搅扰地方,陷害百姓,我若不砍阳侯之头,不焚阳侯之庙,也不是澹台灭明了。”提起一口宝剑径向前走,众弟子与店主地方人都来劝阻。子羽执意要去,店家并地方人都道:“我们这个地方全赖此神护佑,客官若如此造次,难道神明神通广大,反不如常人不成?万一触了神明的怒,贻害一方,罪过不小。”众弟子又劝道:“阳侯既属邪祟,妖法必高,恐一时难破,莫若依了地方人劝阻,中止也罢。”子羽那里禁得住满腔怒气,一道烟径奔阳侯庙去,众人见他勃然大怒,又且容貌丑恶,那个敢十分阻挡,只得繇他便了。子羽勇往直前,行不上数十步,只见风雨骤作,果然是:    不测风云生顷刻,倾盆霖雨下须臾。    子羽一心只要除害,那管什么狂风猛雨,顷刻间风雨转大,子羽暂避大树之下,只待风雨少息去斩阳侯。忽见冒雨走一人来,衣衫全然不湿,看看走近身旁。子羽细看正在惊异,那人向前拱手问道:“执事莫非是江中沉璧的澹台子羽么?”子羽答道:“正是。你为何知道?”那人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子羽忖道:这人敢是妖物幻来的,急欲拔剑砍去,又恐误斩良民。再看他衣衫并无雨点沾湿,始信真是妖怪,高声喝道:“何物妖邪,辄敢白昼现形。”掣剑便砍,那人躲避不及,被子羽一剑斩去,应声倒地,即便现出真形,恰是方才江内作怪的恶蛟。一霎时风雨顿息,云开天霁。有诗为证:    风雷声迅疾,妖物恁施为。幸遇澹台子,行将挫逆威。    却说众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齐来看他行径,再欲劝解。来到树林下,只见子羽正在那小涧中洗剑,地下杀死一蛟,鲜血满地,腥臭不可闻。一齐问及缘故,子羽将杀蛟事说了一番。地方人等看了这海蛟无不称快,子羽抱怒犹然未平。众人道:“客官斩死孽畜,与民除害,我辈无不感激,便是过往客人渡江,也无惊恐,远人赞叹。如今天色将晚,且回寓所,把这件湿衣换了,安宿一宵,明日又好趱路。”子羽道:“蛟虽杀了,尚有党类未除,终为地方之患,毕竟捣其巢穴,绝其根苗。”众人道:“要除根甚么法儿才好?”子羽道:“只要焚了庙宇,方除此患。”众人道:“杀蛟是你莫大功劳,这庙宇原是地方人盖造的,倘若纵火延烧林木,诸人岂不归怨?据我们愚见,不如消释为便。”子羽听众人所劝,便放下剑,回至寓所,脱了湿衣,正要取晚饭来吃,只见那些邻近人家纷纷的拿了酒=前来,一则与子羽压惊,二则与子羽酬劳。子羽道:“这事不过是我一时抱不平,怎好叨扰。”执意不肯吃,店主人道:“难为他们一片至诚,况且客官与我地方除害,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子羽见说,只得允从。其时有几个识文墨的老者相陪,问起姓名乡贯,子羽道我姓澹台讳灭明,字子羽,鲁国武城人氏。其中有几个晓得的便道:“原来就是澹台夫子,不知为何到此?”子羽又把避周駞出游之事说知。众人道:“我们久慕夫子,既是闲游避难,我这地方虽然僻陋,尽可优游,何必又往别处?”子羽道:“走尽天下,无非如此世界,无非如此人物。跋涉穷途徒劳无益,重蒙相留,这也使得。”店主人闻知子羽是个贤人,比日间相待大不同了,也备些酒肴以当洗尘,大家开怀畅饮,尽醉方休。当晚子羽在灯下独坐一回,犹自愤恨孽蛟,不觉身子疲倦,支撑不住,靠在几上刚才合眼,尚未睡着,朦胧之中只见一个白须老儿将一枚白璧送到面前,哀求道:仆非凡人,名曰阳侯,在此地方血食多年,因一时错念误遣恶蛟,前来索取白璧,已蒙赐之一剑,但区区庙食从来已久,但日后再犯清尘,甘受一炬。如今伏望海涵,得存庙貌,曷胜荣藉。今将白璧奉还,幸乞收贮。说罢,忽然不见。子羽猛然惊醒,剔起残灯,白璧已在桌上,连声称奇。正是:    梦幻偏非幻,真邪不是真。相看惊不定,疑鬼复疑神。    子羽当时说与众弟子,听者莫不称奇。次日,远近居民个个扶老携幼来看斩蛟,又来称谢子羽,也有拜的,也有跪的,你道却是为何?只因此处有了阳侯庙,那条孽畜依草附木,兴云致雨,每逢年节朔望就要宰杀牲口,祭献一完,抛向江中,与蛟龙作餐,或者有穷的,有不信的,他便作神作祸,罚你多病多痛,大者发狂,小者惊痫,无所不至。闻得子羽从鲁国而来,又是圣门弟子,斩了此蛟除民大害,故此跪拜。还有人纷纷都要接他回去设帐开馆。子羽心甚厌烦,私自想道:我本为避周駞而来,怎么倒在此斩蛟沽名,倒失了本来之意。众弟子道:既然夫子不乐于此,不若仍回本乡,还好肄业。子羽道:有心来到江南,且住数月,再作道理。于是另寻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日复一日,不料这些乡民越来得多了。始初来的人还是些朴实的顽童俗者,后来便是那些文物的人来咬文嚼字,说东话西。子羽大怒道:我只因白璧有此祸祟,不若将他捶碎掷在江中,且回武城去罢。众弟子也不敢拦阻,只见子羽果将白璧打破丢在江中,并雇渡船,再回江北。有诗为证:    锥残白璧掷江心,只为当时惹祸愆。执意买舟归北路,乡心已动兴翩翩。    这些邻近众人看见子羽碎璧,那一个不说可惜了,又见子羽搬移行李下船,个个扳留,争奈子羽决意要去,无计可施,霎时传遍远近村坊,众人都来阻留。子羽师徒早已上船,大家合齐道:澹台恩相去不得,此时风大,再留一日去罢。那艄子只要趁钱,诚恐众人留住,预先撑开,乘着便风顷刻已登彼岸。那地方人尽道难得来这个好人,除了大害,恩德难忘。我的地方清净,人眷平安,是谁所赐?古人说得好,以德报德,如今大家各捐银两,建一座澹台斩蛟殿,开一个澹台湖,留与后人作为胜景。那些人个个乐输,人人喜助,不满一月积贮千金有余。买了木料砖瓦,建造飞檐大殿,峭阁明楼,楼前开一个大湖,方圆数里。其功不日而成,沿江百姓都来助工,皆生欢噪。工已完,像已塑,便时时香灯供养,日日士女游观,把那阳侯庙一旦坍败,再无灵应。这正唤做:    失意者风雨漂摇,得时者光华显赫。有兴者子羽渡江,无味者阳侯返璧。    这也都是后话,不须细述。且说子羽回鲁,正值清和时候带了众弟子,一径回到武城,尚恐周駞生甚异心。不料他已罢职归田,子羽闻知,心中大喜。初到家时,未免要探亲访友,混了半月,闻新邑宰将次到任,问其姓名,说是言偃字子游。子羽听得故人来治本邑,甚是欢喜。穿了公服,与众同袍随班行礼,迎进邑中。子游看见子羽复回武城,口虽不说,心内暗喜,不觉信口说道:“子羽吾友,不劳如此行礼。”子羽称着父师,连声不敢不敢。子游好生不安,可羡子羽三揖告退,绝不失诸生仪度。子游端坐琴堂,目送子羽,乃叹道:邑中良士当首推子羽。正是夫子说得好,若以相貌取人,却不是失了子羽。后人因子游述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便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    从来浊水产奇莲,素质幽香绝世妍。因叹世途成象罔,却悲人事若云翻。    英雄自信非穷惫,日月空嗟不我延。借问闾阎痴竖子,奈何取貌不知天。    总评:貌之美恶,人之优劣,繇乎天生,非人可强。试观子羽斩蛟除害碎璧救人,岂非幽兰在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者比哉。    又评:周駞作宰,不思致君泽民,又不能礼贤下士,专以过铸托子羽,自不相合,既以恃势挟子羽,安能顺受?嗟!嗟!士君子之处逆境,将何以为情邪?  卷十一 孝哉闵子骞   华门不许牡骖过,犹喜弹琴与啸歌。野思正同秋水润,幽情偏逐白云多。    惟客橘柚欢莱彩,独许盟鸥恋薜萝。若届圣明垂顾问,春风应复听鸣珂。    这首律诗单表那高志乐道之人,植操贞固,抱德肥遁,看得人生如梦,富贵浮云;闲居蓬茅之下,托意皇虞之上,将一应世事谢绝,俗务推开;扫迹杜门,室无尘杂;养素丘园,台阶虚位,心中意中再无一念。人于公朝使万夫倾望,一旦尊荣骄人夸俗。纵有韩魏之家,晋楚之富,以势相压,以利相加,他竟视之如土苴,弃之如敝>。宁甘藿食藜羹,卑居穷里,不以大官美禄、高爵重赏为妻妾之光荣,为交游之礼貌,为平生之快事,为男子之壮图。但以林前竹下散发箕踞,夏葛冬裘,朝餐夕醉,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纲常伦理之中。不必说致敬尽礼,备悫秉诚,念兹在兹,与那些贩夫牧竖迥不相同。虽在颠沛流离不肯差错,虽当饥寒穷困不肯废弛。假如有不义之征聘,使他奉社稷、治人民,离其所好,就其所难,料这空谷的高踪,不是好爵可縻,威势可逼。若果能抗节玉立,不面伪庭,纵不得太史上奏,天子下颁纶綍,旌表门闾,也算得一乡之中有德、有行、有才、有守的大善士了。再得与大圣上智,砥砺切磋,比德度懿,相期有成,便做个被道戴礼,浸仁沐义,亚圣钜贤,何难之有?正是:    衍得文宗最胜人,不妨牖户守清贫。啼残驹谷三千从,役尽龙香十二宾。    为惜穷时车舆驻,畏途滥碎席频珍。图书岂乏环瑯秘,只恐三余为来伸。    其如輓近之徒,但知博些声名,求些禄位,用些机智,一等功名到手,不论时势之清浊,邦家之治乱,身与命之安危,一味如蝇见血,如蚁附膻,究竟为世所讥笑。繁华才过,落莫旋生,瞬息之间荣枯得失蝟集云屯。念此丑行不如陋巷之士,乐天知命,素位而行。倘遇圣君贤相,如昔日荐剡梦卜之举,或典论思或司枢密,这样尊荣安富,何伤于进退,何损于山人,自宜蚁行不为过矣。故此鲁国之士在于孔夫子门墙就学的,虽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禄,不仕权奸之家,然必有一说,夫子生于乱世,周流齐鲁宋卫。这四国中无不可仕,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都出仕诸国。即如宰予好白昼睡卧的,可比朽木粪土,却出仕于齐。子贡好货殖,冉有不悦道,子游习弦歌,他三人也出仕于鲁。至如行行子路,出仕在卫,子夏为政于魏邦。孔门纷纷出仕者不能枚举。然弟子中分为四科,首称德行者四人,独仲弓为季氏宰。其上三人如颜渊、闵子骞、冉伯平,皆不屑仕于季氏。却说闵子名损,字子骞,鲁国人氏。未离襁褓,他便不幸丧了母亲,当此之时,闵老情极无奈,仔细思量,一则以幼儿无人抚养,必至夭折,二则以家计乏人照管,必至破败。只得央媒妁、具聘礼,娶了一房继妻,休题容貌如花似玉,益且性格粗暴,局量褊浅毫无内助规模,却是小家腔调。凡人家生女,不论贫贱富贵,父母教训熟读内则孝经诸书,长大嫁人,自然孝敬公姑,持家以俭,处己以正。至于待人接物,事事周全,可称贤妇。设或不然,不知道理,不达时务率意妄为,放僻邪耻,无所不至。这闵老自从娶了继妻,两意绸缪,百年鱼水,琴瑟之情,床第之乐,不言可知。却说闵子至如今已有抚养之母,自然知寒测暖,识饱疗饥,庶几可以望其长大。暨其成立,其继母眼见其父恁般爱惜其子,况自己身边尚无所出,又因乡党宗族之中,防人谈论,勉强迎合丈夫意思,将这闵子胜如亲生,千般爱惜,百计护持,闵老见他如此,暗喜妻贤母慈,谁知这闵母竟是一团奸诈。有诗叹道:    妇人如蝎更如豺,积虑深心孰易猜。常视遗孤如草芥,不禁搔首浩歌哀。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年光景。闵母身怀六甲,自己心里有些恶阻,身子未免不耐烦起来。闵子此时年纪尚幼,寒要衣穿,饥要食吃,继母心中烦恼,便有憎恶之意。看看十月满足,到了分娩,生下一个男儿,闵老十分欢喜,三日浴儿,弥月剃头,各处亲戚朋友、宗族邻里都来庆贺。从此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虽把闵子生疏,也不至十分作贱,闵老亦看他不出。又过了岁余,继母腹中仍又坐喜,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儿,人人都道闵老积德好,故有多男之庆,洵是人生乐事。不意闵子到此,合当受苦,如今年渐长成,那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只要管顾自己的,将已前相待闵子的心肠,一旦化为冰炭。在闵老面前甜言蜜语,许多温存,到背后无端毒骂,百般凌辱,要衣不得,要食不得。闵子恰也乖觉,日常间看见两个兄弟在母亲身边何等娇痴,何等怪诞,要一与十,今待我如此刻薄,心中郁郁不乐。终日终夜仔细思量,我闵损与兄弟,总一母所生,两样看成,不知我母存何主意?正在肚里狐疑,一日坐在门外,忽然有一个没要紧的人在闵子门首经过。看见闵子,手指道:这是没娘儿,不期也是这般长成了。因而叹息。那人无心说出这句话,忙忙的走去了。那闵子倒是有心的人,听了这话心下不胜悲楚。却原来我自有母,死亡已久,无怪后母将我凌贱,爹爹那里得知。又想道:古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只尽为子之道,况我幼而孤弱,使无后母何以得至今日?如今衣食欠缺,或者父亲手中窘乏也未可知。我闻古时有个虞舜,他也是后母,谁知父顽母嚣弟傲,吃尽万苦千辛,虞舜毫不敢怨,只尽人子道理,一味行孝。后来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然我所处的境界比他还容易些,自此以后我当效虞舜以报罔极罢了。正是:    平生多苦复多辛,长恨绵绵孰与伸。独有孤桐知此意,清商弹彻更伤神。    闵子自闻没娘儿这一说,也不去问及父亲,诚恐怕继母知道反加嗔责,愈觉低声下气,昏定晨省,兢兢业业,如履渊水。继母时常不善加他,只是逆来顺受,其父毫不知道。又隔数年,闵老见继室年渐老成,持家必然力练,其子又大,将来家事可托,自己年纪将老,不时要出外闲游,只苦没有个御车的人,古来执射执御,原是个男子在世上所当行之事。其时闵子髫年光景,闵老虽有三子,两个是继室亲生的不必说了,又把闵子托与继母看管,只道其母把三个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不把闵子另看一眼,时时要闵子推车出外,闵子唯命是从,并不敢推托。一日,天色激寒,闵母还睡在床上,听得外面金风飒飒,落叶飘飘。那两个幼子叫道:“娘阿,天色寒冷,须要绵衣穿了。”闵母道:“儿,我知道了。”急急起来披了衣服,梳头洗面,整治朝膳,自己与幼儿三人吃了。幼儿道:“哥哥与父亲御车远走出门,身子不知冻得什么样哩?”闵母道:“阿损是个贱骨头,那里比得你们两个,便冻杀了他,与你何干,偏要挂念他怎的。”幼儿道:“阿哥与我一样的,娘怎么这等说。”闵母骂道:“怪小奴才,凡事繇娘做主,谁要你们饶舌,再若如此就要讨打。”幼儿畏怕,不敢则声。闵母就开了箱取出丝绵撑开,约有一二斛,连忙将幼儿所穿的夹衣脱将下来,随叫他坐在被窝之中,生一炉炭火放在被外,自己便把领缝袖口拆开,正要翻绵,又来与幼儿盖好了被,问道:“儿,你们想是肚饥了。”你看那小孩子们果品糕饼,原是他的性命,巴不得到口头,再没有娘去问他,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娇作痴要食吃的。所以,两个齐声答道:“正饥哩。”闵母即令小厮们到市上买东西与幼儿吃了。方才动手翻了长的,又翻次的,丫鬟颐指气使,相对翻好绵衣,就与幼儿穿了,绝不提起闵子身上。少顷,闵老从外回来,对其妻道:“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说未了,忽然两个幼儿穿了绵衣走到父亲面前,闵老笑道:“损儿的绵衣也十分要紧了,母亲可替他翻一翻,明日好同我出去。”闵母口虽答应,心里想道:有甚力气与这小猢狲翻绵衣,反坐住了,不肯动身。闵老催道:“就在今日与他翻了,明日有事又好要他为我御车。”闵母道:“我一时身子不健,到晚间我与他做。”闵老只道他果然有病,倒有许多温存。少顷,又有几个出友邀他出门去了。闵子见炉中有火,走近前来烘火,看见两个幼弟身上都着绵衣,取笑道:“兄弟,你穿了绵衣好厚哩。”幼弟道:“方才娘与我二人翻的绵。”闵子道:“好。”只说得这一个字,闵母高声骂道:“畜生,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么心,不过与这两个小兄弟翻件绵衣,说甚厚,说甚好,你看如今厚了那一个人?有甚么不好了那一个人?小畜生,你快说不是的所在,待我做晚娘的来替你讨饶。”闵子说绵衣一个厚字、一个好字,原是无心,不过与幼弟戏言耳,倒惹得后母闹个不了,只得向前跪下叩头哀告道:“娘是我的亲生之母,怎么如此发恼,孩儿如有不孝,恁凭娘亲责问,何须动气?”闵母见他如此光景,伤拳难打笑脸,况又知自己性躁,强笑了一声道:“你既是这般说,且起来到大门口去,俟候你父亲回家才许你进来。”闵子连声答应而出。后人有穷鸟诗一首为证:    睇彼小鸟,在林之端。出胡不时,为鸷所残。    饮露悲鸣,临风振翰。哀痛惨怛,伤其肺肝。    缅惟往昔,群飞以安。曾几时兮,遘此艰难。如何如何,坐令永叹。    闵母到底是个小器度,没见识的人,心中想道:我本欲乘此衅打他几下,不意这畜生倒说得可怜,我只得饶了他。若容他在眼前,未免看见幼儿吃食,毕竟也赏他些祭喉。只这老昏君谆谆要我与他翻绵,我想丝绵十分高贵,怎舍得把他穿。不若将旧时冷棉翻与他穿罢,在他父亲面前只说新的,那里识得出?新绵留在下年又好增添。算计已定,上楼开箱。他又想一想道:如此做了,人不知,鬼不觉,只要手儿扯得松,捏去软溜溜的,哄瞒得老儿眼睛过,那怕他受寒受冷,与我何涉?及开箱一看,不见有旧绵在内,又开一只箱子,里边都是破绵败絮,心中又动了一点鄙吝的念头,手拿了几块仔细看了一看,心中转一转道:呸!到是我差了,聪明半世,懵懂一时。这些旧絮当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如何舍得翻与他穿了。锁了箱子,覆身走下楼来,千思万量,欲待要不与他翻件寒衣,犹恐他父亲作闹,声闻于外旁人议论,说我只爱自己所生之子,将前妻之子凌辱。欲待翻与他穿,这些旧絮实难割舍。那闵母之待闵子如此情景,心如铁石,意似蛇蝎。自古及今,这般继母颇也不少。却说他在楼下沉吟了好一会,无计可施,撞着幼儿在中堂玩耍,正所谓自肉自痛,一个个唤到膝前摩摩头儿,摸摸手儿,问他身上还寒么?幼儿把头连连摇道:“不,不。”闵子在门外细细听见母亲的言语,心中悲切,泪下如珠。那闵老不知在何处饮酒作乐,那想着闵子在大门口冷风中战悚悚孤零零做一个稚子候门的故事哩。这正是:    幼儿失母遭磨折,轻信重婚诈伪人。伫立门前迎父至,朔风凛凛对谁伸。    闵母此时心甚焦躁,惟恐担延他的父亲在面前,万一把新绵翻了,走来走去,忽然一阵大风,东廊之下吹起芦花恍如雪片,向前一看,见那只板箱里还有数斤,原是起初翻褥子剩余的。随把手儿放下去一捏,软滑细润,洁白如绵,遂起他的一点恶念头,哈哈大笑道:我为这个小冤家翻件衣服,思量了许多时候再不停当,谁想这些芦花就在眼前,从今以后他也有衣穿,我再不费心了。便唤闵了脱下裌衣来翻绵。闵子欣然脱下暗喜道:母亲回嗔作喜,这番必定有绵衣穿了。身上止穿得件单衣,依旧立在门外,冻得七死八活,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偷眼一望,翻的竟没一些绵子,乃是芦花,用几根绵线缝绊,如衲衣相似,到晚始完。其风益大,闵子忍不过这样寒冷,情极无奈,走到灯前问道:“母亲,绵衣可完了么?”那闵母将衣丢在地上道:“好性急,赏你这件尸皮穿去。”闵子不敢则声,含了一双眼泪,穿了芦花翻的这件衣服欲走出门,闵母又怒道:“天色晚了,不要与两个小兄弟出外顽耍,敢是装些鬼声惊杀他们么。”闵子急急转身与兄弟说说笑笑。    却说继母妒性,自己有了儿子,便把前妻之子,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许多甜言蜜语。那闵子一味纯孝,所以毫不介怀,亦不形诸声色。当晚闵老醉归,闵母迎着道:“你因大儿子没了绵衣,再三分付,我带病翻了,他就穿在身上。”闵老笑嘻嘻的应道:“多感娘子好情。”便呼闵子过来:“还不拜你母亲。”闵子连忙唱喏,闵母假意答道:“照管孩儿,是我做娘的职分所当为。”闵老愈喜,又将闵子身上摸一摸,笑道:“果然翻得好,为何手还是这样冷的?”闵母急应道:“绵衣翻完才穿上身,少不得就暖起来了,何须性急?况你又吃醉了,自然不胜其热。”闵老道:“是。”说罢,归房安寝。次早,天气微和,闵老又要出门去游耍,闵母故意阻道:“你怎么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再不顾别人死活,倘损儿辛苦生起病来,如何是好?”闵老答应道:“多蒙娘子好言,今日与人相约不可不去,日后无甚紧要,不行便罢。”那闵子在旁知道父亲决要出门,将车上所用的绳索构木一一安排停当,站在门前只等父亲上车。闵老自娶继室之后见他正在芳年,容貌颇好,说话又会奉承,儿女之态固不能免,两个缠了半日,方才起身。行至中途,忽然狂风大作,刮地而来,这回好不寒冷也。但见:    愁云黯黯,怒霭重重。木落高秋,白雁风声萧瑟。山昏薄暮,清猿林色凄凉。紫蓧垂花,青松折口,豺狼无处可存身。巉岩走石,峻岭飞沙,虎豹此时难伫足。踏磴樵夫,急归来,绊倒了半肩柴火。泛江渔父,忙理楫,惊动了几尾鱼龙。披氅神仙,权归洞府,抵帷卧客,震醒藤床。真个是昌黎风雪阻蓝关,恰还如韩信乌江追项羽。    闵子到此时节未曾行得几步,靷索不觉脱下,车儿倒去了一段路。闵子还在后边,抖擞衣袖,整理芒鞋。闵老见车儿不动,回头看见闵子,尚嫌他失于检点,大呼道:“快来推车。”闵子因身上寒冷,这件芦花翻的衣服,一些些都坠在四角,仍旧是件单裌之衣。你道值此寒天,又加之以刮地狂风,冷也不冷?闵子不敢违命,挣扎上前御车,行了又不上数步,靷索又脱下。闵老如前叫他御车,闵子到此手足俱僵,力不能胜,不觉流下泪来。闵老看了心甚不忍,便道:“汝母劝我不要出门,我不听他,谁知你这般畏冷?难道你身上穿了绵冻了这一套模样?”将闵子拽上一把,止得这件裌衣,便问闵子道:“汝母说是与你翻的新绵,为何身上这等单薄?快说与我知道。”闵子道:“孩儿只因天道严寒,故此失靷,望父亲恕孩儿不孝之罪。”闵老听得可怜,再三问其缘故,闵子意欲支吾过了,又恐人说以为诳父,只得低低说道:“衣内都是芦花,所以不暖,并无他故。”闵老道:“汝母说你衣内都是新绵子,怎见倒是芦花,岂有此事?”便把闵子所穿的衣缝用簪脚挑开看其虚实,忽然一个风头吹得满天飞去,衣内干干净净,跌脚捶胸,恨恨不了,便骂:“悍妇!为何毒害我的孩儿!”立命回车,闵子向前说道:“这非吾母本意,昨因天晚,诚恐父亲回来功夫忙促,况是灯前,或者误翻在内,父亲到家决不可因了孩儿与母亲反目。”闵老怒道:“只因你孩儿为人忒孝顺了,故有此事,不必你多说,我自有个道理。”闵子便不敢则声,忙忙的推车回去。那闵母闻知闵老回家,正要装腔做势兴动闵老,只见闵老一进门来怒冲冲,也不说些甚的,对着闵母高声道:“好个晚娘,替儿子作得好绵衣。”闵母已知芦花事发,便应道:“我与你的脓血翻了绵衣,还道我为娘的不好么?”闵老道:“你铁石为心,豺狼成性,所以做得好绵衣,你可自看。”说毕发起几声冷笑,便叫闵损过来。闵子恐父母厮闹,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动身子,激得闵老性发,一把提将过来,将那衣服内的芦花抖了一地,便指与闵母道:“好绵子,亏你忍得这片心肠,待孩儿如此刻薄。”那闵母若是有家教的,自然有悔心之萌,支吾些言语,再将新绵翻改,消了丈夫这点气,不至反目了。他反恨丈夫不是,口中不干不净:“我想是你家价妇,应该凭你施为,昨日替他翻了新绵在内,谁知他自己不肖,或者拆出换些东西吃了也不可知,我如何将芦花与他穿着?”那闵老听了此语,暗想道:损儿不敢发觉,其母说亦有理。正是:    积谗销骨,积毁铄金。古语其然,传之至今。    不期两个幼儿不晓得事体,只道有事便说,叫做聪明的了,齐声向父亲说道:“我们两个因前日风冷,替母亲讨绵衣穿,母亲替我翻绵,委是新的。娘又怕我们冷,盖在床上被中,又生了许多炭火与我们烘。哥哥翻衣之时,只穿这件单衣立在大门口,候等父亲到家中,委实与哥哥穿的是芦花,不是新绵。”自古道得好,小儿口中讨实信。闵老听了此语,不容分辨,将闵母的头发一把揪倒,拳来打脚来踢,打得十分利害,就写了一纸离书,登时要逐出门去。其时宗族邻里亲戚都来劝解,决不肯听。闵子见父执性,不可逭回,倘母亲一去,兄弟三人将如之何?哀痛迫切,哭泣流涕,到父亲膝前说道:“父亲必欲要母亲去,以儿愚见,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伏乞父亲三思。”说未了号天大恸,哭个不休。那闵老见儿子是这等悲痛,力留继母,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场,家中聚集许多宗族亲戚邻友,见者无不伤心。那闵母到此田地,也不觉动了一点慈爱之心,将从前恶念一时消释,连忙将闵子一把扶起道:“孩儿,不料你如此孝顺,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母子亦觉欷歔。那闵老夫妻原是恩爱的,只是因那闵子故有此作为,看见其母倒认自己不是,也不苛求,又亲见其母将新绵另做一件衣服翻了,与他穿在身上,方才放心。过了数月,不觉冬尽春初,庆贺新岁元宵之后,闵老道:“损儿即渐长成,正该读书。吾闻本国之内,孔夫子乃是大圣人,所收之徒甚广。我不若送他门下读书,多识古今名物,不枉生他一场。”闵母极口赞襄,闵老立定了主意。有诗为证:    须知力学在严师,躬叩缁帷勿自疑。计日陶镕成德器,四科名定冉雍随。    择了吉日,具了束修,将闵子送到杏坛,拜孔子为师。闵子固是天生聪明,不须尽力训诲,打头知尾,告往知来,不上一年光景,即便学业有成,遂为孔门高弟,气质越觉纯粹,事亲愈加敬谨。那闵母知其贤孝,与两个幼儿一般看待,并无贰心。闵子方幸晚母回心转意,心中喜悦,行有余力,即归探候父母,纵遇疾风暴雨也不失期。孔门又有一个弟子叫做子贡,屡屡看见闵子侍于夫子之侧,颜色时常改变,每要问其缘故,又恐失言,到此不得不问,便道:“子骞,你始初见于夫子,面有菜色,今日何故又有刍豢之色?”闵子道:“损也不敏,出于蒹葭之中,蒙夫子不弃,收入门墙,又蒙夫子内则切磋以孝,外为之敷陈王法,心口口口出见羽盖之辉煌,龙旗之缥缈,裘旃之人相随于后,心又乐之。因这二者交攻胸中,损又不能决断可否,是以有了菜色。今被夫子威仪文词,如春雨润木,自叶流根,浸灌滋养已非一日,又赖二三子切磋劝勉,内明于去就大义,出见羽盖等物,视如坛土,是以有了刍豢之色。”子贡拱袂道:“多谢指教。”何为菜色?这就是常人所说饥者之面上青色。所以赵宋之时有个真德秀,论菜色道:    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    为何又叫刍豢之色?这刍豢是悦口充肠之物,人若终日有得啖了,自然面色肥泽,不与那乌面鹄形相似。须知闵子借此自喻学问深浅,不可泥定。这时闵子学既有得,每常出言绝不妄发,容貌和悦,德行甚噪。有诗为证:    爽气横秋豁紫口,訚訚气宇似王春。茂才南国留纲纪,流誉东家满缙绅。    四壁图书娱梦寐,一坛云树称吟身。何时斗柄司喉舌,试问荆山抱玉人。    却说鲁国中有一个藏货财之所,其藏名叫口口口当初创造,不知费了多少土木,用了多少金钱,方才完工。那鲁人无故又要广其基址,高其屋宇,是一件极劳民伤财,极可已得已之事。况鲁国连年荒歉,野无青草,室如悬罄,这改作长府,原是不急之务,尽可省得的。所以孔门中的弟子,身为匹夫,名淹伏处,却有帝王之略,每裕经世之谟。一日,闻鲁人无故要兴得已之役,闵子是个外持缄嘿、心存慎重的人,却有老成之长虑,说出一句话来,真是动关经济,可作訏谟。说道:“这长府之设,是先王积贮所遗,今日侈一时之耳目,轻变先时之制度,只怕所梗甚多,还须蹈常袭故。省此纷更,庶几不失先王节爱美意。”夫子高坐驷水之滨,闻知此言,慨然赞道:“事体有悬于庙堂之上,而议论出士君子之口,非言之难,中理为难,以今日观闵子仍旧贯之言,不但维国本、裁国计,兼且恤民力、厚民财,故其于利病之所,休戚之关,筹之预定,决不轻易其言,言之中理,尤不能深为嘉叹哉。”其后闵子的父母身忽染病,渐至危笃,闵子告归。口口口幼弟,躬先奉养,亲尝汤药,未及数月,相继而亡,闵子哭泣尽礼,衣衾棺椁虽不丰盛,亦不苟简,适得士者之常。闵子思念父母音容,乃率两个幼弟庐于墓旁,三年服满。此时,幼弟俱各长成,嘱付在家勤守门户,自己仍造见夫子。师徒睽违日久,相见之时,悲愉交集。夫子便与闵子一张琴,说汝三年以来必疏练响,可乘此清闲试按流徽,以舒郁志。闵子闻命即就杏坛之下,石几之上,将琴放着,不疾不徐,弹琴一曲,其音切切而悲。有陶靖节诗为证: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夫子一见闵子不先执礼陈诗,读书谈道,反叫他弹琴,这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又曰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修身养性非苟焉而已。今闵子丧了父母是有大故的了,废琴不弹或者生疏,夫子所以先命弹琴,实有深意。闵子弹罢,舍琴而起,说道:“先王制礼不敢过焉。”夫子此时细听其音神为之游,忽闻其言即赞道:“孝哉。闵子骞哀,尚未尽能,制以礼口口口子乎?”闵子逊谢弗遑,退居其位。后来大孝之口口口天下。鲁大夫季孙斯慕其贤孝之名,适值私邑缺少一员佐理的官,因想圣门弟子多善从政,又闻闵子骞是大孝君子,以此人为费宰可谓得人。即遣一介之使修书荐币远至其家,见了他两个幼弟,备陈季大夫请子骞先生为费邑之宰,即求登车而行。其弟答道:“吾兄往杏坛去矣。尊使不若往彼,或可相见。”使者应命而去竟往杏坛,刚值闵子散步出来,使者一见跳下马来,便问道:“请问先生,贵学中有位闵子骞夫子恰在何处?”闵子道:“这便是。尊客何来?”使者将季氏召为费宰之事备述其详。闵子道:“多蒙大夫宠召,但闵损是山野鄙人,不识长治久安之策,何劳玉趾下临,这费宰之召不敢如命。”使者道:“家大夫深仰夫子大孝之行至德之操,匪朝伊夕,故遣小可抠迎夫子枉降费邑,卧而理之。”闵子道:“损自父母弃世,业已谢绝人事,退避功名,敢烦尊使善复大夫。”使者道:“家大夫竭诚相请,望之甚渴,若夫子拒而不往,彼且固请,夫子将奈之何?”闵子道:“倘大夫决不见原,口口口走齐境之南,去鲁之北矣。”使者见闵子词色口口口敢勉强,只得嘿嘿而退。季氏也绝不复遣使至矣。闵子益坚不仕之志,辞别杏坛退居梓里,日与二三子讲学不休,又与二弟辑睦于家,抱道自高。据其生平行孝,父母称之,昆弟称之,外人亦称之。故夫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闻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后人读到此处,有词思帝乡赞云:    修身乐天天性真,志笃友于昆弟自相亲。不事浮华,终日清歌泗水滨,洵是孝哉穷理大贤人。    总评:闵子未尝仕季氏,而家语载之,然书之可信者莫若鲁论。今作者取其汶上之辞,为殿于行孝之后,可知闵孝为百世师,而季氏何物权臣,乃得而使世之邪?    又评:芦花一案,千古同悲。使世为继母者,得观此以易其残忍之心,为慈爱之念,则其有裨于风土也,宁曰小补之欤。  卷十二 叶公问政   堪笑堪笑,輓近人情颠倒。鉴花谷影狂追,志气精神尽颓。颓尽颓尽,底事常遭悔悋。    这阕古调笑,专说士君子处在这衰晚之世,不能以廉贞自信,欲使那纷纷物议,不及其身此乃必不得之理。须知上节难表,讥刺易蒙。古来的圣人贤者,内行蹇修,如护好环有事必竣。如决溃川,尚且往往忧人之谗。畏时之讥,辗转反侧,不敢自安。务要求其实际,去其虚声,惟恐志行不光,动摇毁弃,直期昭然可质,荡然无疵。不必修名,不必悦行,不必通众,始为高举旷图。即使其时纵有了那些邪说相问,嘲哨迭乘,其本来面目未尝稍易风华,委曲求媚,所以愈征其生平的举动。不去索隐,不去行怪,中中正正,自可流传。岂若庸人之在世间,止沽世誉,见了一物,遇了一事,劳形而弊神,焦心而殚虑,不遑宁处,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将欲夸耀于人,及至霎时患难之事业生,变故之大倏起,何计设施,动辄消沮,曾无尺寸之益,徒失旦夕之欢。言之念之,岂不自愧,岂不自悔。所以,诗经上有一篇诗,赋得甚好,那诗道: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因此天下有见识的人见及于此,始知历境纷纷,或炎或凉,或贫或富,皆不可逆虑其来,预定其去,援为殷鉴。正是:    强求富贵都成拙,泰处山林乐自然。一餐粗饭随僧后,何事浮营满日边。    却说如今的民风土俗日变日新,若无劝惩,何以坊正人心,推广教化,难道忍得闭口束舌,不着些古典异闻。趁此闲居细细敷陈,以为观摩之益。昔日周公旦辅佐成王有功分封在鲁,传与伯禽,其后二十六世。有一个践位之主,名曰哀公,为人极其庸钝懦弱,受制季孙斯大夫。那哀公毫无作为,又不能尊用贤明睿智之人。他却是四岁即位,正是乳臭之时,可怜坐席未温,仲孙何忌是季孙之兄,也是鲁国的大夫,便率师伐邾国。及至次年,又合了叔孙大夫共为三家,并出强兵,取邾之田,自东徂西攘为己有。其时口内的人尚以哀公年纪稚小,不能谙国家重务,待他老成历练,或有所为也未可知。不意哀公年渐成立,未免有女色相亲,谐臣媚子,时刻在身旁,盘桓歌舞,那得功夫去读书习礼?所以,日愚一日,再无智慧的时节,甘居汀下。他却外饰些好贤纳士之名,播扬天下,究竟怠于吐哺握发之勤,蹇于倒履抠衣之节。谁知那陈国之中有一个书生,姓颛孙名师,字子张,做人气象恢宏,意念广大,自恃已有才华力量,当不日致位卿相,誉通诸侯。他也是孔门一个贤弟子,颇有不屑之心,甚有堂堂之貌,闻知哀公好士,其名大着于外,子张不揣个时势,不查个的确,竟别了家族之人,整顿了随身行李,又带了跟随仆从,辄离陈邦,朝行暮止,冒雨披霜,不惮千里之迢遥,奚顾两旬之奔走。有诗为证:    不禁异里事驱驰,剑气横秋玉韫斯。旅梦一归千里在,酒醒百感五更滋。    雄风彻树鸣黄叶,凉月经冬沁碧丝。口兄无柳还强笑,天涯偏动望云思。    这子张一心要身名俱泰,竹帛自显,才为得志之秋,不枉了十年力学,多见博闻,谁知昌运难逢,明君鲜遘。子张一到鲁国,寻寓安歇,暗想道:“我今不辞劳苦,远离故乡,涉此泗滨,倘若哀公知我,惠然肯来,应该有龙旗之招,纁帛之聘,延我去做了上宾重客,奉之以高爵,荐之以厚禄。凭着我平日在夫子面前,所学的戒田畴,兴礼乐,易民风,布政令,从今发舒鲁国,其快何如?其乐何如?这子张在鲁虽作是想,原不为妄求,据其才能,卿相之位,固其优为。谁知这哀公原是昏庸愚卤之君,只晓得一味声色货利,不过借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头。那子张自到鲁国,也不去探访友人,也不去游玩山水,只是端坐寓所。一日过了又是一日,如此旅邸孤眠,相对唯奴仆也。无契友谈心,亦无高人论道,昏昏嘿嘿,未尝不顾影口徨,临风叹息。不觉过了七日,全不见哀公命驾相访,礼貌谦恭,并那些设馆授餐,继粟继肉之事。子张大失所望,心中尚想:哀公或者牵于国务烦琐,不得功夫,难好脱身,我且不必心忙性急,姑且待之。及到七日之晚,子张块然独处,心志索然,自恨此来,失于点检,懊悔无及。到了此时,真个抽刀不入鞘进退两难,悲歌抑郁,说与旅中人道:“我颛孙师误闻鲁君好士,故此过都历邑,晨兴昏寝,挟书负剑,耽寒受馁,地远千里,行非一朝,方得至此,苦何可言。只是七日以来,君竟弃我,不为致敬尽礼。可见徒有好士之名而无好士之实。”旅中人问道:“好的是甚么?”子张道:“好的是似士非所为士者,吾其已矣。”言毕,拂然去鲁。正是:    纵横才智侣,不遇鲁哀公。千载人传语,悲口口已穷。    后来,哀公不去修德求贤,口口三家口窃,意欲央求邻邦的兵马逐出三桓。这三桓就是三家,故三桓亦因其驱逐之事共怨哀公情薄,相为仇隙数十余年,卒致三桓统了雄兵猛将前来攻击。哀公惧他势力强悍,慌忙出奔卫国,可怜播迁而死,岂非好名者之祸?且哀公一国之主好名尚然至此,可为左券常闻,古人有四句说话,字字良药,言言妙谛,真为好名者之鉴戒:    一念自益,交加罪戾。疾如发机,疾于徒隶。    我今日在此深思极论,再将一个嗜假弃真的故事,穷究其细微曲折,始知吾论不诬。试观春秋之世,有一个人姓沈名诸梁,表字子高,为楚国叶县之尹。他却自骋多才博艺,僭称为公,时人就都称他做叶公。那时,楚国之君乃是平王在位。平王使了那太子少傅费无忌,往秦国为太子建娶妇,不意其妇姿色甚美,那无忌劝平王自娶,另当与太子建求亲。平王见奏,假意道:“世安有为子娶妇而我纳之,于理诚恐未顺。”无忌道:“始去议求,尚未行聘,有何名分所拘,纲常所系?”平王遂大喜,将倾国内的财货纳聘于秦,竟娶此女做了夫人,更为太子求娶。不期这太子的太傅姓伍名奢,就是吴相国子胥之父,那少傅就是无忌。只因无忌是个奸险小人,太子本是正气的人,再不曾把一分颜色看他,故无忌不得太子的欢心,怀了夙怨,于求婚一事从中离间,把他父子骨肉顿起戈矛。正是:    明枪容易避,暗箭最难防。    那无忌把秦女荐与平王,恐怕太子蓄怒,后有不测,常在平王面前将太子百般诋毁。平王也因这事,见了太子自觉无颜,遂使太子出居城父地方,为楚国守边。费无忌此时亦算是拔去眼中钉刺了。他又日夜思量,平王与太子建父子天性,骨肉至情,如今把他出居在外,万一心回意转,召入宫中,父子仍为父子,外人依旧外人。无忌此时料不能干净了,毕竟断送了他的性命。除了祸根,方才痛快。偶然一日,平王燕坐,左右前后并无一人,止得费无忌在侧。平王问道:“太子在外可怨我么?”此问正中无忌的机谋,急应道:“怎么不怨?”平王疑道:“他如何怨我?却为何事?”无忌道:“都是小臣之罪。”平王越发疑心起来,又道:“与卿何涉?”无忌道:“自臣当日不合将秦女献上吾主,后娶太子妃,容貌不如夫人百倍,他却怨望非常,尊居城父,擅了兵权,外交诸侯,将入弑君篡位,小臣闻之久矣。此吾主家事,不敢奏上。今为吾主计之,必先预为准备,莫待临岐勒马,江心补漏,是臣之愿也。”平王大怒,即召伍奢入朝,使人杀之。太子出亡奔宋,又因宋华氏之乱,避到郑国去了。郑人善待太子,本该以德报德,又往晋国,与晋国之人谋袭郑国,郑人大怒,将太子杀死。太子所生之子叫做王孙胜,此时已生长在吴,那楚国的令尹子西,欲召王孙胜归楚。叶公闻有了这一件事情,急整衣冠来见子西。相见已毕,分了宾主而坐。子西开言问道:“子高何故宠临?”叶公道:“仆闻子西大夫欲召王孙胜,不知果有此事否?”子西不敢隐瞒,应道:“然也。”叶公道:“既然足下要召他回国,必有高见,诸梁甚愚不明其故。”子西道:“要用着他。”叶公道:“将焉用之?”子西道:“吾闻王孙胜直而刚,使处口口为白公耳。”叶公听了此言,摇手劝道:“不可。”不知叶公为何要阻子西,且听他说来:    有分教当局者迷而不悟,恰才知旁观者舌有奇方。若依得这番话能全首领,倘竟行那件事怎免灾殃。    子西身居令尹,是楚国中执政上卿,尊贵之极。若论他所出的言语,谁敢阻挠?一听了叶公此言,便骇然问道:“子高,你向来言不妄发,今日相阻,何以见之?”叶公因屏开左右,低声数道:“王孙胜为人展而不信,爱而不仁,诈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况其父受僇于郑,实是平王为之。倘若他不念旧恶还可姑容,万一他以报复父仇为辞,兴兵夺地,料必不能忘情于足下了。”子西道:“子高何故危言乃尔?”叶公道:“子西兄,弟因足下,并令弟司马子期,平素亲爱,不与人侔,是以不敢不言。若果用之则其害可泣而特也。”子西道:“多蒙相教,弟非不认高谊,不感厚情,小弟宁以好意相待,假使王孙胜为人果然如子高兄所述,六德之失,不知以德报德,以怨相酬,也繇他便了。据子西所见,王孙胜虽是为人不好,我今取用了他,决不敢加祸于我,故此拘执。”那叶公见子西如此行径,知不可强,何苦与之絮烦,便立起身与他别,私自逃奔,到于蔡国方城之外,静看变动何如,以为行止。后人有诗为证:    俊杰知时务,择地暂栖迟。沉忧何虎泄,镜里欲添丝。    再说王孙胜,果然因请兵伐郑复命,子西便许了。他尚未起兵,适值晋国也起了兵来伐郑国。子西不知何故,反去救郑。王孙胜怒道:“子西愚我。”遂谐其徒石乞,谋为不轨。楚国这些军民士庶都晓得叶公有戡乱反正之宏才,定国安邦之伟略,莫不引领望着他复归楚国,如赤子望慈母,农夫望乐岁一般。叶公也只得起兵靖难,正打从方城入楚,适有箴邑尹固,意带了属将数千,来助王孙胜作乱,与叶公相遇于楚。叶公与箴邑尹固相见,问道:“箴公何往?”箴尹道:“去助王孙。”叶公道:“箴公差矣。”箴尹不待叶公所言,面中作色,按剑问道:“不佞何差之有?”叶公怡然答道:“足下今助王孙,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马二人么?”箴尹道:“这二人乃祸之首、罪之魁,怎么不要害他?”叶公叹道:“即此一言,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箴尹道:“子高之言可有据乎?”叶公应道:“有。”箴尹方才捺下火性,说道:“这等小弟领教了。”叶公道:“此时师行在途,无暇细谈他事。就是这楚国若无令尹司马,这社稷久已倾亡。今足下弃二子,存楚之德,从白公祸楚之贼,若此不省,性命其可保乎?”箴尹顿然开悟,欣然从了叶公,共击王孙胜,恰好不费甚么气力,一战而胜,石乞就烹,王孙胜自缢,其党悉平,扶翼昭王即了国位。始初,叶公入捍大难之时,因王孙胜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那叶公权掌令尹司马二事。如今国患已除,四境罢兵,仍旧人民安堵。叶公请命昭王,仍召子西之子宁为令尹,子期之子宽为司马。这叶公端的老于叶邑,这须是叶公不伐的好处。正是:    功成不受赏,名著见清忠。终老真堪尚,无心万户封。    一日,叶公说道:“人生有几,宛若蜉蝣,朝生夕死甚是畏人。若不趁此好光阴寻些适性事,岂不如囹圄之内带桎披梏之人哉?”恰好其弟后臧偶然立在叶公侧边,听得有了这句言语,便道:“哥哥高居叶尹,受享荣华,所富者财货,今日要寻适性之娱,不若稍破费些以求之,何如?”叶公倒问后臧道:“兄弟,你可说一二桩与我听。”后臧道:“其说甚广,不知哥哥中意的是甚么东西?”叶公道:“你若耳有所闻,目有所见的,不拘难易,说与我听,待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弃之。”后臧道:“人生所顶戴的是天,这天文上有日月风云,雨雷霜雪。哥哥,你可好么?”叶公道:“那些迅雷疾风寒霜疏雨是极不可测的,有甚好处?至于穷冬霏雪尤是可畏。惟有月色怜人,然那阴晦常多,光辉又少,虽日有黄绵袄之喻,为寒儿贫士所悦,论来也不是你哥哥所好。”后臧道:“天文既不好,地舆何如?”叶公道:“那地舆看来亦非吾之所好。”后臧道:“哥哥,却是何故?”叶公道:“山有虎狼之危,水有风波之险,都邑市肆人物杂居,关隘边廛,尘沙可惶。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遥,可以闲憩,思之尤非吾辈居官者所宜,也不去好他。”后臧道:“逢时遇节,烧灯宰肉,进火晒衣,斗鸡戏马。哥哥,你道可好么?”叶公道:“兄弟,此是寻常之事,也说不得个好。”后臧道:“哥哥,那珍宝珠玉想必是好的了。”叶公道:“此非大富极贵之人,家中不能蓄积,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好他则甚。兄弟,你不知时人有俗诗一首说道:珍奇宝玩,不疗饥寒。却羡王孙,竞取为欢。”后臧道:“哥哥,你因不济冻馁,不肯好他。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有酒可以助欢扫愁,有羹如锦带甘露,有饭如青精脱粟,又有嘉肴美味玉脍金薤相与饮食之人,穿的是官锦之袍、狐白之裘,系的是黄琅之带、紫琼之绦,戴的是金凤之冠、玉燕之钗,着的是凌波之袜、飞云之舄,饮器皆是奇宝,衾缛无非彩缎,如此富丽之受飨,奇艳之依栖。哥哥,敢是从吾所好?”叶公道:“听汝所说,乃是吾家常物,也不为异,我也不好他。”后臧道:“种些花木,养些鸟兽何如?”叶公道:“花木有时残败,禽兽有时害人。”后臧道:“既然不好,依弟愚见,不如建造宫殿楼阁,亭台第宅,既有轮奂之美,又有安逸之宜,将这文房所用的椽笔石研、文纨蔡纸,武库所用的宝剑雕弓、翠旗金锏,又将那罘思屏、博山炉、照胆镜、鸡舌香、筇竹杖、薤叶箪、蓬莱盏、海山螺、琵琶琴瑟、箫管图书、瓶花笼鸟之类,摆列其中。哥哥,你再广求燕赵之姿,朝欢暮乐,可是好他么?”叶公道:“此言近是,只是非我心中真好。若果得一桩东西,不费力,不劳神,举目就见,触处皆逢,看将来实像是个真的,究竟又不是真的,凭我时时爱玩,才是我的所好了。兄弟,再劳你想一想,不拘世上世外,可取而致在这宫室衣服器皿上的,你道是何物为佳?”后臧道:“哥哥出的题目甚难,待愚弟缓缓想来,然后可应尊命。”有诗为证:    欲穷世上巧,须竭意中思。绘事真堪尚,雕工亦足师。    输般应献技,僧慧且成痴。搆出天龙相,公其爱在斯。    后臧嘿坐了半日,就如一个入定的和尚。那叶公好生性急,又恐乱了他的好思量,只得忍耐。看见后臧将头频点,也不繇他开口,急问其故。后臧道:“有了,只要哥哥费些金银。”叶公道:“这何难,你看库藏之中,瓜子黄金,魏野尺玉,照乘明珠,万选青蚨,不下亿万,但凭兄弟所说,只要似真的物件,像生的东西,是我极好的。”后臧笑道:“兄弟亦有此意,只须在楚国之内,请那雕匠画工到府中来,将这宫室衣服器皿等类,不拘花鸟山水,雕些画些,你道可好么?”叶公听了雕画二字,满心欢喜,连声称妙,又道:“民间常有如此雕画,怎得再异于寻常,使天下后世之人都来称赞我叶公有异好,我才志满意足。”后臧道:“也不难,世间惟有龙为四灵之长,云从水涌,入汉超渊,天子乘之以御极,神仙跨之以上天,将龙来雕镂彩画,不亦乐乎?”叶公拊掌大笑道:“乐哉,乐哉。兄弟之论甚善。如今就烦你召请画工雕匠,速为料理。”后臧连忙应允而出。有诗为证:    不辞辛苦走康衢,觅倩能雕善绘徒。须信叶公从此后,真龙显现好还无。    后臧走至国中,也不去探亲访友,也不去问柳寻花,一心只要寻访那雕的画的。走前街,行短巷,不止半日,将那些有名高手,带了帮手徒弟,竟趋叶邑,即见叶公传命,即日彩画雕镂。那干人手忙脚乱,竭力尽心,画龙的调颜色,匀笔仗各骋技能。雕龙的磨斧凿择木料,俱呈手段。叶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商量布置。那后臧因自己费了许多心思,哥哥又用了许多钱钞,倘这班工匠偷闲怠惰,不能精妙,反为不美,只得捐己资,或时赏酒赏肉,或时赏钞赏钱。自古道得好,私恩小惠,足以固结人心,将这一个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却说这后臧为何这等奉承哥哥?只因起初在吴之时,与他的母亲同俘在彼,后臧不待赦书下颁,弃了母独自奔回,所以这叶公恶其不孝,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犹如路人。后来后臧也道自己不是,深自懊悔,巴不得寻一桩事在哥哥面前效勤。乘着把这事托他,他赔了钱钞,用了心力,速速成功。因此,这班画工雕匠都到叶公跟前告成讨赏,还请他亲身观看。叶公撤了民事,正行之间,早见后臧相迎,说道:“龙形雕画甚巧,请哥哥观看,设宴庆贺。”叶公才把后臧正看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好个兄弟,能成吾好。”即走入雕画之所,抬头一看,果然:    金光闪烁,瑞气氤氲。帘幕间,阑干上,但见龙身盘绕。亭台畔,杯爵中,又见龙影回环。若遇那疏雨清风,应闻这长吟远啸。夸不尽游潜飞跃,说不了爪甲鳞口。如入蛟宫,处处铺蒙茸之海藻。犹探骊穴,时时听狎猎之江涛。    叶公看了又看,看个不了,满面堆下笑来,称赞后臧,犒赏工匠,即日大开筵宴,广召亲朋,庆赏雕画的假龙。自然有人馈送礼仪,闻得那时送东西的人,都要奉承叶公快活,不拘饮食动用之物,都取着个龙名,不能枚举,今且略述数端。但见献剑的道:奉上太阿龙泉,以助君侯,水截鲸鲵,陆剸犀兕。献墨的道:奉上龙宾香口,以资倚马挥毫。献火的道:奉上龙火,以便炊羹爇篆。献马的道:奉上龙驹骏马,以备千里驰驱。献笋的道:奉上龙孙,以供七箸。献肉的道:奉上龙根仙脯,以实郇厨雁椟。献鱼的道:奉上化龙池鱼,以祝公子若孙飞腾云雨。叶公看了这龙名之物,还不十分称赞,听他这些话说得如簧可爱,便唤左右收藏。正待要坐席饮酒,外面又有人报道:箴尹处送十对木偶人来,叫做烛奴,与爷执烛。叶公召来使进见,问这木奴将何木制造?来使答道:家爷因君侯所好似龙之物,特将龙檀宝木刻成童子,衣了绿龙之衣,束了金龙之带,手捧绛台,可以列烛照夜。叶公笑道:如此有累箴侯费心,斗胆拜登了。后来唐之申王也仿了这式样置造。且说叶公便叫左右将烛奴排列筵前,点起桦烛馋灯,映着雕画龙形,就比日间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绝。有诗余南柯子为证:    赤焰惊人魄,苍鬐炫客睛。鳞甲灿如星,醉看渡沧溟。    是夜饮宴未散,忽闻宫室之外,殿陛之间,风云骤起,走石飞沙,叶公一意看了假龙,方遂心中所好,注目纵观,诸事不理,那些亲友耳中听见,已有几分疑惧,正不知是何缘故。灼眼间狂风益大,怒雨平倾,忽然一条真龙约有数十丈长,从天垂下,直入叶公开宴之所。叶公惊得魂飞魄散,失声叫喊道:“不好了,真龙来了。”连忙望门外飞跑。那些酒客个个狼奔鼠窜,兔走鸟飞,恨不得穴地而逃。这叫做弄假成真,招灾惹祸。那一条真龙怒张鳞甲,喷雾嘘云,一时风雨愈大,把这叶公所画所雕的宫室器皿衣服之类尽行摄归天上,那条真龙方才夭夭矫矫上冲霄汉而去。其时叶公的性命也不能顾了,边叫着真龙何在?瞬息间真龙不见其形,雨收云散,直至天明。那后臧看了真龙下降的所在,剩了一块白地,心中好不惨凄,又不知哥哥走避何处,是吉是凶。虽知真龙上天去了,料无妨碍,方敢去寻觅哥哥。寻了好一会,只见他躲在崖下,蓬头垢面,不似人形,口中端的乱叫道:“真龙来了,好怕人也。”后臧忍不住好笑,便唤道:“哥哥,不要慌,真龙已去,我后臧兄弟在此。”叶公知是兄弟叫,正要走出崖,看自己身上尚穿一件龙衣,又惊道:“龙绕在身上来也。”只因他到此魂魄已失,五色无主,颠狂个不休,连其弟后臧也认做一个人龙,不肯与他并立同坐,被后臧牢牢扯住。片晌,叶公之心始定,四肢瘫软,动移不得,负归府中,卧病不起。遍国中人都传言道:叶公半生好龙,那知好的是假,一见了真龙下降,便弃了宫室器皿,惊失了魂魄,空费了雕画金钱。其时的人竟拿来做一个话记。过了数月,叶公之恙始痊。因叹平日所好甚差,闻知那孔夫子有圣人之德,转念间便将那好假龙的肚肠改变了务民义的心事,因而择吉至鲁,向孔子问政。孔子知其为人务名,只将近悦远来为对。叶公言下有悟,不待重问,就此告辞,归叶邑之中,以实心行实政,而叶邑之民无不蒙其福焉。有诗为证:    浣虑无尘累,从教播令名。何须咎既往,犹幸颂神明。    总评:余观叶公行谊固高,所失者假龙之一好也。岂非白璧微瑕,噫亦不足为叶公累也。    又评:古之县尹似不与今同,而叶公居之可知矣。然其力能平王孙胜之大乱,以致荆楚之国安如磐石,且无一芥系怀,而仅仅好龙,亦非甚愚。若后世骄其所立之功,而奢纵是图者,可以同日语哉?  卷十三 羿善射   浪得虚名慕古风,只抒谗佞不抒忠。青编凛凛诛夷羿,史册煌煌载有穷。    此诗是后人追忆夏朝的夷羿,虽有善射之名,不能忠君为国,反拒绝太康,而立仲康,操弄国柄。至帝相时,被家臣寒促所杀,赋此以感叹其事。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有慕于尧时偃羿,故亦取羿为名。夷羿善射不过寻常射法,怎如偃羿的神射?今日聊以借题发挥,试讲偃羿之事,且听我略说几句纲领,便见其中的大概了。    兴妖兴浪,复兴师的河伯神,全无料敌之算。奔东奔西,终奔月的嫦娥姊,两次背夫逃窜。授弓授矢,兼授术的楚弧父,一味教人不良。射水射风,还射日的偃羿氏,三件逆天恶贯。    你道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怎么样的出身?他生身唐尧之代,家世楚乡,原是个庶民之族,幼年失了父母,自成自立,干出掀天事业,封为有穷国君,楚弧父就是他的师父,嫦娥姊却是他的妻室,河伯神便是他的对头。说起始末根繇,却也是桩极奇之事。这偃羿天资敏捷,凡事不学而知。七岁时便削竹为弓,捻麻为弦,拾芦为箭,看见飞禽走兽,便要射他,虽然不中,却也不远。嗣后,看看射着,亲邻们都赞美他。有一邻人向偃羿道:“看你心好学射,倒像有些夙缘的,只是无师传授,难以精通,何不拜从明师求他指点,万一能彀精通,也是一件随身技艺,或者可与国家报效,立身扬名,封妻荫子也不见得,却强如在这里胡诌乱扯。”偃羿道:“我的意思,也欲如是,但此处无有明师可从。”邻人道:“此去不远百里,乃楚国荆山地方,有一善射之师,名曰楚弧父。他的弓矢其实出神,不拘要射何物,百发百中,以此拜从他的甚多。你若真心学射,何不也去从他?”偃羿道:“原来有此高手,我明日自然要去从他学射的了。”偃羿自得此言,时刻在心,思量学射,不能忘怀,其年已是一十六岁,俄然叹道:光阴易过,山水难磨,日月迅速,韶年渐多,若再蹉跎几年,只恐习学难成,却不有误一生之事?当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干粮,拜别了亲邻眷族,径往楚国荆山访寻弧父去了。正是:    英雄举事世难猜,弧父真传岂异哉。知有鸿图非骤立,须从绝俗大人才。    却说偃羿别了亲邻,逢人问路,走了一日,刚走得六七十里程途。看看日暮途黑,欲待再往前行,谅来到荆山还有二三十里,不能即到,欲待不去,此间又无店舍借宿,难道到走回头路不成?正在心里踌躇,抬起头来忽见一座庙宇,不觉心内欢喜道:不若就在这庙中权住一宵,明早赶行未为不可。即忙走到庙中一看,原来供奉的是轩辕皇帝圣像,随即倒身礼拜已毕,向各处走了一转。这庙中并无一人居住,只得取出干粮充饥,又将随身包裹做了枕头,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至三更天气得一奇梦,梦见自家要上天去,无路可走,将身乱窜,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来交与偃羿,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顶,心中十分欢喜。少顷醒觉,乃知是梦,只是解说不明,翻来覆去就再睡不着了。看看已到五更时分,远远的听得锣鼓闹喧,偃羿吃惊道:天色未曙,怎有金鼓之声?若不是皇家遣将出师,定是乡民驱虎逐豹。沉吟了一会,只见一伙人持了灯火,先进庙来焚香点烛,那锣鼓之声还在后边,方才晓得是乡民到庙中来祭赛的缘故。偃羿也只作不知,只管睡着。少顷,众人齐进庙中,摆列案桌,陈设祭品,看见神案之下睡着一人,被众乡民一把扯起道:“此人黑夜潜伏庙中,决是不良之辈,要偷盗我们祭器的,拿来绑缚了,不要放他去。”其中有一人相貌严肃与众人不同,想像是个社长,走近前来道:“不要动手,待我来看。”众人听了他这两句说话,轻轻的把偃羿放了。那人走近前来把偃羿看了一眼,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两边各自吃了一惊。思想了好一会工夫,并不出半句言语。看他两人的情景,像个会面过的,一个是起早出门,尚然昏昏沉沉,一个是受了惊吓,犹在蒙蒙懂懂,故此思量不着。忽见那人高叫道:“是了,是了。是我适才梦中送梯子与他的。”偃羿亦想着道:我方才亦曾梦见你来。那人道:“我梦见足下欲上天而无路可通,将身乱窜,我将长梯付汝,直登天顶,汝梦亦同此么?”偃羿道:“一些也不差。”那人道:“足下少待,我等祭神毕了,再来讲话。”偃羿应允了,立在一傍。众人装点香烛已齐,陈设礼币已完,一齐鸣锣击鼓,献花进帛,跪拜交错,不多时礼数已周,各自分头归家去了。独有那人来寻偃羿问道:“足下姓甚名谁?原何至此?”偃羿道:“小可姓偃名羿,家乡不远,因性好学射,特访楚弧父而来。昨因天暮权在此庙中一宿,不期冲犯了众位。”那人道:“原来如此。你要访楚弧父,只我便是,今日可谓相见有缘。”偃羿听说,慌忙下跪道:“弟子有心相从,有眼不识,望乞恕罪。”楚弧父双手扶起道:“足下何出此言,既然远来,且同归寒舍。”偃羿应谢连声,携了包裹跟随楚弧父,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偃羿放下行囊,就拜楚弧父为师。楚弧父也不推辞,竟受了他八拜之礼,随唤众弟子与偃羿相见,各各问姓通名,偃羿以师兄称之。是日,弧父要往村中赛神处散福,不得工夫教他射箭。次日,挟了弓矢,唤了偃羿并众弟子出去演射。到一旷野之处,只见预先已竖起一草靶在地,离靶百步射去,要射中靶上。先是楚弧父射起,真个箭箭不空,后来轮着诸弟子们射,也有十箭内中三四枝的,也有中一二矢的,也有全不中的,还有初学者,把手指臂膊面皮,都被箭镞弓弦打破了的。果然射箭是个百丑图,却也不能殚述。如今轮该偃羿射了,是弧父道他是个初学的,便把些心法讲传与他,却也不及细说,聊表几句即知大意。他说道:    目对弦弦对镞,镞对靶为三齐。立脚不丁不八,存身不正不倚。    前手如托泰岱,后手如抱婴儿。勿使弓强力弱,自能立致精微。    这偃羿原是杜撰射过几时的,今日更得楚弧父的传授,他却心神默悟,开弓放箭,射了一回枝枝中靶,箭箭不虚。楚弧父与众弟子各各称异,向偃羿道:“你原来是会射的,为何又来习学?”偃羿道:“弟子实是不知,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芦箭顽耍,今日得夫子指教,不觉侥幸射中数矢,岂敢虚言。”楚弧父道:“子异日必有神射,高出于我也。”当下众人又齐班轮射了一回,方才收拾回去。次日,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飞禽走兽游鱼之法,偃羿一一理会,也是百发百中。楚弧父甚是得意,不及一月之间,偃羿的手段与楚弧父便一般高强,不分个彼此了。一日,楚弧父对偃羿说道:“我因善射得名,从我于门下者实多,未有如尔之好学易精。今绝技已成,不必在此濡滞。我有宝弓一张,名曰桑弧,更有雕翎箭百枝,是我太公得之轩辕皇帝,用此可诛妖伏魔,故此我太公立轩辕之庙,逢时祭享以酬大恩。但我年纪已老,子嗣中无有可授其弓矢的。前日梦将高梯付汝登天,非为无故,此乃皇帝欲我赠汝弓箭,以成就你掀天功业。今即出赠望乞存留。”偃羿道:“弟子蒙夫子教导射法,一无相报。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遗,弟子怎敢据受?况弟子囊中止备不腆,仅可奉偿薪水,弓矢之价何从而有?”楚弧父道:“说那里话,若是言价,就不必言赠了。”说罢将弓箭取出交付偃羿,偃羿接在手中细看一回,赞道:“果是好弓箭。”满心欢喜,便把橐囊盛好,随取修仪呈上。楚弧父坚执不受,偃羿只得依旧收藏。当晚有许多叙别情况。次早拜辞楚弧父并同学朋友,背了行囊,出门取道回家。有诗为证:    从师不惮远担簦,专志专心学已精。谩把神弓分手赠,直教万世显宏名。    偃羿在路行了半晌,早到轩辕庙前,因感前日得梦之事,进庙拜谢。只见一个老者坐在廊下啼哭,偃羿也不顾他,直待拜完了神圣,方才走至老者身傍问道:“老人家,有何事故坐在此处啼哭?”老者道:“不瞒官人说,老汉是桑林里人氏,因闻尧天子圣德神聪,宽洪大度,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无以为报,各备了些土产物件,前到蒲坂都下奉献尧帝。往返路中已经一月,谁想家乡间生出一件怪事,把我妻儿老小尽皆坏了。”说到其间又哭起来,偃羿道:“还是什么缘故,且与我说知,何必恁般。”老者又拭了泪道:“那桑林里生出一个精怪,其大无比,其形像猪,专要吃人。论他的食量又且极宏,一顿得十余个人方才彀饱。故此一月之间连住居过往之人,约莫伤了千来个性命。老汉的山妻稚子也在数内,以此不敢回家,同伴数人各自走散。老汉意欲回到蒲坂寻些生意,又苦没了盘缠,因此在这里悲伤。”原来偃羿虽好习射,倒也是个慈心的人,一闻老者之言,就如己身之事一般,好不为这老者踌蹰,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修,对老者道:“你老人家既无盘费,我有白金五两在此,你可收用,前到蒲坂将用剩的就好作本,做些生理了。”说罢就递与老者,老者道:“老汉与官人素不相识,怎么好受许多银子。”偃羿道:“我家不远,尔在穷途,些须相赠,理之当然,何必推辞。”老者只得收了,连声作谢,又问了偃羿的姓名家乡,方才别去,各各取路而行。有诗为证:    蓦路相逢落魄才,倾囊相赠果奇口。当初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偃羿行不里许程途,心中想道:“方才老者讲的精怪已伤了千数人命,口这老者如此悲啼,其余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状。况且日长岁久,不知这孽畜还要害多少人哩?楚弧父相传我的弓矢既能诛妖伏魔,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总射不死,也只多伤得我一命。若射死了,岂不与万民除害?又想道:若是回家再往,只怕耽延误事,此去桑林里不过三四百里程途,身边所余碎银尚好盘费,不若径去为便。当即询问土人往桑林里的路径,巴程前往。行了三四日,来到一个村庄,看见许多人簇拥看一个官长在那里说话,偃羿上前打听,乃是荆州牧姬鲧为因驱逐恶兽而来。此兽离此止三五里去路,名为封豕,出没无常,官兵被妖气相冲不能上前,屡被伤损。偃羿想道:我若当官说我善射,前去诛此封豕,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讥诮,不如径去寻这孽畜,若能了当得他,再来报官亦未为迟。随即又往前行,只见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垒积如山,无非是这孽畜的遗爱。偃羿情知封豕只在远近,慌忙取出桑弧把弓弦上了,便把橐囊放在路侧,手挽强弓腰悬箭袋,趱行前面,只听得一声吼响,走出那个封豕恶兽,果然生得怕人。但见:    身长二丈,腰大念围。直截鼻梁,如一段竹筒套嘴。咍孩耳朵,似两握蒲扇兜肩。遍体突兀乌毛,堪为甲胄。满口棱层利齿,赛过枪刀。不能作雾兴云,偏会扬氛吐气。这个是八戒的始祖,须知是天上的室星。    原来此兽不比虎豹会跑会跳,却是慢慢走的,只为他有一道妖气相冲,先把人来迷惑,所以不能避他。偃羿此弓乃是奇珍异宝攒嵌,散出宝光,反把妖怪罩定。那封豕看见有人行走,已道是有点心来了。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架着桑弧宝弓,看清了封豕恶兽嗽的一声响,那箭正中恶兽咽喉,翻身倒地,扑跌不休。偃羿犹恐不能即死,又要拔箭再射,那恶兽虽已四脚朝天,还在那里挣命。偃羿见这弓矢,果然灵验,十分欢喜,即忙回转到村庄之上,同那地方上火悉将前事报知姬鲧,姬鲧犹自不信,偃羿道:“小人亲手射死,怎敢说慌?”姬鲧即遣人往探,果然是真,才乘马径到其所,此兽已自断气。偃羿拔出羽箭,仍归囊中,姬鲧见了大悦,命地方人将兽皮剥下,进与尧帝观看,血肉之类任凭土人取用。分付已毕,乘马返村,遂叫偃羿随行,偃羿不敢违拗,仍于路侧取了行李,跟姬鲧直到寓所。姬鲧向偃羿道:“此兽妖气迷人,无敢近者,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圣,保封官职。”偃羿道:“小人闻有此兽,远来效力救人,原不愿受职。况离家日久,归心甚急,不敢达随入都。”姬鲧再三相勉,偃羿再四推辞,姬鲧也不好十分苦逼。到了次日,地方人将兽皮进与姬鲧,姬鲧取银十两相酬偃羿,各自分途起身。地方人感其恩德,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后人有诗一首以叹之曰:    圣世何如不降祥,却令苍赤罹奇殃。雕弓一试妖氛殄,方使斯人姓字香。    偃羿回家不过是重会亲邻,各人叙话别后之事,这也不必题他。且说姬鲧带了仆从前往蒲坂,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也非一个日子,方才得到。即将封豕害人,官军不能近,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闻,将兽皮贡上。尧帝即问道:“偃羿射死此功劳,卿何不带他入都受爵?”姬鲧又将偃羿固辞之事奏知,尧帝道:“偃羿诛此恶兽,可谓神射。目今徐州境内亦有水怪兴妖,浸没田禾,害人性命,不计其数,或者偃羿亦可诛此。朕明日即颁诏书遣使征聘来朝,授以官爵,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卿家以为何如?”姬鲧道:“偃羿闻命自必赴都。水怪虽凶,难逃神射,陛下正宜如此。”尧帝命将金帛赏劳姬鲧,姬鲧辞谢出朝,自回荆州治事去了。次早,尧帝遣使颁诏,赍帛前去征聘偃羿,一路无辞,早到楚地访至偃羿家中。偃羿躬迎,相见礼毕,使臣便将尧帝之诏递与偃羿,并述尧帝来意。偃羿道:“蒙圣主厚恩,自当报效,奈何这个题目来得甚难。”使臣道:“封豕既诛,已显其长。水怪不过封豕之类,亦有何难?”偃羿道:“那封豕兽不过在山林岩谷之间,足迹可通,所以容易诛得。这水怪藏在水泽,不知踪迹不见影响,教我那里下手?”使臣听了这番说话,沉思半晌,乃道:“虽则如此,帝命不可遽违。和你同到蒲坂,再作理会。”偃羿道:“若是到都,毕竟要承命诛妖,倘或不能诛他,如何复命?此处往徐州不远,莫若先去寻这水妖,除得除不得,然后进都面圣何如?”使臣道:“这也说得有理。”偃羿当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次早向亲邻人等说知其故,拜别离家同使臣前往徐州。正是:    今夜鸡声茆店月,明朝人迹板桥霜。    你道那徐州境内是什么水怪作炒?原来不是个怪物,就是黄河内的河伯神道。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国之女,名为宓妃,小字嫦娥,嫌这水府官殿十分狭窄,河伯神想要广建殿宇宽设苑囿,以便游观作乐。奈这河面不过一里之阔,怎得畅其所欲,故此施展神通,大兴波涛,洗荡堤岸。他只思量要广阔河路以便建造,那知道汩没了禾苗,淹溺了人命,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诛戮。这日,河伯正与嫦娥在水府议建宫殿,忽见水卒来报道:“河涯之上有数人观望,他身边不知带着什么宝物光采逼天,甚是可爱。”河伯道:“我与夫人前去看来。”嫦娥应允,即同河伯出了水府,纵步怒涛之上,果见河畔站着数人,宝光上烛于天。河伯道:“夫人在此,我去看来,果有甚宝吾当取之。”嫦娥道:“有此异宝,决非寻常之人,不可轻往,恐招非祸。”河伯依言,只得退回水府。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偃羿和使臣,主仆数人一到此地,觅了寓所,安顿行囊就来看个动静。但见水乡渺渺茫茫,那里去寻个水怪?偃羿依依稀稀见水上立着二人,情知是怪,正欲弯弓而射,忽然又不见了,只得回寓。每日走到河上来看,并没一些影响,或时见一股水拥将起来冲倒了数处堤,陷没了几个人,这分明是水怪之故。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头射去,那水觉得也退了几分,但不知那怪物形像,怎么除得,反自折了一枝羽箭。等待了十数日,觉得有些心灰意懒,正思入都复命,不意从空掉下一段奇缘。你道此缘从何而来?且说宓妃嫦娥,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见偃羿之后,暗自想道:观那少年惟有弓矢随身,并无他物,为何有宝光炎上?此人后来必证天府神仙。我如今身居水国,无过是个河神,不若改嫁那人做个天仙之妻,也得名列上清,煞强如在这水底度日。心里虽然这等想,奈何无计脱身,若径自潜奔那人,恐河伯知道前来追赶,反为不便,只得宁耐。这日适值河伯出游到海,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离了水府行上堤岸,寻着偃羿寓所,嫦娥直入中堂,恰好偃羿与使臣在那里商议进都之事,忽见一女子走将入来,果然生得齐整异常。但见:    日映朱颜,风飘素袖。春出拖柳叶,秋水醮明星。雾鬓云鬟,簇拥一窝高髻。桃腮杏脸,生成万种娇容。弱体果盈盈,不长不短。织腰真怯怯,非瘦非肥。裙布荆钗,岂是寻常包裹。兰姿蕙质,相宜雅淡梳妆。    偃羿一见只疑是天仙下降,慌忙立起身来问道:“小娘子那家宅眷,来此何干?”嫦娥道:“奴家离此十里之遥,姓宓,小字嫦娥,不幸被水神所侮。父母兄弟、田庐屋舍尽皆漂没,止存奴家一身,没处可容。官人怎生救得奴家,生死感戴。”偃羿道:“我们因诛水怪而来,到此数日,水怪全无踪影,明日正欲回转蒲坂,那有心情管你这等闲事。”嫦娥道:“原来官人要往蒲坂,奴家有亲戚在彼,千万带挈同行则个。”偃羿道:“我生平极肯周济人,但是男女同行,实为不宜。”使臣道:“小娘子莫怪,我倒有一议论在此。小娘子既无父母,偃官人未娶妻室,待我为媒,与你二人合为夫妇可好么?”嫦娥道:“如此甚好,不知偃官人若何?”这偃羿虽是个忠厚人,家室之心未尝没有,见了他恁般标致,已自动情,况嫦娥先递认状,难道他倒肯具退呈,只得顺口应承道:“但凭天使作主。”嫦娥道:“姻事已成,须在连晚起身方好。”偃羿道:“这却为何?”嫦娥道:“恐我家亲邻眷属知些风声,你我不便。”使臣道:“明日黎明就道,亦未为迟。”当晚偃羿与嫦娥成了夫妇之礼,说不尽千般软款,万种恩情,只因次早即要登程,此宵愈觉怜爱。却正是:    欢娱最恼金鸡唱,何事他偏盼五更。    且说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归到水府已是半夜。进得宫殿不见嫦娥,忙问侍从,都答道:“午间出去,至今未返。”河伯虽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却也放心不下,免不得到各处寻觅,东奔西走并不见一些踪影。直至天明,看见有一簇人整顿车马起身,乃见嫦娥在内,心中十分气恼,腰间拔出利刃,高叫道:“何方贼子,敢夺我宓妃夫人?”方欲奔来相斗,偃羿向嫦娥问道:“此人是谁?”嫦娥道:“此正是河伯水神欲来迷弄。”偃羿已将弓矢收拾好的,听见说是水怪,即忙取弓上矢,河伯神见宝弓火焰直冲,逼得眼花缭乱,只得退身便走。偃羿将箭搭上弓弦,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不及发矢,便同众人取路东归。且说河伯退至水滨,自兴嗟叹道:“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夺,有何颜面再立于此?毕竟斩却那人,夺回夫人方雪愤恨!当即点起百十名水卒,各持器械,发一声喊,离了水府,登陆追赶。约走二三里程途,渐渐赶着,偃羿听得后面喧呼,回头一看只见百十人,各持戈戟赶来,偃羿虽然善射,却未曾身临大敌,其时见了心中也觉着忙,口中分付嫦娥与使臣的车马不必等待,请自先行。手中忙挽桑弧,搭着羽箭,向人丛中射去,不觉应弦声响倒了一人。偃羿又在腰间取出箭来,未曾搭弦众水卒齐齐攒到面前,你一枪、我一刀劈面迎来,偃羿此时纵有一发十矢的神射,也没处设施,他也无可奈何,就将手中所拔之箭摽将过去,也中一人倒地而死。众水卒看看近身,偃羿也不暇取箭,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剑相似,左冲右突,前遮后拦,不一时****了数十余人。那些残兵败卒各自奔散,河伯止剩得个孤身,谅不能取胜,亦自逃回。偃羿认得后边走的正是为首之人便是河伯,疾忙取箭射去,正中河伯后心,登时身死。嫦娥与使臣停了车马,远远观望,见偃羿已胜,依旧回身来看,只见****的并射杀的士卒皆是鼋鼍虾蟹之类,只有那河伯神是个人身,俱各称异。偃羿刚将射过的羽箭收拾归囊,忽见地方人等一齐到来称谢射死河伯之功,恐有后患,尽欲扳留少住。偃羿道:“河伯已死,余妖谅不能复兴,汝等且自安心。我们要入蒲坂复旨,不能在此长留。”说罢,即与同伴人一齐趱行。有诗为证:    谁云河伯广威灵,一矢相加罢战争。浩浩行旌留不住,轻携凤侣上神京。    不一日已到都下,偃羿寻了寓处与嫦娥安下,即同使臣复命,将射死河伯事细细奏闻。尧帝甚喜,封偃羿为少司马,偃羿谢恩出朝,谢别使臣回至寓所,把尧帝授职之事说与嫦娥,嫦娥亦觉欢喜。他两人年少夫妻,朝欢暮乐自不必说。俗语道:伶俐多劳碌。那怪事偏聚在一时,不意青州境内青丘地方,蓦地刮起大风,拔树飞砂,坍墙倒屋,百姓无处栖身,尽皆逃往别所。地方官报入都中,尧帝道此风亦是妖怪所鼓,颁下旨意即着偃羿去射。偃羿想道:前者的水怪还略有些影气,这风是无形之物,教我那里去寻头路?嫦娥道:“帝旨已颁,免不得去走一遭,若不得成功,再作道理。”那偃羿道:“只是教你独自在家,放心不下。”嫦娥道:“丈夫志在四方,怎么留恋女子,以误大事。”偃羿闻言甚是感激,次早别了妻子,入朝辞了尧帝,单身匹马,止带童仆二人前去。在路月余,方低青丘,只见那大风果然刮得利害。但见:    惨迷迷乱卷埃沙,疏剌剌齐飞木叶。天地失色,恍疑猛虎出山窝。日月无光,只道孽龙倾海底。摧枯拉朽,宿鸟潜踪。灭迹扫尘,行人绝影。却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凶嚎,浑如二月之春雷几声怒吼。    偃羿看了,不惟不能措手,亦且吹得立脚不牢。且寻馆舍住下,每日走到风前细看细想道:总然此风是个妖怪鼓起来的,又不知这妖怪在那一个所在。走了十里二十里,总是这般大风。若要射此风息,除非万人并立,万弩齐发,或者遇巧射得着他。忽然又想道:待我拼弃一矢,且射将去,看是如何?忙取弓箭望风射去,那风毫不休息,反把这枝箭如折芦断梗一般,飘飘荡荡坠下地来,如何妄想射得风止?偃羿信步前行,刚刚拾起那箭尚未入囊,但闻得异香扑鼻,急回转身抬头一望,只见旌旗缥缈,仙乐悠扬,宝辇香车,金童玉女,好生齐整。偃羿想道:我便往前寻你,你却倒从后面来,你这风妖好生威阔,今日狭路相逢,却也难逃我这一箭。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那宝辇中高揭珠帘,却是一位女仙坐在里面,喝道:“何物狂徒,不得无礼。”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胶住的,再不能彀离弦,偃羿也喝道:“何处妖魔敢施邪法,兴风害民,岂不知我偃羿的神射么?”那女仙道:“原来你便是偃羿,一来是肉眼凡夫,二来是为国救民,我也不怪你。我非别仙,乃九灵太庙龟山金母元君便是。今日亦为收伏风妖而来。”偃羿方才想道:我说若是妖怪,怎有这般整肃仪从?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原来是西王母娘娘,偃羿有眼无珠,冒犯仙宗,伏乞赦罪。”王母道:“我有言在先,何罪之有?”偃羿道:“敢问娘娘,兴此风者是何妖物?”王母道:“此乃西土金狮牝兽,因思凡逃至东土,欲寻配偶,不遂其欲,怒吼成风,为害此方。我今特来收回,以拯黎民灾患。汝且站着,看我立追此兽。”偃羿站起,侍立傍边,王母令一随车甲将前往追寻。不多时,那兽随这甲将来了,看他的形状,果是怕人。    毛如金缕,眼若铜铃。张一具渗血巨盆,排两行倚天利剑。行来山岳动,吼处飓风生。颠狂厮混,大和倾覆故兴妖孽。正是西极金狮临下界,至今遗种兽中王。    王母道:“你这孽畜,不守清规,辄起尘念,害人损土,罪不容诛。且令你在车前御车,回至西极正尔之罪。”只见那金狮把头点几点,径自御车去了。那大风霎时顿息。王母的车驾正欲启行,偃羿忽然得个想头,扳住车辕,跪在地下道:“望娘娘少住车驾,弟子有一言奉恳。”王母遂停车问道:“汝有何言?”偃羿道:“念弟子名虽善射,实以救济苍生为心,向慕至道无缘得遇真师。今日幸逢娘娘,实称奇遇,敢求灵丹一颗,若得与天地齐寿,情愿永为娘娘驱策。”王母笑道:“灵丹虽好,采制升炼非三千年不成。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药?”偃羿道:“弟子闻娘娘乃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迪玄功生化万物,何惜一颗丹药以济慕道之人?”王母道:“此药名为九转还丹,服之者先要存神定虑八十一日,然后吞服,始有效验,可以长生。看汝终朝仆仆,那得有八十一日闲空工夫,纵与灵丹亦是枉然。”偃羿道:“若得娘娘慨赐,莫说八十一日,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王母道:“我闻你已干了几件阴骘之事,可延其年。抑且今日相逢非谓无缘,药虽与汝,切不可造次服食。”偃羿道:“自身生死事大,敢不如命?”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转金丹赐与偃羿。偃羿双手接了叩首拜谢,抬起头来,那仪仗车驾倏忽不见。佯佯得意,称叹不已,信步回至馆舍,地方人都来问他息风之故,偃羿将遇见王母收伏金狮之事说了一遍,众人莫不称奇,当时众人散去。偃羿想道:今日不则除了风害,抑且得了长生不死之药,我偃羿何恁般侥幸也。但要静养八十一日,此药必须珍藏方好。便把纸张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又缝个绢囊盛贮,紧紧藏在身边。次早,整顿行装复归蒲坂。这日将次到京,忽然身上燥热异常,就如六月天烘着栗炭火一般。正不知甚么缘故,抬起头来一看,见天上可也作怪,出上许多日头。偃羿想道:天无二日,古之常理。今日有这些日头是何意思?仔细的数一数看,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整整是十枚。有古诗一首为证:    自今溯昔夙,天日惟所烛。倏尔益其九,岂云补不足。    炎威恣流行,烈炽肆凶毒。草木总焦枯,奚堪共为浴。    偃羿一边行走一边思想,再会不着这个道理,难道天上之事,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说话之间已进都城,偃羿入朝,把遇王母伏金狮的事一一奏闻。尧帝道:“赖卿之力,大风已息。这十日并出,卿可知道这个缘故么?”偃羿道:“臣途中即见十日,一路揣摩,再不能理会。”尧帝道:“此事还是如何?”偃羿道:“此上天之事,理宜斋戒祈祷,或能坠此九日。”尧帝道:“毕待明日,如十日复出,当如卿所奏。”当日散朝,偃羿回至家中。嫦娥出来接见,问及大风之事,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嫦娥听见说起王母,便对偃羿道:“丈夫既然见了王母,何不求他两颗长生不死的九转灵丹?”偃羿道:“止求得一颗。”嫦娥急问道:“今在何处?可将来我看。”偃羿自悔失口,慌忙答道:“我已吞在腹中了。”嫦娥道:“我与你既为夫妇,何不分食,同享遐龄,你却独自吃了。”偃羿道:“是我一时错念,待我日后会着,再去求他一颗与你。”嫦娥道:“怎么再得会着?”两人争执了一场,只得就枕。次早,偃羿起身仰视天上,依然是十个日轮,即便离家入朝,商议政事。只见尧帝颁旨,要众臣侍驾,同往郊外拜祷天地,要他收此九日。不多时,尧帝出朝,一同众臣步行至郊,斋戒行礼,拜告山川社稷,直至日暮方回。拜了一日又是一日,看看过了月余,那九日如何肯坠?这些百姓们纷纷都来告道:各处禾苗尽皆槁死,结实的豆麦亦皆枯焦,怎生除得这九日,以救百姓之苦?尧帝道:“天道改常,皆朕躬不德之故,无辜累尔百姓遭殃。到此境界,朕亦无法可治。”百姓们道:“偃少卿是个神射,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个日头下来?”尧帝道“天与地相去万里,一箭不过百步,岂能上射?况射日即是欺天,纵可射,亦不宜也。”此时群臣都奏道:“十日并出月余,无计可除,庶几借偃羿之箭一试未为不可。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非此理也。自古天无二日,今日十日悬空,此九日即系妖日,诛妖灭怪,国主之常。且扫清天秽不为欺了,伏乞圣裁。”尧帝道:“众卿所奏,似亦有理。”向偃羿道:“卿果能射此九日否?”偃羿道:“诚不能也。”众臣又道:“以箭射日自不能中,或以诚心求之,邪不胜正,万一九日应弦而堕,也未可知。但须明早陛下先自虔告于天,始命偃羿射之,谅能中彀。”尧帝依奏,发驾回宫,臣民亦自分散。偃羿到家,又将尧帝要与射日之事,说与嫦娥知道。嫦娥道:“此事却难。”偃羿道:“我也是这般说。”两人又讲了些闲话,方才就寝。次日,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乃想道:今日射日要费无限精神,身边所佩丹药,怕有所失,不若藏在家中。想罢,取出灵丹,高高的搁在梁上,且喜无人看见,心中十分得计。即命仆从携了弓矢,直至朝前,候尧帝出宫,随至郊外,先拜祝了天地,然后那偃羿扳弓搭箭,向上一箭,弦声响处,只见一轮红日下坠于地,但不知落在那个地方。尧帝与众臣齐声喝采,又催偃羿速发二箭,也掉下一轮红日。一连射了九箭,那天上止剩得一轮日色了。那些百姓们恐怕偃羿射得高兴,不能住手,忙来止住道:“如今不消射了。”偃羿放下弓矢,向前那一看倒吃个大惊,原来这九矢并不曾射在日上,依然坠地,随手取回。可见是一诚感通的缘故。君臣百姓无不欢喜,尧帝即命整宴在郊庆贺。有诗为证:    一点精诚通上界,九轮烈日化长虹。君臣此际多欢燕,奕世应褒爵士封。    不说偃羿与众臣侍帝筵宴,且说嫦娥在家立于庭中,也只把天上的十日来看,不知果然射得下否?那日光原是难看的,看了便要眼花,这嫦娥看得太久,不觉眼珠枯涩,挣挫不定,只得转入中堂,看见梁上红光焰焰,那颗金丹原是有光采的。适值嫦娥眼睛无神,这光采愈加明亮,且鼻中又闻得香气异常。嫦娥想道:这梁上必有什么物件。即忙登高一看,只见小小一个绢袋,又不甚重。嫦娥把绢袋拆开,又见重重包纸,复将纸包打开,却是一颗丸药在内,光采逼人,香气透窍。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转灵丹,心内暗喜道:原来丹药尚在,如何他便哄我,只说吃了。此药既归我手,岂肯当面错过,仍留与他?若还分食一半,又恐不甚效验,竟将来并吞入腹。正所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嫦娥一吞此药就觉得身轻体健,目朗神清,不胜之喜。你道王母授药时,原说要安静八十一日,服之方有灵验,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静,吃将下去立见应效,却是何故?只因偃羿是个好动的人,所以王母分付他定神息虑,这嫦娥原静坐在家,每日清宁,岂止八十一日?况且王母曾说看汝有何福德,要见偃羿无福吃他,故此假偃羿之手传送与嫦娥的,也不可知。嫦娥心中忽想道:灵丹已食,万一丈夫回家寻不见时,却要与我罗唣。我今既得长生,何地非安身之处,莫若逃奔他方,有何不可?又想道:无穷世界,还是往那一方好。此药原是王母所传,王母又是女仙,不如投奔王母。一则拜谢,一则求他收录,这到两便。立定主意,向西径走,不觉风生足下,顷刻千里。嫦娥又想道:我只道服药止能长生,原来便能腾云驾雾。说话之间,天色已晚,明月悬空,清光可爱,嫦娥道:我一向爱的是月,今夜色如此,且慢往投王母,先到月中一看也好。心中一举此念,身体便自上升,耳中但闻飒飒风声,眼界惟经离离云影,顷刻工夫早到月中,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好大一个境界哩!但见:    遥遥天汉,耿耿银河。冷气侵人,萧瑟清凉云国。寒光逼体,依微不夜之枢。夹道绿阴浓,老干嵯岈撑皓魄。数层幽榭爽,虚堂浩荡壮长空。捣药兔儿,飞香桂子,不是天仙缘分到,如何能向此中来。    嫦娥道:有这许多婆婆娑娑之树,虽不知其名,尽可造作宫殿,在此安居,何必更往西极之内。才想得过,忽见一个老叟持着巨斧,前来迎接嫦娥,嫦娥道:“汝是何人?”老叟道:“吾乃吴刚,闻知娘娘要伐木造殿,特来助力。”嫦娥道:“你可是此处居住的么?”吴刚道:“此月中素无人住,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闻娘娘有意,故特远来。”嫦娥道:“如此可择一基址,明日与我伐木兴造便了。”自此之后,嫦娥无所不通,无念不遂,竟为上界天仙。真个是:    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    如今再表偃羿。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辞谢归家,一心记念灵丹。走进门来即向梁上观看,却不见了那个药囊,急去问取嫦娥,连个人影也不见了。心中十分气恼道:我得此药,止望自得长生,何期被他窃食,且不知逃向何处,谅他此去必往故乡,不免连夜追上,或者此药尚在,夺得回来亦未可知。即时携了弓箭,跨上骏马,扬鞭而去。赶了三日三夜,并不见些踪迹,心下惊疑道:他本是个妇人,又是步行,我却是个男子,又且驰马,难道竟追不着了?正在马上沉思,忽听空中叫道:“官人勿追,奴家在此。”偃羿仰天视之,只见嫦娥立于云表。偃羿道:“汝好狠心,为何窃我灵丹,若不送还,难免一箭。”嫦娥听罢,微微而笑,就在空中歌道:    妾已偷灵药兮,住向月宫中兮。幸念相从意兮,慎勿骋雕弓兮。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只见嫦娥长歌已毕,忽然不见,情知不能追赶,只得浩叹而归,十分不快道:“天下狠心莫过妇人矣。于是终身不复再娶。后来尧帝乃命舜帝摄位,不意洪水大发,泛滥九州。那水势环山抱岳,百姓们皆巢居穴处以避其患。这样水势量来不是箭可射的,所以尧帝命伯鲧治之,因无功效,舜帝殛鲧,复命大禹九州治水。偃羿跟随从事,又以神箭射獫俞,断修蛇,降白龙,诛九婴,有无穷功绩。治水功成,舜帝封偃羿为有穷之君,偃羿归访故乡亲族,承继宗侄为嗣,延其国脉。又去访酬楚弧父,却已物故久了。竭诚致祭,以尽其理。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一首赞云:    有名夸善射,无分服灵丹。艳质奔寒窟,雄心殄日九。    封嘉膺上赏,茅土更奇难。史帙标青誉,功成天下安。    那个夏朝的夷羿,所以慕他这些功勋,亦好射箭,取名相同。谁知名同技同,干来的事业相左,以致贻臭万年。较之偃羿,万不及一了。后人亦有七言绝句一首道:    何事名殊迹不殊,奸回肆志篡邦储。乱臣贼子从来例,记得人人尽可诛。    总评:如此神射,亘古未闻,可惜配了坌路妻室,彼虽为神仙,与我何益?偃羿倒做了义夫,嫦娥怎做得节妇?男子刚肠,妇人水性,果为不谬。    又评:三教同源,非道德优长者,皆不能成正果。嫦娥之得道成仙,繇于窃取,其道德安在哉?然有此榜样,所以后世僧家有窃衣钵,儒家有割卷面者,皆宗嫦娥之教耳。  卷十四 卞庄子之勇   人生于天地,乌可轻其躯。立志如山岳,慷慨鄙小儒。    远迩虽有事,奚妨服瘁劬。慎勿奋螳臂,危哉悲失隅。    我愿豪杰士,贮念当须臾。莫以一往术,而贻千秋辜。愤怼还击剑,阑干涕泪濡。    话说列国之主,苟能搜扬潜逸,与共天位,分天职,自然孝德之彦,敏达之英,知恩必报,受禄非诬。出其经纶擘画之才,虽当兵革外侵,干戈内讧,一朝结绶,千里清夷,此必然之势也。但惜世无其人,人无其遇,即有一二技能之侣,出而为国家稍干得尺寸之事业,又不能会群策之谋谟,察时势之损益,及至为了国忘了家,事了君背了亲,尽多流弊,不可胜言。如欲及时而奋,鞠躬以图,乘危蹑险,骋舟控骊,突刃触锋,枕戈冒矢,必效师徒之捷,以灭终身之羞,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甚盛举也。当此之时,正宜明其轻重缓急之分,顾其死生可否之地。若凭这英华果锐的气质,凑着流离颠沛的遭逢,未有不为高人之所讥,达士之所哂,安得在彀弦之时,披甲之际,不去揆情,不去按理,不去量力,不去求全,徒知拘牵文义,动称古昔。虽填沟壑,丧元首,究竟与匹夫匹妇相等。不预计之,无以完臣子之节。不速思之,无以审进退之操。故此人有了猛悍激烈的抱负,信乎不可徒施。有了优柔休养的学术,尤贵乎相济以德。自古迄今,丝毫莫爽。若无一个显白的证据,何以笃俗训民?静一流竞也。我如今单表一件勇悍之事,以证其说。有五言绝一首为证:    一人多技勇,合国系安危。试阅其间事,能令感慨随。    话说周朝景王五年,秦哀公欲兴伯业,诈称斗宝之会,邀天下诸侯齐赴潼关,随机应变,要列国尊秦哀公为诸侯之首,勒写降书,如不从者,就在座中生擒立斩。又恐诸侯不肯远来,先奏闻周天子,只说聚宝以贡周朝,周天子便准奏颁诏,任凭所为。秦哀公即写檄文,布告列国诸侯,齐赴斗宝之会。那檄文上写道:    秦镇诸侯嬴智,敬奉大国天子之诏,约在本年口月朔旦,会天下列侯,于本邦骧邑,设一大会,名曰斗宝之会。令天下大小诸侯,各要奇珍异宝前来斗明,如有失期无宝者,许孤征伐。今特遣使告知,伏望至期不爽。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嬴智书    那些使臣各捧檄文前往列国。那列国诸侯见是周天子之命,不敢抗违,各带陪臣宝物前来赴会。只因此事昭彰列国,那一个人不晓得秦邦大会诸侯,那一个人不晓得列侯俱带宝物而往。所以,动了人心,前来邀截劫抢。但诸侯行事,那些无名强盗量不敢近。这强盗原是有来历的,他的长兄姓展,名获,字季禽,官为鲁国士师,食邑柳下,谥惠,故此后人俱称他是柳下惠。次兄展喜,也是鲁国将军。只他第三,名为展雄,不肯习上,专好为非作歹,聚集亡命,肆行劫掠,鲁君不能禁止,恣逞豪雄横暴天下,故此人都称为盗跖。说这盗跖一闻列国诸侯有斗宝之会,他私自想道:我如今横行天下,官兵莫敢当锋,臣民尽皆畏服,子女玉帛件件俱有,也不下那个诸侯的受用,只少的是奇珍异宝。既然各路诸侯会齐秦邦斗宝赛会,何不去劫了宝贝?那时天下诸侯富不过我展雄了。当即统领亡命之徒,一路劫掠前往秦邦,寻一个山僻之处屯了营寨,令几个小偻罗打探诸侯来路远近,以便截取。不移时,偻罗报道:吴国太子姬光赍宝赴会,往此经过,所离不远了。展雄闻报,即忙装束齐整,持戈上马离了寨门,行不里许,早迎着了姬光太子。展雄向前厉声叫道:“来者何国君臣,赍甚宝物赴会?”原来姬光是吴王诸樊之子,因诸樊有恙不能离国,遣太子持宝代父赴会,有几个陪臣却是无用的人,只道展雄是秦王差来迎接的,便答道:“我们是吴国君臣,赍珊瑚枕前来赴会。”展雄道:“这珊瑚枕有甚奇处?”吴国陪臣道:“此枕醉睡则醒,病睡则痊,暖睡则凉,寒睡则热。”展雄道:“原来有此妙处,你且听者,我非别人,鲁国展雄是也。可对你姬光太子讲,速速将珊瑚枕送来与我受用,免致伤残人命。”姬光太子并陪臣听得此言,唬得魂不附体,他们平日皆闻得盗跖之名,又见他亡命众多,自家止有百十名步丁,如何抵当得定?只见吴国的随行人役东一个、西一个,尽皆走散,就是那载珊瑚枕的车子停在途中,连那车夫也逃去了。展雄情知宝枕载在此车,疾忙来取,姬光方欲拔刀相持,宝物已归展雄之手,加鞭去远,追之不及,不觉两泪盈腮,自兴嗟叹。少顷,陪臣军士依先聚集,只是少了珊瑚宝枕。姬光无奈含泪禁声,仍旧趱路,早到骊邑外关。这骊邑在陕西西安府地方,直至宋朝才改名做临潼县,就有临潼斗宝之称。那些王公侯伯都在骊邑外关,候齐各国诸侯,方才入关。姬光到来,却好一十七镇之主俱已齐了。你道是那十七国?    第一镇是鲁国昭公,姓姬名稠,乃鲁隐公第十代孙。第二镇是齐国景公,姓姜名杵白,乃齐僖公十一代孙。第三镇是晋国平公,姓姬名彪,乃晋献公十二代孙。第四镇是宋国元公,姓子名佐,乃宋穆公十二代孙。第五镇是卫国灵公,姓姬名元,乃卫桓公十三代孙。第六镇是郑国定公,姓姬名宁,乃郑庄公十二代孙。第七镇是燕国简公,姓姬名敬,乃召公毕二十九代孙。第八镇是吴国太子,姓姬名光,乃吴王诸樊之子。第九镇是越国诸侯,姓夏名允常,夏少康二十八代孙。第十镇是楚国灵王,姓莘名围,乃楚武王第八代孙。第十一镇是蔡国灵公,姓姬名班,乃蔡昭侯十二代孙。第十二镇是曹国武公,姓姬名滕,乃桓公十二代孙。第十三镇是陈国哀公,姓妫名弱,乃桓公十三代孙。第十四镇是滕国悼公,姓姬名宁。第十五镇是瘁国献公,姓任名谷。第十六镇是许国悼公,姓姜名贾。第十七镇是莒国著丘公,姓已名去疾。第十八镇就是秦国哀公,姓嬴名智,乃穆公五代孙。    众诸侯相见就坐,鲁昭公便道:“周天子有旨,约定三月朔旦取齐,幸诸公先期而至,我等即当径入潼关,不可违了期约。”各国诸侯尽皆允命,惟有呈国太子姬光两泪交流,滔滔不止。其时楚灵公问其缘故,姬光道:“吾奉父王之命令带珊瑚睡枕前来赴会,不期被强寇展雄劫去宝枕,今且无宝,焉敢赴会?”楚灵王闻说,正在默思无计,忽见哨马入报道:“玄象山下有强徒拦住去路,要截取十七国宝物为买路之资,军马不能前进。”楚灵王闻言大怒,向鲁昭公道:“吾等堂堂诸侯,聚宝朝王,焉有强徒阻截去路,诸公可各出雄兵诛之。”鲁昭公道:“些许草寇,何必各兴兵马,但得一将当先可以立致。”楚灵王道:“言之有理。”便取红锦战袍一领悬于寨门道:“列国之中有能擒得展雄者,即以战袍赐之。”道言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道:“末将愿去。”但见他:束发金冠耀日,护心宝镜凝云。身披银铠奋精神,双剑手持威震。众人视之,乃齐国太子姜铎是也。楚灵王道:“太子愿去,可喜。但再得两员俾将方好。”只见班部中又闪出一员将官来道:“末将同往。”但见:    铁簇兜鍪灌顶,铜攒锁铠盘身。钢刀如雪手中抡,俨似天神降阵。    乃是鲁国卞邑人氏,官为郑国中军都尉,姓卞名庄。楚灵王道:“这将军威猛可夸,还有甚人同去?”班部中又闪出一将道:“小将愿去。”他:虎兕金盔覆额,狮蛮宝带齐绅。长戈指处振千钧,护卫堂堂军阵。原来也是郑国之臣,姓管名竖,官为下军都尉。楚灵王各敬美酒三杯,选了二百名健卒随行。三人跃身上马,行不三里,忽闻咆哮之声震动地轴,有小军回报道:前面玄象冈,有大小二虎相争一牛,横截途中不能前进。卞庄闻言即忙下马,要去搏虎,管竖止道:“将军要搏此虎,可知来历,不可不辨。”卞庄道:“事势已急,速言利害。”管竖道:“二虎相争一牛,其威势正猛,将军据次搏之,必激其怒,不如暂停少刻,待二虎争斗力乏,大虎必伤,小虎必亡,将军从伤而刺之,一举自然两得。”卞庄只得按下性子等了片时,果然大虎与小虎争食其牛,小虎气力不加,被大虎跳梁高叫,眼见得小虎告输,卞庄见其势已平,他却奋起生平之力抢入虎群,挟住大虎,连打数拳,大虎已倒。那小虎虽然张牙露爪,奈是重伤的,恰也不敢近前,亦被卞庄揪住乱打,小虎亦死。众军大喊一声,争先来刺,二虎毕竟死此冈下。此是卞庄空拳打死二虎之勇,自古以来未之闻也。有诗为证:    骁勇双拳殴两虎,雄威一出冠诸侯。卞庄从此声名振,玄象冈前播绝俦。    后人又有五言古诗一首道:    知是牛哀化,纵横势莫当。山君师饥疲,不击将遗殃。    危哉努其力,无为黔技防。空拳殪双虎,迄今颂卞庄。    卞庄既打两虎,将欲进军,忽然不见了齐公子姜铎,询问众军,众军回言道:“适才将军打虎之时,齐公子带了军丁望前驱进,已去久了。”管竖道:“他此去不过要争先立功,我们也速速趱上。”那知姜铎迎着展雄连战数合,被展雄轻轻的把个姜铎活捉将去了。残兵报知,卞庄急引人马来与展雄战。展雄喝问道:“来者是谁?留下买路金帛。”卞庄亦高声回道:“吾乃郑国都尉,一拳打死双虎的卞庄是也。汝乃无名草寇,得敢阻挡诸侯,劫取宝物,若不送还吴国宝枕,放归齐国太子,叫汝一命不存。”展雄闻说,便不答话,拍马直取卞庄。二人战不数合,展雄诈败而走,卞庄勒马追赶,看看赶近,被展雄抡起竹节铜鞭,转身望卞庄打去,正中卞庄心窝,卞庄口吐鲜血,翻落马下。展雄正欲拔刀来斩,被管竖杀出,力救卞庄上马。管竖欲要与展雄再战,锋镝已挫,恐亦有失,径自收兵同卞庄回见诸侯。诸侯闻齐太子被掳,见卞庄吐血归营,皆面面相觑。楚灵王又问道:“一十七镇之中岂无英勇豪杰,而束手受制于一强徒,有能退得展雄者,重如爵赏。”班部之中并无一人敢对,独有陈国大夫秋胡道:“臣虽不敏,敢以舌说展雄倒戈来降。”灵王大喜,即赐秋胡高车驷马往说展雄。秋胡领命径投展雄寨中。展雄道:“汝是何人,敢入吾寨?”秋胡道:“下官姓秋,名胡,鲁国武城人氏,官为陈国大夫。”展雄道:“何故而来?”秋胡道:“奉诸侯之旨,前来与将军讲和。”展雄道:“汝且言之。”秋胡道:“吾闻仁者以好生为德,义者以制事为宜。今将军名闻天下,威压诸侯,然能体仁义之怀,归吴国之宝枕,还齐国之太子,使诸侯斗宝之后,具将军之令名奏闻天子,保将军为良将,立功竹帛,扬名后世,岂不胜如落草强徒,威武固着于一时,公论不容于后世。将军果能纳秋胡之言,体仁者之心,立好生之德,其美深长。否则譬诸美玉混于污泥,明珠陷于粪土,虽有千金之价,终自淹灭无闻。愿将军详而察之。”展雄闻言大怒道:“吾闻仁者不富,富者不仁。处春秋之世,非强暴不能自持。吾乃铁石心肠,纵有舌剑唇枪,焉能摇夺。本欲先斩匹夫,姑念汝为衣冠中人。若不速退,一命难逃。”秋胡听展雄这一番言语,知不可勉强,只得退辞上马,回见列侯。列侯见战之屡败,说之不服,各有私自逃回本国之意。但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道:“小将愿往,立斩展雄之首。”诸侯视之,将那官:    年甫二旬,貌如美玉。雄赳赳挺身披甲,怒吼吼指发冲冠。手持着蛇矛一竿,腰跨着铜鞭九节。只疑道玉京谪下大罗仙,谁知是潼关会上第一将。    他却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氏,是楚大夫伍奢之子,未授官职,是他保驾前来赴会,故此暂封为保驾将军。楚灵王见了,心中甚喜道:“卿家将欲如何?”伍员道:“大丈夫当扫除贼寇,匡扶天下。今遇一小强徒,便欲怀宝逃归,何故畏怯之甚,愿众公侯助臣擂数棒鼓,呐几声喊,小将如不能擒一展雄,愿斩伍员之头以赎妄议之罪。”灵王大喜,就要将锦袍赐之,伍员道:“未建灭贼之勋,怎敢受诸侯之赐,将锦袍且悬此处,待臣斩却展雄,然后拜受。”诸侯闻言大悦,令军卒擂鼓呐喊,伍员匹马杀出关下。展雄见伍员来得勇猛,摆开阵势,横枪迎敌。两人更不打话,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又斗数合,展雄力乏,手脚慌乱,伍员本欲阵上擒之,见展雄状貌非常,武艺出众,心甚爱之,不忍当阵羞辱,乃诈败而走。展雄加鞭飞马后追,伍员引入僻处回枪一架,展雄措手不及倒坠马下,伍员一手揪起问道:“观汝相貌堂堂,似非久屈人下者,不图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后世,何为甘心落草以做强徒?本欲枭首,以削诸侯之恨,念汝材力颇优,不忍当阵羞汝。若能遵我之言,改过前非,送还宝物及齐国公子,别作生涯,姑饶一死。否则教汝草命难逃。”展雄是个最强暴的人,到此也自软了,哀告道:“将军能免一死,敢不遵依?”子胥方才放手,展雄即取了珊瑚枕及公子姜铎奉还,竟自抱头而奔了。子胥手捧宝枕同了姜铎来见诸侯,莫不欢喜。灵王就将此枕交还吴国太子姬光,以锦袍赐与伍员。大军尽望临潼而进。正是:    今朝施展英雄略,方表擎天架海才。    当时秦哀公闻诸侯已至,出关迎接,各居公馆。次日已是三月朔旦,群侯毕集,相见礼毕,序爵而坐。秦哀公道:“寡人奉天子之命,聚斗宝物,收集上贡。公等既齐,合出宝物,辨别重轻。”却说齐大夫姓宴名婴,字平仲,看见四下杀气汹汹,知秦哀公必有埋伏,向前奏道:“古者诸侯会好,必得公明正直之士定议列国是非,谓之明辅。今日斗宝之会必先立一明辅,庶无交争之患。”哀公道:“齐大夫之言是也。”便问列国之中谁敢出任明辅之职,道犹未了,只见郑国都尉卞庄出班应道:“臣敢承任此职。”哀公道:“卿有何才能敢承此职?”卞庄道:“臣虽不才,曾于玄象冈下一拳打死双虎,勇力超群,所以敢任此职。”哀公正在迟疑,又见卫国公子蒯聩向前道:“打虎者乃一勇之夫,何足当此?臣敢承任此职。”哀公道:“汝有何能敢争明辅?”蒯聩道:“臣昔日曾于涯水之上斩一蛟龙,臣所以敢当此任。”哀公欲令蒯聩为明辅,晏平仲奏道:“打虎乃勇夫,诛龙乃术士,俱不足以任明辅。臣观殿前之鼎重约千斤,大王必先立下文题,令列国群英有能答明文字,复举此鼎在十八镇诸侯座前遍游一匝者,则是才力兼全之士,可授明辅之职。”哀公准奏,遂出了文题,有能辨题举鼎即任明辅。    当有秦国大将军姬辇出班辨对,文题也不甚明白,双手举鼎离地三尺,满面辉红,即时放下。哀公大悦,就令姬辇行明辅之事。楚国保驾将军伍员高叫道:“明辅之职留待我做。”秦哀公本有牢笼诸侯之意,欲将明辅与本国人做,见了伍员心甚不乐,便道:“汝能破此文题,举鼎周行一匝便让汝做。”伍员先把文题答得透彻,然后右手揽衣,左手举鼎,向诸侯座下遍游一匝,复置原所,声色不变。诸侯齐声喝彩,尽道是世上英雄。秦哀公不能推阻,即授伍员为明辅之职。伍员又奏道:“臣闻明辅之职秉正公行,辨是别非,为十八国臣寮之弁首,徒以虚名授职而无实据,何以取信?伏乞大王赐一牌一剑,以便从事。”秦哀公见他说得有理,即赐金牌一面,宝剑一口。伍员谢恩受职,请各国诸侯出宝斗聚,然后立盟定誓。于是列国各出宝物置于前席,以凭明辅辨别轻重。    秦国温凉盏,冬日盛酒则热,夏日盛酒则凉,随时应变。齐国夜明珠,夜间放光闪耀,不必燃灯,黑夜如昼。鲁国雌雄剑,二剑相依,失伴则鸣,可以镇妖斩魅。晋国水晶帘,挂于庭前能引风动雨,沉于河则水分。宋国水心镜,沉于碧潭如有明月当心,水波不动,彻底光辉。郑国飞尘伞,八宝嵌成,撑开则雨雪不染,尘沙远散。吴国珊瑚枕,醉睡则醒,病睡则愈,寒睡则暖,热睡则凉。卫国镇风石,扬沙拔石之风,置之于席,鸿毛不动。燕国如意珠,欲喜则喜,欲怒则怒,消灾祈福,随意所知。越国玛瑙盘,外见五彩,内隐五音,击之于乐辄闻。曹国九曲珠,看则并无孔窍,穿则九曲玲珑,非智巧不能穿透。滕国引风扇,酷暑持此,不挥而清风自至,以解炎热。莒国照魔鉴,明照百里之外,妖邪鬼怪莫能逃其形迹。许国截虹剑,拔此起舞,虹霓分为两段,风雨立时屏阵。瘁国犀角带,沉水水裂,投火火消,病者医之立愈。蔡国、陈国、楚国各无宝物。    秦哀公问道:“汝三国何故违旨,不备宝物赴会?”蔡灵公与陈哀公欠身告道:“敝邑邦微土薄,所以无宝。惟恐违旨,只得素手赴会。”哀公向伍员道:“明辅何以处之?”伍员道:“昔禹分九州,令诸侯各据土产而贡方物。今日虽为斗宝,陈、蔡国小而僻,无有奇珍,惟贡本方土物,但取其奉职而已,何必务责宝物为哉?”秦哀公嘿思良久,乃道:“陈、蔡地土偏狭,无宝不足为怪,楚乃千乘之国,地富民殷,为保也无宝物?”伍员答道:“吾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哀公道:“楚自武王灭邓以来,庄王继伯,东荡西除,虎噬荆襄,丧人家国,覆人宗祀,不计其数。兹固强暴有余,焉得为善?”伍员道:“周室东迁以来,王令不行,天下诸侯互相吞并,先自齐伯中原,秦并西土,晋文公横行天下,宋襄公势吞海宇,所谓图王伯业,各事其主。吾楚所以效尤征伐,以安家国,安得为强?臣所谓楚惟善以为宝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四民乐业,路不拾遗,教化大行,政令不忒,诚乃镇国奇宝,岂特方寸之珠、三尺之剑而可比也。”哀公本欲责楚国无宝之罪,反被伍员理说一篇,无辞可对,便说三邦无宝,何以上奏天子?伍员道:“定盟之后,小臣自当回奏。”伍员即令宰了乌牛白马,祭罢天地,将生血贮于盘中道:“凡在会者,务令君义臣忠,父慈子孝,吊贺往来,各相亲睦,共辅周室。如有叛盟,许列国共伐。”列国之君尽皆唯唯依言,欠身歃血,盟罢将誓书藏于金柜,收集宝物,具表差使入周朝贡,然后诸侯就宴。哀公正欲酒席间生擒伍员,要诸侯归降,不期姬光太子误坠玉盏于地,打得粉碎。哀公道他有慢上国享礼,喝令擒下。伍员道:“物有常数,人有差跌。主公岂无容人之量而失和好之情?”正说间,突出秦将数人来拿姬光,伍员高叫道:“秦兵不得动手,此乃诸侯会好之所,非埋伏兵机之处。汝等妄拿公子,莫非欺我一十七镇人物无半寸防身之铁么?”秦将畏惧伍员,只得放手。伍员告于列国道:“事毕酒阑,不宜久淹。外镇公等各请返国。”列国君臣一齐拥出临潼,把关人畏伍员英武出群,不敢拦阻。后人有诗赞美伍子胥道:    超群出众独盘桓,威貌堂堂耸泰山。匹马安邦辞吐玉,片言服敌胆生寒。    舌尖柔软翻河海,肩膊宏开胆郝阑。借问当年无此士,诸侯谁保出潼关。    列国之君既出潼关,少不得各自分途而去,惟齐、鲁、郑三国之界相连,尚自同行。一日止宿途中,次日将欲分路,齐景公设席请鲁昭、郑定二公宴别。酒中言及伍员威武,真是世上罕俦。齐景公向郑定公道:“上国都尉卞庄,空拳能搏二虎,亦是猛勇。”郑定公道:“打虎固称勇矣,但败绩于一草寇,益足增羞。”鲁昭公道:“打虎之时先倾其锐气,以堕气战斗故不能胜,此其好勇而不善养气,非无勇也。”其时卞庄出班向郑定公奏道:“臣本鲁人,蒙主公任用已久,奈有老母尚在鲁国,久不归宁。主公今已到郑,臣欲暂辞主公归探臣母,明日欲随鲁公车驾前行,特此奏闻。”郑定公道:“汝何不迎接老母到郑同享荣华?”卞庄道:“臣已曾着人迎接臣母,因老年不能跋涉,故此不肯离家。”郑定公道:“卿有老母萦心,自当随汝之便。”卞庄谢了定公。酒过数巡,三公别去。次日,卞庄叩见鲁昭公,一同归国。    却说昭公一闻卞庄打虎之事,心甚慕想,故此在郑定公之前十分赞叹,既而同行归国,心中更喜,常常唤他讲话。一日,将到鲁城,昭公向卞庄道:“卿之老母不能远行,卿受俸禄不能归养,却不两相耽误?卿既有武力则当为鲁国之官。一可襄助寡人,二可终养老母,庶称忠孝两全,不知卿意如何?”卞庄道:“臣已事郑,难好更改。”昭公道:“卿虽为郑国将军,但鲁为父母之邦,改仕非为不忠。况我鲁与郑国无隙,唯亲和好,未尝战斗。如卿不能忘郑,且暂受鲁职奉母天年,既终再去仕郑,未为晚也。”卞庄道:“主公厚恩,臣谨铭心,俟归告臣母,方敢受命。”昭公道:“此亦有理。”卞庄随了昭公车驾入城。昭公径进宫中,臣僚各自散去。卞庄也归故里,母子相见。原来卞庄虽是个勇士,事母极其孝谨。初因鲁国人才济济,无处进身,其母强他出游列国,方得见用郑国,从未归家见母,时刻挂怀,念念不忘。今日到家,母子二人如拾了珍宝,快活无比。卞庄将鲁君要用他为将之事一一陈说,老母道:“当日不得见用于鲁而仕郑,今鲁君既用,何必他士?况我暮年,风烛难保,得汝仕于本邦,亦可供吾天年。但汝虽怀报效之心,勿视郑为敌国,可为两全其美矣。”卞庄不敢有违母命。次早群臣入朝,庆贺已毕,卞庄上前奏道:“臣蒙主公钧谕,已经归告臣母,欲臣尽职于鲁。但勿许臣视郑为敌国也。”昭公闻言大喜,即封卞庄为下大夫,卞庄谢恩,受职而出。适值齐师犯境,朝野惊惶,纷纷鼠窜狼奔,处处神号鬼泣。鲁昭公牢记卞庄子有盖世之勇,毫不为惧,遂降令旨遣其出师靖难。卞庄子虽然有老母在堂十分牵系,然义不容辞,轻装赴敌。其时齐军约有数万,声势汹涌,旌旗蔽空,刀斗之声轰如夏雷。卞庄子率军拒敌,不意齐人出奇制胜。卞庄子出马交锋未及数合,心中忽忆老母,刀法散乱,落荒而走。这是第一番败北。鲁君闻之疑骇交并,尚道:兵家无常胜之事。又与他许多兵马助阵,俟其再战,将功折罪。这卞庄子自恨无功,折了兵马,正在营中惭愧,早有哨马报道:齐师又来请战。卞庄只得下令向前接战。那些勇士健卒谁敢不依?正是:    朝中不听天子宣,阃外但遵将军令。    一齐从了卞庄子,云奔电走,雨骤风驰。霎时到了战场,齐军蜂拥而来,正遇卞庄子,两相对垒。只见那时好一场厮杀,真个是十死九生的光景。这昭公宵典在朝,专望捷音。朝门之外一个报子飞骑入宫,鲁君急问:“卞庄子出兵若何?”报子道:“这时两下里尚未分胜负。”但见:    征尘蔽日,杀气漫天。乱纷纷剑戟如麻,急攘攘金鼙似雹。忽忽刺刺,隐隐地中鸣战鼓。桓桓纠纠,迢迢天上出将军。俺这里右突左冲,他那里前围后掩。个个如龙似虎,人人擦掌摩拳。旌旗相交,辨不出青黄亦白。军兵争斗,认不清鱼鹿貔貅。若非哪吒太子降凡尘,定是混世魔王争宇宙。    那探子报言未了,又有一个探马报道:“卞庄子又败北了。”昭公震恐,在庭臣宰都出班奏道:“卞庄子两次败军折将,糜费国内资财,兼辱吾君,其罪不小。乞易选将出师,庶几齐兵可退,社稷无虞。”昭公答道:“卞庄子两次败北,或者以诈用兵,倘第三次收功建绩也不可知。然卿等之奏固是不差,但将材难得。且姑俟其三战取胜,是孤之福与卿等之幸。或再不能,吾当亲率六师以决死战。”庭臣见昭公执意如此,不敢复奏。你道昭公为何这样信任卞庄子得紧?止因他一人兼搏二虎,以先入之言为主,两次败北,不忍罪他,又惜他有拔山举鼎之名。谁想卞庄子临阵思母,无心决战,以至败北。次日,卞庄子因战斗疲倦,歇息在营寨之中。忽闻营外金鼓齐鸣,振天炮响,卞庄子身不及穿甲,马不及上鞍,齐军已到面前。卞庄子慌忙接应,拍马上前,自恨两番不利,立志胜齐。谁知道卞庄子手下军士只因连日斗乏,皆扶病不胜干戈。庄子奋臂大呼,创病皆起,举刃指敌,齐军溃靡。卞庄子在马上暗暗想道:此番真取胜了。那知齐人多诈,将卞庄子的兵马引入彼军屯扎中心,一声炮响,四下伏兵围绕。鲁军心慌胆战,力尽矢穷,无处奔逃。齐军得计死力,怎奈时有不利,非庄子无勇至于此也。老母怒道:“还说甚么勇字,羞也羞死了人。若是有勇一战未胜,以俟再战,再或又北,及至三战就该尽命疆场,以死报国。似你偷生苟免,畜类不如,何以为人?我生此不肖之子只是增羞,倒不如先汝死了也罢。”即欲拔剑自刎,急得庄子抱住呜咽大恸道:“儿因母亲年老,故此无心取胜。今母亲不明子志,辄欲自尽,是增庄子重罪矣。”老母才不忍自刎,又听了庄子之言,哭道:“汝既以身许国,如何还念老母?昔日白公之难也有一人弃母而死于国难,至今人称其为孝,汝今所为却是差误了。”庄子又道:“母亲,彼能为之,俺庄子安敢忍此?”老母道:“事已至此,且勿多言,须调养身子为上。”庄子应命。有诗为证:    乌鸟私情胜,相依岁月深。将无聆怒雨,犹道敌人侵。    这庄子三北受辱,乃是理之当然。却说他平素的相与交游朋友,闻知此事,众口萋菲。也有道他徒食俸禄,不能报效的;也有道他只知搏虎,不谙兵法的;也有道他连刺虎之勇,亦是管竖子教导的;还有道他身事二君不忠不信的。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鲁国人无不造言生谤。其时,卞庄的家丁闻了这些言语,免不得到家说知。庄子道:“我三战成功,国人非刺,适得其常,不为辱也。”倒是他老母闻之,甚是不快。庄子在家将养月余,身体恰已全好,不期老母患起病来,都只为庄子不能取胜,反致三北之故。庄子禀性极孝,亲躬服事,毫不懈怠。求神问卜,延医下药,无所不至。奈因大数临头,凭你怎么殷勤,也是无用。庄子看了老母病势危笃,汤药不进,已知不久于人世了。终日终夜忘餐废寝,衣不解带,侍奉老母。未及二旬,悠然而逝。庄子居丧,致敬尽礼。倏忽三年服阕,将父母阖葬方完,人子之情始尽,未免思及报君。适值鲁国昭公立志要报复齐仇,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将欲择日出师。庄子此时深耻昔年之败北,欲立今日之奇勋,辄思再去投军,又恐国君不容。当权摈斥,踌躇在家如坐针毡。又过了数日,将军慎子名曰滑厘,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亲承玉趾,拜锡彤弓,授命专征,将离鲁境。庄子随行到此,暗忖道:趁此机会不去求他,更待何时?急去撞入辕门,众军士拿送将军,将军大怒,喝令推出辕门斩首。卞庄子高声叫道:“将军,吾乃报效之士。”将军喝令带转,举目一看,认得是卞庄子,即唤左右挑了绑,便问道:“庄子,你昔日三战辱师,至今人言为耻。你方说要来报效,倘或用你仍似当初,恰怎么处?”庄子道:“将军在上,小人有一言奉告。”将军道:“所言为何?”庄子道:“小人有母年老且迈,时刻系心,唯恐一朝有失奉养于左右,是以三北,吾甚为耻。今母殁矣,敢随将军鞭镫,请以塞责。”将军道:“本不当收用,又恐阻了贤路。今日授其骑军三百,权作先锋,待后伐齐有功,另行爵赏。”卞庄子领命,即日到教场内,将这三百个骑军当面操比武艺,不上数日骑精军练,只待将军起马,定然先众犯难。次日,鲁君亲自郊祖,将军饮了御酒三觥,谢恩前往。卞庄子身为先锋,率军先行。有集宋诗七言一绝为证:    短褐翻从细柳军,鞭梢横拂阵云新。孤臣百计谁忧国,却是当年捧檄人。    却说这鲁国与齐国接壤而处,声息时刻相闻,齐人打听鲁遣慎子为将军,来取南阳之地。为首的先锋又是这三年前败北的卞庄子,约有十万之军,恁般赫势。齐人知是此二人,连忙催动军马出城交战。人人敢勇,个个当先,看见先锋旗上写着七个大字是:鲁国先锋卞庄子。各人拍手笑骂道:“三北之徒,又来送死了。”卞庄子闻言大怒,纵马横刀闯入齐军,马到处早已冲倒几员骁骑,恬不介意,说道还是三年前的卞庄子,一齐环拥。怎当锜军勇猛,庄子之奋雄威,齐军一个甲将之首,看了睁圆怪眼,大骂庄子道:“你这三北的匹夫,我来与你决一胜负。”提枪直刺,被庄子举起青龙偃月刀看清了甲首挥去,骨碌碌其头滚将下来。庄子将手拿住,齐军奔散,卞庄子获了这甲首,奔回鲁国营前见了将军,将头献上,便道:“此塞一北。”将军改容相对,好生慰劳,卞庄子逊答不敏。检点骑军,不缺少一个,安息片时又整戈挑战。齐军之中又是一个甲将之首,出马挡截。卞庄子鼓勇上前,气力展增,又获了一个甲首,奔献军营,说道:“此塞再北。”霎时天晚,卞庄子又要乘夜追杀,将军道:“士卒辛苦,奉劝先锋少息,明早再战未为晚也。”卞庄子道:“小官当以死殉国可也,何须休息?”又要出战,将军知不可阻,传令军中,多备火燎,又添二百骑军,共成半千,助庄子出营。火把点着红光烛天,亮如白昼。庄子装束严整,匹马直前。齐国将军大恐,便传令道:“如有生擒卞庄子者赏金千斤,封侯万户。”令传未毕,忽然左翼中闪出一个甲首道:“小将能擒此人。”两下排开阵势,那甲首要骋雄心,不使别样兵器,单用一把板斧,顽砍过来,庄子故意赏个破绽,往右边军营中败走,甲首赶来,暗暗笑道:此番又北了,千斤万户怕不拿在手里。那庄子从左军阵中骤马杀出,将刀挥去,正中其背,甲首尤幸身穿铁甲,毫不伤损,回转身来把斧又砍,庄子大呼道:“看刀!”忽砟一声,甲首翻身落马,其头早被庄子割在手内,连忙收军。庄子又因获了这一个甲首,如前来献,说道此塞三北,将军闻言大喜。有诗为证:    雄风矫矫古稀俦,结愿宁同侠少游。圣世意开麟阁待,满城箫管庆安陬。    将军慎子即便写了奏疏,将庄子三获甲首之功并齐人畏惧的情状备细开载于上,星夜遣人报捷。这庄子自获甲首之后,退居先锋营寨,思量了半日,说道:“我昔年三战三北,只因有老母在,故不以身殉国,是以宁受辱而被黜,以贻朋友之非。自今老母既已云亡,也无思念,亦无挂碍,故此奋身前去。虽不能夺其土地、迁其重宝、戮其人民,难道这三入三获算不是扩其雄心,歼其渠魁?我想为士之节,亦云小具,而亦为塞责矣。天下岂有节士尚可辱生,吾当效命鲁国,虽亡之日犹存之年也。”说未了,营门外有人进来禀道:“将军奉请先锋爷讲话。”庄子闻召即往,将近营门忽听得鼓乐齐鸣、笙歌交作,庄子心甚疑惑,立住脚正要追讯左右,营门开处将军穿了吉服欣然相迎,口呼:“贤弟,休得狐疑,某重足下妙年英勇,举国无双,不佞年纪痴长,僭居为兄,敢请足下至营结为兄弟。”卞庄子深深打躬说道:“末将有甚能,敢不揣樗栎末品,与元帅结义?虽蒙台命,断不敢承命。况末将此日为将军爪牙,应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且三获甲首实不为功,乃塞责也。望元帅谅之。”将军道:“何必深自抑绝如此,履谦居寡,洵有子之风,莫为老夫无才,故相欺邪?”卞庄子道:“末将重蒙将军不弃卑贱,心甚歉然,安敢他辞?”说罢,只得走入营中,设盟结义,立誓同心报国,竟以兄弟相称,凡有所为,抵掌雄谈,入帷密语。过了一两日,齐师坚壁不出,鲁军终日攻围,无计可施。卞庄子向将军说道:“彼军固守,何以夺取南阳?不若待末弟往彼谩骂,以激其怒,待齐军出战,我却以奇兵杀入夺之,不亦易乎?”将军说道:“贤弟之计虽妙,但恐一时策应不及,贤弟倘遇齐人之害,将何处之?”卞庄子道:“死乃末弟之愿,今老母已死,又何吝焉?”将军见庄子辞气激烈,已知其欲死,固止不住。庄子跨上马,近城百般辱骂,自朝至午。齐人大怒,开了城门放出数十将士向卞庄子交战,围将拢来,庄子发怒,敌杀数十人。齐人在城楼上望见庄子得胜,一齐杀出。庄子暗想道:此时该有救兵来到。心中全无畏惧,其如倾城而出。正是:    众寡难胜防卫策,英雄长叹恨何如。    庄子力稍怯,只望将军策应,不料敌势猛不可当,金镫画角声响如山崩地裂,烟尘又起,探子迷目难进,其如庄子这番应该死于齐人之手,力尽而亡。有诗为证:    孤军深入胆包天,策应何无一着先。视死如归心愈热,成人赢得圣人言。    不意庄子死后,鲁国救兵才到,齐军也不恋战,收军便退。鲁军不见了卞庄子,心中甚急,传令就此扎营,待见庄子,然后退兵。众军依令暂止,防卫到晓,往那昨日战场上去寻觅。只见死尸之中有一个披甲将官,认得是庄子。虽然身上刀箭所伤,却也全躯死敌,抬回本营。将军见之大哭,即备棺木殡殓,遣官送归鲁国。将军死了卞庄子如失左右手,只得勉力伐齐,后以和议罢兵归国。鲁君闻庄子之死,心中甚哀,赐以祭葬隆礼。后人有诗叹其三北塞责亡身无后,其子忠孝两不能兼。正是轻生死敌,徒伤其勇者也。    可惜捐躯不再思,令人抚影泪如丝。遗编阅罢悲何托,风雨狂呼浊酒卮。    总评:嗟乎惜哉。庄子何不死于三北之时,而死于三获之际也。虽然人各有志,何可责其全、求其备,而不另出所识以识之邪。    又评:吾孔氏已将庄子许勇,且曰成人者必如是而后可。则庄子洵勇,而其死则可微惜也,叹之叹之。  卷十五 直哉史鱼   君不见遗臭纷纷污青史,当时虽生不如死。又不见留得丹心照汗青,果然已死气犹生。国家全凭直臣节,进贤黜佞真怨咽。惨戚遗言居北堂,幰帏寂寂莫成丧。忠魂渺漠恋君王,初心得遂魄犹香。    话说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为士者,那一个不如此探讨,那一个不居然自许。及至名利熏心,身家念重,单图逞自己的胸臆,那里替国家做一分事,出一分力。太平时欣然得意,乱离之际退让一步,就是他的高着。至于进贤退不肖这五字,不知筹度多少利害出来,然后才做得一番事体。心下想道:我要荐这个人,果然不负所荐,这也还有光彩。若荐非其人,后来贻累于我,这却反成不美。还有那不肖的肚肠思量道:我到引进了他,他代了我的位,侵了我的权,到这田地却悔之晚矣,不如不荐他好。那不肖的人,他是深根固蒂的,我未必能退得他,被他生出一番谤毁,我的身名爵禄反不长久。不但如此,若是做了一个骑虎之势,性命犹然不保,着甚么要紧,倒是不惹他的好。更有一等人,在嬖幸手里博富贵的。他胁肩谄笑、趋炎附势,凡属取得欢心的所在无所不至,觑然无耻还要说道:笑骂繇他笑骂,好官自我为之。这不是良心丧尽的么?若是不以治乱易心,不以存亡变节的,这样人世也希有,若有自然埋没不得。所以,夫子亟称卫国史鱼,以劝励后人。有诗一首为证:    史鱼尸谏世称稀,阙里谆谆独阐微。直使万年千载后,为人臣子作皈依。    却说春秋时,卫灵公驾下有一臣子,姓史名,字子鱼。原是先朝进秩的上大夫。他幼年间极能竭力行孝,父母双亡之后,便移孝为忠。上则枢画国政,下则抚绥黎民,正直廉能,名驰列国,就是卫灵公也十分敬重。但他有两件不称意的事,每日关心不能如愿。你道那两件?第一件,他有一个知交的朋友姓蘧名瑗,字伯玉,仁智具备,言行兼修,已列下位,未进大夫。史鱼在先朝时曾举荐于献公,献公不用;今复荐于灵公,灵公又不用。因不能进贤,这便是第一件不遂的心事。正是:    曾将楚玉当朝献,却恨明珠沧海沉。    第二件,灵公有一嬖臣,名弥子瑕,年未二旬,貌如美玉,亦为大夫之职,竟与灵公同寝同食,甚是宠爱,但是他的言语无有不听,妨害政务,国人有男皇后之称。史鱼亦曾直谏,灵公那里肯听?因不能退不肖,这便是第二件不遂心的事。正是:    直教鼠辈潜逃窜,肯使狐狸昼攫人。    史鱼除此二事,别无介怀。一日退朝无事,心下想道:进贤退不肖,臣子之事也。吾主舍大贤而不用,用不肖而不舍。始谏不听,当图再举。此二事不遂便死也不瞑目。次日早朝,灵公升殿,史鱼出班奏道:“人君当择贤臣以自辅佐。臣所荐蘧瑗未蒙显擢,久置下位,非惟见诮列国,亦且上愧先王,臣甘受蔽贤之罪,乞主君采择。”灵公见他这段言语也有七八分好意思了,因不曾问得弥子瑕,到底不肯遽信蘧伯玉的贤否,且随口应道:“卿家所举二次,寡人深知无误,另日起用便了。”各官俱已退班出朝,灵公也退入宫门。有一侍臣报道:“后园桃已大熟。”灵公道:“桃味甘佳,寡人最爱。”便分付一面治酒玩赏,一面召弥子瑕陪宴。不移时,弥子瑕已进宫来了。你道这弥子瑕生得何如?有一首《西江月》词为证;    面白浑如传粉,音清绝胜吹箫。娉婷不羡沈郎腰,应说莲花比貌。    睡态巫山颓倒,醒时春柳飘颻。欢言一派致偏饶,试问前鱼多少。    弥子瑕进宫见了灵公,灵公道:“园内桃熟,寡人待子同尝。”说罢便携子瑕之手同上一车,并坐而行。史官看到此处,有诗叹曰:君臣并辔尚言非,不信同车反得宜。咫尺天颜犹敢肆,人前何事不堪为。灵公在车中问弥子瑕道:“卿知蘧瑗否?”子瑕道:“蘧瑗久居下位并无名誉,主公何以问及?”灵公道:“偶然问及耳。”难道子瑕不知史鱼荐蘧伯玉么?因史鱼要退弥子瑕,故此佯为不知。一来说蘧伯玉无能,一来说史鱼所荐非人,这正是他奸处。两人且行且讲,早已来到花园,下了车子,果见那桃子颗颗鲜绽可爱。真个是: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澹者如脂,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远者如嗔,近者如悦。仰者如矜,俯者如怯。熟者如糜,生者如铁。动者如痴,静者如跌。密者如织,疏者如缺。当年王母献瑶池,曼倩曾经三次窃。    灵公看见桃实盛美,十分欢喜,便教内侍去摘来尝新。那近侍便去摘了一盘,献上灵公。灵公亲递数递与弥子瑕,然后自己才吃,口中说道:“颜色虽好,其味不佳。”弥子瑕手中拿着一个,方才咬得一口,还剩半个,便只手递将过来道:“此味尽甘,虽是余桃,臣不敢独叨也。”灵公接过手来就吃,果然甘美,便道:“卿何爱我之深也,不顾己口而念及寡人。”后人看至此处有诗叹曰:    摘得夭桃味不堪,子瑕过口便成甘。是欺是爱谁堪据,寄与君王仔细参。    忽有内使报道:酒筵已备齐了。灵公道:“就摆在亭子上罢。”灵公坐了上位,子瑕坐在左侧,两人脱略形迹,互相劝酬。灵公极恣比昵之情,子瑕颇工柔媚之态。酒阑人散,不觉已是二鼓,灵公自进内宫去了,子瑕亦出朝房歇息。方才就枕,忽然有人传报进来道:“弥太太患病垂危,专待弥爷回府。”弥子瑕听得母亲有病,连忙披衣而起,即命家僮掌灯回家。家僮禀道:“此时将及半夜,并无车马俟候,老爷岂可步行?”弥子瑕便心生一计说道:“不妨,我自有车。”即叫家僮张灯引路行到銮驾房,便矫诏说道:“主公赐我小车一乘,连夜回家探母,汝可速速驾来,送我回去。”朝中人人晓得弥子瑕是得宠的,况说是灵公所赐,敢不奉承?即忙整备灵公独坐的小车去了。那家僮禀道:“小的闻得大王有令,窃驾君车者罪当刖足,老爷泰山之体,怎为一车而犯此重罪?”弥子瑕道:“我今日在后宫赏桃,尚且与主公同坐一车而去,今为母病是不得已,这个何妨?”弥子瑕竟自乘了车子,即便出朝而去。后人作诗以叹之曰:窃驾君车罪不轻,何堪矫诏在宫庭。若非花下曾同辇,未必更深恣意行。俗语说得好:关门打鼓,鼓声在外。又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凡是暗地里做些不明不白的事体,偏也有人晓得,又偏生那对头,更知道得快。弥子瑕半夜里假传旨意,驾了君车回家,才到天明,不知史鱼那里就闻得了。当日进朝面奏灵公道:“臣闻君图善治,当先清君侧之人。况进贤退不肖,宰臣之事也。今主君宠任弥子瑕,日则啖君以余桃,夜则矫驾君车而出。不敬之罪尚小,无君之心实大。愿主君立加黜逐,以励人臣。蘧瑗怀奇握瑜,未蒙超用,愿主公急为拔擢以柄国政。”灵公道:“弥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余桃,是爱我也;窃驾小车而甘刖罪,是为母病也。爱我则忠,为母则孝,故寡人以情谅之,卿勿多言。”说罢退朝入宫而去,史鱼没情没绪,闷闷而归。正是:    披肝沥胆从头谏,无奈君王不肯从。    却说灵公虽然溺爱弥子瑕,闻得矫驾君车一节,心里也觉有些不乐,又见史鱼唠唠叨叨说了一番,也觉史鱼有些直气,如此看来蘧瑗也定是个贤人。心里虽是这等样想,终久还无决断。一日,灵公与夫人南子夜宴。饮酒之间杂以闲谈,不觉更深漏尽了,远远听得宫门外有车声间关而来,约莫到得阙门边就寂然无声。顷刻之间恰像过了阙门,又在那一边响了。灵公问夫人道:“这过去的车子,你道是甚么人所乘?”夫人道:“此必蘧伯玉也。”灵公道:“何以知之?”夫人道:“妾闻之礼,凡为人臣者,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在他人则因暮夜无人而废其礼,蘧伯玉卫之贤士也。仁而有智,敬以事上,必不以昭昭伸节,不为冥冥惰行,故此知道。”灵公不信,即使内侍出去看来,不多一会,内侍便回覆道:“果是蘧瑗在朝前经过。”后人有诗云:    清夜回车断续声,即知贤者阙门行。君王觌面难相识,却有声名入掖庭。    自此灵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个贤人。那史鱼只为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终日闷闷,叹声不绝,看看染成一病。只因史鱼平素鲠直,不尚虚文,所以,疾病在家,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来往者无过是一二相知。其时蘧伯玉闻知也来探望,他两个原是通家,所以直到床前相见。蘧伯玉问道:“明公贵恙得减些么?近日用何药饵?”史鱼道:“我这症候原是心病,非药饵所能疗。我死之后,得公职掌国政,退了弥子瑕,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蘧伯玉道:“偶然违和,还要保重,何出此言?”说罢别去。史鱼便唤儿子到床前分付道:“进贤退不肖,执政之事。我生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礼?我死后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但置之牖下足矣。切不可违我之命。”其子闻言不胜悲痛,史鱼更无一言及家事,长叹数声,瞑目而逝。正是: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得丹心照汗青。    其子见父亲已死,说道:“吾父命我治丧不在正堂,毕竟自有主意。古人云,孝不若顺,只是遵依遗命,就在北堂罢。”北堂正是如今的侧厅一般。即便分付家人打扫北堂,一面置办衣衾棺椁,一面讣报亲朋,就在北堂开丧。只见这些同朝的卿大夫与那各衙门的属官都来吊丧,就是弥子瑕虽不相德,体面上也免不得来吊。蘧伯玉是个通家相与,一发不消说了。众人看见棺木停在北堂,纷纷议论。只见灵公也排驾亲自来吊,刚到门首,侍臣禀道:“史大夫的丧不在正堂,停在北堂,请主公竟到北堂行吊。”灵公闻得不觉心里疑惑起来,又想一想道:“先行了礼,然后问明未迟。”进了大门转过回廊,到北堂行了吊礼,不觉痛哭数声,方才拭泪,便问其子道:“尔父辅佐寡人,有功民社,便是丧礼过厚,谁敢是非?如今又不成个丧礼,又停在北堂,是何缘故?”其子涕泪交流,回答道:“臣父临终之时曾有遗命,道进贤退不肖,执政之事。我生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礼?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置于牖下足矣。慎勿违我之言。故此臣尊父命,治丧于北堂。”灵公听罢不觉面色微红,汗流沾背,且泣且说道:“是寡人之过也。汝父在生敢言直谏,惟要进贤退不肖,可谓忠矣。如今已死其心尚不少懈,复以尸谏,又可谓忠而不衰矣。尔可速将父柩移在正堂,成以厚礼。寡人还朝必然进蘧伯玉,退弥子瑕,以慰汝父忠魂。”说罢催促其子搬移灵柩停在正堂,自己重新竭诚祭奠,仍传令诸臣以礼相吊,即返驾回朝。次日即传令旨,进蘧瑗为上卿,以代史鱼,并黜罢弥子瑕之职,令有司严勘其欺君矫旨之罪,后来身死于狱。时人有悼史鱼诗曰:    史子鱼,史子鱼,进贤退佞心成疾,一谏不从再三为,死后置尸庭北侧,才悟君心身已殂。    后人亦有诗曰:    自来忠佞不同朝,黜口槱壬正气饶。谁谓灵公无道主,满堂圭组尽贤豪。    却说蘧伯玉做了上卿,执掌朝政,一应大小事务,无不决于伯玉一人,自此贤名孚于本国,美绩著于他邦。一日,晋国赵简子知史鱼已死,将欲起兵伐卫。先遣家臣史默到卫国探听虚实,见蘧伯玉在朝执政刑明事简,武备文修,乃回报赵简子道:“卫主夙称无道,今蘧伯玉执政,恐不宜加兵也。”赵简子听说,吃了一惊道:“幸先去打探,若蘧伯玉为上卿,我们兴师前去必然败绩。”即便休兵,卫国安然无事。这却是蘧伯玉的福分,亦是史鱼荐举之力。若史鱼不将尸谏,子瑕未必就退。子瑕不退,伯玉决然不得进了。所以,当日季札行游列国于卫,独悦史鱼曰: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可见列国之不敢加兵于卫者,徒以史鱼、蘧伯玉两人在也。当今之选将材将略,差之远矣。诗曰:    一点丹心独自豪,胸中兵甲试清标。欲清君侧无奸佞,直谏高风胜豹韬。    总评:从来贤佞原不并立。虽佞人不能容贤,而贤人亦羞与佞人为伍。留心世道者,全要妙于处分。    又评:内有南子,外有弥子,两个不相妒忌,亦是灵公善调停处,亦是两人贤德处,岂宜一笔抹杀?  卷十六 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   举世混浊士乃清,岁寒松柏节亭亭。首阳山下一抷土,千秋万古留芳名。    古来泯灭知多少,执鞭求富徒营营。操戈入室刃同气,埙篪让国史编青。    社稷一如敝屣轻,至今留得采薇行。采薇声高高入云,青山兀兀水泠泠。    却说春秋时,吴国姬姓乃泰伯之后,传至寿梦,寿梦正妻生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三曰夷昧,四曰季札。季札贤而有才,父兄皆爱之,商量欲让国位与他。季札推辞道:“国家立子以长,我居最幼,若以我嗣位,是我为乱阶之首,这国家反不能长保了。”长兄诸樊私与二弟议论道:“今若无名而让国,季札决然不受。已后相约不要传子,我却传弟,弟又传弟,自然轮着季札。这便有名,他也肯受,二弟意下何如?”余祭、夷昧俱点头道:“甚妙,大兄尚且为宗社计安危,要传贤能,如此用心,弟辈怎敢有悖?”尽皆欢喜散去。后来三人果迭相为君,皆轻死好勇,遇着饮食便向天祝道:天苟有吴国,尚速加罪于吾身,使吾早亡,以传贤者。后来将及季札,季札预先谋一差使聘问列国去了。及夷昧已死,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便立了寿梦庶妾所生之子,名僚。他原居四人之长,因是庶出,分封在外。如今只得将他权摄国政,待季札回国,依旧要他为君。季札聘问事毕已回,僚并不提起让国诸樊的长子,名曰阖闾,说道:“先君之所以不传位于子而与弟者,为叔父季札之故。若从先君之命,国家宜与叔父,如不从先君之命,则当立我,僚安得为君。”便寻一个刺客,名曰专诸,藏刀鱼腹,刺杀王僚,将国让于季札。季札道:“王僚虽庶母所生,既立便为一国之主,我若受了这位,是我与尔同谋为篡也。我若为君必诛叛逆,尔杀我兄,我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就往延陵终身竟不返吴国。后人有诗曰:    让国高风不可攀,至今古道照人颜。唐家亦有三兄弟,蹀血公庭一日间。    那唐朝李世民、建成、元吉三人相夺天下,那世民与众臣商议,于六月初四这一日设计杀了哥哥建成,又怕兄弟分说,即时杀了元吉,后来世民登了帝位,这便不及季札多了。闲话不提,如今单讲伯夷、叔齐兄弟让国的故事。那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齐名致字公达。姓墨胎氏,孤竹君之二子,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古人都把伯仲叔齐称呼。他一人居长,一人居三,故此排作伯叔,夷齐乃其谥也。因他二人有让国的高义不可泯灭,死后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实尊称他。安心好静谥曰夷,执心克庄谥曰齐,以此竟叫他是伯夷、叔齐,原是神农的后裔。当初,商汤道:“神农是上古圣王,有功于民,故访其子孙封于孤竹,以奉祭祀,即今辽西令支地方,孤竹城的遗迹还在。神农原是姓姜,因其子孙居于墨胎地方,后来就改姓墨胎氏。他父亲名初,字子朝,即位以来共生三子,长子就是伯夷,次子行仲,名远,字公望,第三便是叔齐。那孤竹君平昔最爱叔齐,疾病将危,唤他三人到寝室分付道:“这国位原该是立长的,但我见公信平日好静,不肯劳心劳力,不若传与公达,还会料理些政事,百姓肯归附,不绝祖宗的祭祀,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说罢,不觉泪下,伯夷回言道:“父亲可保重身体,不必过虑,孩儿谨遵父命便了。”不两日,看看沉重,又唤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分付些后事,又把传位叮嘱了一番,叹息而终。弟兄们免不得痛哭悲号,治丧已毕,伯夷便对叔齐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你可嗣立国位,待我庐墓三年,以尽人子之礼。”叔齐道:“这是父亲病中的言语,国家立长,礼法当然,若将天伦紊乱,则弑父杀君。那一件不可做,是犬豕之不如也。兄弟决不做这样人,还该长兄嗣位,名正言顺。”伯夷道:“国父死而悖遗言是不孝也,饰言以欺父是不仁也。不孝不仁,有何面目立于世间?我也不在这国中了。”叔齐知不可强,便问兄长要往那里去,伯夷道:“茫茫宇宙,何必拘滞一方?若遇得同志的,约了他,寻个隐逸去处,逍遥自在,以终天年。”叔齐道:“兄长一人怎么去得?不若兄弟随了你去何如?”伯夷道:“这国家那个料理?”叔齐道:“我二人去了,公望自然没得推却,决不误事。”伯夷见叔齐志向亦坚,也自肯了。他二人到父亲墓前,将逊国的事情哭诉一番,便飘然逃去。后人有诗为证:    无伦父命两无妨,好去双飞向四方。逊国自知心似石,千秋落得姓名香。    那时国人便把仲子墨胎远立为国君,那仲子即时分遣数人各处追赶,四下找寻,并无踪影。他二人却合志同心,在路饥餐渴饮,跋涉间关。一日来到朝歌地面,却是殷朝建都之处,传至纣王登位。那纣王荒淫暴虐,杀害忠良。伯夷道:“吾闻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杀卵刳胎,麒麟不游其野。焚巢竭泽,凤皇不入其郊。今纣王听信妲己,斫朝涉之足,剖比干之心。吾二人若居于此,难免祸害。”叔齐道:“既如此,我们往那里去好?”伯夷道:“止有海滨僻远,可以全身。”两人就来到海滨。但见:    渺渺茫茫,一望漫天无际。悠悠荡荡,四方踪迹难寻。洪涛卷雪,浑如大地翻身。巨浪排空,却似山陵耸背。衰草残烟流曲浦,黄云淡日暗长堤。山魈来往,何曾有岸口悲猿。野鹜依接,并没个平沙落雁。红蓼影繁知景色,白蘋香浓任依依。    伯夷道:“此处尽可安身,但不知甚么所在?”叔齐道:“里面有一老者坐在鱼矶上,持竿钓鱼,想是隐逸之叟,待我上前问他一声便知端的。”那老者怎生模样?只见:    苍髯似雪,白发如银。貌堂堂两耳垂肩,珠闪闪双睛贯日。身披蓑笠,无荣无辱。任心怀手执纶竿,自在自繇多逸趣。若非厌世逃名客,必是深机用世人。    叔齐上前问道:“老者,敢问此处是甚么所在?”那老者道:“此处是东海之滨,这便是涧水。这一搭小村,就唤做磻溪。”叔齐又问道:“老者,钓鱼有甚么意趣?”那老者道:“老夫姓吕名尚,因见商纣无道,恐遭其虐,故此隐在这里,把个直钩钓鱼。那里指望得鱼,不过自适其适。”叔齐见老者说出这话,也把两人姓名并让国避纣事情述了一遍。吕尚便道:“敝居去此不远,二位速来,不若权到家下,暂解尘劳。”叔齐道:“曾无半面,怎好取扰。”吕尚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易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方才二位所言,却与老夫合志,故此相邀。若待相识,天下无交矣。”叔齐见说得有理,便去对了伯夷把上项事一五一十的细细说了,就引伯夷与吕尚相见,随着吕尚同行,不数步就是他家了。吕尚放了蓑笠纶竿,就在中堂坐定,分付家人安排夜饮。三人乍会,彼此讲些民风土俗。过了几日,那吕尚所说的都是济世安民之术,伯夷对叔齐道:“此老志在天下,名虽隐迹,其实借此以掩饰他人耳目。如此老年还有壮志,怎好与他同处?不如去了罢。”叔齐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必辞他。”两人竟自撇了吕尚。不数日又到北海之滨了。伯夷道:“此处恰好。”两人就在山谷中结一茅舍,把几亩空地种植些桑麻蔬果,自娱心志。有一首《蝶恋花》为证:    山清水秀堪游衍,世事无闻,淡薄随缘转。红瘦绿肥春正缓,倏然炎夏熏风转。又值秋容山色浅,香绽黄花,折嗅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捻,逍遥四季无人管。    原来他两个心性极廉介,度量又是宽洪的。不同心的,便不与他为友;若是恶人,连说话也不与他交谈;若能改过自新,他也再不提起旧日事情。所以,没有怨他的。那海滨人见他恶恶之严,风俗也翕然改变,路不拾遗,家不闭户。后来孔夫子赞他两人曰:    商有逸民,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孟子亦有赞曰: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恶人朝,不与恶人处。如以朝衣冠,坐于涂炭里。惟其恶恶心,若将视为尔。    一日,忽见海滨人携老挚幼,领妻负子,纷纷的就是移屋的一般。二人吃了一惊,问众人道:“你们这样光景,却是为何?”众人说:“二位不知,岐周之间有一圣人,名曰姬昌。他如今现为西伯,发政施仁,四方之民远远都去投奔他。况且我们被纣王重敛,苦了这一世,如今去投奔他,也快活几时。”说罢,都欢欢喜喜而去。夷齐二人听了这番说话,心中半信半疑,便商议道:世间之事眼见是真,耳闻是假,不可轻信为真。今据他们说果是圣主,我们也去看一看何如?随即收拾,与海滨人同去。正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风必偃,教化关非小。    二人行到岐周之地,正要去谒见西伯,恰好西伯同吕尚在那里商议些国家政事。那吕尚原在东海之滨,你道为何也在这里?原来吕尚自伯夷、叔齐去后,闻得西伯养老尊贤,他也到此就养。一日,西伯与语大悦,就留之为宾,尊之为师,凡事都与他计议。这日方在议论之间,只见左右禀道:“外面有两个隐者要见吾主,等候多时。”吕尚道:“既是隐者,必定清高尚义的,吾主出见他不可轻慢,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务也。”西伯出见夷、齐,与之谈论一番,知是高尚的,不敢强他为官,亦不谈及政事,待以宾客之礼。拨一所宅子,日给粟米布帛,自家不时存问。一日,叔齐对伯夷道:“我们闻得西伯之贤,不过到此一见。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贤君,仍去海滨住了,少觉清闲些。”伯夷道:“那朝歌地方终久有变,祸且不测,恐难居住。今西伯如此仁德,极其敬重我二人,不忍便舍他去,再住几时何妨?”过了数年,不意西伯薨死,长子姬发袭了伯位,见纣王暴虐愈甚,天怒人怨。他顺天应人,尊父为文王,自称为武王。奉了文王木主,率领列国诸侯,誓师于孟津,前去伐纣。但见那:    谋臣似雨,战将如云。谋臣似雨,人人是疏附后先。战将如云,个个皆折冲御侮。万道光芒,刀枪耀日。一天杀气,鼙鼓轰雷。进退不参差,军容整肃,往还依步伐。号令严明,归附者诸侯八百,咸称弃暗投明。参赞者乱臣十人,尽道吊民伐罪。若非天怒民愁日,怎显堂堂王者师。    誓师之日,不觉惊动了两个贤人。只见叔齐忙忙走来对伯夷道:“异事,异事”。伯夷道:“为何?”叔齐道:“西伯已故,嗣君自称武王,誓师孟津,明日就要起兵伐纣。”伯夷道:“纣虽无道,君也。彼虽仁义,臣也。为何起兵征伐?此叛逆之事。明日我二人当往谏之。”却说武王拣了甲子日出师,与纣王交战,方才拔营上马,只见伯夷、叔齐二人走至军中,叩住武王马头,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他后面还有话讲,只见散宜生怒形于面,急急捻开他二人,走向武王前道:“今日我王择吉行师,替天行道,救万姓之阽危,讨独夫之暴虐。此二人村野鄙夫,不知时势,辄敢口出狂言,摇惑众志。吾王不如将他二人斩首,号令军中,庶免疑惑。”吕尚亦走向前道:“此义士也,今日出师先斩义士,何以服天下人心?”武王即令左右挟出二人。后人有诗为证:    大义昭昭明日月,危言禀口功箴规。若将二子膏刀斧,后世人们无节心。    后来武王平了殷纣之乱,改立国号为周,天下诸侯无不归服。武王亦知夷、齐二人是义士,仍旧要如文王时待他的礼,养他二人。伯夷对叔齐道:“智鸟择木而栖,智士见机而作。方今之世,三绸断灭,志士寒心。我和你若食了不义之粟,实为可耻。”叔齐道:“兄言大合我意。如今天下尽是周朝地方,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让的所在,又有首阳山,此两处皆可栖身。不若我二人去隐遁在那里,清清净净,真遂吾志。”伯夷道:“首阳更好,亟行勿缓。”两人不别而行,竟到首阳地面。但见:    峰峦耸秀,路径幽奇。冉冉霏霏,云无心而出岫。咿咿哑哑,鸟卷飞而知还。四季可陶情,自有野花香艳艳。六时堪放性,只留喜蝶任纷纷。不闻樵子同赓唱,绝少幽人相往还。    他二人当初隐在海滨,原自耕自食的。如今到了首阳山下,他便商量道:武王以臣弑君得了天下,所得皆不义之物,我们就是自己耕种,终久算周家之粟,只是枵腹行吟,倒也洁净得有趣。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立了一回,但见泉水涓涓而流。伯夷道:“这是天地间自然的流水,须不是周家的。”叔齐道:“正是。”二人随意饮了些,又在山下观看多时,那崖壁边都是薇草。叔齐指与伯夷道:“这也是天地间自然的生发,亦不是周家的。况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如果可吃,是天不生无禄之人,可保性命。或不可吃,死亦何恨?”伯夷道:“且试一试看。”两人便采来生嚼下肚,安然无事。后人都晓得食薇,春夏取叶,秋冬取根,皆夷、齐故事。    却说他二人登山食薇,临流饮水,无忧无虑,即是家常,更有寂寥。作歌一首,登于首阳山巅,朗然高吟,以发其轻世肆志之意。歌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嗟吁,徂兮命之衰矣。    如此者三年,颜色不变,似有仙气。一日,登山采薇,放歌已毕,只见有一老妇负担而来这首阳山中。人迹不到之处,设有一人来时,疑是周人混杂,他就住不牢了。如今忽见这一个老妇,倒也吃了一惊,又见老妇打扮非常:    顶排箬笠,半是新笋初落之箨。身披布袄,似非木棉捻就之纱。鬟垂苍耳,容颜黧黑鬓飞蓬。跷蹑芒鞋,行步龙钟腰渐软。宛似馌田之妇,定非漂絮之人。    那老妇人看看走近前来,放下担子,问道:“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听,但老身不知是甚么意思。”夷、齐道:“你那里晓得我们心事。”也无别话,竟去拿着薇草而食。老妇又问道:“你们吃的是甚么东西?”夷、齐道:“就是山上生的薇草。”老妇道:“薇草可以充饥么?”夷、齐道:“薇草那里充得饥,不过胡乱咀嚼度日而已。”老妇道:“为何不吃饭,偏要吃他?”夷、齐被他缠不过,只得说道:“我两人耻食周家粟米,甘忍饥饿,权把他来消闲。”那老妇人从从容容说出两句话来道:“二位义不食周粟,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说罢依旧挑着担子去了。夷、齐二人听了这两句,猛然一惊道:“是矣!是矣!”就将手中所采的掷于地下,以后再不采吃,竟饿死于首阳山下。后人怜他二人是义士,将来埋在山下。至今首阳有夷、齐之墓。孔子曾说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又说二人求仁而得仁,并没有怨心。诗曰:    一意重天伦,逊国无所疑。万世计纲常,谏伐死不辞。    求仁而得仁,夫子言如斯。死饱不死饥,寂寞冢垒垒。    总评:夷、齐逊国而逃,避纣而逃,与太公不合而逃,谏伐不行而逃。古人只要成得一个人品,不惮艰苦如此。后人食禄事君,若遇着万里辞家,便就有许多怨抑,甚矣。世风之不古也。    附评:太史公云:孔子曰,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予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遂饿死于首阳山。怨邪?非邪?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因附录之。  卷十七 柳下惠为士师   拙宦浮沉浊世中,补天经画有谁崇。存心恺悌何惭德,化女刑于不负躬。    圭避自珍廊庙器,风花宁结岁寒衷。从教史帙标名氏,仰止芳徽叹不穷。    凡人不能笃志励行,进德修业,惟嗟遇合之难,以得失之感,横诸胸中,以性命之尊,置诸膜外。如是之人,天下耻之。所以,人伦卓绝之士内无机心,外无机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坦然以往,一言一行处常处变,必合乎天理,审乎人心。稍有不安,便明发动容,口食兴虑,务要不负其所本,不欺其所与,不昧其所学,不易其所操,往往不离忠厚笃实。当时莫恶其非,后世想闻其化,试究其故,皆繇正大自居,神明自号。虽在暗室之中,屋漏之际,惟恐有天神鉴察,勿敢逞其聪明。及于荒谬、不经之处,肫肫恳恳,立极至诚,不使一毫之智术机巧,开罪于士君子名教之中,既能厚重少文。设有所遭之不幸,亦未尝有毫厘震动,旦夕妄为,求之古昔。独东鲁之国有一男子,不知其姓名为谁。但此男子生平知义达理,读书避俗,尝独居一室之中,以琴樽自适。年当弱冠,尚不曾近着女色。因此,容度翩翩,犹如傅粉。适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里居窥见男子风流济楚,一表人材,遂动怀春之感,便深荐枕之思,无计可施。偶然一日天寒烟暝,风雨凄零,男子紧掩上门,挑灯危坐,因吟诗以消清夜。其诗道:    弹琴读书,性真愉乐。何必慕富贵,神枯瘁,颜销铄。味道泽吾躯,乘时见吾长。日证颜氏在,笔酡中,通世外。    男子吟诗刚毕,忽听得门外有剥啄之声,男子心甚骇然。黑夜黄昏,谁人到此?又吟两句诗以代相同。男子朗吟道:    畴叩我篱,将焉营哉。夜漏丁兮,夕口口行。    你道这敲门者乃是何人?就是怀春的女子,便也应声吟道:    林之曲兮,口声凄零。聊寄子庐,息影竛竮。    男子听其诗句,已知是一个淫奔的女子。那女子吟罢诗,便叫开门。男子答道:“我方才听你所答之诗,决然是个女子声音。此时夜深人静,况我又是个孤男,怎好与你开门相见?”女子道:“妾非私奔之女,因往母家被这不做美的风雨所阻,路滑形单,敢乞官人发个恻隐之心,放我进门,寄宿一宵,以免虎狼盗贼之苦。”男子讶然说道:“娘子差了,自古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又诗经有云,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如何教我容留?趁此雨未滂沱,还往别处投宿,不必在此苦缠,枉劳唇舌。”女子泣道:“贱妾行了许多旷野,受了无数惊惶,方能望见官人门内灯火荧荧,决然怜悯,因此相投。谁知又如此坚拒不纳,贱妾何命薄至此。”说毕,费弄香喉,度出娇声,啼哭起来。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干柴遇了烈火,未有不携手相将,尤云殢雨。他却以礼自持,晓得他佯啼假哭,无非要入门的计策。男子听见这女子在门外作为,便冷笑几声说道:“好笑你这个女子,倒也来得奇怪,还不快快回去,倘有柝军过此,看你何言抵对?”女子道:“毕竟要妾说么,止不过实情供告,妾说是官人相约来的,有何妨碍?”男子听了此言,咋舌大骇道:“却原来如此,令人闻之恨不得掘泉洗耳。女子你须知我鲁男子平日所为,果是何等样人,把这歹言污我。你好好往别处去了,我须养你廉耻,不与人说。”女子道:“官人,事已到此,贱妾也怕这许多不得,你可开了门,借我一灯回去罢。”男子摇头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决不信你。既乘夜而来,岂不能冒雨而去。我非吝这一灯,倘若开门被你缠得不了,如何是好?鲁男子决不为此狗彘之行。”那女子听了此话,自知没理,满面羞惭,叹了一口气,骂道:“痴男子薄幸人,自恨错认了你,可笑你现成福不会享,明是初世为人的了。”便怫然而去,男子犹恐他假意,将这两扇门儿牢牢拴上,秉烛直到天明,方才就寝。男子独居之时于不意中有此奇遇,若稍无所持,未必能免。他却坚守不移,也算是个有行之士。有诗为证:    闭门不学偷香侣,矢志勿谖洵遐举。暗室神明有也无,鲁连真不愧斯语。    如今再说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比这闭门不纳胜于十倍。你道为何?女子来在门外,不见其貌,但闻其声音啼泣,如有涵养的还可勉强支吾。假如倾城倾国之人,口然相遇不为所惑,才叫做有德有道、有守有见的圣人。    却说这故事也就出于鲁国。其时有一公族赐姓展氏,名获,字季禽,官拜鲁国士师,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狱官。其父唤做无骇,又有两个兄弟,一个名唤展喜,一个名唤盗跖。因展禽食邑柳下,后谥曰惠,人都以柳下惠相称。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言辞坚确,不肯枉道从人,以正守己,以和处世。其为士师之官,也是摈于下寮。所可惜者,鲁之僖公不识贤愚,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又不能尊以宰辅之位。只是听信左右之人谗佞之口,将他做了士师,稍不如意便将他黜退了,如此三次。这柳下惠处之裕如,毫不介怀。一日,闲居无事,散步国中。只见国中的人遇见了柳下惠都说道:“子不见机而作,何乃甘于摈斥?如使本国可仕,他国亦可仕。守株待兔,非智者所宜。”柳下惠明知其讥我三黜不去,佯问道:“何以见之?”国人道:“吾闻智鸟择木而集,知士择土而翔。子今不遇僖公亦可远去,奈何优游卒岁,聊以自娱?这鲁虽父母之邦,若论大义,还宜自重才是。”柳下惠拱手答道:“极承列位盛情,区区还有一言未蒙详察,是以宁为三黜之徒,不异寒贱之士。足下慨辱枉教,试说可乎?”国人道:“我辈下愚,识薄见浅,愿大夫赐教。”柳下惠道:“禽闻风性以渐而柔,世故有时而熟。今日揣摩起来,若不为其所难的直率之道,就了这曲情鄙愿,一味肯为其易,自然息了闲官之浮议,合了末俗之私心。无论吏治不全,不消说循良荐誉,进退自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与人相对,如何得手足自运,胸臆自展?这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更不肖实能为此迂拙之事。枉劳列位相劝,切弗以展禽不合时宜为可笑耳。”国人听了柳下惠这许多言语,都呵呵一笑而散,莫不说其所言之非也。后人有诗为证:    揣合非难事,悬车待者谁。事人既有道,从俗岂无思。    炎寂久知味,遭逢素望违。休言迂腐甚,落落岂为痴。    柳下惠听了国人不入耳之言,方才回步,只见国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妇、士农工商,东一攒西一簇,纷纷传说东门上来一异鸟,不知是何祸福。柳下惠闻得此语,正待要曳步去看,却好本国臧孙大夫差人来请,柳下惠即去相会。臧孙大夫道:“东门来此异鸟,不知何名?吉凶未审,敢望高贤教诲。”柳下惠向前一看,道:“此鸟出自海中,名曰爰居,来此主有大水。若能即去可免。”言罢相别而去。臧孙大夫闻得此语,备了三牲祭献此鸟,又令众人相拜恳了三日,那鸟忽然离去。数日后,海内大起波涛,国中无事,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臧孙氏是忧患大夫,所以得免水患。后人看到此处,有诗赞道:    柳下高风世所稀,胸中博物有全知。若非文仲先防备,鲁国安能免祸危。    柳下惠与臧孙大夫相别回家,见了妻子,把爰居止于东门,一一说完,竟往书斋独宿。但下惠因日间出外辛苦,慌忙枕书假寐,失掩园扉。少顷,忽闻嗟叹之声,柳下惠抬头一看,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女子。此时,柳下惠睡眼朦胧,疑是做梦,问道:“何方女子昏夜而来,有何话说?”女子答道:“妾是邻家幼女,出而迷路,不知所之。素闻尊官秉节高明,正身立朝,敢祈见怜穷途妾媵。况且天气严寒,身衣单薄,望乞收留。明早归告父母,当以白金为寿。”柳下惠道:“女子,你若早来,可到寒荆处用些晚饭,庶可同眠。如今更深夜静,内中相隔甚远,呼唤不及,我在书斋孤身独宿,怎好容留得你?”女子道:“我非不知男女异室而居,只因事出无奈,敢求尊官,发一片恻怛之仁,拯救蝼蚁之命。万一不能见允,使妾别了尊官,行至半途,遇着些不良之人,如令弟盗跖相似的,岂不丧了奴身一命也属小事,尊官有赫赫令名,只恐从此而失,将奈之何?”你道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么?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无计可入,故托此进言,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柳下惠是个端方笃实的君子,以一段真诚待人,只道人也无私意待我,便信以为实然。问道:“你果是走错了路,不得回去,没甚么别故,方敢留你。”这女子听了此言,正遂心愿,便应道:“委实如此,安敢谬言?”柳下惠道:“可惜此间没有衾褥,你暂在回廊下权宿一宵,明早去罢。”女子道:“既蒙公相厚德,留我在此,看这天寒地冻,况我身上衣衫单薄,若在回廊下过夜,何异荒郊旷野?倘或冻死了人,也是公相阴骘所系,伏乞三思。”柳下惠心中踌蹰不定,左思右想,嘿嘿无言。正是:    禅火空山叟,犹难制毒龙。谁能遇尤物,略不动幽口。    那女子看柳下不则声,又恐有变,乔装寒冻战栗之态。柳下惠愈觉惨然,惟恐怕冻杀了他,甚是不忍。谁知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满望饱其淫欲,所以花言巧语也觉好听。柳下惠道:“女子,你既然畏冷,又怕冻死,我当设处一个权变之法,在你可以不损性命,在我亦可以少尽寸心。我对着这盏青灯一面读书,你可过来坐在我怀中,等待钟鸣漏尽,将次天明,着人送你回去。”女子依言走近前来,竟坐柳下惠的怀中,说不尽妖声曼色,媚语娇情,千方百计引诱调笑。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虽然抱女子在怀中,就像捧了璧玉,临渊履冰。但知对灯展书,绝不与女子复交一言,其如他绵榻情浓,桑间兴炽,或是摇身,或是回头,或是问夜如何,或是嫌天易曙,柳下惠此时觉得女子所言尽是邪淫,不耐烦。一更挨到二更,三更挨到四更。忽闻金鸡报晓,野鸟出林,心中大喜,始道:“女子,天色将明,你可回去罢。”女子道:“窃闻古人有言,既来之,则安之。妾此来岂真为穷途无赖,远投公相?止不过为奉枕席,本是美情,奈何逼我而去?若执意不留,只有来的心情,那有去的面目?有死而已。”柳下惠正色道:“早知如此,昨夜决不容留。自恨我一念之差,倒惹你在此胡缠,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躯,顶天立地,三畏存心,四知常念,也算是一个奇男子。若要与你宣淫狎体,夜静更深,有何所畏而不为?直待此际么?汝为女子,无行一至于是,可羞、可耻、可鄙、可贱,还不快走?”女子道:“人生斯世不过行乐耳,何苦恁般古执,恰不错过佳期?”说毕偎住柳下惠,不肯跬步相离,激得柳下惠性急起来,将手拉开那女子,怒冲冲往内中去了。女子方才叹道:“展禽拘腐,负我良宵。罢,罢。”只索去也。正是:    襄王不作巫山梦,神女空劳下楚台。    柳下惠走进内堂急扣中门,其妻也不唤使女启锁,披衣而起,问道:“是谁?”柳下惠高声道:“娘子快开门,我有一桩异事与你讲。”其妻不知何故,开门迎入,便问道:“适才欲讲何事,这般烦恼?”柳下惠坐定,把这女子乘夜投宿,自己坐怀不乱的情繇告诉其妻。其妻素知柳下惠所为正直无私,并不生疑,且劝道:“这女子实则无行,蓦地里来寻你的烦恼,你可包容他,勿令人知,庶不坏他名节。”柳下惠听他这几句言语,怒气冰消,因应道:“娘子言之有理,我当秘之。”谁知这坐怀不乱的事,只夫妻二人谈于内室,古人云隔墙有耳,不数日,传遍鲁国,又传遍列国,又传之天下后世。柳下惠之名益重矣。这是后话。    方说此时乃鲁僖公二十六年,不意齐孝公帅师来侵。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备牛酒,出境犒赏齐师。你道齐人伐鲁,为何鲁国反行犒赏之礼?皆因春秋之时凡遇外寇相攻,必须如此行事,方才见得我国有备,不畏侵伐,故此僖公习而行之,不足为怪。又使柳下惠去行说。柳下惠闻命,即忙往见齐君,说道:“寡君僖公,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特使下臣奉犒执事。”齐侯见柳下惠前来,颇有骄兵之色,问道:“莫非汝鲁人恐我齐军来伐么?”柳下惠对道:“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道:“何恃否恐?”柳下惠对道:“君侯在上,莫嫌小臣多口。”齐侯道:“寡人正要请问。”柳下惠不觉慷慨激烈,按剑奋袂而言,齐侯侍卫之人莫不露刃相睨,柳下惠全然不畏,说出这篇话来。正是:    一言屹如山岳,三军不战倒戈。百万生灵安堵,千秋传说非讹。    你道柳下惠所说的甚么?还是夸张山川形胜,还是谈论猛将谋臣?他说的话却都是凛然大义,竟对孝公说道:“鲁国别无所恃,所可恃者先王之命。”孝公听了此话黯然削色,即应道:“愿闻所恃之详。”柳下惠道:“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股肱王室,夹辅成王。那时成王劳之,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藏在盟府,令先君太公为太师之官,兼主司盟之职。是以传至桓公,纠合诸侯,有不和协者,则会盟以图谋之,必使弥缝其阙失,匡救其灾殃,也不过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夹辅旧职。及君即位,列国诸侯谁不引领?延望于齐都揣道,其帅桓之伟业骏功,我敝邑似不必聚众保守。”这柳下惠说到此处仰天长啸一声,齐人都股栗战兢,连孝公此时不觉有恧于心,岂能上悖其君,远违其祖,降颜问道:“大夫更有何辞?”柳下惠对道:“有。今君嗣位方得九年,岂料捐弃先君之命,违废太公之职,其若太公桓公何?君必不然,我鲁邑虽小,实恃此以不恐矣。”齐孝公被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义,又歆之以尽职,自知兴师伐鲁不是,便支吾说道:“敬聆大夫高论,敢不佩绅?且孤此来原不敢侵夺土地人民,特为岑鼎而至。”柳下惠道:“展禽闻岑鼎久送至君所,今日何故又来索要?”孝公道:“昔日所与我齐国乃赝鼎,非真岑鼎。”柳下惠道:“这岑鼎所值几何,乃劳君自率师远来。只须遣使一人以礼相求,我寡君未有不从君命。禽恐如今日之师,似非不得已。”齐孝公道:“孤也恐汝鲁人复以赝鼎相欺,是以不惮迢递而来,若得真鼎,吾当退归矣。”柳下惠拱袂对道:“如此君且退三舍,下臣当入告寡君,即驰至矣。”孝公应诺,传令着三军人马暂退三舍之地。军马得令一时远徙,孝公才与柳下惠作别。正是:    片席话消齐鲁隙,不教烽火沸如蒸。    柳下惠入朝,备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僖公道:“赖卿善辞,获免国难。只是这真岑鼎吾甚爱之,卿何不以前所与的赝鼎直对为真,以复孝公?”柳下惠又奏道:“臣非不爱君之鼎,且臣亦爱臣之信。然主君所欲者真鼎,以免国也。若弃贱臣之信以免君之国,亦臣之所难也。”僖公不得已,将真岑鼎付与柳下惠往献孝公。军前左右报知,孝公见了岑鼎大喜,便向柳下惠说道:“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惠我岑鼎,如今竟如约旋师,即下令返国。”有诗为证:    弱不胜强势亦危,多才柳下识时宜。谁知一鼎能全国,鄙吝昏君总自痴。    柳下惠直待齐师远离鲁境,方敢入城回奏。谁知他有了这段却师之功,甚且不杀一士,不折一军,那僖公仍复不能超升大用,莫不为其惆怅叹惜。柳下惠付之以命,恬无所求,绝无所望。其妻倒有愤闷不平之感,一日对着柳下惠道:“相公,你如今身虽做了士师,官卑禄薄,何足恋之?我今见你三黜于鲁,濡滞淹留,纵有人言诋诮,绝不谢去,如此所为,得无不惮烦乎?”柳下惠并无片言对答。其妻又道:“你不要怪多言,妾闻君子有二耻,你亦曾知否?”但柳下惠是个男子,何书不读,何事不知?只因妻有言劝勉,也是琴瑟欢情中之谏臣。柳下惠如此行径,正是和圣的妙用,应道:“禽也不知,娘子不妨教我。”其妻道:“国家设使无道,君上晏安昏宠,臣庶偷薄,政令纷更,此正贤人彦士洁身肥遁之时。若叨昧伪封,用忠进退,犹然显居荣次,唯利是图,岂不是君子可耻之一?”柳下惠应道:“是。第二之耻何在?”其妻道:“倘若圣天子当宁而立崇表殊节,旌德礼贤,四海晏清,****康泰,又无豺豕当道,遗黎慕义行仁。设有英豪俊杰,正当蒙薄帛之征,正身在朝,明礼训乐,易俗化民,内处心膂,外总兵权,不为过分。仍旧是寒贱之徒,布衣韦带,粗羹粝食,托言夙秉高尚,薄宦谢病,岂非君子可耻之二?今日世亦乱离,三黜不去,亦近于耻,相公可不知哉?”柳下惠道:“彼之为彼,我之为我,虽袒裼裸裎,与之油然相处,又安能令我受污也。”其妻见柳下惠所见甚高,以后遂不复谏。后人有感其事,集诗五绝赞之道:    其一:心事闲云逐海鸥,韦匡宁复问淹留。萧骚不厌君裘黑,政谓犁庭辄拜候。    其二:聊因归沐畅幽情,渊水宁辞作楫行。莫道长安能恋客,丹心径寸夜珠明。    其三:堂上东山傲角巾,一泓清镜对城闉。依稀淡月轻云下,琴韵时调竹里新。    其四:微才沉滞竟何为,详奏民艰下陛迟。自拟废材捐散质,肯凭空色竟纷披。    其五:家世原推丹凤毛,幽栖临水傍山林。官闲万卷常披帙,爱逸焚香坐永宵。    这柳下惠从此浮沉鲁国之中,时与孔子朝夕往来,真是气叶金兰,义深志合。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宾客,诀了妻子门人,奄然身逝。其妻哭泣哀号,遣人报知展喜,得了讣音,椎心抆血,急到柳下惠家中,见了其嫂,哭临其兄之尸。然后拭干双泪,整治棺椁衣衾,择吉殡殓。只有那盗跖恶人,只晓侵犯诸侯,恣其劫夺,何曾知亲兄死了,前来相吊,哭泣悲哀。须知他做了不良之辈,不知礼义,不知庆吊,何足怪哉?其时门下人无不哭临其丧,无不悯其贤而不遇。今因其身死,诚恐泯泯无闻,欲述其生平行实,播于辞章,叫做哀诔。门人至此将欲操管以诔其事,其妻闻言,玉箸交顺,翠眉双蹙,说道:“汝将诔夫子之德邪,妾思今日之事则二三子虽有大才,然不如贱妾深知其故。”那门人不敢僭笔,其妻乃诔道: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易兮,恺悌君子未能厉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曰惠兮。    诔成示与门人看了,个个赞叹其妻的学识非人可及。你道这个弱质妇人恶能知德,据他所诔片语,这柳下惠刑于之德化,是超出于寻常万万者也。如此看来其妻之为人亦称贤妇矣。门下之人挥泪从之,具疏请谥于鲁君,不日降褒贤之诏,加非次之荣,允其妻之所请,遂谥曰惠。后人有诗三章以赞美之。    其一:宠灵抑何泰,君恩溥若渊。风流传柳下,万世亿千年。    其二:贤哉展季子,功烈曰无双,可惜琼楼召,悲歌泪溢江。    其三:浊世难驻影,和光或亦安。萧条悲不尽,无计取浮弹。    总评:柳下惠一生行事,详诸篇章。其大过人处,全在女子坐怀不乱。此段不可不传。采辑之家胡有错谬弗载,鲜见其周章者何也?抑岂以不经而弗录欤,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    又评:妇人女子居处深闺,能知夫子之行而诔之,则柳下惠且有圣妻矣。噫吁,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是亦可风也。  卷十八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   淫声艳色总迷神,倾国倾城原有因。从古英雄行大计,暗藏利刃妇人身。    这四句诗是道古来兴亡之故。却说清心寡欲此四字最为美德,然而说来易晓,行之甚难。有一等上智的人,远色欲如仇雠;有一等下愚的人,奉娇娃如珍贵;即有一等中样的人,明知沉溺声色是不好的所在,然而一到面前不觉怡情悦志,竟被他弄得痴迷了,日亲一日,恋不能割,纵有正人在前,忠言刮耳也是没干。正是识得破忍不过,所以说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看将起来,蛾眉皓齿乃伐性之斧斤,纤歌妙舞实亡国之玩好。无论创业守成的俱所当戒,而平常之人虑饥寒谋朝夕,或不暇及。若是人家膏粱子弟,便思携姬挟妓,弄玉吹箫。何况人主生在深宫之中,长于保阿之手,艰难困苦一毫也不晓得,声色之好在所不免。而智谋之士晓得惟此一道可以动得人主欢心,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试把春秋时事略说一番。那齐是太公的子孙,鲁是周公的子孙。本为邻国,以后强弱相形,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强的了。所以,齐人原是急功利,喜夸诈,过于刻薄这边,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晏婴这两个极诡极谲的。当时孔子亦尝游到齐国,欲一变至鲁。那两个便暗暗忌刻说道:孔子当年莫展,累世莫殚。造出许多鬼话,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正是:    女无美恶宫生妒,士无贤否众成疑。    却说孔子见齐不用,东周难造,琴佩萧然,弟子驱车,行踪冷落。随返父母之邦,往谒季桓子。季桓子是鲁国的上卿,当权用事,正要与大圣人交游,一见孔子不觉欣然,即命孔子为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未及数月,只见鲁国朝以内跄跄跻跻,恪守鹭序鸳班;朝以外肃肃雍雍,敬仰官清吏洁。长幼异食,男女别途,道不拾遗,器不雕伪。许多政治,把鲁国竟变了一个太平景象。那时百姓颂声满路,邻国交传,未免吹风到景公面前。景公闻知悔道:“我当初原是要用孔子的,都被这些卿等说得糊涂,叫我主张不定。到如今彼国日昌,我国日弱,实为可忧,如何是好?”那犁鉏、晏婴听景公之言,有些怨着他两人,大有不安之意,背地叹悔道:昔日若用孔子,我辈无权。今日不用他,他又在鲁国兴起这许多大事业来。若不预为设处,我国必受其害。两人踌蹰了半日,无计可施,只得分别而去。后人有诗曰:    谁为表东海,洋洋大国风。君骄成傲僻,臣谄近和同。    贤圣无门入,奸邪当道中。空嗟邻国治,心计枉冲冲。    次日,犁鉏随请晏婴商议道:“孔子知礼而无勇,但能从容谈论,谅无御变之才。须要奏过我主,假以会盟为名,一面差人去请鲁君,一面唤莱人来分付。那莱人不知王法,颇有精勇,到那会盟的时节,叫他暗伏在夹谷地方,出于不意,攻其无备,可使鲁国君臣一时措手不及,却被我们凌辱他一番,他也损威多了。那些君臣断然降伏,以后还敢施张,岂不甚妙。”两个即便进朝奏知景公,景公听罢,说道:“此计亦通。”即刻遣使往鲁国去。分付已毕,使者领命而行,往见定公。把景公的情繇,婉转敷陈了一番,说出许多好意思来。定公并不疑他,当下面允,随命有司打点车驾前往齐国会盟。连那季桓子也道两君合好,大礼之常,竟不存心备办。岂知孔子是个大圣,凡事先知,便能预防,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其左右司马以从。”只见行至峡谷,两君相见,行礼已毕,从旁闪出一班莱兵,鲁君便吃了一惊,孔子便叫:“以兵击之。”齐侯恐惧,遂着莱兵避去,仍修会盟之事。景公暗暗看那孔子,辅相鲁君,既行其礼,又着其威,没有一毫失错的所在。我们齐国所行的都是张皇失序。会盟之后,齐侯愈觉失色,归责群臣道:“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卿辈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及使得罪于邻邦,岂不惭愧?”乃归鲁所侵之四邑及汶阳之田,竟成一场画饼。有诗为证:    俘兵逼好失交邻,夷裔谋华岂会宾。况以牺尊为野合,漫勤执事服儒绅。    那时晏婴与犁鉏日夜图维,商量一计,必须外修和好,内行诈术。又思玉帛狗马都是鲁国所有的,若送将去,不惟见却,且被鲁国讥笑。不要说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必然谢绝,就是那富于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转展思量,想得定公虽则励精图治,却于女色一途耽恋无厌的。况他国址近着燕赵,粉白黛绿颇也不少,只少女乐歌舞。莫若广选美女,训习一班送去,决定喜欢,自然溺于声色,怠于政事,怕不入吾彀中?两人商议已定,入见景公,备细陈说一遍。景公大喜道:“有劳二卿用心。前者夹谷会盟,非为不妙,只因孔子识破,几至败露。今女乐一事须要慎密,不可扬声,务要万全,俱赖二卿斟酌行之。”于是,遍选本国女子极美者八十余人,其中择一最聪明最伶俐的立为女师,训练教习作乐歌舞。一日,景公对晏婴、犁鉏道:“卿等所献计策,寡人清夜思之,深为痛快。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习得若何?可唤他来歌舞一番,果然巧妙,可以倾动人主,即便选一吉日良时送至鲁国,不宜迟了。”两人听毕,即命女师唤那一班女乐叩见景公,便令殿前试演。只见那班女乐妖妖娆娆,华华丽丽,莺喉婉啭。人人嚼征流商,羽衣蹁跹,个个秉干执翟。真是仙子临凡,嫦娥下降,世间稀有。后人有诗为证:    体格丰姿别样夭,玉人从此日吹箫。含羞雨带梨花面,狂舞风生杨柳腰。    银筝不唱霓裳曲,宝髻相随磬管韶。莫道宫中无戛击,绿弦声里有红绡。    景公看了大悦,随与晏婴、犁鉏二人道:“这班女乐可称千古绝伎,不要说鲁君见了自然乐意,即寡人今日看来也觉心动。卿等可对女师分付道,寡人强国之策全在此举。如到鲁国须要小心谨慎,与本国争光。”当下择吉起行,禀过景公,点了许多能事的人役,选一员善于辞命的官员,护送女乐归鲁。但见:    扬旌结驷,争夸两国交和。淡抹浓妆,共骇一时璀璨。非采莲之游女,短棹河滨。岂浣纱之春娇,藏珍幽谷。偷窥风景,青山绿水度溪桥。乱插花梢,粉面红衫争调笑。低呼细唤,字叶笙簧。移步拖裙,香飘兰麝。攘攘往来,行行且止。参差袖裹,断云与野鹤俱飞。平旷郊原,落日共晚鸦齐映。    不数日间,却好行到鲁国疆界了。那鲁国中的人物风景却也不同,果然是礼乐之邦。后有五言排律一首,详称其盛:    古土多奇秀,名流衍教长。衣冠先制度,礼乐旧文章。    笔绪传谟烈,宗风布纪纲。发蒙开泗水,毓瑞在尼墙。    木铎提群聩,金声集杏壤。跻跻称英杰,彬彬接上皇。至今既茨美,草木被余香。    那鲁国司疆界的人见了这一班人物,急急忙忙即便报与鲁君道:“齐国特差使臣到此聘问。”鲁君听罢道:“果有此事?”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不可失礼。桓子遵命前去,迎接齐使。只见彩车百辆,其从如云,旌旗扬天,翠华盖地,不知主何意思。当时与来使相见,各叙了常套礼数,随即分别。天色已晚,各在驿馆暂宿。季桓子见他来意比往常聘问不同,心中便觉疑虑,即令两个心腹家臣前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候,家臣便来回报道:“这是齐君训练一班女乐,送来承应鲁君的。”季桓子闻报嘿然良久,打发家臣去了。独自一个坐在灯下踌躇不了,忽然生出一段计较。你道齐人送女乐于鲁与季桓子何干,要他如此费心?却不知其中有一段极大的关目。后人有《渔家傲》词一首为证:    佞幸戈矛真满腹,机关常向闲中伏。乘人利便尤为速,花簇簇,转眼能为祸与福。    琴瑟琵琶闹金屋,聂娘潜伴君王宿。剑术不似人间服,妇口毒,远害藏身犹未足。    你道季桓子毕竟算计出甚么来,原来他当日举荐孔子的时节,指望与他为朋,集成党羽,言听计从,互相扶助。岂知孔子是个大圣,做事不苟,不徇私情,只行正直,一派道学气象。所以正佞殊途,趋向各异,二人甚不相合。且鲁君礼遇孔子极隆,声名渐盛,把季桓子的威权不觉顿衰了。为此心里细想道:自古有德必酬,无恩不报。我既荐举孔子,他也该辅翼我的。不惟他不肯来辅翼,反又生我的议论。那费土是我的私邑,人民所聚,皆为臣仆,赋敛所出尽入筐箱,一向在我管辖,并没人敢来动摇。他不念夙昔之情,忽然生起风波,使弟子仲繇堕费,怀心甚是不善。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立朝既久,建立倍多。孔子进用未几,才得升阶,擅行征伐,说道少正卯行伪言奸,诛之两观之下。我的羽翼既去,势力便孤了。就是鲁国分封已后,三家原相鼎立,礼乐征伐无有不经我们手里过的,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备的物件,那里拘得这许多古礼?他忽然矛盾道:大夫之家不藏兵甲,又使仲繇尽消藏甲。甚没要紧,向来喜怒从心,动作如意,凡定公所行的事,一一取决于我。自他摄行相事,三番四倒,把我做木偶人一般。看看到算计着我,反不如吴越同舟,竟成了室中之斗。昔日举他容易,今日去他甚难。若是一时要我主摈斥他,亦是容易,但恐失了民望,倒被旁人谈论,道我器量狭小,不能容贤。不若劝鲁君受了女乐,邪正自然不能并立。那孔子是个见机明决的人,他见受了女乐必定就去入见。孔子去后,只说定公耽于声色,用贤不专。这女乐原是鲁君要收,与我无涉,纵有议论我的,不过说桓子柔顺从君,弗能犯颜谏诤,道我是个懦弱的人罢了。那晓得这受女乐时含许多机关,无数意思。当夜情景不题。次早,会了来使,小心礼貌,延他到了国中,见了鲁君,行了许多仪文,叙了许多情款。礼毕,鲁君便问使者道:“到此何为?”那使者道:“臣闻大王苦心求治,日夜图维,咸五登三,功成德备。但身亲臣虏之劳,口食监门之养,而不知适己,非人君之度也。臣窃见上国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无物不有,独所少者娉婷在前,歌舞在列,乘晏领而携手多情。吾主特进女乐一班,或大王劳苦之后足供玩好,若蒙哂纳,不胜忻忭。”鲁公听罢,一面分付众臣款待来使,一面私与季桓子商量,以决去留。这鲁君原是性耽女色,心中已被那齐人打动了。但是,一件大节目的所在,非君臣酌议不可轻易举动。因孔子是个正直的人,必定谏阻,故此只与桓子私议道:“齐人归此女乐,未知主着何意?卿可为寡人深筹,以便定夺。”季桓子正中其机,即忙答道:“齐君一向钦服我国,又且当日夹谷之会有莱兵相侮,今献这女乐一则谢罪,一则输诚,吾主正该收纳,不负齐君来意,又何辞焉?”鲁君道:“卿之所言,乃是大段道理,甚合吾意。”随令来使带那一班女乐前来当面试演一回,来使便教女师齐来叩见鲁君,然后歌舞。女乐们都把精神抖擞,各显奇能。有口口口词一首为证:    抛羽扇,牵红线,宫妃笑拥朱楼槛。过花阴,飘绣裙,好似牛郎,偏对娉婷。卿卿。五色弦,光如电,文马戎衣真罕见。爱朝云,点翠英,月照银缸,风动金铃。盈盈。    鲁君看了不觉神魂飘荡,情思昏迷,十分欢喜,乃叹道:“不图女乐之至于斯也。”季桓子亦从旁赞美,鲁君就命季桓子写了谢启,整备答礼打发来使回齐不提。却说鲁君自收女乐之后,鸳鸯枕暖,翡翠衾温,缥缈于歌舞场中,绰约在仙娥伴里。一心只要声色上做功夫,行无穷之乐,不思想亲近仁圣顾及国家政事。唐人有古风一篇,虽不因鲁君而作,恰也贴切其事。诗曰:    天生丽质难自抑,一朝选至君王侧。回风卷雪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奄奄微弱体难支,温泉水浴洗凝脂。欲扶还软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罢早期。承欢侍宴无闲暇,流乐荒亡随早夜。骊宫高处入青云,慢舞缓歌真难罢。后宫佳丽虽多人,长歌短笛几时闻。二十四弦歌管逐,玉楼晏彻醉和春。    鲁君竟把孔子撇在半边,情谊既隔,礼貌又衰,纵是竭力谏诤俱是无用的。孔子亦明白这段缘故,乃长歌谢仕而去。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自从孔子去后,鲁君沉迷女色,政事日衰。所以那些作乐的官俱纷纷去了。那乐官之长太师挚竟自适齐了。其亚饭三饭四饭如千缭缺三人俱各适楚、适蔡、适秦。更有鼓师方叔入于河,播鼗名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并入于海,把个鲁国弄得七零八替。我想定公若是个清心寡欲的君,见他归女乐来,必非好意,便不该受。就是季桓子能与孔子同心尽力苦谏,也不令定公受了。惟其定公见色则昏,季桓子阴忌孔子,所以奏治未几,半途而废,深可痛惜。后人有诗叹之道:    遍采深闺窈窕娘,无端来诱楚襄王。钟篁已逐红裙乱,惹得淫风上下狂。    大都齐鲁的故事,竟与吴越一般。那吴王夫差初时节励精图治,伍员为相,伯占江南,好不巍巍气象,与越王勾践战于会稽,越国败绩而归,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敌大,弱不可以敌强,特使大夫范蠡行成,身请为臣,妻请为妾,俱不能免。后来范蠡晓得吴王好色,行到苎萝村里,见一女子名唤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教以歌舞,贡献吴王,犹恐伍员强谏,复以玉帛子女,贿赂吴国当权的太宰伯嚭。那太宰受了私贿,一见西施,便劝吴王受了。这吴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苏台,明日游百花洲,把政事置之不理,纵有伍员直谏,反遭凌虐,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后来越王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二十年间遂把吴国为沼,皆繇太宰伯嚭弄坏的事。今季桓子也与伯嚭所差不多。那齐人归女乐来,也与范蠡进西施的事相去不远。但越王奋发自强,所以一时小屈,后必大伸。景公万不及一,如何像得他来?可见景公竟是没骨立的,不能发愤修政,但思妒忌邻邦,所以怕鲁国之用贤,便以女乐为归。见吴国之昌大,复将亲爱之女,求与吴国连姻,忍耻受命。他日挥涕牛山,甚堪怜悯。不然,鲁受女乐之后,三日不朝,纪纲皆废。齐国渐渐并吞他土宇,何难之有?况齐国晏婴、犁鉏虽无硕画宏谟,也有奸谋诡计,终不能辅君治强。奈何,奈何?看来定公虽淫,桓子虽愚,齐人亦未得为巧智,总是孔子所遇之穷以至于此。后有诗道:    评古论今得失明,太平谁致乱离生。嗜音悦色贤人戒,达目回聪智者名。    哲后自能严孔壬,庸君偏欲入邪行。谗奸容易为离间,图伯图王自不成。    总评:定公用孔子时,亲贤贵德,卒成大治。齐人何故妒忌,离间鲁国君臣?犁鉏、晏婴之罪也,亦季桓子之罪也。然自受女乐时,看那定公快乐所在,又却不是个知趣的文丈夫邪。    又评:篇中发出季桓子奸雄之心,可为春秋笔法。子路又把吴越将来引证,确然不易。  卷十九 管仲以其君霸   伐木风哀,多少英雄悲愤。泪盈腮,今古恨,付歌哀。    愤只今谁是维持者,谱叶金兰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动襟怀。    话说人有父子兄弟之亲谓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妇之合,谓之天意,总皆是秉彝之所极。若着一分思议,不容一毫勉强,自然而然,实有命存乎其际。至于朋友与我比德度行,读书谈理,朝讽夕规,左提右挈,虽为异姓疏远之人,实有同气连枝之爱,所以列在五伦之末。若有人择友定交,傥然遇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饰面貌,内不树城府,真真实实,切切偲偲,与之结不解之嘤鸣,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远近之谋,贫富之境,入息出作,饥食寒衣,恩怨无不与知,隐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还胜百倍,那里分别是个朋友出来。须知世间尚有一种人,交情甚重,专事虚文,或作缘谐媚,或露态擎曲,究其始不过以熟情结了同调及其终,尤必以冷面废了平生。甚且有与人往来、谈笑、饮食居住处,给终日受其玩侮,被其轻贱,反在背地里诵其高义,佩其雅情,茫无所知。如此之事,将若之何?今日虑及于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语言之烦,体貌之多,必期与朋友无愧无憾,才说得一个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贻患千古。是以孔圣人有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观此数语,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时人有这首《酒泉子调》以为俗情之悲,如欲取证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词》为证:    客勿乱喧,须听,休讶捕风捉影。论交游,怀夙昔,多人杰。管鲍钱,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声。    却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时,有两个异人同生于齐国之中,结为金兰之契,后来各自辅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扬四海,泽及万世。今日试说其故,才知英雄举事不与人同。古道可风,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学之,反视友道为了畏途,以至声气杂于疚恶,肝胆视若寻常。孰不闻而色变,言之心伤,往往始戚终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胜叹哉。正是:    无故休谈儿女事,而今且说伯王臣。    这一个异人住居颖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齐之杰出,真举世之罕俦。争奈母老家贫,囊中空乏。自恨时运不济,空自有凌云之志气,安能济眼底之贫穷。兼之家室未遂,中馈无人,甘旨难调,恐亏孝道。虽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谨。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单薄,偶然出游郊外,可恨那几阵西风疏剌剌的,偏向这敝衣缝中吹进,冻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觉仰天长叹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该与我些事业去做,庶几策定禁中,功成野战,抑或不然,便可易仕为农,乐饥衡沁,尽得优游岁月,终老林泉。况我非寒门凡辈,沦落飘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挟了一技,过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难道是这等功不成、名不就、饥寒无赖、折芰燔枯、进谢中庸、退惭狂狷,如此结果了终身么?”说罢,正待要向前行走,忽听得背后有一个人哑然而笑。管仲急回转头来一看,认得他不是别人,就是所说的一个异人,姓鲍名叔牙,人都顺口儿称他为鲍叔。这鲍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风秀世。那管仲一见,心中想道:我虽闻其名,未曾与之接谈握手,怎生就来笑我,平白欺人,可恶之甚。便对鲍叔道:“向闻兄素有盛名,无门领教,私心常以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后,唐突一至于此。我因落魄自嗟,与定下风马牛不相及也。适蒙姗笑,其意何在?”鲍叔向前躬身道:“小弟与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尽有伯王之才,倒无沧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钺,敢有一言相告。”管仲听了这几句言语,踌蹰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声色,倒有奇见在其中。我不若虚心请教,或有些益处也未可知。因问道:“老兄说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义士,相勉意深长。伫结平生契,雄飞际运昌。    鲍叔见管仲求教,乃开言道:“弟闻古今豪杰之士都从困苦中建了莫大之业,立了不朽之勋。纵有隐才于屠钓,遗德于版筑,然且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安命乐天,或以笔耕为养,或以佣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愤悲号,在楚囚则可,在足下则不可耳。”管仲听了这一片言语,方才省悟,不觉愁烦顿释,连忙谢道:“小弟性地窄狭,志气卑下,常以贫窭动心,因此嗟叹。今蒙鲍叔指教,开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结为兄弟,不识尊意何如?”鲍叔道:“承兄尊谕,固所愿也。”恰好鲍叔年纪长于管仲,鲍叔为兄,管仲为弟。便向郊外一个酒肆,两人进去,对天拜了八拜,立盟结义。说道:“今日倾盖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无相负。如有负盟者天地诛灭,以为不义之报。”两人盟毕,就叫酒保整治酒肴来吃。不移时,那酒保将酒肴搬上楼来,摆列桌上,管鲍二人开怀畅饮。饮至半酣,鲍叔问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体?有何亲人?”管仲道:“小弟年来落拓,蹑屩负书。一自先君亡后,止有老母在堂。争奈朝夕之间尤为薪水拮据,终岁处于愁城,累日淹于泪海,甚苦生计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饥寒,感恩非浅。”鲍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贫之术无如为贾,不拘绸缎布匹、柴炭油麻、竹木杂货,若能尽力经营,用心缉理,件件皆可趁钱,般般无不获利,致富亦其余事,何愁衣食之不给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贾可做,趁钱养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况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难措,焉得资本行运。虽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鲍叔道:“愚兄习儒不利,弃而为贾,行运有年,家颇饶裕。近因敕伙计身故,正没个的当帮手,弟若不弃,同去营运,自然获利,尽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费,又可以补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阃在家,两相牵挂,不能割舍远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无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当归告老母以决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于何处地方为贾?”鲍叔道:“就在本国南阳地方,收些吴下所到的绸绫绢帛,前来都下贩卖,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来如此,我想南阳此去七八百里之遥,不过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实无事可做,情愿随兄同去,凡事一听凭兄。”鲍叔道:“说那里话,既为兄弟就是嫡亲,安敢相欺?准拟明日,决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洒扫拱候?”说完便要告辞,鲍叔因天色未晚,又劝数杯,然后会钞,与管仲出门,作别入城。有诗为证:    列席高楼酌酒频,竹帘斜卷幕山新。尊前自喜逢张绪,谷口还疑问子真。    管仲与鲍叔作别回家,一见老母便把与鲍叔结义,并商量到南阳为贾之事一一说明。老母听了十分之喜,遂说道:“我儿,自从汝父死后,连年坎坷,乏人提携,贫苦不可胜言。难得鲍叔这一片好心。明日倘到我家来,必须安排齐整酒肴款待,不可有慢。”这管仲虽则手头不足,自己原要款留,又因老母分付,不敢违迕,所以无中生有,极力挣持。次日,巳牌光景,果见鲍叔带了一个小厮,挑着白米五斗,纹银五两,棉布十匹,与管母为贽见之礼,来到管仲家中。二人先叙了寒温,然后求见老母。但见芦帘开处,老母扶了一枝节竹拐杖缓步出来,与鲍叔施礼。鲍叔纳头便拜,口称:“小侄拜迟,多有得罪。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伏乞笑纳。”老母因鲍叔下拜,急唤管仲扶住。鲍叔道:“本该全礼,诚恐怕老伯母反劳,所以恭敬不如从命,望乞恕罪。”老母道:“今蒙鲍叔慨然光降,已出望外,这盛仪焉敢再叨?”鲍叔道:“些须不足为敬,何劳老伯母言及。”老母道:“收之不当,却之不恭。”鲍叔道:“老伯母不收是见外小侄了。”老母道:“鲍叔出言太重,老身只得勉强遵命。”方唤管仲收藏,老母又向鲍叔说道:“昨晚小儿归来,备述贤侄热肠义举,要带往南阳为客生理,十分之美。只是管仲从幼至长未曾离家远行,全仗鲍叔扶持照管。”鲍叔道:“小侄没有不相顾的,老伯母请自放心,决要使令郎有财帛称心之喜。”老母道:“鲍叔如此见爱,足仞高谊了。”只见两巡茶罢,管仲整治桌椅,搬出酒肴摆列桌上,请鲍叔入席吃午饭。鲍叔再三恳辞,管仲道:“弟闻老者不以箸多为礼,贫者不以财货为礼。这些须饮食曾何足款仁兄?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顾,特命整治,幸勿固辞。”鲍叔听说是老母的特意,心中暗喜道:“难得这一位贤德的女丈夫。”因此领命。老母便唤管仲相陪,自己扶杖进内。有一首七言绝句诗为证:    从来交谊薄云天,管鲍知心世罕传。惟愿黄花同晚节,如他红友结人缘。    却说管鲍二人对坐饮酒,就约了出外日期,说些做生意的机关。天色将晚,大家连饮几杯也不至醉,告谢老母方才分别。过了半月,鲍叔将本银兑足,雇了船只,即与管仲同别老母起程。出了齐都,一直向南阳取路。途路上风风雨雨,行了十个日子方到南阳。此时正值冬尽春初,梅开候馆,柳发溪桥,好鸟鸣春,声声动念。那鲍叔原是南阳镇上一个老客,领了管仲径投旧主人家。那主人收拾客房,安顿行李,整酒接风。次日,主人纠引许多的兴贩商人,拿了各色的缎匹到鲍叔之前,不拘精粗,时值估价,现银贸易。    却说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约收绫罗绸缎一千余匹。鲍叔道:“兄弟,我每往常到此收货,窭试窭验,若此处贱,都下必贵。此处贵,都下必贱,我就另置各项杂货回家。今年这南阳极贱,我想发回家去必获大利。如今匹数千余,待我先发回去,赶个头帐生意。留下本银千两与贤弟在此收买。但这绸行生意极要眼力细看,如若失眼就要亏折。贤弟须好生在意,不可造次。”管仲应道:“弟已理会,不劳挂念。但老母在家,望乞清目。”鲍叔道:“不消分付,这是自然之理。”次早起来,雇了船只,装载缎箱,别了管仲,星夜赶回都下。先去拜了老母问安,并报管仲在南阳康宁之事,细细告知,方才回到家中将绸缎发卖,果然大获子钱。鲍叔大喜,又送老母白银十两在家费用,讨了口信,复往南阳。有诗叹道:    名利苦牵人,营营不得息。抑何勿惮烦,风尘走南北。    既若丧家狗,又若驰猛犬。愿言天口子,易商而艺稷。庶几乐在中,无人不自得。    却说管仲自鲍叔去后,收货人日多一日,收买不起。管仲巴不得只要买完,不顾好歹,见货就买,那里繇主人家插嘴,买铳了千金缎匹。店主人再三劝道:“不可,此绸粗糙,恐要折本。”只是不听,及鲍叔来到,看了这些绸缎,好生埋怨。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门外,气冲冲站着。店主人见管仲发恼,就把好言安慰鲍叔道:“货虽不周正,或者时运若好也会趁钱。奉劝尊客慎勿烦恼,致令损伤友道。”鲍叔听了这几句言语说得有理,深自懊悔,便回嗔作喜道:“兄弟不须烦恼,方才我一时造暴。细想起来前日都下价钱颇高,况我离家不久,未必便贱,和你速速赶回,倘或趁钱淡薄,谅不折本,又好再来置买别货。”店主人大笑道:“尊客言之有理。”管仲道:“我恨自己无有贸易才能,或致折本,有何颜面再返故乡?”鲍叔道:“兄弟,你此言差矣。我与你有八拜之交,虽不能流芳百世,岂肯贻臭万年。且贤弟此来,上尊老母严命,悖母则非孝。下出良友至意,弃友则非信。适间嫌货不堪,此亦同伙中之常情,不足深责,何况我二人乎?幸乞三思,万勿窒滞。”管仲见鲍叔说了这一番词严义正,遂幡然大悟,回嗔作喜。二人携手入内,又住数日,打叠货物,买舟装载,与主人将一应帐目算清,作别登舟而去。正是:    一心似箭风中急,两足如飞云上行。    其时,齐国乃厘公在位。他生了三个公子,长公子名唤诸儿,次公子名唤子纠,三公子名唤小白。这厘公性爱吴绸,不论衣服帷幔等项,尽用吴绸制造。都中绸缎缺行,其价一时腾贵。管、鲍二人发了绸缎刚到,即时发卖,三日之间不留尺寸。将本利一算,利过于本,比头帐生意尤为较胜。鲍叔口虽不说,心中大喜,暗算:夷吾弟做生意从来无不折本,今倒子过于母。虽积年老贾之中罕见,乃夷吾弟运好以至如此。他原是高才绝学的人,志不在此,谅来子银不下二千。大家平分,用为读书之费,博个名高,不亦可乎?就将这前后本利银算共五千两,除起本银三千两,约存利二千两,便唤管仲来分。管仲也不推辞,将银子拣做两处,一边是足纹,一边是成色。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又多了二百两,便向鲍叔说道:“此是小弟叨分,那是该兄得的。”鲍叔毫不动声色,便道:“兄弟收了就是,何必再说。”管仲因叫鲍家一个小厮驼了银子,揖别而去。鲍叔将分金一兑止得八百两,少了二百两,况又成色不足。鲍叔点头道:“夷吾弟家有老母,朝夕要供养支给,应该多分。况我上无父母,又无兄弟,家计比他饶腴,纵少分了些于我便有何害?”据鲍叔待管仲惟有一点真心,分金一事绝不较量多寡。且知其心而原其情,斯人也,世不恒有。后人以古诗一首赞之道:    少年好结客,千载心未罢。斗酒岂勿欢,寸心难久持。    结交无缓急,何用交道为。在贵多忘贱,千古令人悲。    伟哉齐鲍叔,收管良及时。骏马重一顾,烈士死一知。愿教策疲驽,报德以为期。    却说管仲携了分金,正待回家,劈面撞见一个苍头,叫道:“管官人几时回的,生意可好么?”管仲便问:“你是谁人?我实不相认得。”苍头道:“小人姓召,家主名唤召忽,现做二公子纠的太傅。今日要与管官人、鲍官人相会,特着小人来奉请。”管仲道:“我向为生意匆忙,有失问候。今蒙你家主人见召,少刻当约鲍叔同来也,可与我多多拜上。”苍头连声应诺而去。那召忽原与管、鲍相知,只因召忽做官,管、鲍为贾,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故此许久疏失。今日相请,必有事商确也。这管仲急急走归,老母正在中堂,问道:“我儿,你今日往鲍叔家去,为何就回?”管仲道:“今日孩儿在鲍叔家清算前后帐目,蒙鲍叔将为贾所趁的子钱分与孩儿,因此持归。”老母道:“分得多少?”管仲道:“子钱原是二千金,鲍叔止分八百金。”老母疑心道:“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管仲道:“儿因母老在堂,故此多取他些。”老母道:“分财贵均,你不可贪得无厌。万一鲍叔怪你相欺,恐伤友道。”管仲道:“他绝无此意,是以携归。”老母嘿然不问,管仲进内将银藏好,就把召忽着苍头邀他二人之事,说知鲍家小厮。小厮去不多时鲍叔就到,二人同往召忽家中。那苍头早在大门首伺候,一见二人即便通报。召忽倒屣出迎,迎入中堂,叙了寒温,三人坐定献茶。召忽道:“弟闻管、鲍二兄近日鬻绸获利甚多,足为知己之慰。”管、鲍道:“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贬,况弟辈各有至愿,宁忍遽终于是。”召忽道:“既是二兄不乐贾隐,奈何怀宝迷邦?”管、鲍道:“君不闻孤竹元子居海之风么?”召忽道:“弟岂不知?目今厘公主人虽然年老,国内清平无患,正大丈夫得志之时,安可久弃在野,不令万夫仰望,竭谋勤政,以博声施。如弟今日可谓樗栎不足比数,然且忝傅子纠,今傅小白者尚无其人。昨日厘公问外有晃贤可以堪傅?弟将管、鲍二兄相荐,厘公颇有访求之意,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管、鲍尚有难色,踌躇未答,召忽又道:“吾三人在齐如鼎之有足,其足一失,鼎必不能立矣。自今论之,万弗求全责备,莫若即出为上。”鲍叔道:“吾先人有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君决知臣不肖,使傅小白,只怕是夷吾弟与召兄共傅子纠也未可知。”三人说未了,令旨传来,果与鲍叔之言相符。正是:    万事皆素定,人何苦费思。不如相结绶,建业及乎时。    却说厘公有一个同母弟,名唤夷仲。其人早死,有子一人,唤做公孙无知。这厘公十分宠爱,令其衣服礼秩比于公子诸儿。厘公卒后,公子诸儿即位,是为襄公。他始初为太子之时,尝与公孙无知争斗。其时即了国位,生杀之权、予夺之柄都凭襄公操纵在手,因此要将无知绌退。若是临莅有道,举动有度,出入有时,进退有序,自然政行令出,风行草偃。谁知襄公一味好为无道,所以其令不行。公孙无知益为杰骜之事,群弟恐祸及身。那次弟公子纠奔鲁,其母乃鲁国之女。管仲、召忽辅而行。未及一日,又次弟小白闻知,急唤鲍叔商量。鲍叔道:“君子见机而作。今杀机动矣,不出奔更待何如?”小白道:“吾虽出矣,宗庙社稷将若之何?”鲍叔道:“臣夜观天象,不幸齐将有祸。然而,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非管仲不能。公子勿忧,且出俟其变。不则如笼中之鸟,釜中之鱼,虽悔无及矣。”小白遂决意奔莒。其母乃卫国之女也,有宠于厘公。这小白自少好善,且无小智而有大虑,因此鲍叔为傅而行。其时,公孙无知眼见子纠、小白纷纷出奔外国,就于本国中集了许多亡命,声怨襄公绌己,遂作乱。襄公失于防御,那公孙无知遂乘机弑了襄公,自立为齐君,国中人心不服。一日,公孙无知游于雍林。适有一个人向来有怨,及其往游,袭杀无知,奔告齐国正卿。这人姓高名敬仲,素重小白之为人。恰好雍林人走来出首道:“小人居住雍林,甚愤无知篡弑,臣谨行诛,怕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高敬仲正中机谋,即暗地适一个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约为外合,自为内应。这小白见了高相国之使问知就里,便与卫君借兵归国,星夜而来。鲁国闻之亦发兵送公子纠,又使管仲将兵,以遮莒道。这遮道二字以何取义?是遣将横格而战。鲁恐小白先入得位,谁知天意有在,不必多劳人力。那管仲引兵遮道,恰好遇着小白、鲍叔人马。此乃离乱之时,大家各为其主,也顾不得交情友谊,两军相对好一场争斗。但见:    归国的,乘飞骑,如漏网游鱼。遮道的,率雄兵,似入林狡兔。相见处,不打话,但闻半天中,金鼓齐鸣。待避时,难措足。怎奈一霎间,雕弧竞响。又见纷纷扰扰,云卷旌旗。忽听哔哔崩崩,风吹画角。恰胜沸西京烽火,抵多少远塞干戈。    那管仲拈弓搭箭,直望小白对面射来。幸得小白眼快,看见箭来将身一矬,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带钩之上。小白将鲍叔偷觑一眼,即时佯死翻身落马,早有温车载了小白驰行。这也是鲍叔预先定下的妙策。那鲍叔就在马前悲号恸哭,管仲闻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有鲍叔在这边,不来格杀。鲍叔就着心腹人驰报鲁国,小白被管将军射死。鲁人只道真死,送子纠者迟迟而行,路上耽搁了六日始到齐都,逆料大位稳是子纠的。不期小白已入,高敬立之,做了齐国之主,名为桓公。这也是高敬之功,即日发兵拒鲁,在乾邑相遇。齐兵奋力争杀,鲁兵败走。齐兵掩袭鲁归路,遂将手书一通,使人遗于鲁国。其书中说道:    子纠,兄也,弗忍加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仇也,请得而甘心焉,不然将围鲁矣。无忽。    鲁庄公甚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之地。召忽见子纠身死,遂伏剑自刎。那管仲心知鲍叔必欲存己,因请囚系囹圄,以待齐桓之用。恰好这一日,桓公欲使鲍叔牙为宰。鲍叔辞道:“臣乃君之庸臣,无能为者。若君欲治国家,伯诸侯,其唯管夷吾也。况臣素与君言之矣。”桓公道:“夷吾射寡人中钩几至于死,不共之仇,岂有复用之理?”鲍叔道:“彼为其君而动,君若宥而反之仲,他日报君之恩犹今日报君之事也。”桓公道:“如此怎得他归于我齐?”鲍叔道:“须请于鲁。”桓公道:“鲁有谋臣施伯,知吾去请,将欲用之,必不肯予,又何以处之?”鲍叔道:“但宜使人向鲁君请道,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国,欲以戮之以示群臣。若如此请之,则予我矣。”桓公使人请鲁,如鲍叔之言,使者得令而行,备细告于鲁庄公。庄公即召施伯入宫问其所请之故,施伯对道:“齐非欲杀管仲,盖欲用管仲为政。但管仲才冠天下,所在之国,则必得志于天下。令彼在齐,则必长为鲁之忧。”庄公道:“恰如之奈何?”施伯道:“杀了他,将其尸首与之。”庄公将杀管仲,齐使者慌忙闯入鲁庭,奏道:“寡君欲亲戮一管仲,若不生得示戮于群臣之前,犹之未得,请生付小臣如齐。”庄公不得已,使吏鞟其拳,胶其目,盛以鸱夷之器,差一官并役夫送管仲至齐。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个解音律的,将管仲之事编做一只歌儿,连声接唱,虽无白雪之调,尽有薤露之遗。那管仲在槛车中听了歌声,激楚悠扬,禁不住泪下如雨,又恐鲁君悔而追杀之,欲速入齐邦,因向役夫说道:“我为汝唱,汝为我和,何如?”役夫道:“甚好。”管仲欲写其怀,即随口唱道:    余生不辰兮,遭俘囚。空抱志兮,横秋岁月兮。悠悠今往兮,何以雪吾生之羞。但倚剑兮,悲感而心忧。    其时管仲唱一句。众役夫依了他,也和一句。果然是长歌可以当哭,役夫行路忘其怠倦,不觉已到齐都。使者报与桓公,桓公见管仲到了,心中大喜,亲自迎至堂阜,脱其桎梏,待以厚礼,拜为上卿,授之国政。桓公此时新登国位,又经大乱之余得了管仲,如鸟生翼,如鱼遇水,国中日渐富强。管仲与大谏官鲍叔牙、大行人隰朋、大司田宁戚、大司马王子城父、大司理宾胥无这五个人同心辅佐政事,连五家之兵,定四民之居,设轻重鱼盐之利,以养瞻贫穷,录贤能,反侵地,重币聘,亲诸侯,齐国之人大悦。桓公在位二年,兴师伐郯。只因桓公出亡之时路经于郯,郯子不以礼相待,及至入正大位,诸侯皆来庆贺,郯子又不肯来,所以兴师伐之。到了五年,管仲又随桓公会鲁庄公于柯,今东阿邑地方是也。那时鲁有侍臣曹沫相从,正欲设盟,曹沫手持匕首,将桓公劫住高坛之上,说道:“速反鲁侵地,若有一声不肯,吾当以匕首洞汝之胸。”桓公惧死,连忙许之,既而悔之,欲无与鲁地,且要杀曹沫。管仲道:“被劫而许而背信杀之,是弃信于诸侯,以失天下之援,如何可有此心?”桓公只得遂与曹沫三败所亡之地,诸侯闻之莫不归附。七年,管仲又从桓公会盟于甄。其时威名大著,伯业始成,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后来桓公凡有会盟聘问,征伐救援,莫不请命于管仲,然后施行。及至即位以来,年年征伐,常常会盟,不可尽述。    独有二十九年,桓公统诸侯之师伐楚,楚成王亦兴师问道:“今日伐楚何名?”管仲对道:“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五等诸侯九州之伯,汝实征之,赐我先君所践履之境,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居荆州,例有包茅之贡,尔竟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所以特来征问。昭王南征不复,寡人所以遂至胶州。”这两句是伯者假义之所在。楚成王听见管仲言词甚正,便应道:“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供命?昭王不复,非楚之过也,君其问诸水滨。”那时楚国鸷悍,见了管仲在师,少觉折其锋,乃遣其大夫屈完来盟,自后贡问不绝,各国诸侯谁敢不来纳款、通和,推尊桓公做了盟主。又过了五六年,齐国之伯愈盛,又会诸侯于葵丘,筑起十余丈一个高台,杀牲歃血,出师举义。周天子大喜,远使宰孔赐胙,不免夜驻晓行,力到齐都,恰好桓公与诸侯高会。正是:    君恩重伯国,赐胙自天来。    宰孔至葵丘,将敕书开读道:“子一人之命,有事于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别命,以尔自卑劳,实谓尔伯舅无下拜之礼。”桓公密与管仲谋,管仲对道:“为君不尽君道,为臣不尽臣礼,乱之本也。”桓公甚惧,出对宰孔说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为天子羞,敢不下拜。”那各国诸侯看桓公拜于坛下,受胙于坛上,个个称羡不已。桓公任管仲数十年,见他材能无比,事事周备,遂至伯天下,有莫大功勋,尊为仲父。夺伯氏大夫所骈邑三百家,赐与管仲。管仲富贵已极,累业建功。建了丞相府,造了三归之台,广贮燕姬赵女,翠绕珠围,受用不尽。返思当年未遇,若非鲍叔知交焉得今日,尝时说道:“吾始困时与鲍叔为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与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屡困穷,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我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就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及管仲殁后,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十余世。后人作诗二绝为证。    其一:伯业巍巍万祚留,匡时伟略冠群侯。纷纷碑口争传诵,丞相当年曾射钩。    其二:只今管鲍擅奇勋,须信高才自轶群。不是金分兰臭合,何从挟策伯齐君。    总评:嗟乎!交情至今日,不忍言矣。观管、鲍之相与,如手如足,洵非常人。所可几及,有心者岂不慨然。    又评:古人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斯二语今取诵之,令我推心痛哭,感慨淋漓。安得管、鲍复生,为之把臂立名,一洗时交陋习邪。然而桓公亦非庸主,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  卷二十 王欢朝暮见   从来道德与时违,宴笑盈堂予独悲。多少趋承轻薄子,只遗名姓后人讥。    这诗是说古来贤圣,遭时不偶,游荡天涯,不能舒展平生之志。凑着这些世上人,一个个趋利附势,婢膝奴颜,总为一点名心,兼为身家衣食,就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花着脸、黑着心尽意谄媚,竭力奉承。不要说是王公贵戚去干谒哀求,就是那得宠的家人,稍可在主人面前说得一句话的,毕竟要卑辞屈礼,无穷趋奉,求他帮衬。这唤做抛砖引玉,以小博大,自然爵禄坚牢。惟有道学生生不肯随方逐圆,遇见歹人便正颜作色,没有一毫假借,常是犯了众怒,不能存立于朝。他一味信得自是,并无怨言,这才是贤人的局面。有古诗一首单道势利小人与君子不合之事。诗曰:    世俗既云下,满眼皆狐鼠。美爵归势门,哲人摈台胥。    遭逢庭陛间,非群则吴楚。鲜睇相容时,贱尤在尔汝。感慨集涟洏,默默谁共语。    且把闲话休提,如今单表一桩人人说得的故事。是一个真正道学的君子,一个真正趋奉的小人。此事在战国齐宣王十九年间,宣王姓田,双名辟疆,本是诸侯,僭称为王。只因他国富兵强,所以招贤纳士,只为眼力不济,不识好歹,但凭旁人说好便好。那盖大夫王欢,字子敖,原是个极卑陋的人。因每日趋奉上卿陈戴,陈戴荐奏宣王,就将王欢迁了右师之职,见他仪容俊雅,言语婉曲,宣王一味偏辟,错认他是个好人,倾心相爱,固结不解。须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易妻,岂有一国之主便用不得一个臣子么?故此无人敢说,这也不必深求。且说孟夫子名轲,字子舆,志欲行道,亦仿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的意思,备了琴剑书箱,带了弟子公孙丑,出游诸国。先往齐邦,一入临淄,早已望见齐国都城了。你看那里的景象如何?但见:    第宅相望,冠盖交错。六街三市,鼓瑟吹竽。公子王孙,斗鸡走狗。宝货尽山东之美,台隍枕海岱之交。日斜响遍歌钟,春暖充盈花柳。帘卷琼钩,是何处美人吹凤管。室开罗幔,问谁家贵客拊皇琴。    孟夫子遥望一回,天色渐晚,不敢停留,向前趱行。去了半里之遥,恰好来到雪宫地面。公孙丑道:“此间虽是宣王的离宫,每常有过往的使客在此借宿,夫子就在此处安歇何如?”孟夫子应允了,公孙丑走近离宫,只见门已闭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里面走出一个青衣汉子,问道:“尊使何处到来?”公孙丑道:“我从师父孟夫子自邹至齐,敢假雪宫权宿一宵,房金加倍奉偿。”那汉子道:“前蒙本国右师王爷分付道:闻孟夫子游齐,早晚必从此经过,若来假宿可用心款待。既然夫子降临,快请到中堂安歇。”公孙丑即请孟夫子步入雪宫,安顿行李,一宿无话。    却说这管宫的汉子连晚向右师府内去报,恰值王欢侍宣王夜宴出宫,这汉子禀道:“孟大贤已到了,现宿离宫,特此报知。”王欢道:“既如此,好生款待,自有重赏。”那人应诺而去,王欢亦退入私第去了。你道王欢既是宣王宠臣,右师又是尊贵之爵,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只因孟夫子是个大贤,王欢是个小人,但他所作所为极不服人,毕竟得与一两个正人君子往来,不惟可以掩饰人耳目,又好学识些事体,在人面前通文达礼,钓誉沽名,所以有这些虚礼数。还有一说,孟夫子自邹至齐,路非一日。他又不是神仙,怎么晓得孟夫子到来?只因此辈当权,羽翼甚多,百凡事体时刻打听,所以得知。次早,宣王召王欢入朝,赐他坐下,便问道:“昨夜卿出宫后诸臣议毁明堂,卿以为可否?”王欢道:“臣闻明堂是周天子东巡诸侯之处,今主公业已称王,就要使秦楚来朝,临莅中国,抚有四夷,怎么倒要毁坏?臣闻邹国孟氏博古通今,何不往聘一问?”齐宣王道:“他是大贤,恐未必肯来。”王欢道:“事有凑巧,他现游本国,臣已馆在雪宫。吾主若欲行王政,可枉驾于求。”宣王道:“吾乃千乘之主,怎好去见他?”王欢道:“不是这般说。当日鲁平公将见孟子,只因他驾下臧仓阻住了,至今传为丑谈。况主公非比寻常,不可不去。”宣王听罢,即便依允,径排车驾前往雪宫,拜访孟大贤。后人有诗为证:    聊为访道试婆娑,倒屣相迎礼数多。欲得春风疏茅塞,不禁命驾辗寒莎。    当时,孟夫子迎接宣王进宫,相见礼毕,宣王即开言问道:“闻子舆是当今大贤,不意光临敝土,有失迎迓,幸赖子敖奉款在此,不揣有一事动问。”孟夫子道:“愿闻其详。”宣王道:“敝国有一明堂,近有人劝寡人毁坏,不知可否?”孟夫子道:“臣闻明堂是王者所居,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毁他?”宣王道:“如何是王政?”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细细说了一遍。宣王满口称赞,即命返驾,又向孟夫子道:“寡人愿安受教,敢屈大贤治我齐国?”孟夫子答道:“只恐臣性迂远,不足以事王。”宣王道:“休得太谦。”言罢,起驾回朝。次日,宣王遣王欢迎孟夫子入朝,进为客卿。有诗为证:    谈仁谈义向天涯,不似纵横阖辟家。自有国君隆礼貌,直教千载播声华。    一日早朝时分,有大夫沈同奏道:“邻国滕定公已薨,合当遣使往吊,特此奏闻。”宣王道:“国中何人可使?”沈同又奏道:“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邻国,恐辱君命。今客卿孟夫子长于诗书,能知大体,得遣他去,足以增我国之光。”宣王大喜,即出令旨,就要孟夫子往吊滕邦,又遣石师王欢、灵丘大夫蚔蛙为副使。那王欢欣然应命,便私想到: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贤,问他些行事,料他感我的荐举,必然不吝教的。便去整了行李,备了吊仪,邀了蚔蛙,随了孟夫子并公孙丑四人离了齐国,向滕邦取路前去。有律诗一首单道路途风景之美:    邮亭是处可淹留,况复修途值素秋。枫叶满林红似锦,波光绕渚碧如油。    板桥草店沽芳酒,客旅征夫话胜游。磴转乡遥风景异,时闻伐木弄樵讴。    行了数十里,天色傍晚,恰好已到书邑。邑宰出境相迎,齐到公堂筵宴,犒劳从者。然后孟夫子与公孙丑上房安宿,王欢与蚔蛙歇在下房。可笑蚔蛙原是没用的人,竟颓然安寝,止有王欢是奸诈小人,一心思量与孟夫子接谈。再三踌躇,不能睡着。忽闻寒鸡半夜哀鸣,王欢错认天色将明,也不唤醒蚔蛙并随行仆从,连忙整冠束带,要乘此早起无人,到孟夫子面前讨好。谁知天色未明,王欢持灯出户,忽被一阵风吹灭了,看见外面又是黑漆漆的,叹道:“天色偏与我作对。”退进房中纳闷而坐,忽听得倾盆大雨,王欢笑道:“好了,知心的雨来了。若是雨大,且劝孟夫子担搁一日,或朝晨不得与他快谈,到晚间毕竟要邀他一叙哩。”少顷,群鸡乱啼,风雨如故,天色已亮。王欢出门将上房门弹了一下,公孙丑开门,见是王欢,遂问道:“右师大人到此何干?”王欢道:“令师何在?”公孙丑道:“在后轩看书。”王欢悄地走入,叫道:“孟夫子,勤攻书史,欢闻之,特自朝晨请教。”孟夫子即忙收了书,与王欢拱了手,绝不交言。王欢见相待冷落,又不敢发声,只是陪笔,又道:“今日天雨,路行不便,据学生愚见,权住在此一日,待晴了再行何如?”孟夫子应道:“自然。”王欢又道:“还有一言请问夫子,我辈今往滕国吊丧,所行的礼仪毕竟该怎么样的才是?不揣请教一二。”孟夫子只得随口答应他几句,王欢也不敢絮繁,就躬身告退。那蚔蛙方才睡醒,撑开眼一看不见了王欢,正在狐疑,忽听得在上房言语,争奈雨大,又不十分明白,听了半晌又睡着了。王欢进房将他拍了一下,蚔蛙惊醒问道:“右师大人到何处,去得这样早?”王欢故意骗他道:“孟夫子请我进出使的话。”蚔蛙口虽道好,心里便嫌他忌刻,可恨我睡着,不曾同去亲近得大贤,这番再来请他,我一定要同去了。天色下雨,各守岑寂,一日无事。不觉天色昏黑,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过来周旋一番,然后散去。那王欢又想道:孟夫子为人有些道学气,不可骤然相得。凭着我这副媚谄的面皮,这片卑屈的心肠,这派谦恭的言语,朝一次、暮一次请见他,他意不过,自然日亲日近,何难破些工夫?况此去滕邦还有千里之遥,正好与他盘桓。说未毕,樵楼上早已冬冬的起更了。王欢道:“趁此暮夜正好去见他。”只因日间赚了蚔蛙,他那句说话,恐怕要跟了同走,故意闲扯了半日。看见蚔蛙睡去,方出房门。谁知事不凑巧,走近上房把门一推,那门栓得甚牢,动弹不得。从壁缝中偷觑,不见一些灯火,连声息也没有,王欢不敢做声,等了半夜,无可奈何。知道无济于事,只得回到房中安歇。果然是:    妄想已心痴,恓徨无暇时。但从吾所欲,乐此不为疲。    王欢熬了半夜,力倦神疲,不曾解带,和衣睡了。忽然金鸡三唱,旭日高升,从梦中惊醒,叫道:“迟了,迟了。”急忙走到上房,正遇一个童子出来道:“天色晴了,车马随从各各打点起身。”王欢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那童子连忙回揖道:“大人何故如此?”王欢道:“夫了在里面吗?”童子道:“在。”王欢便跨脚进房,童子拦住道:“夫子尚未梳洗,不敢有劳玉趾,少时中堂相见罢。”王欢道:“虽未梳洗,却在客中何妨?”童子再三推阻,王欢只得扫兴而回。蚔蛙睡梦方醒,见王欢又是衣冠从外而来,甚生疑惑,惧王欢威势,敢怒不言。不多时,束装已就,那书邑宰来见王欢道:“闻右师大人即刻起程,恐天色初晴,路上泥泞不便车马行动,敢屈再住一日。”王欢道:“多承盛意,但君命不可稽迟。”邑宰道:“既不可住,无可为情,小官有些须薄敬,本欲办礼恭送,恐右师大人行路不便,特具白金百两为犒劳车马之费。”王欢微微笑道:“怎好受这许多。”邑宰道:“下邑缺然,方愧不暇,望大人笑纳。”王欢便唤左右收了。忽报孟夫子已出中堂,慌得邑宰急避出去。外面人呼马嘶,高车驷牡,安排齐整。孟夫子与诸色人等依次起程,邑宰远送,出城十里才别。一路上林莺草蝶,甚触游怀。有诗为证:    隔花鸟语乱催诗,占断池边两部吹。野意似偏宜胧壑,幽情兼欲弄参差。    却说那滕国世子,与父治丧,嗣了国位,称为文公,他原先未尝学问,一味驰马试剑,后来悔心之萌,闻知邹国有孟夫子,他竟改过前非,折节读书,定公在日,遣文公行聘于楚,闻得孟夫子游至宋国未回,他便传下号令:“众人暂歇楚郊,待我只身往宋见过孟夫子,然后再见楚王。”那时孟夫子正聚徒开讲,全不用合纵连横、战胜攻取之术。所说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无非是发政施仁,爱民利物,有补于世道人心的好说话、大道理。因此文公长跪以求教,孟夫子因他是滕国储君,尊贤敬士,不耻下问,因援引古人言语,即如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饘粥之食,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冢宰之听,谅阴之唇,一一说得明白详细。世子欣然领意,谢别孟夫子,始到楚国聘问。后来回到本国,适值定公病笃,文公忧形于面,亲尝汤药。不及数月,定公已薨。文公登位,三日发丧。百官以文公年纪幼小,不谙礼数为忧。那知文公先在宋国以得孟夫子谆谆教诲明白。他不慌不忙,不迟不疾,一应国中政事无论大小,听命冢宰设施。他自己即位,痛哭减膳撤乐,_粥饮水,哀毁非常。各国俱遣使臣往吊,惟齐国未来。一日,驿使飞马来报:“齐国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师王欢、灵丘大夫蚔蛙前来吊丧。”冢宰听了忙遣有司整备馆舍,供给下程等项。因孟夫子主使,分外加厚。是日,孟夫子、王欢、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吊奠之礼,文公谢毕,就位号恸。孟夫子上前劝慰,以次王欢、蚔蛙也来劝慰。文公罢哀,冢宰便请孟夫子、王欢、蚔蛙同回公馆洗尘筵宴。宴毕,冢宰辞去,孟夫子仍旧与公孙丑同宿上房,王欢恐怕蚔蛙碍眼,各自分房安歇。这蚔蛙的心里,也思量要与孟夫子相往讲谈,竟不想睡,也学了王欢的样子乘着月色微茫,意欲走进孟夫子房内讲谈一番。走近房门看见灯影射出,暗自欢喜道:我今夜来着了。但又不敢敲门,沉吟了一回,只得走进自家房里,坐了片时,心迹不安,又走出来,远远看见王欢走近上房。蚔蛙暗中相觑,只见王欢也与我一般,不敢叩门而转。蚔蛙恐王欢看破,急急转身便走。王欢抬头一看,见前面一人,寂然不见,疑心道:“驿庭公馆极多鬼魅,适才见的只怕是鬼。”耽着惊,细着步,不住瞻前顾后,一步步巴到房中,把门关了道:“又是我神气旺,鬼魅不敢相近。不然怎了,只索割断这朝暮见他的心肠罢。”此后果然把这呆念断了,但是怀恨在心,这也不在话下。次日,孟夫子同王欢、蚔蛙辞别了文公,仍取着原路回齐。正值初冬天气,万木凋零,百草憔悴,野景甚是凄凉。怎见得?有《酒泉子》一词为证:    寒叶坠风,斜映孤村茅舍。碧云飞,山径迤,唳征鸿。    远林峭峭少行踪,烟霭乱藏残月。马啼忙,人意急,响疏钟。    此时孟夫子一心只要复命,也不思观看风景,晓行夜宿不只一日,已到齐都。孟夫子同二人进朝复命,宣王再三慰劳,赏赉有嘉,朝罢而散。次日,滕国遣使赍帛谢吊,宣王受了谢仪,就打发滕使回国。日往月来,不觉又是冬尽春初,本国大夫公行子的长子身故。宣王每常无事,就召其子入宫闲耍。今闻讣音十分哀痛,发出金帛到公行子家里治丧,又遣右师王欢代吊。孟子正为客卿在齐,礼上往来也未免要备了礼物一吊。但见合国大小官约有百余员,俱在公行大夫之子灵前执丧,真个衣冠济济,礼数雍雍,位次不少紊乱。忽听传报道:右师来吊。只有孟夫子立着不动,其余的官员个个变容改貌,整冠束带,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马才好。王欢车马仪从盛不可当,进到灵前行了奠礼,随后各官相见,趋承惟恐落后,那顾得朝廷有不历位与言的禁令,不下阶相揖的法度,纷纷的就着右师讲话。孟夫子暗暗骇然,以礼自守,并不开谈。王欢觉得满面羞惭,说道:“诸君子皆来与欢谈论,子舆独不与我交言,是简慢欢了。”说罢,怫然而去。众人见孟子如此正道,不觉自己没趣,反道孟夫子不合时宜,不近人情,不是好相处的。后来这件事传入宣王耳朵内,连那往返齐滕,王欢朝暮见的事情一一得知,凑着王欢又去肤受之愬,浸润之谮。宣王原是没主意的人,就听王欢之言,相待孟夫子礼貌甚疏。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那里肯如此随机逐势,竟上了致仕的本章,即日挂冠而归,与其徒公孙丑、万章诸人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有诗为证:    奸谀德业本难符,况复君臣只好竿。大道不行聊拂袖,直教万祚作规模。    总评:王欢是彻底无知小人,如何近得孟氏?所谓柄凿不相入也。    又评:君子最恶小人,小人最忌君子,又最敬重君子。究其心术,不过要君子合做一党,可以骋其奸佞,恣其所为。但孟氏不乐阿谀,所以宣王枉驾求晤,受以卿职。及至礼貌衰残,不俟终日,决意挂冠,岂非天地间一个乐行优藏的大圣人乎?彼哉王欢,何足语此。  卷二十一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剩得闲身乐事丛,看花伴月弋飞鸿。纫兰自诣云乡外,抱璞谁闻帝阙东。    任咏茅斋春雪句,聊依沁水古贤风。不干名利山林老,厌听人来说荐雄。    当今天下有四民:士以读书谈道为业,农以耕云锄雨为业,工以居肆利器为业,商以贸易经营为业。惟有为士的,虽是个坐冷板凳的局面,只要有茂才异学,广志逸情,足以运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自然那哲王贤相,遣使不远千里而来,征辟去做官治民,享荣华受俸禄了。这样看来,四民之中,士为极贵,商贾艺术皆所不如。但古时用人,原不论人品,随你农也罢,工也罢,商也罢,只要德行弥高,才学丰富,帝王卿相也是重的,屡屡破格擢用。还有一等怀才抱德的艺人,使臣奉命往聘,王侯枉顾相求,他却傲睨世情,终不就禄。似这样人,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有诗为证:    英彦埋光空谷深,如兰之馥如清琴。岂同三月艳桃李,不耐寒霜不耐侵。    总之,为士君子的人,只要德行浑融,切不可才情浮暴,自然有个受用之处。却说一人,有才无养,令人骇跃称奇,按经遗恨。你道此人是谁?他是唐宣帝时节一个才子,姓孟,名曰弘微,生得一貌堂堂,超凡脱俗。但见他:    方面大耳,广额伟躯。气象岩岩,有泰山独立之势。语言朗朗,有洪钟大叩之声。年纪未及五旬,才学堪倾三峡。似草六经的杨子云再世,如醉骑鲸的李太白重生。    这孟弘微文字纵横,两举进士及第,却未曾授得官职,他便以此为怨。只因性喜读书,不涉外务,真个是朝经夕史,闭户下帷。若论他的腹中,也算得是个数一数二的了。怎奈他不晓得个英雄举事之繇,学者安分之说,儒者待聘之言,一心一意,渐渐的怨天繇人。你道孟弘微为何如此?只因唐宣帝冲幼的时节,在藩序间与孟弘微极其相契,名虽是个君臣,论起那情投意合,犹如弟兄朋友一般。本意在异日做一个至美的官职,抒其胸中大略,展其济世弘猷。其如宣帝自登大宝以来,万几倥偬,无暇问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所为贵人多忘事的意思。那孟弘微却是个书生,在家中精空不忙,兼且客居寂寞,把故人亲戚时时系心萦念。况且宣帝是天下之主,自然是刻刻挂在口颊上的。孟弘微到这时节,虽然举了进士,仍旧像个寒儒,衣食粗足,仆御寥寥,全不是如今的世界。一发科甲,便自易寒为贵。他所以牢骚感慨,常说道枉有天子相知,不得一官半职,仍如山野闲人。鹑结为衣,藜藿为食,不知何日始遂生平。忽一日天下大雪,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观玩少顷,兴致未尽,诣一旗亭,沽酒散闷。饮至数杯,即景写怀,吟诗一律云:    举目旧河山,原何忽变颜。银堆高岭断,玉阻大江潺。    草木沾恩泽,渔樵受宠颁。乾坤同一白,惭我鬓毛斑。    题诗已罢,又饮数杯,不觉酒意半酣,猛听得传跸声呼,孟弘微心中甚骇,忙问店家是何缘故?店主人答道:“是当今皇上游幸曲江赏雪,返驾回宫在此经过。”正说之间,只见羽旗华盖,宝辇雕骢,一对对在江边经过,好不繁盛之极。孟弘微乘着酒兴,想道:我要面圣甚是难得,不若乘此机会拦街迎驾以图一晤,或者皇上念我旧时相语之情,与我一个美官做亦未可知。当时还了酒钱,竟往江边而去。我想这孟弘微也不像个书生,终日在寒窗之下吃黄齑捱淡饭的,到像吃了大虫胆的这般狂赣,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长经过,尚且不敢犯其节钺,若有闲杂人等喧哗阻道,也要拿来责治,岂有九重至尊的鉴驾经过,可以撞去相见的么?那羽林军士、仪从人等过去了许多,然后圣驾方到。此时鸡犬也不敢放声,人影尽皆逃避,就是那酒肆的青帘也深深藏过了。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连叫圣上数声,我孟弘微在此迎驾。那些侍臣武士吓得魂不附体,却认得他果是孟弘微进士,此处却顾不得情面,畏不得势耀,即时将他绑缚押到宣帝面前。宣帝稳坐车驾之中,看见一人跳到街心,惟恐是个刺客,好生惊恐。闻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便降下玉旨道:“令他过来见朕。”孟弘微也不畏惧,也不肯跪,见了宣帝犹然沉醉如泥,开口便道:“陛下今居九五,便不知有臣在朝。况今日中翰缺官职,正宜搜罗幽逸以为珥笔之佐,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臣恐贵人善忘,特于当街接驾。”宣帝虽然旧日与他相语,但到此时节,自然有个君臣的体度,若是纵容无忌,就不显其乾断了,即命该管衙门议拟惊驾之罪。宣帝拂然返驾回宫,孟弘微酒醒之时懊悔已无及矣。正是:    躁进还遭摈斥,存诚养重为先。更须慎辞绝旨,否则坎坷迍邅。    孟弘微只因平日失于涵养,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就拘束不来。可见是大小事情,皆要习于素常。这个还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如今再表一个王侯去求贤人,贤人不就的故事。话说晋之三家,一名赵藉,一名韩虔,一名魏斯,请了名封,废了晋国,烹分地土,各据一方。其魏斯即以国号为魏,称为文侯。他却是个贤德之君,虑及初封之国尚有韩、赵比肩,故此锐志精心,以求治安。视酒为腐阳之药,视色为伐性之斧,视财为危身之器,视气为伤情之本。一意勤修德政,兼且礼贤下士,遍访有德之人相为辅佐。此时孔子有一个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晋国西河地方衍教,从在他门下的甚多。文侯想道:“寡人德薄才劣,虽得谬分茅上,惟恐不能治安,岂不有辜天意。今子夏为圣门高弟,不若拜之为师,求他开道,以广博见闻为治国之计,有何不可?主意已定,遂择了一个吉日,也不使人先去说知,径自排了车驾来到西河之畔,即便下车登舟,扬帆过渡。怎见得西河山水的景象?但见:    江流急拥,山势崇高。片帆飞渡,惟闻耳畔澎湃。只骑巡行,却讶眼前兀突。设使壅上流在此地方,空劳心力。若是渡陈仓繇此境界,必受灾殃。出师的谁敢投鞭,登山者不能着屐。果称天险之区,足羡地形之胜。    文侯见江山形胜,不禁叹赏道:“魏国外之形胜甚险,若能内修文德以兼之,不愁不治安也。”说话间,船已就岸。文侯离舟就车,一霎时早到子夏门首,文侯令侍者通报。子夏正与众弟子讲究诗书,闻得文侯驾到,心甚疑惑,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门相迎。文侯即忙下车,同入中堂,见礼已毕,子夏便道:“臣孔门后学,远处乡僻,敢烦君侯枉驾,有失远迎,负罪殊甚。”文侯道:“寡人此来非为别事,只因菲才劣德,不能治安国家。特来拜从夫子门下专求教诲,惟祈不吝是荷。”即命随臣捧过礼币送与子夏,子夏再三辞道:“主君为千乘之主,卜商不过一草茅之士。且从古至今,未闻有君师其臣之礼,恐贻外国之议,冒罪敬辞,伏乞主君详察。”文侯道:“礼贤下士,君之常也。夫子为圣门高弟,自是不同。况寡人初荷殊封,非他国世爵可比。凉才薄德,正宜大贤教诲,此寡人至意,夫子何必固辞。”子夏勉强收了礼物,文侯要行拜礼,子夏再四不肯,只得长揖就坐。文侯便问内修文德、外修武备之事,子夏细细讲了一遍。文侯心中甚喜,又问子夏道:“寡人素志求贤而不可得,未识夫子耳有所闻否?”子夏道:“晋国虽大,贤人德士实少。有段干木者,远处赵氏之治卒难相近,惟田子方离臣之居数里,臣尝朝暮见者除此二人,晋国别无贤德之士矣。”文侯求贤之心颇急,一闻子夏之言,便要去访田子方,聘他为臣,即时与子夏说明,相辞而去。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门,登车就道,方才回身。后人有诗赞文侯拜从子夏为师之事云:    自古王公贵独尊,文侯下士礼何口。甘心受教亲帏幕,君弟臣师独擅门。    却说文侯别了子夏,来到田子方之门,适值田子方去访友未得即回,只得怏怏而返。过了数月,又渡西河再访,始得相见。田子方执意不肯出仕,文侯便与他做个朋友往来。只有段干木不曾相见,每日萦怀不能弃置。你道段干木是何等样人,魏文侯便如此企慕?那田子方还是一个读书的士人。原来这段干木出身是个驵侩,他却出类拔萃,异乎寻常,居仁繇义,言信行忠,却也名闻乡党。你说甚么样人唤做驵侩?大凡做买卖的,或是殊方异俗之人,中夏夷戎之侣,载货易钱,其间的说话不能相通,轻重的物价不能画一,必须这干人要通八方之言,能达四海之事,先与那些做买卖的酌论时价,方与两边交易,他便是首为倡率之人,如今日牙人一样的。他虽则是个驵侩,却不可做驵侩看他。须知古来豪杰,皆自起于贫贱,无有不从屠沽佣保中做出补天浴日之事,托孤寄命之为。即如傅说举于版筑,胶鬲举于鱼盐,如此之辈不可枚数。人切勿以贱业限人,只要素行端方,砥节无垢,自然极为尊贵之人,争来敬奉。所以,段干木的为人,亦不与此为异。他幼年性好读书,博古通今,及至做了驵侩,每日专于生理,乘暇便自看书,是买卖中的读书人。一日,段干木偶然想道:“我在此做这驵侩,空闲之时看得几句书,终须不能透彻,总到老也不能会悟大理。如今圣人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我这里自赵至魏不过三四百里之程,子夏既为圣人之徒,做个口口口口,我段干木就做不得个贤者之徒么?不若载贽前往拜从门下,习学三年,做个穷经明理之人,甚么不好?即时备了贽礼,收拾行囊,径至魏氏地方而去。后人有诗赞云:    不惮驱驰远问津,此行端不为谋身。但求见性明心迹,道可优游德可邻。    却说段干木到了子夏之门,整顿冠裳,捧了束修,竟入中堂拜跪。子夏也不推辞,收为门弟,每日讲究经书,段干木甚有所得,十分喜悦。光阴荏苒,不觉已有两年光景。一日是春和天气,子夏与众弟子正讲些孝悌忠信、仁义礼乐之旨,段干木见子夏面有忧色,语言不爽,便问道:“夫子今日有何事萦心,致形于面。”子夏道:“吾生年五十未尝有忧,但吾子年始七岁,望为宗祧之寄,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所以戚戚在心。”说犹未毕,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童子报道:“小郎君已故了。”子夏听得,放声大哭,走进内房去了,免不得备些衣衾棺椁殡殓他。众弟子见子夏哀痛异常,恸哭几日,只道有个止的时节,那晓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哭了一月又是一月。就是子哭其父、妻哭其夫的一般,竟哭一个不休。众弟子只得会齐向子夏相劝道:“父子虽是天性,但死者不能复生,夫子何得过于伤感?”子夏道:“吾之过哀,尔辈之所未知也。”方欲拭泪细谈,只见一从者从门外而进,向子夏道:“国君特来吊慰。”子夏正待出门迎接,那魏文侯已进中庭来了,相见已毕,子夏与文侯就了宾主之坐,其余臣僚弟子等辈各各侍立于旁。只见文侯开口便道:“寡人年来为操治军旅之事,不得亲临夫子之门,心实有悔。近闻夫子丧子已经数月,尚不彻哭声,未知何故?寡人此来,一则叙阔,一则吊慰,伏乞夫子俭哀,以保身体。”子夏道:“臣之哭子非故哀也,但臣之子与他不同。经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年五十,筋力全衰,仅一七岁之子,止望上承宗祧,永传后世祭祀。不意此日垂亡,宗枝顿绝。从古至今不知传几百世,一旦灭于臣手,是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是以哀毁,实非哭子。”文侯道:“夫子之言固是大礼,还宜减哀为是。”子夏只得唯唯勉从,文侯又将近日国家事体说了一遍,子夏亦将治民之本讲了一通。文侯即欲作别而去,子夏因哭后容颜不美,不便出送,乃命段干木代送。文侯也子夏揖别出堂,段干木代子夏相送文侯。一面行走,一面细看段干木,早已识得他是非常人物。只因文侯与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见他,惟闻其名,今见其容止美都,出言和婉,实乃是有道之器,必非以下之人,就问道:“足下何时到此?为何向日不曾识荆?请问尊姓大名,幸勿推托。”段干木道:“君侯在上,鄙人乃晋国书生姓段名干木。”文侯听了大惊,便与作揖,干木即忙答礼。文侯道:“寡人闻大名已久,今日何幸获瞻丰采。想子夏痛哭伤感,他却忘怀了寡人慕子之心,不曾说明,止令子送我。可惜适才不曾畅叙,以醒愚蒙。意欲复进草堂,恐又惊动夫子起居,当在异日请教罢了。”段干木道:“下里小人,何敢当君侯宠庇?既蒙留青,自当中心藏之,永矢勿谖矣。”话毕,文侯一拱而别。有诗为证:    我本怀归客,那堪送别心。梅花先入曲,杨柳未成荫。    文侯上了车一头走,不住回头顾盼,恋恋不舍而去。这段干木从此又在西河习学,通前连后,整整住了三年有余。喜他宿慧天才,凡事一学而成。谢别了子夏,仍归晋国,把驵侩之事阁起不做,但将文学为事。看看年纪长成,并不图谋婚宦。他却淡然无营,惟以左琴右书,屏俗不舆相通,独居一室之内。自春至夏,因秋及冬,或是登山,或是临水,或是放歌踏草,或是命仆采花。虽不聚徙设帐,倒也自在优游,安然无虑。且说魏文侯自从一见段干木之后,每日怀想。只因国务偬忙,不曾再到西河一看。过了年余,方得命驾前往。闻得段干木已回晋国去了。文侯吃了老大一惊,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只恨自家不是,就是不能亲来,也该遣使探问,怎么就被他去了。虽然总在晋国之内,却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从此谅不能相会了。只得与子夏叙些别故而归,日夜萦思,不能弃置。纵欲千里命驾,越国求贤,怎奈国中自有政务,不便脱离。若遣一个使臣赍礼往聘,又恐不遂所欲。所以频频思忆,竟不能遂愿,蹉跎许久,为之奈何?有诗二首为证:    其一:握手论交日,相看又一年。如何今日思,翻倍数年前。名下神交久,穷途感慨偏。自嫌多懒癖,前去失鱼笺。    其二:自古衔知重,于今负德深。片言同挟纩,一语拟千金。六月聊为息,三秋思不禁。常怀离索叹,几作唾壶吟。    不觉又过许久,适因韩魏赵三晋之主约齐于晋都会盟饮宴,事毕各散归国。文侯意欲求见干木,预先备了礼物带来,至期遣人问了段干木的住处。一径前往,来到一个僻境,两旁皆有岐路,但不知从何而往。那些仪从人等正在迟疑之间,只见道旁有一童子在那里灌菜,从人便问道:“借问此间段干木家却在何处?”童子听得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想道:“此处曾无王侯贵戚往来,何故突然而至?”便答道:“西首茅房便是。敢问舆内是那一位贵客?”从人道:“我主魏文侯亲来征聘段干木为官。”原来这童子就是段干木家里的,一闻此言连忙丢了那灌菜的器具,一径先到家中把柴门闩上,报与主人知道。段干木犹自不信道:“文侯国政偬偬,那得余闲访我于数百里之外?”说声未了,听得人马喧呼,看看渐近,段干木始信是真,便道:“文侯是君,吾乃士也,岂有相见之理?只是他远远而来,我若不见他,道我辜了他的美意,这却怎么处?”童子道:“文侯既来聘夫子为官,只该出门远接。”段干木道:“若是相见,他就毕竟要我出仕,言谈之际,无可推阻。我独处村僻,优游自乐,有何不可?定要干求禄位何用?不如避他的好。”童子道:“若是别人相访,或有不见之礼。但是一国之主已到门首,我家又无后扉可启,如何避得他?万一他推门进来,免不得是一见。”段干木道:“既如此,我当跳过墙垣聊以隐迹藏身,你可在此紧守片时。”说罢,走近墙垣踏着一块顽石轻身一跳,把个丈余的墙垣容容易易跳将过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这魏文侯车驾到了门首,从人呼了半晌,并没人出来开门。那知这门户不曾闩得紧,里边人一推,把柴门已推开了,文侯便下了车辇,步入其家。但见:    绿水绕门,青山入槛。低低哑哑,门前桃李成荫。密密疏疏,篱外桑麻交错。左有琴,右有书,取乐堪称三友。上有天,下有地,行事不畏四知。可羡笔精研良,更喜窗明几净。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口中啧啧称叹道:“真好一个隐贤居室,自与寻俗不同。”举目一看,见适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边。文侯即唤他近前问道:“段夫子往何处去了?”童子道:“小子不敢说。”文侯道:“但说何妨?”童子道:“家主因君侯宠临,意欲出见。只是未曾委质,恐于理有碍,故不敢出迎。”文侯道:“我与尔夫子原不以君臣为论,不过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辞相叙,实为尔夫子高才,特来请教。如何反不得见,不识尔夫子在何处?”童子道:“主人适已逾垣而避,不知何往?”文侯道:“段夫子是贤人也。恨我无缘,不能相晤。”童子献了一杯清茶,文侯就在他室内少坐一会,好生惆怅,只得依依浩叹而回。那段干木跳过墙垣,却躲在一个草丛之内,听得车马之声已去得远了,方才回家。据我看将起来,段干木若是少涵养的,早已谋求钻刺。惟其有德有行,为此轻觑富贵。王侯临门逾垣而避,使文侯愈加珍重。从此之后,文侯有事又往晋都,也从段干木门首经过,恐怕又惊动他,又不得见,故此不去相见了。但是,车从门限之际,文侯将身体正直而坐,前不扶着扶手,后不靠着靠背,端端严严,就像执圭临朝的一般。侍臣问道:“吾主一国之君,段干木不过是个隐者。为何君过其庐,必轼其车,是何意也?”文侯道:“段干木未尝肯以寡人之贵,将他平生操守顿然改易,吾安敢骄之?况他光乎德,寡人不过光乎地;他又富乎义,寡人但富乎财。段干木者,寡人之所不及也。今过其庐安敢不轼车而过?”随臣人等无不敬服文侯之说。此后往返数次,文侯皆是轼车而过。魏国人民就相诵道:    吾君好信,段干木之敬。吾君好忠,段干木之隆。    后来秦王与魏文侯有隙,秦王欲统倾国之兵前往魏地征伐。大夫唐且谏道:“吾主兴兵伐魏未为不可,但魏有一隐士,姓段名干木,乃是大贤。魏君以隆礼礼之,亲诣其门,欲求他为仕,干木逾垣而避。以后每过其庐必轼其车。魏有如此贤君,如此德士,岂可加兵?还望吾主三思而行。”秦王听说大惊道:“若非卿言,寡人几误矣。我国兵虽可胜彼,彼国之德实胜于我,焉能与他相对?”即便按甲休兵,秦魏两国依然和好。此皆段干木逾垣而避,不受相禄之力也。后人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    不独藏躬若好环,高名犹尔重如山。市朝绅佩皆生色,林谷芝兰尽助颜。    有志永全身世累,蹇修已越仕途关。还夸氛息疆场外,慕德怀嘉万禩间。    总评:段干木虽称贤人,其始则国中之驵侩也。文侯不以魏主之尊,能加隆礼。而虎狼之秦,且不敢兴兵戎,掠城侵地。文侯虽不见干木,而实胜于见矣。    又评:古之隐士,如段干木者不少。但不遇其主,则不能显其所长。若论王侯临门,士人礼宜郊迎,以博宠荣。何事逾垣而避?设使处之今世,咸称为痴人矣。呵呵!  卷二十二 墨氏兼爱   不禁怅感古时情,但尚周仁弗市名。推食解衣真恺悌,覆云翻雨甚浮营。    须知厚道何容过,更信平衷矢勿轻。简尽箧编阅尽世,在中曾有几人行。    这首七言诗,单指今人有了身家,不能无所亲爱。独有一件,无如偏僻自好,将奈之何?总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审得一个道理,遽谓我不将恩惠施及于人,犹然是薄劣之徒,不足戴天履地,不足人群结党,与禽兽无知何异?虽然如此,想亦未曾驻邻右驻之人,岂其又是一副面目,又是一番声气。俱他所作所为全是至中至正,至大至公,不肯有一毫不及,亦不肯有一点太过。假如人生长在这世界之中,有了人,那亲爱自然生了,这也是情之一端,可以敦其天性,全其骨肉。若是人遇人的时节,那为我所亲爱的事体又生出来了,这也是用情所在,有好则合,有恶则掩,又未常不可。不意人一往不回,溺而不反。考其起初,在一念偶同,及到后来生出变故之际,心心为之固结,事事与之绸缪。或是等夷之人,要将亲无失其亲,爱无失其爱。任其所之,甚至深恋难割,便是这性命似可捐而弃之,不敢吝惜。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若亲之必欲其一时骤贵,爱之必欲其一时暴富,便这名分亦可相忘。所以,旁观的人看了疑道:彼何故与人如此逾涯盻睐,倒授不辞。那当局的犹恨疏阔,不曾狎昵哩。还有一说,人身上无輶毛之能,思量要助举见德,人手无造命之柄,又思量要为情保生。如此弊病稍不剪刈,坐使天伦的慈孝,变做了比昵之私。圣人的琴瑟不幸酿做了同是之祸,此皆亲爱一偏所致。正是:    泛用亲人流易枯,应为侥幸小人徒。不如揆理还余乐,莫作人间贱丈夫。    如今却说一件忘身爱民的故事,你道此事出于何代?唤作何人?就是唐太宗皇帝,姓李讳世民,一自平了刘武周,得了尉迟敬德之后,即居大位,天下太平,人民从化,因置了一座弘文馆于殿侧,聚书二十余万卷,精选四方文学之士,俊彦之儒止有三人。一个姓虞名世南,一个姓褚名亮,一个姓姚名思廉。这三人生得仪容齐整,才思纵横,甚为唐太宗皇帝所重。更日宿值禁中,听他朝隙之时,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人物故事,或日斜未撤,或夜分乃散。其时,唐太宗偶幸便殿,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恐怕太宗要来召对,即忙整衣束带,执卷陈篇。却好太宗正要与他三人讲话,因令侍臣宣入殿来,见礼已过,太宗赐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三人坐下,便问道:“朕观炀帝文辞,看他亦知是尧舜非桀纣,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无论他穷奢极欲,就是他造迷楼一事,岂不与殷纣相同。卿三人可为朕说之。”虞世南、褚亮、姚思廉应声答道:“君虽圣哲,犹当虚己受人,故智者献其谋划,勇者献其伎力。那炀帝只因将那俊才自恃,矜骄自用,故此他那口中诵的是尧舜之言,他那身上为的是桀纣之行,曾不知自覆亡了。”太宗道:“言之甚善,况前辙不远,是吾属之师也。”又问道:“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费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敢多言。卿三人若有谠言直论,朕当粘之御壁,俾朕得出入省览,幸勿吝赐雅教。”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向在外将这致君泽民的事情,详求备议,不期太宗此时问及,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对,无非是忧国奉公之心。有诗为证:    方钦出语凛如冰,况复才名天下称。若遣隋炀知此意,不教国丧与家倾。    后人深感其事,未尽其怀,因又有七言绝句一首赞美之云:    立身正直意悠长,洵是邦家作栋梁。试听图维瑕隙处,直令千载播嗣场。    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心要尽职业、怀献替,也不怕撄主之怒,也不畏蒙主之谬,因奏道:“君所依的是国,国所依的是民。若剥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就像割肉克腹,及至腹饱其身已毙。君富国亡,古今一辙。伏乞吾主援为殷鉴,是小臣之愿也。”太宗道:“大哉言也。朕虽不敏,敢不敬聆高论。”值天色也晚,太宗即命撤驾前金莲宝炬送归馆阁。从此之后,太宗惟以忧民为念。次日,又该视朝,太宗穿了法服,御了大宝忽见奏事官进了午门,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奏道:“数日之内,畿甸之间飞蝗害稼,振羽蔽天,特此启奏。”太宗听奏怅然不乐,即命罢朝修省,撤乐减膳,与了五七个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虫多寡。一步步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苑门。这苑中预先原植着许多奇花异卉,秀柏青松,以供巡幸赏玩的。颇奈这些蝗虫也不顾是君王所好,一丝丝尽情白吃,竟吃得精空。太宗立住脚举目一望,但见如烟云满苑;侧耳一听,又浑如春蚕食叶相似。太宗因叹道:“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无余,不消说民间稼穑被他损尽。”说罢,涕泣不住。忽然,魏徵丞相也进苑来,向太宗奏议逐蝗。见了太宗,甚是引罪,不能燮理,以至灾沴。太宗道:“与卿何罪,朕实不德。然而下民以谷为命,被蝗虫食尽。朕今惟吞他在腹,食我肺肠,何忍致生民饿死。”魏徵急忙止道:“陛下圣躬贵重,岂宜为了贱下之民,或有不测奈何?”太宗道:“卿言过矣。朕无民何以为天子?”因祝天道:“皇天鉴朕,愿蝗食朕,勿伤田禾。”祝罢,吞了数枚,始命侍臣引归宫阙,魏微亦自出苑而去。是岁飞蝗虽然众多,终久不能为害,这也是唐天子忘身爱民所致。为何我初说偏于亲爱的不好?自古说得好:君民一体。所以,此事非为外务,非为过情。若说偏爱的也有一个故事,出在战国之时,待我试谈始末便知其故。正是:    欲醒世人昏聩者,休将往辙等闲看。    却说春秋时宋国内有一人,姓墨名翟。他平生只要求异于人,每日在其家中著书立说,捏怪谈空,凡一十六卷,共计六十一篇。其首重的是俭。这俭之一字,如寒儒贫士,以酸齑为珍错,以荜门圭窦,为重楼峻宇;如高人逸叟以琴鹤为仆御,以青霞绛雪为糇粮。曾不肯过求其食物,高大其门闾,一椽一石足以栖身容膝,此外遂无所求,亦无所恋。这两等人惟将澹泊明志,俭朴承家。所以,墨子觉得此事犹是力所易为,便想道:纷华靡丽必须王侯贵人、达官长者。有了万方之玉食,有了千里之保赋,始可拖纨曳绮,美宅华居,呼奴使婢,堆金积玉,挝瑟鸣琴,拨筑鸣阮,夕乐朝欢,极情纵欲,荡志消闲。若一属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不若贵了这个俭字时节。自然人晓得我是性子好俭,我便不修边幅,那惧人来讥我诮我,岂非一件大快之事?又想一想,以心相问道:我既将俭贵了,若是不与人同又非本来之意,必须使此心浑然如一。概将他人无所不忧,如人有疾就延医馈药、诊病问安。或者是穷的,有了父母妻子之累,无论自己是个富人,虽贫者略有一分一粒,也不可私自留为己用,务要倾囊倒橐,委曲周急,始可称物我为一体。然后乘机候隙向人前揄扬其教。那怕愚夫愚妇,不信不尊,不从不学,这倒是最上之策。还有一说,如今的人极不明理,极其量小,极其眼孔褊浅,局面狭隘,趋人之钱财,憎人之困乏。如与我疏的富了就视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如与我亲的穷了就弃之如敝屣,恨之如寇仇,恶之如鬼蜮。那富者看了人,眼横口轻,语尖舌薄,便说某也命好应该好,某也命不好应该不好。他起了这一点奚落之心,增了这一片骄夸之色,即有时将些东西施予亲知,亦有何难?正是:    终有轻人意,难忘呼蹴恩。须知尚志侣,宁逝勿延生。    墨子又思想道:我如今只说命是天赋,于人原无好否之分,何须以无稽之事信为真确,以之欺人愚世。我惟非之刺之,若有这等的,便非贤人。可知我亦要将他拒绝,不与他交相往来,示他一个不肯同人亲爱的不是吾教所取,人自必然缓缓醒悟,何必要限其一时归顺?再若得教化大倡,我之素愿始毕,还须将那稀奇古怪之谈,说鬼说神,令人耳失其聪,目失其明,心失其主,神失其舍,不必说归依永远,做了一家,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毁哉?他有一个弟子,姓禽双名滑厘,看知墨子所为的这些事体,所出的这些言语,皆是迥异乎人,反要同人兼爱,令人解之不可,辨之不能。几次要恳求他说得个明白透彻,也好放下了这段疑根。是日,墨子正构得一所著书之处,门户萧条,仅蔽风雨,全无些回栏复院,玫砌纱窗,俨然塑出个贵俭之状。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内,千思万忆,忽见禽滑厘走将进来,深深拜揖,墨子连忙答礼。墨子叫禽滑厘坐了,滑厘先叙了些寒温,然后告道:“夫子日常间所说的第一件事要贵俭。那俭之一事有何妙处,要去崇尚?此属甚么意故,弟子极愚且顽,乞示其详,用修大道。滑厘专请,不揣夫子允否?”墨子道:“今天下之人,唯慕奢华,专羞贫贱。常见那贫儿偶得数金,便妆出许多富贵气象,旁睨无人,恁般情状,深为可嗟可恨。他虽自己看得甚大甚阔,究竟不过是一个铜臭而已,何足骄人?何足炫俗?我故所取之俭是第一事,人若能俭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若一味要居移气,养移体,凭他有万益金资、田连阡陌,不过是一个守钱虏,没字碑。况且奢之一着,不徒是可憎之物,且是危身之器。凡有志者怎么不要去贵俭?正是:    识得个中真意思,不难谋道作人师。    禽滑厘道:“原来如此,今日更有一言动问。”墨子问道:“甚么事?”禽滑厘道:“窃见古之帝王卿相,其治天下国家,先以农桑为首务,每每在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至了春夏之交,男妇竞采其叶去养女儿蚕,待到三眠之际,结成了茧,藏虫其中。其时城市间,要经商买易的,各人取来做绵缲丝,日夜不休,勤劬毕备,也只为赖其可以为衣遮体,御寒防冷,蔽风做雪,往往有人说耕耨之事极劳,缫织之事极扰。扰劳之事,民知了不肯遽舍者,知其可衣可食,所以乡贡人蚕,机杼劳顿,不是过也。不知为何这都会市镇、店肆之上,纷纷炫目夺睛,处处摆列都是锦绣絺纻,要他恰为何用,特请夫子以道其详。”墨子道:“这件东西是皆非吾之所务,吾之所用,今试与汝说明。那锦绣絺纻是乱国之主,不知及时明其政刑,反要盘乐怠傲,荒淫无度,奢靡犹浓,其下令如疾雷相似,又如决水,不许稍有阻挠,一泻千里的光景。此辈专爱前件。凡民间夫妇有能工其机杼善于织作的,急命其弄梭摇掠,捻线叩经,随你是春月寒宵,秋风凉昼,也不能够容你稍稍告息片时。不然稍有片咎迟延,道是违了钦限,即刻加刑问罪。那些乡野穷氓好不苦楚,好不利害。”正是:    为人莫作工艺身,一生安瘁由他人。直至工成和艺就,为谁快乐为谁辛。    譬如今日适当凶年荒岁,家家绝食无粮,处处哀号泣涕,那野田之中不生长一丝青草,囊箧之内,空蓄积万两黄金,可谓救死不暇了。设有一个人欲将那隋侯的明月珠,又将一钟的白粲粟也持来与你,这一钟粟非易事也。这钟乃是个量名,能受六斛四斗。我想贫霎之子,箪瓢屡空,困抑无聊,动辙匮之,下动厮养之食,杂居口口之中。虽不敢强求事之未然,若要思量那升斗济其饥馁,凭着你望穿双眼,屈断十指,有甚么亲旧肯为义举慨助,到头不得已出于矫饰一途。自以为自己屏绝滋味,聊在市廛,混迹埋踪,行其素位。他的初心止不过要读古人书,行古人事,做一个有道之君子,或者有日名闻诸侯之国,取爵禄、养妻子、结交游、蓄仆御,既拥富厚之资,又擅谋身之术。这都是倚空妄想,何足挂齿。假如有得了珠的,止好藏袭笥篚之内,究竟此时、何处变卖,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即有得了这一钟粟的,又不能再得那光烛百里的宝珠。吾今与汝商量取舍,汝若当此将有所择。禽滑厘道:我此时惟以救穷为急要,珠何益于我,只可因了这颗珠,受尽莫大之累。万一遇人不良,探囊相迫,不惟失了珠,倒又害了命。粟价虽少,吾宁取之。珠值固高,吾不愿取。墨子道:“诚如此言,何必尚其奢哉。若以无用之物,为其可长末淫之务,为其可好?除非暴虐的主上,或有从而行之。至于圣人断不肯破其戒,令后人訾议的。”禽滑厘道:“敬闻命矣。”遂长揖深躬,拜辞而出。未免向人前将墨子的话说与人知道,自然有倾耳听的,有抵掌谈的,也有交口讥的,总皆人情之常,不消细说。    适值那时又有一弟子,名曰公上过。闻知墨夫子一是贵俭,二是兼爱,三是尚贤,四是明鬼,五是非命,六是尚同,说得心志畅悦,耸动其怀,乃叹道:“越王贤而好士,吾当往荐夫子。万一越王见用,也不枉我为他弟子一场。”这公上过轻装一剑,前往越邦,叩见越王以荐墨子。越王道:“寡人闻墨子名翟,为人务外,做事不肯近情,一味兼爱,恐属谬传其贤,执事切休自失。”公上过又将禽子面述墨夫子兼爱等语委委婉婉的奏上,那越王十分大喜,便向公上过道:“汝师苟肯至越,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尔夫子,决不虚言,望执事代陈寡人之意。”公上过谢别越王归至宋郊,见墨子备述越王之意。墨子道:“子今观越王果能听吾之言、用吾之道否?”公上过道:“殆未能也。”墨子道:“如此说,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虽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假若越王听言行道,纵极遂我的本意,不过度了身而衣,量了腹而食,比于宾民,未敢求仕。万一越王不听吾言,不用吾道,不要说去做甚等次的官职,虽将全越之地为了我的食邑,赐爵封侯,亦无所用。”公上过听了此言,已悟到墨子兼爱是要将天下事事物物无所不爱。今仅封越国书社之地,止是利及一身,非其意了,所以不肯应承。公上过是个聪明之辈,打首知尾,竟不敢相强其去。有诗为证:    知师莫如弟,斯语非虚玄。从此高声价,传之亿万年。    这墨子但有兼爱之心,利人之想,却未曾行将出来,也未见得他的心内果是何如?恰好遇着一件事体,甚是危急,墨子不得不显其长,已遂生平的志向了。你道是一件甚么样的事?却说此时鲁国之中有一巧人,姓公输名般,又名班。被楚王聘去,制造机械,攻宋国之城。其时宋国中巡城饬堠,演武操兵,至于局外之人,虽不能高枕而卧,亦可以束手旁观。纵有一二横戈跃马的,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禄,享了皇国厚恩,不得已而为之。可笑这墨子一闻攻宋之信,惟恐有害于人,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相似,急急自宋国走至楚邦。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风雨,他也略不顾些利害艰难,裂了裳,裹了足,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方到楚都郢地,入见楚王便奏道:“臣墨翟乃北方鄙人,闻大王欲示威邻境,将图攻宋,信有之乎?”楚王道:“然也。”墨子听罢便哑然一笑,楚王顿生疑心,问道:“子何笑之有?”墨子道:“大王今日攻宋,还是熟思过的,还是骤发意的?”楚王道:“此念久矣。”墨子道:“既然久有此心,敢讯大王,据今时之势,必得宋乃可相攻,不得宋乃师出不义,尚可攻之么?”楚王道:“子又来乱言。既不得宋且又不义,何必攻他?”墨子叹道:“此言甚善。臣看来宋国必不可得。”楚王道:“公输子是天下的巧工。他现为寡人制造攻宋器械,吾子亦曾闻知么?”墨子道:“臣非不知,请公输子试攻之,臣试守之。”当即辞楚归宋。楚王即传下令旨,着公输子攻宋。他九次设机都被墨子却退。那公输子计穷力竭,只得称伏不敏。只因公输子自有全义,所以此处不及相述。这叫做:    相逢各骋大神通,到底谁雌谁是雄。安得群侯息战马,尊周更复事雍容。    却说墨子破了公输子的机械,好生快活,又请楚王相见。那楚王问道:“子今日更有何辞?”墨子道:“敢以一言奉告,即告退矣。”楚王道:“就请下教。”墨子道:“今大王国内倘有人在此,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轩,他却弃尔舍之,见那邻里之人倘有敝舆败辕,反欲窃为己有;其箱筒积蓄下的都是云锦宫绣,他也弃之不顾,见那短褐的贱服,便又欲向邻家去窃;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适口克肠,他更舍了,反去窃邻家的糟糠。如此所为,可是何如人也?”楚王道:“如此者必为有窃疾矣。不知子出此言却是甚么意思?”墨子道:“臣观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广,所谓天府之国矣。今宋止是丛尔,方五百里,其土地人民止当大王十分之一。看起来岂非文轩与敝舆一般,楚王口殃不容。”墨子又道:“楚有梦泽,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又有江汉,其中所饶的是鱼鳖鼋鼍。若区区小宋所谓雉兔鲋鱼,也不能够有的,岂非粱肉与糟糠一样。”楚王道:“夫子所言莫非要缓我攻宋,阴使人来袭我郢都么?”墨子道:“若如君王所言,必致伤残人命,臣必不去做他。”楚王方才放心,便道:“子言有理,可还有比喻么?”墨子道:“未哎哩!今闻楚国,所有的是长松文梓,梗称豫章。况宋,国不产长木,此与锦绣短褐无异。臣以大王攻宋,与此同类,故敢斗胆敷陈,非过为侈谈天下之务。”楚王道:“说得甚善,请无攻宋。”墨子道:“如此足仞大王高义。”于是,楚遂罢兵。有诗为证:    片辞凛凛息纷争,从此通和两国宁。笑杀公输空擅巧,难逾墨氏这番情。    其时,宋王知墨子说楚有功,安车驷马,召回本国,待以上宾之礼。墨子当此自信己之爱人利物,无所不主。且有弟子禽滑厘、公上过等三百人,相与周旋岁月,从其教者,几遍天下。然而,宋国又有一人,名曰子冉,乃是奸佞之徒,做人极其奸险,好谈人过,口中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观见墨子游说楚王息了两国刀兵,人民安堵,又召回本国,恐其一旦做了卿相,夺了他的权柄,竟私自算计墨子,要将他摆布死了方才畅意,设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润之谮,肤受之诉,将他离间,自然不能在这宋国一朝居也。后来墨子果被子冉谗言诽谤,一旦触了宋王之怒,礼貌衰哉,将墨子逐出。墨子顾影自悲,抚心欲哭,又恐人来耻笑,勉强阁住了两眶眼泪,独自一个凄凄惶惶,徒行去国,前途茫昧,不知何地可以栖身。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那墨子观看其城:    团团如铁瓮,矗矗入云霄。试问为何地,将身可住牢。    城墙之外绕着一派汪洋城河,河上许多人家。人家之中不见有士农工商,纵有其人也多有游手游舌之辈。你道为何?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殷纣时曾建都在此。那墨子看了其城,心中便想道:我墨翟有了大才绝学,反被谗人诽谤,以致驰驱道途,没个解骖致馆之所,又没个推贤敬士之人,受了无限痛苦,万种凄凉。如今幸喜走到了这样一个的城池侧边,或者此地可驻我的行踪,可安我的身体,可息我的寝食,可抒我的志气,可用我的才华。我只因在此委质为臣,得位行道,岂非是贤人君子,志士英豪,发迹之场,也不枉了这几时牢落,也不埋没了这一片救民兼爱的心肠。况我只为一心爱了宋国,说了那楚国以致退兵不攻,今日事已定了,功已成了,君上无忧了,人民也安枕了,社稷也无毁败之危了,宗庙也无绝灭之恐了,不指望感我酬我,他倒反听细人之言而逐我。难道此处还有甚么奸人,再像那个子冉的为人?料想这答儿决没有如此之人。咳!老天,你既生了我这墨翟,就该寻一个安置我的所在,纵不能上位存身,便是工艺细民的流等,也凭我操一业成名,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正是:    有怀未遂伤情切,四海无依实可怜。    墨子叹未毕,那城门已近,早见一个老人家约有五七十岁光景,须眉皓然,他目中还低低答答,咿咿唔唔,一头走,一头歌。墨翟暗暗想道:“这老者高兴得紧,我不免问他此城何名,有何禁令,即可进否。”那老者望见墨翟便不唱歌,倒先问道:“夫子何方到此?”墨子道:“在下姓墨名翟,今到贵方不知是何地名,特问老者一声。”老者道:“原来你就是墨夫子,闻你说楚有功,为何宋君不用你,反到此来?”墨子道:“一言难尽,但此地何名?”老者道:“此地名曰朝歌。”墨子一闻朝歌二字,忙将其身退转飞走,离了那座城门。那老者看了墨子点一点头儿,叹道:“这个人踪迹甚奇,决是个失心疯的,恐他未必是个墨子。”老者叹罢,依旧唱歌他去。那墨子走离了数箭之地,方才立住脚,自叹道:“我今日何其命运苦哉,怎奈所如辄踬,吾死矣夫。今这个小邑孤城,我还妄想其中有好人,有明主可以赋黄鸟之歌,以寄飘蓬之迹。怎奈我又来得差了,邑名朝歌,其人必恶俭尚奢,不肯从教依法的了。吾又何益?纵在此邑,犹在宋邦无异。况昔者尼父是个大成至圣,他半日尚为不已甚,及至水名盗泉,那尼父坚执不饮。况我亦非以下贩夫竖子,如何不要效而为之,只索去罢。”有诗为证:    颠沛犹坚志,流连何处安。无衣逢雨雪,有铗但携殚。    去路茫难定,悲啼恰易残。征怀谁共诉,旅影自孤单。    空爱兼人物,徒劳沛世难。萧萧还切切,冷冷复漫漫。    入邑思投刺,经都孰守翰。及门人散久,凄楚懒加餐。    墨子行未半里,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勉强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不觉鸡鸣天晓,人物声喧。那墨子权宿了一夜,心中也不懊悔,但恐无处再显其才,得以兼爱世人。是日,天色晴明,远望林木之外,有炊烟缕起,墨子向烟而走,脚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可以买饭息足之所。墨子自袖中取些钱儿,向店中梳洗酌饮,然后复往路中行走。真是伥伥何之,不胜其苦。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这两只眼角上偏生阁不住眼泪,只管要流将出来,好生陶他的气,少顷拭得干,又触着些人言鸟语,便又不禁其泪如泉。墨子只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东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见村落之中又是一带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画。但见:    竺岭丹枫,澄湖黄柳。门前草色含疏尔,氟猎翩翩。窗外松声送落潮,悠悠远远。野鹤飞来,似忘年岁。轻鸥戏处,如结弟兄。老叟扶杖看芝,小儿垂竿拂苇。日暮云封竹,秋深树散烟。问谁氏深居隐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少不得有冲花投鸟食,又岂无那踏月与僧期。披麻且结网丝,磨石聊铺棋局。槿花开而且落,野蝶去以犹还。映水芙蓉,繁阴江满港。当轩桧柏,老霭散空庭。直教睡足三竿,岂待香飘一篆。疏世情而畏客,读道书而清斋。竹枝森森被径,花影萧萧叠林。若非迹拟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隐。    墨氏看了,观之不足,爱之有余。又行数步,只见那个人家里面,堆着些素丝,如山高相似。墨子停睛注目,细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蚕结的兰,是人家的男妇缫的丝,为何那两个人在彼处将许多素丝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头细视,只见那两人在那里染丝。墨子道:“我想这丝本是白白净净的,恰被人拿了些苍黄颜色,凭他要染苍就苍,染黄就黄,即如吾人一般。若其自己本是个好人,万一习俗,少有明师佳友,少有好言好语开发其聪明,挑动其昏塞。全是贪残奸佞之人,作歹为非之辈,与之朝夕盘桓,时刻居处,免不得好人也要改为歹类。就是守节的贞妇,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诱,自然守不住节操,念动怀春,情伤独旦。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敌人诱以夫妇之乐,家室之欢,也未有不弃甲投戈,私自逃遁的。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终日居在深宫大院,伴着艳冶妖姿,若无三老五叟,坐而开论古今治乱兴亡,朦史箴其言动,瞽工相其饮食,毕竟为着奸声邪色,惑志丧神。就是那学道之流若无所见,也要被情欲丧了声名,乱了道法,永堕地狱,怎上天堂。就是那农工商贾,不将志立,恁般坚固,也未免要堕其四支,危其职业。我想来岂不就是个素丝的榜样,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旧是素白之丝,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丝之类。昔宋用我就是素丝,今日逐我就是染丝。”那墨子说到其间便哭将起来,就如丧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丝呵,你为何被人染了颜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团捏。”他自早至午哭个不休,其时染丝之人一心在那里调勾作料,染其颜色,那管墨子的闲帐。始初听得哭声,其人尚认道是:    隔水婴儿哭未休,也因操业只低头。无何墨子声逾厉,始住调匀偶送眸。    染丝人抬起头来,看见是墨子这样一个大人家,乃笑道:“这人又不着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难道是失心疯的?若不是个疯子,为何作此态度?看他形状,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那墨子偷眼看这染丝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见我哭这丝,他便饶了不染了。及见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墨子哭得眼泪枯干,喉咙叫哑。染丝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门来,拽了墨子的衣袖问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儿有所不知,这丝质本素,要将来染黄就黄,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苍就苍。岂不是与人仿佛,习善便善,习恶便恶,习好便好,习歹便歹的榜样,故此不觉心伤得紧。”说罢又大哭起来。染丝人听了此言,连声道:“呸!痴人,痴人。丝之为物,拿来染了颜色,济人用度,怎么倒费你扯淡之哭?”即将身退转,笑了一声,掩门进去。那墨子见他不采,四顾没个知己,哭了又哭。忽然其弟子公上过、禽滑厘二人闻知墨子为宋所逐,也担囊蹑履来寻,恰好遇着,看见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问其缘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门内而哭。公上过、禽滑厘错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二人又再三动问,墨子道:“彼家染丝,我故惜之,不忍见其因素而染于五色,如人不学无术,也有染其习俗,坏其声名相似。”公上过、禽滑厘齐声叹道:“原来夫子为爱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致渤,弟子辈谨闻教矣。但宋君不仁不义,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风尘,正无税驾之所。”公上过、禽滑厘齐道:“夫子何苦独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来相寻夫子,且回故乡再作区处。”墨子应允,即便回去。    只因墨氏一念兼爱,以致如此,若非公、禽二人岂不做了他乡之客,萍踪浪荡,何时了休。我虽爱人,人不我爱,何益之有?所谓异端之学,必使正人君子攻而灭之,始为快事。所以后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诗叹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犹。说楚何益,逐宋何仇。千载而下,只足贻羞。    寄言末世,有识者流。或作贩竖,或为王侯。慎勿妄学,聊以优游。    总评:兼爱是无父之事,这墨子甘心为之,是乌得称有情者。如此博誉希名最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罢兵,又遭谗谤,其为力也,不亦劳乎?不亦拙乎?    又评:常言有之,劳无功,反苦穷。读墨子者,当作是观。可见夫子有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言,不为虚矣。何则兼爱一事,还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丝,止可供人捧腹。  卷二十三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   举世茫茫秽行,谁能浊里澄清。梦魂常逐几方馨,一觉千秋未醒。    细数古人高洁,争如仲子廉贞。只今遗得一洁名,莫道矫廉畸行。    这一首《西江月》词说近世人情鄙猥,贪得成风。凡属利孔所在,无不兢逐征求,那管丧名污行,就如千年不醒的长梦一般,那里再得个捐弃荣华,甘心落莫。虽当劳苦而不辞,或值饥寒而罔惜,清名苦节。表表人间的陈仲子,做一个中流砥柱呢!当初的人都说他是矫廉,不免轻薄他几分。不知这样的人,正是今人的药石。那陈仲子是齐国人氏,战国时的处士,排行第二,故此唤作仲子。因避居于陵,又号为于陵子。父亲早故,惟有母亲在堂,他的先世皆是齐国上卿,有兄陈戴见袭着祖父的官职,真个威风光彩。但见他:    食禄盖邑,享粟万钟。荣承先业,果然气焰熏蒸。势擅余威,委实声名赫奕。衣锦绣,食膏粱,已自奢华不尽。乐妻孥,登大厦,果然享用无穷。成为庶姓之尊,列在一人之下。    若是当今之世,为兄的如此贵显,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势力。这个陈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且听我道来:    秉性贞廉,栖心淡泊。所恶的是朱紫盈门,最嫌的乃金钗绕座。盘中餐来得无名,宁饥饿而不食。身上衣不忍弃旧,虽破损而犹穿。久厌世人之竞逐,欲同自己之清高。    一日,陈仲子对妻子说道:“我久慕清廉,不能遂志。若只管恋着不义之物,何以成廉?”妻子道:“那一件是不义的?”仲子道:“我和你日常间吃用是那里来的?皆是吾兄的俸禄。俸禄难道是义的?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虽然祖宗遗下,在我看来也是不义的。莫若弃了,方可砺吾之行。”妻子道:“如此却好,恐一时没有栖身的所在。”仲子道:“于陵地方,我有陋室一间,尽好安身,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妻子道:“你既有心,我必同志。唱随相守,何嫌于贫?”陈仲子大乐道:“此真仲子妻也。”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一首以赞之曰:    避世辞荣意见真,修名砥行不妨贫。同心羡有贤义妇,此义何须再问津。    当下仲子又对妻子道:“我和你就去罢。”妻子道:“这也须别了婆婆,方才可去。”仲子道:“这个自然。”既同了妻子去别母亲、哥哥,把要出去栖住于陵的话说了一遍。他哥哥是做官的人,心中便道:“他是薄福之人,不能消受体面上。”少不得把两句好言语劝慰,却不十分强留他。母亲实出母子至情,未免肝肠寸断,涕泪交倾,力为劝阻。夫妻二人坚执不从,竟自恝然而去。离得相府,转出东廓门,不一会儿已到于陵地方了。但见:    数椽斗室,半亩方塘。屋外青山,耸起嵯峨之势。门前绿水,流来呜咽之声。农者农,樵者樵,相逢络绎。富者富,贵者贵,断绝往来。暇时山水作生涯,静夜琴书为伴侣。正是山中莫道无供给,偏多明月与清风。    仲子一身之外并无他物,与妻子商议道:“我和你立志贞坚,也要治些生理才好。”妻子道:“这个讲得极是。”仲子便脱下随身衣服,卖得几钱银子,买了些稻草,又买一双草鞋,看了样做起来卖。又买了些练麻,付与妻子辟绩,大家赚些柴米度日。二人竟在于陵安心乐业,虽不比在家时节享用肥甘,却也粗茶淡饭尽彀一饱。不料国中大旱,井泉皆枯。仲子只得起了一个早,手中拿着一个坛,坛上系了长绳,径到东廓外去汲水。天色尚早,虽不曾有人汲过,井里实是没水。仲子慢慢汲来,恰好彀满一坛,井里就干了。才把绳子收起,正待要走,只见男妇老小许多人,拿了坛来汲水,看见井中没水,自恨来迟。见了仲子满坛好水,不胜羡慕。仲子嘿想了一会,便对众人道:“你们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众人听得大喜,各把自己的坛分了水,作谢而去。仲子见众人去了,仰天长叹道:“我其先乎?人乎?我其贪乎?饮乎?我其争乎?汲乎?”就把水坛打得粉碎,草绳裂作寸断撇在井边,垂首丧气回到家里,才进门来就抱头痛哭。妻子问其缘故,仲子答道:“我未尝先天下事而争,先天下事而贪。今日之汲孰使我先,孰使我争,孰使我贪,以丧我贞廉。我且绝食三日,惩我之先人也。”便闭上了门,嘿坐无言,大有忧色。妻子也只在一旁绩麻,请他吃饭,只是不吃。看看过了一日,明日也如此,后日也如此。三日之间并无一颗米下肚,妻子连忙做了些饭摆在桌上,说道:“今经三日已足,惩你之过了。有饭在这里,且吃些充饥。”仲子饿了三日,那里听得?连桌上摆的饭也略略见些影子,却辨不出是甚么东西,便问道:“你不言不语,放些甚么物件在我桌上?”妻子就晓得他目无见耳无闻了,高声说道:“如今三日了,有饭在此,请吃些。”仲子把桌上一摸,摸着了饭碗道:“虽是三日了,却没些滚水漱口,干巴巴如何下得喉去?今日已晏,料不先于人了,待我去汲些水来。”就扳着桌子,挣将起来,一步一步挨将过去,取了一个小瓶,寻了一根草索缚在瓶口上,唤妻子开了门,他便提了瓶儿,逐步步的挨出门去,慢慢挣到井边,正要汲水,把手捞到井栏上去,只见有一李子在上,仲子拿将起来,近着眼睛一觑,已被蛴螬虫吃过一半,只剩得半个。仲子便道:“此天所赐,以济我贞廉也。不然,螬食何为不尽?”便把那烂的所在掐去了,上口便嚼,刚才咽得三咽,当此饥渴之际,那李子虽然是个弃物,却也又酸又甜,咽下喉咙便觉精神添了一半,登时耳目清亮了。后人有诗为证:    廉士曾逢三日饥,见闻泯灭井边颓。天贻半李教三咽,顷刻聪明依旧回。    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绳来,已是满满一瓶水,双手捧了将脚步缓缓移来,挣到家里就递与妻子。妻子烧火烹茶,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说了一遍。茶已熟了,妻子便把茶饭放在桌上,请仲子去吃。仲子只因三日没饭在肚里,脏肺虚弱,虽然肚饥,那里吃得多少下去?倒吃了三四碗茶,只吃得半碗饭,就叫妻子收过了。将息好几日,才得饭量如旧。又过十余日,方得精神旺相。妻子道:“你连日身子不健,不曾出去买得练麻,我的手里脱空了。”仲子道:“待我就去买来。”径到城门边买了练麻复身回来,终久调养不起,初次出门便觉有些力倦了,权在路旁石头上少坐一坐。不多时,偶凑齐王排驾出郊,到此经过自南至北。仲子也只得站立起来,却在东边路口。齐王见了便叫拿来,那些牢子们鹰拿燕抢的跑将过去,认得陈仲子,又晓得齐王是重他贤名的,便不动手。转身禀覆齐王道:“路旁站立的乃是于陵子,小人们不敢动手,特来禀知。”齐王道:“既是于陵子,请来相见。”牢子们领命,又过去道:“大王特请相见。”仲子没处推托,只得走近前来,见了齐王,长揖不拜。齐王先开口道:“寡人慕子贤,欲迎为大夫,不知肯许可否?”仲子闻言,不觉两眉攒斗,答道:“今之为王大夫者皆壮其冠、华其履,甘美其服食。与今臣心甘恬淡,恐非臣所宜也。非臣所宜,恐又非大夫所宜也。敢辞。”说罢,又是一揖,竟往旧地拿了练麻而去。正是:    高尚偏遗轩冕贵,目中全是邈王侯。    齐王见仲子去了,也自起驾前行。却说仲子回家,把麻交与妻子,自家又去做草鞋。手里一面做活,一面又把路上遇着齐王的事情说了一遍。妻子听说欢喜道:“正该如此。但我和你出来倏忽半年,为人在世清操虽是要的,孝心也不可丢得。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亲?”仲子道:“去便要去,只是看不得家中这些积污。”妻子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何妨碍?”仲子道:“我明日便去走走。”次早别了妻子出门,取路进城。不多时已到自家门首,进得大门,自前厅走入后厅,却遇着哥哥的属官孟大夫王欢差人送礼,他哥哥看了礼帖,正要动笔点收,因见仲子进来,即忙放了笔,与他见礼。见过了礼,只听得前厅鸠鸠之声叫将起来,却是一只活鹅。仲子便道:“鸟用是鸠鸠者为哉。”说完竟进里边见母亲去了。他哥哥见仲子说的话,偏把这鹅收下。且说仲子见过母亲便问安否,母亲见他回来不胜欢喜,便教厨下整治酒饭,留他过夜。仲子那肯坐定,执意辞别要去。他母亲见留他不住,心里也想一想道:留便留他,只是媳妇独自一个在家,如何是好?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仲子别了母亲回到家,只见有一远客坐在家里,仲子便拱手问道:“我仲子食贫居贱,以全吾廉,足下何故到此?”那人道:“吾乃楚国使臣。楚王因慕于陵子贤,远遣相迎为相。”仲子听说,心中焦躁不宁,并不做声,竟进里边对妻子道:“楚使来缠扰我,奈何?”妻子道:“夫子左琴右书,织履为食,恬淡无为,乐在其中矣。联驷结骑,所安不过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过一肉。而怀楚国之忧,乌乎可也。”仲子听了妻子这一番大议论,不觉欣然,便出去对使者道:“吾乐吾贫,侯王勿以易也。子其速行,弗污吾座。”使者见他回言来得斩钉截铁,不敢强他,只得忍气而去。仲子见楚使去了,对妻子道:“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迹埋名,不想齐楚二君俱来征聘,却不把于陵倒做了终南捷径么?我前日打从东廓外回来,见一分人家,有瓜果园十亩,贴着晓谕,召人灌溉,莫若与他灌园,亦可成我隐遁之志,你意下如何?”妻子道:“如此更妙。”仲子就去与园主讲明,然后与妻子搬了动用物件,径到园内住下,果然快乐无穷。有古诗一首为证:    一阵风来到处香,青青麦垅菜花黄。辘轳响处人车水,筐筥携时妇采桑。    浅水莼多供久用,东陵瓜熟试新尝。纵然万物登收尽,还有松筠傍短墙。    二人既到园中,妻子尽力绩麻,仲子早起晚息,不避辛苦。或锄芸种植,或汲水灌溉。园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园主见之异常欣喜。但不是以下之人,亦不敢过为优奖。夫妇二人乐此不疲,欲得此处为久居之计。一日,对妻子道:“吾闻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今吾母尚在,游虽不远,未曾告之以方,是不孝也。意欲回去对吾母说知,省得他心中挂念。”妻子道:“我意亦欲如此,正要教你回去,你又先得我心。”仲子就别妻子出了园门,一路面西而走。进东廓门一步近一步,已到家中,竟进内室见母亲,各把别后事情一说。仲子又对母亲说道:“孩儿今日回来非因别事,只为向居于陵不能遁迹,今在东廓外为人灌园,犹恐母亲不知去向,特来告知。”母亲道:“你来与我说知,我做娘的便欢喜了。你在此我去叫他们整午饭与你吃。”仲子便要起身走,母亲一把扯住道:“你来见你孝心,还要听做娘的一句话便好。”仲子道:“母亲有甚训诲?”母亲道:“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恼,今日就吃一顿饭也不就伤了你的廉。”仲子思量道:前日去了,今日又不吃,母亲面上也觉不好意思。只这一餐也不为碍。就应允道:“母亲,既如此说,孩儿在此用饭便了。”母亲便觉满面春风道:“你且坐下,待我去说声来。”随即进去,教侍女们杀了一只鹅,安排午饭,又来与仲子讲些家常话。顷刻间,午饭已到,母亲与仲子坐下,摆列齐齐整整,内有肥鹅一碗,只拣好的搛在仲子箸头上,这也是父母爱子之心。酒后饭,饭后茶。方才吃,只见他哥哥从外进来,仲子连忙出位作揖,他哥哥看见桌上有鹅,吃得七八将完。因触着仲子前日那句话,便指鹅碗说道:“是前日鸠鸠之肉也。”仲子听得此言不觉面颊通红、浑身冷汗,也不答应其兄,也不辞别母亲,一径望外边跑出。母亲却不知其中袖里,见他一忿之气直奔了出去,爱护之心,未免把大儿子发挥几句,不在话下。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么?他却到一块空地上立住了脚,就把两个指头向喉咙里边一挖,霎时呕吐,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觉倾囊而出,犹恐吐得未尽,又把指头再挖,那里还有一些吐出来。正是:    误食不义恐伤廉,致令五脏皆翻覆。    吐完转身便走出了城门,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一直径到门中,诉与妻子道:“今日回去,几乎被母亲丧了我的贞廉。”妻子道:“立志在我,如何倒说母亲?”仲子道:“我前次回去,恰遇有人送礼与哥哥,内有生鹅鸠鸠而叫。我便道:‘鸟用是鸠鸠者为哉。’说罢见了母亲就回。今日母亲留我过午,我要辞回,母亲道吃一餐也不为伤廉,我只得勉强坐下,摆几品肴馔,内有一碗鹅。母亲只管要我吃,便随意吃了。那里知道这鹅就是前日受的,刚放下箸,幸喜哥哥进来,见席上有鹅,省着那前日这句说话,意欲捉我破绽,便指道是鸠鸠之肉也。我听见就觉浑身局跷,径往外边一跑哇吐得静尽而来。”妻子道:“受馈不义食之伤廉,既已尽吐亦不失仲子。”仲子道:“事便如此,我想人生在世终为口腹所累。我与你毕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不为泥土滓染,方成得真正清廉。”妻子道:“蚯蚓也只是无求于人,你我自食其力,与蚯蚓也不相上下了。”仲子道:“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死不甘休。”二人说话已毕,不觉天色将黑,吃些晚饭,就枕而卧。睡梦之中忽见庭中有一大窍隐隐透出亮光来,仲子遂挨身入内细细一看,中间多有路径,亦有居亭,一人细颈柔腰,长眠自鸣。仲子上前与他施礼,他全然不答。仲子又问道:“先生高尚如此,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丘名引,世居此园,与足下相聚已有日了。今日听见子夫妻二人要与我争廉,我略把行事与子比勘一番。”仲子道:“愿闻。”那人道:“你上栋下宇,衣布食粟,能比我上食稿壤,下饮黄泉么?”仲子嘿然不应。那人又道:“你不能为千乘劳心,而反为十亩劳力,能比我逍遥于泥土之中,天籁自适么?”仲子不敢出声,那人又道:“你易粟以食,不免驰逐往还,能比我与人无竞,与世无争么?”仲子又不敢答应,竟说得仲子目睁口呆,置身无地。沉思多时,正要开言回答,忽然一脚蹬醒,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醒时怕逐腥膻去,梦里还从廉介来。    仲子既醒,把梦中之事对妻子一一备说。妻子道:“只是日间说了蚯蚓,故此夜间得梦。”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中痛快,性地清凉,恰像悟了禅家的棒喝,得了孔门的一贯。巴不到天明,二人起来便道:你我虽称廉介,但食用的终未免以有易无,两相较量,况这些粟米的来繇,知他是义的,知他是不义的?莫若绝粒断烟,便纵然饿死,也得全名完节,不枉为人一世。即将厨灶什物尽行毁坏,见得已后再不谋食。自此之后也不去灌园做活,每日只是抚琴三弄,著书十行,饥则食些草根木实,渴则饮些流水清泉,不觉又是数年。偶尔一日,无病无灾,双双谢世而去,世人以为升仙云。    当日人嫌仲子廉,圣贤中正律须严。若将仲子绳今世,今世都堪问剑镰。    总评:仲子之廉亦云苦矣。岂是矫强可得,子舆贬之,亦是春秋责备贤者之意,诚恐廉字义字认得,不真教人,无下手处,未免以自误者又误后人。故骂仲子者,为世人立一榜样耳。然世风日下,不可无仲子,而玉成仲子不可无此妇。    又评:日子所思,夜则成梦。蚯蚓未必能言,或即仲子自相诘责邪?假若能言,亦不失为仲子知己。真邪?假邪?是邪?非邪?可发一噱。  卷二十四 公输子之巧   昔日轩辕制战车,孔明流马世称奇。中间更有公输子,机巧千秋技艺师。    此诗盖言古往今来技艺之巧者颇有,若以木头板片加之雕凿,能参天地之造化,能代马牛之负运,能供男女之驱策者,惟寥寥二三人而已。昔日神农氏传位榆冈,那时有一叛臣蚩尤兴兵肆暴,又有个轩辕氏原是诸侯,他却仁德具备,倡义征剿,以安万民,战于涿鹿之野。不意蚩尤能作妖术,布起一天云雾,那轩辕氏的军马辨不出东西,分不出南北,难以厮杀。这轩辕氏一夜之间便做成一具车子,名曰指南车,随你上南落北,转东过西,那车头是活动的,只向南边指着。有了此车就好进战退守了,众兵一齐杀上,活捉蚩尤,即便斩首。各路诸侯就尊轩辕氏为天子,号曰黄帝。这个木头物件在大雾之中辨出东南西北,岂不是参天地造化之巧么?后三国时孔明六出祁山,与司马懿交兵,因粮米皆在剑阁,人夫牛马搬运不便,虽日行夜住,费力甚难,不敷支用。那孔明自运巧心,教人置造木牛流马搬运粮草,自剑阁直抵祁山,昼夜不绝,兵民牛马皆不受了这一番劳苦。司马懿闻知遣人抢去几头,拆看其中转折,依法置造,驱到陇西转运粮米。孔明得报也遣人到司马懿运粮的所在,将他木牛流马口内舌头扭转过来,魏兵赶到,牵拽不动,扛抬不去,只得弃于道中,被孔明遣人依旧扭回舌头,长驱而回,反得他许多资助。这不是代马牛之负运么?还有一个最巧的人,制造木车竹马供人驱使,那人却在孔明之先、轩辕之后,生于春秋之世,姓公输名班,又名般,鲁国人氏。因他是个鲁国第一个巧匠了,人就顺口称他为鲁班,呼他一声公输子。只因他技艺出神,故此尊称他的。幼时颇曾读书,为人最孝,技艺精通,机关具备。大则殿阁楼台桥梁,小则船车器皿,一经其手无不出妙入神,至今数千百年之后,天下木匠皆奉他为先师。凡有大兴工作,其精灵无不来降焉。后人有诗赞道:    雕镂虽末技,还逐锦心生。制作千秋在,从来谁与京。    当初鲁班的父亲曾往吴国起造姑苏台,因逆了吴王即时被杀。鲁班抱恨终天,无由报复,意欲别了母亲,往吴国寻取父亲尸首,一则乘机欲图报仇。但母亲在家,虽有媳妇承奉,只是无以娱乐。偶然得了一个想头,就取了些木料,动起斧凿,正在那里用工做活,却见母亲走来问道:“我儿做些甚么?”鲁班道:“母亲在家,无以取乐,孩儿要造一乘车子与母亲坐着。若用人推,未足为奇,只做一个木人,要他推车宛如生人一般。闲时无事乘了车子到亲邻眷族人家戏耍一回,被人喝采,母亲也觉快活。”母亲道:“虽是你手段巧妙,难道木人便会推车?”鲁班道:“孩儿怎敢诳言,待做出便见。”母亲听说,欢欢喜喜去了。鲁班先做成了一乘精致小车,随后便做木人,也不止一日工夫。千思万想,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得完成。那木人身长六尺,面目如生,手足俱活,就接母亲出来说道:“孩儿已做完了。今日是好日,请母亲试一试新车。”母亲道:“生受你了。”鲁班即将车子放在门外,把木人装在后边,请母亲上了车子,便说道:“车内有两个机关,若要行动把两个机关一齐拨转,若要往左把左边机关一按,若要往右把右边机关一按,若要他住把两边机关一齐捺定。或行或止,前后左右,随心所欲。”母亲便依他说,将两边机关拨动,只见那木人推了车子隐隐而去。但见:    辕声咿哑,轮辙逶迤。登坡下埠,自然有疾有徐。落北上南,无不应心应手。    休夸车可趱程,还羡人能推毂。两只手掌之最稳,一双脚走得能匀。旁人问道阿谁作,除却公输更有谁。    那邻里们看了无不喝采,也有跟了车子去看的,也有站在门前等的。不移时,只见那车子从后门边圈将转来,母亲下了车子道:“果然做得好。”鲁班即将车子木人搬进。已后他母亲凡到亲戚家去就乘此车。后人有诗曰:    技艺堪夸妙入神,顿教木偶代生人。一车足以娱亲志,绝胜斑衣膝下忻。    一日,鲁班唤妻子请出母亲商议道:“孩儿因父仇未报,切切在心,意欲前往吴国访问父亲尸首,不知归于何处。二则孩儿要报父仇,媳妇在家尽堪伏侍,禀过母亲方敢前去。”母亲道:“寻访父亲尸骸,这个则可,再不要说起那报仇。多少官寮报仇不遂反罹奇祸,何况于你?”鲁班道:“孩儿父仇虽切,断不轻生,母亲放心。”次早打点行李,别了母亲、妻子,径往吴国去了。正是:    举头不见天边日,回首空瞻一片云。    不一日早到了吴国,你看偌大一个去处,那里寻问?鲁班也寻得个不耐烦了。一日,竟自走到姑苏台下,只见车马纷纷,士民杂沓,正不知有多少游玩的。鲁班故意在台边长叹道:“果然造得好,不知那里匠人有这样手段?”其中有那好闲讲的便道:“造便造得好,人也不知杀了几个?”鲁班问道:“杀的是甚么人呢?”那人道:“也有工人,也有匠人。有一个姓公输的,他是匠头,因激了吴王也吃杀了。”鲁班问道:“这姓公输的既杀了,有甚么亲戚收拾他么?”那人道:“亏他一个徒弟办了棺木前来收殓,不知抬在那里安葬了。”鲁班又问道:“这徒弟姓甚名谁?却住在那里?”那人道:“此人技艺最精,专好隐姓埋名,故此不曾知道他的名姓。大家趁口叫他工师便了,却不曾晓得他的住处。”说完各自散去。鲁班暗暗欢喜道:如今有些影响了。但是看见木匠就问道:“有一个工师,你们可晓得他的住处么?”那些木匠也有竟回道不晓得的,也有回道他原是齐国人,如今往楚国去了。免不得又问道:“他有个师父,姓公输的,闻已死了,不知他的棺木在何处?”那些人道:“晓便晓得有这个人,不知他棺木在那里。”鲁班心中甚觉不快,难道二千里路程得到这里,竟访问不出,便自罢了?况且有了这个影响,少不得要到楚国里去访问工师哩!即忙问道:“那工师在楚国里可问得出的么?”那些人道:“他从来不肯说姓名的,你竟问齐工师便是。”当下各人散讫,鲁班暗想道:我今寻觅父亲尸骸故到吴国,尸骸虽无觅处,阴灵少不得在此。便备办祭礼望空拜奠父亲一番,又取道竟往楚国而去。诗曰:    寻踪觅迹未分明,历尽山程又水程。纵使长途空跋涉,不虚人子尽亲情。    说鲁班又到了楚国也像在吴国之时,每日见了木匠就问道:“有一吴国来的齐工师,可晓得他么?”那些木匠也有不晓得的,也有晓得的,便道:“此人来不多时就去了。”鲁班又问道:“那里去了?”那人道:“这却不晓得。”鲁班心中甚是焦躁,身边盘费又尽,怎么是好?恰好寓所隔壁有一老者家事极厚,单生一子,恰好八九岁,甚是爱惜,每日上学读书,只是走来走去,鲁班道:待我做一物件送他,他也毕竟送我些盘费。就去买了三四株毛竹,两三日里边做成一匹小小的竹马,牵到隔壁去,对那老者道:“我见令郎每日走来走去,甚觉不便,学生做这一匹竹马相送,骑在上边他自会走。”那老者道:“竹做的怎么会走?”只见鲁班把缰绳扯一扯果然略有些动弹。老者道:“只好动动就是了,那里骑得人,走得动?”鲁班道:“骑上去试一试就晓得了。”老者道:“若是骑上会走,我便输十两银子与你。”即便叫儿子出来骑骑看,那小儿一脚便跨了上去。鲁班道:“你把缰绳提一提。”那小儿依他把缰绳一提,这竹马果然会走,一径走出门外去了。真个是:不用驱鞭,何须坠镫。跨上鞍,头尾便动。提着辔,脚步频移。千里神驹还要喂他三顿,五花名骑也只坐得一人。虽然是件假东西,犹胜子昂一幅画。老者见了甚觉欢喜,况是许了十两银子,就去取来送与鲁班。鲁班道:“怎好受得?”老者道:“是我所许的,且又不多。”鲁班只得收了。老者又问了姓名,便道:“去年有一个人叫做齐工师,他在此做一只木头的仙鹤,放在地上只会舞,却不会走,如今足下的手段更高。”鲁班问道:“如今他在那里?”老者道:“往宋国去了。”鲁班谢别了老者,回到寓处想一想道:既得了这个信息,又有了盘费,再往宋国自然寻着。当日即便起身。那楚国中人看见了这竹马,家家要做,来寻鲁班,却已去了。那些小儿们个个都要啼啼哭哭,那肯干休?为父兄的只得仿那样子做一个马头,穿上一根细竹,后边放两个小轮,把小儿跨了,把缰绳挂在颈上,教小儿自走。那些小儿们也觉欢喜,便哄了过去。相传至今不绝,后人有诗为证:    记得小时骑竹马,看看又做白头翁。但知此日供欢笑,谁道根繇出楚中。    鲁班自离了楚国,又到宋国地方,才得望见城门,还在个空野去处,只见一丛人俱仰面看天,鲁班也立住脚看时,却见一只鸢鸟飞舞半空之中,仔细再看却是木头做的。鲁班想道:这个手段亦算奇巧,莫非就是齐工师做的也不可知。就向人丛里询问,都道是国中一个大贤所造。鲁班想道:他们都不说名姓,称他大贤,想正是齐工师了。待我也做一个木鸢,寻他的事,便好与他相见。众人都称赞道:“他做造木鸢三年始成,每日拿到此处来放,果是奇观。”鲁班笑道:“木鸢小技耳,何待三年?”说罢就去投了寓所,买些板木,一夜工夫便做完了。次早拿到原处,见昨日那鸢刚刚放起,鲁班就将自己的木鸢放上去,两鸢同舞,果然好看。但见:    两鸢斗胜,四翼齐舒。左盘右旋,若有将鸣之状。东瞻西顾,浑如欲息之时。一霎时,前者飞,后者逐,似雕去搏鹰。忽然间,一个顾,一个恋,若鸾来趁凤。谩言匠作为佣品,始信雕镂有化工。    两鸢偶然一凑,却把一只堕将下来,众人认得是旧的那只,这只新的尚自高飞,又飞了好一会也下来了,鲁班一脚就踢碎了。诗曰:    开卷方知有木鸢,问君何以戾于天。垂云四翼风搏斗,不是神功却是仙。    不一时,只见聚了数十衣冠济楚的人,竟把鲁班扭定了道:“这木鸢是我家夫子所造,你是甚么样人,辄敢如此放肆?”鲁班低头无语,只得凭他扭结,心内想道:此人与这一起衣冠人物相与的,想来不是齐工师了。这些光景又不像达官显者,口中称他夫子,门人又多,到却与本国中的仲尼一般。只觉这些弟子们异言异服的,正在踌蹰无定,忽然走出一个人来上前举手道:“先生巧妙至此,莫非是鲁国公输子么?”鲁班答道:“便是。先生能作木鸢,想必是墨子了。”墨翟亦答道:“是。先生能作一鸢以败一鸢,其中巧妙幸以教我。”鲁班道:“吾闻先生见染丝而致悲,过朝歌而不入,道其至矣。若鲁班者不过一技艺人耳,敢辱明问。”墨翟道:“先生远辱敝邦,必有正务。”鲁班道:“特来访一齐工师,不识先生知否?”墨子道:“去年在此担延数月,随即去了。”鲁班道:“往那里去了?”墨子道:“这倒不知。”两人各问住居,就此作别。次日,彼此往拜。鲁班又去各处问了一日,并不晓得工师的下落,便觉昏昏闷闷,自言自语道:“起先还有个踪迹,如今一些影响也没了。不要说起父亲消息,连这工师也没一些路头。次早,只得起身回还鲁国。正是:    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    说鲁班离了宋国,取路归鲁,看看近家止差得三里路了,远远听得车声响,抬头一看原来就是自做的木人推着车子,车上坐着母亲,车轴上挂着些纸锭。鲁班便上前道:“母亲往那里去?孩儿回来了。”母亲按住了车子道:“你到那里去许久才来?”鲁班道:“孩儿因访父亲消息,先到吴国,再到楚、宋二国,故此迟了。”母亲道:“你父亲的棺木有个齐国人亲送到此,我就权殡在祖坟上,今日刚是百日了,特来烧陌纸钱。”鲁班听得又惊又喜,且不及细问,就同母亲到灵柩前哭奠一番,仍旧随了母亲车子回家。见了妻子,少不得办些酒水洗尘。饮酒之间,细问母亲来历,母亲道:“这个人是你父亲的徒弟,因你父亲没了,他就备棺木收殓,就要送来,又少盘费,他在吴国积趱不起,直到楚、宋二国走了一遭,趱得些银子,送你父亲灵柩回来。你却又不在家,我已款待他几次,他便回吴国去了。说道过几年还要来祭奠哩!”鲁班也把出外的事体说了一遍,又道这齐工师是我大恩人,改一日还要亲往吴国去拜谢他。说罢各自歇息不提。过得月余,鲁君有旨道:“南门城楼倾圮,责令鲁班为匠作之首,鸠工改造。鲁班领旨,一面兴工不提。心中触着那报仇之事,就在家中瞒过母妻,做一个三寸长的木人,彩画端正,藏在身边。到了上梁这一日,鲁班亲自上去,悄悄把木人放于梁斗之内,面南背北,一只手指着斗牛之墟,正应吴国地方,众人毫不知觉。完工之日,鲁班覆旨受赏不提。    却说自立木人于城上之后,吴国便遭大旱,不觉已及三年,真个是烈日高悬,风伯雨师辞霸国;亢阳久踞,山崩土裂遍勾吴。当此天气黎民老幼愁苦艰难之状,不可胜言。有西江月词为证:    遍野飞砂蔽日,晴烘烁骨销金。三吴赤子尽寒心,尘饭槐羹争余。    老弱转手沟壑,流民图画堪寻。拆骸易子苦难禁,君国岂能安寝。    其时,吴王率群臣斋戒祈祷,引咎自责。这日偶然有个方士来见吴王说道:“臣观星象,吴国之旱系鲁国有人魇镇,必须遣使赍帛求救鲁君方得早解民难。”吴王听说,即便备了礼物,遣使竟到鲁国,见了鲁君,把吴王的来意说了一遍。鲁君道:“若果有魇镇之事,只问鲁班便知端的。”随即召鲁班进朝来问,鲁班也不敢隐瞒,把为父报仇的根繇从头直说。鲁君即命去了木人,鲁班不敢违背,走到城头取将下来,回复鲁君,使臣拜谢而去。此后吴国便有大雨,人民安乐。后人有诗为证:    吴中亢口天三周,百姓悲号国主愁。从此鲁君除镇魔,公输也释杀亲仇。    鲁班在家多时,一日想起齐工师的大恩,不免要到吴国走一遭。又想道:吴国受此凶旱必然怀恨,今后决去不得了。心中甚是不快。忽然间他母亲染成一病,鲁班延医调治,全无起色,毕竟身亡。治丧极其尽孝,将要扶柩归山,与父棺合葬。偶然想道:母亲在日极喜这乘车子,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难推。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马,临期把母亲棺木抬上车子,将木马装在前面,把机关一动那马拖了车子稳稳的去了,送丧的个个喝采。霎时到了坟边,把母柩扶下,连父棺一齐入土,封了墓门,哭奠一回,各自回去。鲁班在家守孝,不觉又经三载。一日,正在家中闲坐,忽然有人叩门,鲁班连忙开门看时,却是个不相认的,便道:“足下何来?”那人道:“我便是齐工师。”鲁班听说喜逐颜开,邀至中堂倒身便拜,连叫恩人。齐工师连忙扶起道:“兄可正是公输子么?”鲁班道:“小弟是公输班。”两人作了揖,分宾而坐。鲁班道:“向日小弟访父亲消息来到吴国,询问土人即知仁兄大德。又闻仁兄往楚,及小弟至楚,仁兄又到宋国。不期小弟到宋终于不遇,只得怏怏回家。仁兄将我父柩还乡,却又望吴国去了。大恩未报,怀想多年,岂知今日光降,得认尊颜,三生有幸。”工师道:“小弟蒙令先尊授业,他既受屈而亡,并无亲戚,我为弟子受恩深处,免不得备棺木收殓,但乏搬丧之费。若在吴国亲友极多,日逐所得只好费用。因此,到楚、宋二国积蓄得些盘费,才送得令先尊灵柩回来。仁兄又不在家,极承师母款待。此来虽则不诚,敢请师母一见。”鲁班道:“先母弃世已三年了。”工师道:“原来如此。明日到佳城叩拜罢。”二人正在讲话,鲁班的妻子听得是齐工师,不必丈夫分付,打点出酒肴来了。饮酒之间,工师便道:“小弟近日又往楚国,楚王欲设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国,国人已荐小弟置造。自思伎俩不如仁兄百倍之一,故此奏过楚王,特来相迎,乘便到令先尊坟上祭奠。”鲁班道:“且待明日商量。”酒逢知己,不觉更深,即便安寝。诗曰:    神交初会合,各罄十年心。说到知音处,情怀更觉深。    次早,工师买了祭品纸锭同鲁班到坟上祭奠已毕归家,即同鲁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国去了。到了楚国,工师引鲁班见了楚王,楚王大悦,即命鲁班作攻宋之具。鲁班受命造作机械等物将次已成,那墨翟在宋闻之,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见鲁班道:“闻子为楚攻宋,信有之乎?”鲁班道:“然。”墨翟道:“子将何以攻之?”鲁班道:“吾所造机械已成矣。”墨翟道:“请与子试之。”鲁班乃将云梯等九攻之,墨翟九拒之,终莫能破。鲁班遂与墨翟俱见楚王,墨翟问楚王道:“王欲攻宋乎?”楚王道:“然。鲁班天下之巧人也,今为机械以攻宋,何惧不克?”墨翟道:“班九攻之,臣已九拒之矣。今与臣见王是欲杀臣也,杀臣则宋无与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执臣守国之器,在宋国中矣,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虽杀臣亦何益乎?”楚王乃罢攻宋之兵。鲁班自觉无事,一日辞齐工师道:“班本欲进取富贵以图报仁兄万一,今事势不济,徒费岁月。然兄之大恩终不及报,今有小书一册乃愚父子得于异人,兼以心巧并不妄授,敬以赠兄,聊表寸心。”遂向袖中摸出一本书来递与齐工师,工师拜而受之。鲁班亦不归鲁,终隐于高唐云梦之间。    巧技名流著一时,并将纸上数行剞。莫言工技皆卑屑,亦作人间万古师。    总评:公输子一书犹是春秋手笔,今学士家好觅古文奇字,不知曾读此等异书否?但恨今世流传者少,徒留几个镇魇之法,为工匠辈作衣食饭碗耳。    又评:古乐府云: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注云:鲁班乃公输子之父,则公输鲁班明系二人矣。存之以备参考。  卷二十五 师旷之聪   翘企往古,工艺纷缤。名流朝市,有怀伊人。    这首四言绝句不用一毫比喻,单指春秋时候有一等精工技艺之流,无论相貌如何,尽有一才可取,一力可施的人。不是他将那好言好语耸动君听,立功邀名,毕竟为着那一点丹心不可泯没,故此遇物随事,立个意见,定了念头,委曲布置,婉转开导。虽捐躯命,绝口食,在所不顾,宁可肝胆涂地,此心坚如金石。这叫做: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说起中间事,令人感慨频。    所以,世间有了这一种好人,往往昏愚之主变而为明圣之君。总之还有一说,若要使人动心改过,我看他技犹难,惟有援琴叶歌这桩事最为第一。你道这始造成器的人却是那个?说将来方知就里。却说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侪辈,实治世之人君,号为太昊伏羲氏。他能仰观象天,俯察法地,因乎夫妇,正乎五行,始定人道,又画八卦以治下民。故下民伏而奉化,叫做伏羲。他又能知音律,遂入峄阳之山,削了一枝桐木修斫为琴,面圆象天,底平象地,龙池八寸以通八风,凤池四寸以象四时,五弦象五行,十三徽象十二月,余一徽象闰。又绳丝为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弦八十一丝,二弦七十二丝,三弦六十三丝,四弦五十四丝,五弦四十五丝,俱按阳数。一者通神明之贶,二者合天人之和。自此之后乐音大作,三十余代。其时帝尧陶唐氏在位,知舜氏之贤,让位与他。这虞舜做了天子,一味尊信帝尧之道而行,四海康宁,景星庆云随时出现,其功德一时难以尽纪。且说他恭已无为,好鼓五弦之琴,琴中又歌。诗道: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诗名《南风》,诗中之旨乃生长之音,舜帝好之,作乐与同天地,遂得万国的欢心,天下大治。廷臣重黎又举一个能正六律和五声的人,名叫后夔。这六律截竹为筒,阴阳各六,以节五音之上下。那黄钟、太簇、姑洗、苏宾、夷则、无射叫做阳律,那太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叫做阴吕,五音便是那宫商角徵羽了。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风。这八风自有分别,那风在东北方生的叫做条风,在东方生的叫做明庶风。这两种风属于春天的气候。若在那东南方生的,叫做清明风,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风。此乃夏间所生的风。及至秋天的时候其气萧杀,那西南方起的叫做凉风,西方起的叫做闾阖风。到了冬天腊月,那个风如刀似箭,一般一名不周风,生在西北方。一名广漠风,生在正北方。盖以四方配合四维,故有此名。却说舜帝信重黎之荐,使后夔做了一个典乐。那后夔要显其长,不敢尸位,又不敢素飧,日以定乐为事。曾有谚语赞他道:    修九韶,定六列。辨六英,明帝德。    从此声律风候皆得和通,国无荒旱,民无天疠。过了岁余,重黎又荐能为音律之人。舜帝道:“乐乃天下之精,得失之节,夔能和之以平天下,一人足矣。”果然用了这一个后夔,不但亲百姓、逊五伦,连那蛮夷戎狄都来归化,及至南方巡狩,崩在苍梧野中,归葬九嶷山下。正是:    圣帝雍容好乐声,绵绵寿享百余龄。在位六旬多一载,四海欢声颂太平。    舜崩之后,传位于禹,及至千有余年,传与周文王。他性也好琴,恰将那琴弦又加上两条。如今传说文王武王各加一弦,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此言属虚谬,不可信他。却说文王也按着五弦制造,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这弦叫做少宫,第七根叫做少商,共成七弦。所以,世风愈下,好琴的人愈多。还有一说,弹琴的人虽众,然而不知琴字所繇,也不知琴有妙理。夫琴者禁也,禁人为邪,劝人为善。世间慧悟之人能知过去未来的事情。古来知名的从未闻有不会弹的,亦从未见有弹了不知吉凶成败的。当宋朝有一个范希文,有听琴歌一首,是七言古体,真得琴中三味者也,引以为证。    银河耿耿霜棱棱,西窗月色寒如冰。江上一叩朱丝绳,万赖不起秋光凝。    伏羲归天忽千古,我闻遗音泪如雨。嗟嗟不及郑卫见,北里南邻竟歌舞。    竟歌舞,何时休,师襄堂上心悠悠。击浮金,戛鸣玉,老龙秋啼苍海衣。    幼猿暮啸寒山曲,陇头瑟瑟咽幽泉。洞庭潇潇落衰木,此声感物何太灵。    十二衔珠下仙鹄,为予再奏南风诗。神人和鬯舞无为,为予复弹广陵散。    鬼物悲哀晋方乱,乃知圣人情虑深。将治四海先治琴,兴亡哀乐不我道。声中可见天下心,感公遗我正始音。    世人若味得此诗,便识琴中奥妙,不独养性修身,亦且扶危定难。如今说了半日的琴,未归正传,那知要说的故事也为好琴,故此把琴为谕。    只因琴是神君造,留与人间雅士操。    却说这弹琴的人,却非有目的人吱呀,难道是个瞎子不成?也差不多。你道他生于何代?是那一个国土的公卿大夫、优伶庶士?却就是晋国的乐师,名旷,字子野,是晋平公时节的人。虽是个失明的乐师,却有忠君爱国的心志,尤多明事达理的神聪。那平公性好音乐,一自悼公亡后登了国位,受用非常的富贵,顿忘治国治民的事务,终日游河作乐,饮酒无度。这师旷的眼睛虽不看见,耳朵之内甚是明亮,听得平公如此作为,不是人君的局面,心中踌蹰未决。嘿坐一室,忽然想道:我师旷职非谏官,身包赤胆。论起那夏书上说道,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中,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诚,就算我如今是个乐工也可谏得。正是国有诤臣可易昏愚而为明哲,上可以延长国脉,下可以克尽臣心。况我善于鼓琴,正宜仗了薄技,奏在音中。万一主公听信,意转心回,也不枉我师旷平日知音。有诗为证:    抱此七弦琴,登堂试播音。若逢明慧主,始遂这番心。    其时,平公闲居无事,命左右人宣召师旷到了座侧,行了君臣之礼,即命坐于旁边。师旷不敢推逊,应声坐下。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个瞽目之人,故此召来消遣他一番。看了师旷的瞽目,已不知妆了多少鬼脸。那师旷也无繇得知,止好以耳为目。平公便道:“子生无目何以辨乎昼夜?甚哉墨墨,令人可憎。”师旷闻言,便触起一点谏诤之意,立起身来说道:“墨墨有五,实在天下。臣虽无目,不曾与一。”平公道:“汝且坐下,何为五墨墨?”师旷又复身坐了,叹道:“如今世衰道微,为群臣的专行贿赂,或是求名,或是干誉,致使百姓侵冤,无门控诉,为君上的全然不悟。此乃第一件的墨墨。”平公道:“那第二件子还有何说之辞?”师旷道:“臣敢无说,但恐主上不容臣言。”平公道:“子是泛论,与寡人何涉?何患子言?”师旷闻了平公这些言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恐主上颜色不平,只得按捺住了。又想道:若不为君发论,何苦费这番唇舌?便说道:“若是国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将那些处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又使那不肖之人,为那贤者的临莅之官,其君又不省悟。此是第二件墨墨。”平公听了他也只是如风过耳,又问第三件是怎么。    辞虽多,亦奚为。昏顽甚,不知非。国几废,运欲摧。人民乱,主势危。兵戈扰,失邦畿。赖谏臣,进讽规。或悟君,抑扶颓。修政务,继前徽。设不悛,恣狐疑。如燕雀,处幕山。    那师旷又想道:主上虽然不能即悟,他只管容我陈说也是一个学好的机会,不要埋灭了他。我且尽意进言料无他祸,即使祸及师旷之身,难道做不得个忠臣不怕死?那平公又催道:“寡人要问第三墨墨。子野迟而不言,是何意见?”师旷道:“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诉,府库空虚,贤人摈斥,宵小当权,而君不悟。”平公也不发怒,又问道:“四墨墨何如?”师旷道:“国贫民疲,上下不和,为君全不理会,一味好财用兵,嗜欲无厌,谄谀在旁,是为四墨墨也。”平公道:“五墨墨又是怎生样的?”师旷道:“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君又不悟。这叫做墨墨之五。”看平公若是个聪明有解的便当翻然改过,还是迟了,其如闻犹不闻。有诗为证:    可堪子野说谆谆,空费高情付土尘。晋国当兹危始甚,不知何事尚延存。    却说平公反向师旷问道:“人君纵然不悟,吾想墨墨有五,其如人君受天命而兴,何患此墨墨?”师旷道:“岂有此理。若国内有此五件,那亡身丧国顷刻可待,岂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平公微有怒色,那师旷却也无繇看见,自想今日劳了多少唇舌,主上犹如未闻。可惜适才来时不曾带得琴来,我不若且辞归冶乐之所,待以悔悟,自然召我入宫商量政务。那平公正有些恶这师旷所论墨墨之言,见师旷立起身要辞下殿,平公略不做声,师旷又不敢退又不敢坐,好生被这平公奈何得像一个道旁的翁仲相似,曲曲躬躬茫无所倚,自朝至午站了半日,那平公也决不肯着他退班。其时,平公在国中筑一座宫殿,名唤虒祁。那些督率筑宫的官员,也有掌金工的,也有管木工的,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如流水一般,走近平公之侧问短问长,遣人调众,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恶事。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为,做人臣的必须用谏非谏止。那师旷耳中听了恁般烦碎,巴不得要说又难好开口,好生手足无措。有诗为证:    君无命言言不敢,越逗瞽师愁缕糁。欲去不去计无之,咄哉末世君心暗。    师旷立于平公之侧,耳听那干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纷纷缠得不了,平公毫不为烦,真所谓乐此不为疲也。少顷,本国魏榆地方有几个百姓前来奏报:魏榆有一块顽石甚是作怪,忽然就似人说起话来,人人以为奇事。那顽石原是人间至愚至蠢之物,今日能言,不知何兆,特此奏闻。平公闻奏不解其故,便道:“顽石能言,世无此事,莫非汝等诞妄?”那些百姓道:“人主之前岂敢虚诳,委实那顽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呹呹嗒嗒又说了几句。只是言语支离,听不明白,急来奏知。”平公道:“既然如此,我已知道,你们都去罢。”魏榆人应诺而出,平公便问师旷道:“子野,你适间曾闻顽石能言之事否?”师旷道:“臣已知之。”平公道:“子快坐下,与寡人解来,省得我心下疑惑。”那师旷立了半日有余的光景,听得这一个坐字,如接着天恩大赦到手,正要坐坐,伸伸腰,息息脚,也不谦逊,即时坐下。正所谓:    天颜当咫只,安敢弗鞠躬。温旨如相慰,何妨体解恭。    这师旷立之甚久,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不觉走到睡乡去了。但是,人君前岂有安眠贪睡之理?只因他是个瞽目的人,又因年纪高大,所以倦极而寝,何足为怪?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如今且不要论他。却说平公正要问那石块能言之事,那知师旷鼾鼾呼呼睡了。平公倒也不怒,看着他恁般睡态像一个伏豕之声,甚是可笑,直等他睡醒方问道:“子野何故恁样好睡?”师旷道:“小臣不曾睡。”平公道:“你适才何等鼾呼,敢是立久,身子疲极了么?”师旷应道:“是也。主上信是神见,但臣老迈,获此不敬之罪,千祈主公容宥。”平公道:“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寡人亦安敢苛责子野?只为魏榆百姓奏称顽石能言,是何缘故?子野可为寡人分剖,以释我生平未曾经耳之大惑,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师旷便道:“顽石岂能有言,莫非主公为人所诳奏乎?”平公道:“寡人见魏榆百姓急入朝门来奏,深疑其为诞妄,彼以耳闻目见,安敢欺君获罪?子野,你是聪慧高人,难道这些须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赐教。”正是:    君谦何幸肯无辞,忍不舒忠念在兹。一旦若回天意处,高名奕叶鲜穷时。    师旷听了平公之言,即便奏道:“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块为之,必有草木之怪,人物之妖,附于石上而然。”平公道:“那石块能言,或者如子野所言,料想不谬。但不知是吉是凶?”师旷道:“如此看来,却也有凶无吉。”平公听了这两句话,心知师旷又要说腐话了,便道:“何以见之?”师旷道:“臣虽无目,为当世瞽人。然而胸中甚有所见。”平公道:“既有速速说与寡人听着。”师旷道:“臣闻做事不按个时俗,率意妄行,恣欲胡为,苦于奔命之劳,不消说了。那民间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长幼朋友,当此之时,既劳其心力,又妨其恒业,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诉。若是民间怨心一动,上闻于天,天意大怒,便使那不能言的物类也要施张说李说起话来了。”平公道:“奇哉!一至于此,毕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师旷道:“非臣多言,今君问臣,不得不明说了。万望主公少缓重诛,待臣实对。”平公道:“何诛之有?快些道来。”师旷道:“臣闻目今晋国之中人民凋敝,皆因宫室不肯仍旧,一味崇侈的原故。那些人民本是惧刑畏罚之众,争奈其性命不保,并作怨诉,故顽石能言,非为异事。臣愿主上速速修德,即免危亡之恐矣。”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有诗为证:    几年迷锢其,一席启聪明。畏石能生谤,容臣得展情。    邦安应可卜,谏受愈堪称。墨墨言虽五,胜操十万兵。    那平公听了师旷之言,想道有理,便问:“做了人君,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师旷应道:“君人之事,清净无为,务在博爱为主,又要任贤人为其趋向,广开耳目以察万方的人情风俗、寒暖燥湿、水火土谷、吉凶军宾、聘问往来,这些事体又不可为流俗所锢蔽,又不可为左右所拘系。若使其见廓然而远,其立踔然而独,屡为警省,以考政绩,以临人下。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平公道:“善哉斯言,寡人谨当佩之。”天色已晚,即命师旷退朝,平公也进宫去了。有诗为证:    忧勤拮据,论思不慵。吾重师旷,吾羡平公。一言有悟,慎涉其终。晋或弗亡,赖此喁喁。    其时,平公走进宫中,一宿无话。次日,忽闻楚人兴师伐郑。那平公因郑国向来依附,欲点了劲卒强兵去救郑国。那师旷闻知急来奏道:“主公在上,臣闻有救郑之举,可是真否?”平公道:“正为楚兵残鸷,恐其有失,以此要去救,不知子野可有甚么计策,说一个与寡人知道。一以安郑,一以却楚。那时有功,另加升赏。”师旷道:“臣乃瞽目,已为废人,无甚本事,每以胜人者仅有这极聪的双耳。况臣素为乐师,甚知歌理,待臣试歌一曲验其强弱,然后出兵未为迟也。”平公听说大喜道:“妙!妙!言之有理,请即歌来。”师旷便道:“晋居北方,宜歌的是北方之歌。”平公道:“快歌起来。”即传令殿上殿下不许出声,违者重责。正是:    一令出,如山岳。孰敢违,受折罚。试歌风,听强弱。羡师旷,知音乐。纪其神,世鲜若。当洗耳,听非怍。    却说师旷先要试晋国的强弱,骤然出声,歌那北风的曲儿。只听得:    其声若蛟蜃,怒飞春雨之中。其韵似鼋鼍,狂奔秋波之上。疏剌剌春琼糁玉,哗口口击剑号钟。练响彻云,不数那子夜歌哀天宇碧。洪音震耳,岂殊这蒲牢撞后月光寒。数万甲兵,都向喉中分胜败。一天星斗,又从舌上办雌雄。这片苦心,惟有平公还解。那般曲理,若无子野难求。翘企征尘,伫聆歌意。    其声委实雄壮,又歌南风。此声是要听楚国的强弱,这歌可又作怪,全无那奋场激厉之韵,但多休囚死败之声。这叫做:南风不竞,楚必无功。声音之道,与天相通。歌尚未完,早有飞马来报道:“楚国之师失利而退,郑国人民安堵如故,特来奏知主上。”平公闻之大喜,深信师旷之聪,不是虚传,赞之又赞,那师旷一味逊谢不敏。平公忽问师旷道:“子野这等天聪,寡人还有一事动问。”师旷道:“主公所问何事?”平公道:“请问卫人出君之事却是为何?”师旷对道:“或者其国之君,甚为自招其过。”平公道:“子野,你这句话又来得古怪,快说其详。”师旷道:“吾闻良君之所为,其将赏善罚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平公道:“有这样的事,寡人向来何曾得知?但那民奉其君却又怎么?”师旷道:“却也有一个比方。”平公道:“其比若何,使寡人亦可与闻否?”师旷道:“臣今且说与主公知道,有何难闻之理?实有四句言语为证。”平公道:“这四句是甚么说话。”师旷即数道:那百姓爱君上之心,真真实实,不是假话。    爱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    平公道:“既是恁般爱君,却为何又要出了他?”师旷道:“人君是百神乏主、万民之望,岂敢出之?只因那困民的人主,匮神乏祀,使那百姓绝了所望,又使那社稷无了所主。如此之君将安用之?其势不得不去了。”平公道:“原来如此,寡人已知之矣。但是一件,不知子野还能教寡人么?”师旷道:“人臣一日致身,自鼎至钟,皆吾君之所有。况闻事则言,臣安敢有吝色?”平公道:“那舅犯与赵衰这两人,还是那一个贤,还是那一个不贤?”师旷道:“昔者阳处父欲臣文公,因舅犯三年不达,因赵衰三日而达,他不知士众,是他的不智所在。”平公道:“他可也算得个忠臣么?”师旷道:“忠臣岂若此哉?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平公道:“他可有勇的么?”师旷道:“何勇之有?”平公又问道:“为何他不是个勇?”师旷道:“当言又不敢言,岂算得个勇来?主公,他不智不忠,不忠不勇,况且不贤。”平公道:“此说又奇了,为何狐偃与赵衰不是贤人?莫非过于责备贤者?”师旷道:“臣乃瞽目乐师,安敢妄谈彼短?实是据理而言。”此是师旷论狐、衰二人,乃诛心之论。那平公已知其言,便谢道:“子野,我今日与你一席之间,听了你四项大论巨识,寡人何幸得了子野为臣,如今寡人正当老年之际,所好音乐向因筑宫造台,未曾闻子野弹得几曲琴,自今以后常欲听之,烦子野稍稍整理以悦寡人。”师旷道:“臣谨闻命,敢不精调。”即便辞别出宫,当下就去习那琴声了。有诗为证:    乍商国务劝平公,又向幽居理峄桐。凄调自嗟珠落凿,虚吟聊琢玉玲珑。    千丝碧水山头泻,百阵疏飚月下冯。操就将呈台畔奏,清娱舍是更无从。    却说魏国之中也有一个乐师叫做师涓,他所处的境界,正是那艾豭兴歌,余甘初进,盘荒无度之候,比这师旷也不差毫厘。何常这二人际了清宴之朝,快其龙云之志,所以,师旷事的是平公,师涓事的是灵公。这二公一为晋国之主,一为卫国之君,倒像是同胞兄弟。你昏我愚,不知政务,不惜人民,不理政令,不乐亲贤,所喜的是声色货利,所近的是佞幸奸邪。然而,平公身边亲近的这师旷尤胜师涓。你道怎么胜他?只因他有明聪之识,知兴亡,知乱治,因此胜那师涓十倍之五。如今却说师涓有了这知音之才,又善鼓琴,时时在灵公身边献其长技,娱其朝夕。一日,灵公排了车驾前往晋国拜问平公,不意出疆太晏,忽然间日落云迷,荒林凄楚,灵公便问道:“天色已晚,可驻了驾,明日早行。但不知这是甚么所在?”师涓应道:“此乃濮水之上。”灵公道:“既如此,你可传令与随行从者就此驻扎,明日起行罢。”师涓即传下旨意,便在濮水安歇。灵公睡在行宫之内,那师涓乃是灵公亲近之人,也就宿在帐外。灵公每常宿在卫宫,有夫人南子颠鸾倒凤,握雨携云,竟夜欢娱,五更易尽,其如此时。在这濮水之上,未免有寂寞厌更长之意。自从睡在枕上翻来翻去,那里能彀睡得片时,捱过了一更天气,方才合得眼去。正是:    欲作阳台梦,难迷楚岫云。    灵公正在展转不寐之时,忽闻琴声清亮,不觉荡志怡神,便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果然凄清。有韩退之听琴吟一首为证。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凉云柳絮无根蒂,天阔地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湟。跻扳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灵公暗想道:“师涓到了这时候还不思量要睡,尚在弹琴。”连忙披了衣服坐在床上,揭开帐子一看,但见残灯明灭,臣仆酣眠,并没有甚么声息,一张宝琴悬挂壁上。灵公疑道:“此音怪之,师涓兀自憩然睡着,这琴声胡为乎来哉!听他口口口幽奇古,我且睡了,伏枕而听。”那灵公方才睡在枕上,正欲安眠,又闻琴声悠抑,连声说道:“怪哉,怪哉。此声决是随从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在这里卖弄手段,也未可知。我明日决要访出此人,以为师涓之敌,服侍寡人。”你道夜半三更琴声奇艳清远,不消说是鬼神所弹了。若使晋国师旷在此听得,自然知其去迹来踪,晓其宫商声调。谁料师涓无此大才,不能理会。那时灵公再三听之,再三难遏其兴,又披了衣服,揭开帐子一看,仍旧如故。又想道:“我平日听师涓所弹,不曾有这样异声。我不若唤他醒来,叫他随其声而习之,有何不可?”便唤道:“乐师快醒觉来,寡人有话与你讲。”师涓此时也听得弹琴之声,虽然睡在帐外,他却是醒的,眼见灵公披衣揭帐了两次,心知为了这琴声,故作此态。他也知这琴弹得非常音调,默默的屏息暗记习学,及至灵公唤他,他便应声道:“主公正好听琴,何故必唤小臣?”灵公道:“原来乐师是醒的,寡人正为琴声异常可听,汝可整衣而起,取琴写而习之。”师涓道:“小臣听之已久,已习了一半在此。”灵公笑道:“又来谎言了,琴也不曾弹,便说习其一半,岂非是谎?”师涓道:“臣深知宫商之理,这挑剔不过如是,是以一习而知。”灵公道:“你再细听,不可造次。”师涓道:“自然。”两人侧耳而听,方才的琴声,全无一丝声气了。灵公与师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已是四更时分,不觉身子疲倦,垂头而睡,直睡到大天明。灵公方醒,未及梳洗,命师涓出宫查问昨夜弹琴者。师涓于随从人中逐名细查并无踪迹,遂入行宫回覆。灵公道:“既没有罢了,我今往晋有师旷在彼,相见之时,乐师可以奏此新声,不识肯如吾愿否?”师涓道:“主公有命,安敢不遵?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灵公道:“正合吾意。”师涓取琴一弹与昨夜所听的一毫不错。灵公大喜,遂令排驾起身径往晋国。一路上无甚好景,都是田野村庄,惟有琴声时时聒耳,亦程途中赏心乐事也。有诗为证:    心醉上征鞍,秋岑薄蔼寒。清声闻满耳,幽绪结盈仇。    孤雁入云唳,哀蝉激木嘽。羁怀禁不得,且事睦邻欢。    灵公到了晋国入见平公,平公即命排宴于施夷台上,乃邀灵公赴宴。未到台前,喧天鼓乐齐鸣。那台制造可也雄壮,高三十六丈,方圆四里。这高按着周天之数,方圆按着门维之象。平公一则要夸示新台,二则是款宾旧例。这日的酒筵,比往常愈加齐整。有诗七言排律为证:    主人杯酒拟荆班,冠盖逍遥向夕扳。草色远连朱槛外,花香轻傍绮筵间。    宁愁返照催青勒,却喜微熏动白纶。南浦云霞时自发,东邻池馆晚能闲。    流莺引谷园为谷,骑马看山客是山。幸有绿杨垂碧水,不妨玄醴醉酡颜。    清吟竹月窥琴几,雄辨松风响佩环。露净帘钩星影烂,烟笼庭砌鸟声娴。    幕中二美真双璧,席上千钟胜九还。宝炬已残鹦鹉泪,金炉犹口鹧鸪班。    歌翻紫玉宵将半,光动香疏兴未阑。莫道尊前成往事,尊前玄理出尘寰。    却说晋平公与卫灵公互相酬劝,饮到酣畅之际,灵公走起身对平公说道:“偶有新声,愿奏以献晋公兄,不识可否?”平公见说有新声,即应道:“甚妙。敢是殿下的贤乐师能弹么?”灵公道:“正为此尔。”平公道:“就请贤乐师扳琴而弹,吾与卫公兄静坐听之,以为赏音人何如?”灵公即命师涓抚琴,其时师旷侍宴于侧,便开言道:“琴乃至人雅乐,非席间所弹,主公既要听琴,即当撤去酒席。”灵公道:“言之有理。”平公即命撤去筵席,那师涓如了平公所言,坐于旁席将琴弦调和,然后把昨夜所闻于濮上的新声,细细依官傍徵,镂羽琢商,弹将出来,果然溺人心志,华靡可听。那师旷已知琴声所繇,但未便出言,且再听片时。那灵公、平公口中十分称赞。师涓只是弄弦抚徵弹未及半,被师旷将师涓所弹的琴弦一把揿住,竟摇手道:“二位主公在上,此乃亡国之声,切不可听,请即止之。”平公道:“其故奚在?”师旷道:“臣实知其所繇来。”灵公道:“子野既知,何不使寡人亦闻其故?”师旷道:“昔日殷纣令师延制造的靡靡之乐即此新声,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会于孟津。那时天下的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国,景附而从者三千邦。武王又师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敌,那死士骤如风雨驰入殷军营内,纣王亦发兵七十万人来拒武王。怎奈殷兵虽众皆无战心,被武王驰马而来如入无人之境,殷兵见周兵势大,尽行放倒干戈,跪拜武王呼为万岁,武王得胜。那时纣王无人护卫,纵有飞廉恶来几十人,一个个都要保全自己首领,竟没有赤心为国的。纣王见势头不好,飞马退走,竟奔鹿台之上,衣其珠玉,即命侍臣纵火焚烧而死。武王赶来,纣王已死,止有妲己在旁,武王一剑斩了。于是,诸侯欢声如雷,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那时,师延惧祸及身,急忙抱了平日所弹的琴,犹如鱼之漏网,兔之脱置,只望东走,走到濮上赴水而死。故闻此声者,必在濮水。”灵公道:“委实昨夜在濮水所闻,不知闻了他无甚害事否?”师旷道:“臣乃瞽人,不见天日,恐无所知。”灵公道:“子野乃神聪之士,何必太谦?”师旷道:“小臣斗胆奏知,但有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灵公听了,心中觉有愧色,便道:“久闻子野之音出妙入神,寡人虽鄙,也可见教么?”平公道:“寡人所好者声也,今卫公殿下相烦子野,何不使寡人与卫公兄同听之。”师旷沉吟半晌,始应道:“臣不敢逆命。”方才整弦操弹,果是雍和旷达之音。有诗为证:    奏鸣凄切若为吟,孤韵高腔自感侵。欲起一川遗客恨,转深三叠抚琴心。    那师旷奏罢,真是韵绕梁间,声摇花落,不繇人不动情也。平公又问师旷道:“此声何名?”师旷道:“此名清商。”平公又道:“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么?”师旷道:“不如清徵,那清商还不及其万一。”灵公听说清徵更妙,又问平公道:“晋公兄,万乞贤乐师为寡人一奏清徵。”平公应道:“尊命。”即命师旷再弹清徵。师旷道:“卫公殿下要弹或可,若主公要弹,臣则不敢。”你道师旷为何说及这两样的话?师旷乃是平公之臣,那灵公乃是邻邦之君,与师旷不甚亲切,他一边说可,一边说不可,真是他忠君爱国的所在。晋平公不解其意,问道:“欲弹清徵,子异其辞,何也?”师旷道:“主公在上,臣非敢异辞。但古来人主要听清徵,决定要有德有义在身,然后可听清徵。今主公德薄,不可听他。”灵公一心要听,且会赞人,便道:“晋公兄德也不为薄了,贤乐师何必太谦?”师旷此时那里肯弹?平公道:“今卫公兄在此彻席听琴,意亦诚矣,正宜奏乐为娱,况寡人所好琴音,又与卫公相符,子野鼓之何害?便拘窒乃尔。”师旷不得已而鼓琴,刚才奏得一段清徵,只见南方有玄雀一十六只飞来,停在廊门栋树之端。那雀也因听清徵而来,世间音声之感物类且然,何况于人?这时左右从臣轻轻报与平公耳内,平公也轻轻说与灵公知道。二公纵观玄雀果然一十六只,看见纷纷扰扰,落于门垝之上。已知清徵所召,又促师旷再奏,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但见他:    蹁跹羽服,整齐齐似列着八对朝官。旋绕冰裳,寒肃肃如排了两行秀士。逸情不肯栖珠树,横翅无斜。奇态偏来献碧台,冲霄未举。意迟千里,行节八风。似迎仙驾诣缑山,偶集芳园停画栋。    那师旷再奏未终,二公又命速为三奏,休要停手。师旷耳闻其言,手里抚琴,口中不敢说,但点一点头,及至三奏时节,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时节不同,莫不延颈长鸣,舒翼而舞。你道这鸣雀的声音若何?他正与弦上的宫商相合,一声二声,三声四声之后,也不知是琴声,也不知是雀声,但觉洋洋彻耳,声闻于天。久之玄雀飞去,晋、卫二公各各大喜。平公即命侍臣取一个巨觞来,亲自起身,为师旷寿。师旷忙忙接在手中也无从看见,那双手偏生与他的嘴舌相熟得好,接觞在手便送到口边一饮而尽。平公一连又斟了两觞,待师旷饮尽,方才转身入席而坐,又问师旷道:“清徵之悲,遂如此止么?”师旷道:“还不如清角。”平公道:“清角之声,如寡人辈,亦可闻得么?”师旷道:“清角断不可闻。”平公道:“子野又来执滞了,适云清徵不可闻,及弹到清徵之妙,又无他变,倒引得玄雀飞来鸣舞,集垝助欢。今试鼓清角,或再有玄雀来未可知也。”师旷道:“清徵与清角不同,若鼓清角只恐有败,那时罪及小臣将若之何?”平公道:“鼓琴取乐,寡人所好。纵有甚变,何罪之有?”师旷道:“臣宁受刑断不敢奏,况君德实薄,不敢动弦。”那师涓虽为卫国乐师,不如师旷万一,这就里茫然无知,也在从旁撺掇,况平公再三央求不已。师旷道:“此清角非平常之雅乐,乃黄帝合鬼神所奏之乐也。”平公道:“既是黄帝所奏之乐曲,请说其故,然后再奏可也。”师旷道:“黄帝姓公孙,名轩辕,乃有熊国君之子。这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人而聪明,国于有熊之地。也有诗为证:    帝绩构偏艰,德业布日间。须信有熊后,功烈匪云间。    神农之世当衰,蚩尤作乱,轩辕用干戈以征不轨。那蚩尤作起大雾,把轩辕的军士皆迷。轩辕造指南车以示四方,遂擒蚩尤,僇于中冀,诸侯咸归,轩辕代神农氏治理天下,是为黄帝。登位之后,黄帝大会鬼神在那泰山之上,驾了大象之车,六龙之辇,那毕方之神同车而行,又有风伯率着神兵手拿苕帚进前扫尘,又有雨师率着雨工洒雨洗路,唯恐尘土污了黄帝的车辇。不但如此,甚有那虎狼鸷兽,咆哮向前,异鬼奇神回环在后。那极狠的腾蛇,最要噬人,尔黄帝来时也潜伏在地。只有一个异鸟飞来相从,名为凤皇,飞绕在上,果然瑞气祥光,氤氲香霭,鬼神之状,莫不备其丑,惟所穿的衣服,戴的冠帽无有不是金装玉嵌,彩画珠联。用的饮食也是龙脯鼍羹、天厨珍馔,何能枚举?那黄帝在上,众神在旁,羽觞交错,音乐铿锵,又奏清角之曲,只见人物恬和,鬼神谨奉。正是:    清角既陈鬼神合,音扬声曳天风发。黄帝德重百灵钦,宜在筵前及时作。    却说这清角,惟有黄帝可弹,今主公欲弹,恐奏不能终,必有其变。”平公只是不管,决然要奏清角之声。那师旷告罪已过,将弦调和,他始初时节尚然神气穆清,到此便觉得容颜改变,失错惊惶,这也是个先兆。师旷刚把琴弦调和,将清角奏得起手一段,忽见那西北方上黑云骤起,如米颠的画儿相似,纷纷散布空中。平公暗想道:听琴完了,还要在此台上饮酒,为何阴云骤起?好生恼人。想之未了,师旷又奏第二段时节,忽闻一阵大风卷起泥沙向台上乱扑,风未息大雨随至,平地水深一丈,就似盆倾一般,将那些锦帷翠幕裂碎如丝,陈设的俎豆也被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将来都践踏粉破,连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乱飞堆起满地,也有打碎人头的,也有积成丘垤的。那平公恐惧非常,惊倒廊楹之下。师旷是个瞎眼的,也不知惊走在何处。少顷,雨霁风收。平公始与灵公相见,把个师涓也惊得迷魂丧胆。半晌之间,那师旷才从瓦砾堆里扒将出来,一步一跌伥伥然,若无所之。赖得耳朵尖,听得人说道瓦砾堆里钻出一个活鬼来。师旷也不怒,叫道:“我非鬼,乃乐官师旷。”众人知是师旷,慌忙扶出,平公即命送回家中。正是:    颠沛中获生命,流连处实多灾。    当日,灵公别了平公,竟到公馆安歇,次早辞别而去。从此晋国大旱了三年,遍地俱赤,不生一草一木。那平公深悔不从师旷之谏以至于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平公身上又染了痈病,未几而薨。师旷乃抱琴遁去。有诗为证:    有客奏清角,祸流邦几危。乐师多远炽,黎主值时艰。    薄德当遵讽,凄声莫任嬉。何容不终隐,遗恨恨庖牺。    总评:琴以导性情节嗜欲,世人不察,恒有破败之忧。若然后世司马长卿直欲鳏老一生,岂不耽阁杀了文君孀妇一笑?    又评:师旷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计较,可知矮子肚中浑是拐不为虚话。不有大旱之警,又是一幅老轩辕皇帝图矣。  卷二十六 淳于髡日   忽讶盈堂溢笑歌,为传辩士逞雄科。掀唇恰遇宸里隐,抵掌偏从华屋过。    名震撼,列侯多,一言如鼎信非讹。最矜恬退身荣逸,平口安邦不尚戈。    话说古往今来的人物,若是一句说话可以排难解纷,一桩事情可以济人及物,这个人不必题起,自然是千载传名,万年感激的了。但是,一件先要立品极高,不爱小便宜,不怕大患难,可喜便喜,可怒便怒,可生即生,可死即死,方才算为豪杰。纵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你道为何叫做五霸?出在一本书上,就是孟子说的五霸假之也。五霸专要假仁假义,尊周攘夷,人若肯学了他,果有甚么才调?果有甚么辨说?走到那王侯之前,卿相之侧,抵掌而谈,横襟而说,说得天花乱坠,鬼泣神惊,凭你是极愚极拙的乡民村老,极顽极劣的野竖牧童,极狠极暴的国君人主,极柔极媚的女子小人,他若洗耳一听,亦足动其真心,启其美虑,挽其未趋,就其正道,不好的也都变做好了。还有一说,必须这个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果然出言成文,勤营本业,不屑虚博声名,这样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倾听。若做了个放僻邪侈之徒,荡简逾闲之辈,凭你说出甚么道理来,只当得耳边风,东进西出,全然不关心内。有何益处?所以说道百业皆可成道,都要立身为主。我如今且说一个片言之下,救庇万民的故事,乃是秦始皇驾下一员宰职,名曰优旃,身材生得琐小,倒有极大的智谋,善说恢谐的言语。那秦始皇吞并了六国,东填大海,北筑万里长城,西建阿房,南修五岭,费了多少财力,动了多少悲怨。那时,优旃年纪尚轻,官职又小,故此不敢进谏。所以,始皇干了这几件事,后来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之陈仓,有千里之广,里面种植花卉,开浚河道,启建宫殿,打造船只,以便游观行乐。传下旨意,择日兴工。这优旃听得此说,吃了一惊道:“这个工程算来不小,殚财竭力,为害匪轻,必须谏止方好。”即忙入朝面见始皇。始皇问道:“今日卿为何事,不召而至?”优旃奏道:“臣闻皇上欲议大苑囿,不识果有之乎?”始皇道:“这是有的。”优旃道:“只恐靡费不小。”始皇道:“偌大工程都做过了,何况此事?”优旃道:“好固好,但是多畜养些禽兽在内更好。”始皇道:“这是何故?”优旃道:“设或有盗寇从东方来,好令麋鹿与敌人相触,则不必刀兵可矣。”始皇听说,心下细想道:北筑长城之后,果然内藏空虚,若再大苑囿,万一有寇盗之警,则以何物需用?便向优旃道:“卿言良是。”遂降旨停罢苑囿之行,国中万姓无人不感备优旃这句说话。后人有诗云:    万里长城始奏功,何堪苑囿复加崇。若非一句优旃语,天下苍生再困穷。    不隔几时,果然匈奴侵边,其时发出内帑应用乃得制胜。始皇大设筵宴,赏劳群臣。这一日适值大雨淋漓,群臣们免不得要冒雨而去,在街衢巷陌之中,都乘着车骑还不致紧,一进了朝门便无车骑,只是步行,自朝门外走到金銮殿上,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也有好一段程途。虽则跟随的人张着一把雨盖,遮了头遮不得身,遮了身遮不得脚,走近皇殿没一个身上不是湿的。其余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只有优旃他却有一片恻隐之心,竟不同众臣到廊下,一径直往丹墀之下去了。你道他这个大雨走去何事?原来皇上登殿之时,少不得有执戟执盾的武士侍立丹墀两旁以壮威仪,以听差遣。此时始皇已将次升殿,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内了。但是,圣驾出来的时节,难道他们敢张伞,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所以,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个濯物。这优旃因看了他们,心中不忍,故此走到丹墀,问这些武士道:“你们可冷么?”众武士道:“怎么不冷?”优旃道:“待圣驾升殿你们可要到檐下去站站么!”众武士道:“如此甚好,怎么得能彀?”优旃道:“不难。少顷我在殿上大呼,你们都要答应。”众武士道:“如此多感大人厚德。”优旃依旧步入廊下与众官相会了,少顷之间只听得御道传呼,始皇早已登殿。真个是:    九重闾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些文武官员趋趋跄跄,一齐拜舞,山呼万岁。礼毕平身,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只见优旃向丹墀下高声叫道:“殿陛郎。”这些武士齐声应道:“有。”优旃又道:“尔辈虽长,有何益处?俱立于雨下,我虽矮反得在殿上避雨。”大凡人君好发慈心的所在也是肯发的,只是自家尊贵了,不好轻言,一有人点拨即好说了。始皇听得优旃这句说话,抬头向殿陛下一看,见那些武士们都淋在大雨之下,心中亦觉不忍,便传令旨道:“着他们都向廊下暂避。”众武士得旨无不欢喜,一齐谢恩,径都向廊下去了。此亦优旃一言造就的,事虽小巧亦算才智。正是:    片言轻出扶人口,救济多人免被淋。    那时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宴赏升平,饮馔中无非是美酒佳肴,也不必细说。酒至数巡,始皇便道:“匈奴犯边,一则仗诸卿之力,二则赖长城之功。昨日孤之太子议将长城俱要上漆。漆城不惟坚固,抑且草木无处发生,贼人亦无所扳援,此策甚妙。诸臣当与孤家弩力速为,不可迟滞。”众臣听罢皆默默不语,优旃便出席奏道:“太子欲漆其城,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虽然百姓财力殚竭,却是美极。漆城荡荡,寇来不可上。若就行亦是不难,但恐世间没有许多的漆树。”始皇听得明明知优旃是说劳民伤财,借这树来说的,对着优旃大笑一声,乃止漆城之举。你看优旃所行这几件事,都只得一句言语悟了主上之心,省了多少国课,省了多少民力,皆为优旃平日为人正直,所以易能触动。就是这几句说话,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莫要说是秦始皇,凭你甚么人也是不理帐的。如今再表战国时一个伟丈夫也会说巧语,动王侯。说将起来有许多妙处,不能尽述。有一首三言诗为证:    传古昔,有一人。多才技,逞嘴唇。能悟主,会救民。试说起,敢逡巡。    休訾议,假也真。君不见,史记频。立大功,便隐沦。仪夺童,独称尊。    却说此人生在春秋战国之时,双姓淳于名髡,是齐国的人,又做齐王公族的赘婿。他身长六尺有余,不满七尺之数,也算得是个一表身躯了。可喜的多见博闻,强其记诵。只是他所学没有一个定主,也没有一个宗传。随人为师,任意为用,又且滑稽多辩。所长的是谏议说词,专慕那晏平仲大夫的为事,一心利物济人。若要开谈陈论之际,必要观你颜色何如,承你意旨何如,熟筹在心,利捷出口。往往向诸侯列国去出使远行,未尝受人屈辱,未尝遭人唾弃,那一个不呼他做先生。其时,齐、楚、梁、赵四国之君最喜与他议谈,最喜与他应对,常有金帛相赐,只当受四国的爵禄。这淳于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恰好这时齐国君王不是别人,是威王在位。他性喜隐语,又好淫乐,每每饮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必欲广设了优人舞伎,媚子谐臣,水陆珍羞,笙歌细乐,彻日彻夜,欢欢喜喜,吹吹弹弹,如此沉湎于酒,也不去治政事,也不去治臣民,也不去治内外,也不去治军旅。如此做卿相的、做大夫的,百官群小那个敢从旁进谏?所以,威王愈加荒淫无度,纵的是酒,爱的是色,且把这政务之大、国令之尊、人民之广、社稷之大、宗庙之事,一些些置之度外,毫不在心,绝不动念,都托付于卿相大夫百官掌管。若是这卿相大夫百官,个个有皋陶稷契之才,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凭你如何怠惰,还好曲为调停,善于扶持,提挈辅佐他做一个自怨自艾、迁善改过之君,庶几不至有失祖宗传下的基业。怎奈满朝文武没一个安邦定国之才,驾海擎天之力,把国政日弛,不能处置。正是:    若得好儿孙,能承祖宗业。庶不致倾颓,可以光史册。    壮哉齐威王,终善始何拙。幸者犹在斯,无劳声咄咄。    不惟众官不能治安宗庙保护黎庶,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轨之人,极其可恶,见齐王委任于他,也便各思肥家,各思利己,把一个锦绣齐邦弄得个七颠八倒,把一位强横齐王弄得做十死九生。那些邻邦之人落得乘虚而入,以强欺弱,以大压小,以坚摔脆,以刚制柔,一齐兴动干戈,夺其土地,侵其都鄙。咦!这齐国的都城总是铁铸的,只怕也要销铄了。若是土泥石块筑就的,少不得旦夕之间,难禁这诸侯们以怒马践踏,眼见倾颓,可立而至。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势横,谁肯犯那雷霆之怒,致受斧钺之诛,故此齐王越觉昏愚迷惑。惟有这淳于髡是一个好人,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做了那一位赘婿,有了这一点骨肉之情,抱了这一段滑稽之才,为此清夜自思: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时也。奈何秘而不出,岂不为之枉然?设使国旋丧亡,吾身亦难于保全,吾妻亦不免分散。惟有将些隐语纵纵横横说得威王闻语省悟,诛奸臣,远小人,亲贤士,用豪杰,把这国政重新,山河再造,多少是好。正是:    生平无他愿,愿作直言臣。悟王可立业,维风不堕尘。    真心惟寸赤,壮志恰如神。从此夸重振,中兴颂再新。    淳于髡是日未明而起,穿其本等服色,坐其府中车骑出了私第之门,进到公朝之地。此时还是黎明光景。但见:    晓露霏微,残星的烁。垂柳梢栖着几群鸦鹊,曲砌上铺着一派草花。宿卫军兵,熬了夜嘴青脸肿。奏疏卿士,提了灯行急步忙。耳内但听得玎玎当当数声残漏,目中惟遇那依依隐隐几叠高垣。呼一声驾来殿上,响三遍鞭静墀间。要回对的谨持笏绕玉龙床,该退班的肃抠衣起金凤院。正是圣主有百灵呵护,果然臣下有千样威仪。    淳于髡等齐威王升殿,各官见过,他然后近前。只见威王宿酒未消,偎着几个红妆艳质,头也抬不起,身也坐不定,东倒西歪,左摊右软。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胆战,那一个不说道早知如此,且缓缓坐朝,甚么要紧?口中微微细说,早被威王听见了,便把金口开了,吐言道:“爱卿之言有理。”即欲退朝,依旧去到便殿深宫荒淫快乐,忽值这不知趣的淳于髡走到面前,急急叫道:“殿下请勿退朝,淳于髡特来候安。”威王将眼一睃,笑道:“淳于先生,你来得好。这几日为何再不相见?”淳于髡道:“臣在外,君在内,内外隔绝,所以弗能亲近。”威王道:“既如此,是孤之疏于接贤了。”淳于髡道:“不敢。”威王道:“先生今日惠然入朝,可有甚么样说话么?”淳于髡答道:“正有一言奏闻。”威王道:“敬聆大论。”淳于髡道:“臣闻国中有一只大鸟,其翼翅之张可蔽云霄,他也不往集山间林木之上,倒反在王的庭陛上来。”威王听了这句话是不曾经人道过的,不觉骇然惊问道:“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不知是耳闻还是目击?”淳于髡道:“可以耳闻,可以目击的。”威王道:“但不知此鸟止我之庭恰是何意?”淳于髡道:“连臣也不知其意。”威王道:“既然不知就该不言,今既言之,未有不知,幸即剖明。”淳于髡道:“这鸟来了三年,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飞腾云路,也不肯啭其音声长鸣风中。王知此鸟有何故哉?臣实下愚野人,望乞赐教。”威王道:“此鸟不飞便罢了,若一飞将起来,不冲天他也不肯休歇。若不肯鸣还是同着鷃雀鹪鹩,也不打紧,惟其戛然一鸣,少不得要惊人了。”这威王一边说一边想道:“分明淳于髡道我不理朝政,要我改行,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意思。”及至说罢便悟透了,就向淳于髡道:“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隐矣。”那淳于髡见威王已解其意,方敢退去。威王从此之后:    重整伯者风,练将逞枭雄。星弧莲花剑,碧玉大宛骢。    桓桓率甲士,横行列辟中。孰不播名誉,孰不相钦崇。    三十六年内,时时奏肤功。直令千载下,重其辨说通。    仍复侵地广,因铸景阳钟。伫见兵威吓,再世小桓公。    次日,威王将那淫声艳色,美酒佳肴,尽行丢开,穿了法服之辉煌,降了令旨之严厉,发出金吾之车、羽林之将,又发金花彩段、表礼书仪,即召那七十二处的县令长来朝,就将那即墨大夫是一个贤能有德之士十分奖劝,赏他许多物件,又与他一个御笔亲书的匾额四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你道那四字?是“旌赏忠善”四字。又将那阿大夫斩首市曹,因他平日奸佞贪婪,做官又贪赂,做人又放荡,所以威王将他诛斩。即时又奋鹰扬之势,率虎贲之将,出离齐城,声张要复各国向日所侵地,拼一个你死我活、我存你亡。其时各国诸侯个个藐视威王,只道永无回心之日,再无转念之时,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坍墙之不可修的相似。故此那列国诸侯那一人不鄙齐威王的所作之非、所为之错?那一个不侵占齐邦的土地?忽闻威王一旦振作,说也希奇,听也古怪,诸侯们得了这个消息,都要前来和好,安敢复踏前辙?急忙修了书,遣了使,送了礼,见了威王的臣宰,然后求叩威王,将此侵去之地一一送还,好不昌隆兴旺。威王大模大样受了书,看过那书上的说话无非是温言妙语,奉承趋附之旨。看罢笑一笑儿,打发使臣回国。此时,惟有楚国最称强悍,闻知各国还了齐国侵地,楚王反笑诸侯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齐国已颓,各国不知虚实乃还侵地,不乘时吞并更待何时?”决意兴兵加齐,统了倾国之兵约有数百万,星夜前行,进发数日将到齐国。有六言口号为证:    千队虎狼人马,五方旗号鲜明。不是迎秋赛会,为言夺取齐城。    威王一闻楚师临境,怎么不要畏惧其锋,急召淳于髡入朝商议。淳于髡应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师犯界势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国,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赵求请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辞。”淳于髡慨然应允道:“这是国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宝藏库中取出黄金百斤,又向厩中取出车马十驷交付淳于髡往赵请救。这些东西若把一个穷儒可谓一时暴富,谁知淳于髡眼见甚广,看了些须犹如粪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几声不止,他戴的冠缨都振下来。威王心下生疑,便问道:“先生敢是嫌少么?”淳于髡假意对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发笑岂是无故,幸说明了。”淳于髡道:“今日臣在家中闻王宣召,适从东方而来。大王,你道这东方是甚么所在?”威王道:“是怎么的?”淳于髡道:“东方乃是田亩。”威王道:“田亩之中你可有甚么观见么?”淳于髡道:“不瞒大王说,委实有些异闻奇见。”威王道:“恰是何奇何异?”淳于髡道:“只见那道旁有个田夫手中拿了一只猪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献那田头土地,口中祝赞道:瓯娄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威王也不等淳于髡述完,一心要他往赵请救,便道:“这也是人情之常,没甚稀罕,没甚奇异。”淳于髡道:“大王休道如此,据臣看来的是世上无双,人间绝少。臣见他所持来祭田神的肴馔甚少,他所欲的念头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紧。”齐威王思想了一会就会着他的来意,便道:“实是寡人有失了。”即令左右又将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交与从人,随了淳于髡往赵,那淳于髡方才肯行。终不然淳于髡做这个光景是好利么?这不是他好利。凡游说列国少不得要赂其臣妾为入门进身之计,若是带得礼物少了恐事体不成,空劳往返,又不能救济本国之危,反贻下手长袖短之诮,如何做得游说的事来,也是无怪其然的。这威王亦有个缘故,只因他性喜隐语,凑中其怀。若使淳于髡直言请益,那威王或者又不舍得,惟其如此进言不怕威王不顺从的。少顷别过威王,打叠行李,带了仆从,星夜趱入赵国,备陈威王乞兵救齐之事说与赵王。那赵王正要与齐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国中精选雄兵十万、革车一千余乘,备与威王拒楚。那楚国的探子缉访其事,报与楚王道:“齐遣辩士淳于髡往说赵王,请了救兵,势极浩大,为此特来报知。”其时随驾臣僚俱奏道:“那淳于髡不是个好人,万一又往别国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国千里兴师,食粮不能接济,不若暂退回朝,坚利军骑,打点粮草,待时而动,未为不可。”楚王闻言默默半晌,自觉无味,即依众臣之议,连夜退兵归楚去了。后人有诗为证:    威望令人钦,星回马足口。长歌非奏凯,解甲捷归林。    齐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还夸赵侯义,慨惜士遝临。    那齐威王自从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楼窥伺,又不知本国军民善于守城否,又不知淳于髡请得救兵否,好不忧愁悬望得紧。忽见楚兵四散远去,金鼓之声看看渐杳,又见赵国兵马已到,淳于髡将那齐王所与他的黄金犒劳赵邦军士,不到本国取赏,又不来骚扰地方。淳于髡打发赵兵班师之后方才进城复旨,威王大悦,当即犒劳群臣。不题。    自古道:偷鸡猫儿性不改。既有旧病在身,少不得要发作。威王只因各国归其侵地,赵国肯借救兵,楚国引兵远退,心满志足,又想快乐。每日在后宫中广列玳瑁之筵,共饮流霞之酒,朝以继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于髡进宫赐坐陪宴,直饮至月上花稍,秉烛而游,果然畅意遂怀。那威王乘着酒兴殷浓,便问淳于髡道:“先生这样一个大气度、好规模,看来酒量决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国事匆忙,军机劳攘,未曾与先生稍叙骨肉之欢。况全仗大才请兵救齐,获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劳,一以较量,不知先生饮得多少?”淳于髡道:“若论臣饮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饮一斗而醉,安能饮得到一石,此说可得使寡人闻之否?”淳于髡道:“此说甚长,臣若说来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逊,只是莫说罢。”威王道:“寡人正要闻先生的娓娓高谈,怎么倒推辞起来?况饮酒全为合欢面设,何罪之有?”淳于髡道:“假若臣赐酒在大王之前,其时好不畏惧也。只见执法在旁,稍有差错难免刀剑。又见御史在后,做出那冷面寒铁的形状,凡见大小百官略有丝毫不是,就要弹劾?臣到了这个时节,纵有贪杯的念头,早被这威严所慑服下了。是以欲饮不得,欲弃不可,吃到一斗径醉了。”威王道:“足见先生以敬事君的妙处。”淳于髡道:“若臣之亲有尊严之客在堂,臣当此服劳不敢稍懈,参拜鞠腿,侍酒于前,我当此饮酒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数走起,不敢安坐,饮到二斗亦径醉了。正所谓:君父一理,亲而且严。侍觞惟谨,饮弗请厌。”威王道:“既如此说,何时何地才饮得多呢?”淳于髡道:“若是有知心会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见,率然之间走到面前,如久雨见了旭日的光景,欢天喜地,道古谈今,又将私情曲意互相告语,语罢无事即命饮酒,这个可也难得醉。”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交友相会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威王道:“可还强得么?”淳于髡摇手道:“不能,不能。”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是犹恶醉而强酒。”威王道:“好个饱学先生,但属过腐些儿,不识继此而进,还饮几何?”淳于髡道:“假若州闾之间,大举社会,斯时男子、女人纷纷杂坐,但见:    酒倒流霞,脸生桃花。投壶六博,竞斗奢华。    这时节好不放荡之极,不拘男男女女,与他握手而谈,也无个责罚,便将这目睛注视也没个纠弹官在旁觉察,也没有一张告示挂在那边将这饮酒禁止。臣当此际正向筵前饮酒,忽口口几声珠玉抛在地下荡然作响,又要饮酒,那酒才入咽喉,听得这声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威王道:“酒被先生吃了,为何倒说酒来奈何先生?”淳于髡道:“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气臣不过,不由你使唤,乘着臣低头向地,他却从鼻穴流出,好生酸痒难熬,又没计去搔,岂不是个奈何的法儿?”威王听了好生大笑,也含着一口酒不觉喷了满案,鼻孔中也觉酸痒难禁,即唤左右洗盏更酌,又问道:“那堕下地的是甚么东西?”淳于髡道:“是堕珥。”威王道:“妙也,这是女人的耳环了。那后面可还有甚么物件遗下来么?”淳于髡道:“怎么没有?臣前拾其珥正待还座,只听得后面嘤嘤笑语道可惜二字,及至回头又是一枝遗簪,恰是微微有些伤痕在上,臣见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怀袖,如此甚乐也。若去饮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威王听说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满口称善,又问道:“先生到十分大醉还在何时?”淳于髡道:“在那日暮之时,酒阑之际,将那酒肴合做一处,男女不拘,长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这台几下,交相参错,猜拳行令,掷色倾壶,杯盘狼藉。此时堂上烧的烛已灭了,那主人将臣留住,送客出门。此时臣虽微醉徒倚其间帘外檐端,月光射入,窥见那女子罗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异馥融。芗泽微闻兮兰麝暖,销魂荡魄兮喜匆匆。”威王道:“淳于先生乐哉斯境,使寡人闻之不觉神驰意亦醉矣。”淳于髡道:“当此臣甚喜欢,能饮一石。”威王道:“如此享用也不亏先生吃。”淳于髡道:“然而古人也曾有几句说话题得最好。”威王道:“是甚么呢?”淳于髡道:“这却有许多妙义的,便述与大王听之。”威王道:“愿闻其详。”淳于髡道:    酒极则乱,乱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哀,以讽谏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么盘桓歌舞之言,谁知说到后头把前边的说话都班转了,却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称善,遂罢长夜之饮。以后淳于髡极其宠用,命为诸侯主客之职,一应宗绝置酒,毕竟召淳于髡来陪席,恣其恢谐谑诮,莫不始。倒有一七令为证:    髡,出语,温存,能解愠,会释纷。形躯既伟,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羡,草野尽夸云。果是英人与俊品,令人荡魄与消魂。    后来,各国诸侯没一个不闻淳于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个宾客再三称诵淳于髡的贤能,惟他更加企慕。这一年淳于髡别却威王,往外路闲游,偶住梁地。那个宾客闻知淳于髡在此经过即来相见,求他进见惠王。惠王大喜,乃屏开左右,独自坐在龙床,赐淳于髡坐一绣墩,吃了一杯茶,没一句说话,淳于髡就作别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请淳于髡进朝相见,又与昨日一般无二。难道淳于髡与梁惠王相见二次再不开一句口、说一个字?这正是他的谲诈之状,原不足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错怪了他,那淳于髡退得在外,急唤客来埋怨道:“子一向甚称淳于先生之才,虽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来见寡人,寡人未曾得他甚么教益,难道是寡人不足为言?难道淳于髡原没有甚么才干?是子谬为荐举?不然恰是何故哉?”宾客闻言大惭而退,见了淳于备陈惠王不悦之言,淳于髡略不动声色,应道:“诚有这样的事。吾前日进朝见王之时,那惠王志在驱逐之上,后来复入宫见王,那王志向又在音声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这宾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无颜复命,不免藉此回复。即辞淳于髡来见梁惠王,将淳于髡言语述明,惠王大骇,道:“嗟乎哉!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其客听了这言便道:“淳于先生何以谓之圣人?”惠王道:“他始初进来之时,有一人献了一匹良马来与寡人骑坐,寡人未及赐观,值先生至。我那时一心一意思其马之善否若何,所以见了淳于先生没情没绪,觉得礼貌上有些欠缺。这原是寡人不是。”宾客道:“此诚大王重畜而轻贤,毋怪他没有一语。”梁惠王道:“到了后次淳于先生又来,偶有一人善解音律,能作清讴,未及张筵设座,试其绕梁落尘之响,又值先生来。寡人虽然将左右的侍臣仆御一应闲杂人等尽尽驱除,止留寡人与淳于先生在彼对坐,然我这点私心不肯抛离。果然有这两件事,怎么不是个未卜先知的圣人?”那宾客道:“原来大王知其为圣人,以后时时请他进宫谈吐,料无倦色矣。”惠王道:“这个自然。”有诗为证:    重士尊贤,列侯所难。奇逢梁惠,出类拔萃。上世既无,今且独孤。淳于之子,堪夸合志。    却说惠王自宾客报复之后,淳于髡不时进见,常常交谈,果如其宾客之口。惠王思量国中虽有臣工,不如淳于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个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忧,求他在内游说岂不为美?惠王因有了这件意思,便托客转达。那淳于髡闻言,自思身为齐邦赘婿,非寻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贪图富贵,希翼钱财,在本国之中岂没有个遂意的所在,称心的官爵,直到你这梁国地面干禄邀名、称臣呼主,岂是我淳于髡平生的所愿?况昔者孔夫子有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义了。吾惟隐遁不仕,也好随吾快活逍遥。次早,上了一个辞梁的书扎,惠王不敢扳辕,即办了安车,驾了驷马、束帛加壁、黄金百镒送归青齐。淳于髡归到本邦,终身再不求名图利。后人赞他这般超脱战国之气习,不恋尘俗之繁华,称为伟人,信然、信然。有词为证:    擅微谈兮解世纷,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虑,是英雄兮是圣人。吾今传兮传不传,淳于远兮高风存。    从兹后兮劳梦寐,憾其逝兮怀其真。非威惠兮多明圣,将杰士兮委风尘。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间兮橉令闻。    总评:演淳于髡者全在描其机诈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内所言,因而写之。何啻泥塑云长,木雕韩信,求其秉烛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动之致,必如此庶称美观。    又评:世传淳于之徒是个小人行径。何也?因其承意观色故耳。虽然此非可论淳于髡者,天下谁人肯弃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异品矣。  卷二十七 子产听郑国之政   仰企英豪,播匡时伟绩,誉满云霄。应是光明台斗,不惜贤劳。兴云为雨,切须知四岳功高。标名姓,独腾上国,荐剡重琅玕。    抹杀衰流末俗,有素餐尸位,败德根苗。若论泽民惠政,匪曰轻宵。是循良第一,果膺景福庇群寮。千秋外传芳靡止,晤笑尚非遥。    话说词人墨客弄影披烟,不是泛骋才华,茫无所指,定有一个意故。所以,这首诗余名为《汉宫春》。你道为着何人所作?足为当今天下世界清平,人民乐业,四海九州时丰岁稔,雨顺风调,兵戈宁息。所赖居乎上位,临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有巨识宏量,谠言嘉谋,赞画帷幕,造陛趋堂,进忠纳谏。或是戎车远役,绝塞强胡,居中作捍,勋奕拊宁,朝野共洽,沾恩感佩。或是宣扬朝廷的盛化,缉隆圣世,内竭谋猷,外勤庶政,密勿军国,心力俱尽。凡有隐鳞卜祝,藏器屠保,必竟要如那关下之物色,河上之委裘。料想有了这样一个贤明宰辅,自然力易为之,心易效之,兢兢业业,正正大大做将出来,自然迥异寻常。所以有七言绝句一首道:    补天经画济川名,端委台阶仰国楹。共指东开新阁处,无人敢作扫门迎。    却说为宰辅枢机的人,但有功勋所集、事业所成、政事之新、名望之重,原可志于名山之中,可垂于青史之上,可碑于路人之口,可止于小儿之啼,传其姓氏,记其里居,自然万夫倾望,千载流传,非一二等闲颂述也。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抱了大志,不肯学做好人,修躬淑己,反为身家念重,货利情牵,把这贵重的禄位、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闲;一味思量肥家害国,将君上的宗庙山川、社稷人民尽在度外,惟利是趋,惟害是避;一日登庸,万般贪酷浮躁;收于门墙之下者,不先容陈意虞人,驽怡下品,为其爪牙,结其心腹。莫至。虽然君极文思,主多圣哲,到了此际亦无威可使,无计可施,无刑罚可加,无仁德可化,真是宵壬未退,艰患难弭。外边来的忧虞既殷,里边酿的祸害亦荐,时屯世故,自然没有一年一岁安宁,一刻一时快乐。所以,有两件事体是有国的上务。你道是两件什么事体来?    旌贤崇善,进德用才。雍容敷治,扶颓翼衰。    这几句说话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百世子子孙孙之所务。尝观往昔,有依此说的,毕竟国泰民康。有不依此说的,毕竟国虚民弊。故此省闼之间,殿陛之际。全是要:    丝纶阁下集奇能,一寸丹心似火明。果尔自堪隆帝业,不愁国运有危倾。    其时节,倘果有国士杰人,俊才英品,子弟量才,比肩进取,怀金侯服,佩青千里,选名升举,利用宾王,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时。他的余烈到流万古,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又能把忠诚在朝夕延伫,审人之德,察人之言,明发就动其容,仄食便兴其虑,伤秋茶的森然之密网,怅夏日的炎熇之严威。若在国中境内聚了人民,便认做我有财了。必竟先重为政,始说道我有货了,全不敢贪饕,全不敢倦怠。如此思政,如此守道,那怕治绩不彰,文章不著。虽然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绩,这也是千中选一。圣主汲汲皇皇访求之而不可必获的,岂不綦难綦重么?闻得昔日郑简公国中有一位大夫,真是恁般有华国之文才,有经邦之美德,传遍了列辟之君,保全了蕞尔之地。有诗一首为证:    圣世雍容显栋梁,大夫德器纚圭章。登台共识千金骏,入彀能穿百步杨。    元宰悬名齐日月,法曹秉简肃风霜。应知不久瓜期代,珥笔亲簪视帝王。    却说这大夫双姓公孙,名侨,字子产。他的父亲名为子国,也是郑国大夫。这子产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其行已也恭,极其谦卑逊顺;其事上也敬,极其谨慎诚恪;其养民也惠,极其溥爱广利;其使民也义。这个义字就所该甚广而大,所谓甚异不同。如那都鄙之有章,上下之有服,田野之有封洫,庐井之有条伍,便是使民之义了。子产惟有了那君子之道,自然可以安邦定国,裕君睦邻。即如其时的天下,最强最横的国都惟有晋、楚二君了,他的地方几及数千里,兵车极其多,士卒极其众,粮草可支三十年,财宝可稽数万镒。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人人猛悍,个个豪强。有了这些声势,这些威力,自然按捺不住那一点雄心。专要侵人边境,伐人土地,毁人宗庙,灭人社稷,夺人子女玉帛,使人跪拜趋承。所以,那方隅之域、十室之邑,孰不畏惮慑服?孰不损削凋零?皆被晋、楚之君恃其强大,恣其桀骜,偕纠桓而讲武,进韬钤而谈兵,觑着子男的国土犹如弹丸,比着自己的势位俨然天子。故此其间有称臣称妾的,有奉教遵令的,有贡献方物的,有出妻献子的,有肝脑涂地的,有苟延性命的,有借势要君、求荣反辱的,有失时昏昧、抗衡立毙的。惟有这蕞尔之郑,其封建之所恰好与晋、楚为邻。那楚国还略远些,惟有晋国切近其界。这郑国若无贤臣治乱持危,也难保山河颠沛,所赖得这位子产大夫辅佐其主简公,不至孱弱失所,又不至晋楚所吞。正是:    欲匡厥辟非难事,但得高贤可易图。    这也不在话下。且说郑国相近,还有一个最小的国都名曰蔡国,地方止得一二百里,是个不生豪杰的去处。但知阿附取容,不识策安计治。那蔡地又接着楚国的疆界,两边声息相通。蔡君畏惧楚国之强,欲保首领,不怕你不去称臣纳贡,求为附庸。因此,反藉了楚国的兵威,不知个进退大小,不揣个可否是非,到时时与晋国作梗。或是晋人往蔡经过,那蔡国倚仗楚势,不是阻绝关梁便是劫其财货。所以晋人甚是怀恨在心。其时,郑简公方要与晋国连和,那晋君道:“寡人深与蔡国有隙,若要晋、郑通和,除是郑邦侵夺蔡国才可永为和好。”这郑简公闻知此语,恨不得立时夺了蔡国献与晋君。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郑,要保郑必要侵蔡,所谓骑虎之势不得不然的了。即日坐在朝堂召过子国、子圉两位大夫,授以侵蔡之旨。子国、子圉得令即出朝门,到演武场中点起精兵劲卒,离了秦洧之墟,直入蔡人之地。只因蔡国没有高山峻岭、险壑大川为其屏障,兼之承平日久,国内未曾整戈备甲、选将练兵,怎当得郑国之师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却说子国、子圉统了大兵直入蔡地,蔡君方知,荒促之中点兵选将与郑国交锋,一将当先挺身出马与郑人交战,子国、子圉抬头一看,你道那将官打扮如何?但见:    戴一顶束发冠,金光灿烂。披一副护身甲,杀气迷漫。穿一领艳艳红袍,系一条飘飘绣带。左挂雕弧一柄,右悬羽箭一壶。提一杆斩将三尖刀,跨一匹追风五花马。    子国、子圉却认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心中暗笑道:可见蔡国之小,怎么头一阵交锋没一个勇将出马?却教这个乳臭之人前来犯阵。当时抡动枪刀战不数合,子国、子圉二人打个照会,即便诈败佯输,领着军马四散奔溃,那公子燮不知是计,催动兵卒肆情追赶。约莫数里,郑兵依旧合围,登时将蔡国军兵生擒活捉,乱砍横挑。公子燮见势头不好,急欲逃出重围,怎禁得密密匝匝,浑如铁桶,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公子燮好生支撑不住,只得尽力死战,早被子国、子圉奋勇当先,把公子燮生擒下马,押入囚车,又侵了蔡国一分地方,即命俾将屯守。然后班师献俘,简公见了十分大喜,随即犒劳三军,又写下书启,把公子燮囚解晋国,听其发落。那晋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但罚为奴仆承侍左右,遂与郑国连和。此时,郑国上下之人尽道从此有晋国为我声援,那怕后生他患,独有子产一人不满此举,向其父子国说道:“孩儿按其天下的形势、国是的利害、祸乱的胎基,历历然不间以寸。”子国道:“汝有何所见如此侃侃议论,凡事体系乎邦国的就不可凭臆而出,逞了机巧必遭叱辱,小则丧位,大则累亲败族。况无官守言责,更宜卷舌闭口,莫惹非灾。”你道子国为何将此危言以示子产?只因子产年纪尚小,未曾为郑国大夫,所以有此言语。正是:    严父从来有,严辞是所咏。若非亲父子,孰肯意加裁。    却说子产闻了子国这篇说话,便应道:“父亲所言深为至理。但人臣一日致身,何事不可申言,何患可以畏避?孩儿且不论他事,即以今日之事说与父亲知道。”子国道:“今日有什么事?”子产道:“侵蔡之事。”子国听得子产说此四字便晓得是揭其短处了,觉得有些怒色,应道:“这是主公命我与子圉同做的。你今日这般说,敢是我有什么差么?”子产道:“据孩儿之见,似觉差些。”子国道:“我怎么就差?”子产道:“父亲做事岂差,只可悯做人主的。”子国道:“人主如何呢?”子产道:“若是人主既不修文,又不尚德,专喜夸张戎旅,一旦于无意之中,朝夕之内获有武功,是兵家之明忌,尤为小国之不宜。”子国道:“何为不宜?休为好言所误,致有驷不及舌的懊悔。”子产道:“父亲有所不知,前者侵蔡虽立毛发之功,实种倾天之祸。”子国道:“侵了蔡,得了蔡国的地方,媚了晋,得了晋国的欢心,怎么不算是大功,倒有大祸?”子产到此不觉慷慨抵掌,说道:“父亲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闻黄雀食螳之事乎?”子国闻言愈增其怒。子产之言虽激,实有至道。故后人读到此处,有七言古诗赞道:    燕雀庭堂忘弋宿,霎时患起难措足。倘逢劲敌飒然来,折矢破戕还赤族。    达人贵在识机先,莫骋雄心莫驰逐。须守平生好性命,须念功名难强属。    古今多少殷鉴在,劝君还是将邻睦。邻若壅和乐事饶,国运绵长国势育。    骄勋未闻不丧亡,既寝皮兮复啖肉。言之寒心非假事,土地倾残嗟危蹙。    还有报仇雪耻人,日夜揣摩将志蓄。卧薪尝胆习勤劬,拊心切齿更痛哭。    一朝武备大兴师,四国张皇先声速。傥直昏徒狭路间,颠沛流离就杀戮。回思昔建袜线功,今也洪基骤然促。    其时,子国又问道:“你还有何说话?”子产应道:“蔡国向依楚国,蔡国失利。如损楚国一臂,设使楚国也起了那点侵伐之心,要与蔡人报仇,他竟裹万千钱粮,率三军之众,出江汉之外,入秦洧之中,以楚国的鸷悍之雄军对我国蚁形之小卒,那蔡国闻之亦自兴兵助楚,岂不受其荼毒?纵使晋国遣兵援救也缓不济事矣。”子国耳听其言,心服其识,只得勉强说道:“事既往矣,何必多言。”假意托故,自往朝堂去了。子产异日既为执政上卿,自小的识见自然不同,所以就将一段道理直诤其父。但子国为人亦是有心的,怎么就做了这一件短事?想是他死期,将到,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且说这子国好端端的位列大夫,怎么讲他要死?须信人的死期,原毋论有病无病,大数到来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待我细剖始末便见不诬。此时,郑国有五个大夫:第一名为尉止,第二名为子师仆,第三名为侯晋,第四名为堵女父,第五名为司臣。原来这五个大夫行事,与子国、子圉、子孔那三个大夫不同。那子国、子圉、子孔一心致君泽民,安邦定国。这尉止、子师仆、侯晋、堵女父、司臣只要倚势恃强,侵人田土,占人房屋,巴不得国家多事,谋些差遣,就在其中取利,百姓无不痛恨。此时郑国的执政上卿唤作子驷,为人正直刚方,明知他五人结为党羽,侵害百姓,几番要奏闻简公,又转转算计不通。难道子驷做了上卿,又负刚直之性,倒还畏这五个大夫不成?不是这等说。这子驷做官一味只要两尽其道,恐简公一闻此事大发震怒,重处这五人。朝廷上急促没人代那职掌,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点拨。岂料此五人狼子野心,自恃党羽众多,并没一个肯听劝化。这子驷没奈何了,心里想道:他五人无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我不若乘今岁例应清查丈量,将这些田地房屋尽归原主,令其收管,只是照契照册查明,并不说是谁侵占。百姓又得安生,这五人又不失体面,有何不可?以此立定主意,亲自到乡间清查,令百姓们照契依册,量明立界。那些百姓们无不欢喜,无不感激。后人有诗赞道:    筹国惟元老,潜诛反侧心。从兹邦本固,感戴二天深。    却说这五大夫自从子驷清查之后,甚觉没趣。一日,会于公所,私相计议道:“为官受禄无非要赚钱肥家。我们自占了田地屋宇,与子驷何涉,要他多管闲事?今日虽然清查丈量归于原主,万一日后他又奏闻主公,我们岂不受他大害?此事不可不慎,莫若谋之于先,免落人后。”其时尉止之子名为尉翩,司臣之子名为司齐,偶在身旁听得此说,即忙上前道:“列位老伯之言深为有理,若欲图谋,我二人情愿为首,闯入朝房立诛子驷,以免祸害。”那尉止、子师仆、侯晋、堵女父、司臣五人齐声道:“好。”各各分付身伴家丁跟随尉翩、司齐二人前往,他五人亦自同行,一齐执了刀枪器械赶至朝房。那子驷早已知风,同了子国避入西宫去了。尉止、司齐等见子驷不在朝房,也晓得他必往西宫,众人一齐赶进。那子驷逃躲不及,被尉止赶近身边,将子驷一刀早已头落。那司臣看见子国闪在一边,便向五人道:“子国不肯随众,故作清廉,已致难掩我们之态。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谮言,亦该杀了,免贻后患。”五人齐道:“极是。”司臣即将子国一把揪住,将刀照头一斫,亦自分为两段。尉止又道:“我们事已至此,收手不得了,不如趁此机会杀入北宫,擒了简公再作道理。”说声未罢,即便先行,众人蜂拥随后。因简公令人将北宫紧闭,这些人一时不能杀进,早已遍传国中。那子产闻知不觉怒发冲冠,即去约了子驷之子公孙夏,各集家丁,前往北宫救驾。那国内军兵共计一千二百七十五人,齐来助力,又有大夫公孙虿,表字子蟜,亦是个忠义之人。他率了自己家臣也来相助,一齐赶近北宫来攻五贼。那众贼看见军马来得众多,心慌意乱,料想是杀不过的,各各抱头鼠窜而逃,当时止杀了尉止并子师仆,被侯晋逃出,竟投晋国。那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亦自逃到宋国去了。但见此时:    弃甲抛戈,出关入邑。俨如丧家之狗,恍若漏网之鱼。顾不得险阻山川,只要逃性命。当不得匆忙步履,枉教做恶人。正是作事颠狂,果然必遭凶报。人宜尽忠抒义,切莫行歹为非。    这也是天意不肯亡郑,复致太平。郑简公当日出朝抚恤子国之子子产并子驷之子公孙夏,又犒劳有功员役,并令将子驷、子国如礼祭葬。那子产哀毁尽礼自不必说。简公遂命子孔执政以代子驷。这子孔虽是个正直之人,只是太拘泥执板些。因见五族作乱,便立起一个法来,特置一扇文册,名为载书。要使国中的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职位定了次序,一举一动俱要听执政的节制。不料郑国的人不分贵贱大小都不肯顺从,子孔就要行查顽抗之人,拿来加诛,做个惩一儆百的样子。这国中之人又要汹汹思乱。那子产虽已袭了父职,因有服制在身,却不管理政事。那子孔向慕才名,倒肯括目相待。所以,子产急向子孔劝其焚烧了载书,以安国人之心。子孔道:“我立此载书原为定国,今因国人之怒而焚此载书,只消众人为政了,要我执政上卿何用?”子产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其二难,思以安国,只取危亡。不若焚了载书,免致失众。”子孔大悟其言,遂决意焚书,又恐远近之人不能遍知,竟择了个日子往郑国仓门之外焚此载书。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若是焚在朝中谁知其故?虽然安了众心,却是迟了些儿。那些人毕竟不能忘情,故意造言,又说起西宫之难原系子孔与谋,谋死子驷,子孔方才代得执政之位。这句话原说来像个合着机窍的,所以国人都纷纷的信了。那公孙夏闻了此语亦信为真,心里想道:父仇不报,枉为人也。子孔前因载书一事人皆不服,我若倡首去杀子孔,必有人相从。即往招集军民,果然相从者众。公孙夏随率国人来杀子孔,恰好迎着,竟把子孔斩首,将家资分与国人。那时郑简公见公孙夏势旺,惟恐有变,只得徉言道他忠勇,令他为执政上卿以代子孔,公孙夏遂得掌理朝政。刚做得一年,即使子产为卿,以听郑国之政务,公孙夏致政归第去了。有诗为证:    玄发早抽簪,名悬日月深。倏然不贪位,让爵卧山林。    凡是执政上卿到任,例应各处祭祀,先到太庙祭了先公,然后就该到望母台祭献了。你道这望母台是怎么一个出处?乃是郑国先君庄公所建的。那庄公之父名曰武公,其夫人姜氏生庄公的时节甚是难产受惊,以此不喜庄公,而喜次子共叔段,请命武公,欲立次子,武公不许,仍立庄公。及武公薨后,庄公即位,姜氏请封共叔段于制邑。庄公道:“制邑不利,当年虢叔死此,另封别邑可也。”姜氏又请封于京,庄公遂封共叔段居京。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将近地交界之境尽皆侵收,训练甲兵将来攻郑,暗通姜氏以为内应。庄公闻知先遣将卒伐京,共叔段遂出奔他国去了。庄公遂将母姜氏置于城颖之地,立誓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不觉过了两年,想起母子恩情,心中甚悔,只是立誓在先,不便相见。其时有颖考叔系颖谷封人,特将土产进献庄公,庄公赐他酒食。这颖考叔却把一碗肉来藏起,庄公问他原故,颖考叔道:“小人有母已尝小人之羹,未尝君之羹,故持归奉母。”庄公叹道:“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颖考叔道:“却是何故?”庄公便把前项事体并懊悔之情一一说与颖考叔知。颖考叔道:“这事不难,何不使人掘地及泉,在深隧相见,即是黄泉矣。”庄公大喜,即依其言,将地掘见泉水,母子二人入隧道,相见悲啼,其爱如初。后来姜氏已故,庄公筑建这座望母台,供养姜夫人在上,时常瞻拜,以补昔日之罪。已后皆传流春秋二时祭品。    这日,子产办了祭品,乘了车子到望母台去致祭庄姜夫人,却从溱洧二水经过。这水深不盈尺,却也冬夏不干,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马岭山下,从郑城西北流入,复从东南流出。所以,郑国的百姓朝作夜息,必定要在此水经过。因水浅不便行舟,若是富贵人家有马可乘、有车可坐,俱是过得水的。但是,贫穷卖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夏秋之间天色炎热,尚可褰衣涉水,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惨雪、风雨迷离,难道还可跣足渡水,必定要有桥梁方才称便。此时子产深知其故,常欲造一条桥以通行步。怎奈郑国的风水不宜在这二水之上造桥,子产非不博古知书,纵欲合那夏令上所说十月成梁之制,又不敢犯了国忌,博誉沽名,所以不行。子产坐在车中,那车夫将车推下水中,恰好那车底只离着三四寸光景。那子产一面乘车渡水,一面举目看那徒步的人,可也情惨。只见:    汤汤逝水,皛皛轻波。固是一方屏翰,从无半段津梁。往者来者,没一个不嗫口扪心。老者少者,没一个不颦眉蹙额。庶几褰裳可越,怎能入水不濡。总赖其保障生灵,犹未免伤残民命。虽然城郭金汤固,怎奈人民跋涉难。    不一时已渡过河滨,早到望母台下。左右人陈设祭品,请上卿行礼。子产致敬尽恭,跪献三爵,然后叩首,礼毕下台,仍旧上车过水。刚刚到得彼岸,恰好有一个老人家来渡河,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态,伸伸缩缩,两次三番,欲去不去,欲住不住,不觉目眩头旋,扑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连忙扒得起来,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湿了,手里捧的鞋袜也都氽去了,口中叫苦连天。子产看了甚是不忍,即命住了车子,令车夫将车子推到水滨以济人民。车夫得令不敢不从,只得推去济渡人去了。然而,子产以乘舆济人,虽是他的好情,但郑国人多,这一乘车如何济得众用?那子产也虑及此,随即下令道:“此舆专济老稚渡水,少壮之人不得争执。”从此之后,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其时有随从之人禀道:“老爷既将车子留此济人,待小的们向邻近人家借一匹马回去如何?”子产道:“此处回国颇近,步行亦可,何必骚动地方?”后人有诗为证:    因怜老弱涉寒澌,甘让乘舆不敢迟。国内勿嫌相济少,朝朝偏与郑民宜。    子产方才走近城门,忽见家臣来报:“主公召议国政。”言未毕又有使臣来召,子产疑道:“此时有甚政务?”急急步入朝中,简公尚在殿庭迎候,子产上前躬身下礼,以复主祭之命。简公问道:“寡人适才闻卿不乘车马,徒步回朝,是何缘故?”子产备将老者涉水畏寒,存车济渡之事奏闻。简公道:“此是卿家爱民之念,只是有劳徒步了。”随命车驾库选一乘好舆赐与子产。子产谢恩领赐,又道:“主公此际召臣有何事故?”简公道:“只因晋君无礼不念同宗,又不念几年和议,竟要寡人称臣往晋,奉以朝见之礼,特遣使臣在此。寡人心中甚忿,不知上卿有何辞可以却之么?”子产道:“此事不难,今已日暮,待臣明早往见来使,自有说话。”当即辞谢出朝,一宿无话。次日,子产来到公馆相见那晋国使臣。那使臣十分傲慢,踞其上位,见了子产并不下来施礼,便道:“我奉本国主君之命,征尔郑伯往朝,汝知之乎?”子产即应道:“晋、郑乃同宗之国,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谊,反欲致我寡君等于仆隶,晋君虽为得计,吾恐夷狄闻之必为窃笑。何况四邻臣民有不訾议者几希。”使臣闻了子产之言,心里想道:“他这几句甚是有理。同宗之国归附已久,要他称臣,邻国闻知不惟窃笑,且隳了归附之心,此事是吾主失算了,不若回国以子产之言复命。”遂向子产道:“尔主既不肯往,吾当为汝复命晋君便了。”当下辞郑以还,使臣将子产之言奏闻晋君,晋君大悟,以后再不敢来征朝,遂免了这番骚扰。    到了次年,乃是范宣子为晋国之政,又骋其才,竟奏与晋君,遣使到郑要加贡币,比每年议增十倍贡献晋庭。简公又与子产商量道:“前日晋国征朝,多赖上卿辞令以致却而不至。今来征币却是旧例,礼当奉币以行,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郑国地方甚小,所出有限,为之奈何?”子产道:“主公但依旧例前往,臣当致一书与宣子,管取仍照旧例,不征加倍也。”简公闻言大喜,即命子产修书,随即一一打点币帛。不移时,子产修书已完,将稿呈上简公。简公读云:    宣子足下,子为晋之上卿,使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足患,而无令名之为难也。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吾子之家坏,何其没没也。将焉用贿,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毋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可久。夫恕以思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后我以生乎。子其慎之。    简公看罢心中甚喜道:“此书决令宣子回心。不加重币,皆上卿之功也。”当即遣使公孙夏赍了币帛书札,一同晋国来使起程前去。公孙夏领命同使臣至晋,见了宣子递上子产之书。宣子览书大喜,即时就向晋公劝其轻币。那重币之征原非晋君之意,却是宣子创议,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所以,晋公一一依从,如数收了旧例贡物,即打发使臣回国。公孙夏复命于简公,备述前事,简公不胜大悦道:“若非子产之书,几不免又是一番征币之扰。”公孙夏又奏道:“臣于一路而来,沸沸闻言,国中有火星下堕,又有火神现形。臣既闻之,不敢不奏。”简公即问子产道:“上卿曾闻此言否?”子产道:“臣适才始闻其言,正欲奏闻。国中流言将发大火,天气亢阳,信或有之。”简公道:“既然如此,何以避之?”子产道:“天灾不可逃避,前者里析大夫未死之时,也曾言及国中将有极大变异,民为之陨命,国为之几亡。又说吾身渐民,弗及见此变异,又欲图为主公迁国。臣意为人君者当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岂可因天变以图幸免?”简公听了其言,知不可强,乃分付臣僚,谕知黎庶,俱各持谨,以防不测,当即退朝还宫。简公惟是起居忧惧,不能去怀,甚觉惊心之至。有诗为证: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天意巧安排,人力岂能夺。    忽一日,正当聘问之际,各国遣使赍书达礼,以通和好。国中人见了各国使臣皆以客使称之,此时新客既各旧客亦自不少,免不得简公要设宴款待。那新旧客使齐来领宴,简公正在宫中,与众客飞觞举乐,酬酢方酣,忽见当筵起一阵狂风,吹得新旧宾客与执事臣工尽行失色。风过处只见一道红光如闪电相似,且是括刺有声。那时子产也在宫中陪宴,心知此声有如火啸,到此田地却也管不得什么仪制所拘,急急离席,出外探听。已有役人跑进宫来向子产报道:“里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烧屋宇,其势甚大,特此禀报,望乞速速遣人救灭。”子产听说慌忙复身入内奏闻简公。简公道:“上卿可速速调度,不可稽迟。”那些新旧使客闻得此说,没有安然饮宴之理,都来辞别简公出朝,简公于是罢宴。那子产看见也不及将言语细说,径走到宫门之上,分付管门官员人役,止放新客出朝,但是旧客一概不许放出朝门。那门上员役不知其故,只得遵令而行。你道为何不放旧客?只因旧客在郑日久,必深知郑国虚实,且路径熟谙,恐他们乘此火变或有异图,所以不肯放他出宫。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繇他出去,并不拦阻。子产自家也出了朝门,想道:里析大夫已故,棺柩尚停在家,火是本家起的,这棺木为第一着急务了。急唤下三十个舆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抢救棺木,那些舆夫个个是长大有力的汉子,又皆敢死之徒,既奉子产上卿之命,那个敢有推辞?一齐拿了扛索,冲烟冒火到里析大夫家中,手忙脚乱的把个棺木一霎时上了扛索,急急抢出,其火已烧到中堂,好生利害。有沁园春词为证:    忽起旋风,似出林啸虎,跃水吟龙。早半天烈焰,轰轰匝匝。烧台毁屋,损户连薨。烂额焦头,呼儿叫母,恍若边疆虏骑冲。还堪悯,侯居深邃,一旦成空。    炎光万道如虹,未数扶桑旭日红。赛老君炼药,介山烟禁。口云蜀栈,赤壁鏖雄。更类田单,燎奔牛尾,眼塞泥沙耳蔽听。人惊问,谁移火焰山到城中。    子产看见火势猛烈,遣了二百名健丁齐到下风拆毁屋宇,以免延烧。又遣数十名健丁,在就近池塘取水浇扑。谁道此火原是天意,凭你怎么救解,越发分头延烧,再救不止。子产见势头不好,恐怕郑国的宗庙也受其殃,却好子宽、子上二大夫在旁,子产便道:“敢烦二位大夫速至太宫,巡行祭祀之所,可令家丁将油漆窗格门扇尽行下了,再将宫内毡褥等物打湿,垂挂檐楹之上,必能祛火。”子宽、子上二人领命而去。子产又恐祈卜堂有灾,乃道:“卜堂内的大蔡是千年灵龟之壳,仗他为筮卜之灵,若不徙开必然炼为灰烬,异日要占国事便无可稽查了。”急着从人传令与公孙登大夫,迁徙大蔡置于别所。这公孙登原是个卜史,平日善卜之名,也都亏这个龟壳。终日画爻按理,求吉问凶,无有不灵。他此时正在大蔡之旁踱来踱去,排卦寻爻,仰头看见火光烛天,已知是近处火发,想来必要延祸至此。但此大龟必须救出方好,奈因是简公之命,建堂安置在此。若不得简公之命并上卿之令,决不好轻动他的。欲待去报知上卿,又恐一时火来照管不及。正在没法之际,那传令之人已到,公孙登问道:“你是何人?急急走来有甚缘故?”那人道:“奉上卿之令,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烧。”公孙登道:“就烦你移一移去。”那人道:“我还有别事,不得如命。”说罢竟自去了。公孙登道:“子产要我徙此大蔡实是正理,但身伴没有一个跟随的人,况此物有丈余长大,其重非常,教我一人怎么拿得起?不惟他是个灵宝,就是执政有令,也没有个不遵依的理。且喜这大蔡内中空阔可以容人偃息,万一烧了房屋亦可在这龟壳里暂住。”说未了那火头早已扑到房檐上来了,公孙登慌了手脚,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鼋鼍一般,乱滚乱走,走至朝前,恰好遇见子产。公孙登便问道:“敢问上卿,还是将他放在那里去好?”子产道:“须暂寻空阔去处安顿,免得火势侵来又为移动。”公孙登得了这句言语,竟负了大蔡往空野之处去了。正所谓:    事急无君子,心忙任意为。    子产此时也身不繇主,事头忙乱,走来走去,尚不曾分派得完,又想:宗庙事大。急急转到朝门,只见简公亲自捧了庙主石函出来,急唤子产道:“主祀在此,徙到何处去?”子产道:“不如都迁到厉王庙中,并将群主共移一处,以便救护。”简公道:“此言有理。”即捧了神主而行,那祝史即来代捧。简公恐外有他变,仍旧入宫去了。那外边的火势愈炽,子产又使府库之人各备救火之器,以防财货失所。又使掌兵的司马、掌刑的司寇,列居火道,以防不测之变。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令遣雄军把守。军人应命,各各往任其事去了。顷刻之间,值此心忙意乱之事,亏他分拨防严,甚是清楚。后人因有诗曰:    国运偶逢艰,谋臣备敢闲。但祈神力口,立把祝融删。    少顷,只听得西北角中哭声振天,细听其声都是妇人女子。子产就知道是先公旧时宫女,因他们在西宫近着火处,恐有不测,故此惧死哀号。即传令与商成大夫着放宫女,尽归东囿。商成大夫依令前去,放那些宫女到了东囿,果然哭声就不闻了。自从薄暮烧起,整整烧了一夜工夫,次日早间其火始灭。简公与执政上卿并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贸易。子产乃将那些救火的军民尽行犒赏,又查被火所烧的人家,记载其数,不下千余屋宇,即出晓谕,以宽其征赋,不督其租税,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营建。国中虽遭了这番回禄,倒越感念了子产的惠绩。正是:    一番谋画永清安,嗣后邦基稳似磐。日久人心今始见,贤哉东里大夫官。    那些新旧使客见国中火烧得如此光景也无甚意兴,各各告辞归国去了。简公终日不悦,常想:那太宫大鼍、石主、府库,皆赖子产一人辅佐大勋,不使有失。正思没个报答处,忽有侍臣报道:“臣启主公得知,火灾方息,又有水患发了。”简公惊问道:“却是何故?”侍臣道:“洧水居民传报道,洧渊之中有两龙相斗,若不差兵往逐,恐两龙斗处必有一伤。伤者若有族类,必致兴风鼓浪,荡谷移陵,伏乞主公上裁。”简公闻报尚自惊疑未信,忙遣子宽大夫前至洧渊看其势头何如?子宽领命出了朝门,乘了快马,早到洧渊,果见水中有二龙相斗。但见:    皂白难分,朝昏不辨。响飕飕风沙凛冽,乱腾腾云雾迷离。一个摆尾摇头,一个张牙舞爪。双双怒目,黑暗中透四点寒灯。对对长躯,白日里露一身鳞甲。卷起千层巨浪,冲开万丈洪涛。原来幽壑斗潜蛟,只恐桑田变沧海。    子宽大夫不敢稽迟,急急驰报简公道:“洧渊之中果然有两龙大斗,水势甚凶,望主公速召执政商议,以免洪水为灾。”简公闻言甚恐,急召子产。子产进宫见礼已毕,不待简公开口即道:“洧渊龙斗偶然至耳,不久自然退舍。如若稍稍驱逐,以触其怒,突兴波涛,其患比火更甚。”所谓:    见怪不怪,其怪乃灭。洵有斯言,慎勿疑惑。    简公听了子产之说始得放心。未及半日,又有侍臣报道:“两龙解斗,各各退散,波涛已平息了。”简公始服子产神识不凡,乃谢子产道:“若非上卿之见,几误大事。但今郑国不孝,遘此天灾,意欲往报晋邦,不知上卿之意若何?”子产道:“报晋是理也,尚犹可缓。适有急事主公知否?”简公道:“是什么事?”子产道:“闻晋君已放归蔡公子燮,近日陈、蔡合谋,将图我郑。陈、蔡虽是最小之国,两军统并,亦称强悍,若不遣将伐之,恐有他变。”简公道:“为今之计还是何如?”子产道:“蔡国素与楚连以为依附,今晋既释公子燮,亦不知晋有何意?我国虽与晋国相和,今则不可仗其势也。如据然伐蔡恐属未便,莫若速伐陈国,使彼不能防御,必获大捷,陈国自不与蔡国相连也。”简公闻言甚喜,即命子展为司马,统领劲兵星夜兼程往伐陈国。陈国果然未备,被子展大获全胜。陈国即具降书,永为纳款,再不敢与蔡国结连。子展班师奏闻简公,简公出黄金彩币犒劳将士,并嘉子展之功,遂择日亲自往晋。一来要报失火之事,二来要献伐陈之捷。看看吉日届期,子产辅着简公,又带大夫数人离了郑国,晓行夜宿,不只一日,早已到了晋国城内。那时正值鲁哀公初卒,晋侯因是同姓,在宫料理吊仪,未及与简公相见。此时却是赵文子执政,先遣晋大夫士弱前来,一则代为迎接,一则分付将言见责看简公如何答应。这士弱来到行馆,见了简公,便道:“主公特命相迎。”简公道:“深有劳大夫了。”士弱又道:“主公传语,责公何故不守边鄙,反去侵凌小国主何意也?”其时,子产着了戎服在身,侍于简公之侧,便挺身直前说道:“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法。今郑本姬姓,与天子分形同气,彼陈人忘周德之大,辄敢侵郑,是以当诛。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唤为一圻,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唤为一国,自此以降次国七十里,小国五十里。今大国多数圻矣,若不侵小何以至此?听大夫所言,非特责寡君一人也。”士弱听了好生语塞,有南乡子词为证:    贤执政,产方隅。气凌霄汉命征车,理直词宏名又顺。威风振,凛凛从教看折晋。    那士弱到此智穷言尽,两眼睁睁,好不没法。看见子产身上穿着戎服,又责道:“汝虽执政于郑,到俺大晋之都岂无宜穿的衣服,辄着戎服而来,是何意也?”子产道:“我先君武、庄二公,为平王卿士,昔鲁僖公二十八年,有城濮之役,晋文公布命道各各修服旧职,命我先君戎服辅佐周襄王,以授胜楚之捷,不敢废主命故也。”士弱见子产说的话都是正理,不敢再去挠他,只得辞别回去,将子产的言语一一达与赵文子大夫得知。赵文子道:“子产这些言辞甚顺,吾闻犯顺者不祥,神明所不佑也。明日当达于主公,可与相见。”当时各自散讫。且说子产送别了士弱,回见简公。简公道:“适才上卿之言甚为中理,但今馆垣甚是窄狭,不能容我国这些从者,却怎么处?”子产道:“惟有毁之一法。”简公道:“毁之恐触晋君之怒。”子产道:“臣有舌在,何足畏哉?”简公道:“既如此,请上卿即刻从事。”子产即时唤了从者五七十人将馆垣尽皆拆毁无余,随即藏纳本国车马。早有馆夫报知赵文子了。赵文子想道:子产对士弱之言甚顺,为何把我晋国馆垣毁坏?此理甚欠,必须遣人责问,看他以何辞相对?欲待再遣士弱,恐其口舌不能便捷,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士文伯道:“不知执政以何言相责?”赵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语,士文伯别了文子,竟至行馆。正是:    大国恃强无礼,枉劳口舌纵横。不识毁垣妙计,文子空为晋卿。    士文伯到了行馆即令驻马,着人通报,子产闻报出迎。士文伯方才下马,二人到了公厅,见礼分坐。士文伯未及开言,子产即问道:“执事到此敢是传晋君之命,来请寡君相会么?”士文伯道:“主公料理鲁国吊礼未完,须宽一日方才得暇。”子产道:“既如此执事何故辱临?”士文伯道:“敝邑因刑政不修,盗贼充斥,有列侯来朝聘于晋的,恐有疏失,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馆,高其门,厚其垣,使之无忧。今足下坏我馆垣,虽然郑之从者知所戒备,他国有宾客到来,何以待之?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来请问。”子产道:“以敝邑偏小,介于晋楚两大国之间,诛伐无时宁息,是以不敢安居,尽索郑国土地之财随时朝会。值国君事忙未得相见,又不获闻召命,未知约寡君相见得在何时?若如此作为,恐非待宗盟之礼。”士文伯道:“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实因有疾未痊。”子产道:“若是这等教不肖何时获安寝席?既未相见国君,又安敢输币?又安敢使币暴之于野?虽未见晋君而输,实皆晋国府库之物,又不敢以非礼输纳府库。若暴露则恐燥湿不时,万一朽蠹,反重敞邑之罪矣。”士文伯道:“执政此言或恐是理,但不知毁晋馆垣出于何与?”子产道:“侨闻令先君文公为盟主之时,专要崇大诸侯之馆。其馆之式与晋君寝室相似,把库厩缮修,可以藏币养马,司空开道,圬人葺垣。诸侯来时,掌馆舍之人设其庭燎,巡捍之人防其盗贼,仆从有所安处,车马有所喂涂。文公虽不留宾客,未尝废事,所以宾至如归,不畏寇盗,不患燥湿,实与宾客同其忧乐也。”士文伯到此又要与晋君假装体面,便道:“故此寡君不敢有违先君之训,特设此馆。不意反被执政毁之,虽板今吊古,何不惮烦一至于此。”子产道:“大夫此言差矣。”士文伯是个不明理的,听了这一个差字,便微微发怒起来。有诗一首为证:    筹国无才空读书,渺闻浅见奈何如。意中谟不推详过,陋室宁堪客所居。    士文伯道:“在执政所言无往不正,及至下官有言,又讥差谬,是何意哉?”子产道:“非下官有罪而言,实晋君无礼,与执事多饰词尔。”士文伯越发疑讶,便道:“执政之言毋乃有所闻乎?”子产道:“侨闻今日铜鞮之宫,其大数里,待诸侯之舍如处隶人,门不容车,不可逾越,盗贼公行,夭疠不戒,揖见无时,若不毁垣,无所藏弊,则重吾郑国之罪,敢请执事何以命之?”士文伯听子产说得有理,其怒始解,便答道:“寡君一因有疾,二因商议吊鲁之仪,实无他故。”子产道:“晋君有疾情自可原,若说鲁丧,郑与鲁亦有同姓之忧,若获荐币,修了馆垣而行,是君之惠,安敢惮劳,有妨清问。”士文伯道:“这等待下官归告寡君,即日请见。”说罢起身相辞,子产送出馆外,一揖而别。士文伯急往赵文子府中细述子产之言,文子叹道:“信如其言,我国君其实不德,将隶人之垣授与诸侯,是晋之罪也。”又使士文伯住慰子产,赵文子自往晋宫奏与晋君。原来各国的执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议,不时可以进见国君。此时诸侯朝贡已到数日,未曾相见,亦系大事,故此赵文子急入宫中,欲议召见郑公之事,不意守门人禀道:“主上适患一疾,方得睡去,丞相爷姑且少待,待主上睡醒始可入报。”文子只得依言立候。有荷叶杯一词为证:    主卧岂能惊醒,相等立螭头。耐心屏气不移步,木塑怎优游。    却说晋君之病已非一朝,这日更觉甚些。他的病症不寒不热,不语不言,也不思茶,也不想饭,昏昏沉沉,精神衰惫。此际情思愈觉散懈,方才靠着衾枕正待合眼,朦胧之间只听得耳朵边呼呼吼吼,一阵狂风陡作,果然金铁皆鸣,风过处晋君强抹双眼,细视殿外有何动静。只见一件怪异物件,看了好不惊号也。但见:    蒙蒙葺葺,身上披着些苍黄毛片。闪闪烁烁,额下绽着那灿烂眼珠。看来不是人,倒也能行能笑。疑他不是兽,原何无带无冠。殆似猩猩,喜酒误穿红木屐。其如狒狒,迷人故系绿褴衫。不禁离魂荡魄,怎奈动臆伤眸。    晋君正在惊慌,只见那一个异物扑来扑去,扑了好一会,然后竟向晋君身上扑来,张口乱咬。晋君慌了手足,躲避不及,几乎被此异物将一个晋君的贵体咬做一团肉酱,不觉大叫一声,早已汗流浃背。那些宫人侍女一齐吃惊,忙问根繇,那晋君还不知是梦,兀自开着眼,胡嚷乱嚷。那赵文子在门外听得晋君喧呼,急入问安,看见晋君恁般模样,心中好不着急,欲待上前相问,又惧晋君迁怒及身,欲待退出外庭,主上有患不救,岂是为臣子的道理?看此光景必然是梦魇了,只得上前连叫了数声,晋君方省人事,目中认得是赵文子,便问道:“卿来几时了?”赵文子道:“臣来已久,适才莫非主公有惊异之梦么?”晋君道:“便是。适才梦一异物,似人而非人,似犬而非犬,毛色如土,遍体腥臊,扑于寡人之身张口乱咬,以此惊悸狂呼。”赵文子想一想道:“主公勿忧,梦中所见之物乃黄熊也。昔日周武王夜梦飞熊,得吕望为其军师。此梦必是吉兆。”晋君道:“卿言虽是,但寡人心怀疑惑,若得个圆梦之人细解其情,才可消释这一片忧疑之思。”赵文子道:“臣不敏,不足解此,臣看郑国子产是个博物君子,必知其故。”晋君道:“只是子产远在郑邦,如何请得他来为寡人圆梦?”赵文子道:“事有凑巧,物有偶遇。见今子产从了简公朝聘到此。”晋君失惊道:“来几日矣?”赵文子道:“因主上有疾故不通报,已来三日矣。”晋君道:“卿可快召子产前来。”赵文子道:“更望主公许约郑公在于何日朝会。”晋君道:“寡人心内释疑,不时朝会可也。”赵文子随即出朝,仍命士文伯往请子产进朝。正是:    茂才广略堪回主,重礼隆仪不敢迟。    一霎时已请到了,子产与赵文子相见,随即同进宫中朝见晋君。一见之初,先说了一回失于迎讶的话,然后说及梦熊之事,要他解说。子产道:“主公梦中所见的黄熊,即圣禹之父鲧后是也。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泪没生灵,尧帝震怒,殛死羽山,鲧遂化为黄熊,投入羽渊。当时士人道他虽则无功,只是糜费钱粮,不曾有贪酷之私,遂立庙于东海。后来夏商周三朝俱有祭祀,迄今废弛已久。且今之天下,晋为诸侯之盟长,应佐天子祭祀诸神。今黄熊咬君之体是欲口食也,求主公祭祀也。主公可即出令旨,择日祭祀,病自霍然。”晋君闻言连声道:“解得不差,寡人之忧疑已释矣。”即分付赵文子择日祭祀黄熊。顷刻间身体便觉无恙。晋君大喜,甚重子产,即日请简公相见,行了交会之礼。赵文子又奏子产毁了馆垣,实晋之礼貌太薄,乞主公修葺高大,可容车驷出入,晋君也纳其奏,即在次日排筵以饯简公并子产二人归国。自此之后,晋君命修馆垣,十分高大,以待后来的诸侯,此皆子产毁垣之功也。简公与子产离了晋国,路经潇湘云梦之泽,早已到了楚邦。这楚国乃是异姓诸侯,只因郑国介在晋、楚之间,既然到晋国币聘往来,少不得楚国也要如此。此时,子产随了简公入楚,正是与敌国相见,简公礼当除地。你道怎么叫做除地?将地上草藤荆棘割刈得个干净,这叫除地。若把其地扫除,又要封土为坛,以受郊劳。今子产也不除地,也不为坛,但为草舍一间。当时人有诗道:    智者从游,广渊有谋。为坛为舍,各坛雄遒。    其时,楚国有一掌管旅次的人,名曰外仆,专一迎宾送客,就如今日的驿宰相似。看见简公不设其坛,因对子产道:“昔日先大夫相先君,曾往四国,未尝不筑土为坛,自昔至今,皆是如此。今大夫到了敝邑,住在草舍之中,恐于势有不便。”子产道:“其中有故,子岂不知?”外仆道:“所以求执政赐教。”子产道:“以大国之君去适小国,必要构土为坛。若是小国之君来适大国,不必用坛,只须草舍。”外仆道:“此为何故?”子产道:“吾闻以大适小有五美:一是宥其罪戾;二是赦其过失;三是救其灾患;四是赏其德刑;五是救其不及。”外仆道:“原来如此。那作坛却是为何?”子产道:“作坛昭示五美之功,所以小国倚藉大国,无有困扼,怀服如归。是故作坛以垂及子子孙孙都要进德修善,不可怠惰。”外仆道:“以小适大可有五美么?”子产道:“止有五恶。”外仆道:“此五恶亦可得闻么?”子产道:“一恶是向了彼国之人解说其身上所有的罪戾;二恶是请说其不足,惟恐被谴责也;三恶是奉行其政事;四恶是供其职,贡其土产;五恶是从其朝会征伐之命也。”外仆道:“止用草舍又是为何?”子产道:“大国之君专好重币,贺弱吊凶,此皆小国之恶,焉用作坛,以昭其祸?所以,告子孙切勿招祸,始为永安之良策。”外仆道:“不闻高论怎知此事?”说罢即便告辞,子产也不挽留。后人有诗赞子产道:    始知草舍不为坛,狂楚为仇肆戾残。恰羡公侨明古道,息争宁国报平安。    外仆将子产不设坛、惟建草舍并子产的言语归告楚君。群臣道:“子产明于今古兴亡之道,又精于大小敌国之谋,似非以下之人,望主公速行朝会之礼,无使彼觇我虚实,以贻其讥。”于是,楚君即与简公相会,设宴款待。朝会既毕,简公同子产辞谢了楚君,仍返郑国。简公见子产多才,将国中一应政务尽听子产指挥掌管。那秦、楚、晋三个大国以后闻了子产之名,俱不敢来侵我,不过每年用币帛往来,通些和好。此皆子产一人听政之功也。且郑国之中民多地少,族大且侈,自从子产听政之后,百姓安堵,狱无冤囚。国人都诵道:    取我衣冠而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教子产,吾其与之。    不数年间,郊遂甸服之人都来归服,如水就下,共相敬爱,如怜孝子,如敬慈母一般。国人又诵他的德政道: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若死,谁其嗣之。    你道子产为何被国人时常诵念?只因他在郑国凡一应政令皆能慑服人心,尝作丘赋,作封洫,制参辟,铸刑书,这四件是治国齐家最要紧的事,他一一能为,其他可知。大凡从古至今的君子被人夸誉固多,其中未免有一二个谤毁他的。那时郑国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与国人到郊外一个小亭闲游,与那些口尖舌快之人,议朝政之得失,谈子产之是非。其中有一人深为子产不平,归告子产,劝子产拆毁了这个所在,杜其后游,免致私议。子产道:“吾闻忠善以息谤,未闻作威以防怨。若作威防之,其怨愈深。若有人谈我公孙侨失处,即当改过迁善,则然明大夫,岂非是我之师!何必拆毁其亭。”那人见子产之言,深服而退。子产以后愈将事体斟酌,把一个小小的郑国扶危治乱安倾定覆。后数年,简公告薨,子产亦因劳心费力太过,得患一病,国人莫不吁嗟叹息。说道谁人可能代吾子产大夫死者,吾当事其父母,养其妻子,厚其殡葬,绵其祭祀。不料数月之后,子产药石无灵,可惜一位执政上卿,却做了南柯一梦。那时举国之人孰不哀悼,士大夫们痛哭于朝,商贾们痛哭于市,农夫们痛哭于野,就像没了父母一般哀恸。至是孔圣人在鲁,闻子产之变,亦自出涕良久乃止。有一首哀词为证:    泰山颓兮梁木坏,叩天远兮灵奚在。望东里兮泪泫然,伤子产兮屯运届。    苟延龄兮治国都,或广上兮未云迈。胡速返兮援末繇,拊幽心兮增感慨。    总评:节受匡济之政,子产一传尽之矣。世人勿作小说看过。    又评:大国图霸易,小国图治难。子产为小国之臣,行恭敬惠义之政,晋、楚莫能撄其辞。有释难解纷之术,无丧师辱国之愆,足称一时良佐。设使得辅桓文之主,其政更当何如?吾知其名,必超管、晏诸君之上。  卷二十八 逢蒙学射于羿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君亲师傅并宜隆,技艺相传报亦同。爱业不堪成嫉妒,及门宁可伏兵戎。    戈矛顿起宫墙内,残忍偏加恩义中。展卷每怀千古恨,迄今惟有一逢蒙。    这首诗是说人生世上有君、有亲、有师,三者不能偏废。夫君臣合以分义,父子联于性天,自不必说的了。至于师之为道,假如后生小子从了先生读书,小则通文达理,能写会算,大则希圣希贤,发科发甲,无不经繇师范,当思图报。就是百工技艺随了师父,传习其业若得成功,也是养身之法,须加爱敬。还有术业中间超群而绝世者,果能尽其所长而教诲之,使受业之人,亦得出神入圣,售其术于当代,这便是座主门生一般,恩联义结,报效无穷。岂可反因技艺高下,辄怀忌刻之心,陡起谋害之意,究至兵刃相加而无悔呢?那是千古来只有一个逢蒙,其为师弟中之罪人也,可胜道哉。今且未说他的事实根繇,且把一个也是个习射的师弟试说一遍。    学射场中藉有师,习成贯虱又心痴。援弓思擅当年美,矢发穷时悔也迟。    话说列国时有一人姓纪名昌,为人刚心猛气,好耍闲游,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顽戏,或是单身独自提墩试力,欲要拔剑起舞,更愁尚未经师,又要学舞大刀,还虑无门传习,终日纳忧抱闷,长思一艺成名。一日与妻子道:“今日无事,我到城外闲走便来。”出得门去信脚行来,已至城门。趱步而出,约莫有一里之地,看见一伙人,挨挨挤挤在一块空地上。纪昌上前仔细看时,只见前边竖着一副靶子,靶子上挂了一个大银钱。人丛里边另有一个人,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弓弦一响,应手便中银钱孔里。一连看他射了十来箭,并无半矢落实,众人齐声喝采,个个称高。连纪昌也看得眼热,就在众人里面问道:“这个射箭的是那个?却是这等射得好。”那众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这叫做飞卫,是有名善射的,你还不知道哩!”纪昌便暗想道:“我一向要学些技艺,若是学了剑,也只是一人敌;若是学了刀,也只好就近杀人;我若学得他的射,便好杀人于百步之外了。倘能够到得他的地位,却不把我纪昌出个名儿么?恨不得霎时间便要拜为师父。飞卫射罢,吩咐童子拾箭收靶,众人见他歇手,渐渐走散。纪昌只是站住脚跟,一眼瞧着那童子收拾已完,跟随飞卫同去。纪昌也起身,尾至两箭之地,左右并无人影,似箭一般飞奔上前,唱一个大喏道:“老师善射,世上无双。弟子虽则不材,愿拜门下,不识肯见许否?”正是:    慕道虔诚须礼拜,肯将奥妙向身传。    飞卫连忙回礼问道:“足下高居何处?上姓大名?何故要传小技?”纪昌道:“弟子名唤纪昌,住居城中,向来颇想习些技艺,未得从师习学。今见老师妙技,心中爱慕,若蒙不弃,即当执贽拜从也。”飞卫道:“足下欲传此术,果能专心致志,何患业之不精?”纪昌道:“老师不吝训诲,乞示潭府何处,明日便好登堂。”飞卫道:“我家住无争村,离此不过三里,既承相契下顾便了。”两人拱手而别,纪昌到家见了妻子,把看射情繇与那要从飞卫的意思备说一番。妻子道:“学得成功也是好事,只恐你心不坚,翻成画饼。”纪昌道:“说那里话,若用工夫深,铁杵磨作针。但是,贽见礼物,一时无措。奈何?”妻子道:“前日织下几匹棉布在此,可用得么?”纪昌道:“正是,有布在此,何愁贽礼?”妻子转身就进卧房开了箱,取出五匹布来,随手递与纪昌,拿了出门,刚卖得一两纹银,走到家里,恰好妻子在机上织布,就把银子与他收拾。当夜安歇,巴不到天明,早早起来梳洗毕,妻子做饭吃了,把这银子封好,再写一个帖子拿了,一径出城。打从昨日射箭的所在经过,又行了二、三里,只见一村人家,也有几家大户,纪昌立住凝望。适有一人荷锄而来,向前问道:“此间可是无争村么?”那人道:“正是。”纪昌又问道:“飞卫在那一家?”那人道:“路口进去第三家,黑墙门里边便是。”纪昌谢声竟走,果然见一所黑墙门,进了门一直进去。但见:    第一个牌匾上写着“弧父真传”,第二个牌匾上写着“三候神术”。堂上朱栏红映日,檐前粉壁白凝霜。糜鹿当阶,出入自由知避箭。鸣禽兢兽,去来任意不惊弓。允矣威严,果然整肃。    走到厅前对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约的,烦你通报一声。”童子进去,纪昌走到厅上,拱立一旁。飞卫自内走出相见,一个要行宾主之礼,一个要行师弟之礼,各相推逊,毕竟让纪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后取出帖子银封,双手送与飞卫道:“薄贽奉上,望乞见收。若得成功,必当重谢,弟子参拜。”即便倒头四拜,飞卫也回两礼,起来依师生礼坐下。飞卫道:“射之一法虽是要力,但其中全凭在巧。必须内正心,外正己,目不转睫,视小如大,方可持弓挟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侥幸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从目不转睛处做成工夫,方可演习。恐足下立志未坚耳!”纪昌道:“弟子立心颇坚,当请从目不转睫便了。”就立起身来一揖而别,飞卫送出大门。纪昌一径回到家中,见妻子坐在机上,不言不语,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对妻子道:“学射用工,先要目不转睫。我看你机上投梭,去来频紧。且待我眠在机下,睁着眼珠,用着眼力,忍定耐住,不计转睛,看得梭子十分纯熟,必然习惯成自然了。”即便铺好机下,低头间身钻进底下仰卧了。勉强将目挺开,认定梭子看时,只见梭来又转一睫,梭去又转一睫。或开或闭,那里肯熬得定?如此磨练也只是万不得已。妻子或时起身做饭,或时做些别样生活,他也起来坐坐。妻子上机,他又随身进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些把柄,略觉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觉积日成月,积月成岁,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转睫了。正是:    积成机下三年苦,赢得今朝眼力高。    纪昌大乐,道:“我今可以习射矣!”便出门走到飞卫家中,见飞卫作礼已毕坐下。纪昌道:“多蒙老师指教目不转睫,已得习熟矣,特来回覆。”飞卫道:“目不转睫虽有三年,还须视小如大,再得两年工夫可以习射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即便起身作别而出,回到家里,坐了细细暗想道:“何物最小,视之渐大?”忽然身痒,举手挠之,刚刚挠了一个大虱。纪昌道:“天下之物,莫细于虱。我当将此悬之当空,若见事必成矣。”即问妻子取了一个绣针,将头发穿过,挂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饭解手也不少离。三月之后,渐如黄豆;到了半年,又如鸡子;看看到了七八个月,又如拳头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盘盂;及至一年有余,大如车轮了。不觉失声大笑,对妻子道:“我今看虱大如车轮,道在是矣。”正是: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坚已见虱如轮。    就去取了银子,先到店上买了弓箭,一径到飞卫家中。那飞卫在后园射箭,两人见了礼,纪昌便道:“蒙教视小如大,今视虱已如车轮,故此特来叩见,伏乞教以射法。”飞卫道:“既能若此,功过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发矢,凡射法里边一应细微曲折处无不讲明开导。自这日为始,日日在后园学习。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三年。飞卫道:“你习射良久,今已纯熟,虽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谓得其传矣。前日已能视虱如车轮,莫若仍取一虱悬之百步之外,发箭射之,果能中而贯虱,进乎技矣。”纪昌就去寻了一个虱子,悬挂靶子中间,仍旧走来,持弓拾矢,射将过去,恰好正中虱子当心。飞卫道:“此箭已能贯虱矣,再取一矢来,待我把你贯虱之箭,复射过去,使他穿过靶子。”言讫,忽发一箭,却把前箭穿过靶子去了。纪昌喝采道:“果然巧妙。”飞卫道:“尔能贯虱,我能穿尔贯虱之箭,尔我一般,不必再从我矣,从此相别了罢。”有诗为证:    师功弟业两相当,走尽天涯已擅长。莫道有师还有弟,翻将彼此挂心肠。    纪昌辞别回家,次日备了谢礼,到飞卫家拜谢,便留款待。飞卫又嘱道:“足下之技,与我不相上下,可以出游列国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别了到家,以后不时习射,见者无不称赏。有一等人议论道:“他的手段虽好,还不如他师父好哩。”纪昌听见,也觉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过得几时,别了妻子,游到别国。凡是有名善射的,无一个比得他过,都不晓得他是飞卫的徒弟。只说道他的技我们虽不及,也只比得飞卫,不见高他一筹。纪昌听入耳中,虽不出言,便暗计道:我用苦功七八年,习成此技,再没一个人来敌得我过,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师父,人都晓得他,反不着我在心上,说在口里。我的善射名头,何时得出?怀恨在心,愤愤回到寓所,茶饭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着,千思万想直到五更天气,决要把飞卫开除,方才称得第一。又想道:我若无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转一念道:若还顾了本心,到底有了他,无了我,这个定然饶不得他,宁负本心罢了。正是:    黄犬犹知义,歹人犬不如。    想罢豁开眼来,天公大亮,连忙起来梳洗吃饭,收拾行李,辞别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与妻子说这缘繇,日日去打听飞卫的踪迹。一日打听着他要往妻家去看病,当日便回。路繇负义山下,纪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顶上,专等飞卫。不多时,远远而来,后边跟一童子,也带着弓箭。纪昌连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将欲射去,早被飞卫看见,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来攀着。见纪昌放箭,他也放箭,两箭铁头对着铁头一凑便落地下。如此两边对射,一连射了十来箭。纪昌看见他袋里无箭,以为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响处神魂丧,羽镞来时性命倾。岂料飞卫命不该死,路旁却有黄荆条子一堆,原是樵子斫下的。飞卫早早看见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预备。刚刚箭已射尽,却把荆条当了箭,射去抵当他的真箭,也会挡住便落。恰好通前连后射了二十余箭,乃是两巧相遇,两力相当,箭头落处毫无尘砂飞起,何等神奇。如今连那纪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飞卫另有荆条补凑,呆看了一会,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飞卫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备。只见他向了飞卫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道:“我纪昌该死,因为好名太重,一时错了念头,做下这负义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凭老师致之死地罢了。”飞卫道:“你矢已尽,不能害我,故作此态,何必再言。设使我要害你,犹如反掌。但计今日所为,起于妒忌。可见人生在世,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我先传术与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报德,是我不择友之罪也。我当弃此他图,放汝生还,令汝独擅其名,无怀再妒。”言毕,移步欲去,纪昌扯住衣裾道:“纪昌因有忌心,故生恶意,谋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师既欲他图,我亦改业。”又号天大恸,自怨自恨了一回。飞卫见其真心发现,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来。”纪昌起身站立。飞卫道:“习了此道,便欲胜人。你我既要改业,谅不再传与人了,我当与汝啮臂相誓。”即对天跪下道:“飞卫若不改图,再传与人,犹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时鲜血直流。纪昌也忙跪下道:“纪昌若不改业,妄传与人,犹如此臂。”亦咬臂出血。盟毕,纪昌起身向飞卫拜了四拜,飞卫亦自回拜,又抱头相向而哭。把一个童子看得木呆了。哭住拭泪而别。后来二人往还极厚,情同父子。有诗为证:    人间择术贵存仁,彼此相形几丧身。不得荆条为羽镞,岂能愧感一时真。    这却是师弟相残的到得事穷之际,良心不泯,犹知改行从善。我今再把逢蒙杀羿的事情,慢慢说来,与看官一看。诗曰:    恩义相维势分隆,讵教授与杀人弓。总来弑逆无长盛,果报昭昭假手侬。    话说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习弓矢,及壮从学楚弧父,尽传其道,因以善射驰名。后事夏王太康,封为有穷之君。他有一个家生子,名逢蒙,年虽幼小,颇有聪明。羿心喜爱,视同己出。到得十二三岁,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游,或是习射,必带为贴身。一概承应,无不迎合意旨,所以后羿愈加喜爱。及至十五六岁,见羿不在,就将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试演。因他日常间原是聪明的,虽然年幼,到也关心,但未经师。依见后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习日久,便觉手熟,十矢之内,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后羿偶行至射圃,看见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辄敢窃我弓矢。”便远远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却不知后羿来瞧着,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将殄灭英雄汉,故遣奸雄具夙根。    后羿暗暗惊异道:“此子可教。”便大脚步摆将过来,咳嗽一声。逢蒙回头看时,已在背后,吃了一惊,举手无措,转身跪下道:“小人大胆冒犯,望恩主饶恕草命。”后羿道:“汝亦有志于此耶,恕汝无罪,且起来罢。”逢蒙叩谢了,便将弓矢收拾。后羿转进内宅,逢蒙随了进去。此后每每瞒着后羿,私自演习,终是无师之智,不能入巧。蹉跎数年,恰好逢蒙长成,弓箭原是他掌管。正在内书房中整弓调矢,只见后羿走进来,坐了半晌,起身呆立,或是靠窗倚桌,或绕阶闲走,心口相商,沉吟不定。逢蒙站在一旁,知他有些心事,欲要问他,却也不敢。岂知羿的情形,看看踌躇无措了,逢蒙忍耐不定,禀道:“恩主有甚心事忧疑不决?”后羿道:“你这小厮,不识世务,何足与语大事,也来问我。”逢蒙道:“小人蒙恩主养育,即使杀身以报,也是甘心,或者有用着小人处,未免也做得一分事来。况刍荛之言,圣人必择,幸勿以小人贱且幼而见弃也。”那后羿向看他作为,有些重他,今听这一番言语,不觉深服,假意道:“事未成,机先露,为害不小,怎说得出?”逢蒙道:“出于恩主之口,入于小人之耳,左右并无一人,何云机露?”后羿方开心道:“因嗣王不明厥德,荒淫无度,小民怨嗟,我意欲乘机废之,更立王弟仲康,以观其动静。但废立之事未易轻举,故此迟疑耳。”逢蒙道:“恩主既有此意,若废一君,另立一君,犹恐摇动人心,反为不美。况嗣王耽于游畋,出居有洛之表,将及百日,莫若乘其未返,起兵拒之于河,不许返国,恩主据此旧都,却不神速,就使人心归夏,另立仲康于别所,也得相持,未为不可。”后羿听言,不觉大乐道:“吾不意孺子到有这大见识、大议论,吾不及也。此意已决,成事之日,定行爵官,断无缪言。”随即出外点兵,星驰河上,以拒太康。后羿即据旧都,立仲康为王。十三年,仲康崩,复立相王。此时国政尽归后羿之手,篡其大位,逐相王。后史臣有感,作诗一首道:    嗣主荒淫虽见废,岂教乘势据王都。夏家神器遭窥窃,犹幸中兴复故吾。    却说后羿得据旧都,不折一兵,不烦一矢,十分喜欢。常要与逢蒙官做,逢蒙辞道:“小人蒙恩主抚养成人,已出望外,若要做官,恐怕没福。从幼伏事恩主,颇好射箭,倘蒙传授心法,胜于爵禄十倍矣。”后羿道:“你愿传我射法么?我看世上并无一人可教此术。前见你演习时,还未经师,且能射中,我也一向有心,今便传你罢了。你且持了弓箭,随我到射圃中来,射一个样与你看着,方好用工哩。”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后羿道:“今日不必用靶,那边一带杨树,你且认着第几株第几十几叶,说与我知,我即射去,便能穿在叶上。”逢蒙道:“其叶细而稠密,且在百步之外,难以分辨片数,岂能认定?”后羿道:“正惟如此,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你先到树下看定,然后转来看我发箭罢了。”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右手第二条第一叶上。后羿随手放出一箭道:“你再去看来。”逢蒙往树下仔细一看,果然穿在第一叶上,其梗断而还连,喝声道好,转身复命道:“恩主所中无差,巧妙至此。若小人者,未能看见详细,那能射中?”后羿道:“你且习了远视,再学射法便了。”逢蒙道:“打从何处用工?”后羿道:“你日日就把杨树上看清一叶,繇近至远,到得远看如此,近看也如此,方好教你射法。”逢蒙道:“小人请从今日为始。”言罢,羿自进去。逢蒙自那日起,先到树下看得叶清了,又远几步,以后日逐向树注目而视,繇十步而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步,繇五十而至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步。渐看渐远,不及一年,在百步之外,看来竟像近觑一般。逢蒙喜不自胜,便去拿了弓矢,走来如法立定,看清了一片叶,放箭射去,应声而至。虽然目能认远,因未得手法,就是中也只在枝上,那能够穿得叶来呢?逢蒙看见不在叶上,收了弓箭,一径到内宫去见后羿,禀道:“小人领了钧旨,依法看视,已能视远如近,特来回覆恩主。”后羿道:“你若果能如此,便好教你射法了。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我用过午饭,便来也。”逢蒙心中暗喜,先到圃中等候许久,后羿方才带了一个贴身童子来到,对逢蒙道:“你且射与我看。”逢蒙道:“早晨试过,但能中枝,不能中叶。”后羿道:“因手法未得其窍,不能巧中耳!”就叫逢蒙先摆定立脚势,然后攀弓搭箭,又教以高低轻重之法,疾徐纵送之势。如何操弓乃能巧妙,如何发矢乃能神奇,凡一应射中玄奥,无不毕举以示之。一边射,一边教,一连射了十来回,非左则右,非上则下,不离数寸之中,却也未能穿叶,就有一两箭穿着,未免箭到叶落。总之,虽得其传,手不纯熟故也。后羿道:“其中妙处,我已尽传与汝,因未习熟,故尚如此,须慢慢演习纯熟则生巧矣。差之毫厘,失于千里,牢记在心。但得随矢以发,便会穿杨,可一善射矣。”言毕,羿与小童径自进去。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习,无有间断。日复一日,不觉又过一年有余,逢蒙便会穿杨,渐射渐巧,百发百中,可称绝技。你道他为何这等射得好?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又后羿把射法和盘托出,一齐教导了,所以造到极处。有诗为证:    绝技修成堪迈世,都缘师诲肯谆谆。衔恩不把良心丧,讵与逢蒙千古论。    逢蒙习成此技,自为与羿不相上下,心满意足,也知感激后羿恩德。那后羿也见逢蒙手段与己一般,自为有功,不胜喜悦。每遇闲暇之时,比肩并射,略无胜负,自此脱略形迹,不避嫌疑。正是:    师徒相得忘名分,忙里偷闲教亦勤。    忽一日,后羿与逢蒙同在后苑中,看见一雀远远飞来,后羿命逢蒙各持弓箭,一人射一雀,俱要中其左目。两人一同发箭,那双雀应弦坠地,使人取看,只见后羿射的正中左目,逢蒙射的乃在右目。后羿道:“雀头甚小,所争不多,今一左一右,正所谓毫厘千里也,是汝技尚不及我矣。”逢蒙即便应道:“小人焉敢比于恩主呢?”当下无言,收拾弓矢散去。从此逢蒙技虽巧妙,莫过于羿,心中常以为耻。思量没了那人,自无高下相形,就算作天下第一了。妒忌愈切,怨恨弥深。有诗为证:    奸人腹里包藏祸,罔念深恩反作仇。只为一言唐突处,遂令不日起戈矛。    却说那后羿自从废了太康,据了旧都,威名重大,心志满盈。自恃善射,不修政令,日唯荒于原兽。他驾下自有武罗、伯因、熊髡、龙圉四个贤臣,皆不见用。倒把那伯明氏所弃的谗人,名为寒促,用在朝内,厚加信任,使他为佐。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诈伪。故此寒促为相,将朝内朝外个个结交,人人贿赂。就是这些百姓,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们。虽未露篡弑之形,却已有图大之志。这也是得之弑逆,失之弑逆,天理然也。但他起了这个念头,便做下这些圈套。若无羽翼同谋,一时难以动手。想着逢蒙乃是后羿所宠用的,况又骁勇善射,近闻他的一法,普天下惟有后羿高他一筹,心怀怨忌。乘此机会,从中交结他,慢慢挑动他,即便窥其动静离间他,若得心回意转,做得内应,大事可成矣。主意已定,次日备了一副厚礼亲去送他。到了逢蒙家中,逢蒙见当朝一个宰相登门送礼,好十分光彩,疾忙出来迎接。礼毕,寒促恭恭敬敬,双手捧了礼帖,送与逢蒙道:“下官积诚已久,无可将敬,今备薄仪聊以为意,幸即哂存,勿嫌轻亵见弃。”逢蒙道:“台下枉顾,已是生辉蓬荜。且蒙厚贶,令人何以克当?”执意坚辞,决不肯受,寒促再三相强,逢蒙见他来意致诚,决辞不得,只得收了几件。坐下叙了寒温,点茶之后,两人欢喜前别。此后,寒促不时送礼,逢蒙也不时回敬。但厚往薄来,这便是寒促的主意,要去结交他。那逢蒙也只道此来彼往,不过是交游常套,那里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一日,寒促整酒,差人去请逢蒙,逢蒙即时便到。只见:    煮猩唇,烹凤髓。珊瑚席上徵歌吹,玳瑁筵前缀绮罗。禁苑奇葩,艳艳妆成锦绣。阑陵美酒,滴滴红泛珍珠。豪华差拟王家,座分宾主。声势欲侵帝业,党结权奸。    寒促并无别客,单为请逢蒙,摆着两桌酒。上面一桌送了逢蒙,下面一桌自己陪了。斟的斟,饮的饮,劝的劝,酬的酬,歌的歌,舞的舞,奉承得逢蒙满心欢喜,十分快活。不觉漏下二鼓,已到半酣田地。逢蒙出位作谢告辞,寒促留住,遂同立筵前。寒促道:“足下妙术近日更加精进么?”逢蒙听言,不觉两眉频蹙,面带忧疑,道:“莫要说起。”寒促道:“却是为何?”逢蒙道:“我技虽高,更有高于我者。若要独擅其妙,名高天下,想不能够。”寒促道:“高于足下者,不过主上一人。除了他,便要算足下。”逢蒙道:“除起主上,才好算着不才么。”寒促道:“这甚易处的事。以足下之英雄,岂不能自为之计耶!”逢蒙便会了他的意思道:“明日设有薄醑,敢屈尊驾过叙,兼领大教,幸勿见却。”寒促拱手道:“请尊坐,且尽今日之欢,明日敢不趋承左右,以畅所欲言也。”两人各就坐位,如前畅饮,尽欢而别。次早,逢蒙差人具帖相邀,寒促等不得午后,也不等他来下连帖,巳牌便去。逢蒙知他来,欢天喜地,出来门首迎接,挽手并入,先到厅上行礼作谢。然后请寒促到书房中坐下,吃茶已毕,屏逐从人出外俟候。逢蒙开口道:“昨日正欲尽言,因有从人杂沓,不便相商,今得尊驾蚤临,足见相知,不胜欣幸。”寒促道:“下官重蒙错爱,蚤来也正如此。”逢蒙道:“胜我者只此一人,我蚤有殄灭之意。但一时无有机会可图,且恐举手不密,反被官家坐之以法,却不是有害无利,所以迟疑未决。”寒促道:“我已交通内外,固结民心,将欲举事,若得足下以为内应,岂不彼此两便。”逢蒙道:“便是如此,计将安出?”寒促道:“目今后羿淫于原兽,不理民事,我正要诱他出猎,起兵拒之。再得足下从中行事,成功之日,富贵与足下共之也。”逢蒙闻言大悦,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二人商议已定,逢蒙对家人问道:“酒席完备未曾?”家人道:“完备多时,请二位老爷赴宴。”逢蒙就邀寒促到厅上。那逢蒙也摆着两桌酒,极其丰盛,与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二人分宾主而坐,只是对酌清谈,不用歌舞乐器。有事相知,情好愈密。为主的极尽主道,为客的全无客气。自午牌入席直饮到半夜,俱各酩酊,方才散去。明日朝罢,后羿与寒促谈及畋猎,寒促十分从谀,极言畋猎之乐,且说朝中政务微臣自当与及,惟愿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后羿以为真实,欣然便点军士,又着逢蒙护驾。逢蒙正中机谋,大排銮驾,整顿军伍,出了穷门,径往山原地面猎取鸟兽,以为娱乐。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发兵去攻后羿,一面打点自做皇帝,单等着逢蒙动手结果了后羿方才称心。只见逢蒙听报,寒促发兵围住,便假意去禀后羿道:“寒促起兵谋为不轨,请恩主御旨,何以御之?”后羿即传令军中:“一应料敌决胜,俱听逢蒙指挥,违者定以军法治罪。”逢蒙得了这个敕令,人人听他提调,个个繇他使令,又有几个交结的内侍在军中,事务一发凭他做主,连后羿也道是他的心腹,不提防他了。一夜趁着后羿宴罢,竟入卧房去睡,听见鼻息声响,便取腰间佩刀,尽力乱斫,血流满床,呜呼哀哉。这两个内侍畏他威势,敢怒而不敢言,各军士俱受他节制,也不敢变动。有诗为证:    以暴易暴虽天理,深恩谁想作仇雠。英雄到此成何用,粉骨碎身若马牛。    寒促听报,昨夜后羿醉卧,已被逢蒙所杀,心中大喜,即便收兵回转,篡了大位,又转入后宫,把他妻妾都占了。这也不题。却说逢蒙杀了后羿,取其尸肉,带回都下烹了,叫他儿子来吃。他是父子至情,如何肯食?就把他杀在穷门之下。那寒促篡位四十余年,帝相之子起兵灭促,并诛逢蒙,夏氏乃得中兴。那逢蒙原是羿所恩养的,又且传以绝技,不指望报之以德,为之复仇,反生忌刻,遂至杀戮,杀之不已,又烹其肉而啖其子,其子不食,又杀其子而斩其宗。呜呼!羿虽不道,宁可假寒促之手以报太康,岂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自太古以及夏世,篡弑之逆,始于后羿,继于寒促,遂间后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天理何存,良心安在?又古今来残忍克薄之尤者也,至今犹为话柄。后人有诗为证:    恩仇自古要分明,义利从来有重轻。讵可身存心便死,迄今开卷恨难平。    总评:逢蒙、寒促、后羿真是一班夷狄禽兽,相残相噬光景,又何曾有师弟之局存乎其中耶?而必欲作师弟论者,子舆氏之文章也,非诸人之本色也。故读史家,当作夷狄禽兽观。道学先生家又当作师弟观。    又评:蒙羿果非师弟乎?吾亦以为不然也。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阶前,而后称师弟哉?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师耳。后羿以兵拒太康,逢蒙之教也。寒促以兵拒后羿,亦逢蒙之教也。逢蒙分明出了两个门生。  卷二十九 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   落落风尘不自持,频弹孤铗驻幽思。愤来但滴阑珊泪,平生有志不得遂。    收之何论在桑榆,底事空怀过隙驹。寂寥岵屺悲商夏,独采楟英霜月夜。    渺渺怀难效放鸳,椎心搔首恸苍天。苍天既远不可问,剩余愁闷日绵绵。    大凡孤洁之士所出之言语,所行之事体,所涉之境界,宁违了俗尚,负了众心,必不受人一分怜惜。任凭挫挠,独自一个,抗节孑立,誓不屈辱于人,杜门绝迹,扬清渭波,何其峻刻贞厉若此。但他这种苦心,这腔至愿,自有所见存于其内。其如世上的人,以耳为目,不问个是非可否。不辨个邪正曲直,不分个智愚贤不肖,便谓如是之人,欺世盗名,灭俗违众,既不和于乡党之间,又不满于宗族之口。纵有美德淑行,勤修苦学,人谁重之,人谁信之,人谁惜之,人谁知之。毁者既多,誉者绝少。当此之时或有一个冷眼旁观之人,与之握手谈心,悲歌击节,庶几这牢骚岑寂之思,郁郁无聊之感,尚有个发泄的所在。若是这茫茫宇宙,好恶难凭之时,要任了自己一往之性,以求那千万人都肯来谅我知我,道苦说辛,问寒讯暖,有恶则惩,有善则扬,有难则救,有危则扶,怡怡切切,不设城廓,坦坦平平,不构机智,如此相得,毫无问言,除非求之太古之世,羲皇以前。若沾沾向这衰末之俗,风波之际,庸人口中讨生活,势利眼内辨英雄,断断乎没有此理。便一时说你如何好,称你如何善,替口口夸其名,不终朝,不瞬息,萋菲憎恶,诽刺怨谤。犹如逢狼虎莫不欲持刀相向,拔剑相助。几近孔夫子所说“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察一个平心和气,直肚折情,另出一番公言正论,杜怨詈之深忧,托弘人之雅度,袭长者之高风,又肯原人之情,恕理之直,绝不随波逐浪,并不附势趋炎,有谈不敢凭臆,有事不肯捏怪,已答之术不学拒人,无稽之辞不为骂世。如果人有可誉从而誉之,人有可毁从而毁之。设使其人有可毁之名而无可毁之实,或是在伦常之上有关系,或是在身命之际有干涉,这两件事更宜按时揆势沉机观物,委曲问导、婉转规讽,这便是:古道犹存,那些孝子仁人,始得个吐气舒眉的日子。有诗为证:    十年多难剩孤身,何幸时穷志得伸。牢落备尝险阻事,敢教重耳不欢欣。    却说战国时,齐威王在位,原是一个大度有容之君。所以,非常之彦,命世之才因而类聚在齐。其时有一人姓匡名章,字章子。其人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只是他生来命蹇,遭逢不辰,专喜自负清苦,自信孤高。若论其才华学问,不在贤士杰人之下。熟读兵书战策,精闲跃马操戈。可惜匡母名启,与匡父不和,此乃有志之士,最不幸的事情,最不便的境界。若是那为人子的能几谏其过,微达其怀,仍旧使父母恩情相得,礼貌相怜,自然家国天下之间,人人都称他是一个孝子。倘不能在内委婉调停,周旋彼此,或是因了父之故背了母,或是因了母之故背了父,不惟不能解纷释怨,消气舒怀,倒似在火上添油,霜上加雪。全不知那事父母的大段道理,惟恃自己的小聪明,鲜有不亡其身,不损其名,不归其罪的。因此,这个章子看见父母平常居处,食不同器,坐不同榻,卧不同席,如此光景,心中苦切,又不好对妻子细说,只好背地里洒了一二点眼泪,叹了三四声口气。又暗想:父亲不知为甚么样事,恁般与母亲绝情断爱,难道我匡章为了人子,终于坐视,竟无片言相及?我当在父亲面前犯颜极诤,必使父母相好,我才放怀。咦!你道章子这一片心可是存得的么?只因有了此心,他后来便与父亲十分不合,少不得将天性之恩,伤残殆尽,人伦之患从此而起。却说匡父与匡母反目之后,终日终夜寻衅作吵,提刀弄杖,口口声声咒咀怒骂,曾无一刻之宁息。我想人家的夫妇厮闹,若有人从中以好言劝解,必然此容彼忍,决不至有意外之虞,不测之变。谁知匡父为人凶恶,邻比亲友都不敢近身。正是:    秽里难驻足,恶人不可亲。家既积不善,余殃竟及身。    那匡母有此丈夫也是前生分定,今世孽缘。他自知笼中之鸟、釜内之鱼不能脱身。随其挫折凌虐,敢怒而不敢言。适值匡父一夕饮酒大醉,提刀向前骂道:“贼泼贱,我与你名为夫妇,实是夙仇,今夜勾消罢了,快些伸颈出来,与你一刀受用。”匡母闻了这句恶狠狠的说话,断不能免,魄散魂飞,自揣今夜决死,大叫道:“冤家,今夕若能见杀,是妾本愿。”匡父便掣起刀来将匡母登时杀死。可怜结发深情,倒做了冤仇切恨。匡母止叫得一声,其头早已落地跳了数跳,鲜血喷溅。章子从梦中吓醒,急忙披了衣服来探动静,看见其父手持利刃,腥血满身,如杀猪相似,将其母尸骸乱砍。章子伤心大哭,一脚踢下房门,寸肠割裂,泪如涌泉,嚎啕悲恸。其父毫不动意,反喝道:“畜生,你敢为了恶妇来欺我父亲么?”这章子此时但知痛母身首异处,随口应道:“你杀得我的母亲,我怎么欺不得你?”匡父激得性发,骂道:“畜生,你敢是嫌我的刀不利,如此放肆么?”其妻若子在隔壁房中听见势头不好,急忙跑过房来,夺下匡父手中的刀,一齐跪下,哀求饶恕章子的性命。匡父见媳妇、孙儿都在面前,不忍动手,章子只是痛哭不了。匡父道:“畜生,我姑饶你狗命,还不快走出门?”章子怎肯离脱母尸,看看天色渐明,匡父酒醒,始知杀死匡母,心里便觉慌张,即唤家人打开马厩。恰好马夫是夜他出,匡父遂命家人扛了匡母尸首,要埋在马栈之下。章子道:“父亲,你忍得不买一口棺木殡殓我母,如此藁葬岂不为蝼蚁所侵,于心安乎?”匡父大骂道:“畜生,有父做主,你怎生强来多管。”那章子又待回言,被父亲接连打了十数个巴掌,晕殒在地,匡父即着家人在马栈之下,掘出数尺深坑,将匡母掩埋,戒令家人不许声扬。家人声诺,章子晕去才醒,不见母亲尸首,只有妻子在旁啼哭,即问道:“母亲尸首何处去了?”妻子道:“葬在马栈下了。”章子依前痛哭,血污衣裳,便是痴呆的一般。妻子又恐公公作吵,勉强劝回自己房中。有诗为证:    家难无端最惨然,呼天不应有谁怜。夫妻反目人常有,刀刃相加尔独专。    章子自从丧母之后,哀苦痛切,惧父凶暴并不敢放声大哭。时值清明,看见人家子子孙孙纷纷的携栈拿筐,都去南北山头祭扫祖茔。正是:    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可怜这章子思量要奠母一杯酒,奉母一碗羹,少尽人子寸心,又恐父亲发怒,再三再四忖度,独自愀然不乐,对了自己的妻子,全不足以解忧散闷,思之又思,坐立不安。忽然想道:有了,今夜待父亲睡熟之时,着吾妻备办羹汤饭食,香烛纸锭,私自到于马栈边哭奠一回。虽不能三牲五鼎,致斋设祭,然而今日事势,所谓素患难,行乎患难,可怜母死父手,葬于马栈,非患难之时哉。母亲生我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劬劳莫报,罔极未酬,突被这般毒害。若得他日,父亲回嗔作喜,我章子建立功名,父命更葬母尸。老天老天,我也谢你不尽了。倘没有这个日子,虽有半点孝心无可用力,不如路死此身,我固甘心矣。其妻看了章子如此情状,正在房中嗟叹,章子走入房来,密对其妻商量夜奠之事。其妻道:“我也有这意思,只怕阿翁嗔责,不如权且从容,待阿翁出门后,再作理会。”章子一听妻言,错认他懒惰不贤,便发起一点不解之怒,蓄积起后出妻之衷,便正色道:“吾闻人子于父母,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奠之以礼。吾母虽不幸,藁葬栈下,岂有清明佳节不去祭奠,不烧纸锭的理。”说罢,呜呜咽咽呼天号恸。其子虽小也晓得婆婆死于非命,抱住章子也哀哀痛悼。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方显其父。有诗为证:    悼母悲伤泪雨倾,鹤鸣子和始相称。人间若得全伦理,父子夫妻各用情。    是晚,章子闻父睡熟,遂唤妻呼子,烧灯备酒,设肴列馔,摆在栈边,即便斟一杯酒,双手捧着向前拜奠,叫一声母亲饮酒,不觉两行俱下,低头又拜。拜毕,凄凄楚楚,阴风萧瑟,灯烛微明,四顾寥寂,踯躅徘徊,忍不住要哭。怎奈喉咙哽咽,声音闭塞,停住了好一会,方才放声大哭。此时夜静更深,章子尽力哭诉平日的衷曲,惊动了四邻八舍,闻者无不酸心。直到五更时分方才焚化纸钱,收拾祭礼。不意彼父昨晚酒醉昏沉,不懂人事,睡到这时合该酒醒,耳中不觉听得哭泣之哀,只道是邻舍人家的哭响,倒叹道:“不知谁家这般啼啼哭哭,也甚觉得凄惨。”侧耳细听,到像在马栈下,又是章子的声。即便披衣坐起,走下床来。那章子的妻听得房中响动,知道匡父也起来了,随把这些拜祭的杯儿、盘儿尽行都收拾过。劝章子道:“不要哭了,少停听得又赶将来相争,岂不是一场大气。”章子听妻子说,没奈何,含住眼泪。有诗为证:    悲号呼母恨无繇,物换时移已度秋。高声恐触严君怒,阖泪汪汪不敢流。    却说那匡父走出房时,急急就到马栈边来,看见章子悲啼虽住,泪痕未干,地下又有纸灰。他晓得章子替母亲做羹饭,原来如此。匡父见章子这般光景,亦觉动情,但素性刚暴,又多坚执,只管说自家极是,不肯认错。故此见章子祭母,便说忤逆我的意思,道:“畜生,你不晓得我一向深恨他,将他杀了,埋在栈下正不要外人知道,扬我狠名。如今你反在此啼哭,岂不可恶。他已死了,晓得甚么,到向马栈拜祭。一个父亲活在这边反不依顺,真不识人伦道理的畜生。”章子假作不知,道:“谁是人伦?”匡父道:“人有五伦。”章子又问:“是五伦?”匡父道:“五伦中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章子又故意作惊道:“原来如此,不知父亲与母亲是甚么样人?”匡父即知章子有意来挑动他,便应道:“是夫妇。”章子勃然变色道:“父亲既知夫妇在五伦中的,为何前夜忍心害理?”匡父嘿然不应,那章子到此。正是:    责善则离,不祥莫大。哀哉章子,格兹厄会。    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说出感恩之言,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仍念夫妇恩情,卜地更葬,恩全父子之情,承欢膝下。谁知章子计不出此,便高声说道:“父亲,你但知恶我不孝,全不悔自己不仁。吾闻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我如今克意要做个行孝之人,不以母死为恨,父亲你如此所为,真是毒逾蛇蝎,狠过虎狼。况我母亲死葬栈下,行路之人闻之,孰不堕泪。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咳!父亲,你意见忒差,局量忒褊了。”说罢,连声切齿,血泪交顾。匡父心知自己太过,满面羞惭,所谓放火不繇手了,便抡起拳头将章子痛打一番,半昏晕了。那章子的妻慌忙走来劝解,才得歇手。匡父见章子走出,到气不消,把其妻来大骂道:“世间妇人只护妇人,你但知死娘竟不晓得有公在上,都是这妇人家挑是翻非,他误听妻儿之言反伤父子之谊。”那章子的妻受这毒詈,只得含忍,连忙躲避。匡父见章子与妻大家都去,又没人来与他谈说,胸中忿怒不平,气性原不好的,一气竟气死了。章子闻报,惊得痴呆,即便抱住父尸,放声大哭道:“只欲迁葬母亲,出言直遂,以致我父怒气伤生,岂不是世间的大罪人。”正是:    母故衔恩难入地,父亡留恨复终天。    匡父既殁,随置办了衣衾棺椁以为殡殓,章子痛哭不已。但死葬虽然尽礼,回思往事,无限心伤。既不能养母令终,又不能事父竭力,终日抑郁,莫向人言,即妻子亦难相告语,这些已往的事虽悔曷追。若再恋妻在帷,抱子在膝,笑语嬉嬉,负罪愈深。我既未曾报答父母,反受妻子的恭敬,不要说外人议论,自家心里也觉惶愧。从前虽有不孝之名,犹可宽解,如何到后当了不孝的实事,必不使得养于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肠,我父亲在于九泉之下,万一因我出妻屏子,翻然悔悟,与母亲和睦,也未可知。正是:    明知无益事,故作有情痴。    章子立定了主意,竟走入家中,也不与妻子温存,也不与其子明说,好生凄楚。那妻子向前劝慰,章子作色开言道:“你母子二人虽不得罪于我,自今以后不得再近吾身。我的父母双亡,再不能够见面了。若是有夫妇之爱,父子之乐,便非我章子所宜了。你速携幼子,或归宁或去帷自寻活计,不可在此留停,以致通国讥诮。”妻子忽闻此言,心如刀割,嘿嘿无言,如泥塑的站在旁边,呆了几个时辰,审知章子意思坚执,纵然哀求,决不能挽回,只得雇了车儿,将自己一应妆奁衣饰尽数收拾,与章子哭别而去。后人有诗为证:    纲常大变事难平,众口嚣然怎自明。无奈割恩求避讳,此时此际难为情。    章子出妻屏子之后,茕独自甘,绝无系恋,其奈俗人难与其言,就将此事一传两、两传三,都道他又做这出妻屏子的事情,把不孝的名头,越加太甚了。独有驺国孟夫子,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特为他原情解纷,人亦未肯尽信。所以,这章子交游绝少,只有孟夫子相与往来,并且怜之。其时,秦国遣兵十万,虎将百员,假道韩、魏之邦,远攻齐国。旌旗蔽空,干戈截路,人人抖擞精神,个个争先奋勇,必有斩将搴旗擒王献地。一日,骤临齐境,哨马报知守将,然后驰报齐王。齐王下令紧闭关门,与诸臣商议,择日兴师与秦军决战。正是:    重镇古来难寄阃,雄藩今喜得提纲。营屯铁骑旌旗暗,地接金城鼓吹长。    守城军得令,谨守重城,坚闭关门,随拨精勇士卒,严戒整备。齐威王想道:“今日秦军远来其势必锐,若无良将拒敌,何以张我国威名,损他人锐气。吾向闻章子膂力绝人,智勇出众。且其生平素履,过于行孝。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若用他为将,决不失人亦不辱国。”即日,宣章子入朝,授以上将,赐以剑印。章子并不逊让,慨然拜受。临出朝门,威王又向章子道:“将军孝子也!全军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章子流涕应道:“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臣母得罪于臣父。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臣若更葬是欺死父。”威王连声赞道:“难得,难得。做了人子,尚不欺死父,岂肯为了人臣,反欺人君之理。胜秦之兆,今日见矣。”章子领命辞了威王出朝,整备戎服,跨上龙驹,指挥三军人马出城,驰至境上,结寨安营。有诗为证:    武垣西出泰山高,四控山河总地豪。列郡楼台通蜃气,连营剑戟杂星旄。    望风寇卒皆投橹,带雪征夫尽绾袍。试上东山看瀛海,支祁从此息波涛。    那时节秦军闻得齐军已到,即差使臣来下战书,章子也差使臣回答,彼此往来,络绎不已。章子暗用智巧诡术,将我军旗帜一应变易,竟与秦军的分毫无异。此正是兵贵用奇,临敌制胜之法。可笑这些侦候的勇士,不识其中神妙,急报威王道:“章子背齐入秦。”威王嘿然不答。顷之,又有是报者三回五次,威王心里暗想道:“章子行孝且过,岂有不肯尽忠?”只是不信。那些勇士报与威王,指望犒赏银钱酒食,谁想这威王信任真切,无一些动摇,将那报事的纷纷聒噪,如风过耳。有司从旁请问道:“臣等见言匡章反者,异口而同辞,纷纷满路,决非虚谬。大王竟不详察,倘迁延日久,终被其害,如之奈何?据臣等愚见,何不使力练老成的将帅,挽繁弱之弓,淬湛卢之剑,命击匡章,致免生灵涂炭,社稷倾颓。”威王摇头道:“章子决不负寡人,寡人决不听信谗言。何故诸卿要我遣将相击,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内乱也。”有司见奏不准,只得退班伺候。不觉哄动了通国之人,尽来说长道短,毁谤匡章。威王震怒,便着左右侍臣传旨道:“如有再言匡章反者,立夷三族,誓不姑恕。”从此之后,并无人再言。正是:    贤明国主传钧旨,立禁谗人不敢言。    却说章子与秦军相持,日间佯为背齐投秦,着使者诡辞相约。秦军大喜,以为实然,全不防备。到了三更时分,秦兵疲倦,酣睡之声,如雷贯耳。章子心知得计,即传令放号炮。各营将士听得炮响,大家披挂奋勇争先杀入秦营。那秦王见本营军士披靡,一败涂地,势头凶险,只恐怕自己性命难保,不敢恋战,飞马遁逃。齐军乘势掩杀,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章子看见秦王逃奔,自想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我不如收军。”急命左右健卒鸣金,那些将士方不追赶,大获秦军所弃辎重器械,不计其数。章子得了一阵奇功,又传下号令,着纪功司将大小偏裨将官一一纪功明白,差官申奏。威王闻奏大喜,即命班师。有诗为证:    西北纪纲威远国,东南柱石障平州。却惭汩没菰芦客,草檄无能进幕前。    次早,秦王自悔无故兴兵伐齐,被章子杀得片甲不留,恐齐乘胜复去征伐,只得具礼修书,称臣西藩。秦何以称西藩?因在齐之西故也。威王直受其降,秦王失意归国。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齐之功,威王十分敬重,便封章子为侯,食邑三百户,章子受而不辞,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并迎妻子归家,匡章再三回却,不敢应命,威王无可奈何,听其自便。那章子终身独处,超群绝欲。后来威王薨,太子宣王嗣位,因燕人作乱,又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去伐燕人,计日克捷。时人有诗叹其生平行事。其诗道:    伟哉鸿烈振乾坤,独恤当年曾贼恩。谏父出妻还屏子,孤身悼母更稀昆。    木风有恨流何尽,樽俎多材誉自存。寄语輶轩采使者,可能剡奏九重阍。    总评:嗟乎哉!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时也,值此艰难悲苦,又成补天浴日之功。然今之读章子者,当想其设心所在,不可以众人之毁谤信为实然,埋没其所行之孝。通国不知,遂称其不孝。如果孝行有亏,孟夫子是万世大贤,岂肯以不善教人也哉。    又评:章子之苦情深愿,今日始剖泪绘愁而出。不然,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观齐威使其将兵制秦,候者纷纷妄报,而能信之任之,不动声色。  卷三十 伊尹相汤   每将书史闲穷究,堪嗟世事今非旧。空苍也自好新奇,教人枉把眉端皱。    二帝凭空欲与贤,维君与臣相授受。不臣授受禹开王,不任传贤子来就。    子孙相传废复兴,夏后终且弛堂构。笑指日亡吾亦亡,东西两日不相斗。    天教生此空桑儿,就汤就桀功乃奏。揖让何以变征诛,民间水火须拯救。拯民水火总天心,问谁参得天心透。    此诗乃宋朝无名隐士之作。是说古来天下到尧舜时节,凭空造成一个官天下的局面,及传至禹王,又做一个家天下的世界。相传一二世,以至帝相,一遭于后羿,再遭于寒促,翻天覆地,四十余载,又开一篡逆之端。幸少康以一城一旅,卒致中兴,迨十余传而生桀。桀王无道,万姓离心,此时天命已归成汤。然有是君必有是臣,又出一伊尹,以佐之。总之,天心厌常,故此愈出愈奇,变幻莫测耳。古来相君之臣,功业俱奇,未有如伊尹出身之奇者。试将往事细说一回,有天仙子词一阙,单表伊尹功绩勋劳之事。    唐虞揖让今难再,夏商革命谁能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和鼎鼐,与时泰,除暴安民繇大块。踌蹰几度成和败,有日兴师随手快。问谁辅佐功劳迈,商家代代藉阿衡。传世界,留思大,书史至今犹记载。    又有古歌行一首,是说伊尹生育之奇怪处,且听我道来。    万物萌动兮,钟天之灵。胎卵湿化兮,谓之四生。未闻人身兮,卒化为木。未闻木植兮,适产人身。异哉伊母化空桑,奇哉空桑复生人。当时谁不称奇闻,迄今惟慕其奇勋。只知伊尹耕有莘,谁知有莘耕者之来因。    话说伊尹名挚,乃是黄帝相臣立牧之后。他的父母住于有莘之野,洛水之上,以耕种纺绩度日。这村坊内住有数十户人家,皆是不图荣贵,不逐征求,甘于恬谈的。惟伊父又高出诸人一等,阖村之人无不尊敬他。伊母年近四旬,方得怀妊,不期伊父遂故,止怀遗胤在腹。看看又近十个月头,将欲分娩,免不得悲伤夫主,心中不快,每日在田地上闲行消遣。一日,正在伫立,忽然西北上起一阵冷风,刮得满眼尘沙,天昏地黑,伊母立脚不住,只得缓步回家,就像得甚么病症一般,心神恍惚,茶饭一些也不思想吃,只要巴到日晚,竟自上床睡了。凄凉情景,覆去翻来,那里睡得着?没奈何起来穿衣,坐了一回,坐不过,又向床上去睡,如此数次。抬头一看,忽见灯下立着一个人,你道那人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照耀,身穿金甲势嶙峋。肩披金铠奋精神,手执金瓜威凛凛。    伊母那时吃了一惊,便问道:“将军来此何干?”其人道:“吾非别者,乃金甲神是也。汝儿当为帝王之师,大难将临,诚恐惊动,特来报汝。但见臼中出水,可往东走,切勿回顾。”伊母道:“我家世居在此,历数千百年,未闻有甚大难。况且吉人天相,何必趋避,将军请回,多劳挂念。”金甲神又道:“汝不听吾言,大难至矣,毋贻后悔。”即便提起金瓜劈头打来,伊母惊怖奔窜,吓出一身冷汗,淋漓如雨。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心中甚觉疑惑。巴到天明,就把此梦说向邻居人家,有等力耕粗蠢的人说道:“不过是一场春梦,也去讲他。”有等道学辩说的人说道:“梦繇心发,日有忧疑,夜梦惊险,这是常情。”有等智慧诚信的说道:“人有灾祥必先见梦兆,宁可信有,不可信无。”伊母道:“若有大难,定关阖村人烟。若见臼出水时,我来报知你们,一齐往东暂避。且看如何?”众邻人都说道:“言之有理。”当下各人散讫。伊母也回家中,方取了早膳米,到臼舂碓,只见臼中果然出水,滔滔长流,竟自不止。急忙走出门来,遍告邻人。邻人听说,大家高声道:“我们都向东走,不可迟缓。”顷刻之间只见携老挈幼,纷纷前往。也有谢伊母挈带逃生的,也有怪伊母造言生事的,议论不一。一头讲,一头走,看看走了三四里路,听得后面水声响来,就如潮头一般。众人回头看时,居住的村坊俱已变作汪洋世界了。但见:    地兴洪水,满村尽是波澜。风鼓狂涛,遍野俱成泛溢。茅檐尽没,不知何处是吾家。树杪依微,却似长流漂断梗。既非荒山起蛰,又非禹窟腾蛟。正是人生遭顷刻间之流离,天运当五百年之大劫。    众人看了这样水势,无不目瞪口呆,齐齐称谢伊母。只见伊母慌做一团,手麻脚软,浑身战兢,寸步难移,口中叫苦连天,悲啼不绝。邻居有几个妇人忙来搀扶,那伊母就如铜打铁铸成的,那里扶搀得他动,又见后面水势急忙赶来,众邻妇俱要保自己性命,只得弃了伊母,各自逃生去了。正是:    太平时节情虽好,大难来时难认情。    众邻人又去了数里路,回头再望,只见水势已平,各人便在荒郊炊爨就食,露宿旷野。次早,水已全退,故址依然,俱各起身,仍寻旧路归家。但有几个不信伊母说梦,不肯随众同行的,因被大水淹死,这也是他自取的,亦是命该如此。却说有几个老妇人原是伊母的近邻,平日相语极好,只为昨夜扶搀不动,各自走散,如今水平风息,不见伊母回家,所以找会他放心不下,仍到旧处寻觅,并无伊母踪迹,东寻西找也自枉然。一妇猛然抬头看见一株桑树,在途中植着,便道:“此地从来没有这株树,却是那里来的,这也奇异得紧。”又一妇人道:“想是昨日大水氽来的。”又有一妇人道:“若是水氽来的,必然歪斜,那能够种得这样好。”大家齐道向前观看,自见明白。正行之间,忽听得树脚边有孩子啼哭之声,仔细看时,这树却是一株空心桑树,树里有一个孩子,恰像方才生下,身上血水未净,精赤条条在那树孔里。这几个妇人都自诧异,不知是那家所生的孩子,舍得拿来抛在这里,我们且抱他回去抚养,免致坏他一条性命。即忙伸手进树孔里去抱出此子,只见那树里尚自点点滴滴流下血水来。众妇人道:“古怪,古怪。难道这孩子就是桑树所生的?难道伊母昨日就变了这株桑树?”猜疑了半晌,抬头再看,只见伊母的衣服还套在树枝上,始信这桑树真是伊母变的。当时,抱回村中告诉众人,都道:“奇事。”有的道:“这孩子决是妖怪,快快淹死了,免得贻害好人。”有的道:“此子出身奇异,日后必然大贵。”这两三个妇人听了这句话,你也要抱他去抚养,我也要抱他去抚养。一个道:“我先看见桑树应该与我。”一个道:“我先听得他哭,决该与我。”一个道:“是我在树里抱出来的,如今现在我怀里,与你二人有何干涉?”三个争之不已,有一老者道:“你们都不必争。况此子未必是祸、是福,却也算做一段新闻。不如抱去报与有莘之君,凭他发放便了。”众妇人都道:“好,好,好。大家不得,到也干干净净。”当下一同奔入城中禀报有莘国君。国君亦称奇绝,赏赐了各男妇,就将此子收进宫中,便命宫人抚养。有诗为证:    天生元圣岂无谓,血产空桑果异常。不是有莘收抚育,谁人戡乱佐商汤。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有莘国君抚养此子,胜于己出。看看长大,将他取名为挚,号作伊尹氏。伊尹性格聪明,天资颖悟,过目成诵,闻一知十,有莘国君甚是喜他。将及二十来岁,伊尹问及生身之处,国君把当年之事说知,伊尹亦大惊异,即请命要往故址一游,国君依允。次日,拨遣侍从车马相随,前往洛水。伊尹乘车同了簇拥从人,出得城中。不多时,早到洛水。侍从人等禀道:“此间已是洛水之上了。”伊尹即忙下车,将欲询问乡人,那些乡人只道是个官府,纷纷都来跪接,伊尹令从人扶起道:“二十年前空桑中小儿,即是我也。父母固亡,基址必然尚在,乞众亲邻指示一看。”众人听说如见故人,个个欢天喜地,随即指引到一所破草屋说道:“此房即是。只因令尊堂没后,另换人居住了。”伊尹在屋外走了一转,又向屋内看了一番,不觉凄然泪下,又问吾父之冢何在?众人道:“因未殡葬,当年被大水漂没了。”伊尹闻说更自伤心,又问:“空桑在于何处?还茂盛否?引我一看。”众人道:“此去四五里路程,至今枝叶繁茂,请先乘了车子,我们引导。”伊尹说道:“不必车子,倒是步行便。”众人一同伊尹来到空桑之下,伊尹又问昔年缘故,众人又备述了一番。伊尹向空桑倒身礼拜,哭泣了一回,起来又问道:“当时抱我回去的三位老安人,都还在否?”众人回道:“俱弃世已久。”伊尹道:“三位老安人救我生身,始有今日,它日少备祭礼,到茔拜谢便了。”言毕,正欲留恋,四下观望,再与众人讲谈往事。从人禀道:“天色将晚,请登车回国。”伊尹只得辞别了众人,又吩咐随从人等道:“你们推了车子前行,待我随步便了。”众乡人与随从人等都道:“路途遥远,况且日暮,又不曾步行惯的,还是乘车为便。”伊尹道:“我向在宫中锦衣玉食,出外则高车骏马,那知我父母如此微陋。今既明往事,必当谢止荣华,来此承受我祖父遗业,以亲犁锄。此车非我之所乘也。”又向众人称谢,遂自先行,众人各各敬服而去。随从人等只得推了车子,跟随归国。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为证:    追思亚父出寒微,安忍深宫悦美肥。必欲归耕洛水上,故家庐井得相依。    当晚伊尹归入掖庭歇宿。次早,进见国君,意欲辞谢出到原野,耕锄过遣。奈是受恩深处,不便据言谢别,惟将出游郊外之事说了一遍,却是眉目间有些不甚舒畅。国君便道:“子每居内庭,颜色尚然和美,今出游郊野,愈该目畅胸宽,为何反有忧郁之色?”伊尹便趁口答道:“臣生年二十,始识父母处所。但至父母生于卑微,死无丘陇,寒心之事莫过此也。今臣日叨主君,丰衣美食,不能报效二亲,负罪甚大。意欲相辞主君,归耕臣父之故墟以尽人子之念。但臣受恩深处,又未忍轻别,所以迟疑,并无他故。”国君道:“为人子者显身扬名,亦是孝道。今子年已长成,当授子一邑之官,不必他图。”伊尹道:“未尽子力,先为臣职,既为不孝,不忠可知矣。伏乞主君赐臣归野,承耕父业,犹胜食禄。”国君见他语言来得直截,倒也喜欢,随即应允了。过得数日,伊尹别了国君,脱下华彩衣服,止穿布袍芒履,单身出城,来至洛水,重讯乡人,另盖草屋一间安身,置办了犁锄农具,每日耕于有莘之野,凛然以尧舜自任,介然以道义自持。若使非义非道,虽与天下而弗顾。系之千驷而弗视,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人。嚣嚣自得,尽力不疲。后人看至此处有诗赞道:    躬亲畎亩乐耕锄,富贵功名付有无。尧舜为心惟乐道,更严取与不糊涂。    却说桀王无道,诸侯离心。那时汤王还是方伯之职,守于亳地,专行征伐之事,正少贤臣辅翼。闻得伊尹之贤,遣一使者赍了币帛往聘。伊尹道:“吾处畎亩之中,得以乐尧舜之道,亦何用此币帛为哉。”乃傲然不顾,使者见他不受,只得转身回报汤伯。怎奈汤伯想慕伊尹,如饥如渴,又加一副币帛,添了一个使者,仍旧聘伊尹于有莘之野。伊尹又不就聘,使臣又是空还。过了几时,复遣使赍币帛往迎伊尹,整整聘了三次。伊尹见汤伯聘得风勤,感动了他一段行道的意思。私自计议道:“我处畎亩之中,而乐尧舜之道,不过是意想中虚慕一唐虞景色。岂若就了汤聘,便可使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将意中之唐虞亲见于当身乎。”便受了币帛,辞了有莘国君,别了众邻,同使者来到亳都。使者先去报与汤伯,汤伯命伊尹斋戒,宿之于廊。次日,迎进朝中相见礼毕,道及素王并九主之事,汤伯欣然大悦,任以国政。后人有诗一首为证:    殷殷三聘得贤臣,尧舜其君更泽民。彼此不嫌愿去就,管教另辟一乾坤。    一日,伊尹想道:桀王无道,灭德作威,敷虐于万方,百姓诸侯皆叛。汤伯神明威武,尽可乘机改革,以王天下。但以臣伐君,旷古未闻,未必肯兴此念。何以顺天应人莫若假事以言之,也得建功立业。就入朝向汤伯道:“君有鼎鼐,用臣烹饪,则天下之至味无不悉备,君欲尝之乎?”汤伯道:“果有至味,可得为之否?”伊尹道:“君之国小,不足为具,必得为天子,然后至味可具耳。”汤伯道:“如卿所言,岂欲吾伐桀王耶?其如君臣之分何?”伊尹道:“桀王暴虐,万姓离心,天命将去,伐罪吊民,事在吾主。但一时未可轻举,臣当往夏以观其动静,不识吾主以为何如?”汤伯道:“如此甚好,若得桀王改图,以回天意,此朕与卿之幸也。若犹不悛,其如民心天命何?”伊尹道:“臣当别去,臣事夏王,谏止前非,臣民皆幸。若或凶暴如故,臣即归毫也。”遂拜别而去,径投夏都,桀王收之为臣,但不重用,伊尹也不求见用。看桀王宠幸妹喜,所言无不听从,殚竭百姓财力,筑了顷宫玉门,造了瑶台琼室,自与妹喜纵乐,政事怠废。又听左师曹触龙从旁谄谀,以长君恶,老臣关龙逢从直诤谏,桀王怒而杀之。又听昆吾氏之谮,起兵征伐贤臣有仍、有缗二国。开凿酒池方广十数里,可以运船,其糟粕成堤,一望十里,沉湎于酒,夜以继日,臣民甚是不安。伊尹只得进见桀王道:“人若谦恭敬信,节用爱人,故天下安而社稷宗庙固。今君用财若无穷,杀人若不胜,黎民歌谣传布,惟恐君之后亡矣,人心已去,天命不佑,盍少悛乎。”桀王闻言,大笑一声道:“又妖言矣。”复举手指日道:“吾之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耳。”伊尹见桀之一笑里边,颇有不善之意,也不敢出声,故此谢恩退朝。离了夏都复归于亳,见了汤伯,把桀王始末根繇一一备述。又道:“党桀之恶者,诸侯中惟昆吾氏为甚。君为方伯,得专征伐,莫若执言问罪。先伐昆吾,以图后举。”汤伯道:“此策甚妙,吾自以此布告各国诸侯,兴师共伐,如有仍、有缗之君势必为我效力,料可一鼓就擒也。”于是,作书布告诸侯,刻期会师,以伐昆吾,将昆吾氏斩于阵下。有诗为证:    伐罪兴师讨逆仇,等闲斩却佞臣头。声名从此威天下,方伯专征得自繇。    汤伯率师归亳,众臣朝贺已毕,与群臣商议道:“桀王迷惑于妹喜,荒淫无度,不恤其民,民心积怨,天命将终。吾举兵而伐之,是灭有罪而拯无罪也,亦不失为应天顺人之举,卿等以为何如?”伊尹道:“未可也。今年且勿贡职,桀王必大怒而伐我。若能起九夷之师而来,是天下尚未离心也。若九夷之师不起,是天下离心也,可以举大事矣。”汤伯道:“此言诚善。”遂各散朝。到了诸侯贡职的时节,汤伯竟自不朝不贡,桀王果然大怒,出令宣召九夷之师,俱各刻期而至,齐集王郊,兼程到亳。伊尹与汤伯又相计议出郊跪迎桀王待罪,请桀王入城大排宴会,出女乐一班,歌舞供奉,伊请年年贡献。桀王大喜,遂即收兵回国去了。伊尹奉汤伯之令,赍了币帛前去补贡,桀王以礼相待,辞归复汤伯之命。汤伯道:“桀王无道,众志不堪,誓必伐夏救民,卿以为天心若何?”伊尹道:“且待明年再乏贡职。”汤伯如其言,到了贡职之际,仍前不去,桀王又怒,发出号令传示九夷,会师伐汤。那九夷之师俱不应命,桀王不得已而舍忍。伊尹入告汤王道:“我乏贡职,桀欲起师征伐,九夷不起,是人心已叛也。况桀王尝梦见西方有日,东方亦有日,两日相闻,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今我发师从东方出于国,从西方而进彼国,以应其兆,则兵不血刃而天下可定矣。”汤伯大喜,即便兴师,择定戊子日进兵。沿途各国,都称为王者之师,起兵随待。汤伯伐桀,到得夏都,恰好正值戊子,打从西门而进。那夏王军士人人愤怨,个个离心,战不数合,皆倒戈而降。桀王见势头不好,勒马便走,奔到鸣条地方,入于三騣之国,汤伯提兵追之,放于南巢。伊尹道:“放桀南巢,已足救民水火。巢伯纳之,亦可谓忠矣,须仍封他为伯,以劝臣忠。”汤遂封了巢伯,举兵回到夏都,收了符命,转到亳地,恰好三千诸侯,闻得汤已灭夏,皆到亳都大会。汤取天子符命置之于座,向上再拜,复就诸侯之位道:“天下非一家之有也,惟有道者宜处之。”举手三拱,推让与诸侯,诸侯又皆推让与汤,于是汤收了符命,践天子之位,诸侯都各称臣,山呼舞蹈,会毕而散。本朝文武,亦各庆贺。汤王向伊尹道:“朕倚卿以平天下,今授卿以阿衡之职,以佐朕不逮。”伊尹谢恩受职,以相成汤。后人有诗道:    征诛之局自汤开,底定还需伊尹才。乐道嚣嚣终莘野,商家事业几时来。    总评:伊尹之功可称无匹。其九就汤、九就桀犹不及古来王者之师,当让独步。    又评:怀妊者化为木,望夫者化为石。谁谓人非木石耶!今皆以愚钝者譬为木石。然而,愚钝者产此异人,祈美嗣者正不必求谋智巧也。  卷三十一 百里奚自鬻于秦   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    英雄成败浑难定,成败英雄讵足凭。行辱堪嗟时见阻,道违宁与世俱亨。    折磨未可论千百,衡困几难问死生。只为穹苍犹秘惜,故交贤哲愧身名。    遭逢一日酬熊梦,经济当年拟凤鸣。泽沛斯民遐迩颂,功垂昭代齿牙馨。若知世事颠和倒,亦任人间晦与明。    这一首七言排律,是说人生世上英雄,虽自有成败,却不可以成败论英雄。然自古及今显扬的固多,埋没的也自不少。曾见有后生小子才出门来,便飞黄腾达,知遇隆于当世,名誉振于人寰,早早的功名成就。正所谓:    我本无心求富贵,那堪富贵逼人来。    又见有少逢不偶,老遇奇穷至宝,虽怀空洒荆山之泪,知音罕见,徒存流水之声,甚至一生落魄,终归半事无成。这却是:    平生沦落无知己,没齿犹怀满面羞。    又见有家贫流落,遇合无时,厕身于颠沛流离之中,埋名于降志辱身之列。一旦际遇相知,便可推为国土,功业灿然,勋名遂矣,那一个不羡他赞他。却正是:    休夸此际恩荣客,便是当初未遇人。    你看也有那少年发达,也有那终身不遇,也有那否极泰来。所以说道:“不可以成败论英雄也。”但看列国中,齐桓公驾下有一臣子,姓宁名戚。未遇之时,他怀抱经纶,数遭不偶,各国见遗不用,仍在齐国地方与人佣工,牧牛度活。时常放牛在郊野之间,即扣牛角而歌曰:    南山灿,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生不逢,尧与舜,禅短褐单衣才至。鼾黄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    一日,桓公出游郊外,闻得歌声,乃问群寮。上卿管仲答道:“此宁戚也。贤而有才,未遇落泊。主公若能用之,可为霸主之臣。”桓公即时召见,进为大夫,先佐管仲,后佐隰朋,共柄齐政,威霸诸侯,名闻列国。你看他在先樵头犊鼻,后来衣紫腰金。昔人有诗一首,虽然浅近,却也贴切:    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一般根在土,各自等时来。    同时,还有一人,名曰百里奚,虞国人氏,出身寒贱,家最贫穷。腹韫经纶,胸藏豪气。早年丧父,只有母妻相守,并无兄弟相依。只因命途乖蹇,几次有人在虞公面前举荐,谁想虞公只是不用,在家株守,毫无生计,朝不保暮,甚是艰难。你道他家里贫得怎么样的光景?但见:    虽居陋巷,却少箪瓢。任子固贫,冬日有可披之葛。苏卿虽窘,炎天有可服之裘。袁安卧雪掩柴扉,不过寻常之事。范丹有尘生釜甑,算来未足为奇。学韩信垂钓淮阴,谁来漂絮。效匡衡偷光邻壁,那个点灯。恨无蒙正投寺之钟,赖有买臣负薪之功。拾来乱草堪为爨,获得黄藜可作炊。    看他这样贫穷,偏要出去求取功名富贵。一日,对母、妻商议道:“我贫乏立锥,无倚无靠,度日如年,那得了却。意欲出游列国,倘然凑巧,觅得一官半职也好。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母亲道:“但你分文没有,那得盘缠出路?”百里奚道:“大丈夫那里不吃些饭,愁他则甚?但母亲、媳妇在家,无以自给。”妻子道:“你出外尚不忧贫,我虽妇女,若无女工可做,替人洗衣服亦可供给两口,不必挂心。”百里奚听了,也觉欢喜道:“趁明日吉辰,便好起身。”他妻子想道:“丈夫远出,为妻子的也该整一物饯行。只是没摆布处。”忽然想着道:“有了,把那抱蛋的母鸡宰了罢。”即便捉鸡在手,却没有刀,便随手一搤,鸡就死了。走到邻居人家,讨得些火来,正要烧锅。原来百里奚方才讲了这些出门的说话,却不曾拾得柴草回来,灶脚边干干净净。又沉吟了半晌道:“有了,且把门闩弄碎,烧了再处。”说罢,即去取来,放在地上,又取了一块大石头,把那门闩打得稀碎。破瓮中还有一升多些黄藜,也即时舂熟。便先煮了鸡,然后做饭。摆列起来,请婆婆、丈夫三人同吃。吃饭时未免要有些家务事吩咐,这也不必絮烦。当晚各归安歇。次日,百里奚先别了母亲,他妻子却送出门外,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妾有短歌一首赠别,愿勿相忘。”随口歌曰:    百里妻,惜别时,无物相将烹伏雌,无薪便把扊扅炊。苟富贵,异日无忘此一时。    百里奚听歌,不觉泪下两行,对妻子道:“我百里奚贫穷相守,岂变初心?若得富贵,决不忘了今日。”妻子道:“若不相忘,再晤有日也!请即早行。”百里奚别了妻子,单身出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勉强支吾,到得齐国铚地,腹中饥饿,不能行走,情剧无奈,只得向人乞食,少充馁腹。正是:    路当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繇。    也是他命里该有救星,却好遇着一人,名唤蹇叔,却是个贤人,后来做到秦国大夫。这日偶在门首闲行,见百里奚丰标出众,言貌超群,便问道:“足下仪表不凡,今欲何往,在此乞食。”百里奚也识得他是个好人,便把实情一一说出。蹇叔道:“如此何不在寒家少住几时。”便迎他进去,把一件衣服与他换了,又摆酒饭出来款待。不觉住了数日,百里奚暗想:“我今背母抛妻,离乡别井,所为功名富贵。若久居于此,苟图目前温饱,非大丈夫之所为也。”便对蹇叔道:“小弟此来,欲得钟釜之禄,少遂寸私,长兄何不为弟设一计策?”蹇叔道:“若齐国可仕,弟亦早图矣。不惟齐君不能用贤,恐齐之难,且在旦夕矣。待小弟备些盘费,兄可竟投东周,图些事业。弟须少停几时,把家事料理,便来相会了。”百里奚欣然应允。次日,蹇叔拿出五两银子,又是一套衣服,送与百里奚。百里奚再三致谢,起身竟投东周而去。后人有诗曰:    邂逅相逢若故交,解衣推食谊何高。尘埃举世谁能辨,眼底偏能识俊髦。    百里奚自从别了蹇叔,在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不止一日,来到东周地方。果然是建都之处,景致不同。只见:    车马喧驰,往来杂遝。锦绣妆成万户,风尘滚就千门。忙的忙,闲的闲,无非是行商坐贾。歌的歌,唱的唱,都只是酒肆茶坊。宫殿传宣,纷纷队队。官衙出入,万万千千。若非利锁名缰客,定是衣冠博带人。百里奚到得东周,指望寻个进身之路。遍谒官寮,皆是妒贤忌客之辈,谁肯与他汲引,心下十分烦恼。一日,散步闲行,来至郊外,见个幽僻地方,看见一所牛场,上有厅房三间,两傍倒有许多牛棚,内有好牛数百余头。厅上坐着一个后生,头戴金冠,身穿绯衣,摆着公案,端然上坐。下边人也有跪的,也有站的。百里奚便悄问着一人,那人道:“这是王子颓,是当今王上上的叔叔。他极好养牛,不时在此比较牧夫。”百里奚暗想道:“我便乘此机会,假意投他养牛,或得寸进也好。”俟候王子公务完了,便走将过去,当厅跪下禀道:“小人百里奚,虞国人氏。闻殿下好牛,小人极会调养,特来相投效用。”王子嘻嘻的笑道:“你果会养牛么?”百里奚道:“小人饭牛,不出旬日之外,自然肥壮。”王子听说愈加欢喜,问道:“你有何术,能使牛肥?”百里奚道:“小人饭牛,亦无他术。不过饮食必以时,驱使不以暴,调度有法,驾驭有方,虽任重致远,牛更肥也。”王子道:“你且起来,听你之言,非饭牛人也。我先把几头牛试你一试。”当下就拨二十头牛与百里奚养,王子即回府去了。百里奚就把该管的牛逐日洗刷,用心调养,并不克减他的食料。王子甚喜,给发工食比众更加一倍,要他总督这些牧夫。看看又经半年,也无甚么好处,没奈何与众牧夫每日打诨取笑,如兄若弟,毫不自异。后人有诗叹曰:    骐骥当年时不遇,亦曾枥下运盐车。贤人隐伏谁能识,暂借奴颜暗自嗟。    一日,百里奚告了个假,到城中走走,瞥头遇见蹇叔,两人见了礼,甚是欢喜。蹇叔道:“我来此半月,那里不寻到,你却在何处?”百里奚就把前情一一说知。蹇叔便将百里奚扯到一个幽僻所在,说道:“你在此半年多了,难道不晓得王子颓有五个大夫,相为辅佐,谋为不轨,事将败矣。吾兄何不见机?小弟今日与吾兄相别,明日即往宋国。兄可不日前来,共图机会便了。”百里奚道:“多承指教,无不如命。”二人依旧分行。百里奚回到牛场中,又是月余。那王子一连三四日不来,只得到掌事的手里去讨工食草料。掌事的道:“今王上见疑王子,王子推病不出,那里有得给发,再过几日看。”百里奚只得别了出来,想道:“蹇叔之言应矣,我在此到底是有辱无荣的了,不如回到家中,会会母亲、妻子,再到宋国去罢。”次日,起个五更,脱离了牛场,星夜趱行,将到本国,心里便想道:“好歹今晚得与母、妻完聚了。”谁料家中两年之间,便有许多变故出来。却正是: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原来百里奚出门之后,他妻子替人纺绩,婆媳二人也够食用。不料他母亲得病沉重,要些可口之物调理,无从措办。若说请医买药,一发不能够了,兼要媳妇在家伏侍,因此不能出去纺绩,愈觉艰难。不数日,婆婆归阴去了,闪得他妻子单身独自,无计可施,把家中动用的家伙罄底卖得些银子,多亏了邻里们各各资助,凑起买一口棺木,央人抬到坟上,自己掘坑埋葬,就搭在一个惯洗衣服的老寡妇家中寄住。况且年荒,所在又小,那得麻来绩纺,衣来浆洗,不能度日。两个商量计较,竟往别国营生去了。这日,百里奚走到自家门首,抬头一看,全不是旧时光景,母、妻俱已不见。里面摆列的都是新器皿,住的人都穿好衣服。吃了一惊,便不进去打话,连忙去问邻里人家。那些邻居把他别后事情,细细说了一遍。百里奚听罢,嘿嘿无言,木呆了半晌,也不与邻居作别,竟在街上走来走去,把母亲哭一回,把妻子想一回,道:“百里奚流落数年,今日回来,指望有母亲、妻子相会共诉衷情,不料母亡妻失,无依无倚,又没个居止,难道一穷至此不成。”真个是穷人无所归,一似丧家犬。或东或西不知往那里去好。正在踌蹰,忽然有一官员坐了大车,喝道而来。百里奚原是神魂俱失的时节,却不曾回避得,被这些下人拿住了,禀官道:“这是闯道的。”百里奚却认得这官,是上大夫宫之奇,便说道:“我百里奚自幼家贫,有志向上,因数奇不偶,游遍列国,一无所遇,偃蹇空归,却又母亡妻失,故址被他人所居,因此惆怅,有失回避,望大人海涵恕罪。”宫之奇想道:“我也久闻此人,今尚如此流落极矣。”便唤手下人吩咐道:“你先送他到私宅书房中去,我公务毕了,回来相见。”百里奚随了这人,到他书房坐下一回,宫之奇方才回家,就到书房施礼,分宾主坐。百里奚便开口道:“不肖落魄寒酸,何当大人清盼?”宫之奇道:“久仰大名,但不料漂泊到今未得际遇。明日当为先生荐举。”百里奚道:“虽蒙重眷,但不肖正当服丧。”宫之奇道:“正是。”沉吟半晌,又道:“我有庄房一所,先生权且居之。我一面奏闻主公,俟先生服满便了。”说罢,备设酒肴,主宾酬酢殷勤,自不必言,百里奚就在书房安歇。次日,宫之奇着人送到庄房居住,一应供给,俱出于宫之奇。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三年服满,宫之奇奏荐百里奚于虞公。虞公准奏,进百里奚为大夫。但虞公素不喜本国人做官,故此已前荐过几次,皆不能用。因宫之奇是个正直人,虞公甚是听信,虽已准用,到底没他的讲话处。凡是百里奚的章奏,虞公皆不甚理的。惟宫之奇一有政务,便来与百里奚商议。不料一日晋献公遣臣荀息,将良马一匹出在屈产地方的,白玉一端出在垂棘地方的,送与虞公,求借虞国地方经过,去伐虢国。宫之奇对百里奚道:“事体最重,不可不谏。”百里奚道:“王公贪赂玩寇,是不可与言者。”宫之奇道:“臣子之道,何能遂己?”百里奚道:“你尽你心,我行我志便了。”宫之奇便入朝谏道:“虢与虞是唇齿之邦,唇亡则齿寒,若主公受了晋国璧马,假道与他,虢国必灭。虢国既亡,虞国亦必随亡矣。”虞公毕竟不听,受了璧马,许晋兵借路经过,那晋兵大队自虞往虢。不数日间就吞并了虢国地方,收兵回来,不取原道归晋,竟自攻打虞国。宫之奇闻得晋兵围城攻打,即奏闻虞公,点兵调将,出城迎敌。虞国弹丸小邑,怎当得晋国强兵,一战涂地,被晋兵打入城中,生擒了虞公,掳了百里奚,虞国亦被晋君吞并。有诗为证:    人因财死鸟因餐,璧马能令二国残。可叹之奇能几谏,危言终不破虞贪。    那时节秦晋结姻,晋献公之女许与秦穆公为夫人。将及出嫁,晋献公想道:“百里奚,名士也。我已灭了虞国,掳其君臣,我若用他,必不尽心于我,不若为我女之从嫁也罢。”那从嫁的卫丁,共有百名,就着百里奚为统领。百里奚也无可奈何,只得跟随銮舆,前往秦国。秦穆公成亲之后,犒赏从嫁官役,见百里奚人品非常,倒也有个擢用的意思。百里奚想道:“从嫁之名,其实可耻。”便逃出秦国,来到楚国的宛地。那一方都是些鄙人,也是百里奚晦气未脱,错了路头,直走到深山里面,被那些人捉住,不放出去,要百里奚替他耕种。百里奚想道:“我是孤身,如何强得他过?”便道:“耕种其实不会,做些别的罢了。”众人道:“你若不会耕种,须要看牛,稍有差池,休怪’唣。”百里奚只得忍气低头,又与这些牧夫成行逐队。日复一日,年过一年,又不能脱逃出去,又没个行人往来,感怀伤心。作歌以吟之曰:    牧坡虽长,吾不惮入之深。牧蓑虽短,吾不惮露其襟。隔绝荒山兮,谁能知我音。相与同类兮,谁能知我心。    百里奚在此山中不觉又是几年光景。这一日,难星该脱,偶有秦国大夫公孙枝到楚国聘问回来,因为魏楚交兵,大路军马填塞不便行走,特往小路避兵,穿山渡水而去。恰好往那边经过,看见耕牛甚肥,遣人查问喂牛之人,有何妙方,喂得这样肥。那差役去访问了,百里奚来面覆。公孙枝便问道:“你的牛怎么喂得这样肥?”百里奚道:“小人所喂的牛,不过饮食得时,劳逸得所,并无他法。”公孙枝见他言辞中款,气概雄奇,心中大喜道:“我家中亦然养牲,要你去饭牛,可肯去么?”百里奚道:“小人愿去,只是这村中有些借贷,不曾偿他。”公孙枝道:“我囊中虽剩无余银,我有五羖羊皮在此,你可拿去还他便了。”那些鄙人见是官长,也不敢疑难,只得把羊皮收了。公孙枝问起姓名,百里奚具以实告。公孙枝道:“吾亦久闻贤名,不料屈抑至此。今日邂逅,即是前缘。”随令从人取巾服换了,将一乘空车与他坐,同归秦国去了。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公孙枝到了秦国,入朝先覆了聘楚的命,又奏道:“臣得一人,名曰百里奚,因虞亡遂为流落。今臣将五羖羊皮,自楚地赎回,特献主公,愿主公重用。”穆公道:“百里奚事虞君,寡人颇知其贤。但以五羖羊皮赎来,而即登庙廊之上,恐为天下人笑。”公孙枝道:“信贤而任之,君之明也。让贤而下之,臣之忠也。君为明君,臣为忠臣,境内将服,敌国且畏,谁暇笑哉。”穆公闻说大喜,便进百里奚为大夫,即问其国家政事。百里奚道:“臣亡国之臣,鬻身之士,何足言政?”穆公道:“虞公不用卿,故致灭亡,非卿之罪也。”百里奚才与谈政,言中肯綮,事合机宜。穆公大喜,一应军国重大之事,皆与商议,称为五羖大夫。百里奚又道:“臣蒙主公不弃,授以国政,臣实不如臣之友蹇叔。臣初欲仕齐,蹇叔止臣,臣得脱齐难。后来臣事周王子颓,蹇叔劝臣去,遂得免诛,臣故知其贤。主公可遣人聘之。”穆公大喜,即遣使往宋聘迎蹇叔,进为上大夫,以后戮力同心,共柄秦政。后来晋献公身故,传至夷吾即位,称为惠王,就是穆公的妻舅。他却背了姻盟,起兵征伐,被百里奚生擒惠王,献了河西八城,方才放他回国。后又吞并戎王,遂得威加列国,声震四邻,穆公尊百里奚为上卿。后人有诗曰:    紫授金貂意气豪,芳名千古著贤劳。偶然屈指从头数,荣辱原来不一遭。    百里奚登了极品,未尝不追想糟糠之妇,故身虽显荣,并无再娶之念。那知他妻子随一寡妇同处,因年荒岁歉,流移到别国去了几年,后来闻得丈夫在本国做官,他回到家中,虞国又被吞并去了,只得就在本地洗衣绩麻度日。如今又闻得在秦国做了丞相,又离了本地,远远而来,欲要相认,又恐百里奚变了初心,不肯识认,只得租了相府一间房屋,替人洗浣衣服,以便乘机相认。过了几个月,并没一个便头,她只得生一个计较出来,做了三章诗,每日在家里歌诗。那从人们听得歌里边,有丞相的名字,况是个老妇人,也不去难为他,竟自去禀百里奚知道:“外面有一个赁房居住的老妇人,不知因何原故,每日歌诗,诗中有老爷的名字,小人们不敢不禀。”百里奚道:“既是老妇人,不要惊吓他,好生唤他进来,歌与我听。”这些从人即忙唤他进去。百里奚便问道:“你会歌么?”老妇人说:“晓得。”百里奚道:“你就把逐日所歌的诗,歌来我听。”老妇人答应了,便歌诗三章。    其一: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其二: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别时烹牝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其三: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春黄藜,扼伏雌。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歌罢,百里奚已知是妻子,即命从人退去,含泪下阶。伸双手相扶说道:“汝是我妻也。向曾返国仕虞,恨无由再晤,于今数十年,才得聚首,前所谓苟富贵,无相忘,今果然矣。”其妻子亦泪下如泉,对百里奚道:“红颜相别白首重逢,向思往事真觉凄然。”此时,夫妇二人俱是七十岁了。后来终于秦国。国中男女,无不流泪。你看这样一个人,受了多少折磨,谁想后边做到这个地位。正所谓英雄多困苦也。后人有诗为证:    天困英豪在少年,功名折挫向谁言。时来奏绩浑闲事,博得声声万古传。    总评:试看古来圣贤豪杰,那一个不起于困穷扼抑,三复斯传,终为泣下。    又评: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也。李勣曰: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置妾。百里奚富贵已极,止恋恋于白头老妪,不闻后房奄有佳丽。想古来真正英雄,不似后世显者,稍一得志,便欲觅采战生活耶。  卷三十二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   吁嗟桑田变沧海,富贵功名复何在。惟有父子称至亲,恩宜浃兮常霭霭。    须知持己在心田,繁荣易过如飞烟。此事不扬君不省,试求古人千载前。    我怀往昔寇愤卸,咄哉薄落之风化。必有表帅罪者魁,至令里巷诵如画。    德泽可涠构以祠,清名可永盛以兹。伟绩可模铭以石,高踪可感付以思。    果尔犹然生气色,岂在临财思苟得。躁进若忘利与害,愧杀须眉修七尺。    这首古风,单表人有五伦,伦中有两事,非比寻常,须要实心相待,厚爱相看。倘若稍有不堪,便把这两事伤残了,无论身非天子诸侯、大臣名将以至农夫野人、乞丐优伶,断断乎情理上决使不得。你道这两事为何?且不题君臣,单题父子、夫妇,人若将这两事肯尽其礼,用其情,自然那昆弟朋友,相与怡怡。如是之人一旦致身事君,必忠、必直、必大、必明,或者后来有兵出战危之举,托孤寄命之为,使其人出去干事,危者可使安,凶者可使吉,托者决不有失,寄者决不有倾。所以补天浴日的大功,治国教民的大业,都从其身显出。可见人能重其父子、夫妇,方能事君以忠,待昆弟以爱,交朋友以信了。就如人家种的树木花草,必要种得根本牢固,确乎其不可拔。遇了春天发芽抽条,开花结实,物物皆然,不待言者。奈何天下世间有那一等不识字的愚拙之人,把个父子也不看在心上,反要去离心离德,把个夫妻常常争闹,反目相欺,如何还做个人在这天地之间?比之驴马等畜有何异哉?虽然是这样说,世界广阔,我一人也见浅识稀。古今以来,好的固有,不好的料来也尽多。常看往代史记上传说一个人。有诗为证:    在世短如梦,存衷薄似云。好名骋才智,学武不修文。    不识伦常事,唯知家国闻。豪华固嗜好,寂寞亦羞云。    甫入风云阵,旋遭贝锦纷。出亡徒跋涉,趋附枉殷勤。    朝尚登荣位,宵还掩草坟。千秋人唾骂,一旦灭功勋。    何似安田舍,宁堪弃布裙。悠悠积素恨,愤愤叹离群。    你道这一个人姓甚名谁?说将来可也骇人。不意鲁国是周公旦之后,其国素称秉礼守义,与列国不同。况且又生了一个大圣人在鲁,孰不闻风感慕,愿做忠臣孝子、义士仁人。谁知天地也有缺陷的所在,不免有违乖负俗之才,即有悖伦丧理之辈,自古已然不足为怪,但只是这人太惨刻些。这人姓吴名起,原住在卫国,其父已亡,止有个老母在堂,身子也多疾病。闻知孔门弟子,姓曾名参,颇有孝子之名,他也设帐衍教。一日,其母唤吴起过来吩咐道:“自你父亲亡后,家业凋零,未曾教你读书,心中好生不安。意欲延师训诲,又非我居孀寡妇家所宜,除是附学一事,但近地没有名师,如何是好?”吴起应道:“如今儿已长成,胸中颇有些小志气。儿闻鲁国曾子开馆受徒,意欲往从,不知可否?”老母笑道:“你倒先得我心,正要着你去从那曾夫子。况鲁卫相去不远,你须收拾书箱,择日前去。”吴起道:“今日日子极好,儿在数日前已将行李打叠,不劳母亲费心。”老母道:“原来你有此上进之心,足慰我桑榆之景。”说罢,吴起唤出仆从,挑担而行。正是:    负笈从师远,山东泗水西。荒亭沽美酒,柳径听黄鹂。    浪迹如风絮,云心寄采藜。故乡莫忘却,豪气喷虹霓。    吴起在路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鲁国地方。拜见曾参夫子,在其馆中侧屋住下。凡讲书的时节,随了众朋友先后之序,列坐听讲。若作文的时节,也如此依次排出,不参前不落后,坐得端端正正,握管抒思,此是读书之人的常事。谁知吴起是个没有涵养的人,名虽来学于曾于,其实不肯下甚么工夫。他到此便动一点弃书的念头。不觉日往月还,年余光景,其母忽因老病颠连,吴起又不在家,没人侍奉汤药。一朝捐馆,万事抛开,盖棺数月,连吴起也不及一面。你道何故有此怪事?只因吴起是个不仁不孝之人,彼时卫国之中有商人到鲁贸易,顺便到吴起那里报其讣音。那吴起全不介怀。接连过了十余日,只见一个小童子私自对曾子道:“夫子可知一桩奇事么?”曾子道:“不知是什么事?”童子道:“吴起的老母已身故了。”曾子惊问道:“是谁说来?这生死是大事,你不要乱说。”童子道:“小子岂敢说谎。十余日前,一个卫国人走来对吴起说的。”曾子闻知大怒道:“吴起畜生,非我徒也。母死岂有不奔丧之理,众弟子们快来。”其时,那曾子门下的弟子奉命唯谨,听得师长一呼,各人齐声应诺前来。见礼已毕,便问道:“夫子呼唤有何事故?”曾子道:“吴起不奔母丧,非吾徒也。汝等可为我将吴起摈出门墙。”众弟子一齐动手,那吴起虽有推托置辨,怎禁这众人之多,他也久要弃文习武,便顺水退船,也不与曾子作别,便拂衣而往。即此已见其无情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道:“一日同航船,千日也相思。”其奈吴起毫无一个恋恋之意,悔过之情,竟忍心前去,这一去不知他作何究竟。有诗为证:    为人不尚孝,犹然犬豕身。奔丧古大礼,从学事犹珍。    若骋其桀骜,而无所爱亲。宜招犹与悔,任负君及民。    使弗使显责,奚以知报因。念此益愤慨,阑干抆涕新。    吴起回家见了母亲棺木,只得假哭佯啼,寻了一块山地,将母棺殡葬。自想:“大节已亏,在这乡党之中必定遭人讥诮,不若另去寻师问道,学些武艺,习些兵法,也可出身显名。若依了曾夫子,终日念那些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学,何济于饥寒,何时得个出头之日?”因想齐国之中甚多豪杰,我不若从而学之,也好寻些事业做,也好觅一房家室,完了我一身之事。择了日子,竟往齐国投师访友。不觉在齐住了数年,学成十八般武艺,果然手段高强,兼谙龙韬豹略。莫说齐国的人个个都知他的姓氏,就是各国之君,也都闻得吴起的名儿。但吴起身滞齐邦,未得有援引之道,他却将那母亲所遗下的金银带在身边,不拘门庭上下、大小臣宰,可以在齐王面前说得一句话的莫不馈送,求其荐扬,指望贪图爵禄。谁知不合在齐国做官,凡事有数在内,齐王并不擢用,吴起只得株守以待。适值齐国有一个巨族人家,深知吴起有才,将自己一女招起为婿。那吴起备办聘仪,毫不受纳,白白的送与他一个妻室。吴起既然有了家室,不必说新婚燕尔,如鼓瑟琴,日月逝矣。忽忽数年,见那齐国不肯任用,已怀恨在心。其时鲁公闻知齐有吴起,齐王不用,心里想道:“齐人常恃其强,欺我鲁国之弱,时时加兵,好生不能安枕。如今吴起有大将之才,反不能用,是天遗我鲁国,不为齐所欺凌也。吾惟用礼币去请他来做了大将,管取疆场之中。”    常鸣得胜鼓,斩将与搴旗。    这鲁公即遣人入齐征聘吴起,使臣得命,迸道兼程,已到齐邦,告知吴起道:“寡君慕执事大名,今欲屈足下慨临敝国,享俸为官,代寡君治我人民百姓。若蒙慨允,是合国之大幸也。”这吴起因在齐求仕不遂其所欲,不知受了多少人的气,费了多少金银财宝,心思念虑,寝食梦魂,那一刻不想着那功名二字,何意鲁君不远见召,心里想道:“我又不去干求,轻轻便便获此嘉遇良时,岂不乐甚美甚。”满口应允,即时便要起身,径进内房,收拾行李。其妻问道:“丈夫,你往鲁国做官,是世间第一件美事。可念我做妻子的离索之苦么?”吴起道:“此去我一身也未知何如,那里顾得你?”其妻闻言,一声儿也不言语,两泪交垂,私叹:“吴起薄情。”自古道:    女子做腔,专为骗郎。平生百炼,变柔化强。    那知吴起全没有一个儿女之态,离别之思,回报了他的这两句话,随即将衣囊书策,收拾停当,交付使臣的从人。他也不告别丈人、丈母,也不与妻子说声,竟自飘然出门。使臣请他上车,取路东行,其妻哭倒在房,口中唠唠叨叨的一头数,一头啼哭,啼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其妻的父母方才得知,双双进房中扶起。问道:“女儿何故这般苦痛?你的新官人何方去了?”其妻道:“吴起这个狠心贼,撇了奴家往鲁国做官去了。”父母听见做官二字,又喜又疑,劝道:“儿不要哭,那做官是好事,怎么倒要悲啼?或者他去了再着人来接你去做夫人哩!”其妻道:“这强盗那里有这个好心,他适才见了鲁国使臣,即走入房来收拾行囊,儿问他道:‘你做官是与妻子增气,可还带挈我了?’”父母道:“这自然之理,不消说的。他却怎么回你?”其妻道:“他说:‘我自身难管,怎顾得你。’”父母听了此言,正是话不伤心不怒,不觉咬牙切齿骂道:“薄幸贼,你自到我家,如何看待你,你忍得便举此心。自古有言行短之人,一世贫穷。还有一说,他虽然一时执迷,说了此话,或者此时在路中懊悔,未可知也。你不若收拾些细软衣饰,雇了车子,我与你赶上吴郎,同至鲁国。无论富贵,便穷苦也要同受,那怕他飞上天去。”其妻一来初嫁,二来少年,便应承道:“好。”即别了母亲与父亲就道。看起来此行未为不好,若使吴起是个良善之儒,自然见了新娶的妻房,变愁为喜,如漆似胶。只因吴起虺豕为心,豺狼为性,这一番追赶吴起,分明是自速其死。言之真是惨然。后人有诗忿说妇人之苦。那诗道:    为人莫作妇人身,一生苦乐由他人。假晓富贵于难一,惟有贫穷最是真。    这首诗虽然不雅,实是真话。且说吴起欣然自得,一径出了家门,取路前行。不诓所乘的车子忽然折轮,命工修整,担阁了半日之程。正行之间,吴起回头一望,看见后面两只车儿疾行而来,心疑是谁家宅眷,那处娇娃,便扯了使臣一把,说道:“后面的车子中,决有甚么女子妇人,我们旅行寂寞,试将眼睛开了,注视片时,也是春风一度。”使臣道:“甚妙。”即命停了车马,思量要看别人的内眷。那知倒看了自己的尊夫人。正携使臣引领而望,那车夫不认得吴起,只顾往前推要赶路。谁知刚在吴起并使臣车边擦过,打个照面。使臣恣意轻薄,口中啧啧称善。只见车帷之中一个老叟,认定是吴起停车相等,那知是吴起轻薄别人家的内眷之心。连忙道:“快住车,那个人正是吴官人。”吴起听了这句话,好生惊讶。及至老叟下车,方知这车中的女子是其妻也。连忙推开使臣道:“不要看了。”使臣看:“看看有趣。”吴起遂指车道:“车内是贱房在此。”使臣连忙退避,口称得罪。    要便宜,折便宜。是吴起,戏其妻。    使臣走退一旁避过,吴起向岳丈问道:“何事?岳父与妻子远来,往何处去?”老叟道:“小女因你荣行,心中不舍,故此老夫恐他愁闷,特买车相赶,不若同到鲁邦。”吴起道:“小婿虽蒙鲁君相召,未知官爵如何,倘衙门端整,我自然差人归来奉请,何须这样性急?”其妻正待开言,听了他的声口,也气得不能出声了。吴起又道:“路途遥远,朝行暮止,又有许多不便,不若趁此仍旧与令尊回去。”其妻骂道:“狠心人,亏你舍了奴家,倒也罢了,我的父母何负于你,忍心得不别而行。”吴起听了这话,也觉自家不是,便道:“我非不欲告别,那时丈人、丈母不在家,况且使臣又十分催促,教我怎生等待?”老叟道:“既往不咎了,老夫家有小事,未敢相陪,今将小女交付吴郎,一路之间,百凡珍重是所愿也。”(以下缺)不到的,你道是何缘故?只为吴起的妻房,原是齐国人,疑心他为了齐人里应外合。这些兵将的父母妻子,俱在鲁国,恐怕遭其连累,故此不服吴起点练。不料,此事就传到鲁君耳朵内去了。鲁君亦自生疑,即召前日那使臣来商议,使臣蒙召入朝,鲁君把兵将生疑之事,备细说与。又道:“用吴起为将,或者没有歹心,奈何军心不服。”使臣奏道:“自古有言,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既是军心不服,臣往请见吴起商议,彼必有裁决。”鲁君狐疑未定,宫门之外,又有飞报说齐兵之势甚强且横,速速出师遣将以安边境人心。鲁公不得已,只得命使臣往试吴起。使臣出朝去见吴起,把兵将疑心、鲁君犹豫之事细细直说。吴起闻言便厉声应道:“我吴起平日也是一个能争善战的奇男子,难道为了一女子的恩爱,妨了自己的功名。今鲁君恐我有亲谊在齐,未必赤心。吾今当杀了妻子,愿去破齐,以报鲁君相召美情。”使臣听见杀妻,只道吴起假话,那知当真掣宝剑在手,走入房中。其妻见他手持利刃,心中不言自省,还不知他是何作为,正要开言动问,吴起便假意道:“窗外有一件异宝,你试低头一看。”其妻不知是计,正去低头,被吴起忍着心,下着手,骤地一刀,把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登时砍下头颅,身首异处,热血冲天。那吴起毫不动念,连忙带血提了其妻的头发,交付使臣,惊得使臣魂不附体。只因承君命而来,只得持了其妻之头,奏上鲁君。鲁君失惊道:“可惜此女之死。”又叹道:“壮哉!吴起杀其妻而求为我国之将,难得这个勇士。”说声未了,有人报道:“外面军兵皆归服吴起点练了。”鲁君甚喜,即命吴起出师迎敌,一面着有司官安葬其妻。正是:    美人一日归尘土,芳名百世表彤谱。忍心吴起枉为人,悖伦丧理真夷虏。    纵有大功及鲁邦,难免有心人詈唾。安能遇烈风疾雹,碎击其身若朽腐。    吴起因忍心杀了自己之妻,始得为鲁国首将。即时出兵与齐师相遇,大战数回,为首一个将官被吴起刺下马来,这边的军士连声喝采,即乘势格杀,杀得齐人片甲不回,只轮不返。齐人失利而退,吴起长驱追出鲁国境界,方才奏凯回镳。鲁君大喜,加封吴起为大夫之职。每日宴赏,甚是宠用。但吴起自恃才能,气质高傲,朝内官员不足他的甚多,乘隙于鲁君之前谮道:“吴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逐之。今又杀妻求将;在鲁恐为不便。”鲁君道:“吴起威名方振,何为不便?”群臣道:“不孝不义,残忍刻薄之人,如用之岂不遭列国物议,万一诸侯以此责鲁,何以当之?”鲁君大悟,即日收了吴起的将印,礼貌甚衰。吴起自想道:“我杀妻求将,本因富贵,何期一旦如此。万一还有他祸及身,如何是好?当今列国之君,惟魏文侯好贤礼士,不若投奔他处,以图爵禄。”是日逃脱鲁国,径投魏邦。正是:    高鸟既然俱射尽,良弓何用复张弦。    魏文侯也素重吴起之名,一见如故,即拜吴起为大将军,统领六师,各处征伐,攻城掠阵,唾手而归。文侯十分信任,封吴起为西河守。后来文侯告薨,武侯即位,仍以西河而劳吴起。武侯道:“美哉。山河之险也。”吴起答道:“军国之事,在德不在险。如徒恃其险,不修文德,舟中亦皆敌国也。”武侯听了此言,甚是信服,十分宠用。其时,国内是田文为相。吴起一日酒后,偶对田文说道:“我吴起战斗之功,以性命相搏,不得拜相,尔不过文臣墨士,以口舌之便遂为上卿,魏侯何不明之甚。”田文即将此言转达魏侯,魏侯欲杀吴起,吴起闻风逃入楚国。楚王问吴起图霸之业,吴起道:“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非兵甲不利,米粟不多,皆因公族食禄太多,自相弄权,莫若削夺公族之权,则国富兵强矣!”楚王闻言大喜,即欲依行。其时,有一公族姓沈名懋春,就是叶公沈诸梁之子。他闻得楚王信任吴起,入宫奏道:“吴起初事曾子,母死不奔丧;复事鲁公,杀妻以求将;既弃鲁入魏,又背魏入楚,其心殊不可测。况又离间楚之公族,甚非好意,乞主公防之。”楚王怒道:“寡人将欲雄霸荆襄而强楚,尔何不肯削禄,必欲夺大谋而反耶!”懋春只得退避出朝,会同家族以谋吴起。吴起刚出朝门,被懋春之子米骝一箭射中吴起,即拔刀斩之,众公族追入后宫,斩了悼王,立其太子为肃王。后人有口号道:    乘兴而来败兴去,有上稍来没下稍。    吴起杀妻因求将,还有易牙凑一胞。这易牙是甚么样的人呢?他也是一个吴起之流。那吴起因贪荣杀了那恩爱的妻子,是悖了夫妇之伦的。若说这易牙,也因要得齐桓公的欢心,也做了一件败伦常的事。正是:    败国俗,丧人伦。这易牙,是何人。牙乃字,巫乃名。    家何在,雍产身。善调味,辨淄渑。是二水,能细分。    值齐国,小白君。号桓公,霸主尊。推详起,洵罕闻。    却说齐国小白,自杀了兄弟公子纠之后,入正大齐的诸侯之位,功成事完,号曰桓公。以后,戎马之余竟将那声色货利时时究心,日日动念,惟有那女色最甚。所以他的后宫中:    极多妖丽佳人,不少娇娆美女。脂香粉气,喷鼻而飘,浑似口宝鸭金炉。清歌妙舞,触耳而闻,犹如动绮帷玉管。被纨曳縠之媵,止不过二八芳年。握云拥雨之欢,尚不止三千妙会。朝朝夕夕,懒登殿坐理人民。念念心心,喜听人谈洞房事。    所以,这桓公有了好色之心,那色上的那个酒字不消题,也是好的了,未免荒淫沉湎,不言可知。然而,欲心难满,又道:幸过的女子,止不过是平常的颜色,不知世间还有甚么绝尤之色,我若再得五六人,便家危国削,我也甘心了。是日,有了这点念头,乃用厚币各处搜求绝色,于卫国中得了两个美人,乃是嫡亲姊妹,那长的叫做长卫姬,次的叫做少卫姬,两人仪容俊媚,颜色柔妍,所谓难姊难妹。又道是:    一双美玉果无瑕,进入齐宫享富华。只恐夜深欢会处,休因前后要争差。    桓公得了这长少的卫姬,是夜三人同卧,说不尽美爱娇欢,摹不了春风淫乐。年往月来,桓公早有乞新嫌旧之意,况又二姬有孕,从此又起了一点心,另要寻觅处女宠用。随即命左右心腹侍臣探访美人。不意郑国之中,也有一个美姬,父母算其命,合做国君夫人,不肯轻字。其时侍臣带了黄金彩币,聘与桓公。入齐之日,一笑生春,桓公即封为郑姬。正在宫合卺,忽有宫人报道:“长卫姬夫人生了个公子。”停一会,又有宫人报道:“少卫姬夫人也生了个公子,尚未取名,求君王令旨。”桓公听得长少二姬一时生了二子,好生快活,乃道:“寡人今日才得这一位美人,又得了一双公子,吾心甚乐。”即取大公子名为武孟,次公子名元。遂吩咐宫人道:“我三日后亲自入宫来也。回复夫人,好生保重。”又命随侍之人,取些金珠,赏那两个宫人。宫人叩头,称谢而去。桓公随即与郑姬开樽畅饮。有诗为证:    金茎美露灏澄鲜,霜落初开泻玉筵。宝是麒麟原旧种,曲翻雏凤入新弦。    宁馨占瑞当拦月,桂树分枝接海天。莫道欢情全卜昼,掌中今有夜珠悬。    桓公是初得宠,见了如花似玉,意荡神摇。郑姬是初添恩荣,看了令行威振,心奉颜趋。他两人不觉沉醉了。饮酒方罢,樵楼已是一更,桓公急携郑姬之手说道:“今夕与卿欢娱,明岁此日,也如二姬生了个男儿,才遂吾心大愿。”郑姬道:“错蒙大王相怜,此固易事,但恐其时妾颜非旧,大王又有弃捐之悲。”桓公急忙以好言安慰道:“卿宜放心,不可如此多疑。我小白内嬖虽多,岂是薄幸之徒哉。”说毕入宫,登榻解衣,欢情似鱼之得水,何待申言。及至三日,郑姬催促桓公往探二姬。桓公入卫姬宫中,看那长公子武孟,次公子元,果然像个公子样儿,心中大喜。即日开筵庆赏,那二姬因产后,反觉颜色奇艳,全无憔悴光景,这也是个尤物了。桓公看了且不只声,又将郑姬看了一眼,想道:“只他们三人如此美貌,吾无老矣!”便蓄一个重幸的意思。    君王有喜近臣知,祝寿称觞且及时。美色盈前夸绝代,何妨品竹更调丝。    饮罢,桓公将欲出宫,私自对长少二姬说道:“二卿可(以下缺)    恣意会其房,贪淫如好弋。未有不丧身,未有不忘食。休题列侯作,桓公偏爱极。    桓公自此之后,日与六个美人轮流宿歇,唯恐夜漏易完,十分恣横。后来这些公子,看看长成。那些姬妾如长少姬、郑姬、葛嬴并宓姬、宋华子这六人争妍取宠,无所不至。没有一个不要自己儿子继了齐公之位的。桓公亦因六个姬妾各生一子,尽皆钟爱,要立太子,又不胜其多,若不立,又非国之所宜。六子之中武孟虽是嫡子,为人容貌不佳,恐非享国之器,便有个立庶的心肠。这日,桓公踌躇了半日,适值午膳之际,那进膳官儿捧了肴馔,进列桓公面前,其时桓公思虑太过,已伤其心,未及下箸。闻了那些肴馔之味,不觉恶心起来。桓公便停了手中所拿的玉箸,抚心欲呕,膳官便走近前问道:“主公何故见了这些美味似有厌恶,敢是臣烹调不如其法?”桓公道:“寡人正欲举箸,忽闻其气味臭恶异常,或恐膳夫下毒,是以不觉欲呕,汝可为我试之。”膳官道:“膳夫宰吏,皆是受禄享爵之人,怎敢蒙此异念。臣闻白金器物投入其中,有毒则变其色,无毒则否。”桓公即命膳官如言试之,毫无异色。桓公方才放下狐疑,又要举箸,不觉又恶心起来,如此三四次。桓公向膳官道:“汝侍我已久,此膳赐汝食之。”膳官叩头称谢,饮馔之物,他自有服役之人扛抬出去。桓公自此之后,饮食少进,渐有病了。原来这膳官一向穿宫入禁,诸姬常有重事相托。一日,长卫姬闻知,私自背了妹子少姬,唤那膳官问道:“闻得主公连日不喜饮食,可有之乎?”膳官不敢隐瞒,将日前桓公疑毒赐膳之事一一说明。长卫姬道:“既如此,公子无亏年又长成,主上尚不立为太子,且将郑姬所生的公子昭付与管仲,到那宋国襄公处嘱托他,异日以为太子,这事如何是好?万一主上设有不讳,那时纷纷争立,汝今有何妙计,且将主上所患的病疗好,随时取便,得以感悟立之。我与你他日富贵相共,设不然难免其难。”膳官道:“夫人之言,真真有长远之谋,但一时没有个计策。”正是:    羝羊触藩,进退两难。设有不虞,谁与为欢。    长卫姬道:“据今日的急着,唯有诱他饮食。若饮食得便好延年,那时便好处了。”膳官闭口无言,似有所思。长卫姬道:“你平常极多善策,奈何今日如愚。”膳官道:“臣虽有个计策,还不知夫人以为何如?”长卫姬道:“却是如何?”膳官道:“臣有故人,善调五味,能辨缁渑之水,使他来侍君饮馔,或有悟主之机未可知也。”长卫姬听言大喜,便道:“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膳官道:“雍人易巫字牙,有妻有子,素为臣之所知。”长卫姬道:“如此快与我召来。”膳官道:“敢不如命。”即刻出宫往寻易牙,不期易牙此时恰好其妻生得一个儿子,时当周岁,正在家中置酒,待那庆贺的亲朋。饮酒之间,忽见门上报道:“朝中膳官来访。”众亲友纷纷要避,易牙道:“此人乃吾故人,他做人极洒落的,不必回避。”易牙始整冠出迎。膳官一见易牙,便笑道:“许久入值宫中,无法与老兄亲近,罪甚罪甚。”易牙道:“多蒙兄长盛情,今日为何光降?”膳官道:“有一言奉启而来。”易牙道:“请到中堂坐讲。”膳官应声走进,看见宾客众多,立住脚问道:“易兄,你家有甚贵冗?”易牙道:“今日是小犬周岁,故此亲朋垂顾。因兄长是故人,所以失于回避。”膳官道:“既称相知,何必复论形迹。”那些众宾客一齐走下阶来,迎上中堂都要下礼,膳官即忙扯住,众人只得从命,作了两个揖,然后膳官与易牙叙礼,逊在上首坐下,易牙打横相陪。有诗为证:    命酒情非强,逢君兴转赊。还悲怀抱子,不久赴黄沙。    饮酒三巡,膳官道:“蒙赐酒已多,不佞有一言奉告,即欲奉别。”易牙劝道:“故人相见正宜畅饮,还当秉烛而游,怎么就要去?但不知兄长实有何言,不妨垂教。”膳官扯了易牙之手,走出席来,将长卫姬所忧桓公之事,细说其故。易牙道:“既然主公不能饮食,要小弟去调味,以开其胃,倒不打紧,这是难得费兄长恁般好心,何以为报?”膳官道:“这是足下好心,怎么倒说要报?足见盛雅了。今日就烦足下同行,待我报知卫姬夫人,然后到桓公主人面前赞引相见。兄可放出平生本事,烹燔香美,管取有大富贵在内。”易牙道:“若得如此固所愿也。”两人说话良久,众宾客却倚箸而待,及令回席,复饮数杯。膳官别去,众宾亦散。有诗为证:    富贵从天降,膳官有意来。吉凶皆自取,莫道命安排。    却说易牙之妻抱了孩儿在内喂乳,只见易牙笑嘻嘻的走进,易妻道:“官人,那膳官有何事而来?”易牙道:“因桓公主人不喜饮食,兼且多病。今卫长姬夫人托他来寻我去烹调五味,一以开桓公的胃气,二来要我于中取便,撺掇桓公主人立了他所生的公子无亏做了太子哩。”只见那口口口口口人,言语的光景,始初易牙未进来时,口中吃乳,口口口口,及至易牙说及要立太子之言,孩儿忽然放声而哭,易妻正不知是何缘故,连忙抱定孩儿,那孩儿哭个不止。及至易牙走来抱,越发哇哇失其回音,只因易牙要入宫闱,已动了那烹宰的杀心,所谓杀机已动,自有先兆。孩儿虽小颇有先知,说将来真可怜也。正是:    只缘货利将人动,慈爱翻为陌路尘。    易牙见儿子哭得狠了,心中也不知怎么是好。易妻无可奈何,只得口中叫宝宝命命,手内附其背,偎到床上去睡好,又将一面镜子压在被角之上,轻轻的走出房来,问道:“今膳官请你到朝,在几时去?”易牙道:“即刻就行。”易妻道:“若是去时,百凡慎重为上。”易牙应答连声,穿了本等衣服,往访膳官。却说那膳官是时正入宫复命,不在他的私第之中。易牙等候多时方到。相见之时,膳官道:“失迎尊驾,兼扰盛筵,尚未道贺。”易牙道:“好说。”膳官道:“小弟适已述大才于卫长姬夫人,甚是大喜。入朝之际,千望老兄谈些滋味,以诱主公,那高爵厚禄,自然有分。”易牙道:“卫夫人与故人相托,自当尽力。”膳官即与同行入朝。适值桓公初病起,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东西吃,伏几而坐。膳官近前边,桓公道:“你从何处来?”膳官随应道:“在故人易牙家来。”桓公道:“是甚么样的人?”膳官道:“是一个善调滋味之人。”桓公此时正思食吃,便笑道:“他既有此技,何不引来见寡人。”膳官道:“恐主公不好饮馔,是以不敢引他进来。况宫门深杳,非召何敢唐突。”桓公道:“寡人正病起思食,汝试引入,或与之以官,或赐之以金,但凭你故人。”膳官即应声出外,见了易牙,喜容可掬,便道:“主公正思饮馔,吾见时运至矣。”易牙道:“专求提挈。”膳官道:“不消说得。”易牙入宫行了跪拜之礼,桓公命易牙站立于傍,遂说道:“寡人因向有小恙,甚恶滋味,今已痊好,意欲少少尝尝,特烦你试谈其故。”易牙道:“珍馐美味,乃适口克肠之物。若烹饪不得其法,实可害人。”桓公听了此言,便赞道:“好个易牙,可见膳官举人不差。”易牙便也不顾主上之威,便抵掌笑道:“今夫天地之间,山川之地,江海之区,所生的禽兽鱼鳖,昆虫草木,只要煎熬烹炙,该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务必按其性之温良,物之燥湿,调匀停当,火候得宜,实可疗疾消馋,克饥止渴。”桓公道:“此言深为有法,但寡人尝食八珍之味,不知其将何物制造,试说其详,也使腹不负我。”易牙道:“八珍之物,臣素知之。”桓公道:“既如此,即请一言。”易牙即开口细说。有诗为证:    口腹之欲,贪者小人。孰谓桓公,强横处身。亦有所嗜,乃令客陈。    饥渴失节,襄疑非真。今则知之,而在伯臣。聆其语也,破泣为嚬。    彼不慧者,朵颐是徇。独夸外土,餐霞饫蘋。肉食之鄙,藜藿岂贫。人其知此,终与道亲。    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陈说。桓公甚喜,向易牙道:“寡人欲以卿为膳官,不识可乎?”易牙道:“只恐小人不才,有辜主公之用。”桓公道:“卿之所言,先得我口之嗜,今封卿为大膳官,以供寡人朝夕之需。”膳官即命易牙谢恩,即日上任坐衙。你道大膳官是何职位?就是如今的光禄寺一般。到任之际,各庖人莫不磕头称贺,就是起初荐他的膳官,倒让易牙坐头一把交椅,也算是威阔的了。即日,请了妻子入衙相见称快。惟有这小孩子一闻易牙声音,即便啼哭。所谓冤家撞了对头人也。易牙从此日日在厨料理桓公并那六个如夫人的饮食之事。看看半年余了,那桓公自饮食易牙安排的物事,真如饿虎见肥羊相似。拿一碗来,吃空一碗,拿一盂来,享了一盂,吃得肥头胖脑,全非有病恶心之时。又过了数日,卫长姬时时遣人拿些好饮食、好服色送来与易牙的妻子。易牙是个小人,便在魂里梦里,只要劝得桓公立了无亏为太子,始了其愿。适一日,易牙走到桓公面前,那桓公吃着滋味,便胡思乱想起来。这日,易牙在侧,便道:“寡人深尝尔所制饮食,极其嘉美,但不曾吃着婴儿之肉,竟不知其味何如?爱卿亦能为我制来与寡人吃否?”这是桓公太忍之处。所以后人因做一首古诗为证。那诗道:    商纣嗜人醢,文王亦少常。斯风流而下,莫不欲克肠。    不论出泽兽,不问秽与香。餍饱被世讥,千载令人伤。    若是个有仁心的人,听了此话自然心下不安,那易牙却笑盈盈道:“要婴儿吃何难?臣有胆力可致。”说罢此言,即出宫门。那桓公此时尚疑易牙诳言,不肯遽信,谁知易牙便动了一个求宠的邪念头。一头走一头想道:“我今要为长卫姬立他的太子,除非我将前日所生之子,杀而烹熟,进与桓公,待他吃后,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一心为着他的,日后若要更立太子,吾以言进,未有不唾手而得。”说时迟,走时快,易牙刚走入门,那孩儿将有岁半光景,正在地下学走路,尚自一步一跌,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向厨下找出一把尖刀,在水缸上磨几磨,其声甚厉。那小儿大声而哭。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慌忙走到厨中看,见易牙正要动手杀他的儿子,惊得易妻面如土色,便问为何缘故,易牙也不答应。易妻看见势头不好,拚命来夺,被易牙用力一推,这推可也非小,将易妻推倒,半日不能举体,兼且昏晕非常。易牙见妻子晕倒,正中机谋,举刀一刺,小儿在手内乱颠,血流满地。那易牙毫不动情,急急捉了小儿,细细切开、洗净,仍旧走到造膳的所在,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调,将进桓公。适值那膳官走来问道:“今日吾兄将甚么与主公享用?”易牙毕竟是个狠心人,到此略不悔一悔儿,应道:“是一个婴儿。”膳官已吃一惊,又问道:“此儿何来?”易牙道:“就是小犬。”膳官听言大骇,便埋怨道:“老兄太不是了,父子至亲,为何忍得如此?”易牙被他责得有理,满心悔恨,又道:“非弟太忍,因主公深思此味。我若不杀子以进,万一君上因此致疾,岂非易牙之大罪乎。今日烹儿,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连兄长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膳官不复再言,遂同将此味进与桓公。桓公食之甚美,即召易牙道:“此儿之味甚佳,但不知何处取来。”易牙未及答言,膳官即对道:“此乃易牙首子。”桓公叹道:“易牙忘其至爱,而奉寡人,忠不可言矣。”所以从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宠,只是难为了他的妻子。其子就烹,不必说了。其时,易牙之妻昏晕已醒,眼中不见易牙并自己所产的婴儿,但见血流满地,不觉捶胸痛哭,咬牙切齿,将易牙千般毒骂,只是心中割舍不得,哭了数日,遂绝了三餐,一旦自缢而亡。    可怜慈母也捐生,只为如兰似玉婴。地下不知相会否,会时何暇问平生。    其时,桓公吃过婴儿,心中未免恍惚。忽一日旧病复作,又想道:“我今年纪高迈,嗣立未定,也非所宜,这时节闷闷而坐,不去与那六位如夫人对话,好生心中不悦。膳官前来问讯,桓公道:“寡人心事不足与尔言,且不足与他人言者,休来乱我寸衷。”膳官闻言便随机答应道:“主公既是心中有事,必须说与他人方能解释。若是不足与人言者,即管仲、隰朋也难与闻,只有大膳官易牙,忠肝贯日,是世间好人。主公何不召他来商量一个良策也好。”这桓公自食其子,至今甚重。所以膳官又说这几句说话,虽不说明,那大意也在言外。桓公打头知尾,便道:“你去唤了易牙来。”膳官应命,不一时,易牙已到,朝见礼毕,膳官自走出宫门之外站立去了。那桓公便道:“易膳官,吾年已老,那嗣位未定,我欲立公子昭,你道可好么?”易牙是个乖人,也不多其辞说,略对道:“国家置嫡立庶,必致覆亡宗社,臣牙虽愚顽之子,断不敢以此举自闻。”桓公道:“既如此,还是怎么?”易牙道:“若依臣言,其国可保,其利可长。”桓公听任其言,即道:“卿言至当,我当以无亏为太子矣。”即日,命使臣传令有司,整治礼仪,册长卫姬所生的公子无亏为了太子。举国之人个个传诵桓公,全不把易牙提起,只因杀子固宠,人皆恨之。至是卫长姬知之大悦,又命宫人以千镒黄金为易牙之寿。有诗为证:    一囊钱,如粪土。奈易牙,趋若骛。戕至情,枉称父。博虚声,抑何苦。    过了年余,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将死,桓公亲到其家问他的疾势,管仲伏在床上答道:“臣今不复起矣。”桓公卒地大哭,问道:“仲父倘归天之后,谁人可代你为相,辅我的国家呢?”管仲呻吟久之,桓公见其不则声,又问代相之事。管仲方说道:“知臣莫若君。”桓公道:“用易牙为相何如?”管仲愀然蹙眉道:“臣只思君以别臣为问,如何想及易牙为相?臣今死矣,公唯远之是所望矣。”桓公只因其杀子充了口腹之嗜,便认他做了个好人,听管仲说到此处,心中好大疑惑,即道:“易牙有恩于寡人,怎么不要亲近他,反要寡人疏远他,仲父一何昏髦至此?况易牙因寡人欲食婴儿,他便杀其子以慊寡人,如此忠果信直之人,志怀霜雪之辈,我若再去疑之,就非人君待下之礼。”管仲道:“普天下那一个人不是爱子的,今易牙因君所嗜,就忍心害理,杀了自己嫡亲所生的儿子,尚且不以为难,要杀即杀,何况他人。且臣死矣,切须慎重,毋贻国家大患。”说罢,桓公才有些悟头,应道:“仲父之言有理。”别后归朝,随有人报至,报道:“仲父亡了。”桓公放声哀悼,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丧。于是,即把易牙一时斥退。有诗为证:    国有忠善士,能扶危与倾。密谋深似海,远计重如峥。    还惜梁木坏,难禁鸺鹳鸣。庶邀上帝宠,或值宰辅明。    清肃宫闱侣,安销边塞兵。虽无圣主颂,但有治平声。际也如斯盛,从教王业成。    却说桓公自逐易牙,膳夫宰人便没有易牙的手段。桓公也因有病,要吃好东西,再没有得吃。一来那干人不曾学得易牙的方法,二来桓公性气不常,所以再捉不着他的性子。过了三年光景,其时管仲死之已久,桓公也忘记有了仲父。一日,昏昏的叫道:“侍从之人,快召易牙来。”从人未及应诺,阶下早有人报与易牙。易牙即忙入朝见了桓公。桓公道:“几时无卿在寡人之侧,身体瘦了一半,皆因无人知我嗜好。今复用卿为相,即移卿割烹之力,与寡人宰割国务。”易牙欣逢此日,即曲曲躬躬,拜了道:“臣今为相,自当竭力尽忠。”桓公道:“卿的忠肝直胆,寡人久已相慕。”即日,立易牙为相,齐廷之中,人人侧目,个个趋承,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正是:    小人初得志,国政奈如何。只恐移齐祚,令有心者诃。    易牙为相将及一月,桓公一病几危,汤药懒进。易牙得此,便与一心腹之臣竖刁商量道:“我们趁此机会将宫门塞了,矫旨说是桓公主上之意,一面报与太子,带了东宫侍卫。一面报与长卫姬夫人,说知其事,里应外合,扶立太子登基何如?”竖刁道:“此计甚妙。况且五公子日后必然要争立,我与你将太子立了,登了大位,不消说,国中的权柄,俱是我与你掌管。况长卫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这宠岂不牢固。”易牙笑道:“这番做事,真所谓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谓也。”两人商议已定,便如计而行。有诗为证:    可堪气运值颠危,多少伤心多少悲。齐主夙称五伯首,不期一旦便昏衰。    即日作起乱来,国内军民人等有不从者纷纷杀死,如山高相似。以后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也有愿为无藉的,如云似雨。不上数刻中,集了数十万人马,声势浩大,戈甲鲜明。易牙为相,竖刁次之,也是相国的职位,他两人好不炎炎威势,孰敢不依令而行?正是:    作威福者人怕惧,守法度者人贫苦。争宠爱者人媚兹,统权柄者人趋附。    易牙二人终日横行直撞,那桓公自塞宫门,至令饮食断绝不须说,千肴万馔,便是一碗青菜汤、米粞粥,也不能够得入口,竟不是当初数百个侍女,捧了盘盂进午膳的光景。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可怜他做了一国之主,要茶吃也没有,要东西吃也没有,偏是病当死,专要思量尝食,其如频频呼唤,那个敢来与你,自来速死。连那平日的宠爱如夫人,一个个远着绝域之外,视若敌国之人。你道那易牙、竖刁是个惫赖人,如此待了桓公,为何如夫人也将桓公如此相待?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你道为何?只因桓公没了主意,一味以嗣立为戏,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各生了心,以助五公子争立。如今未暇多述。    且说桓公却不知饮食何故如此没有,正狐疑间,只见一个宫人慌忙急遽向墙垣之上跑将过来,一交跌在地下,几乎半死。那桓公抬头一看,满眼垂泪,问道:“我在此饥渴不得饮食,汝可传旨出去,着人送来。”宫人道:“易牙作乱,塞了宫门,饮食不可得矣。”桓公叹道:“死者有知,我何面目去见仲父?”说毕,桓公遂将自己的衣袖盖了自己之面,咽塞而薨。宫人痛哭在旁,然后仍复逾垣向外庭说知。五公子一时举兵,互相争立攻伐,即将易牙斩首示众。那时,无亏太子虽然登位未及三月,其身已死,所以五公子争立不已,以至桓公久不殡殓,尸虫出户,此皆易牙杀子固宠之祸。后人因此十分笑骂痛恨。有诗为证:    作恶天降殃,思之毛骨悚。繁荣未及躬,瞬息埋丘垄。    犹日终斯善,甚有僇遗种。宜平异身首,令人愤气涌。    总评:桓公为英主、为霸主、为盟主,不能立一太子,以善其后,皆因六姬专宠,无分彼此,以致昏聩耳。一国之君,慝于色欲,亦致如是,常人可不警悟耶。    又评:杀妻尚因自显其身,至杀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诚忍心至愚之人矣。  卷三十三 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   晤叹言歌,积勤自是获功多。若使神驰情复漾,难望进谊修身却是谎。    劝世休忘,务专心志莫芒芒。谩道年华过不迅,回瞬才惜钟鸣旋漏尽。    这两阕南乡子诗余,为着世之学者居常独处,闭户掩关,读书谈道,最宜澄神涤虑。须要与物疏远,与俗隔绝,自然神清气爽,心静志专,允迪中和。不但辉映先达的英豪,亦且领袖后来的俊彦。这是第一等要紧的方法。为人在世,切勿轻轻的放过了。所以有两句诗道得甚好:    欲为一代经纶手,须读几篇紧要书。    比如人生在世,清静简默,所居之处无一毫尘杂,亦无庶事扰乱。有国君所赐的书史可诵读,正宜乐其名教之乐,与那些高士们结社作文,登山赋诗,临池摹帖,下帷讲学。果能用功日久,声名自著于外,何愁神灵文思的君王,聪明圣哲的宰相,不遣了使臣来征聘,不开了馆阁而招延?尽道某某一向养素丘园,因此把台阶虚位,宰辅缺官,如今幸有鸿才夙抱之人当速速征拔,才不枉了圣朝之上,有恁般耆英硕德做了股肱心膂之任,使外夷边远的人,闻知中国天子旌德礼贤,尊才抡俊,纪纲毕张,政事咸举,国富兵强,年丰民乐,普天之下胜如铁桶一般。谁敢兴兵作乱,伺隙窥边,施奸用诈,好僻行非?其间纵有小丑逆命,未有不受雷霆的显诛,亦未有不速灭亡的大祸。列国之时,天下纷争,豺狼当道,人民嚣薄,盗贼蜂起,这些为非作歹的人,往往多见。若将道义之贤,振拔在位,流遁之习,尽行划革,自然颓风衰弊,因他也镇一了;嚣陵世族,因他也教训了;又安有招殃取祸之事哉?况刑罚贫贱是人所痛恶的,富贵宠荣是人所酷爱的。天下之人,宁忍弃了所爱的,反甘心于所恶的。此万万无是理,这也不劳多说。可见学者必有十宜,切须体认。这十件事体:    心宜静,养宜纯。理宜剖,道宜亲。眼宜下,志宜神。交宜择,过宜悛。口宜慎,习宜频。    这十宜的事理,不特是儒者用功之法,就是那百工技艺之流何事不然。这百工之事甚多,今日略举一二件。即如那良冶必定作马排去吹炭,捻绳必推首工去督率,决银必定炼活火去煎销,学画必定要调匀颜色,学歌必定要辨白宫商,至若方技更比这百工尤多。如那黄卢氏,姓葛名越,能入水中召龙行雨。北海道士,能令死者与生人相见。其时,有同郡之人丧了妻子已经岁余,他又能召来与他相见,说话还如平生。又有个白较书尝从两脘之间出五色弹子两枚,化为双燕而飞,呼曰燕奴,复化做两口小剑。你道有多少长短?止长得五寸有余,飞舞不肯遽止。那休胥国还有一个尸罗道人,能在他自己的指端之上现出十层浮屠有三尺余高,多人在塔上行走,手中各执着幢幡宝盖,绕塔旋转,不可殚说。那刘纲的唾盘忽变成鲤鱼,其妻樊夫人的唾盘又能变成水濑,将鲤鱼吃在腹中。那费长房能缩地脉,便千万里的路程聚在一隅之地。至于医卜,更是极难。如彦伯煮药,或是病寒的,饮了寒凉药便痊。或是病热的,饮了热药便好。卜的如孔夫子大圣人使其门人端木赐远行他方,久而不返,占得鼎卦无足。其时,弟子辈皆说道:“子贡此去决不来了。”众人相对黯然。那日,颜亚圣在侧,预知其故,说道:“鼎若无足,岂为不祥,必定子贡不从陆路上行,决然乘舟来了。”已而果如其言。可见技艺精妙,神异至此。有诗为证:    一法通时万法分,直须专致用殷勤。圣贤往鉴原非错,技术余材果是君。    落落人寰知者少,悠悠俗性不堪云。何如解脱空禅老,面壁栖岩绝世纷。    看起来前面的故事无非要研几揆势,吃苦受辛,自然做得来。切不可鄙而不为,为而不精,笑为拘腐,视为庸易,悠悠忽忽,转盼已成衰老,将若之何?尝闻唐朝有一个坚心克志的人,姓赵名颜。遇着其邻一个画士,善于丹青,有至圣入神之妙,四海咸知其名。这赵颜平素知他手段精妙,声名聒耳,心中十分仰慕,乘了个空闲的时节,到他的画所相访。两人相见坐下吃茶,叙了些寒温的说话。赵颜问道:“先生妙染,真为当世杰出,四海驰名,不佞企慕已极。近日可有些得意的,乞赐一二幅,与不佞摹仿,尊意何如?”画士道:“小弟拙笔,皆是粗心浮气描成的。止可应酬于人,只恐执事不取。”赵颜道:“今日正为请教而来,不意先生如此见拒。”说毕再三求教。画士道:“既蒙诚心枉顾,敢不出枕秘相赠。”赵颜道:“自当厚礼相谢。”画士道:“只求不鄙罢了。若说到厚谢,岂不俗杀。”即向画匣中先取出几幅山水花鸟,与赵颜观看。那赵颜看了这画上的布置局势果然是:    道子之流,边鸾之亚。描形着色,说不尽画隐有呈。布景临图,夸不了神奇古怪。既精六法,又擅十眉,抵多少窦家翁,把官绫瑞锦制陵阳;恰何如吴氏弟,将异傀妖魔栖障轴。更堪怜,棱伽不得传心诀;最可惜,季成且号水墨仙。试问当今,休题往古,俨然有应手生枝的伎俩,的是伊人;恍乎有数月一日的精神,岂非此老。    这赵颜看了心下骇然,口中啧啧称赞不休。那画士又道:“这数幅也未足为奇,还有一幅软障,实是小弟用心画的,颇有些好处,拿来请教何如?”赵颜道:“极妙。”画士急取那一幅软障图出来,便双手递与赵颜。赵颜展开看时,却是一幅美人,画得山眉月眼,杏脸桃腮,妖娆绝世,艳丽非常。赵颜看了,凝睛半日,似有所思,便问道:“如此美人,可惜在画图中,省识了春风面,怎能够得他飘然而下,与之品竹弹丝,吟香琢羽,也完却了俺赵颜的一生觅缘之愿。”画士道:“这个何难之有?我平生作画虽多,惟这幅颇有神气。可拟仙笔,要他生活,亦是易事。但恐足下立意不坚,或至中道而废,将前功尽弃耳。”赵颜道:“先生妙笔,果然神化。画上美人大有生气。方才所言决不诬我,不知先生将何法术,可以使他得生呢?”画士道:“此美人有名,唤做真真。你若忘其劳苦,呼他的名,到了一百个日子,满足其数,这美人自然应声走下图来,与足下结为夫妇,固是天缘所致,亦见余言有验。”赵颜素与画士相好,信而不疑。将软障收拾,放于衣袖之中,长揖作谢辞别走到家里,疾忙打扫了一所静室,便把美人图挂起,摆了香案焚香顶礼,极尽殷勤。朝也一声真真,暮也一声真真,不拘出入进退,行住坐卧,饮食吟哦,只把那画士所说的真真二字就像个说平话的张维,又像个持梵呗的唐三藏,喃喃不休,一眼也不肯放空看了别处,一心也不肯兼用想着别人。刚刚到了百日,果然那美人在软障图上应声而下。声音笑语,容貌腰肢,脂粉妆束,衣衫裙褶,宛然与生人无异。有诗为证:    髾鬋低梳髻,连娟细描唇。至今能笑倚,一捻素琼肌。    那赵颜见了,不觉魄荡魂飞,如痴似醉。两人相见,行了一个常礼,遂同席而坐,同器而饮,恣意绸缪,千般恩爱,万种温存。至晚就榻,握雨携云,颠鸾倒凤,竟作通宵之乐,极备闺阃之欢。指望百年唱随,谁想缘分有限,未及半载,不料赵颜自己口嘴不稳,未免泄漏于外。一日,有一妒友闯入门来,意欲窥其破绽。那美人知有外人,急忙退入屏后。妒友道:“你不过是一个画上美人,声价有限,何必妆乔做势。”只因那日被人说破了这句话,已后软障上的美人再不肯下来。你看赵颜起初的用心何尝有一日一时不极其坚确,眼见得将真真唤下画图,这也是肯用死功夫的人了。如今又有一个心驰于外,不肯用功的在此。你道此人却为着那一些事来?有一阕小词为证:    浮生几何偏易更,及此佳时,休废好修成。不若为些苟戏,聊为白昼营,莫道是个中小数,恣说评。    这词名曰《思帝乡》,即是说这群居终日、无所用心的不如博奕为贤。如今就说个诲奕的故事。却说齐国中有一人,善奕者名秋,忘了他的姓氏,人都顺口儿称他做奕秋,便出了这个名,也不是容易能到这个地位。然而奕中的道理,世俗之上,田野之间,老者少者与夫士农工商、娼优隶卒,那一个不喜博奕?竟不知博者是局戏,奕者是围棋,原是两件。如这奕秋所精于奕,受了许多门徒,终日终夜,教奕不倦。那知这奕棋,有无穷的妙理在焉。昔者唐尧皇帝教丹朱奕棋,把那文桑为局,屋象为子,又道是圜奁象天,方居法地,中间设了个三百六十着,像三百六十日,实按周天之数,原是易学难精,细微曲折,起止接续。非粗心的人,或作或辍,得以知其奥妙,可称国手。所以,奕秋的门弟子不下孔门。内有二人,据起他的心性,论起他的神情,迥乎大不相同。一日,正值秋深天气,万木凋零,千山憔悴,风雨凄其,情怀寂寞。奕秋看见二人在侧:    一个是翩翩少年,华衣丽服。一个是温温雅士,草履布冠。不知谁者聪明,能解手谈池上旨。不识何人昏聩,会忘樵采石边言。只须到剧对支撑,便可见低昂上下。    奕秋的口中虽不说出,眼看少年,心内微有不悦。及至看了那雅士,心中又觉得有些快乐。只见少年和那雅士走近前来,说道:“夫子,我二人虽则愚钝,实是愿安承教,幸拨金针,提醒奕理。”奕秋道:“你二人要我教奕,且须静静坐下,待我将这奕旨,从头说与你们听着,然后对局不难。”二人道:“愿闻。”奕秋道:“奕的局面,不过三尺来去,实如战斗之场。其下子的形势就似那敌骑相加,攻城掠地,甚至纵横错乱,络绎弥连。然而不可间断,毕竟要如那离离马目,连连雁行。若断落了不顾其前后,若贪先了不顾其死生。诸如此类,虽去学奕,也是无益的。徒足费了精神,劳了心思,虽到那没齿的时节,决不能造至奕理的奥妙,晓得奕中的趣味。”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语,心下反不乐从,暗想道:“有这等一个迂夫子,这样奕棋,谈得甚么旨来?我想起只自由我腹中所长,恣情下去,自然触类旁通,何必拘拘若此?如果要这等样气气闷闷去下这瘟棋,倒不若别寻路头,习个恒业,也好成名。”只因这少年具了这一种呆念头,蓄了这一片不长不进的恶肚肠,就看得奕棋,非大人君子之所宜,便有对牛弹琴的光景,所以后来竟不如雅士万一。这还是后话。其时雅士闻了奕秋之言,正是:    克念作奕圣,味理勿荒疏。根源须体认,万教总归儒。    这雅士便道:“夫子的尊意,弟子敢不细会?”奕秋道:“汝能如此用心,何忧学奕不成?却要像习举业的,杜门绝迹不理俗务,自然造到精义入神的所在。”雅士便深深作了一喏,连道:“多谢夫子教诲,敢不将这奕旨用心推求,但恐其中差谬甚多,更求夫子委曲挑发,是弟子的至愿。”奕秋道:“汝果能践言,我也快活,汝宜珍重。”雅士连应诺,奕秋又回顾少年道:“汝独无一句话说,想是明白了奕理么?”这少年却也可笑,遂肆无忌惮,大言不逊道:“奕理不难体认,全凭自己灵明,某虽不敏,悉已详审。”雅士道:“兄长所言过矣。奕虽小数,神妙不测,却有至理存乎其中。虽聪明之极者,一着不到处满盘尽是输局。吾二人幸在夫子的门下,正宜虚心勉学,求向上进,尚无一个入门的决窍,更少一分进道的权宜,缘何毫无忌惮,出言狂妄,说道会了这等粗率,恐非所取。”那少年听了这一片话,无言抵对,反发大怒,骂道:“小畜生,你是拙牛,不会奕棋要费夫子的口颊,怎么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难道我就不精这奕理么?”雅士道:“你不必动粗,我和你赌一赌奕势,便见高低。”那少年听了此言,话头便软弱了些。这奕秋正颜作色,奚落了一番,那少年方才低头伏罪。又过了数日,奕秋开了棋秤教诲雅士和这少年二人奕棋。有诗为证:    愚蒙必用藉良师,况复相将命剧棋。世上有花还有月,无如坐隐在于斯。    其时,奕秋在家中铺了一个揪枰,摆了两罐棋子,烧了一炉清香,煮了一壶香茗,掩上了两扇的笆篱门儿,坐在那张禅椅之上,将棋子分开黑白之势,教少年与雅士两旁坐下,教少年下一着,又教雅士下一着,周而复始。二人依奕秋指拨,并无偏曲,毕竟其中自有不同。这雅士终须可取,在彼受教心虚气平,意坚口稳,恬恬静静,真有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的气象。那奕秋的门弟甚多,眼睛就是试金石,早已看破那少年不得窥吾秘方。这雅士可以传吾衣钵,嘿地里将这个雅士赞美,未及半局,那少年心中忽转一念,把子捏在指尖,竟忘其下。奕秋只道他运思斗巧,还有先着,不去催促。谁想少年看看心动,如着鬼一般,这也是他的坐驰之病。    却说少年心中竟想道:“我今在此学奕,可恨失了一妙晤。此时正值深秋,那孤鸿黄鹄甚多,况又是收藏之际。田家所种的稻粱,都要及时安顿。最苦那鸿鹄侵损,我若殄灭种类,一则行吾乐事,二则替人除害。只是我如何得这鸿鹄到手?”停了一会,那点歪念头倏忽又起,又想道:除非是买了弓弩,置了药箭去射他,或者取之不难。吾闻弓有弓的神道,弩有弩的神道,箭有箭的神道。那弓神唤做曲张。至于弩神,出在姜太公兵法之上,叫做远望。箭的神名又叫做续长。我闻古时有四句口号,留传到今。其言道:野鬼邪神,嗜好三牲。一朝祭享,万事趁心。我如今要射鸿鹄,奈可恨羁身在此,要学甚么奕棋,倒不若弃而远走,倾囊倒橐,奠醴割牲,求他护口,有甚不妙。他只是这般呆想,此心毫不在棋上,竟将棋子掉下手来,被奕秋轻轻问得一声道:“为何不下次着?”那少年就如梦魇初醒的一般,仓皇失措,又被奕秋责道:“汝既从我奕棋,必当专心至志,看汝此时心在何处?”少年支吾道:“方才这着恐有关碍,未敢轻下。略假思维,便觉身子昏倦,非敢妄生他念。”奕秋道:“汝还须抖擞精神,细心学奕。”少年口虽答应,心旌如前摇拽,又想道:要一二鸿鹄,反要出脱囊底金钱,也不是算,况且未来的难期得丧,如何得那鸿鹄,一时不避矰弋,飞在这个所在,等我下完了这局棋,自自在在提了这宝雕弓,搭上了穿杨箭,向鸿鹄射去,百发百中,始遂心怀。那少年兴怀未已,耳边忽听得哑哑数声,不知是谁人家里养了鹅鸭,夺食争斗,故此声喧叫哑。那少年疑心真有鸿鹄将至,急急抛开棋局,出门观望。不意性急了些,转身时将袖子一带,把棋罐打翻地上,又恐奕秋嗔怪,只得逐个个拾起。径向外面乱跑,东一望,西一探,左一顾,右一盼,就如饿虾蟆,突出了双眼珠,没处看个踪迹。又恨道:“决是拾棋子,耽搁了功夫。”竟骨都这张嘴,走将进来。奕秋道:“汝忙然而出,忿然而入,恰是为何?”那少年叹气连声,这雅士绝不问他一句。少年道:“我因鸿鹄将至,意欲弯弓射之。射得中时,好收来与夫子下酒,特出去看,争奈拾棋子所误,是以心中不悦。”奕秋与雅士不觉莞尔一笑,少年愈忿。奕秋道:“我劝汝学奕要绝了浮念,奈何一至于此,这局必然全输。”少年道:“夫子我方才所奕的棋,已有十二分胜局,不信与夫子数一数,看谁败谁胜?”雅士道:“局还未完,也不见得。”少年便与雅士终局,雅士又求奕秋代数。有诗为证:    局中有奥义,不许躁人知。枰上无多子,阴阳道暗随。    却说奕秋将二人下的棋子,从头一数,少年果输十着。奕秋向少年道:“汝棋北了。”少年道:“恐夫子误算,某怎么得输?”雅士道:“兄须再数,便见明白。”那少年逐一细数了一遍,把奕秋看一看,笑道:“果然是我输了。”口虽如此说,脸上就有些不然之色,好胜之心顿起,便向雅士道:“你决乘我出望鸿鹄,移换数着,故我亏输,这局也算不得胜负。”说完将棋子一掳,竟道:“要见高下,再赌一局。”雅士亦不开言,奕秋看少年恁般态度,心下好不恼怒,又恕他是个少年心性,不好与他计较,只得回嗔作喜道:“既有另赌之心,须是另日,如今精力已烦了。”少年暗想:“这局未必就得稳胜,只得假意撇个呆。”应道:“今日便依夫子说,在明日可也。”言罢,各自散去。那少年心中愈觉忿忿不平,思想道:“我与雅士一样学奕,不知夫子如何恁般偏心,将我的赢局竟冤作输了,使我有口难分。总是输的时节,也须委曲相救,定一做和局,两不相亏,才是为师的道理。怎么将我来奚落?思量起来,决然要出此气,除非另寻得一个高手,说他来与夫子对奕,把夫子杀得大败亏输,敢怒而不敢言,方遂吾愿。”这日,少年因蓄了那点心,便是约明日复赌之期,也不来赴。竟走遍齐国地方,不遇一人,心下好生忧闷。又过了数日,恰好到一个去处,门临流水,屋靠青山,一座茅堂之内,有许多人,围着一个道者在里面教棋。这少年心中揣度这道者,安知便非吾师对手乎?我只索卑辞厚礼,求他去对局,或者胜了吾师的棋子,岂不是畅快之极?主意已定,即入堂中求见,那道者原来果是棋师,只因有了奕秋,所以其名不著,连道者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正是:    高人隐士,不屑沽名。曲径深林,聊以遁迹。开枰而奕,有集贤岛上之高风。整局而谈,赛开封令中之急劫。呼一声,白鹦鹉只羡唐臣。乱数段,小雏猧唯传康国。    其时道者刚刚棋局已定,与少年相见,坐定。道者问道:“足下何来?”少年道:“在下不是别人,是奕秋弟子。因家师以善奕名国,虽远近来学,门徒太广,学生其实不服,特有一事要与老师父商议。”这道者此时所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耳。便笑应道:“令师是当今名手,怎么兄倒有不满之意,不知足下委实有何吩咐?”少年道:“不肖向曾习奕,未尝研究,前日被俺家师与一门友并力相欺,全无一些师友情分,将我一局赢棋,顿冤作输局,把我十分笑骂,受了一场耻辱,向未昭雪,今求师父默运神思,大展法手,到他家中试对一局,胜了吾师,当酬白金十两。”道士笑道:“原来足下要我出气,若是别人区区敌他不过,如今若说奕秋,岂有不胜之理?只因我久不在齐国,归无多日,或者令师近来果然手段精良,也未可知。但恐他专其念或用其巧思,就难奈何他了。若足下决要我胜他,实是不难。明日足下先去,待我后来,自无不胜之理。”少年依言别去。次日,道者去访奕秋,少年还不曾到。其时,奕秋正值睡起,情绪不悦。忽见道者走来,相问姓名,那道者应道:“在下乃无名道者。奕秋闻言,知他也晓得一两着奕理的,便迎入堂中,就要与他奕棋,道者并不推逊,即便开枰共奕。方才起局,那少年走进门来,要上前施礼,奕秋将手一指,叫他且坐下,欲要开言,奕秋又把手摇一摇,叫他莫则声。那道者故意要开口说话,搅乱奕秋的心思。那奕秋止说道:“彼乃初学小子,老师父不必相拘。”说罢,用心下子。忽听得一声儿吹笙声响,正钻入奕秋耳朵之内。那奕秋本是一个养心澄性之人,到此地位,未免也被他摇惑了。正是:    半赛云璬半赛琴,清幽易动世人心。而今岂有王郎在,巧弄琼笙播巧音。    奕秋侧耳细听,不意那吹笙的偏生立伫在他的门首,吹个不休。那奕秋之心顿时也像令高徒,要弯弓射鸿鹄了。不觉棋局全乱,道者乘势狠杀,杀得奕秋抵挡不住,勉强挣持。少年也不顾师长之前,竟挨身过来看了奕秋下几着,都是差的,不觉大喜道:“夫子输了。”奕秋还只道是道者输,被他这一言,如梦中惊醒,凝眸一数,纷纷乱窜,着着错行,觉得输了数子。奕秋抚局大叫道:“罢了,此局是我输了。”少年即便伸手过来,把棋子一掳,乱了棋势,乃道:“别人要与师父出丑,我当为师父藏拙,省得被人传言不便。”又道:“我做弟子的,少年不知事体,反不与师父隐恶,岂不贻笑于人。师父,你道如何?”那奕秋听其言语褒中带贬,知是少年设的计策,要来撮弄我。疑心未了,只听得那咿咿唔唔的笙声,也寂然无闻。奕秋这番忿然大怒,放下脸皮,要骂也骂不出口。道者还有些见识,看奕秋颜色改变,便急急告辞。奕秋毫不为礼,少年也脱空乘隙跟了道者出门去了。你道方才道者与奕秋对奕之时,为何有人偏到他门首吹笙搅乱他的奕思?原来那吹笙的就是道者的好朋友。道者因受少年之托,又许十两谢银,特约其人前去吹笙搅乱,使奕秋心荡神摇以致输局。这少年亦不爽信,果取十两银子谢这道者。这少年忘师背本,何其愚哉。有诗为证:    只因一念错,不顾业师恩。胜负无干己,旁观反折银。    却说奕秋深悔误听吹笙已致局输,然而音乐之妙聒入于耳,无有不动情者。那道士岂不闻笙音,岂不动心志?若是我的棋子果到无敌之处,心虽散乱必然胜他,何至输负与人?为今之计不若下些死功夫,闭门独坐造到十全的手段,那时奕遍通国,庶不虚我平日善奕之名。从此之后,那奕秋:    终日精功用奕中,不辞炎夏不辞冬。落霞时节犹开局,明月庭台尚逞锋。    肯学半途轻废弃,难禁一旦豁然通。还嗔世俗无知者,强辟荒芜欲立宗。    奕秋谢绝交游,足不越门限,涉暑徂寒,忘餐废寝,心心念念,只晓得奕该从奇以用正,又不得贪正以忘奇。然而,奇中有正,正中有微奇,微奇之中又有微正,以一推十,十至百千万亿,无一毫而不以奇正为主。看看日进乎技矣,将个奕势打成新谱百局,真可通乎天神,达乎山川,非寻常小技所能。后来那雅士因笃志愈坚,劳心太过,一病捐馆,棋势不传。连那奕秋见雅士已死,也不肯传与别人。不觉又过了三年,前道者往门首经过,奕秋遂邀入中堂,这时只要显其绝技,再不提起前情,两下便开枰对奕。一连数局,奕秋所下的棋子着着皆是仙着,道者举手无措,敬拜下风。奕秋把个善奕之名至此方显于通国之内。当时若非少年与道者之一激,未必能如此用功,亦未必能传遍通国。是可见专心致知,乃习业者第一吃紧要务。正是:    技艺从来奥理深,也须澄静究其心。若非苦志加黾勉,焉得声名遍国钦。    总评:仙人石上烂柯棋,斯景令人慕杀,观此一段奕景,不亦心醉骨惊乎。    又评:思弯弓射鸿鹄者,犹是初学。奕秋既称善奕,何得听笙音而致乱局,可见心无二用,看来通国善奕,不及山阴睹墅者高。  卷三十四 秦穆公用之而霸   人杰繇钟天地秀,暂扼风尘莫用频搔首。一旦风云夸际骤,建功立业如翻手。    几叶疆处无犯寇,邻辟通和未得江山守。但是雄邦异闻有,玉箫声里仙缘构。    这首词名曰《蝶恋花》,单表世上英豪、人间杰士有了奇异之才华,雄豪之志气,遇那仁德之君,聪明之主,制礼作乐,敬法恤刑,治历明时,移风易俗,使其混一海宇,平靖伤残,然后标名青史,锡土建邦,为朝廷辅弼之大臣,作国家栋梁之重器,岂非是祖宗以上积下的善,累下的德,滋之培之,栽之植之。因生了这辈人才出来,为其股肱,为其心膂。纵若不然,便世风不幸,到了那衰残夷末之时,专尚征诛的勋业,不为揖逊的道德,所事之君,虽非王者,所遇之主,即是列侯。只要他有广稽硕彦之心,登选材臣之志,又有隆师拜道之举,弘奖贤良之典,陈旌悬铎以励其修,咏珪作铭以儆其愿,甚且使贤人君子,秉圭植璧,登于百揆,垂缨戴综,拟于阿衡,如此得志之会,正宜奋身屠钓,不当敛迹躬耕。况英士才雄禀姿秀异,尝欲置身尊隆,立身瑰异,为盛时的名佐,为先觉的圣人。若做了一位英雄豪杰,毕栖蓬户,匡坐弦歌,饥餐藜霍,短褐不完,如此困抑无聊,没处显生平抱负,兀兀穷年,曾不若遇了个伯主,相与佐熊罴之师,出寅恭之力,创些不朽的补天浴日之功,享些不世出的砺山带河之事,也好名高一世,誉溢千秋,妻子也得荣华,父母也得封赠,邻里亲戚也得光彩,食禄万钟,侍妾随从数百,果然富而且贵。有诗为证:    踪迹初离穷巷间,功名唾手振人寰。应知紫绶悬金印,为见青蛾映玉颜。    逸体高居楼阁静,怡情清抚瑟琴闲。人生似此神仙尔,宁问愁眉今未删。    据这首诗看起来固是遂了心愿,然而还有一说,使我这里果有大才有大志,可为治世之能臣,可为乱世之奸雄,可为孱弱之邦增其气色,可为伯国之业遍及子孙。他胸中有的是甲兵,无人敢来相撄,当身有的是武库,无人敢来相犯。这等样人非不桓桓赫赫,烈烈轰轰,然必须出了仕、当了权,才把才能用将出来。倘若君王不能来召我,卿相不能来荐我,妻子不肯体谅我,朋友不肯信任我,我徒有此心,亦何益哉?止不过株守在家,抱了膝,扼了腕,拖了声,仰了天,悲歌抵掌惆怅临风。至于老死牖下,泯没无闻,听之者岂不伤心,言之者能无酸鼻?倘其时既有一腔伟略,满腹文章,凑着君上极其贤明,宰相极其清正,正要求着一个人治其国家,备其军旅,陈其俎豆,靖其干戈,拓其土宇,扬其威武,养其人民,保其宗庙,坚其边境,重其社稷,固其山河,你道有国有家者可不想及这等人。正是:    俊杰世常产,荐扬会未逢。聊栖岩穴下,肯忘汉霄中。    宣室能虚席,明常可肃容。徵黄事何在,悲叹滞蒿蓬。    却说国主要思量用此人,总只为四邻的诸侯。那诸侯或大或小,或强或弱。若弱的便要受强的箝制,将弱的侵凌欺压。若大的便要把小的虐侮,将小的驱使挥斥,乃自然一定之理。所以战国最忌的是这件弊病,故此或王或伯,聘士求才,尊贤使能,一来要莅中国,二来要朝诸侯,三来要抚四夷。若完美此三字,不怕宗庙社稷、山川上地、礼乐干戈、人民亲戚不尽其道,不保其故的。毕竟那满轮之诏,纁帛之迎,必不可缓的第一项要紧事务,再没有君能知,相能举,其人反要退处不出,矫誉希名,山深是入,林密是居的了。未有不欣然载了琴书剑佩,暂弃了彬雍弦丝,且去升降承明之殿,出入金华之阙,做一个名臣良佐,建一代美业鸿勋。正是: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独有百里奚,高名天下夸。    你道这百里奚是那一朝的人物?他原是虞国人氏,年少家贫,本国不能见用,出游列国。其妻炊扊扅,烹伏雌,为夫饯行,流荡天涯,并无寸进,仍归故土,不意母亡妻失。幸得宫之奇荐用,何期虞国又被晋国所并,己身亦被晋君掳去,晋君又把他做了从嫁,随公主出嫁于秦国。这百里奚耻为从嫁,逃往外方,与人(此处原书缺页)到司马衙门具呈。司马即差人去将那三百人尽行拿来监候,然后进见缪公,把前后情繇一一奏上。缪公大怒道:“厩官牧夫管守不严,已致失误罪在无赦。”但此三百人既获善马,相应报官,原何不审来历,擅自杀烹分食,为首数人谅不能免于一死,其余亦须照例发落。适值百里奚侍朝在旁,即便出班启奏道:“人君欲伯,必以治本为先,但百姓乃国家根本,马虽善,不过为代步之畜。因马杀人,君之过也。且外国闻贵畜轻人,非特取笑,抑且乘我民心初离,必有他变。莫若赦宥其罪,不特三百人之感佩君德,即外国亦知主公宽洪度量,自不敢轻犯。伏乞主公细加详察。”缪公嘿思良久道:“卿言诚是,寡人有所不及。”遂即传命,赦宥三百人。有诗为证:    巍巍伯业基乎此,猗欤伟欤百里氏。有胆有量有先知,何惮不尽其所思。    伫赦食马人之罪,不久仍为君护卫。助成美业垂千秋,赢秦今日伯诸侯。    百里奚退朝出外,归于府第行路之间,耳内推闻哀号哭泣之声。百里奚命从者问是何人,却好厩官在旁对道:“哭泣者是盗食善马的野人。”百里奚正要说缪公赦宥之事,早见一个使臣载了百瓮好酒,急到这三百人拘系的所在,传令道:“主上垂怜岐下野人,无知食马苦于拘系,特赐以酒,赦其无罪,即令俱各还家。”岐野之人莫不欢欣鼓舞,开怀畅饮,尽醉而散。厩官将一片愁心撇在东洋大海。正是:    五伯擅假仁,流恩及野人。一朝从患难,相与守嬴秦。    却说秦缪公的夫人,原是晋献公的公主。自从秦晋结婚,极其和好。所以后世说着婚姻,就比秦晋,却是这个出处。其时,晋国大旱,颗粒无收,人民饥窘。献公想道:“我与秦国既称姻娅,若到他处借粟,决定无辞。”随即办了币帛,遣了使臣,来到秦国借粟以济民饥。秦国有一个大夫名丕豹,其父丕郑,原是晋国大夫里克的好友。这丕豹因晋大饥,即劝缪公乘势伐之,欲教里克为晋之内应,则晋唾手可并。缪公即以此语问于公孙枝,公孙枝道:“饥穰更易,无常之事乘危而伐,晋国未必即亡。晋今虽饥,安知我秦后日不饥乎?还宜与粟为是。”缪公又问于百里奚,百里奚道:“公孙大夫之言主公当依之而行,以示仁德可也。”缪公即便发粟赈晋,船漕车转自壅至绛,相望不绝。谁知晋国不幸,此时天旱民饥,更兼献公嬖妾骊姬,反致毒药,献公一时身死,国中大乱,太子申生死于新城,重耳夷吾出奔他国,国人共立骊姬之子奚齐做了晋国之君。其臣里克希图不轨,弑了奚齐。那大夫荀息好生不忿,又立晋庶子卓子,里克又把卓子杀了,并杀了荀息。那夷吾在外闻之自想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今众兄弟俱为贼臣里克所杀,我当速入本国以正晋国之位。若不早为设处,必中贼臣奸计,则吾晋国恐不可保。但我一身孑处异乡,既无精兵悍马,可以先声夺人,又无谋臣策士可以同心用武。”思之又思,想了又想,废寝忘餐,如痴似醉,直待三五日后,才方有一个悟头。正是:    欲借秦军壮我威,不难曲意更卑辞。但虞背信他年事,未免教人喷口口。    你道这夷吾有怎生一个思想出来?他道:“秦缪与我既有郎舅之称,乃是内戚,非比泛常,必然相顾。我不若求他一枝人马,护送归晋,以图大业。但我亲身自去,诚恐未便,遣人相求便了。”当下即遣一个亲信之人前往秦国,婉言相求,秦缪公念及瓜葛,又悯晋国大乱,即便应允。使大夫百里奚做了将军,统了大兵,送夷吾归晋。那夷吾在路上思量一到晋国,巴不得便登大位,因防百里奚不肯尽力,私对百里奚说道:“我此去如果嗣位,当割晋国河西八城归于秦邦,以为报恩之物。”百里奚牢记在心。忽一日,夷吾将到晋城,惟恐里克称兵相拒。那知里克畏惧秦兵势大,百里奚才高,只得匍匐出城,迎归大殿,口称千岁。夷吾即正其位,晋国臣民无不欣服。百里奚暗想道:“夷吾为君,晋国从此定矣。”次日,遂辞别归秦,夷吾赠以金帛,并赐牛酒,以犒麾下军士,百里遂与夷吾作别而去。那夷吾从此做了晋君,称为惠公。他若是知恩报恩,不肯失信,与了河西八城,庶不失为有信之主。谁知惠公顿起背约之念。有诗为证:    鄙哉惠公,行不践言。古贤所诮,得鱼忘筌。    百里奚在路日久,一日到了秦邦,备陈晋惠公所许得正大位即割河西八城之言,说了一遍。缪公深喜,又问道:“他说几时献来?”百里奚答道:“臣倒未闻其有几时之约,但去时路上,即有此说。”言毕,退朝而出。数日后,缪公方与群臣议事,忽报有晋使到了,缪公即便召入,问其来故,使臣对道:“小臣姓丕名郑,乃晋惠公所使。”缪公急问道:“莫非来献河西八城的么?”丕郑道:“寡君有命,上谢大王。河西之城系是晋之先君得分封于天子的,祖宗世世相传,岂可私割与别人之理。谨以黄金彩段,遣臣赍献,兼来奉复。”缪公闻言大怒,当下要斩丕郑。百里奚急急劝道:“两国交争,不斩来使。今晋无礼,得罪于主公,正要和这丕郑商量谋画个计策,夺其城池,不可怒形于色。”缪公听了百里奚,回嗔作喜。请丕郑入堂计事。丕郑道:“晋国臣民实要重耳为君,夷吾在位,皆不欲也。况在位未久,又杀了大臣里克,国内人民汹汹,大王若能入吾晋邦,平定易如反掌。”谋定,缪公命其子丕豹与丕郑相见,以叙别况。丕郑去后,秦缪公正要起兵攻晋,争奈秦地饥荒,斗粟千金。自古道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兵将虽多,粮草绝少,何以出征?缪公欲往晋国借粟。百里奚道:“彼国虽有丕郑一意为我秦邦,但恐那虢射见我国大饥,决有异谋,主公不可不慎重。”缪公道:“前者晋饥,我曾与粟,并无难色。今我去借贷,或者亦肯与粟,也未可知,岂有异变之理,大夫不必过虑。”百里奚道:“主公还须慎重而行。”缪公道:“依我谅来,断不妨事。”即遣丕豹往请于晋,求其发粟赈济。那知果不出百里奚之所料。有诗为证:    请粟匆匆遣使车,未知强晋主何如。近新时季皆情薄,远故恩忘任报疏。    去国徒烦人跋口,入疆难免事纡徐。边尘不久还愁起,只恐秦君几败舆。    丕豹到晋,未见晋惠公,先与父亲丕郑相见。备说秦国饥荒,要与晋国借粟赈济。丕郑闻言即引丕豹庭谒惠公。惠公听奏,便与虢射商量道:“我国昔遇饥荒,秦国已曾发粟。今秦大饥,遣人请粟,即以前事论之,不可不与,还是与否?”虢射道:“因其饥而伐之,可大有功,如何与粟,倒济活其命,窃为大王不可也。”那丕郑闻言即入朝奏道:“邻国告饥,发粟赈济,乃我周先王之仁政方策具存。况我晋也曾告贷于秦,已蒙发粟救饥,我国赖以安堵。今秦饥亦来求粟相应与之,庶可报以昔日之德。奈何误信细人之言,既不与粟,反要伐秦,诚恐伐秦未必有功,而我晋反冒不义之名矣,伏乞主公三思。”虢射侍立在旁,听之大怒,急奏道:“主公在上,忠佞洞察。今臣劝大王伐秦者,不过为宗庙社稷之计。丕郑之子丕豹在秦为臣,他父子将图不轨,乞正典刑,可免他日贻祸。”惠公见奏,想道:“我若伐秦,必得其功,可恶丕郑来阻吾计。”即发雷霆之怒,骂道:“无知竖子,敢通秦缪。”即命武士推出殿庭,斩首示众。”武士将丕郑登时枭首,丕豹慌得手足无措,急逃返秦邦去了。那虢射见惠公杀了丕郑,满朝无人敢阻,心下好大乐,力劝惠公起兵,惠公依计而行。即传令太子圉,并倾国兵马将士,全装披挂,往伐西秦。未知胜负如何?有诗为证:    虎队龙襄十万人,为征无备灭饥秦。连镳共讶桓桓侣,掠地争号咄咄民。    负义惠公真可叹,无谋虢射亦须嗔。如何不念丝萝旧,辄动兵车失所亲。    却说丕豹星夜逃回秦国,入朝报知缪公,缪公大恐,其时百里奚正在座侧,便问道:“寡人悔不用子大夫之言,致有今日。如今小民军士饥荒疲敝,皆无力任以干戈,安能拒敌。倘晋人势大,万一国不可保,如之奈何?幸望子大夫哀我邦国人民,设一万全之策,以御晋人之师。”百里奚道:“据今之势,既无势力可当,必须机巧取胜。臣料晋师远来不识秦国地理,决在同州韩城西南安营扎寨。”缪公道:“何以见之?”百里道:“韩城广阔平坦,可以驰兵骤马故耳。”缪公道:“既如此怎么定计?”百里道:“须令军士取绊马索十万根,待其军马来时,我军诈败佯输,诱到绊索的所在,众人齐声鼓噪,金鼓皆鸣,彼军见不得我,必然愈骋其威,始中我计,那时军士把绊索扯紧,马足自然绊住不能上前,料彼怎得施威,我以伏兵击之,可以不战而胜。”缪公大喜,即传下令旨,往击晋人,一如百里奚之计而行。又命丕豹为将,缪公亲身监督,点起大队人马,扬兵出城。此时正值深秋天气,愈加肃杀,好似边塞光景。但见:    旌旗缥缈,剑戟森罗。铁骑营屯,金城云暗。纷纷蜃气似楼台,如列郡之崇巍。历历星旄比连营,疑结寨之狎猎。几声芦管,俨是番家驱士卒。一行珠炮,似非樵漏报筹天。雄纠纠军士,若天上六丁多气概。猛狠狠师徒,若云中三帝有精神。吼一派金锣,山摇地动。发一通号令,鬼泣神愁。那怕晋师倾国而至,须知秦国口师而迎。自然斩将搴旗,何至败名辱国。    这时,秦缪公正与丕豹出城,那晋君之师早已报到。两军相见并不打话,一声炮响,金鼓齐鸣。兵对兵,将对将,各称雄心。刀对刀,剑对剑,尽施妙手。斗了数合,秦缪公忽然想着:“前日不用百里奚之言,以致今日起兵扰境。此时不用其计,更待何时?”即命军士鸣钟。原来百里奚要缪公诈败,故以鸣钟为号。丕豹会意,即佯为败北之势,晋军大队人马正拥过来,不意彼军所坐之马尽行绊倒。秦军中缪公即挥小令旗,命大小三军努力追赶。那知晋惠公知是中计,急命退转,弃马步战。晋军得令,都跳下马来交战,将绊马索尽皆斩断,仍旧上马厮杀,把缪公重重围定。缪公见势头不好,心中甚急,飞骑往岐下乱奔,不想路上一块大石,当路而阻,缪公坠下马来,却伤其足,不知性命如何。忽然背后大喊一声,叫道:“我们快救恩主。”只见蜂屯蚁聚而来,约有二三百人,手中都持着铁锹铁搭、竹棒藤棍、农具等项,身上全无披挂。各出一时死力,倒比秦国军兵十分勇悍。其中有十数个人,将缪公仍扶上马,其余争先直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杀得那晋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晋惠公惊慌无措,即令解围。谁知缪公因祸得福,欲待问这一干人,仓卒中无隙可问,只得鼓刀上前,竟将惠公并太子圉生擒活捉过来,余者晋兵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缪公得了许多粮草、辎重,约有数百万,大胜回朝。百里奚即便入朝贺喜,遂犒赏军士,传问:“岐下三百人是谁?”百里奚领命出问,三百野人齐声答道:“我们系食善马之人,昔蒙主上用了百里大夫之言,赦了我等死罪,感恩莫报,今晋人兴兵到此,故舍身前来出力。”百里奚入宫将野人报恩事体回覆缪公。缪公大喜,感其好情高义,从重犒赏,又特恩封这三百人做帐前都尉。三百人欢声如雷,叩头谢恩而退,日逐在殿中护卫。有诗为证:    从来人命最关天,杀戮如何苦向前。不是先行食马赦,谁人舍死敢当先。    缪公用了百里奚之言得了全胜,遂拜百里奚为了相国,百里奚始初再三逊让不敢受职,缪公之意甚决,百里奚至此只得依允,拜了大命,做了丞相。那缪公又向百里奚说道:“我今生擒惠公太子,如何发落?”百里奚道:“惠公无礼于主公,实可痛恨。但秦晋乃甥舅之国,素结姻好,不得遽为参商。以臣之愚见,不若将惠公斋宿国中馆驿,扬言杀之,以祭上帝神祗,待之良久,然后放他回国,他自然将前日所许河西八城献来。各国闻之,必推我秦做伯主盟长矣。”缪公欣喜异常,依计而行。正是:    圣君经谏如流,强伯可役诸侯。伫看天王传诏,悯为同姓存留。    若非百里丞相,胸中足智多谋。岂能扶秦助晋,还赖赦罪根繇。    即此基了伯业,西戎建起雄楼。名誉溢争人口,从今谁敢侵陬。    却说晋惠公是献公之子,缪姬夫人与他同母兄妹。缪姬一闻惠公被掳,又要将他杀了,祭享天地神祗,心中好不私自悲怨,却又无计解救。忽然一日,有一使臣如飞相似,撞入缪姬夫人宫中,缪姬问其缘故,始知是周天王所使,着夫人念兄妹之情,求救于缪公,赦了惠公死罪,释放归国,以免杀害我同姓之邦。夫人闻言,哭倒在地,使臣急急去了。缪姬夫人连忙跣了足,带了纆绖凶服,往见缪公。适值百里奚正在朝堂,与缪公议事,只见夫人走来,回避不及。夫人见了缪公,呜呜咽咽哭不出声。缪公便问道:“夫人何故如此?请道其详。”夫人道:“妾之兄弟,不能相救,乃辱天子之命。乞为同姓一脉,恕其死罪。”缪公道:“我得晋以为功,今天子为请,夫人是忧,寡人何安?”说罢,扶住夫人劝道:“切住痛哭,我即教惠公归国也。”夫人才放心收泪回宫。百里奚又走近前奏道:“夫人与天子之意如此,主公不可不依。”缪公许诺,遂择日设坛,与惠公立誓为盟,许其归国。惠公闻有此命,甚是乐从。即日与缪公拜了天地说誓道:“我蒙缪公不杀之恩,放还晋郊,此后愿年年通问,岁岁朝和,归以八城相报。如违此誓,天诛地殛。”誓罢,复命馆驿居住,又以七牢相馈。过了数日,才送晋惠公归国。临去之时,百里奚又恐惠公仍前负约,教缪公留下太子圉为质,就像人间的当头一般。晋惠公一心只要归国,不得已将太子圉为质于秦。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那太子圉留下在秦国为质,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一年有余光景,缪公尚不见惠公献城,心中甚是疑惑,犹幸百里奚先见,留下太子圉。谁知缪公夫人一味以骨肉为念,见太子圉在秦,年少未娶,论起分来,我为其姑,嫁了缪公,他为吾侄,岂不可配吾长女怀嬴么?想了这桩事体,即向缪公商量。那缪公平日略有些惧内的,因此时惠公不献八城,正不快活。谁知夫人有言,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便应道:“夫人之言,我无不顺从。但以女妻人,百年大事,不可造次,还须缓图。”夫人见缪公有推却之意,心中便不悦而别。缪公即召百里奚问其可否,百里奚道:“此事若行,也不失了平素姻好。但惠公夷吾未能享国,无如重耳为国人所推,君以女妻之,必能相得益彰,显名当世。今夫人既有与太子圉之心,不若姑且与之。”缪公道:“相国之言,未为不是。但我乃献公之婿,子圉是献公之孙,配吾之女,理之当然。若妻重耳,便与名分有干。”百里奚道:“大丈夫举事,如何依得古礼?”缪公道:“我那次女弄玉也须配个才人。”百里奚即欣然奏道:“臣子孟明与本国一个书生极其相契,他姓萧名史,善于吹箫,又且丰姿如玉,才思纵横,故此臣子在他家中就学。他未曾有妻,主公能以次公主弄玉妻之,真不失为郎才女貌。”正是:    天生一对好夫妇,留与君王膝下欢。倘若雀屏能中选,管教百喜集门闱。    缪公因用了百里奚之言,凡事都获其利。即日,着孟明为媒,与萧史议亲,又着蹇叔为媒,与太子圉议亲。两边俱各忻允,孟明、蹇叔二人入官拜覆秦缪公。缪公即与夫人商量,夫人只要与太子圉做亲,欣然称好。是日,排了两处花烛,一边将长公主怀嬴配与公子圉,一边将次公主弄玉配与萧史。孟明为了媒人,穿了吉服,赞礼成婚。有诗为证:    其一:春明门外水辚辚,绿暗红稀见玉真。不是仙源容易问,桃花只度有缘人。    其二:入门光艳映花枝,宝瑟银笙金屈卮。为雨为云浑是梦,不知今夕是何时。    其三:曲槛深房翡翠屏,绮窗人静见流萤。琼楼今夜双鸾影,飞入瑶天伴小星。    其四:绣被携来得比肩,此时何必更登天。汉家空费胭脂泪,从此人夸构异缘。    拜堂已毕,大排筵宴。值至更漏已深,笙箫鼓乐,将四位新人各自送入洞房。此时仙郎仙女握雨携云,相怜相爱,极备人间之乐也。且喜两对夫妻情如鱼水,意如胶漆。一日,萧史、弄玉在宫中闲讲,弄玉细看箫史,一貌韶丽如在玉山上行,光彩照人,心中暗暗称赞。这萧史也看了弄玉,如神仙的容貌,不觉眼花缭乱,心思飘扬,做出许多风魔之态。说道:“我萧史草野凡流,有何福分能与公主调和琴瑟、媲美钟鼓?闻公主极善吹箫,今正百年伊始,敢求赐教,以兆于飞,以志和鸣。公主意下如何?”弄玉道:“我看君家风流出众,潇洒超群,固是读书君子,却有仙风道气,吹箫亦其余事,请君先品,妾当和之。”萧史听了公主之言,不敢推辞,俯首不答,便在锦囊中取出玉箫,将身偎住弄玉,就此卖弄手段,按着箫上工尺,调其宫商,然后吹之。谁想心通玄妙,声彻云霄,果然神化无穷。有诗为证:    似有归昌鸟,在岐鸣甚清。悠悠鄙象管,缓缓赛龙笙。    嫠妇堪肠断,潜蛟亦动情。韵飘青汉外,声绕碧霄横。    乐矣和雍事,欢焉嘉美盟。从兹称绝技,不枉号双英。    那弄玉听得箫声婉转,巧妙非常,极口赞道:“妙哉萧也,岂非入圣超凡,人间罕有,使妾听之不觉志倦而醉心也。”萧史道:“卑人大胆,弄斧班门。还求公主见教一曲何妨?”弄玉应声,即便接箫过手,抖擞精神,调和指法,吹出奇腔异响比萧史更胜,萧史心服,叹道:“公主乃广寒仙子,世上无双,古今绝少。不然,何箫声之美幽韵绝尘若此。”弄玉道:“妾方初学,恐未到家,还求萧郎指教。”萧史道:“已入佳境,无可加矣,卑人谨拜下风。”夫妇二人交相赞美,真可谓志同道合。从此之后,除了早晚到缪公夫人前问安以外,即便相对吹箫,并无片时离了这玉管。如有一些出入处,二人各相规正。缪公听之亦知其神妙,心中大喜,早晚亦以此为娱乐。百里奚虽在相府未能耳闻其妙,尝见内使传闻,知其非谬。一日,百里奚入朝议事已毕,缪公遂与商量道:“寡人的次女已蒙丞相之子孟明作伐,招了萧史为婿,郎才女貌其实相当。他二人终日终夜只以吹箫为事,各臻其妙,意欲建一座吹箫台,使二人居于其中,专意吹箫,可无尘事相涉。不识相国以为可否?”百里奚道:“我国甚是富强,正宜如此以壮声势。”缪公点头道:“相国之言是也。”即命掌工官先定基址,买办木植料物,鸠工动作,建造三层楼间高有百尺,十分雄壮。不日成之,添了国中许多好风水,真西秦之美观,伯业之鸿基也,乃送弄玉与萧史上台居处,吹箫作乐。缪公夫人并一应国中之人都望道:“此二人乃尘中仙子,每至夜深人静,风雨晦明之际,箫声吹得婉转轻清,动人肺腑,娱人心志。”后人有七言绝名诗为证:    掌书天上旧同游,日处高台夙愿酬。正好吹箫秦市月,何须跨凤到瀛洲。    这萧史与太子圉同日成亲,萧史与弄玉便这般和美,太子圉与怀嬴即有变故出来,以致夫妇不能完聚,此是后话。那晋惠公知太子圉被秦缪公收为女婿,只得将河西八城献与秦国。缪公虽受其城,心中只怪其违,已是不悦。不久间,梁芮之国是太子圉的母舅家。缪公恃有百里奚之智,举国兵马之强,将那梁芮灭其国土,并归于秦。太子圉知之甚是不乐,暗想道:“古来是戚必顾。梁乃我的母家,缪公不念姻娅,遂至侵灭。我今为婿已久,河西八城已归,尚不送我归国,倒要灭我母家,后将不利于我。况我兄弟甚多,莫若私自逃回,以图大事可也。”立了主意,弃了公主,逃归晋国。恰好惠公病故,晋人共立太子圉,是为怀公。缪公闻知,甚怨太子圉负恩逃回,忘本之徒如何可为国主,询问于百里奚。百里奚道:“无如迎重耳于楚,以怀嬴公主转妻之,然后再助以兵马,使之入晋为君,则主公伯业成矣。”缪公如计而行,便遣使去迎重耳,重耳至秦。缪公就将怀嬴配与为妻,随即调遣兵马护送重耳归国。一面先着人与晋人说知,那晋人争杀怀公,即便来迎重耳入城,立为晋国之主,乃是文公。那文公虽为晋君,实是****之徒。岂有侄妇,收为国母,闺门丑行,惟能人干拙事也。正是:    贪淫案子春秋多,不辨亲疏不问他。    却说缪姬夫人将长公主嫁与重耳文公归晋去了,膝下又少一人,于是愈将弄玉爱如掌中珍宝。一日,萧史与弄玉在台上吹箫,那时风清云淡,箫韵悠沉。忽见东南方上两只异鸟望台前飞来,萧史急唤弄玉来看,只见异鸟双双飞到台前石柱上歇下,见了人并不惊骇,生得羽毛灿锦,雌雄异质。萧史与弄玉两人心中甚疑,那萧史便道:“我与你生长秦国,并不曾见此异鸟。百鸟皆有名,但此鸟罕见,所以人不识耳。”弄玉道:“君乃读书人,积书不下五车,于天下所有的无不备载。况此鸟文成五彩、德具一身,岂无方书可查,徒增疑惑?”萧史即便会意走到书架边,把群书逐一简点,乃见一部禽经,持来查看,那经上开载明白,便扯弄玉说道:“这个异鸟名曰凤凰,雄者为凤,雌者为凰,他性极好听箫。”弄玉道:“原来这凤凰双双飞来,却为听我吹箫。只是书上所载,恐属虚诞,我与你试吹一曲,他果能向我和鸣相和么?”萧史道:“公主言之有理。”他两人凝神定虑而同吹其声,清彻云霄,凤凰委实延颈和鸣,与箫相似。两人见之喜悦无限,又吹又鸣,不吹不鸣。萧史道:“我与你在这吹箫台上,高及半天,这凤凰乃是神鸟,或能飞入云霄,我与你在此不涉世上一毫事情,清闲之极,不若跨在凤凰背上,遍观天下风景也好。”弄玉道:“只恐怕坐不牢反有颠坠之患,如何是好?”萧史道:“尝闻仙人跨鹤,难道凤凰不可跨的?”弄玉道:“既如此,我就和你跨凤乘鸾。”那夫妇二人说犹未了,凤凰飞下柱来,又向弄玉、萧史面前回翔旋绕,似有相招之意。弄玉道:“凤凰,凤凰,尔乃神鸟,世上稀逢,人间绝少。若吾夫妻当有仙分,汝和鸣三声,乘我上天。若无仙缘,汝竟飞去。”凤凰应声而鸣,鸣罢,萧史遂携了玉箫跨在凤背上,弄玉也携了玉箫,跨在凰背上,凤凰即便舒翼展翅,离了萧台,欲飞上天,惊得这班官人侍女胆战心慌,手忙脚乱,也不顾路之高下曲折,跑入内宫,将二人乘凰跨凤之事一一告禀。缪公与夫人闻之不胜苦楚,即命驾出宫,意欲登台留住。那弄玉、萧史跨了凤凰却好到内宫上面飞过,观见缪公与夫人似有泣别之意,即在空中向下说道:“不佞萧史不能侍奉岳父母矣!今虽与公主上升,后当有相逢之日,幸勿挂怀,徒增悲咽。”言罢,与弄玉又吹起箫,其声呜咽,莫不掩泣。凤凰高飞远举,直冲霄汉,祥云缭绕,早已不见了。夫人哭倒在地,缪公再三劝慰。正待回宫,忽报晋国有使臣到,夫人退入宫中。缪公召问其故,使臣奏道:“寡君要救荆祸,非大王不能,兼且国位初立,未可遽离。情愿让大王往救,外助黄金万镒以佐军需。”缪公应允收了黄金,一面打发使臣归国,一面就与百里奚商量。百里奚力赞此去必成大功,遂倾国救之,又乘救荆之余威,灭了戎王,得了由余,灭国成功拓地千里,遂伯西戎。这叫做秦缪公知百里奚之贤,果能用之而伯。遂与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昭王并这秦缪公,共为五伯,尊周攘夷流芳万世。有诗为证:    荣华奕奕令闻高,茂业隆功盖世豪。识是抡材非细务,始称秦女教吹箫。    总评:秦缪公有女吹箫乘凤,百里奚有妇琴歌扊扅。此是千古绝对,得此拈出庶不淹没而无闻,然伯业亦繇是而著。    又评:天下有一代之兴王,必有景从人杰。其计周****,无论大小洪纤,皆其必虑者,故食善马一劝,遂著伯君之名,岂可忽哉!  卷三十五 王豹处于淇   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    世上何人是赏音,高山流水伯牙琴。春花秋魄年年泪,洒遍江头作雨霖。    话说从来音乐之道,最易感人。人若心中无事,欢欣快乐,听了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声,自然手舞足蹈,解愠消愁,邀亲会友,击节流连。若心中有甚么忧思悲苦,感慨牢骚,听了之时便觉忧戚悲楚。无论征夫游女、烈士忠臣,个个尽然,人人如是,不为诞妄。总之有句说话:“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一有了这点情的时节,不消说江山难间隔,金铁也消磨,纵到了流离颠沛之处,凡有甚事,皆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尔然,何况平常居止,乐得其所,决没有不入耳凄凉、愁肠百结的。正是:    列唱哀匏悲皓月,还聆清徵蹙烟然。    却说大唐代宗皇帝之时,最苦羌胡骚扰边关之地,常闻铁骑之声。这代宗宵旰忧惶,屡欲出师遣将退虏拒敌,只为眼底不得其人。边报如星飞电急,一日三至,代宗大恐,急召廷臣会议战守之策,一者可免社稷崩移,二者可免人民涂炭。其时有一个宰臣姓元名载,为人虽则贪佞,倒有威名,廷臣之中也有趋附他的,也有忌刻他的。那趋炎附势之辈巴不得日日保佑,夜夜焚香,要他永在朝中,当权治政,才可安身。这些假做好人要沽声博奖的,那一个肯容他,把高爵将来受用,恨不得一拳打死了,或是向皇帝面前搬些是非,逐之远去,方得快活。所以,一闻代宗的旨意,合口将元载举荐平胡,这叫做阳为尊崇,阴折其命;又叫做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那元载是个乖人,听了众廷臣所奏,已知诸人要来害我,不觉怒盈于面,既而暗中一想,想道:“不好,我若因众人之言恁般艴然,必受这些人的诽谤,兼且有失向日声名,道我畏虏怯退,或者圣上少不得我,不放我去也未见得。”想未毕,代宗降下玉音,即着元载出塞提兵,刻期退虏。元载到此无可奈何,只得拜承王命,择日祭旗。出征之时,不必说旌旗缥缈,戈剑如麻。那元载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帅之职,将家务国事撇开,止带家中一个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云,随征羌胡,真个好凄楚也。有诗为证:    高秋叠鼓远临边,盾画双龙挟紫烟。不许燮元翻出塞,鸣沙骢马听凄然。    元载提兵出了玉门,往松州驻扎,未曾停息。羌胡之势,疆逾百万,即驱战马来攻。元载急急令将官猛士四下里提防要害,城上把守,矢石火炮空向城脚下射的射,打的打。那羌胡绝不畏惧,个个头遮铁叶,身穿铁甲,马身又是铁皮包裹,那怕你吹毛利刃飞蝗羽箭,倒围了十七八层。元载计无所出,心惊胆丧,传令城中军民人等牢牢把守,如有怠惰不依号令者登时枭斩,那军民怎敢不依。一连围了数十日,城中粮草将尽,势甚不支。这小婢朝云颇有吹篪之技,手里拿了这篪,走到元载面前问道:“老爷连日为军情劳攘,婢妾见了心甚不安。今日虏势若何,可曾退些否?”元载道:“外面胡兵围得铁桶相似,况今粮草不给,我和你无翅可飞出危城,只怕数日以来,决难保全性命了。”说罢,放声大哭。朝云即忙劝住道:“老爷,不可如此乱了军心,妾闻汉高帝与项羽交战,用了楚歌计吹散八千子弟。如今据妾的愚见,不若向月吹篪,万一胡人有知音的,思乡归去,解了重围也未可知。”元载听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许,便道:“朝云,你果然有此妙技,何不就为我试一试。”朝云道:“妾随老爷万里长征,生死相共,怎说此话?”元载道:“既如此,我和你同上城去,还是你一个去?”朝云道:“老爷还宜坐守中军,待妾去吹篪,管取有捷音奉报。”两人说罢,只待天晚行事。恰便是:    汉殿材官三十万,恰教红粉去和戎。    是晚,果然月朗如昼,金钲刁斗之声振耳相闻。那朝云带了金冠,穿了绣带,佩了宝剑,步上城楼,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样。那朝云遥望虏营,灯火照耀,笳吹互答,边野中好不萧条,军卒们好不严整,看了无不畏惧仓惶。朝云全不介怀,把那纤纤十指捧篪而吹,真有林莺呖呖、涧溜泠泠之致,起初虏营之中酣呼畅饮,及至朝云吹得一声,那营中的胡儿部从莫不侧耳而听,又吹了三五声,悠悠扬扬,凄凄切切,只见胡儿们低头叹息。朝云一面吹一面想:“我如今可称做赛楚歌了。”又尽力一吹,正是声入云霄,幽凄料峭,那些胡儿都呜呜咽咽,说道:“咱与列位俱有家乡,何苦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说罢又哭,哭罢又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一声呐喊,投戈而散。元载听得城外人声喧阗,只道城陷,急命探子打听。那元载又等不得,急急出了中军帐,看取动静,正不知是何缘故,忽见朝云飘然而来,元载疑为神仙下降,下拜相迎。朝云搀住元载道:“老爷何故如此,折杀贱婢了。适在城上吹篪,羌胡之众闻音解围,幸不辱命矣。”元载听言如吃了个定心丸儿,方才走起,向朝云千恩万谢。次日,捷书飞报朝廷,随即犒劳官军,班师回国。后有人编成四句口号道:    小婢吹篪明月中,羌胡夜遁奏肤功。圣朝天子如相问,麟阁须更燕阁封。    这羌胡不过是些戎狄之俦,尚且听了篪音顿归乡土,岂非是音之感人,未有中华大国反不知音晓律,遗笑于他的。却说这篪还是箫管之属,其声虽然凄楚,终不如肉音更佳。那肉音如人从喉舌唇吻出的,便是其一叫做讴,其二叫做歌。这讴歌若能到入神至圣之所,原无等级上下。但讴的声,曲而且折,歌则长言,自有些分别在内,原不可与俚俗细谈。如今却说一个善讴的,也像吹篪之婢,能易人心,能变风俗。你道出于何处?有何情状?这个人生在春秋时节卫国之中,姓王名豹。生平不治恒业,不齿缙绅,所喜的是青山绿水,所爱的是妍唱清腔,真个有绕梁之声,遏云之致。无论城市乡村,无不闻他善讴之名。但嫌这城市中居址不静,往来嚣繁,与讴唱之道颇觉不称,每每要迁移在一个幽僻去处。奈无有适意的境界,以此日延一日,竟未遂志。一日,正值初秋天气,信步闲行已至郊外,偶然到一个僻静去处。王豹正在趱步,忽闻萧萧瑟瑟之声在耳边吹过,少顷又变出一样声来颇是奇怪得紧。    乍似龙吟,旋如虎啸。凝睛处,但见白茫茫雪浪拍空天。侧耳时,惟闻响飒飒秋云随碧渚。正是野渡无人浮画艇,果然断坡有客吟沧波。    王豹看了半晌,心中好不狐疑,说我生长在卫国,不知卫国地名,可也是个笑话。且住!这所在有这一派大水,又非濮水悠悠,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沐雨披烟,望之无际,约有数十亩来去。王豹走走看看,忽见路旁荒草之内,卧着一个石头凿成的屃赑;其形似龟,性好负重,所以他的背上载着一个石碑,碑上苔藓蒙茸,字画模糊。王豹道:“好,好。我正要问这地名,幸喜有这石碑在此,不免读其碑文,便见端的。细细读之自有分晓,何须问人。”即忙低了头,注目而视。那碑面刻着淇澳二字,碑阴的文字恰是赞卫国先君武公的功德。王豹看罢,心中甚喜,便道:“我若得在此处安身,不枉为人在世。”却好淇澳之间有几间茅屋,屋内走出一个老叟,华发童颜,手执拄杖,问道:“客官何来?”王豹道:“学生因见这淇澳景致清幽,意欲在此住居,不知老人家可有甚么余剩的屋儿,乞借一间,以为容膝之计。”老叟道:“此处虽是愚老的敝庐,然而家室父母实在河西,我不然早已将这所止弃了他去,闻知本国有一个善讴的先生姓王,住在城市之中,恐非其宜,若得此人到此,我老儿情愿议让。”王豹嘻然笑道:“你要见王豹不难,只恐王豹到了这个所在,你又吝惜这几间室宇,却是如何?”老叟道:“自古有两句说话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朽安敢食言?但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家居何处?”王豹道:“不瞒老者说,在下就是王豹。”老叟道:“又来取笑。毕竟那善讴的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王豹道:“学生实是其人,因在城中居止不便,特到此觅个清幽境界,以为教人清讴的所在。”那老叟听言,满面堆下笑来,便道:“失敬,失敬。既是王先生,即请处此淇澳,吾当从此逝矣。”有诗为证:    几载相思一日逢,殷殷倾盖话深衷。若非妙律惊人耳,安得鹪枝便可容。    那王豹听言大喜,也不推辞,微微的谦逊道:“老翁所有为我所得,正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恐没有这个道理。”老叟道:“又来客气了。”说罢,竟拂衣而返河西。王豹留之不住,只得就此淇上居处,终日终夜拖声曳气播弄喉音,不是临水徘徊,便向竹间容与,如此快意不止年余,那讴声愈觉清扬激楚,有停云鼓雪之韵了。王豹也自爱其技,朝暮勤工,不敢稍近杂务,惟恐失声有妨正业。他只独处于此,不诓那日的让屋之叟一到河西,再三将王豹揄扬。这河西地方与这淇澳不过一水之隔,倒有十里之遥。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必有小人,这是不消说的。其中住的人听了老叟之言,个个要习些清讴,可以荡志抑情,抒怀畅虑。未免有那俗累拘牵,舟楫间阻,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若男若女,就如颠狂心醉一般,只是未得在他门下做个弟子,为此好生惆怅。每每当白昼清宵隔水听讴,凑着那水声风响,越觉异常可爱。这河西之人有那一种聪明智慧的耳朵甚尖,记性甚好,日夜听了王豹讴声,便学其步骤,数其节奏,按其宫商,渐渐学成啭喉宛宛的讴将出来,与王豹不甚差别。正是:    学就名讴妙不禁,含宫嚼徵韵沉沉。长天秋水多幽响,孤莺残霞蓄惠音。    细出声声霏玉屑,调成字字夺弦琴。何须王豹亲传授,一播重吟动客襟。    这一个善讴的住在河西,闻名来学者纷纷扰扰,将遍河西之地。这日,天气清朗,不暖不寒,王豹处于淇上,虽无弟子远叩其门送些银钱,馈些礼物,要请教讴中之理。还幸这水国沧茫,林峦雅静,足以养性忘怀,便作清讴,以供消遣。忽聆隔水也有讴声,王豹初听犹道川鸣水涌,不在心上。瞬息间,讴的人十分广众,王豹近水一看,只见一群人在隔河树林中作讴,心知是我讴感河西。口虽不言,恰也恁般欢说,自想道:“我处淇上甚是清雅,虽然没人执贽来求我,幸得河西一带,俱是知音之辈,不教而成,其实可喜,此处真是我娱老之地也。”王豹方在得志,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那齐国也有一人叫做绵驹,他却与王豹不同。那王豹的教门是一种纤柔之韵,窈窕之词如吹竽鼓瑟相似。这绵驹性极坦率,专喜长歌。我想这歌名甚多,此日不能尽记,惟有那铙歌、鞞舞歌、凯歌声极雄壮,至若那桃叶歌、上声歌、子夜歌、碧玉歌,三州歌最为凄楚,其他还有懊侬歌、估客歌犹其不同。你道如何?总皆要情伤意折的。除此以外,又有棹歌起于中流一道,夜歌发自采菱之女,或是倚歌、巴歌、踏歌等声,偏宜隐逸之士,一为诗肠鼓吹,二为俗耳针砭。所以,绵驹住在高唐地方,闻知卫有王豹善讴,处于淇水河西之人悉归其化。想我绵驹不弱如王豹,难道他处于淇致使河西也善讴,岂可我在高唐,稍不卖弄声技也被人笑,只教王豹独受善讴的名么?我如今惟有艺歌一术可以动众。正是:    频怀妍唱,散虑逍遥。梁尘任动,云辇应招。既降王母,亦聚仙舠。严节以赴,清哇价高。    这绵驹又想道:“我虽习歌,万一人不求教于我,岂不枉然。只因王豹善讴,所以如此,我不若也学了讴倒妙。”忽又道:“拾人唾余极为可贱。况这歌是我的所长,若去习讴须要有一段气闷性子,我绵驹怎生耐得?一人自有一人的际遇,何难另显手段,定要相继为之。罢,罢,我只是习歌。”那绵驹从此每日在家中长歌,真个是声同金石,韵致铿锵,听者不忍遽去,也传了一个善歌之名。我想齐国的富强比卫国更甚,那都会去处,有的是那一班人弹唱蹴鞠,斗鸡走狗。王孙士女,毂击肩摩,荒荒扰扰,曾没有一刻清闲,曾没有一人舍了俗事,耽其清趣。幸得高唐有此绵驹首倡歌曲之门,不期齐右地方一旦从之就如归市。那绵驹看见齐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农夫商贾都来执贽相求,传其歌意。绵驹因开示道:“这歌虽微事,有至理存乎其中,歌之为道,长言累辞。哀者实能代哭,乐者实堪娱颜,怒者可免按剑,喜者可寄余情。你们既有志向不远而来,我敢不尽心相答。”齐右之人合口道:“愿闻教诲。”绵驹道:“待我歌一声在前,汝等和一声在后,不要差讹,不要急疾,最忌的是歌容丑陋,撮唇摇头,或悲或笑。若无此数件,一学其歌,即踞上乘。”齐右人莫不唯唯听命。正是:    骊珠夸一串,委婉及悠然。须信阳春调,从来和者难。    是时,绵驹独设一个师位,向南而坐,两旁都是些学歌之辈。果然绵驹发声将住,众人即忙相和,从早至晓,从夜至晚,盘桓摹写,琢羽镂商。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错,绵驹就装出老白赏的光景,尖酸你几句,也不管人当得当不得,尽力燥脾,无人敢回一声。如此态度的是个歌师曲长,不消细说。或者绵驹教得体倦,便自不别众人,归房偃息。那些齐右之众,也不敢退散,必待他有命,才敢移身,如此尊严,如此贵重。后来齐右学歌的人,一一理会,各各退散。那绵驹到此,心中也与王豹一样快活。其时秦国差乐官少师前往鲁国聘问而回,从高唐经过,听得一分人家歌声嘹亮。这少师勒住了马,细听半晌,方才又行,就在近处下了宿店,更了衣服,便唤从人跟随,再往听歌之处。从人认得适才歌声出从此家,即忙进去通报道:“秦国大夫过此,闻得歌声甚妙,特来相访。”恰好齐右之人俱已散去,止得绵驹在家,连忙出门迎接。少师进内相见,安了坐位,问了姓名,绵驹便道:“齐地野人敢烦大夫光降,未识何故?”少师道:“适闻妙歌,令人目畅心舒,待来致谢,兼有一言。”绵驹道:“却是何事?”少师道:“君之歌可称绝技,惜乎淹于齐地。我秦王最好音乐,所以近日竽瑟盈朝,吾王竟不得意。从来肉音比丝竹更佳,欲借足下同往秦邦,以图秦主重用,未知可否?”绵驹寻思了一会答道:“不惮千里而去,倘秦王不好,为之奈何?”少师道:“秦王不好,即吾家亦可供子之费。”绵驹又思量了一会,答道:“吾之好歌不过为自己乐志怡情,原不希图荣贵,怎履秦国之险。若以音律论之,尚有淇水王豹之讴,绵驹之歌未足数也,其实不敢从命。”少师不好勉强,只得作别出门,回店安歇。次早起行,一路巴程早到卫国界内,依旧寻下店家。这少师虽平日闻有王豹之名,但未知住于何处。那日,一闻绵驹说王豹住在淇水,心心念念牢记不忘,只要请他到秦,若得秦王重用,也有荐举之功。故此一离鞍马,即问淇水地方。那店家回道:“离此甚远,须是明早往小路抄去,正往彼处经过。”少师只得权宿一宵,巴到天明,问明了路径,乘了马匹,带了仆人前到淇水。恰好王豹又出外面闲行,看见一人乘马,数人跟随,心下好生惊疑道:“此处素无官长往来,今日何繇至此?”正欲退避,只见从人们问道:“敢问长兄,王豹家中却在何处?”王豹不好隐瞒,只得应道:“只我便是,何劳动问?”少师听了,即忙下马近前道:“远来相访,幸而有缘。”王豹即引少师到家,问及所来之故。少师将欲请到秦国去的意思一一说知。王豹答道:“小可虽有薄技随身,不过寄兴林皋,娱情山水,且不受人之贽,岂肯远于秦禄,实难唯命。”少师道:“闻有河西知感而能歌者若千人,不识可得就延否?”王豹道:“先生从此小路而行,必渡此河归秦,可试问河西之人,或有愿去者,亦未可知。”少师只得别了王豹,觅舟渡河早到彼岸,问及土人,原来河西之人,纷纷俱是善讴。少师亦将前后意思说与,众人都道:“我们虽则善讴,实繇耳闻心会,并未经师,如何便好妄求?且王豹虽未曾传我讴法,实是我们之师。吾师不往,众徒焉敢造次,则索要勿来命了。”少师再三询求,并没一人应允,只得就道长行而归秦国,心中叹赏不已道:“讴歌之辈,不过寻常技品,我以禄利诱之,不肯从往,真乃智士也。其河西诸人为王豹之感化,更为难得。”一路传扬,致使天下尽知此事。那时,天下有七十二国,王豹与绵驹,各处一所,并不出游显技。可见人有所长,老天决不将他埋没。也须知这段妙处,多亏讴歌之力,足以感人心志,启人善心。若是这王豹与那绵驹身无一长可取,泛泛悠悠,略无恒业,谁肯如父如母尊崇敬重。还有一说,如今日之世,那一处没有讴歌唱曲的,何故不能变俗移风?如此看来,河西、齐右毕竟还是有志气的所在,不肯半途而废。或者今人讴歌不能到家,若到了极善之处,自然感人亦速了。有诗为证:    至今花下按歌声,多少萦肠客思生。绛树有音还剩技,雪儿擅吕总无名。    何如淇水高唐曲,自许绵驹王豹赓。为问武丘石上侣,可能忘味卧秋更。    总评:王豹讴、绵驹歌,两人者幸生当时耳。苟令生于此日,有不目为杨花子弟者,几希矣。    又评:近来俗尚,动辄言己善歌,试质歌是何物,料必像矮人观戏,随人是非,究竟与自何涉。如此之徒,非独不为豹驹可哂,且不能免作羌虏。  卷三十六 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   节义繇来不苟全,捐生夫妇著青编。须眉男子犹遗臭,巾帼佳人亦足传。    隅堕城崩天也格,人亡事远俗相沿。试看相去百年内,善哭其夫两妇贤。    却说民风土俗,政教所关。在上的人,须要躬行倡率,真心教导。凡人都有一段良心,自然感发劝化,各人也自警省一番,大家迁善改过,却不丕然一变。但看小小乡村里面,出了一个好人,一般也劝转了恶人。若出了一个恶人,诱引了这些良家子弟,为非作歹,他们多习于恶则恶。那里便思量道:“幽有鬼神,明有国法。”所以孔圣人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风气渐染,在妇人女子犹甚。在下如今讲两个故事,却在百年之内。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于王事,妻子哭尸却多令城崩。这两段若合符节的希奇事体,以见风俗使然,与看官们听着。    却说秦始皇三十二年,遣大将蒙恬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收河南地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始皇却要一时筑就。丁夫缺少,出旨一道:“三丁抽一。”其时,有一秀士,姓范名杞良,乃湖南人氏,亦被间报在内,无有推托,只得前去当夫。他是个读书之人,怎当得千般苦楚,万种勤劳,未及一月,就死于长城之下。唐史官胡曾有诗叹曰:    五帝三王致太平,秦王何用苦生灵。讵知祸起萧墙内,空筑防胡万里城。    其妻孟姜女每每思想不置,正值朔风凛冽,边气寒凝,惨骨伤心,较常倍痛。忽一日,置办寒衣,立志要往边城寻夫亲送。一路独自凄凉,说不尽关山风雪之苦,虎狼盗贼之惊,勉强矜持,到得边塞,果然好凄惨人也。但见:    塞色伤心,边声刺骨。茫茫白草连天,饥鹰远翥。飒飒黄沙蔽日,疲马难嘶。凛冽朔风相和,筑城声断续凄凉。夜月空随去国梦,飘萧跌足捶胸。尽道怎捱劳苦,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艰难。    孟姜女见此光景,已禁不住泪如泉涌,把丈夫名字哭诉丁夫,要求指引相见。其中有人晓得的,说道:“你的丈夫来不一月,当不起苦楚,已死久了,把他骸骨已筑在下边,那里寻他?”孟姜女听得这个消息即时昏晕倒地,半晌方苏,大恸号咷,惊天动地。霎时间,乌风黑雾,把一座万里长城,竟哭坍了八百余里。这些丁夫就编成一歌,名曰“筑城怨”。其歌曰:    筑城苦,筑城苦,城上丁夫死城下。长号一声,天为怒,长城忽崩,复为土。长城崩,妇休哭,丁夫往日劳寸筑。    孟姜女见那长城之下白骨如山,难辨夫骸,空费了这番跋涉。又听得这些歌声,悲悲切切,愈觉凄惨,行至河边,投水而死。正是不因枕边夫妇恩情重,便是铁石人闻也断肠。后来唐时有一诗僧名曰贯休,经过此处,题诗一章为证: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良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下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良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还有一个故事,在他一百年之先,春秋战国的时节,有一人名唤杞梁,又叫做杞殖。当时周朝得了天下,原封夏禹的子孙奉祭祀于杞国。这杞梁在先原是杞国的人,就以国为姓,故此唤做杞梁。他与那华周是自幼结义的弟兄,平日里相与,恩礼胜似嫡亲。杞梁年长一岁,华周事如亲兄,及至壮年同为齐国大夫。杞梁有一寡母,极其贤智,杞梁事之,克尽孝道。一日是杞梁母亲七十岁的寿日,那华周办了些拜寿礼物,原系通家往来的,便同妻子到杞梁家里,将礼物摆列中堂,与杞母拜寿。杞梁收了礼物,命家人治酒,请出母亲上坐,他二人坐在下面,饮酒之间,杞母问道:“你二人现做甚么官?”杞梁道:“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杞母知他有不满之意,便道:“官爵实繇于命,忠孝还系于人。你若是替国家做得一分事业,立得一段勋名,那时官便不显,那个不晓得你?若只是尸位素餐,贪爵固禄,不知泯灭了多少。汝父在先朝死于节义,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切不可玷污了家声。此是老娘之望,华家贤侄可与吾儿同心合志,才显相与切磋之意。”他二人谢了母亲,又说了些家常事,杞母便进后堂,同华周的妻子又饮一回,华周夫妻遂辞别散去。次日,华、杞二人早朝入禁。齐庄公升座,对群臣说道:“寡人先年与卫国交战,失了平阴地方,心中每每怀恨不能忘情,欲图报复。今已练成甲士,备就糇粮,择定明日兴师。众卿齐心努力,佐寡人亲征,得胜旋师,自当酬劳。”众臣各各唯命出朝,杞梁不胜欢喜,遂与华周说道:“古云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今日国家有事,为人臣者正当竭力之时。幸则奏凯论功得以封妻荫子。若不幸则慷慨赴难,便就战败舆尸,不枉为大丈夫也,亦不负我母亲教诲之心。”华周亦慨然回答道:“仁兄所言深为合理。今日之举,当与兄生死共之。”当日两人分别而去,只待来朝承旨随征。谁想到了次日庄公发出旨意,为车五乘之宾,皆是上大夫同领大兵,一径先伐卫国。庄公自督应兵,各官随驾。杞梁与华周原是个下大夫,不能列于五乘之内,但只随着车驾,统领一军为合后。杞梁、华周听了这个消息,不能在前冲锋陷阵,乘时立功,皆自闷闷不乐。杞梁拉了华周回至家中,正遇杞母在堂前吃午饭,他二人上前参见,容色甚觉愧赧不平。杞母吩咐媳妇添出蔬馔,命他二人同食,杞梁、华周不情不绪,并不举箸。杞母问了两遍,杞梁只得把不得与于五乘之内建立功勋的心事告诉了一番。杞母便正颜作色道:“汝二人昏昏闷闷,食不下咽,我只道为着别样事体。原来不在五乘之内,便是如此。人生在世,不是为义,便是为名。若是生的时节没些意气,死的时节没些名目,虽然位居五乘之上,终是被人笑耻。若是生时有义气,死得有名目,便在五乘之宾,也都在汝之下了。汝二人可速速吃饭,以从君驾。其成败利钝听之于天,惟义与名可留意图之。”言毕,二人唯唯从命,不敢有违。后人有诗二首,赞咏杞梁之母曰:    贤母芳规谁与伦,义名二字训谆谆。世间岂少奇男子,天下无如此妇人。    当下华周便道:“伯母之言小侄谨记不忘。我二人此行,或是立功,或是死节,好歹只在这番了。但是妻子独自在家,我欲打发他过来,与嫂嫂同居,便好放心前去。”杞母道:“这个更好,你可回去吩咐娘子,收拾行李,与哥哥同随大驾。少时我自着人去接他过来,你不必挂念。”当时二人辞了母妻同坐一乘车子,恰好庄公銮驾,方才出朝,一队人马,竟投卫国而去。真个是:    旌旗蔽日,鼙鼓喧天。中军帐一位仁君,前后队许多甲骑。如云如雨,人人可作王师。若虎若彪,个个堪称君子。只有一人图报复,其余谁不为功名。    不一日来到卫国地方,卫国那些打探的望见齐军临境,慌忙报知卫君,即刻遣兵调将,前来迎敌。但齐国一向养威蓄锐,卫国是个应兵,不是预先训练的,连战数阵,皆是卫国少挫锋镝。卫君自知力弱,便差了一员官职,把先时所得的平阴地方,又割了自己一块朝歌地方献上庄公。一面宰杀牛羊,犒劳军士,请罢战争,两边和好。庄公暗思道:我只为失了平阴,故有此举,既然恢复,又且得地。就受了两处地方,出令收兵,乘胜取道,再伐晋国。那晋国闻知,不待大军临境,随即出郊求盟。庄公也只暗里喜欢道:此番真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便许他盟好。晋主办了祭礼酒筵,邀了庄公一同对天盟誓道:“既盟之后,仍要姻亲往还,勿得称兵争战。”盟罢,二主对饮,尽欢而别。庄公随即传令班师还国,猛然想起旧事,即唤集群臣说道:“我先年与卫国交战,那莒国助了卫国,使我失其地土。如今虽仗群臣之力,恢复旧地,报仇雪耻,那莒国我怎么放得他下?此去必繇莒道经过,趁此威风,再往莒国攻打一番,以遂吾志。”众军得令前往不题。    却说齐庄公那时就该思想道:我领兵伐卫一战而得地,乘胜伐晋不战而求盟,克捷两番,这也算生平极快的事了。若是奏凯还朝,却不利名两得?何苦贪心未满,还要乘机攻莒。虽然莒国甚小,不比卫、晋一隅,岂不晓得兵骄者败,志满者亡。此一去有分教他:    君王受辱堪尝胆,将卒罹殃不保身。    自此齐兵到了莒国,有一且于地方,是莒国外邑。庄公吩咐把四门密密重围,攻破且于,然后直取莒国。那莒主原不提防齐兵下伐到此田地,也只得点兵出城迎敌。一边是不备之兵,一边是久疲之卒,连战数合,到也没个输赢。那莒主拈着弓、搭着箭,看清了庄公,只听得一声弦响,那箭正中庄公左腿。庄公忍了疼痛拔出箭头,分付解围暂退,明日再战,齐军各自回营歇宿。惟华周、杞梁二人立志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决当尽力厮杀。若得攻破莒城,也是祖宗灵应。若不得胜,惟有杀身报君而已。”巴到天明,各各披挂上马,领兵向前,与莒兵力战二十余合,被杞梁、华周杀了莒国带甲三百余级。庄公见马乏人疲,传令收军,把杞梁、华周安慰了一番,说道:“今日之战全赖二卿奋力先登,得斩首级三百余颗,泄了寡人昨日之辱,实乃寡人之幸也。然恐卿家恋战,精神疲敝,万一失手,故此止之。若得全师回转,齐国江山愿与二卿平分,须当努力。”二人回言道:“前日出师,主公有五乘之宾,臣二人不得列于数中,是主公未尝以二臣为勇也。今日临阵冒险深入斩级报仇,臣之事也。主公乃以利动臣,臣岂好利忘义之辈,安于苟且偷生者哉!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也。”遂不奉命连夜统领部下军士,围绕莒城。只见城门大开,二人便商议道:“此必弱而示之以强,其中有诈,未可轻入。”二人正在迟疑,只听得后面有人高声大叫道:“开门不入,好无勇也。”二人急忙回转头来看时,你道那人怎生打扮,毕竟是谁?    声若洪钟,面如贯玉。头戴一顶渗金盔,身披一副嵌银甲。手中拿一把三股钢叉,腰间挂一口七星宝剑。急腾腾似孟尝君函谷逃回,怒吼吼若伍子胥潮端出现。    原来是下大夫隰侯名重,却似飞的一般走上前来,更不打话,径往右边一闯,入城而去。杞梁、华周见他进城,便也随步趱入。正行之间,只听城门下一声响亮,迸出一道火光,却不见了隰侯重。杞梁、华周吃了一惊,随立住脚,打一看时,只见贴近城门有一深坑,底下都是炭火,上面伏着隰侯,可惜一位猛将军,登时丧命。原来是莒人用计,安置炭火在下,上面盖以浮湿之物遮掩火光,因隰侯踏着孔窍,坠下火中而死。可怜他:    满腔热血空成焰,方寸雄心化作灰。    杞梁、华周与隰侯三人原是同官,在军中一体行事,况且义气相合。那时见隰侯死于非命,虽不敢放胆向前,免不得潸然下泪,念及伤心之处,展转悲号大哭一番。杞梁就拭泪禁声而住,华周情不自己,愈觉哀痛。杞梁说道:“汝哭不止,莫非见隰侯已死,尔便胆怯不振,萌了退悔之心么?”华周住哭回道:“我岂不雄心自负,视死如归。但隰侯膂力素与我同,今彼先死,而我尚在,所以哀也。”二人恐莒人又生他变,即忙退步而出,以待天明。且说莒主连夜召集群臣计议道:“莒所畏齐者,华、杞二人。我设火坑,彼偏不死,明日之战必猛,倘彼攻克,必无噍类矣。纵我将卒骁勇得徼天之灵,灭此二人,齐主必然怀恨,则兵连祸结。宁有巳时,莫若以重利赂此二人,要他不加死战,一面备礼请盟,庶得彼此两全。”众臣无不道是。商议已定,天色渐明,即遣官职一员,赍了黄金十镒、彩段百端,前来杞梁、华周营前。部军看他来历不像奸细,即与通报。那差官进营相见过了,就将礼物献上,把莒主的来意备细说了一遍。杞梁、华周听罢齐声说道:“汝主误矣,自古忠臣义士头可断而志不可夺,命不可辱也。岂可以区区货利诱之乎?假若心贪货利,因弃主君之命,汝国有此,汝主何以处之?且人孰无君?昨始受命今即弃之,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间哉?”随将礼帖扯得粉碎,向差官道:“汝勿再言,急持礼物回国,准定今日午时,各出车马大战以决胜负。”差官拿了礼物,径自回覆莒君去了。到得午时,果然两下军兵会合。只见:    莒将齐兵,主形客势。这一边打一面黄旗,随着一队金盔勇士。那一边树一竿皂纛,领着三千铁甲儿郎。那左边的来得疾,似孽龙出水。这右边的去得速,如猛虎离山。霎时动起干戈,顷刻便分胜负。    两兵交战多时,莒兵佯败而走,齐兵追赶上前。不料城南有莒国伏兵千余,横杀过来,将齐兵冲做两段。庄公即发救兵杀上,那华周、杞梁正被莒兵团团围住,纵有救兵首尾却不能接应。二人拚命狠杀,把莒将杀了二十二人,华、杞二人已觉力乏,不防莒主一箭射将过来,正中在华周当心,登时堕马身死。杞梁见了不觉也有些着恼起来,横冲直撞,又杀了他五个将官。那时人疲马倦,杞梁被莒将一刀砍落马下。正是:    血溅征袍成义勇,君正何处吊孤忠。    史官看至此处有诗赞曰:    从来忠义本天成,慷慨殉身羡二卿。不辱不贪能尽节,至今留得姓名馨。    华、杞二人既亡,兼之隰侯又死于火,此时庄公意气索然,随令收兵回国。一面打发他家丁办两具棺木,识认二人尸首,收殓带回。齐军拔营,那莒主也不敢追逐。一日,来到本国,那些守城官兵都来迎接,庄公进城去了,将他两个棺木停在城下。那华、杞二人家丁却已预先报知二位主母,便乘了两乘小车,各带丫鬟出得城来,看见两具棺木,两个夫人即忙下车。那家丁就禀道:“这边的是华老爷,那边的是杞老爷。”两个夫人各捧自己丈夫棺木,不觉五内崩裂,泪如泉涌,大叫一声,随即昏晕倒地。两个丫鬟又各搀扶主母渐渐苏醒,坐于地下,哭声未绝。只见庄公遣一使臣出来吊慰,两人立将起来,不肯拜命,便对使臣说道:“先夫齐国之臣也,若得罪于君公,凡我妻孥尚不免于拘系,何敢辱君公之吊。若其无罪,则先夫虽死,而敝庐尚在,下妾辈不敢预外事,又何敢受君郊外之吊。”使臣听说,不好违旨,分付左右,摆将祭礼出来,把诏书宣读道:    寡人不道,祸延于子大夫二人,心实悔焉。夫生而不能尽其才,死而不能恤其后,何以风励来士。并进秩为上大夫,葬之如礼,外赐祭一筵,二妻并封夫人。杞梁之母仍月给禄米十石,以终天年。    使臣读罢,自去回奏庄公了。他两人就在郊外,为夫治丧。那司空官奉旨,前来择地兴工,造坟安葬已毕。两人备了祭礼拜祭已完,丫鬟备车促归,两人且哭且说道:“教我归向何处?妇人之生必有所倚。我若有夫是必倚夫,有父是必倚父。若有子尚可倚子,以尽我余年。今我二人上而无父无夫,下则绝无子息,且内外五服之亲一无所属,我将何归?”言罢,忽然晕倒,半晌方苏,口吐痰涎,捶胸顿足,跌地呼天,长恸不已。侍从男女人等见之,无不伤心堕泪。蓦然间风云大作,日色无光,只听得半空中轰轰的一阵响声,响得异常,听的大怕,个个抱头鼠窜,奔躲无方。响声住了尚见尘土漫天,众人定睛仔细一看,原来齐国城垣自西门起至北门尽皆坍倒了。两人越觉凄然无地,只见你一句、我一句,两个商量了半晌,挽手并行,来到淄川河边,一齐赴水而死。    世间贞烈岂无人,二妇芳名更入神。痛哭直将城廓倒,香魂犹自泛淄滨。    那些巡风官役,忙将华、杞两贤痛器坍城投水的事情报知庄公。庄公也不觉凄然泪下,一面差人捞尸,一面遣使祭葬。又思量道:“杞梁还有老母,无子无媳,何以依归?”着司农官月加粟米十石。其夫妇四人仍着司空官就贴近城边起造祠堂,使他春秋二祀永远不绝,以劝忠臣烈妇。又令重新起建城池,不必把旧城修筑。这齐国都城,就是如今山东青州府,新旧二城至今尚在。自从华、杞夫妻四人死节之后,齐国中的人都向风慕义起来,为臣的思忠,为子的思孝,朋友相交须用信,夫妻生死莫非恩,竟把一个喜功名、急夸诈的国家完全变好了。这一段与那范杞良孟姜女,真可谓是异时同事。后来不知何人游至华杞庙中题诗一首在于粉壁之上。    夫夫妇妇古来称,争似其人善死生。契合嘤鸣偕仕宦,心同慷慨赴幽冥。    悲声感得城先堕,烈气惟知水有灵。虽是刑于能格化,善承夫志有贤荆。    总评:杞母以名勖二子,二子亦以名自励。烈矣!至哭夫能变国俗,哭亦有道哉。    又评:两个杞梁止差一姓,孟姜独传,而杞妻当时即泯其氏族,年代又不甚远,予盖疑为一事。岂当时传讹,而后人因傅会之所致欤。或曰齐国有范邑而姜盖齐国之姓,梁盖食禄于范,即娶齐族之女。若诗中孟姜孟庸孟弋之类,俟当再考。  卷三十七 孙叔敖举于海   棋局如时事,一赢还一乖。白发没根蒂,黄金亦易来。惟有阴功要种,莫言何必萦怀。试看贫寒荣富,谁匪命安排。幸逢清世界,主圣又怜才。贤良宰辅庶寮,咸允康哉。何于斯安已,垂名及尔,果然青史姓名该。    此词名为《红林檎慢》,只为举世之人不晓得阴骘二字是当行的,一味瞒心昧己,欺天悖理,做了歹事,不惟自己招尤惹悔,抑且连累子孙,没个昌盛之日、发达之期。尽有那祖先作宦居官,到了子孙身上不过一二代之间,就贫穷饥饿,浪迹萍踪,乞丐穿窬,无所不至,甚于冻绥而死,绝宗灭嗣。这皆是祖宗作恶所致。若有祖功宗德,那流风余韵都钟在一个有志有才的身上。虽当贫处,颇有无累之怀,不忧不苦,飘然自得,远慕莘耕渭钓之流,近作好道自修之士。纵有那素封的人家,有一等不识字之人,他却身边极其富厚,出来便结靷连驷,到了这贫士面前争为夸耀。贫士虽极单寒,绝不为异,亦不动心,看其势若冰山,视其状如春雪,不久消灭殆尽,这也是贫士的祖宗积善施恩,有了莫穷之大德、无涯之惠政传与子孙。故此这子孙没有趋炎附势之心,若使他人遇着,不知怎么卑辞曲礼,谄笑胁肩,算来也是祖宗不积,致彼为人狼藉奔竞,身虽傍了荣华之人,名实做了帮闲之丑,岂不羞死愧死。惟有积德的不同,子孙虽是清贫,比浊富自然高了万倍有余。所以宋贤有一首七言律诗,是劝世人学好的说话,因此录在此处。其诗道:    祸福无门取自人,劝君积德更施仁。当权正好行方便,修善何须问假真。    勤灌花枝终结实,懒修堤岸致迷津。莫言天地无昭报,远在儿孙近在身。    这一首诗不过要人迁善改过,积德于冥漠之中,存厚于方寸之地。功行既深,图谋又善,自然天地有个报应处。但如今所说全为阴骘,这阴骘二字千头百绪,极广极大,极微极细,没有底止。所谓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总之也不难,大凡人力所能为,人情所欲处,就当依理而行。总然力不能行,也要委曲周全,乘机应变,达势揆时,考衷问患,救厄除危,扶倾安侧,才合着太上所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语。那众善之中,又算那广救生命是第一条的阴骘。况人为万物之灵,自不必说了。其羽毛鳞介昆虫之类,虽谓蠢动之物,岂非天赋其性,若遇存亡呼吸,必须拯而救之,便是无量无边的功德,莫说天地有个响应,就是这蒙恩的虫类儿也要先自来报答你了。故此有黄雀衔环以投,白鼋负人以渡,人能捩草,马识垂缰,若此之类甚多,难以悉举。如今单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以见不虚施恩的又得美报的意思。有诗为证:    直把心同天地心,与人无兢物无侵。常施阴德行方便,万古流传竟到今。    却说周朝有八百国诸侯,其隋国在最小这一等内算的,与那邹滕莒薛的地方,不相上下。又因隋地不产贤豪俊杰之士,又无征城伐邑之虞,故此他的名头不彰在世。且喜这隋侯累世积德,惟知上有天子可以尽敬,下有黎民可以施惠,此外别无一些旁论、一件胡为。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个没用的好人,也不去亲附他,也不去克削他,既无干戈之警,又无朝币之烦,倒也极其安稳,甚是高枕无忧。有二句常言说得好:    礼让自持人不悔,封疆虽小泰山安。    忽一日,遇着春分节届,各国例有春搜的规矩,畋猎山禽野兽。一则祭献祖先,二则免其侵损民间的禾稼花息,算将起来也是一件极大的事情了。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不肯将物命伤残。既然这隋国之中有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旧例,又值了这般一个和暖的时候,免不得要向山间林下、溪畔水滨走去巡行出猎一番。那隋侯历年出去虽借畋猎之名,并不曾去伤害了一条性命,到救济了荒村僻巷许多人的饥寒。所以此一番春搜,亦不过是虚应故套而已。先一日传令,各官随驾巡搜。次日,隋侯出朝堂,升宝座,只见庭下那些官僚们,纷纷毕集,仪仗整齐,从驾官跪奏道:“车驾已齐,请主上出巡。”隋侯方才升了车辇,各官乘马相随,出廓而去。正值天气晴明,愈觉景物富丽。但见:    非雾非烟,点缀远山浓淡。轻寒轻暖,维持春色融和。野塘细柳,似垂丝不能钓鲤。小院青梅,如架弹怎得惊鸿。转折溪塘,人映水光如在画。逶迤山径,马驰云表若登天。果然绝世风光,真是天边景色。    不一时,到了郊社的去处,君臣们下马离鞍,少不得也要循着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灵,然后劝农及时以耕,就令百姓们也要整顿了打猎的器械,往深山茂林丘墟丰草之际猎禽捉兽。你道那器械刀枪火炮果是何如?且听我道来。但见那些人手中所持的:    长枪秃如木杵,钢叉锈气全堆。烂穿铁铳无药,拔残弩箭脱机。    芦矢又无羽簇,短弓甚且湾疲。老犬逐之不走,雏鹰放而不飞。破网打开三面,儿郎尽是尪羸。    你说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弄做这等一个模样?只为隋侯历来都是虚应故事的,因此众人便把这些事体不放在心上了。隋侯看见不惟不加挥叱,心里到暗暗的欢喜不尽。霎时到得山中,把那些獐豝麂鹿赶逐了一通,也并不曾拿着一个,少不得要复回社坛祭奠,仍取原道而行。刚走得里许程途,只见前边簇拥着四五个人,也有执着青柴的,也有畏避退缩的,也有站着闲看的,正不知做些甚么事。那头队仪从趋步上前看其真实,原来在那边打蛇。那些人望见隋侯驾到,都自远远的散了开去,止留着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条大蛇拦在当路。这从人们欲待移这根蛇去丢在路旁,又恐怕参差了前队。欲待不移动他,又恐那根蛇碍了车驾的行走之所,只得如飞的一般跑转来将这事情细细向隋侯禀知。隋侯便吩咐众人俱从两旁行走,隋侯亦趱车向前,果见一蛇当路横拦,被人打得七八分将死,伸颈向人,若有乞怜之状。隋侯道:“此蛇非伤人之物,何忍击之。今幸未死尚可救得。”即命从人将个竹筐子置蛇在内,拿回宫庭,又令人寻了些治损伤的草头药,带回宫中听用。有诗为证:    膏泽弘沾物,君王只尚仁。积功山岳似,始信有阳春。    隋侯吩咐已毕,随即到社坛行祭献之礼。奈何山禽野兽一件也无,只得将些素品供奉,君臣们拜奠已毕,辞了社坛,回至宫中,各官散讫。隋侯即令人把草药煎汤与那根蛇周身沐浴,另放在一个空箱之中。又令取些水食,放在箱内,每日之间,隋侯亲自开看几次。不过旬日,那蛇就会行动了。隋侯自想道:“我带了此蛇回来,无非要救他的性命,省得葬送在众人手内。今既好了,不放他开去,反笼络在此,倒是害他了。”即忙开了箱盖,隋侯立在一傍观看那条蛇的动静。只见那根蛇沿出箱外,向着隋侯细细看了一番,就像有一个称谢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少顷竟往阶下,又回顾隋侯数次,方才去了。后人有诗一首,单道隋侯的德处:    物类贪生总似人,无辜何忍虐其身。若非仁主行慈爱,安得今朝复故津。    隋侯自放了蛇去,常令人在庭阶之下草堆里边去寻觅那蛇,未知痊好也未,及看蛇的身上业已全好。又过数日,隋侯令人再去寻看那条蛇竟无踪影,也自罢了。光阴迅速,倏忽又是三年光景。一日,正值初秋天气,隋侯在后宫纳凉夜宴,饮酒之际,只见两个宫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并不能出声,面色如土,口中喘个不绝。隋侯忙问其故,宫女二人迟了半晌,方才说道:“我们适才在寝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只见窗外一道毫光,一齐上前去看,却是一条顶号大的恶蛇,开口露舌,竟向着人奔来。我等心慌得紧,把灯也闪灭了,特来禀知。须得多着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隋侯道:“既是见了蛇,也不必如此慌张。”说罢,依旧饮酒,毫不介怀。少顷宴罢,归到寝室,命侍女掌灯引路。那些女侍们心里甚是害怕,争奈是隋侯吩咐,又是每夜的规矩,只得勉强掌灯前行,就是登山陟岭一般要移这脚步,那里移得上前,刚刚捱到了门前,那两个侍女心里又是一个惊吓,身子一侧,把个灯又弄黑了。隋侯知道宫人害怕,便趁黑趱行入去,只见异光满室,就如白日一般。这隋侯是个不怕蛇的,见了这个光景,不觉也惊异起来,便说道:“真是奇事。”抬头四处一看,看这毫光从何处入来。原来这道光不从外边射进,却是在书案之上,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火。只得上前仔细一看,你道果是件甚么东西。只见那:    缃帙之间,案几之上,射万道霞光,满室拥一轮火焰逼人。式圆如球,径大及寸,非萤非磷,光华掩士子之青灯。非璧非晶,清洁赛佳人之明镜。不数潜鲛垂泪,偏胜老蚌寒胎。    隋侯正在那边惊异,女侍掌灯已到,灯下细看,越觉圆莹可爱,心下细想:“此物分明是一颗夜光之珠,缘何能到此间?”隋侯又低头向四下跟寻蛇的踪迹,并不见一些儿动静,甚觉心疑,将此珠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抚弄半夜,不忍放下,不觉睡眼模糊,将欲起身安寝,忽见一人立于案前,向着隋侯道:“吾乃山神也,前年君侯救了打伤之蛇,此蛇不惟全了性命,又且国君侯所救,得以生子育孙,致令族衍万类,莫非是君侯一诚所赐。上帝知君侯阴功浩大,锡此宝珠,以报救蛇之德。”言讫,那山神忽然不见。隋侯惊醒,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衔珠相报。次日,传出外庭,各各称异此珠。遂得与卞和之玉齐名,同传不朽。以后隋国之中,年年五谷丰登,岁岁人民乐业,再无侵疆失地之事,全因这点功德所致。正是:    阴德无根力可为,自然天理不相亏。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方才说的是救蛇的阴骘,如今再说一个杀蛇的阴骘何如?既然救蛇是件阴骘,为何杀蛇也是阴骘?却不大相悬绝了,你不晓得其中有个缘故。蛇之一类原是个恶名,但他的种类极多,其中也有好蛇,不伤人、不害物的,与人无涉,就不必杀他了,就遇人杀他,力能劝阻救其一命,岂不是个阴骘?有一等恶蛇不但伤人害人,但有人看见就要送命,这样恶物,早除一日,就救了几人的命了,难道不算是阴骘?所以有两句古语道:“杀之者,生之也。”故此这杀蛇的人,也是阴骘,后来做到卿相,子孙世守封疆。你道此人姓甚名谁?他姓孙名叔敖,又名’猎艾,乃是蔿贾的儿子,却是楚国中一个处士,为人秀而多能,其性无欲,为母者极其爱惜。曾请一推卦先生问他终身事体,那先生道:“此子寿不过三甲,禄不过一邑。”以此孙母时时积德,更训诲孙叔敖施积阴功,以延禄寿。这孙叔敖果然不负父训母规,读书学剑,一览而精,兼且心慈行善。一日,读书困倦,步出门外,意欲试一会刀法。信步闲行,早到一个深山僻径之间。抬头一看,想道:“我今日偶然闲步,为何直走到这个去处?”意欲转身回家,忽闻有哇哇之声,就如婴儿啼哭相似。孙叔敖始初尚不动意,停了一会,啼声甚急,叔敖向前后一看,不要说没个人影,且并无一个人家,便疑心道:“此声奇怪,分明是儿啼之声,却又没个影子。若说是鬼,又非黑夜黄昏。若不是鬼,为甚么但闻其声,不见其形。”又道:“我本偶步而来,那管这样闲帐,且往别处去罢。”说未毕,那声儿就像跟着孙叔敖在后面行走的一般。那孙叔敖立住了脚,细细一听,却原来这声响是在道旁草堆之内。叔敖方才悟道:“是了,吾闻毒蛇之声与孩啼相近,此声毕竟是蛇叫了。”说声未绝,只见草堆里延出一蛇,也非寻常蛇类,却是一条火赤的两头蛇。但见他:    口吐火光,体蒸毒雾。张吼狮之巨口,竖怒象之尖牙。两颗头似并蒂莲蓬,四只眼似双悬灯炬。夭夭矫矫俨若游龙,宛宛延延犹如伏蛟。遇着的必然身死,遇见的怎禁心摇。    孙叔敖虽然是个智慧之人,然见了这条毒蛇,免不得也要害怕,急急忙忙往前飞跑而去。走了半箭多路,回头一望,蛇已不见,方才放心。这孙叔敖做人可也古怪,那条蛇已自不赶来了,不知怎的到哭将起来。你道他为何而哭?他因素闻得道人若见两头蛇者即死,因此哭的。但他所哭,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单为己死之后无人奉养二亲。以此为虑,急欲走归见父母一面,免得死在道傍。正移步间又自想道:“我又差了,既有见两头蛇者必死之说,这蛇横截道傍,一日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看见,总计来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我何不杀了他,免致又害别人,甚么不好。”此念一动,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肠一些也都没了,复转身来,径走原路。只见那条蛇正自劈面迎来,孙叔敖便将所佩之刀拔在手中,略无畏色,向那蛇拦腰斩去,那蛇竟成两段。这孙叔敖是个幼年之人,不晓得杀蛇的方法。俗语云:“打蛇打在七寸。”他却拦腰斩断,只见两个半段的蛇,向叔敖撺来,叔敖只是将刀背乱打,却也眼捷手快,不致被蛇所伤。叔敖又击数下,其蛇已死。又想道:“我打死此蛇,原为救人。但此蛇天生与他的毒性,未尝他肯害人。我既为救人,杀之不与掩埋,于心何忍。”就将刀来挑一土坑,埋藏此蛇,依旧将刀入鞘,也不去试刀,也不去闲走,好生不悦而归。其母见了,心下生疑问道:“我儿今日出去许久方回,为何面带忧容?”叔敖道:“儿闻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见之,恐不能事亲,故此不悦。”其母道:“如今蛇在那里?”叔敖道:“儿恐他人复见,已杀死埋在地中了。”其母道:“你有杀蛇埋蛇的阴德及人,必增阳寿。你不必以此为虑,且自放心。”叔敖听得母亲命下,才将忧愁放下。正是:    不独隋侯有报珠,杀蛇功益其人殊。荣休不久为卿相,天道昭昭定不疏。    却说此时正是那楚庄王在位。其父蔿贾对叔敖说道:“汝今年纪长成,学问已就,若不图些事业,却不有辜所学么?不若同你游于郢都,万一遂愿,亦不枉了笃志寒窗,且好报国惠民,你道如何?”叔敖道:“父亲所言虽是,但孩儿力学未精,不若再待数年,未为迟也。”蔿贾道:“学识者乃无涯之业,即白首亦不能穷,光阴已逝,吾年渐老,不可固迟。”叔敖当即应允,次日简点行装,蔿贾同叔敖别了孙母,来到郢都。且喜蔿贾有几个故人皆是当权执政,蔿贾一一拜谒,要他荐用叔敖,他们也各各应允,都向庄王面前荐用叔敖。谁道他时运未逢,那庄王不肯召见。叔敖见王不用,也无怨天尤人之语。其时,有一人叫做沈尹茎,相与为友,十分契合。那沈尹茎也是个耦世接俗之英雄,说义调均之辨士,因见叔敖在郢都三年,他的声闻没人知道,修行不得上闻,甚慨其不遇。一日,对了叔敖道:“吾与子谬称相契,凡我辈求名觅利,当识务见机,不可徒俟终日。子抱济世安民之略,楚王不能召用,乃命也。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何患不致身朝廷。今日偶尔失时,少不得指日登荣。”叔敖道:“子为何亦将小弟过奖,为今之计,恰待如何?”沈尹茎道:“为今之计,无如隐耕。”叔敖道:“弟亦有此心,但恐身名不彰,老衰随至。”沈尹茎道:“子方壮年,何自便怀此患。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个老奸,妒贤嫉能,贪据高爵。惟有楚王宫中一位樊姬,是个贤能慈圣之妃,知子才华,必然钦取入朝,大用于世。”叔敖听了此言,方才决意,往隐海滨,遂与沈尹茎作别前行,同父蔿贾回到家中,一同母亲移居海上,耕读相继。无聊之际,即往海边闲游。那海水接天一望无际,好大观也。有七言律诗四首为证:    其一:洪澜沆漭亦雄哉,极目游氛万里开。拊鼓竞扬川后节,登高更见大夫才。    胸中云梦惊涛泻,袖底长风擘面来。清汉蓬莱真可接,白云流入掌中杯。    其二:高原远望独嵯峨,眺入空冥丽藻多。霞结蜃楼初沃日,风清鼍窟不扬波。    秦王神石随波动,天女明河揽辔过。况有荆山灵迹在,悬崖何必姓名磨。    其三:截岸回风生紫烟,双幡奚带日华鲜。急传太岳中原秀,坐啸沧溟半壁天。    酬酒鲸波春练静,抽毫鲛客夜珠悬。从今海若夸奇胜,不数玄虚潋滟篇。    其四:云旗容与礼朝宗,雪立银涛压远空。三岛菁葱亲剑舄,一尊烟雨破溟濛。    西京矫矫循良传,东海泱泱大国风。勺水亦知归澥渤,龙门尺五迥难通。    却说孙叔敖隐于海上,就与海滨邻人结了婚姻,完了家室。数年之间,父母早已双亡。那楚国的执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今隐而未仕,不曾荐举,自觉得非相国体度。你道却是为何?凡是执政的人,全要招贤纳士,分理庶务,所谓一人肚里没有两人智的意思。所以,虞丘子虽是个贪荣恋爵之人,况三代而下,无人不好名,无人不求誉。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讨好,甚要示与国人一种甚大声名。因此,就立意要举荐这孙叔敖了。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那楚庄王坐殿之时,不消说不离须臾片时的了。这日,庄王便问虞丘子道:“近日朝政清宁,赖卿之功。未识民事若何?可一一奏与寡人知道。”虞丘子道:“百姓赖主公洪福得以粗安,但臣有一事上达。”庄王道:“卿有何事,可即陈来。”虞丘子道:“目今楚国之政,仅称粗安,非大治也。臣闻奉公行法可以得荣,若能浅行薄无望而登上位,如此者不名仁智,枉求显贵。臣今已做十年令尹,国不加治,狱讼不息,处士不升于朝,淫祸不绝于路。臣今处令尹之高位,可谓妨阻贤能,素餐尸禄,贪欲无厌,臣罪滔天,当付天理。”楚庄王道:“即做令尹有甚么不好,反如此引罪弗遑。但不知外面有何处士?”虞丘子道:“外面果有一人,姓孙名曰叔敖。喜他秀丽多能,性又无欲。君若举之,授以国政,必使国益富强,民益归附。”庄王道:“子辅寡人得为中国之长,令行绝域之臣,遂伯诸侯,非子力而何,卿且退回,不必固为逊让。”虞丘子只得退去,有诗为证:    退朝文武散,宝殿夕烟深。香烬梅花片,月来竹叶阴。    佩环风外响,箫管阁中吟。犹喜边疆静,曾无戈矢侵。    庄王回至宫中,樊妃即来接驾。那樊姬是一位宠爱的妃子,且又知书达礼,非列国侯妃可比。见了庄王便问:“今日主公何故罢朝甚晚?”庄王道:“偶与贤相讲谈,不知天已暮矣。”樊姬道:“贤相是谁?”庄王道:“是虞丘子。”樊姬听言不觉掩口而笑,庄王便问道:“何故好笑?”樊姬道:“妾幸得侍巾栉,尚不欲擅爱专贵,又荐才色如妾者数人。今虞丘子为相十年,未尝进一贤智,是其不忠。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识,是为不智。安得名为贤相?”庄王听其所言不是泛常说话,心服其量,默然不答。次日,虞丘子入朝,庄王就将樊姬言语说与虞丘子得知,虞丘子方蒙悔过之心,力辞令尹让与叔敖,庄王不得已而从之。即日,遣使到海滨迎聘叔敖。却说孙叔敖自亡过了父母,又经三载,生下一子,将及周岁。一日,正在闲步,忽见使者临门,叔敖问其故,使臣道:“令尹虞丘子特荐大贤,奉楚王之旨,前来聘请,以代令尹之职。”叔敖道:“卑人才凉德薄,虽欲为政治民,但不能负此重任,乞台下转致楚王,伏乞另择贤者。”使臣道:“楚王求贤之命已下,或足下到都自行辞谢未为不可,如命不才代陈,却不辜了楚王来意?”叔敖见他说得有理,无有推托,只得应允,当晚款待使臣。次日,一同来到郢都,使臣引叔敖进见楚王。楚王道:“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荐卿代职,卿可即日到任,以柄寡人国政。”叔敖奏道:“臣闻臣子之道,无不以小至大,从卑至高。但令尹之政,为一国之元辅,岂初任可堪?况臣劣德,实不能称,谨奏辞之,伏乞另选贤才,庶不负吾主重望。”庄王道:“寡人慕卿已久,不必固辞。”叔敖又辞了两次,庄王坚执不允,只得拜命受职。其时,庄王即将蕃地三百余赐与虞丘子收管,号为国老。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辞朝。后人有一首诗赞道:    一从赠策去承明,十载相依鸥鸟盟。登阁久闻推水部,裂麻曾讶过阳城。    风生池草添春句,雨滴红篱带楚声。争恨空闲断鳌手,反令烟水一舟横。    孙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一面择日到任。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闻知孙叔敖做了令尹,人人欢喜。真是一朝富贵,果然应了沈尹茎的口了。到任之日,只见贺客盈门,亲戚朋友无不毕集。这贺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这丈人可是生得:    形容奇怪,须发飘颻。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头上戴的是白布之帻。今日原为庆贺,他却视作吊丧。出语甚危,抱衷自远。真是无名而隐,果为有托而逃。    那孤丘丈人全无贺拜的说话,且多吊唁的口颊,乃道:“仆闻人有三利,必有三患。子可得知么?”叔敖蹙然易容问道:“小子不敏,何足知之,愿闻其说。”丈人道:“爵高了人要妒,官大了主要恶,禄厚了怨要归,是以特来唁吊。”孙叔敖道:“既承大教,心中极感。但叔敖从少有志,誓愿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岂不免于三患么?”丈人道:“善哉。言乎尧舜其犹病诸。”孙叔敖道:“丈人太赞了。”丈人道:“仆更愿子终守是言,勿忘,忽忘。”临别之际,又道:“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多能美士。子既为相,可善待之。”叔敖道:“谨领台命。”遂与众位贺客一拱而散。这孙叔敖相楚三月,施教导民,上下和合,政缓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之际,劝民入林樵采。春夏有水,各得其便。民皆乐生,及至期年之际,楚国大治,庄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时声名益震,国倍富强。有诗为证:    只道当时霸列侯,何期此日更难遒。旰宵莫惜调元手,消受青编一笔留。    却说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绸帛,叔敖骑的马匹不食米粟,常乘了栈车,坐了牝马,穿了羊羖之裘。这不是叔敖勉强,正见其性无欲之所。那从者那里知晓,一日便问:“车新则安,马肥则疾,狐裘则温,何不可为,直令自苦。”叔敖道:“吾闻君子服美益恭,小人服美益傲。吾无德承受,是以不为。”从者闻言,无不心伏。一日,叔敖猛然想道:“当日孤丘丈人曾说楚有优孟,是天下有心好人,要我善待。这是长者之言,我怎么就忘了?他便无求于我,我却必须去访他才是。”随命备了车马,来到优孟之门。优孟出迎进内礼毕,便道:“草茅之户不识相国何事到此?”叔敖道:“下官谬承主上重委,愧无德政,食禄有愧,特认高贤,求教为治之法,伏乞不吝大教是荷。”优孟道:“不才幼无所学,百事无成,致于为政治民之本,未识毫末。乃辱公相远临,罪难胜数,如有他事见委,则不才赴汤蹈火所不辞也。”孙叔敖见他语言慷慨,果信是有心好人。然优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因见叔敖为政大治,似不必与言,总说出来,亦不外叔敖所行,故此只推不晓,也是他的乖处。叔敖只得辞别而归。未几叔敖忽然有疾,将死之夕,戒其子道:“庄王尝要封我地方,吾再不肯受,今我死,王必封汝。汝切不可受肥饶利地,那地上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那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汝若得之,缓缓耕锄,亦可致美。但我死后,汝若贫困,可往见贤人优孟,他是我的契友,你去见时,说是叔敖之子,决有分晓。”嘱罢食顷而故。有诗为证:    甲兵在腹肃膻腥,共羡蓬莱处士宁。日丽五花春正永,霜清三尺夜无扃。    遥倾北斗迎仙籁,忽讶东方隐岁星。最令讣闻人罢杵,名山何处不留铭。    却说孙叔敖亡后,庄王不曾封荫。因叔敖为政清廉,并无蓄积,果然数年之间,其子贫困异常,也不肯为非作歹,终日到深山穷谷之中采樵为业。一日,入山砍柴,到市上易米,却好遇着优孟,便放下柴担,与优孟作了一个揖。优孟问道:“子是何人?”其子道:“我乃孙叔敖之子,吾父临死之时嘱咐我道,若遇贫困,可往见优孟,故此遵父遗言,冒犯老叔。”优孟道:“我向蒙令尊错加青顾,自当补报,你且到我家中。”其子只得挑了柴担随行,优孟引至家中,便道:“子且在此住下,我自有个计策。”其子道:“未曾禀过老母,不便在此久住。”优孟道:“汝回去说了就来。”其子闻言即担柴回家,告知母亲,复到优孟之家住了。只见优孟每日里走进走出,或时摇摆,或时惊怖,或时嬉笑,或时震怒,或时把镜子照照,或时把衣衫整整,如此了半个多月,便问其子道:“你看我的举止动静可有些像你的父亲么?”其子道:“不甚像。”优孟道:“你父亲是怎么态度,如不像的所在,你可说与我知道,待我好学。”其子道:“学他何故?”优孟道:“你莫管他,只说与我便了。”其子道:“吾父行步不猗斜,惊怖无畏恐,笑不轻发,怒中有慈。”优孟听了道:“是也,是也。管取俺这优孟似与叔敖无异。”于是学了一件,声音果然纯熟,无一些差错。然后学一件笑貌,要笑装出许多轻重疾徐之声,又恐太骤,又恐太缓。及要学貌是第一件难事,幸喜优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与叔敖相近,学时频频照镜,自朝至暮,自暮至晓,周而复始,着实揣摩,到了岁余,竟与孙叔敖无异。因为习成了叔敖的嬉笑怒骂,不觉把个面颜也竟像叔敖了。一日,优孟做模做样,问其子道:“我今日可像你父亲么?”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道:“与吾父在生俨然无二。”优孟道:“事成矣!”又问其子道:“汝父临终还有何说?”其子道:“吾父临终嘱侄道:‘父死,主必有封,但不可受肥饶利地。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惟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若得之,优游耕锄亦可足食。’若贫困时,要我往见老叔,此外并无他言。”优孟道:“我知道了,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门所戴之冠、所着之衣还在么?”其子道:“此是父亲所遗,虽贫至彻骨亦不轻弃,焉得不在?”优孟道:“你快去取来。”其子不多时将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优孟将来穿戴在身,又问道:“可像令尊么?”其子道:“穿了此衣,戴了此冠,越相像了。”正是:    变拙为巧,弄假成真。如生容貌,似再笑颦。清觞醉玉,绛烛烧银。以游以说,必喜必亲。    次日,优孟仍旧穿戴了这副衣冠,直到朝门之外,人人都骇为孙叔敖再世。因此宫门之中,无人拦阻。优孟直至殿前,适值庄王在那里饮宴,优孟便去举觞为寿。庄王及群臣看了都道:“是叔敖再生,却认不出真假。”庄王问道:“卿是何人,莫非叔敖再生么?”优孟道:“非也,臣名优孟。”庄王道:“何事到此?”优孟道:“圣主在上,草茅之士,无有不愿亲近,但咫尺千里,无由入见。今臣赖与孙叔敖同貌,得无拦阻,遂得称觞献寿,臣一生志愿足矣。”庄王见他语言有度,却也留心,便问道:“卿有叔敖之丰采,必有叔敖之才德,寡人欲授卿为令尹,以代叔敖之政。一则寡人如日睹叔敖,二则寡人得贤士佐理,不知卿家之意若何?”优孟道:“容臣回家与臣妇商议,三日后当来复命。”庄王应允。到了三日之后,优孟复来,庄王道:“妇言如何?”优孟道:“妇言慎无为楚相。”庄王又问道:“何以言之?”优孟道:“楚相非不欲为,如叔敖的前辙,可为寒心。”庄王道:“为何?”优孟道:“他尽忠于楚,致王以伯,今死未及十年,其子甚贫,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为饮食。若为相像了楚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道:    其一: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才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    其二:念为廉吏,奉公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    其三: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    庄王听他歌完,甚知优孟以啸傲谑浪之才,兼且说得叔敖妻子苦楚,不觉有动于心,便道:“寡人过矣。”乃谢优孟指引,免陷于不仁不义。即召叔敖之子,封与膏腴之田,其子辞之,愿封寝丘。庄王深嘉其子之贤,即以寝丘四百户,使奉孙叔敖祭祀,其子欣然谢命出朝,与优孟作别。其时,庄王欲封优孟之官,优孟再三辞谢,不肯受禄。庄王凡值节届朝贺政事,就去召优孟商议。这优孟亦替庄王做了许多好事,又与叔敖之子时复往来,源源不绝。你说是楚相孙叔敖,若无杀蛇埋蛇那一番功德,险些儿绝了血食,只因有此阴功,其后祭祀之礼,取给于寝丘之中,十世之余犹然未止,正是一个阴骘之券。后有人赞道:    孙叔敖,才望高。为楚相,忠直饶。骑嬴马,拥敝袍。妇尚俭,子采樵。    逢优孟,浩愤消。荐朝陛,歌韵挑。庄王悟,不崇朝。重赍予,名姓标。    总评:叔敖为相,不作威福,又且齐得失,一生死的是达人行径。岂若曹瞒分香卖履,在那易箦之时,观乎孙令尹临死,犹戒其子无受利地,诚哉其达人乎。    又评:人情日久见交谊,死后知今,观优孟的乎不差。但他学叔敖衣冠,而见楚王,浑是一出耍笑杂剧。然非虞丘子之识人,叔敖妻、子之贫困,庄王之纳谏,则何以显其长耶。  卷三十八 杨子取为我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皇古风既邈,蒸黎亦鲜鞠。人各自为家,浸失其淳朴。    恩谊日亏丧,世路渐云蹙。胡彼须眉徒,甘乏同仁目。    径行弗宏施,何以号爱育。嚣俗畴训齐,言之付恸哭。    这一首五言古诗,因见世上的人,在那党里之间,不能循分揆理、广近人情而作。所以,有心救世之人,不得已托之吟咏,冀其万一省悟,还可将他的怨艾之词,为民轨则。因而遍及九州四海,莫不鼓舞作兴其至善,深自洗涤其前污。凡彝常伦典,内外亲疏,事事物物,疾痛疴痒,无一毫不与他相关,无一刻不把人在念。如此行为举动,自然狱讼衰息,民无兵革,看那风声之覃布,更有谁人不启人伦相恤之思,蕴义生风之感。纵有那些不长进、不学好、不习正道的,异言异服,高谈阔论,过都历邑,托意玄虚,将化俗说做乱邦,将至亲弃如陌路,不屑与君子来往,时流晤聚,专要扳今吊古,咤鬼为神,把那等庸夫愚妇,侧耳悚听,拱手翘足,供其使令,宗其风教,一以传百,百以传千,至于亿万不止,你说我赞,家尸户祝。虽有严刑峻法在前,这好异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辞,此其首罪之夫,真真可恨。如今却说一人,也是有恁般习气的,他却力创偏诐之论,险怪之谈,究其身不过是一个匹夫,有甚么奇材大德,可以传芳百代,仪型多士。他一味自以为是,把其相貌之间隆如山岳,心思之际幻若风云,视人就如草芥,视己俨然异宝一般。又要诱人以泰处,不可强求其未然,尤不可泛施其晃晃。但宜蚩蚩而食,贸贸而游,被发而歌,箕踞而息,不必合情顺理,博施济众,便可终其天年了。你道这等样的人,立意如此,毕竟他的传授之师的系何人?据我看来:    夸论浮辞靡向方,生来不复轨庸常。只今借讯谁贻教,抑托洪胎继伯阳。    这人姓杨名朱,乃是老子的徒弟。这老子姓李名耳,表字伯阳。他的母亲曾见日精下落,恍如流星飞入口中,因而有娠,直至七十二年,在那陈国涡水李树之下剖其左腋而生。斯时,李母无婿,这老子指着李树说道:“此为我的姓氏。”故此姓李。其降生之际,须眉皓然,因号做老子。遂受元君神图宝章,变化之方,及还丹伏火,水汞液金之术。所收弟子甚多,但其宗门以清空虚渺为教。故此杨朱在他的门下多年,习惯了那蠲邪去累、澡心雪神的说话,不言便罢,若一开口就是动静生死,性命寿夭,是非逆顺,安危去就,衰乐荣辱等语。你道人所重的不过是这些事体,自然闻之者心醉,听之者志昏,附和的既多,忌恨的自然不少。所以,这杨朱在家也有妻妾,也有兄弟,也有田园,只是一味好奇,十分自是。偶然一日,杨朱静坐在家,思量道:“吾师老子,他平日教我积行立功,累德增善,虽云好事,想将起来,人若好此存心,未免将利益散与他人,岂不损了自己,甚么要紧,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语,不拘亲戚,交游起居饮食,任己之意,只自减省节量。若有芥子毫毛之物,值得几文钱的,宁可藏之于己,或疗饥寒,或资朝夕,断不可公然挥洒,视为等闲。况伯成子高,舍了国位,甘心隐耕,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至今朝野之人,孰不传诵。我虽学于老氏,其实事在人为,且变其所教,也如子高之为,亦有何难?落得受些便宜,也好放心乐志。眼见天下的生民,再没有一个休息的日子,只为了寿,为了名,为了禄位,为了货利,有此四事,便动了个畏惧之心。不畏鬼便畏人,不畏威便畏刑,甚至人鬼刑威无所不畏。这样的叫做遁人。吾今若不逆命,何必羡寿。若不矜贵,何必羡名。若不要势,何必羡位。若不贪富,何必羡货,岂不做了一个顺民。若忠不足安君,适以危身。义不足利物,适以害生。这是吃紧要立见的第一件大事。吾志已决,不如撇了妻妾,弃了兄弟杨布,离了园亩,随心所往,访求同志,以传吾道,劝得一人是一人,劝得一国是一国,有何不可?”正是:    欲宣厥道邈愁予,犹喜天涯可命车。直似涂山劳探访,宁同泗水任趑趄。    怀声有感慵栖里,尚异多端俟著书。不识今能惬志否,只愁前路少吹嘘。    却说杨朱立起身正要整饰行装,打点游说的声口,不意兄弟杨布匆匆走近前来。相见已毕,便道:“看兄长面有行色,却往何方?”杨朱本待回言说其始末,心中忽转一念道:“布虽亲弟,与我便是两人,万一要随游他国,路上未免饥餐渴饮,我岂可不与之相共。若与相共,便要伤惠,我且权辞答之。”乃应道:“我不往甚么所在。”杨布道:“既然兄长清闲,弟到有一言奉启。”杨朱道:“贤弟有何说话,就请指教。”杨布道:“弟有一件大惑之事,欲求兄长解释。”杨朱道:“何惑之有?”杨布道:“今日偶遇一人,其有的年纪,出的言语,抱的才华,生的容貌,就如兄弟一般。及至他的寿夭之数,贵贱之分,名誉之处,爱憎之际,又迥乎不群,俨然与父子相似。如此绝奇之事,岂不惑乎?”杨朱听言,便触起他的不肯为人,专要为我的念头,应道:“这个事体,皆因坚执了个信字,又因不肯将自己珍重,弃之浑如敝屣,不论好歹。说道人物一体,以往来出入,忘了个独字,各任其心性而行,故尔不同了。”杨布听言,不解其故,又问道:“兄长如何说坚执了信字,常言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今兄长何不明言,开我聋瞽。”杨朱道:“虽是这个信字,却不是人而无信的信字解说,乃是信其自然之信。凡人莫不有命,今人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其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详察。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无寿夭,信了理便无是非,信了志便无逆顺,信了性便无安危。人人都坚执其信了,只因不合此理,所以人就过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贵贱名誉,殊不知爱憎寿夭亦从此致,便有非殃及身,奇祸及己。总不如独之一字为妙,能守其独,何患无福。贤弟若能依我行之,就是天地间至人,为举世效遵,趋之如市。岂有动若机械,不知居止,情貌尚有所得哉。”杨布闻言略会其意,便道:“兄长之言,未为无据,姑俟释之。只今还有一事,兄长亦能秉其独而不为动念么?”杨朱道:“也要看其独之何如?天下有独,亦有不独之独,正所以谓之独也。”杨布道:“季梁与兄长素为相知,闻他疾病已有七日,沉重非常,业已大渐,似无起色,兄长果能恝然不顾,听其独有重疾么?”杨朱道:“原来季梁有疾,尔何不早言,吾当视之。”遂与杨布作别,独自出门已到季梁住所。正欲入门,只听得堂中哭泣之声。杨朱听得哭声之哀,只道季梁已死,急急走入中堂,看见季梁之子正走下阶,杨朱询问所哭之故,其子告以:“父病将危,所以恸哭,今欲延请医巫,幸遇老叔光顾。”杨朱道:“且同我进来,一看汝父。”其子应诺连声,引杨朱到了父榻之前,尚自哭声未彻。那季梁虽然病笃,眼光尚然清洁,一见杨朱,便呼道:“汝为何此时才来看我,汝不见吾不肖子么?”杨朱道:“令郎在外请医命巫,今环守在侧,其效呱呱之啼,何不肖之有?”季梁听言晓得杨朱讥诮中带着宽慰的说话,又对杨朱道:“汝善歌,当以歌晓尔辈,庶不失半生相与之情,不然子欺我至矣。”杨朱听言,只得应声歌道:    天其不识,人胡能觉。匪口自大,弗蘖自人。我乎汝乎,其弗如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据杨子歌中之意,是说人之在生,连天也不知其生,即我也不知是我,要生自生,要死自死,医巫何繇而治的意思。季梁听歌,便对其子道:“歌中之语,汝能解乎?”其子恐怕父亲增怒,只得点头拭泪。季梁始觉宽解,杨朱亦拂衣而回,自想:“我杨朱平日颇寡交游,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他又不久身逝,斯道岂不泯没无传。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我久有出处传道之心,何不趁此遨游,自沛以及梁、宋,或者有人从我之教,也不枉了我这点良心,不减了这段大道。”随即收拾行囊,别了妻妾兄弟,惟带一个门人、二个童子,离了家乡。自沛中取路前进,少不得夜宿晓行,登山涉水。那知一路行来,并无个问道之人。那杨朱好生没兴,他却自以为高,睢睢盱盱,神驰于目,仰天延颈,顾望横瞻。正行之间,忽然云霄之际有一道异光。但见:    非烟非雾,似织似匀。郁郁葱葱,缭缭绕绕。半空中构出蜃楼凤阁,一望处描成雉尾虬髯。狎猎势堪矜,赛壮士刺秦王。噀起了白虹万丈,陆离光甚异。比天女戏投壶,泼出了赤电千寻。曾闻佳气中,必有异人来往。要知寰宇内,岂无道者过从。    此时,杨朱立住了双足细细观望,却是一股紫气,直贯天门,偏生那股紫气起于梁界。杨朱心知此中决有个练性修真之侣,耽山玩水之人。说罢,仍偕弟仆同行,未及数十里远近,早是梁国境上。杨朱无暇观其景致,但望紫气而行,劈头与老子相遇。那杨朱因看天上紫气,却被老子先见,认得杨朱,正待呵责,未曾出声,杨朱慌忙趋揖,连道:“失瞻,有罪。”其如老子立在路中,仰天叹道:“始以汝为可教,今则不可教也。”杨朱闻言,茫然自失,不知其故,再三请罪。老子怒犹不解,抬头见路旁有一舍宇,见有家公炊煮,舍者行动,知是卖饭之家,撇了杨子,径进里边,聊且饮食治枵去了。那杨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问道:“弟子杨朱,不知所有何罪,乞示其详。”老子道:“汝知有己,不知有吾,奈何仰瞻不止,巧饰盛德之容,岂不知太白若辱乎?汝既若此,谁复与汝共居?”杨朱蹙然变容,再四谢过。然后老子与杨朱分别,又不知往何处去了。惟有杨朱同弟仆在舍,心中虽悔,只是不改,便思量道:“我既到此,就谒见梁王,也是个教人为我的机会。”随即向舍者道:“吾姓杨名朱,是适才那老子之徒,胸抱奇略,来谒梁王,虽有弟子仆从,路径不熟,烦你传报梁王则个。”那舍者也是个好事的人,一闻其言,即便与他家公说知,径自传报梁王去了。那梁王是一国之主,正要招贤纳士,讲些富国强兵之事,又好沽名钓誉,相传是高怀大度之君。以此缘故,其时王侯卿相凡遇远近来的英儒辩士与夫一技一能之人,莫不延揽款迎,倒屣相见。其时梁王闻知杨朱求见,便欣然传令舍者快请入宫。那舍者:    忙传国主命,返舍请先生。知是人常态,趋承不敢停。    却说舍者刚走入舍来,那家公便问道:“主上可要见杨先生么?”舍者道:“主上闻知大喜,特着我来请入朝去。”家公听言慌忙答道:“杨先生尚未用膳梳洗,汝快去造饭来。”舍者应命去了。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礼貌,亲自洒扫一榻儿地面,将一领新席儿铺了,请杨朱安坐,又催促其妻,亲执手巾梳具,走来伏侍杨朱。有一烧火的小厮,看见家公婆如此敬重杨朱,也走近杨朱看看,那家公叱道:“杨先生在此,你这腌腻身体来此则甚,还不快走。”慌得那小厮急急躲避在灶脚下去了。不一时,吃过早膳,整冠束带,送这杨朱入朝。那梁王下阶相迎,迎入客位,叙过寒温。梁王道:“敢问先生要治天下,何道为先?”杨朱道:“此事甚易,君欲平治天下如运掌相似。”梁王道:“先生何故,说得恁般容易,我想登兴绝业,坐臻弘化,非有经纬之通才,扶持之钜术,不能稍建其功。今先生在家,闻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三亩之园尚不能芸,何故大言乃尔?”杨朱道:“大王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夫牧羊之徒,驱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若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吞舟之鱼,不游支流,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大王何不知之,反疑臣言为非,是则朱所未解。”梁王听言心中便有些不悦的意思,及至杨朱再要开口,申其辨说,争奈梁王绝无再问之意,默坐良久。那舍者只道杨朱在朝,怎生的受那梁王宠礼,潜来相探,那知有如此光景。少顷,杨朱辞了出朝,没意思得紧,气闷闷仍入舍来,情怀抑抑,见席便坐。弟子见杨朱入舍,正欲问梁王相待如何,只见舍者将杨朱一推,杨朱不曾提防,早被他推在地上。杨朱道:“我要就坐讲话,你怎么将我推开?”舍者道:“大王宫里去请坐,我这席上不好屈辱你。”口里唠唠叨叨,手里把席子卷起来了。那家公尚不知就里,大骂道:“畜生休要无礼,他是大王的贵客,你怎么与他争席?”舍者道:“看嘴脸如今怕要做逐客了。”家公道:“原来如此,请出请出,我家居止窄狭,无处扳留,各请方便。”杨朱受他奚落了一场,只得告别,与弟仆出门,便道过宋。有《西江月》词为证:    未遂隐情为己,翻为浪荡孤踪。可怜黄鸟赋刚终,又早去梁过宋。    冷落征途况味,萧条絮雨西风。不知知己几人逢,只怕都成残梦。    却说杨朱到了宋国,自念梁国不曾得遇,此处决有个机会。终不然天生杨朱自应有用,难道就如此结果,毕竟行得我的教时,方可回家。其时,天色已晚,杨朱自从受了舍者争席之气,惟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又遭若辈。只得立在市中,指望他乡遇故知。那诓斜阳天淡,烟霭微茫,杨朱着了急,要觅宿处,仓皇四顾,惟恐遭人凌辱,又失了为我的本愿。看见道旁有一个旅店,门口一个匾额写道“逆旅”二字。那杨朱看了心中不乐,舍了这个逆旅,又没个歇处,不若权且宿下。只是从来的寓所,或有叫做仕馆,呼作客旅,唤为羁旅,从不曾见有这旅馆称之为逆的。吾想逆旅不顺之名,但不知何所取义,如今且自进去。便唤弟子仆人同进店中,逆旅人一见杨朱问其姓名,遂留在上房止宿。不诓逆旅人也有二妻,那杨朱觑见其妻,有些异样。一个甚美,一个甚恶。那美的语言举止,觉得轻佻狂荡,不十分尊贵。惟有这恶的倒有些痴福,大模大样,甚有闺范。这杨朱心窃疑之。到了次早,细问其故,逆旅人答道:“先生问我,我实不知那美的自美,恶的自恶,吾安能细知其可否哉。”杨朱啧啧称善,又道:“敬闻命了。”忙呼弟子,可谨佩其言。少顷之间,逆旅人报道:“敝国禽子知先生在此,特来相访。”杨朱就晓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厘了。平生学问专尚兼爱。与我这为我之道相反,今日知我在宋,前来相访,必有甚么说话,只索相见。正是:    游旅多艰阻,谁邀禽子来。谈心或暂合,握手亦奚猜。    燕聚他乡乐,萍飘此道衰。还愁不入耳,枉令舌饶开。    却说禽子看见杨朱出来相迎,躬身趋对,并入中堂坐下。杨朱道:“久慕足下大名,今日何幸光降,不识尊师墨夫子今在何方,直敢劳吾子过我,敢有甚么见教?”禽子道:“吾师乃天下善人,他日欲济世利物,那里有心情闲坐在家,眼底因楚人构难,往彼去说罢兵,故此小子得暇奉访。”杨朱道:“原来如此,只是恁般劳苦,恐非利己之道。”禽子道:“今世人情虽要利己,想来还该利人。”杨朱笑道:“若利于人,怎么还利得己来。足下既肯先施惠降,倒不如随了老朽精求其理,以度韶华、安性命,亦是生人良策。”禽子道:“此策虽良,但小子幼而学之,壮则行之,安有以立谈之顷,遂背其师之理。今日看来夫子的身上,毛发尽多,天下贫人甚广,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济了天下之人,夫子你也肯乐从,不稍吝啬么?”杨朱道:“毛乃吾身之物,固不忍拔下,然拔之亦有何难?只是世界广阔,人民众多,大事有冠婚、丧祭,小事有衣服、饮食,无财不可为悦,有计没处施为,岂可一毛之微便可济世?”禽子道:“假使拔夫子一毛,果能济天下之人,夫子可为之么?”杨朱道:“一毛亦吾身所有,即能利天下,吾所不为也。”禽子道:“假借言之,又何推诿?”杨朱听其所言,分明来到这个所在,要与我作难的了。我若再与辩论,必然被他驳倒,到不如存神卷舌,别处寻人化诲,何必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禽子。他便不肯应他。禽子亦知杨朱辨说已诎,不待开言,竟自告退。杨朱亦不款留,弟子道:“夫子所之,不合吾道。恐有穷时,何不舍宋游鲁,也好观览山水,兼且不为株守。”杨朱道:“此言有理。”即日辞了逆旅,竟向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枉用心劳枉用说,昕夕奔忙梁宋彻。心知漂渺在何方,踌蹰去住成呜咽。    古道凄凉日易斜,游装萧瑟回肠折。望国云迷路尚遥,不禁露宿溪流啜。    劝君种惠近时趋,莫耽狭量专孤孑。浮生有几生世间,堪令自与人伦绝。    在路奔波,巴到鲁国,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车出游。那孟大夫原与杨朱有旧,他在车中看见路旁站立的是杨朱,疾忙下了车子,携手慰劳,共载回家。杨朱私喜,此番来的采头甚好,又不须另寻客舍安身,就在孟氏家中为寓,这又是极便宜的事,他心中好不快乐。当晚炙上灯火,安排洗尘酒筵,一宿无话。到了次早,孟氏出来赔话,因问道:“不佞近看当今的天下,有那一等人不问智愚贵贱,辙要好名,却是何故?”杨朱道:“只因人为了富,所以如此。”孟氏道:“既富了为何还不肯已?”杨朱道:“人患不知足,若是有了富时,唯恐人来算计,或不能常守此富,非贵为卿相大夫,便难把捉。所以人既有富,这贵是断不可少的。”孟氏道:“其人业已富贵,美衣玉食,也就够了,何故还不肯已?”杨朱道:“人生难免无常,一朝气断咽喉,便有亿万金赀也成乌有,所以那富贵的人极其怕死。”孟氏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数该长逝,何必复为其名。”杨朱道:“大夫有所不知,死的是他一身,尚有子孙,他怎么割舍得不为子孙沾些声誉。”孟氏道:“先生之言,我所不知,这名之一字,又何益到子孙?”杨朱道:“为名的焦心劳思,殚虑耗精,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留传人间,不要说是子孙,就是宗族亦被其泽,就是乡党亦兼其利。”孟氏道:“原来如此。还有一说,常见为名的也有子孙极其贫贱的,此则何故?”杨朱道:“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贫,好了让便要贱。所以那管子相齐,看见桓公好淫,他亦好淫。桓公好奢,他亦好奢。真正的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身死之后,管氏而已。至于田氏相齐,又比管氏不同。君若盈彼就降,君若好敛彼就好施。百姓社稷都归掌握之中,遂享齐国之祚,子子孙孙至今不绝。所以有实无名,有名无实。这个名者伪也。那伯夷岂是心无所欲,也因名而饿死首阳。展季亦为自矜贞洁,遂使宗枝稀少。如今且休题他事,只说那尧舜始初耕稼陶渔,受了多少辛苦,甫能为帝,又被瞽瞍傲象暗算,亏得二妃,免致丧亡,后来又因巡狩,死葬苍梧。大禹也是个圣君,他始初因治水之劳,疏通九河,三过其门不入。周公辅佐成王,开建周朝八百年天下。孔圣人又因周流天下,席不暇暖,车不暇停,及至死后谁不称赏。但四圣何从而知,无异于败株土块。那桀纣在生何其纵欲,死后被人毁斥非常。他也枯木土泥一般,又有甚么知觉?凭他矜那虚誉,要这虚名,身后那几茎枯骨,何从润及少许。如今劝大夫但宜将那三皇五帝之事,细细详审,自然隐显存亡,贤愚好丑,以至是非成败,再没有不如从梦中寻了觉悟的。”孟氏道:“先生之言,仆谨闻命矣。”遂留杨朱在家,盘桓谈论。这孟氏是个为仕的人,听杨朱所谈虽然有理,但为政亲民的事是要行的,免不得要沽些利国利名的名誉。故此口虽称敬杨朱,行的事全不相合。杨朱见他不行其道,又不举于国君,荐于僚友,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敬辞孟氏而归。    可胜淹滞复还家,只在修途过岁华。岂是归来弹铗意,食无鱼也出无车。    却说杨朱别过孟氏,自思遨游各国,并无投机之人,故此游兴已阑,率了弟仆仍归闾里,与妻妾相守,兄弟同处,耕锄自乐。不觉又过了数年,然而终自劝人为己之心,不能得遂,甚怀郁郁。忽一日,其邻人骤然喧闹起来,杨朱不知其故,立在自己门首,耳中听见那些人齐道:“那小童出外牧羊,忽然亡了一羊,如今快去追寻。”又道:“人少不够搜捕,杨先生家有个竖子,也劳他来,同去何如?”只见转瞬间,邻人齐来央这竖子。那杨朱心中又沉吟道:“羊是邻人的,竖子是我的,万一得了羊,亡失了竖子,岂不是利益在彼,损害在此。”意欲不允,又失了邻比好情,只得道:“亡了一羊,怎么追的人要如此之多?”邻人道:“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寻,故此要借先生的竖子同往。”不意那竖子正要乘此顽耍,等不得杨朱开口,便随了邻人往那边去追寻亡羊。整整的寻了半日,争奈路岐纡曲,溪径繁多,这样的所在,休说亡其一羊,就是千百羊,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条路径之中。邻人空率其党,与杨朱的竖子四下里搜寻,也没有一些影响,竟不知是猛兽所噬、屠贩所获,更不知上九天、入九地去了。合齐叫喊,弃舆奔走如飞。看看天色已晚,邻人只得叹了口气走回。那杨朱唯恐竖子也像亡羊,故此老等。正是:    事不关心闻者乱,望不归兮增扼腕。始信为我立见低,杨朱果成名教叛。    却说邻人走归,向前谢道:“有劳先生的竖子。”杨朱道:“可曾获着了羊么?”邻人道:“羊已亡了。”杨朱失惊道:“为何亡了?”邻人道:“先生有所不知,岐路之中又有分岐,分岐之中更有曲直,横斜无所不至,纵使善卜先知的圣师明哲,也无从知其去向。况且在小子又有何知,是以徒劳而返。”说罢辞归。杨朱闻言,一声儿也不言语,蹙然变容,掩袂而泣道:“我那羊呵,你为何迷了道路,亡在何处?皆因岐路之多,以误汝也。若驱羊之人导引尔往正道,焉致有失。不但其人引尔到他路,又且不始终顾尔,尔行者已是坌路,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教尔越走越迷,愈行愈错。及其知道迷了路途,急欲寻归,日已暮矣,汝又不得归,望尔者又不能见,致误尔亡矣。我那羊呵!”说罢又哭。其时有一孟孙阳,虽是邻居,又是杨朱的弟子。看见杨朱为这亡羊之故,移时也不肯言笑,竟日抑抑无聊,惟自哭泣,因而诧异,便与其友心都子说道:“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乐,甚是怪诞。你且在此稍息,待我进去问他一个端的。”心都子道:“正宜如此。”孟孙阳走到杨朱座前请问道:“羊乃贱畜,又非夫子的所有,何必损了言笑,至今不怡,恰是何见而然。”杨朱越觉沉默,不肯答他一声,只是哭个不休。那孟孙阳愈疑,即出告诉心都子,心都子亦生诧异,共入询问。见毕,心都子请问于杨朱道:“昔日有昆弟三人,向齐鲁道又同着个师父所学的都是仁义。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杨朱道:“不知。”孟孙阳又道:“及其归日,父问道,仁义之道何如?其伯子道,学了仁义能使我爱身弃名。问到仲子,那仲子又是一般见识,应道我学的仁义使我杀了身去成名的。这也奇了,不意这叔子更奇,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我学的仁义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我想这昆弟三人三术,又极相反,不知何故,又同出于儒。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敢乞夫子向我一言,以释其疑。”杨朱道:“何必生疑?汝不见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滨,所习的是水,所勇于做的是浮水。况他平日间有了家室,就要衣食。既然习水,自然操舟驾橹,济涉往来之人,百口为其所利,是不消言的了。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锐之人,裹粮就学不下数百,溺死的几半,本是学泅,岂是学溺。这样利害如此,你道以何者为是非。”心都子默然走出,那孟孙阳虽在杨朱之门,不达杨朱之说,反说夫子答言甚僻。私让了心都子几句道:“迂哉心都子也,何其不能复问,只好奄然退出。”心都子道:“汝不知其故,反要责我,吾闻之太真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自古道学者非本不能同,非本亦不能一。汝奈何不识其故,枉游其门了。”所以杨朱这个为我之道,后来闻知心都子得之甚精,至今绵衍不绝。也有诗赞道:    异学传流满世中,乖违至道尚无穷。须知伦类均宜厚,何事怀安独有躬。    千古亡羊情有悼,一人鬻渡喻难终。从兹孤洁原堪鄙,末俗奚能忘大同。    总评:虽取为我,未尝损人,不为不可。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为,如此臭吝,与守钱虏何异?值今触处皆是损人利己之流,杨子自是叛道之首。    又评:杨子之学虽然异端,亦不可遽没其善。如亡羊一哭,非悟者未知之也。仔细究竟起来,又毕竟替别人哭了一场。  卷三十九 晋人有冯妇者   人生抑奚事,识时者为先。所以俊杰侣,藏身空谷间。    富贵既弗系,蔬水寄悠然。蚁行与鹊起,守乎素而坚。    声名既烨烨,被宇亿岁年。苟不固其志,而欲骋浮颠。荣辱分瞬息,危哉没齿愆。    这一首五言古诗,单说天下有须眉的男子,在那平常居处之间,不拘事之大小,物之难易,偶一为之,就当知止。切不可贪了功,嗜了利,轻举妄动,肆意胡为。若是沾了在身,不过沽着些浮名浪誉。希图那市井之侣,郊遂之人,争为羡慕传诵,如此之徒,彼一时虽有些些建立,不过是勉强而成。自道有许多妙处,那些附和之辈,自然来认为真实君子,信为忠厚长者,孰不敬而仰之,师而事之,果若得终身不改其志,也算得世内第一流之人物。就像孔门弟子赞圣人道:“夫子之不可及者,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设或过了几时,坚守不牢,固执不定,或为外物所诱,或为内患所致,便一败涂地,倏忽受戕,那智愚贤不肖之行,仍旧和盘托出。智者是智,愚者是愚,贤者是贤,不肖者是不肖。若是智人,悉其聪明,尽其机会,遇了那小变,逢了那大故,尚能支持掩饰,犹可冀于侥幸之获。至于贤人,论其生平行业,慎廉耻,知礼法,静念深维,精思极虑,不敢傲惰,不敢淫癖,即稍有微疵在身,务欲省察克治,直使其德益完,其才益茂,不肯苟安致谤,文过搅非。惟有愚、不肖的这两种人,最是可憎可鄙。他却勇于为恶,怠于为善,自暴自弃,无所不至。将那礼义都捐,身名俱坏,兀自恬然不悔,必至失其本心,乱其志气,与禽兽不差上下。故此闻其风者,贱之秽之咒詈之,不一而定。所以才显得达人知命,哲士见机。这两句说话不爽,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其事云:    世事繇来类奕棋,不占先着不为痴。劝君守己须从正,慎勿茫然少识知。    如今且表一段愚赣之人怀了妄想,要干那世间从来没有的事体。但亏他心志坚牢,久而不变,遂得感通神鬼,毕竟被他遂了所欲,以至后世扬名。却说此人生在东周时节,忘了他的姓名,自号为北山愚公。隐居北山之下,他却轻世傲物,自耕自食,别无营求,住居一所,最是幽雅,前列一座高山,后绕半湾流水,尽可怡情荡志。忽然起了一个奇异不去的想头,道:“屋前这一座山,举目之间不能远望,觉得胸襟不快。怎么移得这座山至屋后去,不惟居址有了靠山,又且眼前空阔。”只是一时难以移动,那时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从古至今未闻有山是移得动的。既然此山碍眼,何不将房屋移转,换了向道就是门前绿水屋后青山了,有甚么不好?”北山愚公道:“不可,不可。此屋已是建就的了,还是移山的是。”就择了一个好日,告祝了山神土地,便将锄头去搜那山根。那些邻居人等闻得此言,没有一个不笑他是个愚人。这北山愚公尽他自笑,只顾每日拿了锄头,前去垦掘。看看掘了三四年,那山根越搜越深,越深越大。北山愚公道:“此山根深且大,必须添些人工方好。”各处去募雇乡人助力,那些乡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算来不得成功,并无一人与他做个帮手。北山愚公也只得独自用工,又做了数年工夫,无早无暮,单单以此为事,并无一些懈惰,也无一点懊悔,心志愈加切了。他的近邻有一个弱子,年方七岁,看见愚公立志不回,他便拿了一把锄儿,前来帮他出力。北山愚公道:“我在此用工年久,并无一人相助,你却何事这般踊跃前来助力?”那弱子道:“我闻老翁掘山二十年矣,心志不怠,故此特来少助。”愚公甚喜,就与弱子二人同掘。那时本山的土地化了百岁的老人,从旁经过向北山愚公笑道:“子知山之所自乎?天空地阔,上帝虑之,乃产此嶙峋之骨,以为撑持,虽有巨灵之臂,蜀丁之斧,此山亦如故也。子今耄矣,而欲移之,多见其不知量也。”北山愚公听罢,手捋须髯,微微笑道:“何老子之志,不如弱子之壮。我看此山从古已来如此高大,量不能再高再广。我若不能自移,又有我子,我子不能移,又有我孙。世世代代秉志不逾,安见此山不可移也。”山神闻之,畏惧不已,便奏闻上帝,上帝即命夸、娥二氏移此山置于别地。北山愚公乃得遂心。这愚公虽是个腐老,所行的亦是件妄事。亏他立志不易,遂得感动上帝,徙此崇山以遂其愿,以致书史著载他的事实,道他是个专心致意的人。你若看得势力不能中途弃置,不过流传后世作一个笑柄而已。后人有诗赞美北山愚公道:    北山高苕峣,有峰凌碧霄。猿雀林中老,烟霞谷口饶。    磴深藏古刹,虚壑跨危桥。怪木干株合,悬崖百尺高。    谁识愚公意,精诚役鬼魈。东西易其位,岩石等鸿毛。    只因愚公气志专一,即能使山移容易。可笑后人自暴自弃,心志不定,以致事业无成。如今再讲一个志气不专,心神不一,朝更暮改,半途而废的人。虽然不至于亡身绝祀,性贻多人讥诮,论将来甚非君子所宜。却说这人的姓名,载在孟子第七篇齐讥章句之内。少年虽通文墨,后来竟成了个勇悍之徒,生于晋国之地。这晋有三大夫,一是魏斯,二是韩氏,三是赵氏。这三人各恃雄才,共分晋地,号曰三晋。在列辟之间最为强大横逆,况且地有千里,既多城市,又广山林,东接五台,西连华岳,崇山峻岭,足不能穷。那城市内不消说富宅相望,冠盖交错。山林中也自然有飞禽走兽、虎豹豺狼。这晋国猛虎最多,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惊人,又不同俗。你道他姓甚名谁?他却姓冯名妇。我想那妇女是天地间最苦的人,即有所长,人不能信,反说巾帼女子晓些什么道理,知道甚么世故,又道水性杨花,被人何等的雌黄评品。这冯妇既是取名怕没有极好的字眼,如王侯卿相、英雄豪杰等字,何所不可,直欲取这一个妇字,眼见得此人是个没主意的了。他虽然通些诗书,但是嗜于游猎,且善能搏虎。今日单讲他搏虎的手段。龙虎两类原是至神之物,故此龙行便有云起,虎啸便有风生,从古已然。但是一件,龙之为物,他能兴云致雨,救济苍生。独有这虎,就如世上恶人一般,专为口腹,残损多人,为害也不浅。那爪舌之利似是百炼钝钢,不拘是人是畜,一遇着他,或将爪来一爬,舌来一餂,凭你有铁裹衣裳,也不免血肉狼藉,口胆消扬。所以那些猎户们要来捉虎,不是去放烟火张网罗,便要使钢叉,用毒箭,尚且性命悬于呼吸,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这冯妇博虎不使一毫器械,但用两只空拳,一手揪住项颈,一手缢住咽喉,把他拖来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绝气,轻轻易易就像缚鸡一般。为此就得了个搏虎的名头。不但魏韩赵氏三晋地方有虎,前来恳请,就是各国亦来聘他去搏虎除害。通前逴后,算来也除了三五百条虎命了。有口号四句道:    世间物类虎最凶,害人害畜不论数。徒手空拳能缚之,始信冯妇毒如虎。    一日,冯妇偶然身体疲倦,靠着一个几桌,昏昏闷闷,甚是不安,信步走出门外。只见许多邻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都向冯妇道:“闻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特来相求几斤虎肉拿去下酒。”原来有人讨虎肉吃,冯妇平日极肯与的,连忙答应道:“当得,当得。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管取好吃。”回头看时,适有一个家僮随着,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与他们,众邻人齐声的称谢,便随那家僮去了。冯妇又向前行,遇着几个小孩子齐齐向前扯住冯妇的衣袂道:“与我们几个虎爪儿耍子。”冯妇笑嬉嬉的道:“今日也讨,明日也讨,那得许多。”原来这些小孩子也是冯妇平日引惯了的,所以见着便讨,他不慌不忙向袖里摸出几个虎爪递与众孩子,孩子们欢欢喜喜各自散去。冯妇正要转身回家,忽然起了一阵怪风,把一个城市都不见了,但有飞砂走石,扑面当头,打个不住。少顷之间略觉宁静,冯妇起眼一观,乃是一个深山穷谷之际,心里正在踌蹰,只听得山凹里一阵咆哮之声,跳出三只大虎来。冯妇高声道:“来得好,我正要三张完全虎皮贡献三晋之主,孽畜们快来纳命。”正要跨步向前,谁想山后又走出数只虎来,冯妇着了一惊道:“不好,难道这山中有许多的猛虎,只身空手如何对得他过?”急欲回身,只见众虎已攒住冯妇,也不近身伤他,但是口吐人言,声声索命。冯妇仔细一看,那些虎都是断腰折颈,跛足垂头的,心里甚是慌张。勉强的大声喝道:“何物妖魔,敢在白昼欺人。”喝未罢,那些虎道:“我们那里是甚么妖魔,我与你前生有甚冤仇,你只顾骋了强力,徒手捕缚将我等剥皮啖肉,好生苦楚。如今你的恶贯已盈,快填还我们的命来。”冯妇始知是向来搏杀的虎,不觉毛骨悚然。寻思无计驱遣,便道:“汝等从无始已来,灭没了真性,惟知噬人害物,我不过为人除害,那顾得你甚么性命。”众虎又道:“你这冯妇倒说得好笑,你便只图搏虎的虚名,难道我们性命都是不要的。今日幸而众虎在此,便与你拚一个输赢。”说罢一齐戏爪张牙,直奔冯妇。冯妇难以支撑,被众虎爪牙伤损,觉得血肉淋漓,遍身疼痛,失声大叫,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谁知安然靠在几上,满身流下汗来,尚自惊惶未定,口徨四顾,又无踪影,好生闷闷尸尸,又觉得梦中用力太过,肢骨懈怠。躇蹰了半日,卒然之间,便要思量为善。只因起了这个念头,心里就觉端正了,便想道:“变之大者,莫过生死。生之所重,无逾性命。性命在彼,极为深切。若是三世理诬,报应不实,犹为大幸。若是轮回之道,果然不爽,受形未悉。一往一来,生死就走个常事了。那些伤心之情行将自及,我闻财物曾归盗手,犹为廉士所弃。生性一启銮刀,宁复慈心所忍更间驺虞。虽然饥馁,非自死之草不食。况我既得人身,安可用一往之性,以致意外之虞。且龙虎凤龟四种为羽毛鳞甲之长,皆具灵异,伤之则违天赋,适才已有所警。若再不回心易虑,必然难免报应。自此之后,须要行些善事罢了。”有诗为证:    至灵莫如人,安容逞浮臆。既欲浣前非,应当履福地。    冯妇这点念头是极好的了,从此修身习善,自然举世宗风推为国士。设使冯妇当此又转一念道:“吾平生最喜是搏虎,一朝抛弃了这件事情,岂不要闷死了人么。不好不好。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但每岁去搏一虎也罢。”他却自思自赞,自品自题也不好。举心动念,天地皆知。为何我又转这一念,岂非眼底就现地狱,我只是日夕修持济厄扶危,广行善事,或可清释罪恶。所以冯妇立定主见,便在家中忧勤拮据,修身齐家,真真无所隋安,克有悠济。其时,晋国中有那一班少年读书之士,上览三皇五帝之学,尝采诸子百家之说,非不详备,非不宏具,他又恨取法无奇,终属平腐,一闻冯妇不去搏虎,卒然行善,茂勉躬修,明志厉行,颇有神明居已,正直处世的情致,甚而笃行勤勤,慎修勉勉,惟日不足为苦。那些士人闻之,俱来拜访,还有愿求为师的,俱载贽礼而来。虽初寒溽暑疾风暴雨,亦不肯辍,或者一介将事,时惠好音。冯妇之门始初如古寺僧房,但闻诵呗之声、油烟之气,到此际门迎宾客,车马辚辚,往来的都是晋国名士。有诗为证:    一时萃胜友,晤对共琴书。偶尔淡相识,不知交渐储。    飞鸿怜月影,寒菊傲霜茹。独喜衡门下,长停长者车。    其时,晋国的平原旷野之中,忽有猛虎出入,将人侵害。只因冯妇改行从善,无人敢去搏他。所以散漫迷离,直至郊野地面来了。始初还到天昏日暮、月黑云浓的时节,他却摇头摆尾,来往寻人,充其饥饿。后来竟自白昼出来,跳跃咆哮,伤人损畜。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关门闭户,各家的老老幼幼,莫不股栗心惊,肉飞魂动。争奈都是些村庄老子、负贩穷人,既无膂力,又少智谋。总有一二家猎户,当日因仗冯妇的手段,本身上并不曾习得技艺,也只好束手相看。这些野老要避虎害,只得纠集远近乡村人等,砍伐山木竹稍,拦挡去路,设机制械无所不至。一日,众野人正在那里伐木挡路,只见远远的走一只老虎来。众人见了吓得魂不在身,也有丢了器械走的,也有扒在树上躲的,也有吓破了胆倒在地上的,好生张皇得紧。其中有几个有见识的道:“若是一齐走散,却不害了这两个惊倒的人。”连忙鸣起金锣为号,召集众人齐来赶虎。那邻近人等已是预先约会的,听得金锣声响,各各持了器械赶到野地上来。这些逃躲并跌倒的始觉有些胆壮,也都来助力驱虎。人众虽然会齐,口固肯出头先走,你延我挨,不觉虎已走近人身。但见此虎:    张牙露齿,竖尾睁睛。跳一跳地塌山倾,吼一吼天崩雷震。昏惨惨几阵黄沙蔽日,冷潇潇一派黑气腾空。休道李将军闲时善射,漫夸武行者醉后能擒。真个是山君多猛力,惊得那百兽尽潜藏。    这野人约有数百,其势亦大。那猛虎见这势头,纵欲伤人,也无个空隙。便是众人也不敢害虎,止好合声鼓噪,虎到东随了他到东,虎到西随了他向西,全无一个主张,并没一个巴臂,只是赶来赶去便了。猛虎被人赶慌,走到一个山曲去所,峰巅最险,是一个尽头之处,那个猛虎负依在上,怒目而下,好不威风。这众人平日所习的不过是农庄事业、经纪生意,不曾登山涉险,不曾援葛扪萝,只好在平阳地上鸣锣擂鼓,枉自执着器械,谁敢打他一下,谁敢搠他一枪。猛虎虽然走了个尽头路,不能进退,众人又恐怕犯了罚约,只得呆呆守定,不肯放松。也是这虎不该死,恰好遇着冯妇出游郊外,乘了一轮车子,带了几个门下之士,跟了几个随行仆从在此地方经过。只听得野外人声喧哄,冯妇叫仆夫住了车子,仔细一看,是驱虎缘故。只见:    戈戟如麻列,烟烽绕汉间。为言逐虎吏,势迫故依山。    冯妇看了对弟子们道:“原来这干人在此逐虎,你看他鸣金擂鼓,呐喊摇旗,持戈弄棍,东奔西窜,把件极易的事做出这般繁难形状来。你道好笑也不好笑,我们再上前去,看他们怎生做作,倒也有趣。”弟子们道:“虎虽鸷兽逐之固可,不若远之为上。”冯妇道:“言之有理,足见高明。”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冯妇道:“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可惜弟子们俱是耳闻,不曾目见,不意夫子久不从事于此,想将来真是好勇过人。为何这众野人逐虎不中,致猛虎负隅,可耻孰甚。”只因此人讲了这句话,越发搔动了冯妇的痒处,不觉故态复萌,隐隐跃跃甚是动心,想道:“众弟子既不曾见我亲搏猛虎,我何不就此当面一试,卖些手段,也见得是人中显贵,闹里夺尊。”正要启齿与弟子们说知,又猛想起当年梦中恶景,急急按定念头,假意回覆道:“搏虎乃是我少年间的丑事,提他何益。”即命推车往别处去罢,车夫得命,俱各趱行。且说这些野人中有一个认得冯妇的,指着说道:“适才坐在车中说话的正是冯妇,若得他走来与我们搏虎就好了。”内中又有一个道:“何不早说,如今却不当面错过。”又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不要妄想,他已改行为善,安肯又来搏虎?我们只要不分昼夜,轮流看守在此,守过十余日,老虎没有饮食进腹,饿也饿死了,他怕他飞上天去。”又有一人道:“此说也不见妙,狗急尚要跳墙,老虎急了岂肯待毙,莫要惹他发性。冯妇的车子去得还不甚远,莫若我们走几个人去,相恳他来搏虎。若是肯来,这是万幸,妥手而得的了。若不肯来,不过折了这番脚步,丢了几句言语,谅来没有什么损处,你们都道如何?”众人应道:“这倒也讲得是。”内中有高兴勤健的约有十余人,一齐赶去。不一时早已赶着冯妇的车子,高叫道:“推车的大哥,且停住了车,我们有句话儿来讲。”冯妇听得便叫住车,众人早已来到面前,一齐躬身拜揖道:“我们这野中有一猛虎,不分昼夜出来伤人啖畜,在地方为害不浅,我等防御日久,今日幸得赶在一个绝路,但是难以动手。适才见夫子在此经过,我等特来相求,夫子前去除了此虎,与我地方造福。”冯妇笑道:“搏虎除害,实是美事。但我久已弃置,不便再举了。”众人道:“冯夫子大名久播在外,今日若是不搏此虎,却不道是夫子见恶不除,见死不救了,如何忍得?”有一弟子道:“夫子虽不搏虎,或者众人逐虎不当,有甚方法教他一个,这也使得。”冯妇道:“方法实难传授,不如待我亲搏其虎罢了。”众野人听见此说,就如赤子得了慈母,大旱得了云霓的一般,满脸堆下笑来,便要车夫推车趱行,冯妇道:“既要搏虎,乘车去就缓不及事了。”口里一边说,手里一边卷起衣袖,攘其双臂,竟自下车先行,前往逐虎之处去了。正是:    为善多年志不隳,下车攘臂复何为。轻身甘恃匹夫勇,笑破国人口似碑。    众弟子们看见冯妇如此行径,止不住哂笑之声。冯妇顾不得弟子哂笑,只往前走。那些驱虎人众看见冯妇攘臂步行,满心欢喜。但其中只闻冯妇之名,不曾看见的多,就像看把戏一般,把冯妇重重攒住,看是怎生一个模样。冯妇便开口道:“我已数年不曾搏虎,只恐力不能胜。”众人道:“有我们在此助力,何妨?”冯妇道:“如此恰好你们都让开,待我先走。”众人摆开两旁,冯妇当先独走,众人随后而行,看看走到山下,那虎见众人来得近了,往人丛中一撺,又到野地上去了。你道此虎既陷绝地,为何反又脱逃到野地上去?在先众人原是齐心的,因有冯妇当先,将他为泰山之倚,所以人人皆懈惰了。这冯妇虽然搏虎著名,但又隔了数年,手段又不曾习惯,脚步又来得生疏,所以竟被这虎走脱了。冯妇自也觉得有些无颜,只得呼集众人一齐追赶。且说近野中平日与冯妇相往拜从的这些名士,闻知冯妇攘臂下车,去搏负隅之虎,心内狐疑,遂拉了同袍数十人,一齐来到野中,看取冯妇逐虎的虚实。一径行来,只见人声喧闹,从旁偷觑,果然冯妇为首带了众野人往来驰逐。此时,各处的人挨挨挤挤,都来观望。那猛虎被赶,觉得力乏,又且追赶人多,知道这番难逃性命,也不顾些什么艰阻,向人头中乱扑乱跳。众野人未免有几个受伤,就是冯妇也因荒废日久,手力不足,虽欲支撑,好生遮拦不住。晋国之士一齐拍手大笑,大骂道:“彼哉冯妇,不知止的愚匹狂徒,既已迁善,何故又习于恶事。昔日少壮搏虎乃偶然耳,今老矣,尚且不识些动静,举止恁般做作,岂不可哂可耻?”冯妇听了满面羞惭,徉为大怒,应道:“自古道,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怎么见得我就不能搏这只虎来?”众乡人只要助兴,劝道:“冯夫子,你休听这些酸狭之言,我们只是逐虎为上。”那晋国的名士来得愈众,看的越多,不住口喧笑唾骂。骂得冯妇十分惶恐,只得弃了猛虎,撇了众人,看着无人之处抱头鼠窜而逃,寻一僻径回家去了。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众野人见冯妇逃走,也无心恋虎,各各分散,猛虎仍旧得其自在。这些看的人回到国中,把这桩事传遍国人,没有个不笑着冯妇的。冯妇到这田地,也悔之无及,不敢出头露面,只是坚闭其门,比当时车马填门、宾朋满座的时节大不相同了。还有谁与你讲话,还有谁与你往来,比那搏虎著名的时节更觉冷静些。设使他为善之后,野人来请搏虎,只是坚执不去,岂不清高,岂不尊贵。天下后世,那个不赞美他是个改邪归正的人。怎么一时错念,重新搏虎,反贻天下后世之讥。不但冯妇一人,大抵人生皆要知止,皆要迁善改过,不可半途而废,自然天下人都来钦服敬羡,后世人亦自规模传诵,倘不以此为是,反要荡简逾闲,其遭讥被谤,不必说了。然则人生行事,岂可轻忽只冯妇一人,可为明鉴矣。诗曰:    识高空物累,志定被芳声。未俗何可语,临风惆怅生。    总评:冯妇是天下没定见之人,徒知与人除害,不知反足害身,其愚人乎?    又评:世上人如冯妇者多矣,使非了凡老子破句点出,则冯妇搏虎,仍旧是个俗物,必如此方婉转有情。  卷四十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此诗乃宋朝程明道老年自誓的。你说人到老年,志气衰耄,昏昏愤愤,那里还肯把什么道义学问去琢磨。身心或时萌动一个念头,那精神应付不来,也只索罢休了。毕竟要像这样活活泼泼、鸢飞鱼跃的心趣,那里能够。故此程明道:“虽是自警,亦可警世。”当年曹孟德还有几句诗,道是: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这又是曹瞒老年自叹的。你说老年的人,力量不加,时光有限,只得把勋名事业都置之度外了。就是富贵逼人,晚景荣华,争奈心力已疲,把什么去受享他,毕竟要像这样烈烈轰轰、斩钉截铁的景象,那里能够?看来曹孟德虽是自叹,亦以叹世。所以苏东坡曾有诗云: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这诗是教老年人自当恬退的意思。邵康节又有两句诗道得好:花见白头人莫笑,白头人见好花多。这诗又是说老年人不可轻薄的。若能像得道学先生的这一种心趣,又要像得奸雄坚忍的这一种景象,两下合将拢来,便是真正圣贤豪杰,任他迟到多少年纪,他也是至老不衰的。如若世人不信,难道不晓得那商末周初的太公么?    商家遗氓,周氏贤臣。海上逸叟,齐国英君。    行年九九,老干逢春。百有二十,桓圭在身。德久称笃,人老愈新。    却说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东海上人。先世尝为四岳封国于吕,后来子孙遂从其封,及故亦姓吕。幼时聪明伶俐,百能百会,及至长大,愈加胸藏道德,怀蕴韬钤。只因时运不齐,故此作事都颠倒了。好好一个丰盛家私,不知怎的弄得七零八落。好好一个齐整人材,不知怎的学得东倒西歪。数年之间,却也穷到极干净的田地。就有几个亲戚朋友,也都挪借到了,也都挨光到了,还有甚么好伸缩处。那时,子牙将次有三十岁了,想一想道:“我终日在此恹缠,怎得个出头的日子,到不如撞到他州外府去,或者寻得一个机会,安置这个身子也好。”其时动了这个念头,那里还肯担搁得住,看他这样光景算来还有什么家伙什物掉不下的,还有什么随身行李要收拾的,无过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单单走着一个身子便了。出得门来,又想一想道:“漫天遍地,往那个所在去好?想来海上与齐最近,又是都会地面繁华殷富,还是这个去处或可容身。”正是:    不因家业凋零尽,怎肯飘萍到外方。    夜住晓行,不只一日,却早已到齐城了。子牙身边又无货物,又无囊箧,他也不去投客店宿歇。那些客店也不肯留他,一连在市井上闲走了数日。事有凑巧,城中有一富翁,止生一子一女,适因其子新丧,那富翁年老无人帮他支持门户,意欲招个赘婿同家过活。不论家道,只要做人能干。有几个门当户对,曾有议亲,老翁又嫌他自像自意,不服教训,急迫中那里就去寻得称心的出来。那老翁心事不宁,日日在门首闲坐,看见子牙走来走去,全然不像有事的人物,却也生得一表不俗,但不知他肚里才调如何。正踌躇间,子牙恰好又在那里经过,这个也是他的天缘辐辏。老翁就叫住子牙问道:“客官,你为何不时在此行走,有甚贵干?”子牙答道:“我东海上人,因为探亲到此,无处寻觅,只得在街坊上胡乱走走。”老翁想道:“这样人若收留他,倒是死心塌地在这里的,决不寻思再走到别处去。”又把几句话去问他,只见他应对如流,言言中轂。老翁大喜道:“老朽在家甚是寂寞,客官探亲不遇,想无别事,何不移到家下暂住几时?”子牙道:“只是取扰不当。”老翁道:“我家住下,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太谦。”当下子牙就在老翁家里作寓。那老翁要把女儿赘他,已有十分意思,又虑终身之事,一些差池反为不美。因此留他过来,看他日常为人如何,行事如何,性格如何。半月之间,件件试过,无一不可。主欢喜了,老翁见他两下俱各快意,就去择一吉日,邻里中请一个年尊的老者来把他当了媒人,自己竟去市上买些香烛纸马之类,等他们好结花烛,又买些肴馔果品,回来安排请媒人,就请两个新人也吃一杯。总是入赘女婿连家事也尽是他的,故此衣服首饰都不打点,无过是些随身服饰,与他两个成亲便了。    孑身只与影相依,乍变浮萍东复西。鹏翼搏天全未稳,鹪鹩暂托一枝栖。    子牙自赘富室之后,他既有了这些根基,一心思想发达,未免要去揣摩些学术。那里就肯像这些寻常人,琐琐碎碎去做称柴数米,掂斤播两的勾当。那妻子却怪他闭门静坐,不管外事,常常到在父亲跟前絮聒。那老翁听了那女儿的话,常常去嗔道子牙,子牙也只得忍耐。父女两个噪聒惯了,见子牙并不焦躁,日复一日,开口就是嚷骂。子牙明知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在他家里十年,直头受了这十年的厌薄,真个是坐吃山空,家事又堪堪消条了。那妻子怨恨道:“我们好好一个人家,都是这厌物来后,竟自冷落得没下梢了。况且做人又躐蹋,那里还有发达的日子,不如赶他出去,也落得眼面前干净些。”那妻子自己想了这个主意,不免走去与父亲说知。那老翁道:“我也看他不得,你若意思决了,只是逐他出去也罢。”即时父女二人,走到子牙跟前,你一句,我一句,无非要打发他出门的话。子牙忍耐不过,只得回答道:“如今共守贫贱,后来少不得有福同享。”那妻子道:“富贵也不想你的,总是眼睛里看不得你这样人,不如早开交好,休得多言。”子牙仰天长叹道:“大丈夫到处为家,何苦如此。”就走出门,更不回顾。正是:    直教夫妇成吴越,只为英雄不遇时。    子牙离了齐地,正不知走过了多少国都邑治、市镇村坊,约来有几十个去处,并不曾觅得一个安身的所在。初时身边带得几贯钱钞,日逐盘缠,盘缠完了,又把身上衣服脱下质当,质当的又完了。从此之后,撞来撞去,胡做乱做,赚得几文钱,将来用度,怎济得事,真个是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片,挂一片,饥又饥,寒又寒,不知亏他怎的过了日子。一迳挨了二十余年,子牙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一日,正在朝歌地方,那市镇十分热闹,子牙想道:“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这样富庶的所在,难道容不得我这一个身子。况且英雄豪杰能屈能伸,凭他甚么佣工贱业,都可做得,我如今偏要在这里寻分人家度日。”刚才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见一分人家门首,贴着一条纸笺,子牙近前一看,上面写着:“本家要雇一工人。”子牙就想道:“便是他家也好。”即便走进门去,只见门里人问道:“做什么的?”子牙答道:“是做工的。”停了一回,主人走出来问子牙道:“你可做得些甚么?”子牙答道:“一应杂务俱可做得。”原来这主人是个屠沽出身,后来积攒得些资本,思想要开张铺面,自己做个店主,还要雇个会做屠沽的帮手。又问子牙道:“你可会宰牛么?”子牙道:“有甚不会?”主人遂与子牙商议,择日开铺,从此竟在朝歌屠牛。未及半年,这片牛铺的本钱将次折完。你说屠牛生意,极有趁钱,如何反会折本?那子牙原不过借此养身,自己且去磨练学问,那肯经理生意。算起帐来,本钱十去八九。主人正在那里与子牙吵闹,要他赔偿,忽见两个青衣人手捧币帛礼物,走入门来问道:“姜子牙先生可在此么?”主人回道:“不晓得。”子牙道:“二位为何见问,只我便是。”两人道:“我们奉子良大夫之命,特将这些薄礼,来聘先生为官。”主人道:“敢是同名同姓的,未必就是,二位不要错了。”两人道:“我们问过许多所在,一些也不差。”子牙道:“吕尚庸才,何敢当此盛典。”两人道:“大夫专候,先生也不必固辞。”那主人见子牙做了官,连忙奉承不迭,竟不是起先寻闹的嘴脸。子牙就把聘礼相赠,仍教他为本开铺,以谢主人。子牙辞别了,即同两人取路前去。可见古时取人不拘一些形迹,就是佣夫牧竖果然贤能,便举起做官。况且那些大圣大贤也不像后世的人,读得几句书,纤手不动,不肯做工作务的。古人看得做工作务原是不碍身心学问。所以姜子牙一个屠牛之夫,一朝取去做官了。后人看至此处,有诗赞曰:    贫贱无聊枉自嚬,空将伟略滞风尘。适然小就虽无益,乍警庸庸肉眼人。    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故此访求几个贤人,聘来帮他共理家政。不多几日,子牙早已到了。初见时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温的话,落后又访问些事体,子牙却也都答应得来。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做了家老。原来这家老正是家臣中总管的。过了三月,只见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略略干得几件,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缠的。一则也是子牙的时运未至,故此作事懵懂。一则子牙专要精于大段道理的,这样琐碎事务不肯放在心上。子良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大怒道:“此人徒有虚名,全无实用,留他在此必然误事。”唤从人们登时把子牙逐出门去,子牙也竟不分辨,飘然去了。    可怜知遇才无几,又催风浪撼虚舟。    子牙自遭子良之逐,仍旧东流西荡,过了七八年,不觉将近七十岁。一日,来到孟津地方,肚中饥饿,腰边并无一文,怎生是好?想了一想道:“且去寻个饭店,吃了再处。”那孟津正是个大码头去处,来往人甚多,饭店何止三五十个。子牙拣一个极兴的店进去吃饭,吃完了只见过卖走来叫道:“客官会钞。”子牙道:“我是不会钞的。”那过卖失惊道:“那里有吃饭不会钞的,这也希奇。”子牙道:“我是单身客人,身边没钱,情愿在你家做几日生活,把工钱准饭钱罢。”过卖道:“这个要问店主人,与我无干。”子牙就同了过卖走到店主人面前,把没钱买饭吃,情愿做工退还的话从头说了。店主道:“我这样一个大店,那里争在你这一人,只要在此勤谨就是。十年也用得着,少不得还有辛力钱与你。”子牙谢了店主,竟去与那过卖做了伙计。自此之后,只在他家走递,也是一个饭店中的过卖了。过得两月,渐渐又有些不妥起来。你说这饭店里有甚不妥处?原来做过卖也是极难的,搬去吃时也要记数,乃至吃完又要报帐。或吃或不吃,要他照管酒肉,已会钞,未会钞,要他照管客人。若是有些差池,那店主就要折本,这都是要埋怨过卖的。子牙这样一个豪杰,如何做得这等腌脏事体,未免有些错误,却被那店主嗔道一场,不用他做过卖了。那店主做人还好,对着子牙道:“看你老人家,想是没处挣饭吃了,你便在我家住下,吃一碗现成茶饭,我也不多你。”子牙又住了四五日,自己想道:“大丈夫在世,无事而食人之食,于心何安?”辞别店主,又图他处安身。有诗为证:    身孤影只箧囊空,几度掀髯訾化工。逆旅无缘生计拙,却随败叶舞西风。    子牙离了孟津,想来四方流荡终不为了。自从当年离了父母之乡,已经四十余年,一事无成,仍旧是个空手孤身,不如回到东海上去,隐居遁世,少不得天下出圣主定太平,有一日用我的时节,自然显耀起来,何必区区奔走于人间?行了十数日,又早到东海之上。虽则山川无二,却也人物不同,那班四十年前的人尽皆凋谢,剩得几个。子牙况且白发萧萧,皮皱骨露,全然不是昔时模样,他那里还来识认子牙?子牙也不去识认他那里,也不把前事提起,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子牙瞻玩之间,倒也动了许多感慨。果然是:    山静如仁,潮回如信。飞浪腾波,犹然昔年之银马。崔巍层叠,仍前旧日之眠牛。睹景伤怀,知往者之难追。抚情忆事,幸来者之可挽。徒传初识苍颜叟,谁道重来故土人。    子牙到了海滨,自去剪些荆棘,结一茅舍,以为栖身之所。那时海滨甚多隐士,都是避纣乱的贤人君子,所以不必皆是本方人。正是那些四方人看得这个所在好,都要来住在此间避世了。内中最贤的便是散宜生、南宫括、闳夭这三人。他三人志同道合,结交极深。初然见子牙到此居住,也道他不过是个寻常老者。只因海滨是个人迹不到的去处,凡在那里隐遁的,免不得要撞拢来讲些闲话。一日,散宜生等三人,正在海边游玩,只见子牙从茅舍里走将出来,劈脸一撞,散宜生遂问子牙道:“这海滨有甚好处,你却独居于此?”子牙道:“这也不过偶然而已,并无甚么意思。”散宜生见其出言不凡,就知子牙也是个隐君子了。又随口问了些道理的话,子牙答来甚是精微,及至问起世故,子牙又极谙练。间或子牙问出一两句话来,三个人只好面面相觑,一句也答应不来。散宜生等三人遂向子牙道:“明日再来奉访。”子牙又独自在海上立了一回,也到家中去了。次日,只见散宜生等三人备了贽礼,竟到子牙家中,见了子牙道:“先生德盛义隆,我三人愿为弟子,伏望指导。”子牙道:“既承下交,彼此切劘便了。”散宜生等三人,遂请子牙上坐,拜了四拜,自后竟为师弟之称,日日与他们讲解些道义,还又与他们寻究些兵法,习以为常。忽然一日,大家叙些家事,子牙也把历来的穷困,对三人说了道:“我一逐于妇,再逐于大夫,三逐于市肆。”散宜生等三人道:“那些世态人情,亦何足责?只有室人交谪,这正是豪杰受享处,先生亦不宜太恝然也。”三人得了此话,就一齐同到齐城,寻访子牙原妻的信息。问至一处,只见子牙的妻子独居一室,老翁死久了,及说起子牙之事,那妻子也甚懊悔。三人就接了他,同到海上,与子牙完聚偕隐。十年之间,散宜生等三人勤学好问,孜孜不倦,竟已渐入佳境了。一日,子牙自在草堂之上备了酒食,邀三人至,坐定道:“教者与学者原是交相有益的,今尔等学业俱已精切,还须要夹辅我老人,无使衰怠。今后把师弟之称,必须搁起。尔我四人约为朋友,互相切磋。”遂酌酒切肺,交拜四拜,已后俱要朋友相称了。酒散,子牙对三人道:“吾闻西伯实是天下一个贤君,我四人何不同往观之。”散宜生道:“我辈亦有此意,正要过来说知,今日既已相订,就是明日起身罢。”次日四人收拾同行,前往西周进发。有诗为证:    松柏凝姿报岁寒,梗楠文杞老岩盘。公门独植桃和李,密友相携芝与兰。    四人在路上商量道:“我们若竟去西伯那里求仕,即是自媒自嫁一般,极其可丑。不如各人自去寻个所在安身,待西伯自来求我,那时方显得隐士之荣。”计议已定,到得岐周地方,散宜生等自去闭门读书,或耕或樵,不拘职业。子牙常常手执纶竿,身披蓑笠,独钓于渭水磻溪之上。子牙在东海时也是尝去钓鱼的,可也往往得鱼。如今钓于渭水,三日三夜鱼无食者,子牙大忿,脱去衣冠。那渭滨上有一异人见了,不觉大笑道:“你且再钓看,纶必要细,饵必要香,徐徐而投,无使鱼骇。”子牙依他所说,果然初下,得了一个鲋鱼。再钓,又得了一个鲤鱼。子牙持归即破其腹,那鲤鱼腹中却有赤文,仔细看时,上面有五个字,道是:“吕望封于齐。”子牙想道:“吕便是我的姓,封于齐也是好字眼。只是望字怎的解说,且自繇他,或者日后自有应验。”不觉心中大喜。后来文王号子牙为太公望,人就把望字做了他的名字。此时,已有了先兆,可见人事莫非天定也。后人有诗云:    世人何必觅先机,觅得先机俟福齐。稳坐溪头垂钓处,经纶在手遇偏奇。    那时西伯昌正欲出猎,先命史编卜之,那史编卜得大吉,其繇辞云:    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    西伯游猎于渭滨,见一老者,独钓于溪上。西伯将子牙端详了一回,知他是个隐士,竟自走将过去,先和他说些闲话,随后又访问些政事。子牙答应将来颇颇暗合西伯之意,西伯大悦道:“吾先君太公遗言,后世当有圣人适周,周遂以兴,子其是耶,吾太公望子久矣!”遂号子牙为太公望,载于后车以归。那时,子牙已是八十岁,所以世人传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史官曾有诗云:    八十行年运始通,而知七十九年穷。若非天意扶明主,怎肯轻留一老翁。    太公归国之后,西伯尊之为师,渐渐又闻得散宜生、南宫括、闳夭的贤名,西伯都将币帛去聘他来,俱以四友待之。自此太公望、散宜生等,皆做了西伯见知之臣。当时纣王无道,闻得西伯是个圣人,听了崇侯虎之谮,将西伯囚于羑里,意欲杀之,太公望与散宜生商议,以金千镒,求得美女、文马、奇货,因嬖臣费仲以赂纣。纣悦,遂释西伯。后来西伯昌既薨,子发嗣位,复尊太公望为尚父,每每与他议论伐纣之事。及伐纣时,尚父左仗黄钺,右把白旄,亲斩纣于鹿台之上。武王既为天子,论功行赏,封尚父于齐营丘。那时,尚父已是百有二十岁了。尚父至齐,却好莱人起兵来伐,欲争营丘。原来莱夷正与营丘相近,因纣之乱,周家新得天下,未能安集远方,故此莱人要与尚父争国。尚父只是修德治政宜民齐俗,那莱人自然化服而去。及周成王时,尚父犹在,成王使召康公命尚父道:“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皆得征之。”齐国繇此得专征伐,遂为大国,后来子子孙孙极其强盛。至桓公时,复伯天下。后人有诗一首,相赞之云:    茹贫食苦一身轻,跋涉流离尽半生。帝佐王师侯伯主,禄山禄海老人星。    总评:当时纣之无道,惟妲己之言是听。而太公望、散宜生却以文马、奇货陈于纣前,固得计矣。但其献以美女,不知出于何意。假若妲己大发妒心而遗祸于文王,则此举岂不失算乎?虽然侥幸得免,吾以为西伯诸臣之贤,尚不及妲己之贤也。    又评:太公不可及,其寿更不可及。后人之欲图富贵者,何必向天女乞巧,思先须向北斗乞寿命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