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凡例 本书直接七十回之《水浒》通行本。古本七十回后所述,或有与本书根本冲突处。取径不同,不妨各行其是。 《水浒》续本,世有三种,一为金圣叹割裂后之古本遗文,后人题曰《征四寇》,其实并非续作也。二为雁岩山樵陈忱所著之《后水浒》,三为俞仲华所著《惩寇志》。陈著似系续百十回本。与吾人见解略有同处。俞著虽亦续七十回本,与拙著意见,根本相反。仁智之判,是在读者。 《水浒》古本,种类甚多,除《宣和遗事》中一段外,有百回本,百十五回本,百十回,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拙着既系续七十间本,故亦以七十回本为根据.其他各书,虽大抵读过,唯手边无书,未能一一参考。 笔者入川后,行李萧然,手边书不及百册。本篇涉及历史人物,除依据水浒历书外,大概采用《宣和遗事》、《宋史》,《金史》,《靖康实录》。以上各书,仅原传及《宣和遗事》在乎边,余均偶在中央政治学校图书馆翻阅一二次,强记得来。挂一漏万,势所必至.然本书只是为《水浒》人物作传,非作靖康讲史,自可原谅。 小说中人物衣冠叙述,乃所必要,笔者虽对宋代衣冠,捉摸甚难,然亦无法藏拙。篇中所述,仍不外依据原传,及上述各参考书,非敢闭门造车。 《水浒》笔法紧炼,写对白是另一种手法,与其他章回小说不同。笔者观宋人小说,其所用白话,颇有相同处,大抵是当时中原标准语.曾在《道藏》中见《元太祖诏书》,多与《水浒》相似,可作旁证.吾人写末代人物,虽不必故作宋代语,致读者不可解。怛全用现代语,有原传在前,亦此因太不相像,致伤害小说中之描写。故笔者于此,尽可能模仿原传口吻,以增读者兴趣。其无可模仿处,则参酌宋人小说,及宋儒语录。非抒效颦,保存《水浒》气氛,不得不如此耳。 书中地势,自当依据宋代,但亦有必须含混处。如蓟州在燕山之北,本由石敬塘割与契丹,在《水浒》当时,乃是辽境.而原传大段述及蓟州,均认为是内地大误。且此种错误,势又无法补救。故过去之事,只好概不照应,仍以含混了之。非笔者对此人所尽知之事而不察也。至地名,则有两法,其大地名,易考证看,则用宋州郡名,如滑县称滑州,北平称燕山或燕京是.其小地名,考征不易,但求方向距离无大错,则出以虚构,如东门驿望海卫是,不敢欺骗读者。 书中官职.依据原传或《宋史》,或兼取之.如种师道仍称经略,亦称宣慰使是。又错误可不必再蹈者,亦不从原传。如指挥使一职,宋代属于禁军,古本梁山人物,招安后,多为指挥使,未妥。此则斟酌各人身分,位置于统制以下,似较恰当。 原传人物,事有各占一长传者,此篇亦稍加叙述.以免前后不称。至篇中于白胜、段景住小弟兄,描写多于原传,则为反映当时士大夫阶级故,亦结构上所需要。且详略稍别原传,藉免处处雷同。又宋江强李逵吃药酒,武松只手擒方腊,鲁智深闻潮坐化等情节,虽不见七十回本,但古本所云,世多知者。此篇亦取其轮廓,而以不同之时地及遭遇出之,以符合传说。 书中年月,大致依《宋史》。唯尽依《宋史》,则又必使布局过长。故求情节紧凑,其间亦有年月跳格处。 笔者写小说,好以细腻出之。《水浒》文如柳柳州,却佳在简炼,笔者一变故态,学之不象,自在意中。唯涉笔成趣有时略加小动作及风景描写.推敲以后,亦不删去。因此虽原传所寡有,但颇可增文字姿势,在不伤原传精神情形下,似不妨听其存在。 原传有涉及神话处,如戴宗之神行,公孙胜之呼风唤雨,非科学时代所能承认。故此篇对此等事,概不述及。 古代战争,虽有斗将一法,蜂不常用.中国旧小说所叙战斗,恒以将为主,《水浒》未能例外.其实两军胜败,决于数将百十回之交锋,实无是理。此种错误,不宜再蹈,故本篇力避此种权述.但《水浒》人物,以单刀短打见长,完全不取,又与原传不能照应.故于特两军对阵间,多叙武将之领导,以作点缀。间亦有二三处,专叙斗将者,如卢俊义与张叔夜单骑决战是,然不以此作两军胜败枢纽也。 宋代器具,虽难一一考证,然《水浒》原传可用者,仍尽量用之.如门首悬帘,喝酒用碗是.又筷子称箸,酒家市招称望子,一仍其旧,借保存原来气氛.读《水浒》者.熟知其意,不必因其非近代物品而改之。 章回体小说,鄙意系出于盲词底本.开首之‘却说’,文末之’下回交代’字样,原系说书人口吻,笔述者未察,相习成风,实可不必.今日叙述故事,一气呵成,此等结构,读者似会反感暴赘.笔者近年为章回体,曾试为废除,如果读者许可.故此篇虽沿袭《水浒》,仍未用每回起结之套语。 水浒新传自序   我自1930年起,就给上海《新闻报》写长篇小说。抗日战争以后,因为交通的阻隔和我自己生活的变化,中断了一年多。而且那时上海成为了孤岛,《新闻报》虽是挂了美国旗,但主持报务的人,非常谨慎,关乎时代性的小说,很准在报上发表,所以我也无心继续写下去。后来《新闻报》同人,再三的函商,表示略有抗战意思,而不明白表示出来的,总可以登。于是在1939年我就写了一篇《秦淮世家》,讽刺南京汉奸。但以用笔隐晦,不能畅所欲言。我感到要在上海发表小说,又非谈抗战不可,例是相当困难。到了1940年,我就改变办法,打算写一本历史小说。而在这本小说里,我要描写中国男儿在反侵略战争中奋勇抗战的英雄形象。这样对于上海读者,也许略有影响,井且可以逃避故伪的麻烦。考量的结果,觉得北宋末年的情形,最合乎选用。其初,我想选岳飞韩世忠两个作为主角,作一部长篇。却以手边缺乏参考书,而又以《说岳》一书在前,又重复而不易讨好未敢下笔。后来将两本宋史胡乱翻了一翻,翻到张叔夜传,灵机一动,觉得大可利用此人作线索,将梁山一百八人参与勤王之战来作结束。宋江是张叔夜部下,随张抗战,在逻辑上也很讲得通。《水浒传》又是深入民间的文学作品,描写宋江抗战,既可引起读者的兴趣,而现成的故事,也不怕敌伪向报馆挑眼。这个主意决定了,我就写信向《新闻报》编辑人商量。他们正有欲言不敢的痛苦,对我这种写法,非常满意,复信促我快写快寄。不久,我就在重庆开始写《水浒新传》了。   也许上海的读者,对我特别有好感。也许这《水浒新传》,能够略解上海人的苦闷。当这篇小说在《新闻报》发表之后,很引起读者的注意。竟有人为了书上极小的问题,写航空信到重庆来和我讨论。这样,颇给予我不少的鼓励,我就陆续的写下去。直到1941年年底。上海全境沦于敌手,我才停止撰寄。然而已经寄出四十六回,写到四十七回了。朋友们有看过我这篇小说的,多怂恿我把它写完。说是便在抗战后,这书也还有可读它的趣味存在。自然,朋友阿私所好,总不免虚奖我一番的。我自己也觉得写了五分之三,弃之可惜,正打算找个机会续写。到了1942年夏季,却接到上海朋友来信,说是上海的小报,已请人接了我的稿子向下写,而且用原名公然登载。我虽无法向他们谈什么侵害著作权,可是在敌人控制下的文字,不能强调梁山人物民族思想,那是当然。我不能猜想他们会怎样歪曲我的原意,但以他们这种行为而论,甚至写得宋江等都投降了金人,也有可能。我不敢说敝帚自珍,而这种事实的表现,到战后,也许会教社会对我发生一种误解。因此在一气之下,于1942年冬季,我又从四十七回再向下写,把这部书写完。当这书与大后方读者相见的时候,读者也许只说个原来如此。可是假使这书得在上海登完,又在上海出单行本,那就有点不同的观感了。   完成这部书的经过,大概如此。笔者虽不无冒犯罗贯中,施耐庵,金圣叹之处,那是大可以原谅的了。 1943年3月张恨水序于重庆南温泉 目  录 第 一 回  四好汉车马下梁山  两相公笙歌傲上国 第 二 回  窦缉使真开门揖盗  蔡相公也粉墨登场 第 三 回  借刀杀人权奸定计  当堂逐客儒吏丧生 第 四 回  煎同根张达动官兵  放野火时迁闹相府 第 五 回  劝酒盗令柴进赚城  夺船渡河花荣还箭 第 六 回  三路调兵高俅献计  万旗匝地关胜屯军 第 七 回  陷州城将军失进退  步月色豪杰叹飘零 第 八 回  避战地二梁别乡城  作远图三阮探海舶 芽 九 回  明火劫舟群雄渡海  乔装登岸双杰探城 第 十 回  智多星迹露海州市  张叔夜计退梁山兵 第十一回  雪夜被围群雄失势  单骑决战名将成功 第十二回  张叔夜祖饯表深情  宋公明反正宣大义 第十三回  衣冠异趣僧道同归  儿女牵情屠沽偕隐 第十四回  识内侍孙二娘入宫  戏御街宋徽宗乞饭 第十五回  哀故土杨雄说难民  救中原陈东修密柬 第十六回  怀庐墓牺雄动归心  戍边关三军壮行色 第十七回  奚知州情急联武员  高太尉弊深纳内侍 第十八回  闻边警州官弃城走  见露布好汉结队来 第十九回  合围三面田仲斩酋  拒战四门董平殉国 第二十回  小旋风拍案骂庸官  丑郡马放火烧流寇 第二十一回  妾妇行两番歇美酒  英雄义千里访危城 第二十二回  卢统制阵前一通书  朱参军马上三条计 第二十三回  施小计雪夜袭金兵  泄众忿公堂咬水贼 第二十四回  贼妇人献身诱番将  金元帅贪色收逃吏 第二十五回  喝里色阻军冀南道  宣统制尽节沧州衙 第二十六回  风雪遮天舍生献计  战袍染血复命成仁 第二十七回  挥大旗柴进夺城门  放弩箭燕青擒寇将 第二十八回  遣细民赴死勉时迁  夸宗室弃城伤赵野 第二十九回  探出路卢俊义擒俘  作先锋郝思文摆阵 第三十回  驰驱星野一旅突围  践踏全军双雄劫帅 第三十一回  戴白巾哀雄作夜战  挥赤帜大将逞虎威 第三十二回 童衙内抢路射难民 史大郎横刀辱贵少 第三十三回 太学生上书伏御阙 花和尚入世说流氓 第三十四回 李相公卫国募民兵 何制使守城纳义士 第三十五回 半夜缒城同决死志 终朝巷战痛剿顽敌 第三十六回 十八勇将飞骑勤王 一万义兵解围剿贼 第三十七回 见义款李纲挥老泪 闯空邸林冲报旧仇 第三十八回 老经略扶病统援军 小弟兄受知行险计 第三十九回 四烈士杀身惊番帅 三名臣对策破金兵 第四十回 姚统制一旅误兴师 关将军于路小杀贼 第四十一回 畏寇焰李纲突罢职 激民情陈东再上书 第四十二回 东京城马忠辞众杰 相国寺智深遇仇人 第四十三回 哀新鬼故人祭荒冢 骂宰辅醉僧题愤诗 第四十四回 花和尚火烧相国寺 玉麒麟兵扼临清城 第四十五回 贼知县试行苦肉计 杨都监细察夕阳城 第四十六回 贪杯中计杨雄被俘 飞马叩庄汤隆传信 第四十七回 试闲棋卢俊义释俘 受重币喝里色换将 第四十八回 逞贪心雪里蛆掘墓 施巧辩鼓上蚤盗头 第四十九回 施小计关胜取两城 作微行杨志谒祖庙 第五十回 巴色玛三日大搜索 青面兽单枪快报仇 第五十一回 小兄弟聚首惊盲词 老宣慰释俘遣细作 第五十二回 请诏书耿南仲进谗 闻潮音鲁智深坐化 第五十三回 及时雨奉令荐袍泽 黑旋风负气跳黄河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芦沟遇旧友 病尉迟燕市结新交 第五十五回 乞怜妇中计漏军情 神行人报警伤病体 第五十六回 宋统制邓州起义兵 花先锋鄢陵遇钦使 第五十七回 惠民河凿舟沉金兵 尉氏县飞骑悬汉帜 第五十八回 陶宗旺忘身搏强敌 呼延灼力疾效前驱 第五十九回 霹雳火跃马夺木寨 没羽箭飞石打金酋 第六十回 扯吊桥武松奋神勇 截粮草吴用逞奇谋 第六十一回 老弟兄歃血武圣堂 众死士破金朱仙镇 第六十二回 赵官家阅军南薰门 太学生拜将白莲寺 第六十三回 智宋江片言退金兵 勇武松独手擒铁将 第六十四回 陷京城六甲兵误国 停巷战一金使议和 第六十五回 苦战南城十将殉国 屈降北国二帝蒙尘 第六十六回 作走狗范琼露阴谋 饮药酒宋江全大义 第六十七回 误中毒筵众星四散 羞食夷粟一帅北沉 第六十八回 雪国耻同死白虎堂 快人心大捷黄天荡 第一回 四好汉车马下梁山 两相公笙歌傲上国   却说华夏大宋宣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众头领,在忠义堂上宣誓,结为一百零八名生死兄弟。誓后,众人歃血饮酒.无不大醉。只有副总领卢俊义,回房安息,晚上作了一场恶梦:一百零八名兄弟,都为投降被斩。一觉醒来,看到纸窗外面,天色大白,方知是梦。脊梁上冷汗淋漓,兀自粘贴着寝衣。自己在枕上呆了。忽然转念道:我玉麒麟卢俊义,生有地,死有方,管他甚好梦恶梦!我为贪官污吏逼上梁山,已经是捡到的一条命,现在活着的日子,都是众家哥弟所赐,纵然有梦中这一日,大家死在一处,也落个痛快。想到这里,也就把梦事放到一边。   这时,勇将虎聚,战士云屯,好生旺盛。宋江逐日邀着卢俊义与吴用.公孙胜二位军师,处理大事。一连忙了多日,这日下午,宋江吃过几碗午酒,邀着卢俊义在东边屋内坐地,闲谈胸襟。放眼看到窗子外边,几株高大杨柳,已是嫩叶垂金,柔条拂翠。宋江手抚髭须,沉吟若有所思。   卢俊义问道“兄长想着甚的?”宋江道:“贤弟,你看,现在春光三月,正是江南好景时节,愚兄往年受困江州,去是炎夏,别是残冬,恰是把这一截春光错过。想着有个机会,再到江州游玩一番也好。”   卢俊义道:“兄长切莫提到江南,兄弟在大名时,便听说睦州地面,有一个方腊,已有人几十万,声威颇壮。便是山寨恁地兴旺,也及不得他。现在吴中百姓,疯狂也似,都随了方腊要诛戮应奉朱勔,请朝廷免除花石纲.大江以南,一片杀气。今年哪有好景可观!”   宋江道:“我也留心这事,不过方腊虽有十几万人,却是乌合之众,枪刀剑戟,一切兵刃都无,作得甚事?他所以有这多人,一来扛着官府腐败,民不聊生,有人登高一呼,人民自会响应。二来朱勔那厮,朝里有蔡京父子撑腰,在苏杭一带,无恶不作。他探得民家有一花一石,可以赏玩的,便将一纸黄封条贴了,道是进贡之物,兀谁要损坏一点,便是死罪。到了起运时拆堵拆屋,任意毁坏。应奉局里那些衙役,都狼虎也似。只要打听出哪里有一点花石,那怕在万丈深渊,也要百姓探取出来。为了花石纲,吴中富户,个个破家,穷人个个送命,有人带头反抗,百姓怎地不跟他走?有道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方腊有了这样可为的时势,却不省得秣马砺兵,扫除君侧,只顾虚张声势,窃号自尊。一旦赵官家派了官军去剿办他时,看他怎地?终不成驱着徒手百姓去厮杀?”   正说时,吴用由屏风后转了出来,笑道:“兄长所言,我已听了多时,方腊志大才疏,可惜失了使用这十几万百姓的机会。”宋江益发让吴用坐地,商谈此事。因道:“假使朝廷早日招安我们弟兄,不要朝廷多加一矢,也可把方腊那厮收服了。”   卢俊义笑道:“提到招安,小可便想起一事,日前曾得到一梦,未知是凶是吉?”因把那场梦境说了。吴用先哈哈笑道:“员外一个名盖河朔十郡的豪杰,直恁相信梦话?”   宋江作色说:“学究,这虽是梦境,却也由心造。我兄弟聚义这山寨,终日说着除暴安良,你想东京蔡京、高俅这班奸党,他每人都长了两耳,怎地不切齿恨着我们。他们真要来招安时,我们倒也要提防一二。”   吴用起身拱手道:“兄长言之极是。小可正有一言奉告二位哥哥,只因山寨攻破大名府之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我们军马只是在东京东北角里兜转。朝廷纵然装着痴聋,附近州郡官员,须自提防首级,怎地不走蔡京、高俅门路,摆弄我们?小可之见,须差得力弟兄混入东京,探听朝廷有何计划。”   宋江道:“军师有此意思,便可差戴宗兄弟走一遭。”吴用道:“若论传达军情,朝发夕至,自是戴宗兄弟长处。只是此番到东京去观察情形,非是人马调动,或者官家有何大典民间可以得见,我们是要探得蔡党有甚诡图,朝廷有甚摆布,使好从中定下应付之策。此非能与冠盖往还之人不足当此重任。几个熟悉东京情形的兄弟,林冲、杨志等人都去不得,须提防露了破绽,须是小可自走一遭。”   宋江沉吟道:“军师是全寨司命,须是离不得,待明早忠义堂聚议,再作计较如何?”当时三人把话暂作个了断。   次日天明,几声鼓响,各头领齐到忠义堂上聚会。宋江升了首座,便向大家道:“蒙各兄弟齐心努力,现今山寨兵精粮足,十分旺盛。只是现在朝廷奸党专政,正人义士,散在草莽,却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拨云见日,得受招安?有道是安不忘危,又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须派一位可以上识公卿,旁通百家的兄弟,前去东京探听朝廷动静。不知各位兄弟,那位自认可以胜任前去?”   五虎将中的关胜,起身拱手说:“启禀兄长.小弟正有此意,未曾道出。曾与宣赞兄弟私议,我们应当探听东京消息,好作处置。宣兄弟当过郡马,朝廷人物他自认识的多,只是他这副面目,却去不得。”   宋江回头看着丑郡马宣赞。他在次一排座位上起立道:“弟此际虽不能前去,却保荐一人,可以胜任。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人物器宇轩昂,胸襟洒落,足可和东京缙绅人物往还.他虽名震南北.东京却没甚人认得他。”   宋江手摸髭须,向东座的柴进微笑。柴进等宣赞坐下,便起立答道:“若是兄长差弟前去,弟当效微劳,只是东京缙绅这条道赂,小弟却生疏得紧。”吴用笑道:“这却值不得介意。当今东京城里,宫里有童贯,宫外有蔡京,八字大开着门,由四面八方的人去进献贿赂。这两人以下,又都是爱钱的,山寨里现放着金珠锦绣,听凭柴家兄弟使用。怕有甚路子走不通?”   宣赞又道:“小弟自知东京各官吏家里舞弊勾当。可以开一清单,柴兄去时,请柴兄带着备用。”宋江回顾吴用道: “可请军师差遣。” 吴用便发令道:“差柴进兄弟,扮着河北财主模样,只道由吴中新回来的,要在东京找着门径,谋个官做。恁地说时,他人就不疑心了。另派浪子燕青,扮着兄弟,肩可在东京与些浮浪子弟来往,这般人极易和王孙公子亲近,厮混得熟了,便可出入公侯将相之门。另差鼓上蚤时迁,白日鼠白胜,扮了小厮模样,见机四处打听消息。再差张横、张顺、花荣、石秀暗地保护。预备两太平车子金珠,四太平车子锦绣珍玩,在东京使用。吩咐已毕,又差戴宗来往着接应。一行人等,定于明日陆续下山。”   当日忠义堂上,大摆酒宴,为柴进等饯行.席间,曾在东京久住过的弟兄,如林冲、徐宁、宣赞等,又把那里人情风俗说了,柴进、燕青都一一记下了。次日巳牌时分,柴进、燕青扮着富人模样,时迁、白胜扮着两个仆人,先行下山,宋江,卢俊义两位总头领,直送到金沙滩上。   卢俊义看燕青时,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白绿绣花绸衫,腰系紫色玉带,足穿红锦薄底便履。头巾上加着紫绸风披,肩上斜背了一柄绿鱼皮纹剑匣,匣外露出青铜剑柄,柄上垂下五色穗子,临风飘荡。身边有一骑金顶白马,已备好了鞍鞯。便向他笑道:“小乙哥,你这副人物,到了东京去,怕不是游侠班头、王孙领袖,自不会露出破绽。只怕你在东京厮混得熟了,三瓦两舍,有甚仁义朋友,万一酒前酒后说出甚肺腑话,让人报到当官,你自己性命,且休提,误了山寨大事,愚兄也耽个血海干系.”燕青躬身唱喏,连道省得。宋江执着柴进的手,也郑重叮嘱了几句。四人在沙滩上拜别,渡过河去.各骑上马匹,顺了大道,直奔东京。   这已是暮春天气,驿道上杨柳垂了绿色长条,日光里面,随风飞着似有如无的柳花影子。大道两面的麦田,都长有七八寸长的麦苗,正是平芜一碧,直接青霭。   这日午牌,将近东京,驿道越发的宽了,马也显着高兴,拨开蹄子,向前飞奔。柴进一马在前,见迎面二三十颗高大柳树,簇拥着一个驿站,在柳树下面,夹着几树野桃花,在人家院墙里伸出。便有两处酒望子,将长竹竿挑了,在屋脊上飘了出来。   柴进回头向燕青说:“小乙哥,我们就在这里打了中尖吧?’燕青两脚一夹马腹,抢上前几步,两马并走着,笑道:“我正想吃两碗酒.大太阳晒着口渴得紧。”   正说时,后面一阵马铃响,夹着百十只马蹄,卷潮也似扑将来.柴进、燕青都一抖缰绳,闪开一边.早见路面上卷起一丛黄尘,跃起几丈高,二三十骑马,抢了过去。其中有个青年,头戴束发小紫金冠.身穿紧身绛色绣花战袍,腰围金兜搭。左肩后斜插一壶雁翎箭。手挥五色丝鞭,骑在一匹紫骝马上。前后十几个随从簇拥着,看不清面目。这些随从,全副猎装,也有人在肩上挂了飞雉跑兔。   柴进勒住缰丝,目送他们过去。见他们进了镇口.白胜在后面骂道:“这撮鸟,在天子脚下耀武扬威,恁地了得!直扑了我一身尘土。”说着,在马裢褡里抽出了尘拂,向身上扑着灰。燕青回头向他笑道:“我的哥,你既知道到了天子脚下,说话还恁粗鲁。”说着又向柴进微笑说,“他们若也在这慎上打尖时,倒是一个很好机会。”柴进点点头,四匹马缓缓的进了镇上。   果然不到十家铺面,临街一爿酒肆的廊檐下,一大群马拴在地面石槽上。铺对面有块敞地,交叉着两株古槐又拴了一群.南北两群马匹几乎把镇上的人行大道里都阻塞了。那酒肆里闹哄哄地,正是刚才过来的那班人,在里面坐地。   燕青道:“哥哥,我们的车辆过不去,不如在东边那家小酒店歇下,让夫子们歇歇腿。”柴进道:“兄弟说得是,我们又不忙.今日赶不到东京,明日到城也不妨。”   说话时,那家大酒肆门口,有个虞侯,两手环抱在胸前,站着对这里上上下下打量.燕青不理会,一跳下了马,回身牵到后面一家酒店前来。后面跟随的车马,正因为前面大路拦阻住了,都拥在路心。见燕青向这里来,大家下了马,将马牵到店侧冷巷里去拴了.六辆太平车于,却靠了酒店墙脚,一字儿排开。酒保见他们一副排场,便含笑迎将出来。   燕青向里看时,这虽是小小酒店,里面纵横七八副座头,都是红袖桌凳.临街一排朱漆栏干,围着三副座头,恰好向外面看望风景。屋檐外两株柳树高出屋脊去,正映着座上一片杆树阴。燕青向柴进笑道:“哥哥,我们临街坐着好吗?”   柴进回头看时,这里正对了那爿大酒店.他自理会得燕青的意思,便含笑在这副座头上面坐了,燕青打横,也正向着那边.白胜,时迁是跟随模样,坐在另一副座头上,自和喽啰们装扮的车夫们簇拥在一处.酒保过来,向柴进问道:“上下要多少酒?这里有上等下酒,鸡鸭猪牛肉都新鲜,还有活跳的黄河鲤。”   燕青道:“你先打两角酒,好下酒只管将来。你这里倒有黄河鲤,益发和我们宰一尾,煮些汤汁下饭.”酒保笑道,“此地天子脚下,有名的东门驿,终日冠盖往来,酒肆里没有上等下酒,怎留得住客人?”柴进问道:“我正要问你,对门酒店里那一群人,甚等脚色?”   酒保向那边张望一下。走近来一步,低声道:“两位客官,莫不是初到东京的?这是蔡衙内带了几十名随从,到郊外来射猎的。行路百姓却是休冲撞了他。”   燕青道:“莫不是蔡太师的衙内?”酒保说:“客官说的是老蔡太师相公。这是小蔡太师相公的第二个衙内.”他只说到这里,看见那边大酒肆门口,有人进出,立刻闪开,去安排酒菜。燕青低声问道:‘他说的小蔡相公,莫不是蔡京的儿子蔡攸?”柴进眼望那群人物,手抚髭须,微微点头。酒保送了酒菜来,柴进再问他时,他却摇着头走了。   燕青提着壶,向柴进碗里筛酒,见柴进只是向那边瞧科.便道:“哥哥想些甚的?”柴进低声说:“现在蔡攸加封开府仪同三司,皇帝喜欢他了不得,他今日荣宠,胜过他父亲蔡京十倍。这衙内既是他的儿子,我们结识于他,才不枉东京走一道。只是人却在面前,思不到怎地进身,”燕青道:“这酒家烹调得好菜,我们先喝两碗酒,再作理会。”   柴进不语,只是吃酒。燕青正凝神,却听到哇哇几声,有几个老鸦在当头柳树上叫着,抬头看时,两只老鸦厮斗着,却飞向那边大槐树上去了.燕青心里一动,便起身走出店门,向那槐树下走去。那两只老鸦厮斗不休,兀自在树上叫着.燕青站在树下,大声道:“我兄弟上东京,大小图个吉兆,你这孽畜,只是在我头上叫怎的?叫你认得我。”他把那张随身驽弓,由背囊里取出,搭上一枝弩箭,两手高举,飕的一声,只见一只乌鸦扑的落在地上。   那酒肆内蔡衙内随从,看到燕青举了弩弓,已有几个人铂步出来观望.看到弩箭上去,乌鸦下来,便齐齐喝了一声彩.燕青未曾理会,那时,已另取了一枝箭.扣在弦上,树上另一只乌鸦,见那只乌鸦落地,也惊动着飞出树林去。燕青道:“也不能放过你。”举弓迎头射去,那乌鸦在半空里打个翻转,落在敞地外边,土墙脚下。身后又齐齐的有许多人唱了一声好箭!   燕青且不理会,跳过土墙去,将乌鸦拾了回来,那鸟兀自穿在臂头上.那时槐树下站着一堆人,大栲栳似的围了那戴紫金冠的少年。燕青打躬唱喏道:“惊动衙内,宽恕则个!”衙内见燕青这表人物,先有三分愿意,又见他恭顺,便笑道:“你这汉子射得好弩箭,兀谁传授给你的,”燕青道:“小人是北京人士名叫周佳,祖传箭法。”衙内说:‘你既是祖传武艺,你还懂些甚的?“   燕青又躬身说:“小人年幼,得先人宠爱,也曾请过名师点授武艺。只是小人性好游戏,不敢说有本领,倒是掏球投壶,吹弹唱曲,略知一二。”   蔡衙内近前了一步,笑问道:“怎的?你会唱曲?你且说,你会吹甚的?你会弹甚的?”燕青道:“小人会吹笙笛,会弹琵琶。”蔡衙内说:“我看你发弩箭恁地准确,不是无用的人,你说吹弹得来,必不是假话.到了东京,你到小相府里来见我,我身边正要你这般的人,省得吗?”燕青道:“小人省得,只是不敢去.”   蔡衙内沉吟着说:“说得也是。你一个乡下来的人,怎敢上我相府?”他身后站着—个伍虞侯,便应声道:“这有何难,他到东京投奔那处,说明了小人自去引了他进相府来.”   燕青道:“便是小人新由苏州回来,东京城里便有两处亲友,多久不曾有得信息,未知尚在东京也无?小人还有个阿哥,在那边酒店里,一行人多,到了东京要先投客店。”蔡衙内向伍虞侯道:“你索兴陪了他进京,安排好了,却来见我。”   伍虞侯见衙内恁地高兴,偌偌连声。便随同燕青到小酒肆里来。柴进远远坐着,早是瞧科了八九分。见伍虞侯入来,便起身相迎。伍虞侯见他头戴簇花转角巾,身穿绣花箭衣,披风毡笠放在一边,长眉凤目,面白须长,体态雍容,在风尘中兀自不带伧俗之气,便未敢小觑了他。因笑道:“适才令弟射得好弩箭,衙内看到,甚是欢喜,为此要和他相识,特地叫小可来陪引二位进城。要不,东京是帝王之都,人事繁华,错过了哪里找寻去?”   柴进听了大喜,请伍虞侯上座,洗盏更酌。又向燕青说:“兄弟且陪这位官人吃几碗酒,我告便就来。”于是在太平车上,搬下箱柜打开来,取出两支珠花,两匹锦缎,一条玉簪,两手托着,送到伍虞侯面前,笑道:“小可新自苏州来,这点土仪,聊表寸心。”   伍虞侯阿呀了一声道:“萍水相逢,何以克当?”燕青道:“小人得蒙衙内垂青,三生之幸!以后全仗足下携带,将来若有寸进,没齿不忘。这点土仪,足下不收,却是嫌简慢了。”   伍虞侯看那对珠花和那玉簪,都是上等物事,怕不值一二百两银子,心里早热了,一揖笑道:“恁地说时,小可便收下了。”当时将礼物收到一边,三人更觉投机,伍虞侯不住问长问短。   柴进道:“兄弟姓周,单名一个集字,舍弟周佳,一母同胞,早年随父母沧州居住,后迁居北京大名,你不听我兄弟二人说话,口音恁地紊杂?年来南北经商,薄有点积蓄,也是父老相劝.叫小可图谋一点官职,为乡里风光风光。因此,在江南经商北回,绕路来到东京,颇想纳捐个员外郎,只是小可虽然也读过十年书,练习过多年武艺,但到了京都人文萃荟之区,却是毫不足道。”   伍虞侯笑道:“周大官人,好教你得知。现在虽是赵家大宋,却是蔡家天下,令弟巴结了小相公的衙内,这便是求宝求到了水晶官,休说是一个闲额员外,便是要个州尹、知府,也不费吹灰之力,除是你在外想个都统制、节度使,在内想个尚书、中书,多少费些手脚......”   柴进连连拱手道:“小人焉敢望此!”伍虞侯道:“人事难料,只要我家相公肯作主,凡夫俗子.不难一步登天。何况大官人这表人物,又有文武才略.此去定是禄星高照。”柴进一面谦逊,一面求他携带。酒饭用罢,那蔡衙内已经带得随从风驰电掣而去:伍虞侯牵来他自己的坐骑,也引着柴进一行人上路。   此处到东京,只有三十余里路程,太阳未曾偏西.已经到得城下。城郊几处关卡,都有伍虞侯在马上说一声,相公衙内相识,关卡上吏役,谁敢道个不字,一行车马,大模大样地进了东京。伍虞侯一马在前,引着他们在一家高升客店住下了。   这宣和年间,国家承平已久,当朝徽宗是个有名的风流天子,把一座东京城,造就得锦上添花,四面八方求富求贵的人,都来到东京,凑合热闹。这高升客店,便是这些人来集合的一个所在。店主人见柴进一行人是小相公府内伍虞侯引导来的,十分巴结,柴进等起居,自是十分方便,当日伍虞侯约着,今天且让燕青好好将息,明天下午来引他去见衙内,燕青自是听候他安排。   次日在客店里等了一天,却不见伍虞侯前来,柴进要重重托他,也不敢远去。到了第三日下午,还不见伍虞侯来到,燕青却悄悄地踅到柴进居内,向他道:“恁是作怪,蔡衙内见着小弟时,十分亲热,恨不得小弟到了东京就去投奔他。现今一连三天,还没有消息。贵人多忘事,过后便不提了。”   柴进道:“那蔡衙内不分日夜寻着快乐,大路上偶然说下的一句话,恁地会放在心上?不过这在我们,却是个绝好的机会,自不宜轻易放过了.东京城里相国府,兀谁不知。我与贤弟且到街上走走,便绕到蔡攸家前后去看个动静。”燕青道:“哥哥说的是,只要碰到伍虞侯时,自有处置。”   于是两人带了些散碎银子,向大街走来。路上打听得相同府所在,缓缓前往,只是到了那巷口,便见广阔的青石板,铺了路面,绿阴阴地,巷内排立两行槐树,直通到底。这里,并无平常百姓人家,但见大小车辆,高低马匹,不断进出。车上马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人物,其间虽也有步行的人,都也规行矩步。柴进不敢造次进巷,迎着出来的一个老者唱喏道: “在下是初到东京的,请问蔡相国府邸在此巷内吗?”   那老者对柴进上下看了一番,便道:“不知阁下打听是老蔡相公府?还是小蔡相公府?此是老蔡相府,小蔡相府却大宽转地绕到这相府后面,一般地有这么一条宽巷.巷内并无第二人家。”   柴进道:“再动问上下,小可一个平常百姓,可以由巷内经过吗?”老人道:“阁下但看巷口悬有肃静迥避牌时,便不宜进去,若无此牌,进去不妨.若不进相府,可绕辕门过去。若进相府,只在辕门口稍站,自有人前来问话。”   柴进道谢了,走开一步向燕青道:“兄弟听见吗?”燕青道:“我们且大宽转地绕到小相府看看。”   说话时,顺了一条大街向前走.却见路上车马往来,更形拥挤.两旁茶房酒肆,青衣乌帽和软甲战裙的人,纷纷攘攘进出。有些店铺门口,堆了旗牌伞仗,有些店铺门口,木架子上悬了开道大锣.有些掌执事的儿童,穿了红衫戴了雉尾帽,却五个一群,七个一队,在人家屋槽下,掷骰扑钱耍子。沿街东一带,各种车辆,一乘接一乘停着,怕不有一二百乘,把半条街都占了。车辆间断处,果是像老相国府一般的一条巷子,在那绿阴阴的树下,蓝袍乌纱帽的人,都离开了随从,或是骑马,或是坐车,悄悄来往.巷子口上,左右两个朱漆木架,架子上各插两块金字直匾,一大书肃静两字,一大书迥避两字.再看街上行人,真个少有人向那巷里走去。在那巷子斜对面,一列有好几个茶坊酒肆,也正做的是相府生意。   柴进道: “我们且吃了一碗茶去.或者可以守候到伍虞侯由这里经过。”燕青道:“兄长,你听,那来的一片笙箫鼓乐之声?”柴进立住脚听时,果然在巷子里树杪上,随风卷送了一阵乐声。   柴进道:“难怪伍虞侯不见,兀的不是相府奏乐,怕有甚喜庆?”燕青道:“恁地时,我等且回去.偌大一个东京,来了也不曾观光观光!”   说时,身后有人道:“两位官人,莫不是要寻找伍虞侯,这两天特地忙些个。”柴进看时,那人穿一身青衣,手提供盒,分明是相府里一个跟随。便拱揖道:“足下尊姓,小可面生。”那人指着燕青道:“那天你在东门驿射下老鸦来时,我在一边看见。”   燕青笑道:“我恁地记性坏,难得又相会,就请在路边酒楼上吃两碗水酒去.”那人笑道:“听伍虞侯说,两位官人好慷慨,今日一见,果然,小人自也愿相识。”柴进大喜,将此人引到路边酒楼上小阁子里坐地,吩咐酒保,只把好酒好菜将来。   那人自道叫董贵,在小相府二衙内面前当个小使。虽说相府是个金窟,油水却不容易轮到小使身上.而且事少人多,数日摊不到一回差干,自也难寻油水。他开口一遍言语,正中柴进下怀,便在身上掏出十两花银,放在桌上,一揖道:“权为一茶之敬。’童贵站起来道:“周大官人,小人如何消受得?”柴进道:“仁兄,请坐,听我说。”   董贵坐下,酒保送菜进来.燕青道:“我等自筛酒,叫你时你便来。”酒保声喏去了。三人复又坐下,柴进道:“实不相瞒,小可是个不第的秀才,薄有家私,此次兄弟二人进京,端的想求点功名。幸褥东门驿一会,蒙衙内垂青,小可实是想巴结这条路子。”   董贵望了银子,笑道:“周大官人,你直恁地慷慨,话不虚传。这两日府中特忙,并非伍虞侯把你忘了。”燕青一面筛酒,装成不甚理会。因道:“端的府内有甚喜庆,在大街上兀自听到鼓乐之声。”   董贵笑道:“官人你自外方来,怎知道京中事?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往日老宰相府里,本就天天作乐。后来小相公蒙当今另赐府第,比老相国府更要热闹.你道为的甚的?只因蔡相公正在壮年,又生得人物风流,当今道君皇帝,甚是宠任.”说到这里,他将声音低了一低,笑道:“小相公亲自教得一班女乐,专门讨当今官家欢喜。因未便将这班常常带进宫去,官家兀自悄悄的却临相府。前昨两天,圣驾都曾来此,夜深始回。今天是六部三司陪小相公取乐。那边老相国府有时也奏乐,只不像这边,一个月倒有二十七八天是恁地热闹,只是这两个相府,将一座东京城点缀得成为花花世界。”   柴进听了,默然无语,大碗酒端起来自吃,他心想:当年我家祖先,将一座锦绣江山乎白地让给了赵氏兄弟。虽然陈桥事起,太祖得这座天下容易些个,他自身却也是半辈子戎马生涯.不想传到现在,却是恁般治理玫事,堂堂宰相,却只是替官家教练女乐。   董贵道:“大官人出神怎地?”柴进连忙陪笑道:“我这兄弟,吹弹歌唱,调丝品竹,无一不会。相府里,既是天天作乐,自是要乐工。我自思,恁地让他在相府里找个进身之阶才好。”   董贵道:“此事只要衙内说一句话,有甚难?我益发告诉大官人。小相公也有好几位衙内。大衙内单名一个行字,现在宫内作领殿中监。那天在东门驿射猎回来的是二衙内.这早晚也会得着官职。东京城里那个不会唱:‘一天一加封,宫内有一童。乐不穷,用不穷,汴梁老少两相公。’这一童,道的是童贯太傅。两相公就是我家相公父子了。”   这厮有了银子,又被柴进将酒肉喂得快活,只管把蔡家私事,倾囊倒箧的说了出来。柴进看得他醉了,此地去相府太近,耳目甚多,不敢只撩拨他,将桌上银子纳在他袖里,约了后会,分手而去。   柴.燕二人在街上游玩了一番,回到店中,却见戴宗一种行商打扮踅将进来。在房门口道:“有高丽人参.山东阿胶,客人要些吗?”   柴进道:“将进来,我正要些。”戴宗一掀门帘进来,低声道:“小弟住在城外小店里,已与时迁兄弟会过,知道兄长走通了蔡府这条路子。军师有令,但有些路径,就要回报,小可明天回家寨去。”   柴进道:“我有了路子,却不得主意,正要禀报军师:”于是将详细情形,修了一封书信,交给戴宗。他这一去,便劳动梁山寨好汉另有一番打算了! 第二回 窦缉使真开门揖盗 蔡相公也粉墨登场   却说柴进这番来到东京,是个做细作的身分。本也就准备着耗费三五个月工夫寻觅一些机缘的。凑巧在东门驿遇到了蔡衙内,也就有了一种侥幸成功的意思。一直等了三四天,也不曾见伍虞侯来约会,柴进就把意思放淡了。这天把书信交给戴宗带回山寨,晚间依然约了燕青暗地里计议。他道:“我们虽又相识得童贯了,他在小相公府里是个极下丨贱的人,作得甚事?我们带的宣赞兄弟开的门路清单,且将来一看,狡兔三窟,我们不妨另找一条路子。”   燕青道:“伍虞侯不来我也等的暴躁。”柴进在箱内取出清单,就灯下观看。在许多人名字之下,觉得有两个人那里,容易下手。一是孙裱褙家,此人本名清流,画得一笔好山水。靠了这点技艺,专一趋奉达官贵人。当朝的王黼太宰手下有一大批门客,都与他有往来。还有一个是朱八眼,是个高手石匠。这时,朝廷因在江南搬运花石来京,堆砌假山,应奉局找寻了许多匠人在京候用。有那石头还要雕琢的,让匠人就到御苑里去治理。朱八眼最能把石头雕琢得玲珑剔透,灭除斧凿痕迹,内侍杨戬最器重他。他又说是应奉使朱勔的同宗,在东京城里益发有了气焰。   柴进和燕青商量妥当了,预备了一份贵重礼物,交给白胜,时迁用礼物盒盛了。自己头戴一顶唐巾,身穿一袭紫色道袍,束上黄色丝绦,扮着东京最入时的秀才装束。原来当日徽宗皇帝,信慕神仙,屡次重用道士。秀才们也都变成半个道士,好像对人说,乃是赵官家亲信的人物。不过穷秀才却不恁地装束,因为出入茶坊酒肆是要多耗费金银的。   柴进如此打扮,骑了一匹马,带了随从,先向孙裱褙家来.他家小使出来应门,柴进下马道:“请上禀贵主人,小可周集,由苏州来京,有事求见。”   那小使打量一番,已自明白。进去通知了,转身出来,掀起帘子躬身道:“家主人有请。”   柴进被他让进了客厅,只见九曲锦屏前,设着红木座榻。一旁万字架格,随格陈列着花瓶、宝鼎,酒筹,诗牌。另一旁设了锦墩青几,何曾像个裱褙匠人家里。那孙裱褙由屏后转了出来,却是葛巾皂袍,粗须如鬃,大眼如桃,漆黑一个矮胖子。他拱手连称失迎。   柴进道:“小可闻得足下丹青高妙,造次登门,敢求赐教。”说毕,掀开帘子,招手将随从叫入,捧上礼盒。随从退了出去,柴进便向孙核槽拱手遭,“微物聊为进见之礼。”说着,随把礼盒盖揭开,放在一边。孙裱褙看时,内有锦缎四端,珠花四支,玉带两条,蒜条金子十支,不觉啊呀失声道:“素昧生平,怎敢拜领恁般隆重人情?”   柴进道:“只因素昧生平,今日登门求见,不得不略表寸心。阁下如嫌菲薄时,小可就不便啰索。”   孙裱褙笑道:“既然光临舍下,且请拜茶,再作理会。”说时,一壁厢向柴进陪话,一壁厢吩咐家人送上香茶果子。   略谈片刻,孙裱褙问明了柴进所道一番经历,心里便十分明白。笑道:“周大官人要小可几笔糙画,是留了自用?或是赠送当朝贵人?实不相瞒,小可在东京王公府第常常走动,何人好何物,都十分熟悉。”   柴进道:“阁下大笔,自应珍藏。只是身居客中,无处张挂。正如尊意,颇想结交缙绅。若有人垂青时,颇想借贵人汲引一二。”   孙裱褙笑道:“既蒙大官人另眼相看,道出了实话,小可焉敢不以真情奉告,琴棋书画,稚人深致,才有此好。当朝贵人虽有几个雅士,专凭在下这点雕虫小技,还不能邀人青眼。大官人既是由吴中来,江南的物品,想是带有若干。”   柴进道:“若有寸进,小可不惜把在吴中带来的几车子上等金珠锦绣,一律拿出来花费。”   孙裱褙笑道:“大官人真有这样慷慨,小可结识你这个豪杰。来来来,请便在舍下薄饮几杯,畅谈一番。”   柴进拱手道: “敬谨候教,只好叨扰了。”   孙裱褙大喜,收过桌上的礼物,吩咐家人上街沽酒买菜,又吩咐家人在外厢房好好款待周大官人随从.不多时,小使送进两壶酒,并有炙鹅熏鸡大块牛肉配着各色果子。孙裱褙让柴进桌前上座,主席相陪。   有了几分酒意之后,孙裱褙左手按住桌上的一双牙箸,右手理着颔下那部乱须,笑道:“大官人来到东京,莫不有人指点道路,要不怎地知道孙裱褙家?”柴进道:“画师孙清流,东京城里,兀谁不知?”   孙裱褙摇头笑道:“虽是恁般说得,知道在下是王太宰门下走动的,比知道在下会绘画的更多。太宰总陪伴圣驾,不易见面。却是太宰几位亲信门客,都与在下交好.大官人,你若是拚得出些资财,我可以保得稳大官人一身青紫。”   柴进突地立起来道:“若蒙提携,小可必有重报。舍下薄有家私,但得一官半职,在下可以把大半个家私酬谢提拔我的人.”说时,将手拍了胸脯,脸色红红地。孙裱褙端起一大盏新丰酒,向他笑道:“恁地说,我要先贺大官人一盏。”柴进自是高兴。连陪着他吃了七八盏.孙裱褙笑道:“未知大官人想在朝任职,还是想出任州郡?”   柴进道:“天下英俊人物,都聚在东京,小可来自田间,怎地比得?若能在外,不强似在东京豪杰队里比下来?”   孙裱褙道;“说的也是。大官人从江南北回,莫不是想在中原地面任一个州郡?”   柴进道:“便是不容易顺小可心事。若依小可愿心,高唐、平原都好,究竟去故乡沧州近些,”   孙裱褙将舌头伸了一伸,摇着头道:“周大官人,偌大乾坤,哪里去不得?却看上了高唐、平原。那是梁山盗寇出没的地方,只这一年里,他们黄河北岸十几个州郡当了门前大路走,来往了无数次,官兵那里敢正眼看觑他们一下。”   柴进道:“我也听说一二,终不信他们恁地了得?朝廷却不作个处置。”   孙裱褙道:“原来蔡太师却也想招安他们,只因他劫过生辰纲,杀了梁中书全家,屡次侵犯蔡太师,蔡太师恨得他们牙痒痒地。也曾几次派人收剿,不曾得胜。现今要派大队人马去进剿,又为了江南反了方腊,朝廷只好先按下这边。”   柴进心里自把句句话牢记了,脸上却是不曾理会,端起酒盏来,只管慢慢地吃酒。眼望那万字架上的古玩,闲闲的问道: “阁下却听何人道得此事?”   孙裱褙笑道:“正为了反了方腊那贼,王太宰兀自不自在。因为采办花石纲的应奉使朱勋,是太宰一力保荐,方腊造反,便是先反叛那应奉使。太宰那里昼夜接得快马文书,道是方腊进占了许多州郡,若是一任那贼声势大了,太宰自身也不稳便,所以现在已调了好几路人马下江南去扫荡,待得方腊平了,再来剿灭梁山。我常在太宰府里出入,自知道这事。”   柴进听了,心中十分自在,益发对他说:“预备了三百两黄金,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如有机缘,便请他引见,金子现成,随时可取了应用。”   孙裱褙虽出入朱门,也不曾遁得将金子恁般使用的人物.待不信时,他已送过十根蒜条金进门,并非闲话。将信将疑,随口依允。当日酒兴阑珊,握手订约而别。   次日旁午,孙裱褙取了两张画。命小使捧了拜匣,向高升客店来回拜柴进,见他仆从舆马成群作队,暗下探问店家,也遭周官人兄弟两个,甚是富有,这便料定了是头肥羊,大可从中沮利。更面许了柴进,在三五日之内,定和他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柴进为了要他欢喜,又陪他到酒楼上吃酒,二人凭栏把盏,酒尽更酌,甚是得意。   忽然街上一阵喧哗,有十几骑骏马,由街上过去.其中一个人,紫棠面皮,五缮长须,身穿紫缎战袍,头带紫色凹面巾,金兜带上,却悬了一把戒刀,骑着一匹紫骝马。一双金鱼眼在马上顾盼自雄。柴进道:“好一位英俊人物!”   孙裱褙道:“此人是汴京皇城缉察使窦监。因他这等模样,东京人常在街上看到,叫他赛门神。”   柴进道:“皇城缉察使,外号赛门神.却不是好?”言下不住的称赞。孙裱褙道:“窦缉察与小可夙有往来,大宫人如想与他相识,小可今日便先通知他,明日同往拜会如何?”   柴进道:“如得识荆,小可愿备一分重礼,先请人送去。”   孙裱褙笑道:“如此更好。大官人回寓,可以派尊介带了礼物到舍下齐会,小可自引了去。”柴进连声道谢,二人也不恋饮,柴进会了酒钞,各自回去。   柴进到了客店,叫时迁,白胜到室内,密商此事。白胜笑道:“我等在东京细作自是要结识此人。但他兀自外号赛门神,眼睛里甚等人看觑不出.我等却亲自送上他门去,叫他缉捕?”   时迁笑道:“怕甚鸟!只要我们把礼物送得丰厚些,怕他不认我们做阿舅!”柴进道:“有了孙裱褙荐引,窦监决不疑心。兄弟自去。”于是备下一挑礼物,让白胜挑了,时迁捧了拜匣,向孙裱精家来。   孙裱褙见柴进言而有信,甚是欢喜。因向时迁道:“缉察使府上,距此不远,我们便去。”三人到了窦府,见门口左侧马棚里,那骑紫骝马兀自未将鞍桥除了。孙裱褙笑道:“来的正好,缉察巡街方回。”于是叮嘱时、白二人在门首稍候,接过时迁手上拜匣,自将进去。不多一会,里面出来两个差拨,连道两位辛苦,接过担子代挑着,引将二人到内室里去。   时迁一路留心,经过两重厅堂,直到第三进堂前,远远看到孙裱褙和缉察陪话。时、白二人在阶下便拜了。进得屋内,又躬身唱喏。时迁看这里,已是内室。正面是湘妃木榻,铈了虎皮褥子。屏后有间暖阁,是帷幔遮住了。四周除陈设着椅案珍玩之外,还有几项武将家风的物件,右壁厢悬了一张雕弓,一柄青铜刀。左壁厢下列一张琴台,上面却放的不是琴瑟,一具雕花木架,一排插了五枝令箭,箭外套住丝油布套子。套上有碗大朱笔所书的令字。   那时窦监手捧了礼单,正看两个差拨由礼担里捧出礼物来。不禁向时迁笑道:“上覆你家殿试,多谢盛情。我有职务在身,不得亲到贵寓拜访。明晚就请枉驾,到舍下小酌。只约孙朝奉作陪。并无别人,请勿推却。”   原来那时秀才入京应试,人家都称他一声殿试,不似后来专称状元做殿选。此外把一技一艺在京任职的,便叫着朝奉。窦监恁地称呼,甚是礼貌。时迁理会得,躬身应喏.窦监心里舒适,又吩咐差拨取出四两银子,各赏白胜时迁二两。   二人拿了银子出门在冷巷里遇到两个叫化子,就把四两银子分给他们了。到了客店,将话告诉柴进,相视大笑。   次日傍晚,让时迁掌着灯笼,柴进自骑了一匹白马,向窦监家来.远远望见两扇朱漆大门,八字儿洞开,门梁上垂下一盏六尺周围大灯笼,上面朱笔大书一个窦字。大门两边,两排十六盏方扇灯笼,用竹片活脚架子,十字交又的支了起来。上面屋檐下,又两排点起十盏纱罩八角宫灯,照耀得内外雪亮。柴进在门外下了马,早有窦府差拨进去禀报。   只见两盏手提宫灯,由内室里举了出来,窦监直把柴进迎到头进庭院里。在灯光下看到他丰姿英挺,举止雍容,绝不是位田间秀才。心里便暗地思忖道,怪地他慷慨结交,便哈哈笑道:“我猜周殿试是位英俊人物,一见果然,幸会幸会.”他说时,深深拜揖。让到客室里时,孙裱褙换了一身新衣服,已早自在这里坐地。   窦监让坐已毕,便笑道:“听得孙朝奉说,东京来了一个沧州周殿试,把东京的秀才都比下去了。孙朝奉阅历的人多了,他佩服的这个人,决不会错了。理今和周殿试一谈,只怕孙朝奉的譬喻还不确切,周殿试差不多把东京的书生都比下去了.呵呵呵。”他说时,掀髯大笑。   柴进道:“小可未到东京,便听到说窦缉察是一位英雄,既到东京,益发听到人称道。所以因孙朝奉之先容,敢求一见.将来在京有些勾当,还望缉察提携则个。”   窦监昂起头来,手抚长髯,笑道:“此事请殿试放心。东京城里现今是好一个花花世界,茶坊酒肆歌台乐院,都受我的儿郎们管辖.殿试尽管自自在在地耍于,有兀谁敢侵犯了殿试一根毫发,至少也吃我三百棍棒。”   柴进拱手道:“全仗缉察虎威。小可也未敢在帝都犯法,却是人地生疏,诚恐有个疏虞而已。他日若有所进取,再图报答。”   窦监笑道:“将来的飞黄腾达,是十分掌得稳的,将来还仗大才照拂呢。”彼此说得痛快,孙裱褙又不住在一旁凑趣。窦监便吩呼差拨摆上酒菜,开怀畅饮。   白胜、时迁也与几个差拨使役另在外面小屋里吃酒.时迁随身带有苏州来的汗巾香坠玉牌之类的小珍玩,分送各人,大家都欢喜。   这晚柴进吃到夜深始回客寓。行到庭院中,见燕青屋子里兀自灯火照耀.因问道:“小乙哥还未曾安睡?”燕青笑了出来道:“哥哥虽然去把酒吃得快活。小弟也开了眼界。哥哥去了不久,那伍虞侯却来相约。”   柴进吃惊道:“却是见着衙内了也无?”燕青道:“伍虞侯来这里,本是带小弟去见衙内,到了相府,二衙内却吃得醉了。”   说时,随着柴进到了屋里。回头看,身边并无外人,因低声道:“小弟送了那门官四锭银子,又约了将来自有重报。那厮又看我有伍虞侯引着,便说以后可自到相府门首去觅他。明天蔡攸又在家中宴客,必是冠盖满门,小弟思再去走一遭。”   柴进道:“兄弟便多赠与那门官一些,又何妨?好在我们所送出去的礼物,依然要在蔡家父子身上拿回来。”   时迁也走进屋来,他道:“小乙哥进相府时,明天也带了我去。”燕青道:“终不成你明天就要捞本?”说毕,三人哈哈大笑。   这东京城里都是些缙绅大户,兀谁知道一窠强盗在富贵人家当上宾出入?真是由得他们暗地好笑。   次日,燕青带了时迁将一个红绸包袱包了一些东西,又到蔡攸家来。这已是初更时分,蔡府各处灯烛燃起,四处通明。燕青远望到府门口站了两排侍卫,剑戟鲜明,又和昨日情形不同。行来辕门,便站了一站。一个卫卒过来盘问。燕青唱喏道:“二衙内有命,今晚初更传见,门官自认得在下。”   卫卒将他引到门官屋内,门官却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周二官人,今晚你忒来得冒失些个,圣驾在此。”   燕青道:“小可只求见二衙内,又不面圣,相府中千门万户,便是进来一个小可,圣驾怎地知道?”门官道:“虽然恁地说,圣驾来此时,向来是不让生疏人进府。”   燕青道:“不知二衙内在府也来?二衙内在时,小可是务必乘机求得一见。此事全靠门官成全。”说着,取过时迁携的包袱。此时,屋内并无第四个人,燕青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却是黄澄澄的十根蒜条黄金.门官口瞪口呆,又吃了一惊。燕青道:“这点微物奉赠门官,只求提携。若二衙内不在相府,小可立刻仗行,不敢俄延。”   那门官仔细在灯下看了红绸包袱齐头放着的,实在是十根蒜条金,不是眼花,便向前一步,牵了红绸包袱,将金子遮盖了。笑道:“昨日已蒙厚赐,今日又有这种隆仪,小官委实不忍拒却盛情。二衙内却是在府,因圣驾在此,小官怕他不肯见外人。”   燕青道:“二衙内不肯见时,门官多和小可圆转两句,也就见了。终不成小可每次来了都扑空回去.”那门官见了那十根蒜条金,觉得燕青胜是他爹娘,为了爹娘,也应当担些干系。因之向燕青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只索和仁兄进去走一遭。尊介且屈在外面走廊角上隐藏一下,小可预备有半瓮酒,留着半夜里守夜的,且将来仁兄解渴。这厚情,小弟就拜领了。”说着,深深的一揖,且不问燕青是否把金子还收回去,两手捧起那包袱,送到屋后暗阁子里去。接着,捧出一个酒瓮来,又是一个木盘,托了半只熏鹅放在桌上,笑道:“特粗糙些个,就请仁兄用手撕了来吃。”   燕青向时迁使个眼色,他自出去了。这门官告诉了私用的差拨,照应着大门,又向燕青告罪失陪,才入内去了。燕青想道,管他呢,且先受用。用桌上茶碗,在瓮里舀了酒来吃,撕着熟鹅下酒。   约有半个时辰,那门官满额头是汗,进门来向燕青拱揖道:“总算不辱尊命。二衙内听道阁下来求见,倒没说甚的。却说下官恁地糊涂,圣驾在此,怎教生疏外人进门?”经下官再三央求,说仁兄日日在此候见,这分忠诚难得。又说仁兄本事了得,二衙内身边正少这般一个人。足说了两盏茶时,二衙内才回了心,悄悄地让仁兄去见他。”外面自有虞侯相引.燕青道着谢随门外引见的人去了。   时迁在窗外走廊上站了甚久,心想:见鬼吗?花了这些个金银,却来宰相府大门角里来站了。   这时,有阵弦索歌唱之声,从墙头上随风送了过来。心里又一想,赵官家在这里寻乐,不知他们帝王将相作乐是怎么一种情形?他正苦恼着,看到燕青随着两个虞侯到内室里去了,也就挨了库外的白粉墙缓缓向前走去。看到远处大月亮门下,有小一排身着软甲,手拿兵器的人守着,就隐在一架蔷薇花下面。心里也兀自忖度着,这粉墙旁边的便门都是恁地警戒森严,直通内室的门户,自然更加难去。站立着凝神一会,见有几个扛抬食盒的人,却自在地由月亮门里进去。这就将身一踅,踅过走廊,这墙角上有条冷巷,曲折地通向相府外院。   在路上遇到两三个人,彼此不顾面去,时迁胆子大些了,益发向前,便见一个斑白胡须的老人,挑了一副担子,径自走来。时迁抢一步,在路头上挡住,大声喝问道:“哪里去?”   老人歇下担子道: “老汉是向厨房里送鱼的。”时迁问道:“我们相府里送东西进来,都有凭据,今天圣驾在此,闲人不能进来。”那老人歇下了担子,在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笑道:“大哥不认识老汉?”   时迁接过那号牌,在手上验看了一会,也笑道:“我是由老相府新调来这里的,却不相识,休怪则个。”老人道:‘老汉叫胡老,每日都在黄河崖上收买新鲜鲤鱼,向相府里送。往日由后门进来,到厨房不远,今天来得晚些,后门关闭了,大宽转地由东侧门进来。改日却请大哥相国寺街吃水酒去。”   时迁笑道:“却不用改日。我在这冷巷值班半日,肚皮饿得发慌,老伯带我向厨房里去,临时讨些酒肉吃,却是大大方便。”说着,便来代挑了胡老的担子,一壁厢道:“老伯休道我是相府里人。一来我没有穿上号衣,二来我说是自己人时,他们却道各有职责,不会给我酒肉吃。”   他一壁厢说时,他一壁厢挑起担子便走。那胡老是个忠厚人,又不知道时迁究竟是相府里甚等角色,只好随了担子走。时迁看得他动脚了,便退到他身后去,央告着道:“若是有人问起时,只说我是你阿侄,别的话我自会说。”那胡老也不会想到相府里有个造反的,自依了他话做,引将厨房里来。   厨子们看到胡老,先有人笑道:“我们正在奇怪,恁般时候,你还不曾将鱼送来?约莫是你病了,不然,却让人和你挑了担子?”胡老道:”正是如此,老汉不能来,又怕误了厨房里使用,所以叫阿侄挑了来。”   时迁这几日,已学了不少东京话,看定了一个面貌忠厚些的打杂厨丁,陪了许多好话,要讨些酒肉吃.那厨丁盛了一大碗剩菜,大半壶酒,又几个馒首,都交与他了.大厨房里事忙,却引他来下房里吃.他自去了。   时迁见下方一堆干柴,齐了屋檐.先熄灭了屋子里油灯,暗地爬上了柴堆.两手抓住屋檐下挂物事的绳索,作个打秋千的式子,荡了出去,两脚平空一勾,勾住了屋檐,一个鲤鱼大打挺,人便站在瓦檐上。北方的房屋,都是泥浆麻屑砌合的厚瓦盖的屋顶,时迁又手脚轻便,以此没有一些响动。走上屋顶四下张望.见正中一所地方,灯光照耀,直射入半空,将屋脊周围的树木山石楼阁,都映了出来。便是弦管之声,就在那里发出来。   时迁看定了方向,在屋顶上顺了重重屋脊,向那光亮地方走去.眼看相去不远了,眼前却隔了一条长巷,长巷两边都是泥鳅脊圃瓦盖的院墙,颇不好立脚,且伏在两间屋子的瓦槐里伸头向巷子里看时,见有两盏纱罩宫灯,引着一对男女向前走去。那男子约有四十上下年纪,头戴纱帽。身穿红缎一品胡服,三绺掩嘴髭须,看不十分仔细。但听到随后那个妇人道:“今天圣驾恁般喜欢,相公换了朝衣,便可一同歌唱。”   时迁一想,在这相府里,兀谁穿了一品衣服,有人称相公?这岂不是蔡攸那厮?我只揭两块瓦丢了下去,便可为人民除害。只是恁地作时,却误了我山寨大事。   望着这对男女去远了,转身回来,见右边院落里有架紫藤,顺花架柱子溜了下来。挨墙踅过了长巷,对面一个海棠叶的窄门,正接着迥廊。踅进门,立刻爬上迥廊的盖顶,踏上屋脊,再一看那一座灯火辉煌、笙歌缭绕的院落,已在面前。爬越两遭屋脊,到了那院落前看时,四周堆了假山,繁植着花木,随着山石高低,树枝上下,挂了绢糊彩剪的各种花灯,笙歌笑语之声,却在正面高阁子里。那阁子四面拱起屋脊,中间盖了平顶天棚。   时迁端详了一会,便向那天棚边走去。天棚和四周屋檐不连接,挺出去丈来高。在天棚之下,屋檐之上,周围支起雕花格罩。格罩上嵌着夜光石琉璃镜,漏纱裱糊,却正好向下面张望。时迁俯伏在屋槽上由格子缝里向下看去。这正面是一座八根大柱落地的大殿,中间一扇盘龙宝座,上面坐了一位黄袍长须的人,只看宝座左右,八字排开站了两排锦袍玉带,高髻宫装的男女,便可以想到那位是当今赵姓皇帝。   大殿上千百盏纱灯,高低挂了,彩丛里照耀如同白昼。殿门敞开,三列白玉石台阶,七级下降,到这天棚下面。这里是红毡铺地,周围支起五色锦幛,丈来长的红烛,用紫铜盘盛着,一列十六枝,族拥着一架绢扎鳌山。南向一架大孔雀屏。上齐殿检,孔雀屏里的花眼光闪闪地,照着当地。这屏风下,有一排穿蓝衫子的人,各捧笙箫鼓钹,在那里吹吹打打。红毡子上。有十几对男女,穿丁红绿彩衣,在那里蝴蝶穿花也似又唱又舞.皇帝坐在宝座上,手摸了胡须点头,不住微笑。   一时乐止,在红毡子上的人,便齐齐的向上俯伏着。不过他们俯伏时,旋风也似向下一蹲,还是舞蹈的式样。那皇帝也就不见怎地尊严,昂头哈哈大笑。笑后,他回头向身边侍立的臣子,有所吩咐。道着个甚的,远去却听不到。但见那个听话的臣子,手拿了一根龙头红杆五色的节旄,站在阶沿上一挥,那孔雀屏下的乐队,又奏起乐来。原在红毡子上舞蹈的那批人,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由东西两旁的锦幛后面,又出来两队男女。女人穿了长袖宫装,拖着长带.男子们却倒转来装束,全身紧俏,上著绿罗袄,下穿红彩裤,头上包扎了红巾,脸上抹了脂粉。   东向那队出来的第一个男子,便是方才穿了一品朝服的蔡攸。这时,他脸上将粉搽抹着雪也似白,在额角点了绿色的梅花点子,在两颊涂了两块红晕,头上扎的红包巾,用珠辫来束缚了,乱插了一头的花草。他两手捧了一只排箫,身披了彩红,在乐声紧张中,和西边领队的一个男子,一同抢上石阶,向皇帝下拜。皇帝张开口哈哈大笑。东边这个人,既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小相公,西边这个人,自也是三司上下人物了。他们拜罢了,便回到红毡子上,和那群男女吹弹舞蹈。   蔡攸是蹈舞得极好,左摇右曳,前仰后跌,在人群中似个采球在滚着。皇帝十分高兴,反背了两手,离开了宝座,直走到殿口来观望。这两个舞蹈大臣,有时也就舞到皇帝面前去。   时迁在屋檐上张望了多时,心想,便是山寨宋公明哥哥坐了第一把交椅,也端正了面孔,众家兄弟,兀谁敢胡乱嬉笑着。不想大宋皇帝,却是恁地耍子。当朝相公,扮着鬼脸儿,满场打滚。这等人坐江山,有甚作为,回去对公明哥哥说,益发抢方腊一个先着,把东京来夺了。   他恁地想时,便忘了身靠在雕格上,身子向前面靠了着实些,把嵌在雕格上的琉璃夜光石挤碎了两块。那物事铮的一声响,飞了许多碎片下去,在乐舞队上,下了小小的—阵琉璃雨.早见下面人停了舞蹈,抬起头来张望。时迁大惊,悄悄两耸,爬上了屋脊,顺着朝外的屋脊,滚将下去。   他只管向下滚,忘了这还是相府的上房,见屋檐下有棵梧桐树,就顺树溜了下去。等他两脚落地时,向上看着,却不免傻了! 第三回 借刀杀人权奸定计 当堂逐客儒吏丧生 这小相公府里,虽是院落重重,但圣驾光临的所在,自必紧邻着内室。 时迁由那壁厢天棚上顺溜过来,只隔得一重大院落,当然还是内室。他在树顶上向下溜着,直落到一座芍药花台上。定晴看时,平面一排绣阁,雕花窗格,深绿的窗纱,映照着一片幽深的灯光。有两个黑越越的人影子,正贴了走廊上的柱子,到那绣阁檐前。有一人低声问道:“什么东西响?” 时迁将身子隐藏在芍药花底下。有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答道:“这里没有人来,定是娘喂养的那花狸猫。”时迁便喵喵地作了两声猫叫。由花茎缝里向上张望时,阁子门悄悄的拉开,有一牛角灯,在门缝里一闪,是个女子出来开门。外面去的正是一男一女。在那一片小小的红光中,见着门里那个女子满脸含春的笑着。那男子一踅,先进门去了,随后两个女子喜笑着,掩上了门。 时迁看这情形,十分尴尬。听到先那个女子说过,这院落里没有人来,便大着胆子伸直腰寒。侧耳听前面那重院落里,又在吹弹歌唱着。便溜下花台,顺了走廊出去,有个月亮门.已是闩杠得结实,悄悄的开了门,外面又是所小院落。在星光下,看到挨墙有两个小厢房,屋子里息了灯烛。时迁走着挨近了,见那房门却是虚掩着的。挨了门听时,里面鼾声大作,还有一阵热烈的酒香冲扑鼻子。时迁将身上藏带的火筒里纸卷取出,迎风只一晃,火光里见屋子里两个老年人醉猪也似睡着。 时迁先把桌上一只烛台取出,将大半枝残烛先来点了,大大方方的手里捧了走进去,那两个老人,一个倒在床上,一个伏在桌上,动也不动。时迁把烛放在桌上,见屋子里墙上,挂着佩刀,灯笼、伞、笠等类。桌上摆有半桶酒和几碗菜,想必是那门里女子将他们灌醉了。 时迁看睡在床上的那个老人戴了猪嘴头巾,身穿一领青布衫,料是内院仆役。于是将衣带解了,向他袖笼,吹口冷气,他一转动,便脱了一只袖子。只两次将青布衫脱下了,自穿在身上。他头上猪嘴头巾,也取来戴了。见桌上有两块铜牌,正和胡老所藏的相同,也都拿过来了。取下墙上的一盏短脚灯笼,将里面烛点了,吹熄桌上的烛,便撑着灯笼出来.   时迁记得相府坐北朝南,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认定丁方向,便取路向南走。转了两幢院落,顺了迥廊却把自己转昏了。迎面一座大阁子,灯烛通明,阁门通开,远远看到上面正中列了公案,两旁列了金瓜斧钺,武器架子八字对排,直达阶下。   时迁虽未敢前去,却看到阁子两侧便道上,来往人特多。于是故意将灯笼碰熄了,站在巷子口上不动。见一个小书僮,手里提了一盏牛角白皮灯向外走,便迎向前笑道:“小哥,惜个火亮。”那书僮便站住了,伸过灯来。   时迁且不揭灯罩接火,却问道:“小哥,你往门外去吗?不用点我这灯了,一同走罢。”   时迁说话时,在灯光下,见他鬓下斜抽一枝桃花,身穿墨绿绸袄,白绸领上,兀自滴了两点胭脂,香喷喷地。固接着笑道:“我自带你到一个好耍子地方去。”   那书僮笑道:“今天圣驾在此,相公时时要使唤我,不得功夫。我又不认识你是谁。”   时迁笑道:“好小哥,过去让我作过东,你都忘了?”书童道:“你正是兀谁?”   时迁便在身上掏出一块铜牌来让他看了一看。他笑道:“啊!你是五夫人院里的,那边我去得少些个,你其不是张?…”   时迁笑道:“小哥认识我时, 还不趁此和我吃两碗去。我们院里,有个人儿,每日至少念你三百遍。”书僮笑道:“青蚨那丫环,她背地也念我?”时迁道:“你且把我选出大门口,我有好事对你说。”   那书僮一时高兴,提着灯便引了时迁由大堂边出去。一路灯火照耀得须眉毕现,时迁却在侍卫森严中淡笑了出去。到了门外,时迁对那书僮低声道:“我那院门是虚掩的,五夫人花狸猫跑了,青蚨定要出来寻它。小哥,你快些去,莫错了机会。”说毕,哈哈大笑走了.   出得巷口,将灯笼点了,烛光上映出字来,一面红黑相间写着开封府仪同三司,一方朱笔大写一个蔡字。路上没有一些子阻拦。   到了客店,店小二认为是小相府里来的人,喏喏连声,时迁大笑。燕青从屋里出来埋怨道:“不见了你,叫我好焦急。圣驾正在相府,你若犯了警卫,却不是耍处。”   时迁到了屋子里,掩上房门,却把在相府看着的事都说了。燕青笑道:“你的胆子忒大些个。休闯出祸来,坏了山寨大事。”柴进道:“时迁兄弟能把蔡攸家里门户路径看熟了也好,迟早有用处,明天你益发带了他去.”   时迁道:“正是,不曾问得小乙哥见了二衙内也无?”燕青道:“自然见了,让我当面耍了两套棍棒.我看他手下没有高明的教师,也只是耍了两套好看花棒,那厮不省得,胡乱评论了几句。他听说我会蹴球,便点起几十盏灯火在庭院里耍子。他手下有几个帮阉,都不十分高明,败在我手上,二衙内却喜的不得了,让我明日便住到相府里去。我想,要在他们那里做些手脚,必定和那些门客厮混得熟了,才有道路。时迁兄弟把门径认孰了,又有那门官遇事讲个便利,好歹我们要在蔡攸家里寻方便。”   柴进道:“你自大胆地去,在外我自处处关照着你。”当晚议到更深。   次日巳牌时分,燕青、时迁又向蔡攸家来,门官通报了进去,伍虞侯笑了出来,使来引着他二人到内堂见二衙内。燕青隔了帘子躬身唱喏。二衙内道:“你且进来。”   燕青进去看时,见二衙内穿着一件月白绸紧身,披散了满头黑发,有三个俊俏丫环围绕了一把交椅和他篦头。有的托了梳妆盒,有的捧了铜镜子,有的捧着巾帻。燕青未敢抬头,远远地躬身站住。   二衙内笑道:“周佳,昨夜里球蹴的甚好,灯亮下恐怕你还不能把解数使得尽,今日且看你再耍子一场,你先出去将息了.”燕青道:“小人有一随身仆人,自幼一向跟随,如今若把他放在客店里,只恐他吃酒误事。可否让跟随小人入府?他也有几种绝技,可供衙内一笑。”二衙内听说有绝技,便道:“他能甚的?且叫来耍给我看。”   燕青道:“此人叫张二,自幼会摔跤,翻觔斗,竖倒顶,又能仿效百种鸟兽叫,现在门首。”   二衙内一迭连声,着将入来.燕青自出去引了时迁到堂口滴水檐前,隔帘站住。向里便拜。二衙内笑道:“你能甚口技,且当面学来。”   时迁唱了喏:“请原谅放肆。”便背转身去,立刻阶沿下有几声狗叫,帘子里几只小哈吧儿,直奔将出来.这是大金国特送蔡府的珍物,二衙内先笑了。时迁看到檐前银条架上,立着一只白鹦鹉,便学了两声猫叫,引得鹦鹉扑打着翅子,大叫猫来了。二衙内散了头发,奔出帘子来.一面抚弄鹦鹉,一面笑向时迁道:“你且学鸟叫。”   时迁退到院子里蔷薇架下,将身子隐藏了,学了百灵、画眉鸟叫,引得檐下各笼子里鸟,先后相和。二衙内大笑,便叫人取了一大锭银子赏了时迁。   自此燕、时二人,便在蔡攸相府里厮混。每到更深,时迁便潜入内室,在蔡攸室外偷听他们动作,其中也打听了不少消息.   约其半月光景,戴宗已回到山寨报过信,二次来到东京。吴用有口信传给柴进:当今方腊在江南兴兵,声势益发浩大。务须时刻打听朝廷动静。白胜来告诉了燕青、时迁,二人更自留意。   这一日二更时分,太宰王黼、太尉高俅同到小相府来拜访蔡攸。他二人都是轻车简从,颇可疑惑。时迁找个僻静地方,爬上了屋脊,绕着好几道楼阁,到了内室。时迁已知蔡攸有密事与同党磋商,必在一座小阁上屏去随从,低声商谈,那阁子附近,都没有人去得。   时迁看到月落星稀,已是三更天气.爬上了相府中最高的一棵树。人藏在树叶丛中,四处张望,看到东阁有一角小楼,撑出了屋顶。在花石扶疏中,射出了灯光。料定蔡攸、王黼、高俅便在那里。于是在屋顶上蛇行雀步走去。到了那阁子附近屋顶上,向那边看去,只朝南的窗户洞开着,其余三方,全都掩上了窗扇放下了帘子,看不到里面。   时迁在屋脊上大宽转地绕到闻子的北面。这里是一堵白粉墙,墙里有两棵垂柳树,正是干条万缕的垂着绿叶,遮掩了大半个阁于的屋顶。时迁选择了半天,寻觅得一枝横干,两手紧抓着枝梢,由墙头吊了上去.然后把身子翻转来,两脚勾定了树干,缓缓向树中间移了过来。当自己移着靠近了树身,便正过身子来坐在树干上。向树外阁子的屋檐端详得准了,又顺了一枝横出去的树干,向下一溜,溜到了屋上。然后倒伏了身子,蛇行到屋檐上,伸头向屋子里看去,果是三人坐在锦墩上,围了一张方几细谈。   上首那个人便是蔡攸,正拿了一叠文书,向袖子里塞了去。他道:“除了河东、河北,现在无可用之兵,方腊贼势坐大了,实不当稳便。王太宰.高太尉二公所说,与不才所见却有不同,用宋讧这班人去打方腊,虽可让他们彼此杀伤死亡,但总有一胜一败。宋江那贼败了,自是灭了一股惮贼。朝廷不妨再调大兵去扑灭方腊。若是宋江胜了,他落得将功折罪。万一圣上见喜,不削减他们兵权,却不是添了我们心腹之息?”   高俅那厮作了几年大官颇自矜持,手抚髭须,侧坐沉思,一手按住膝上的锦袍,默然无语.王黼便道:“我也顾虑到此。只是梁山贼势近来甚为嚣张。老相公也曾在近畿屡次调兵调将,都损折不回.若朝廷用兵江南,山东之寇乘中原空虚,窥视畿辅,却不是耍处。”   高俅道:“梁山贼势虽盛,大举作乱,尚不敢为。不热,中原虽近空虚,一纸之诏,十万大兵可调。宋贼极是狡猾,若无十分准备,不敢作此大不韪之事,以激天下之怒。所怕者,方贼北窥金陵,宋贼南窜徐、海,二股合流,剿灭便是不易。那个亳州知州侯蒙,上书请招安宋江去平方腊,未尝不是替自己打算。他想着两贼要在徐、淮合流,必犯中原,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却是首当其冲。依小可之见,不如就依了侯蒙所请,招安宋江,让他去平方腊。只朝廷少给他粮秣兵器,等方腊吞并了他们。方腊是个无知之徒,虽有数万乌合之众,将来调一枝劲旅,不难将他扑灭了。”   蔡攸笑道: “计倒是条好计。高太尉,你不想到了方腊胜了宋江时,把粱山贼众合并起来,正是如虎添翼?”   高俅笑道:“此层岂有不知之理?梁山这伙贼寇,颇有点古游侠风。除非宋江亲自投降方腊,那些贼首才会跟过去。所以方腊胜了他们时,也只能合并他们的喽罗,合并不了他们的贼首。借刀杀人倒是我们剪除梁山的一个好机会。粮秣兵器,都在我们手里.只要宋贼着了我们的道儿,他后面远离了巢穴,前面正对了大敌,我们再暗暗的知会了地方官吏,相机行事,不怕这伙贼不落在我手心里。”他说着,在袖里伸出右手,捏了几捏。   王黼拍了桌沿道:“高太尉之言甚是!这条计不但是借刀杀人,而且是调虎离山。”   蔡攸沉吟道:“二公既恁地说了,明日早朝,便向圣上保奏侯蒙一本,调他去作东平知府,就近招安梁山。此人既上书替宋讧说话,想必认得宋江。他办得好时,等把粱山贼伙灭尽了再作计较。办得不好时,不愁没有罪名办他。”   时迁在屋檐上将这些话听了个备细,直等王黼、高俅告辞,才顺了原路,回到相府差拨房安歇。   次日一早.将话暗暗告诉了燕青。燕青向二衙内请了一日假,同时迁奔回客店,向柴进告知一切。   此时,张横,张顺、花荣,石秀四人,也到了东京。花荣正假扮了一位关西来的武弁,住在附近客店内,托为柴进故交,时来拜访。这时,适也在座.便道:‘这侯蒙是个满腹经纶之士,屈在下位,现作个毫州知州。但他和风尘人物向无往来。恁地上书要招安我们山寨?”   柴进道:“听时迁所说,高俅兀自要奈何他,自不是有意伤害我等.此事应当即刻通知山寨,莫着了道儿。”   花荣道:“大官人最好向窦缉察那里探些消息。”柴进道:“他只缉察汴京,如何会知道侯蒙上书的事?”   燕青道:“不然,他常在王黼、高俅两家走动,王高的举动,他总有些知道。”   柴进便依了大家计议,暗地将石秀拽来,详细写了一封书信向宋江告知,着石秀不分星夜上山。当晚便轻衣小帽来拜访窦监。他恰是巡街来归,未曾会得。次日晚间再要去拜访时,只见石秀一身行装,手拿木橇,身背包裹,掀帘进屋来。   柴进道:“石兄弟,你还未走?”石秀道:“小弟昨日下午趁城门未闭,就出城赶了两小站路。今日巳牌时分,在路上遇到戴宗哥哥,彼此把消息说了。他走得快,小弟作主,将书信请他送回山了。现在他将来的军师书信……”   柴进抢着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回转身来,向石秀取过来书,背着灯光看了。书上说的燕青走通蔡府这条路子,十分是好。窦监也是极用得着的人物,带来金银,尽管花费,山寨中随后便会深入将金银陆续送来。柴进又看了一遍,其中并没有什么须牢记的字句,就在灯火上焚化了.时己二更,石秀向外另找店家投宿。   次早.柴进起床未久,帘外有人间道,“周殿试在寓吗?’柴进唤进屋来时,是窦监家差拨,他躬身唱喏道:“我家主人拜上殿试,现有喜信相报,就请前去一行。”   柴进听到喜讯两字,却是吃上一惊。转念一想,他恁地会向我说梁山招安的事?必定和我在王黼那里关说外放官吏有了线索,且去看上一遭。于是吩咐喽甲备马,随了整拨径向窦府来。   窦监将他引到客室,先便拱手贺喜道:“殿试所嘱,幸不辱命。昨日王太宰问我,愿作山东都缉捕使不?我却未敢答言。太宰又说,现今有个知亳州侯蒙,上书朝廷,请朝廷招安宋江,用梁山人马去平方腊.昨日早朝.高太尉保奏一本,调侯蒙作东平知府,专一去招安宋江。又因侯蒙是个文吏,却恐梁山宋江轻视于他,再着派一个武将前去。”   柴进笑道,‘此系缉察喜讯,怎地例转来,向小可道喜?”窦监道:“殿试有所不知,这侯蒙升调东平知府,他那知州原任,却还未曾定好继任的人,殿试若是愿去时,小可便在太宰面前一力保荐。”他原和柴进同坐木榻上,中间隔了一只矮儿,这就伸过半截身体来,向柴进耳旁低声道:“假使周殿试舍得出二万贯金珠,便可走马上任。”   柴进在他这几句话里,知道了侯蒙调升东平府这件事,已是千真万真。因道:“两万贯,小可总可以筹划。若是能让小可随心所欲,便是五万贯亦所不惜。”窦监听他这话.却是不愿到毫州去,抹煞了他的人情,自不高兴。不过他又说了若可如意五万贯亦所不惜,心里又是一喜,因道:“殿试意思只是想去高唐、青州一带。现在梁山有了招安的形势,殿试是更想衣锦荣归。”   柴进又道:“只缉察便省得小可之意。”窦监道:“每地说时,且作理会。”柴进怕冷了窦监的心,又说了许多图报的话,方始告别。回到客店,又写了一封书信,即日着石秀回山报告。   石秀在路上行了三日,遇到戴宗下山来。石秀告知侯蒙要来东平。戴宗道:“军师正要我打听此事。益发同路上山.听候军师从新调遣。”于是二人并作一路,同回了山寨。石秀见了宋江,呈上柴进书信。   宋江看毕了书信,便请吴用军师前来商议。吴用笑道:“据信中所言,时迁听到的,确是高俅的言语。那厮设计最狡,用心最毒,他借刀杀人,教我们死无葬处。兄长有何主见?”   宋江取过书信,又看了一遭,沉吟着道:“愚兄屡次以大义宣告内外,静待朝廷招安。不但山寨数万儿郎知道.便是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豪杰,兀谁不知?这位侯知州也就为了知道我等有归顺朝廷之意,才肯上书为我等请命。而且柴进兄弟打听出他书中所言,明说宋江之才,必有大过人者。也算我们兄弟一个知己。无论干公于私,断不能当地前来招安,我们反而抗命之理。纵热我们可以把高俅借刀杀人的话,告诉众兄弟,天下人却不能相谅。”   吴用道:“兄长既如此说,等侯蒙到了东平,且作理会。”   宋江道:“愚兄也曾思量多时。这侯知州有此见解,想不是个书呆。将来怕来招安时,我们便告知就里。若要我等前去平方腊,须是朝廷和我们筹足兵器与粮草。用人行军,我们都得便宜行事.只是怕高俅见我们识破了他的计,老羞成怒,却又另来奈何我们?”   吴用道:“兄长所言,正是面面都想到。目前山寨中粮草充足,财帛丰富,且让儿郎们休息几时,免得侯知州来到东平,要招安我们反是棘手。”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是,我等既要受招安,山寨里毋须再添粮草财帛,乐得省事。”宋、吴这一番言语,自是减了河朔十郡无限干戈。   相过一月上下,那调任东平知府的侯蒙,得了朝廷诏书,也就到东京来陛见。此时蔡、王两姓掌权,来京官吏,不先见过蔡京父子以及王黼、童贯、高俅等人,那就在京候召一年,也无陛见之期。侯蒙知道东平府这个职守是蔡攸、高俅保的。到京定了客馆,出于无奈,便先来小相府见蔡攸。   此时皇帝闻说方腊猖獗得很,便立想招安梁山这支兵马去平贼。也曾向蔡攸说过,要侯蒙早日到任.此时来相府求见,蔡攸立刻坐在大堂公案里传见.当侯蒙到了阶前拜见时,蔡攸见他仪态持重,很有几分书生气,便不甚高兴。因道:“侯蒙,你且入来谈话,你知道我保举你的意思么?”   侯蒙入到堂内,蔡攸大刺刺地坐着,毫不谦让。他只得恭立一旁道:“恩相挺拔微职,自是以蒙曾上书招安宋江,去剿方腊赎罪,就以蒙去东平招安他们。管窥之见,未知当否?”   蔡攸手摸髭须道:“你道得个外面,却不知就里,宋江这班贼寇,狡猾凶猛,胜方腊十倍。他们所以还没有大举,一来没有机会,二来水泊邻近畿辅,三来没有方腊那般乌合之众。就方,宋两股盗寇来看,我们却道不得个分别的。权衡利害,倒是方腊一勇之夫易擒,宋江多诈之贼难伏。方腊乌合之众,可以劲旅破之。宋江方张之寇,就是招安了,也怕他狼子野心,中途有变。”   侯蒙以为朝廷容纳了他的献策,调他去招安梁山,作为国用。今听蔡攸这番言语,分明他却是特地不放心梁山,那还招安宋江则甚?心里有着疑惑,便不敢多出主张,因进前半步,躬身道:“卑职愿请恩相明教。”   蔡攸笑道:“侯蒙你想你前程远大时,你须听我的话.你到了东平,你可以差一个舌辩的人,先去通知宋江,只说朝廷大兵,要用去伐辽。方腊那股盗贼,无甚能为,有梁山一半兵力,便可把方腊擒了。且劝他留些兵力守看梁山。”   侯蒙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但脸上却不敢表示出来,躬身道:“朝廷招安宋江,讨剿方腊,方法不同,要将这两处不法之徒一齐消灭,用意却是一般。恁地时,梁山还留下余孽。宋江只得一半力量去江南,不但未必能胜方腊,或者倒是让方腊打败了。那时,方腊之势坐大,梁山又没有斩草除根”。   蔡攸不等他说完,脸色一沉道:“侯蒙你是真不解朝廷用意,还是故作痴聋?朝廷岂真要起用宋江去平方腊,无非以贼杀贼,让他们自相败灭。不然,朝廷何至如此无人?”   侯蒙听他这番话,觉得与自己上书的竟思,竟是个反面。便又进前一步,再拱一揖道:“恩相指教,卑职已理会得。唯是宋江一百军八名寇首,文武人才全备。他果有向善之心,朝廷落得用他的力量去平方腊。方腊虽是乌合之众,也未可轻敌,官军若有力扑灭他时,何至连陷郡县,猾撅日甚?再则果用以贼杀贼之计,若被宋江看破丁,倒是为渊驱鱼。”   蔡攸将桌案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侯蒙!你说此话,不但触犯上宪,而且藐视朝廷,你戴了几颗头颅来到东京?”   侯蒙拜倒在地,连称死罪。蔡攸喝道:“我这里岂容你唠叨?左右将他叉了出去!”这一声喝,两廊下出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拿了鞭子,便向侯蒙抽来。侯蒙身在虎穴,怎敢抗拒.只得踉跄走出了蔡府。   这一群家丁中正有一个时迁在内。他知道侯蒙是为了招安梁山被打,怎地不心里火烧呢。他见侯蒙两手捧了腰间玉带,头上纱帽斜歪倒着,抢着向相府门首走。便由里到外,挡住了众家丁的鞭子,紧跟了侯蒙。眼见离开大堂远了,便回转身来向众人道:“各位,这位知州是个好官,虽然言词触犯了相公,却又无甚大错。我们伺必侮辱斯文?”   这些家丁,日夜由时迁供奉着金帛酒肉,闲时,便一同到花街柳巷耍子,也是的迁花费着银两。大家喜欢时迁慷慨,把他当个首领也似看待。因之他说了一声何必时,各人拿了鞭子的手,便不向下打了。   侯蒙虽是在许多鞭棒下朝前奔走着,本也知道身后有个人在暗暗护卫。这时见时迁一番话拦住了众人,便回转身来向他一揖道:“不想你这汉子却懂得公道。只是我也该打,未曾陛见圣上,却怎地先到此地来?”说毕,长叹一声,竟自走了。   时迁见他面如死灰,帽侧衣斜,一步高一步低的走出去。望了他那后影,却替他不堪。当日悄悄的把事旨诉了燕青,燕青又来告诉柴进。柴进访得了侯辈寓所,次日,便扮着一个殿试秀才前去拜访。   到那处时,是城东永济寺的西院。那院门半敞着,里面有口棺材,放在屋檐下,棺材盖放在一边。一个团头和几个伙家,忙着进进出出,阶檐上,又堆了些经幡钱垛金银纸锭之属。柴进却是一惊,见有个穿皂衣的老人,哭丧着脸,是个仆人模样,便问道:“这可是侯知府寓所?”   那老仆向柴进周身打量一番,垂泪道:“回禀官人,敝主人昨晚病故了。”柴进又是一惊。因问道;“昨日下午,曾见来,如何便归天去了?”   老仆摇摇头道:“一言难尽。”柴进道:“端的为何得了暑病?我与侯知府是幼年八拜之交,一别多年,现今方来东京图个相会。”   老仆道:“主人停灵正屋,末便请官人里面拜茶。”柴进道:“昨日侯知府到相府去,受些委屈,我正耍来安慰他。”   老仆道:“唉!官人昨晚来便好了,敝主人回来时,长吁短叹,吃了一夜的酒。今早小人进屋去看时,敝主人便僵直着在床上了。”柴进道:“且引我进去一拜。”老仆道:“官人尊姓?”   柴进道:“我姓周。我且先拜过灵,客中想是盘缠不多,回头我即着人送办理丧事的花费来。”   老仆先道着谢,引了柴进到正屋。见右蹙厢挂了千秋幅。地面停着灵床,侯蒙穿了朝服,直挺挺躺在那里。柴进在床前拜了四拜,起来一揖,洒了几点知己之泪。里屋有妇人呜呜咽咽哭着,老仆却引了一个四五岁孝服儿童出来谢孝。   柴进着实感慨。回得高升店.将出十锭大银,交与白胜,送到侯寓,作为奠礼。不想他这一番好意,却几乎引出一场大祸来! 第四回 煎同根张达动官兵 放野火时迁闹相府 原来蔡攸将侯蒙申斥了一番.依然不放心他,怕他陛见之时,,却在皇帝面前道着什么,因当年在枢密院时,他就记过蔡京闲话的,且待他向司院报到时,先羁压住他陛见的日期。不想一过四五日未见动静,蔡攸想着奇怪、他小小一个未到任的知府,敢藐视召命,到了东京不向三司报到请陛见吗?因手谕员司调查侯蒙有文书到三司也无? 待得详覆上来,侯蒙已死,他的眷属已报丧多日了。病故的日子和那次在相府里被逐,却是同一个时候。蔡攸知道这事,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侯蒙是个念书人,在大厅广众之下,让棍棒打出了相府,必是羞愤致死。细想此人言语,只是不合意旨,却未曾干犯宰相尊严。一时良心发现,便振两个相府虞侯去视察侯蒙眷属,并且通知他们,朝廷可以重加抚恤。这两位虞侯回报上来,说是侯蒙眷属将丧事办得很好,有一个沧州秀才周集重重的周济了他们。这秀才自道是侯蒙总角之交,侯蒙眷属却不知道这个秀才的底细。蔡攸心想一个秀才却平自地周济在京病故的一个知州,其中必有原故,便又差此两人去看周秀才行动。   相府中虞侯,彼此在值班房里道论此事,却被伍虞侯听到,心中暗暗一惊。想着相公将棍棒逐出府门去的人,周殿试倒重重的为他料理后事,这不故意与相公为难.悄悄的出了班房,找着燕青把话告诉他了。   燕青道:“侯知府自是舍下世交,他在外病故了,愚兄弟在此,酌量周济他家有甚使不得?” 伍虞侯道:‘相公所不喜的人,休说是世交,便足同胞兄弟也当避着嫌疑.” 燕青嘴里虽恁地说了,却是怕泄漏了本相,立刻回到客店,向柴进说了。柴进道:“现在侯蒙死了,高俅借刀杀人的那条计自然使不出来.但方腊的势焰,近来却不见稍煞,朝廷决不能坐视不理。我想,在目前朝廷必定要另调得力人马去平江南。对梁山军事,必要放松一把了,我们应当回山寨去,报知宋公明哥哥,乘机另图出路.蔡攸若是不容我们时,我们去休。” 燕青道:“好在相府内外,我们都安有线索,万一危急,也走得出东京.军师未有令来,我等且再等几时。” 柴进道:“我自理会得,你且到蔡攸家里去守候,遇事留心则个。”   自这日起,柴进暗下通知了在东京藏伏着的几位弟兄,随时准备厮杀出京,提防蔡攸下着毒手。   这其间的张横、张顺两人,本住在城外客店里。吴军师派遣。是恁地想着。来京一行兄弟,遇到水码头不易渡过时,却有两个水路头领护卫。在东京城里,自不须他们多有出面。   这日二张在高升客店听了柴进的命令,依然回向城外客店去.张横在路上向张顺道:“兄弟,我们生长在浔阳江上,难得机会到官家脚下来看看这繁华世界。来了东京惩久,不曾游逛得。现今柴进兄弟说东京住不得了,要回山寨去,今天我们且在街巷里走走,寻所酒楼吃几盏酒.”   张顺道:“须是不要闯出祸事来。”张横道:“我等一个寻常老百姓,又不干甚闲事,九城军马管辖的皇城里有甚飞来的横祸?”   张顺想着也是,便不取直路出城回寓,大宽转地在街上走着。忽然有入迎上前道:“二位兄弟一向好?多年不见,不想却在此地会见。”   张横看时,是本家哥哥张达,外号水老鼠,往日是在江州城外卖鱼为生。因为他曾在二张父亲手下学习得了一些武艺,和二张又有了一分师兄弟情分。张顺在一边,却抢上前唱喏道:“真不想在此地得会见哥哥。府上现寓何处?改日我兄弟却来拜见。”   张达扯住衣袖道:“今日难得遇见,就到我家里去吃几碗淡酒。今日相逢倒不去,改日两兄弟却怎肯来?我家离此不远,就去则个。”   张顺待不去,可又却情面不过。张横一本性直,只瞧科张顺。张达笑道:“益发教二位兄弟得知,前妻在籍已亡故多年,愚兄来到东京,续娶了一房家小,是济州清河县人氏,娘家姓潘,十分伶俐,会做得各种好面食。也教她认识家乡来的骨肉,显些手段领教。”说毕,哈哈大笑,那里容得二张推诿,只是拉着他两人走。   到了家门口。掀起帘子喊道:“大嫂快来,远客到了。”有妇人从楼上应声下来。到堂前拜见。她梳了个盘云髻儿,发上插一朵小翠花,上穿月绫袄,下系绿罗百褶裙子,满脸脂粉,却不是贫寒人家妇女。张达道:“这是我两个同宗兄弟张横、张顺。”   那妇人道了两个万福,说声二位叔叔,奴家拜见.二张躬身下拜不迭。张达便让二张在堂屋坐地,向潘氏笑道:“难得在几千里外,与两位兄弟会见。相烦大嫂安排些菜肴,我们且吃三杯。二舅在家也不?就请来陪客。我也好到街上去买些果子来下酒。”   张横起身拦着道:“兄弟多年末见,相谈一番,胜似饮食,哥哥休得费事。”潘氏看着张达眼色,入厨房去了。   张横道:“未知哥哥因何来到东京?’张达道:“去年随了个贩葛布客人来到中原,就未曾回去。出门辛苦,真是一言难尽!容将来慢慢地说。”   张横心里想着,他必然也要问我兄弟缘何来此?我们便答是随了客商飘流到此。但张达却不问这些,随着有个年轻汉子捧了三盏茶出来,分别递送到宾主面前。张达向二张道:“这是我妻弟潘海。因岳父母都过去了,便在我这里居住。二位兄弟将来指点他一些武艺也好。”   潘海放下茶盘,向二张唱了喏。他悄悄的向张达道:“姊姊请姊夫说话。”张横道:“哥哥不必费事,畅谈家常便好。”   张达起身入内去了,张顺看这堂屋,收拾得甚是整洁,正中供了张氏清河堂上祖先神案,挂了佛像,案前点了长年佛灯。左壁厢设了长榻,右壁厢一列四把红油交椅,墙上也张挂上三五张字画。   张顺想着,一个作鱼贩人家,却有这般排场。因问道:“潘舅哪年与我宗兄联姻?”潘海道:“有三年了。”   张顺道:“约莫我宗兄来了三年多了。”潘海道:“正是。”张顺道:“敝同乡有一位作葛布生理的,潘舅认识也不?”   潘海道:“在下少与商家往还。”张顺道:“自是我宗兄朋友,”潘海道:“不见姐夫提到认识贩葛布的。”   张顺听了这话,益发瞧科几分了。因站起身来道:“这房屋修理得恁地整洁,我来看看。”他一壁厢说着,一壁厢转入后堂,隔了一扇木屏风,听了那妇人道:“你使由后门出去,我这里自安捧酒肉他吃。有二三十碗酒,怕他不醉?”   张顺听了这话,好生蹊跷,又未便停留久,回到堂前,大声叫道:“宗兄快来,兄弟有话说。”   那妇人勉强笑了出来道:“叔叔慌怎地?奴怕二位叔叔客气,自打发他由后门出去买果子去了。”   张顺道:“嫂嫂是新到我家来,却不明我兄弟以往因缘。实不相瞒,当年蔡九知府在江州时,兄弟作鱼牙子,供应差遣不周,官府认兄弟是不法之徒。曾拿捉兄弟来得。当时曾听说我这位宗兄,跟了蔡九知府作亲随,却是未曾见得。后来蔡九知府因梁山好汉闹了江州,当今蔡老相公调他回京,我那宗兄,怕不是跟将来?于今蔡九知府不知作官也未?但是他爹尊和阿哥,是老小两个相公,他要奈何兄弟,却不费吹捉之力.我那宗兄,却休是把我兄弟留在家里款待,却私自报官去了。”   那妇人被他说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道不出一句话。   张横猛可想起,跳起来叫道:“是的是的,我们在江州听说他在蔡府。要不,他怎地会投奔到东京来,有这一副排场?好张达!你有今日,都是我阿爹的教训,你不念往日旧恩,倒要陷害我.”张顺道:“哥哥去休。”   张横那里肯移,手提了交椅举了起来便待向那妇人劈下去。张顺扯住他手道:“哥哥若打死这妇人,益发张达那厮有得嘴说。我们且走开,让他带了逮捕公人来,却扑一个空.看他把什么交代?还有一层,我等有山寨大事在身,休为张达那厮坏了大事。   张横向那妇人道:“便宜了你这贱丨人。”说毕,丢下交椅,同张顺一溜烟出门去了。   那妇人吓得战兢兢地靠了墙壁,潘海却钻入桌子下面去藏躲着。半晌,妇人先醒了过来,骂道:“二郎,你枉为一个丈夫,却不如我妇人,眼见两个强盗关在家里,吃他跑了。”   潘海缓缓地爬出桌子来,脸色兀自苍白着,因道:“姊姊说得好风凉话,张横、张顺是有名的梁山泊水军头领,千百个军马近他不得,教我将他怎地?”潘氏道:“兀谁教你厮打,你不会将好言语安顿着他,我若早在外面陪话时,是两只大虫,也休想逃了。”   潘海道:“姊姊,你这裙子怎地?”潘氏低头看时,那条绿罗裙子,湿了大半截。啊哟一声,跑上楼去了。   约莫有一个多时展,张达领着几十名官兵,刀枪乱晃,直拥进门来.张达见潘海呆坐在椅上,便问道:“两个梁山强盗,哪里去了?”潘海道: “张顺那厮刁猾不过,他看风色不对,将姊姊唤来,把言语说破了,忙忙跑走了。不是我护了姊姊,几乎让张横那厮一交椅打死。”   听说强盗走了,人丛中挤出一个东京缉察使手下的柯巡检,手拿两把扑刀威风凛凛,向张达道:“平白地你说皇城里来了梁山强盗,兴动干戈。现在捉不到人,上宪怪下罪来,说是皇城里兀自容着匪人,没有缉捕得,成何话说?要我等缉捕官兵何用?说是并不曾有强盗,你妄词报了,你谣言惑众。须是死罪!”   张达急得流下泪来道:“我有几颗人头,敢在天子脚下造谣?”潘海也急了,替张达分辨道:“实在是两个强盗。临走时,他兀自说,休坏了山寨大事。”   柯巡检道:“张达,你在老相公府里当差,决不能知法犯法,只是吃两个强盗跑了,我等怎地交代?缉察使现在巷口,我等同去请示。”张达没的说了,带同潘海一同到巷口来。   这时,九城兵马陆续听调来到,将附近十余条街巷,围得水泄不通。张达这条巷子里,一个连一个,挨排的站了兵马。窦监骑了马,全身披挂,手使一枝长槊,横拦在马上。柯巡检跑上前去,把话向他禀报了。   窦监大怒,喝道:“在京城祟报匪犯,岂同小可!不捉到犯人,岂不连累本官7”柯巡检怎肯和张达担当,便引他同潘海到了马前。张达跪下道:“张横.张顺是小人同宗兄弟、哪得认错?小人自不犯疯病,若不是在街上遇到他两人骗困在家,小人怎敢到官举发。小人作此事,不但是求赏。因小人跟随蔡九相公,当年九相公在江州时,吃梁山这伙贼人闹过法场,于今怀恨在心,小人也是替主报仇。”   窦监道:“看在蔡九相公面上.权寄下你这颗狗头,把这厮押起来。”说着,喝向左右动手。跟来亲随兵丁,将张达押下。潘海虽是事外人,且派他作眼线。带了营兵,向全城搜查。窦监一壁厢通知各城门,盘查出城人民。这东京城里,人山人海,大队人马开来街上捉强盗,怎地不惊人耳目?不到几个时辰,东京城里,已是风声鹤唳。   那张横、张顺两人惹了此祸,不得不来通知柴进。柴进想到二人既是走开了,张达便是引了缉捕兵差到家,也便罢休。便请二张隐藏在店里,休在街上再遇到了张达,可于黄昏时候再混出城去。   不想只半日工夫,街上传说纷坛,京城要戒严,道是有梁山泊一百零八名好汉,带十万喽罗混进了东京,还有公孙胜、樊瑞要用妖法伤人,越传说越厉害。又道是九城兵马都调动了,早晚城里要厮杀。只这高升客店里,就人人面带死色,入来人往的报信。不到半下午,店家将门便关了。   柴进在店内,自是不安。随后在京兄弟,也陆续前来报信。柴进留了大家商议,在座共是柴进、花荣、张横,张顺,燕青,石秀、戴宗、时迁、白胜九位头领。   柴进道:“各位头领休慌。第一是戒严这事,不会有的.京师甚等地方,非事关国家大变,岂能轻易戒严?不戒严,商民在街巷进出,自不犯法。我等先休当着有甚事,自不会露出破绽。其次,时迁兄弟早在蔡攸家里,陆续运出进府铜牌二三十面,便连带来的喽罗们,也各有一面。事急时,自可拿了这铜牌在街上走路,料得五城兵马,不会逮捕到相府里去的人。其三,小乙哥和时迁兄弟现在小相府,谁敢拿他?小可也和窦缉察交好。今天这事,正在他手里,他终不成食疑心到我周殿试?”说毕,哈哈一笑。又接着说:“只要小可和小乙哥无事,各位遇到人盘查,只说出小可和小乙哥来,谅也就无事。”   花荣道:“虽是恁地说,东京人民,五方杂处。狭路相逢碰到熟人,却也难免。不然,恁地会有今天这番事?东京久居不得了。大官人来京是个主体,可否作主我们便回山寨。”   柴进笑道:“我等来京,耗费了许多金珠财帛,须不能空了手回去。依小可之见,戏耍戏耍蔡攸一番,也为侯知府出口气。”张横攥了两拳头道:“我只要—刀砍了张达那厮。”   柴进笑道:“只要行了小可这条计,便颇带也将张达那厮收拾了.”因悄悄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大家.因又笑道:“这样行事,万无一失。”各头领接了计策,分头行事。   燕青、时迁回到蔡攸相府,时已黄昏,又值高俅、王黼在议事。晚饭以后,时迁在值班差拨房里假称肚痛,暗地里带了背囊,却走开了。   他在此两月,已是把蔡家一草一木认识得清楚。踅过两重院落。到了一个蔷薇架的小院落里,抬头看了天上,明星灿烂,如千点明珠,洒在深蓝幕上。微微地几缕稀疏的白云影子,在星光下飘荡着。这正是初夏四五月天气,月在下弦,兀自未曾升起。中原天气凉爽,蔷薇初开,黑幽幽的院落里,正落在香海中。一道碎石子小路,通过一重粉墙下的月亮门去.这门外有三间厢房,有两个老院公看守。   时迁那次偷看圣驾,便是由这里借了灯火出去。这是蔡攸第五房姬人的院落,里面正房,只有几个丫环仆妇,如蔡攸不向此地住宿时,月亮门早早闭住,一路悬挂的纱罩灯都熄了。原来蔡攸姬妾众多,便是这十分宠爱的五姬,却也三五天才得来此一宿。又怕五姬生怨心,只将金珠珍玩来重重的赏赐。时迁知道此地金珠最多,又是个僻静的院落,早在这里留意了。料着这个时候,是一个混进门去的时候,因为墨次晚上来偷觑,只要蔡攸不来时,便是恁般的。   他想着先隐在蔷薇架下。果然,那月亮门开了,便有一个仆妇,走向那院公厢房里去附谈。那月亮门半掩着,就不曾关上,时迁悄悄几步,踅进了那门,里面这重院子,一律灯火熄灭,只上面纱窗里,隐隐放出一线红光.   时迁将身子隐藏在花台下,不到片时,正房半掩的双门开了.一个窃窕身段的女人影子,在走廊下闪了一闪,就下了台阶,直出月亮门去。   时迁知道这时光很短,轻轻窜丁两步,进了那正门。这里是五开间的房屋,正屋挂了一块横匠,屋幂下,悬了四盏红皮牛角灯,隐约照了那匾上四个大金宇“淑女之居”。时迁盘了直柱,也爬到横梁上,然后把身子钻进那横匾后去。不多会,有脚步响,见一个俊俏丫环,引了个少年无须的男子进来。轻轻悄悄走向后面去了。又不多会,听到关月亮门响,再听到关正屋门响,那个仆妇便进来了。她将牛角灯都熄了,摸黑进去。   时迁爬出横匾,蹲在横梁上。先是听到里面有喁喁谈话之声,继着嘻笑之声,约莫一个更次,一切声音都停止了。   时迁顾着直柱子溜了下来,轻轻向里面走了去。一排绿纱窗户,微微放出灯光。贴近窗户,在窗户低处的纸格上,用舌尖舐湿了一块,再用眼自纸缝里张望了去,里面是一间极精致的屋子。上面檀木象牙嵌边雕花床,正四面垂下白罗帐子,帐子下面,放了男女鞋子各一双,床头一架九曲屏风,上面搭了男女衣服。屏角一支雕漆木架,上承银色烛台,烛台上有支长烛已燃去了一半。这时,远远地听到梆锣响过了三更。   时迁伏在窗下,侧耳听了里面,鼾呼之声大作。于是轻轻一纵,跳上了窗台。推开虚掩活页的窗户,将身子钻了进去, 把怀里所藏彩笔涂画的假面具,取了出来,在面上蒙着,靴统子里抽出银光夺目的匕首,就搞到房间里来。   床上一对男女倦极睡熟,时迁又手脚轻便,却是一点声音也无,更不曾慎觉兀谁。他走向屏风角,先把男女衣服取过来了.隐身在屏风后面,先把这衣服来一卷,卷了个结实,再到床前去,把男女鞋子拿了过来,塞在衣服卷里,就把屏风上的一根丝鸯带将衣鞋捌了.收拾停当了,将桌上一双玻璃灯在烛上燃了。床上人便惊醒了一个,有妇人轻声问道:“兀谁来了房里?”   时迁故意站在烛光下,现出了那狂狞的假面具,手将匕首指了罗帐里,轻轻喝道:“我是夜游神,奉了玉皇圣旨,查人间善恶,你这奸夫淫丨妇犯了淫罪,理当捅出你心肝来。只是蔡家父子,当今第一大奸臣.他家里应当出些丑事,所以权免你一死。你且说出所有殊宝藏在哪里,以便本神拿去盖一重玉皇大殿。”   时迁这样说了,那床上人哪里答应得出一个字来,只见罗帐波纹乱抖,是床上人在颤动着。时迁直把小刀尖子伸到帐子里面来,又轻轻喝道:“你快说快说,再不说我先割下这奸夫的头来。床上妇人并颤着声音道:“床后暖阁子里堆着第七只箱子、第十三只箱子里,都有贵重珠宝。”   时迁喝道;“我且去开箱子去,若有一句虚言,把你舌尖割下来.我对你说,你的衣服鞋袜都在我这里,你若喊叫时,是你自投罗网。”说毕,自转到暖阁子里去将珠宝由箱子里取出来,更在箱子里抽出一大幅红绫子,将大小珠宝盒子,一包袱包了,先放在屏后。复回身走向前面房里来,笑道:“多谢五夫人送了我这包金殊,请你们安心睡到日上三竿吧,”说着,在怀里掏出了一把药末,缓缓洒在香上,立刻这房间里香气充溢,紫烟缭绕。   时迁便在梳妆台上,取过五夫人的画眉笔砚来,跣上桌子,在粉墙高处写了几行大字道:“梁山好汉,感谢蔡小相公气死招安使臣大德,特派兄弟们下山,代为捉奸。奸夫淫妇,双双具在,请自惩罚,未便代予处分。携去金珠珍玩一袋,聊充赏金,当不吝予也。”   时迁写完了,把烛火一齐熄灭,然后开了房门,大大方方出来。由里到外,一路开着门走,毫无阻挡。他将包袱金殊,捐缚在脚上背了,然后顺了廊檐柱子爬上屋去,反溜到这庄院落后面来,这里有几间厢屋,堆了不用的零碎物件,门虽外锁了,时迁将带来的绞剪,只三绞二绞便开了。将背囊里带的硫磺硝药纸卷,放在杂物堆里,按好了火药引线缚在一根信香上。距引线一寸来长处,将信香点了一根。还怕有误,照样作下了三根引线。   看得一切安排妥当,时迁不敢怠慢,爬上院墙,翻过几重屋脊回到前面门客住处来。燕青和衣在床上假寐,正燃烛等候时迁消息。听到窗格弹了两下,开门放时迁入去,见他身背包裹,便掩上门将烛灭了。   那时迁留在五夫人院落里的火种,搭上了火药引线,哄然一阵大响,将硝磺纸包燃烧着了。那厢房里都是些干燥的器具,立刻件件燃着,火焰冲上了屋脊。   相府里长夜有守更的夫役,火焰射了出来,便乱敲梆锣,大呼起火。时已三更二点,蔡攸议了半夜事,正在一个新纳姬人房里睡觉未久。在惊呼声中,拉衣起床,心慌肉跳,还未敢出屋。不久有几个家丁和武弁,陆续在院外齐集,道是五夫人院落里失火。   蔡攸问大门后门是关闭的不是。家丁回报,前后护卫严密,并无他事。蔡攸才大了胆子,取过一柄七星剑,领率了二三十名护卫人士,簇拥向五夫人院落里来。   这个院落里,只有守着外院门的两个年老院公,里院都是丫环仆妇,外面一片呼喊声起,这些妇女们从梦中惊醒,各在床上抖索着一团。后来听到呼喊声渐近,火势在空中闪动,也呼呼作响,知道是近处起了火,不得不勉强挣扎了起来逃命。   那火焰从后面屋顶上冲出,火星像放火焰也似乱飞,窗户外一片红光,里外通亮,各人跌倒着撞将出来。五夫人两三个亲信丫环,并不见夫人出来,见房门洞开着的,便进房去张望。纱窗外的粉墙上,将火光反映进来,照着罗帐低垂,里面鼾声高低相应。丫环隔帐大声叫喊,只是不应。年纪大些的丫环,掀起帐子来叫时,却又臊得退回来了。   府中救火的人,纷纷向屋子里跑来。争问五夫人受惊了么?丫环暗中不住的叫苦,却不敢说夫人在床上,只道夫人避开了。丫环心里想着,火烧过来了也罢,一把火把房屋烧平了,只是五夫人烧死了,却落个干净。偏是这风势向后吹堆存杂物厢房,又隔了一片宽院落,救火人不断地派人来报平安信,火向后去了,且休惊慌。   恁地说时,丫环们惊慌得更厉害,,屋外一阵脚步杂乱,相公到了。   十几盏灯火引导着蔡攸进了小堂屋,蔡攸见屋里陈设未动,不见第五房爱姬,连问五夫人怎地不见?三个照料卧室的丫环却偷走了两个。剩一个站在堂屋里也战兢兢地答不出话来,只看蔡攸手上的那柄七星剑。蔡攸在侍从手上接一柄牛角灯笼,右手依然提剑走进卧室.见罗帐低垂,却上前一步,将剑头掀开帐子看来,这一看不由大叫一声。回头见侍从们环绕在身后,举起剑来便向床上乱劈,侍从们听了喊,簇拥灯火进来。在灯光下,看到帐子缝里是一对男女,兀谁敢来劝阻?   蔡攸劈了一阵,将剑和牛角灯一齐丢在地面,坐在一把雕花小榻上,只是周身抖颤,跳了脚道:“将本院所有男女仆人,一齐绑了!”   这时,蔡攸之妻朱氏,闻道蔡攸在此救火,也带领仆妇追赶来了。见蔡攸呆坐着,因道:“相公休惊,火已救熄了,五夫人怎地不见?”蔡攸跌了脚道:“辱没煞人。”   朱氏见血染被褥,剑落在床前,便瞧科了。四面张望着,见粉壁上有几行大宇,便指向蔡攸道:“相公看,兀谁在这粉壁上留下了字句?”   蔡攸听说,起身便向墙壁下走来。仆役们举了灯烛,向墙上照着。蔡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 第五回 劝酒盗令柴进赚城 夺船渡河花荣还箭 这时,相府火警,早已惊动了东京全城。蔡攸看了壁上题字,突然倒去,却又惊动了全府。早有家人抬过安乐椅子,将蔡攸放上,抬进他自己正室。他夫人朱氏,紧随了前后,嘴里只唤怎地是好?那蔡攸其实不曾晕倒,等朱氏靠近了却暗暗地握着她手,捏了两捏。朱氏是跟随他左右,伺候过皇帝的人,有甚不理会得?进了正室以后,她就轻轻挥退从人。蔡攸睡在珠罗帐里,却是在床上仰面睁了眼。朱氏钻入帐子来,低声问道:“相公怎地?”蔡攸道:“夫人,你好不明白,此等丑事,是府中上下人都看到了的,好教我难于安排,此尚是小事。府中失火,必然惊动了全城文武,都要来探望我,我见了人却教我说些甚的?最要紧的,是那墙壁上题的字,自称是梁山贼寇。且不问真假,此话传了出去,却教人心更是浮动。前两天传说张横、张顺混进了东京城里,今有此事,明后日定是说宋江杀进了蔡府。我自装晕倒,不让人去理会那墙上字句。夫人快派人把那字磨擦了。有人来问安时,道是马棚草料房里失了小火,已扑灭了。”朱氏道:“益发对人说,相公身有小恙,请谒的一概免见。”蔡攸点点头道:“我正要恁般说。”朱氏立刻把这话吩咐了出去。 恰是汴京缉捕使窦监率同一队人马,带了镣钩水桶,各种救火物件,蜂拥到了相府门首。门官迎着,把夫人传下来的话说了,因道:“相公身体欠安,深夜自要降息,将军请回去。”窦监坐在马首沉吟着道:“有府里两位人员,骑了马奔到我家去报信,说是相府里失了火。不然,下官怎地来的恁地快?下官自想着,这几天东京城里,谣言特多些个,相府有了火灾,怎地怠慢得?”门官道:“相公也正因为有谣言,烧了半间马棚。理会时,却不是又增加些人心不安。将军且下马在门首将息一会。下官却是不曾听说府里着人去请将军。”窦监道:“却又作怪,此两位到舍下去报信的,确是相府里人。”说着,吩咐随从,且在府门口稍后,自己却下马来,踅进门官房里坐地。不多会,果然,有附近住家的官宦,陆续前来问安。那门官正是道着前留的一些话,一个不曾通报,因之都丢下了拜帖就走了。窦监在此,约莫守候了一个时辰,看看来人,不问官阶大小,都不曾进府,便也带了巡兵悄悄退去。心里好生纳闷:“相公家失火,派人传令,到了时,却不许进见,火也熄了。这两天东京城里谣言很多,却休着了梁山贼人道儿!”他恁地想时却不想真着了梁山好汉道儿。 原来此晚初更起时,柴进打听得窦监巡街方回,便着人挑了两担食盒,两坛酒,着白胜引路,自骑着马,向窦监家来。此地往来已熟,阍人引了入去,窦监便与柴进在客室里相见。柴进道:“连日缉察辛苦,小可备得有两坛酒,和几样下酒,特来和缉察慰劳。”说时,自掀起帘子,着来人将酒食盒子抬入去。窦监见两坛酒泥封未动,上有封条。一坛的封条,有字写汾阳贡酒,另另一坛写着新丰美酒。便笑道:“此物来路甚远,殿试在那里将来?”柴进笑道:“小可与各处行商多有认识,分两坛好久吃,却不甚难。缉察若吃得合味时,改日再多奉赠几坛。”说时,将汾酒先开了泥封,早是一阵奇烈的酒香袭人。从人又把食盒打开,里面有熏鸭等类。窦监十分高兴,立刻叫家中侍役,取着了杯箸来,将菜肴分着两份,冷食的便留在桌上,热食的先搬到厨房里去,慢慢地热来吃。侍役们知趣,点上四支大红烛,由坛里先舀两壶酒来,宾主隔了一桌菜肴坐下,开怀畅饮,酒是好酒,菜肴又作的甚是可口,窦监却忘了酒肴是客人将来的,吃得顺口,只管劝酒。白胜在外,和巡兵等坐地,也出了二两银子,临时买得酒菜,遍请相见的吃喝。吃到二更时分,换了一回蜡烛。窦监踌躇道:“蒙殿试送了恁地好酒菜,小可兀自未吃得尽兴。只是这两日谣言太多,小可要出去巡夜奈何!”柴进笑道:“窦缉察特也小心些个。东京九城兵马,怕不有上十万人,甚等样人,敢在天子脚下犯法。官府只管理会谣言,倒把事情认真了,不是反叫人心慌乱?”窦监捧了酒杯,沉吟着道:“小可也是恁般想着。无奈上司有命,不得不日夜在街上巡视两遍。”柴进道:“皇城内外,自还有几位缉捕使、制使、指挥使,不争偌大的东京,都要缉察来担当一切。且合小可再吃几杯,便是真须出去巡街,打过三更再走也不迟。”窦监吃得口滑,本也不肯席半便走,柴进恁地劝了,却又吃了一些时。墙角外面深巷里,剥剥呛呛,正是梆锣敲着三更过去。柴进便筛满了一大杯酒,两手捧了向窦监一拱道:“且陪缉察吃三大杯,小可已是有几分醉意了,若再回寓迟了,恐是不当稳便。”窦监笑道:“殿试若未尽兴时,小可自奉陪殿试吃三杯。”说着,先筛了一大杯酒,端起来喝了。柴进手扶了酒杯,眼可看了窗外的天色,因笑道:“小可不及缉察量大,这杯酒却要分三次喝。”窦监又提起酒壶向杯子里筛着酒,因眼望了柴进,微笑道:“却是作怪。往日周殿试吃酒,一味爽快,不似今天恁般迟疑,莫非有意捉弄我?”柴进听了,不免心里连跳了两跳,强笑道:“缉察不道今晚吃得时候久了,小可已量窄要醉。” 正推诿时,有一个弁目进来禀报城内有地方起火。随了这话,当当当,鼓楼上的大钟声,也在夜空里传了来。窦监推杯站起,便掀帘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昂头四周张望。柴进也跟了出来,背着两只袖子,站在窦监身后。只见城内东角,一股火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都照映着成了红色,一片火星,随着那成圈圈的向上卷的火焰,四处飞舞。柴进道:“此火在什么地方?仿佛是去小相公府不远。”窦监道:“我正恁地想。”柴进不等他说完,暗地里伸着两个指头在嗓子里掏摸了一阵,立刻哇的一下,将吃下的酒菜,都吐了出来。窦监便回转身来道:“殿试怎地,莫不是醉了?今已夜深,外面又有火警,且休回寓,便在舍下安歇如何?”柴进哼了两声,手扶墙壁,因道:“便请赐一副被褥,小可就在这外面客室里榻上安歇,内室不敢去。”窦监笑道:“殿试何必见外。”便喊着随从,搀了柴进到内书房里去安歇。一壁厢吩咐家丁备马,打算立刻上街救火。 正在这时,却见随从引着两个人,举着写了大学士蔡、开府仪同三司字样的灯笼,直闯进了院子来。来人便是和其他相府里人一般,只站住了躬身唱喏。接着便道:“敬禀使台,相府有火灾,请快快打点巡兵救火。”此人说话时,上下喘了气,颇觉言语匆促。他身后有个人,却高声接住道:“相公有令,着缉察快去救火!”窦监躬身应喏。那二人更不多话,举了灯火便走。窦监本要出门巡街,既有了相府钧谕,那里怠慢得,抢着回了内室,披挂起来,手里拿了一柄黄金槊,带同宅里巡兵,先奔相府,一壁厢取了一只大令,交给亲信差弁,向不远的汴京缉察使衙门调驻衙巡兵,携带着救火用器,到相府会合。住宅里却只剩了一二老弱男仆和一个年老的司阍。原来这缉察使官职,权柄颇大,官位却是低微。窦监为了收受贿赂便利,将眷属住在衙署后的深巷里,应接宾客,都在家中。所以柴进来时,总是他家里坐地。这晚,他匆促接了相府来人的钧谕,慌张的走了,却不曾理会到柴进还睡在家中。他去后,白胜兀自在阍人屋里和一个老司阍吃酒。却向老司阍说,要讨口热汤汁喝。司阍代他取汤汁去了。便在身上掏出一包蒙汗药,悄悄的洒在他酒杯里。老司阍回来时,说是夜深了,厨子都已睡了。白胜道;“缉察不在家,我们也休只管贪杯,我们吃了这盏睡觉则个。”说着,先端起酒杯来。那老司阍陪着把酒吃下,立刻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白胜把屋里灯烛熄了,踅进里院,见一个人影由上屋廊檐下悄悄行走,白胜先向墙角落里一贴,且不动。等走进来,认清了是柴进,便远远的低声叫了一声柴兄。然后悄悄迎上前道:“兄弟早来这里了。”柴进手拿一把腰刀,虚迎了一迎,向后退着两步,站定了,便问道;“东西得手也未?”白胜道:“我自知道东西所在,请兄长把风。”说毕。他直奔窦监的内堂。第一次将来礼物时,便晓得这里陈设,走到窗户下,两手握住窗格,身子只轻轻向上一纵,便上了窗台,由窗格里把活闩拔开了,推着窗子进去。先把屋门开了,屋脊上半轮残月正好斜照进堂内。看清了右壁厢琴案上齐齐整整,有三枝令箭插在架上。白胜拔了两枝,反带上了门,走到院外,见柴进手握腰刀,悄悄立在一颗梧桐树荫下。轻轻说声东西有了,两人便径直开了大门出来。窦家无人,又已夜深,由他们从容走去。柴进出门来,深巷子里已有张横、张顺,带了十几名喽啰,假扮了缉察使衙里的巡兵,各人牵了一匹马,在这里等候,白胜也由窦监家马厩里牵出了骑来的两骑马。柴进就将喽啰带来的衣包打开,换了一件青色战袍,将头上唐巾娶了,戴上一顶软盔,手捧缉察使大令,一马当先向大街走来。马后有在窦监家取来的几个灯笼,临空照耀着。时迁、燕青刚由蔡攸家出来,也骑了马在街口上等着,益发亮起灯笼,并作一路,向东门飞奔。恰是东门城外,一阵烈焰烈焰飞腾,又是一处火灾。百十只马蹄,像山洪澎湃也似,踏了街石前进。奔到城门口时,几个守城兵士,便迎上前来,时迁不待他们开口,先就喝道:“小相公府城外花园别墅失火,现同缉察使署柯巡检出城救火,有大令在此,快快开城。”说时,一簇灯笼火把,拥到柴进马前。那些守城士兵,看到他手捧大令,有甚不信,便把城门来开了。大家一拥出城,已有石秀、花荣带了十几个人接应。大家会面,所幸不曾损失得一人,就合并前进。此时约莫有四更以后,无马匹的喽啰,不过七八人,已预先让他们改扮商贩回山。在城外集合的,都是乘马的,不到天亮,已赶了一小站路。 这日马不停蹄,跑了约一百里路,移上小路,找个村子安歇了。次日便从容卸除武装,改了贩马商人模样,迤逦回山。柴进计算计算在蔡攸家里得来的金珠,比在东京花费了的,却要多十倍,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随便行走路程,遇到风景好的所在,便寻找酒店吃酒。这已是五月天气,渐进暑伏,众家哥弟,也不愿苦苦在毒日下赶路,落得沿路歇凉。一日巳牌时分,到了黄河南岸,小渡口上也有七八爿村店。参差在大堤上。人家丛中,有那合抱的大柳树,一排十几株,在堤里外长出,凌空涌出一座青山也似。这次,大太阳当顶,一片火光临地,天空半点彩云也无,蝉声在柳树上响起,喳喳喳的声闻数里,一行人马在太阳下走来,遍体淋着汗,灰尘和汗沾染了,变成盐霜,身上都觉得十分不舒适。奔上了大河堤一望,黄涛滚滚,流入天际,对岸青霭隐隐,有几丛树林影子在天脚下,便觉眼界空阔,东南风自堤后吹来,甚是凉爽。堤上村店,就在柳阴下摆了几副座头,卖着茶酒。柴进左手牵了马,右手挥了马鞭,缓缓踏上大堤,站在柳阴,连称痛快。看那堤脚下沙滩,都被夏汛来的洪水淹没了。下堤不远,便是渡口,有二三只黄河渡船,互相倚傍的停在渡口。一群行人车马,纷纷的上船。 这黄河渡船,与他处江河船只不同,舱上扁平,并无遮盖。为了车马好在上面停留,在堤上便看到过渡的人,或撑伞,或戴笠,站在舱板上透风。张横道:“我们有恁般多人马,自是要包只渡船过去,休和赶渡人一般地鸟忙,且讨两碗酒解解渴。”行人本乏了,站在风头树阴下,都不肯走,道声讨酒解渴,各人就在座头上分别坐下。路旁边酒店里,过来一位店小二,问客官打尖不?要渡过河那岸去时,现今水大,船要流下去约莫十来里路上岸,再回头向上走那么多路,才是对过的北涯渡口,非到两三个时辰以后,休想吃东西。张顺道:‘这店家是实话,现在黄河湍急,过渡都是斜过,吃得饱了过渡最好。”柴进听说时,便向店小二要了两桶酒,切了两大盘黄牛肉,众头领共围了一副座头,分了一半酒肉,让喽啰们也在柳阴下草地上吃喝。柴进道:“我们益发吃了饭罢。”问店小二:“有饭吃也无?”店小二笑回道:“天气热,不敢多预备现成的,上午蒸了几蒸屉馒首,都让刚才过渡的人吃了,客官要用饭食时,除非现切面条来下。”柴进道:“也好,你且去切十几斤面条来,口味做得好时,益发多给你酒钱。”店小二应诺切面去了。众人吃完了两桶酒,凉爽过来,谈笑着等面吃。张顺和时迁两人在堤上散步,看黄河景致。顺着柳阴,约莫走了三五十步,张顺偶然向堤里张望,这平原大道路上,约相距三五里,有一股黄尘,卷起来几丈高,上达青空。这黄河大堤,高像一条小山岗子,下看平原,有甚不清楚。时迁见他凝神,便道:“这不是平常行人起的尘头,恐怕有官兵追了我们来?”张顺又注意看了一会,见尘头里面,已经有旗帜隐约的露出。立刻奔向村店报告。柴进道:“不打紧,便是我一个人,也把各头领渡过江去。花荣便首先起身,在马背上将弓箭取了在手,和燕青道:“我们站在堤上对准他们的来路,先射倒他迎头几个,挫下他威风。”柴进也慌忙取了武器在手,将二十多名喽啰,分作两批。一批随张横、张顺,夺取渡船,将马匹行囊都抢上船去,一批和其余各位头领站在堤上等候官兵。却掏了大锭银子,丢在酒店桌上算酒钱。酒保那个要钱?早不见踪影了。 真不消一顿饭时,早见两匹探马,前后相隔三五丈路,对渡口村店飞奔了来。看来相距不及百步,众喽啰齐齐呐了一声喊。叫道:“梁山伯众好汉在此,兀谁不怕送死的便来。”那两个骑探马,听到这种呐喊声,便勒住了马不进。但藏在柳树阴下的花荣,已是看得亲切,弯弓引箭,对准了先一骑探马射去,嗖的一声,便见那人应声倒下。第二骑探马看到,扭转马头,飞跑了回去。远远地迎上了大队人马,便一齐扎住了阵脚。柴进看时,约有二白余名骑士,因向各头领道:“看他们用轻骑来追赶我们,来的军士必然是经过一番挑选的。我们虽各人有一匹马,都已牵上了渡船。我们人少,又是步战,恐怕不会占便宜。我们回山复命,志也不在厮杀,不如退去。”石秀听说虽不以为然,但是面前连自己七位头领,只得十来个喽啰。堤上地面窄狭,官兵马队冲过来了,却没有躲闪处。因此也不执拗,便随同众人,下堤向渡口退去。这时张横、张顺已把一只大渡船抢到,一面整理帆桨,一面安顿马匹。柴进一行人退上了船,恰是安排就绪,张横在船头督率喽啰们拆除了跳板,手拿长竹篙,便一篙子点了堤脚,将船荡了开去。船离岸不到两丈路,便见官兵马队,已拥到了堤上。柴进看那为首一个人,长须紫面,身穿紫色软甲,手横一把金槊,正是赛门神窦监。便躬身一揖道:“缉察幸得相会,小可临行匆忙,不曾面辞,恕罪则个。”窦监在马上大喝道:“我把你当一个斯文中人,不想你就是梁山贼人,你姓甚么?”柴进道:“缉察未曾错看,小可也是金枝玉叶,大周皇帝嫡派子孙,沧州柴进,外号小旋风便是。”窦监道:“此贼可恶,休把这船上一伙贼人放走,快快把他们拿下!”说时,他挥动金槊,便有三五十骑马军,奔下堤来,张横在船头上自与几个喽啰扯着帆索,不理会两方答话。猛然回头,见河边众马军里一个人,首先跃下马来,奔上另一只渡船,正是张达。便向燕青道:“在东京城里骗我到家,要去报官的,正是此贼。”说时,指了奔上渡船的张达。燕青手举弩弓,随了张横一指射去,张达便倒入黄河里去。那岸上官兵,见柴进这只渡船,扯了布帆,水溜风顺,料是不能追赶,便各各举起弓箭对渡船乱射。船上人未曾提防,早有白胜、张顺和几个喽啰中箭。人是躲在马后的,马也射倒几匹。花荣大喝一声道:“窦监,我兄弟念你一番交情,兀自让你三分,你敢在我花荣面前卖弄箭法吗?”他半身隐在桅竿后,说了这话,便把手上弓箭,看得的准,向堤上窦监射去。窦监一般的未曾料到船上有箭回射过去,兀自挺了腰躯,坐在马鞍上。刷的一下水响,接着卜笃一声大响,他已胸上中箭,翻身落马。一部分官兵,跳下马来抢扶,无心再设去船。渡船离岸越远,梁山众人,也不来理会官兵。大家分别将受伤人拔出箭头,裹扎创口。张顺腿上中了一箭,却不甚重,白胜左肩被射入两寸来深,人却痛晕倒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渡过了黄河。柴进看看南岸,并未有渡船载官兵过来,便从容登岸,受重伤的,让小喽啰们架了船舱板抬着,受轻伤的,依然骑马前行。虽然小有波折,却是此行不虚。到了山寨,自然有一番庆功热闹。 那窦监中箭落马,血流遍体,官兵在炎暑天的大阳光下,将他抬回东京,伤势便十分沉重。王黼听得此讯,便觅得了一包御医制的金创药,着亲信丁虞候,将来窦家安慰,窦监躺在病榻上,请了虞候到了榻前,两手加额,作叩头模样,呻吟着道:“梁山贼寇,欺我太甚,骗我在先,杀我在后,请王太辅替我做主,必报此仇。”说毕,微闭两眼,昏沉过去。过了一会,他又复睁开眼来,伸了一手,扯着丁虞候衣领道:“我有一个兄弟窦益,现在青州作团练使,请转告他,花荣、柴进是我仇人……”以后语音含混,不能听清。但丁虞候受了他临危重托,怎地肯放搁,向王黼复命时,自又加了些言语,这一来王黼动了三分怒气,一片杀气又涌到梁山了。 第六回 三路调兵高俅献计 万旗匝地关胜屯军 这次梁山几筹好汉,在东京厮混了两月,官厅丝毫也不省得,到了后来,益发闹到了小相公府。蔡攸着实恼恨这汴京缉察使窦监,和那皇城捕缉使孙荣。窦监追赶柴进,在黄河南岸中箭重伤回来,蔡攸却专一怒恼着孙荣。只因他是内监童贯的人,未曾动作。当时东京人民,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婆相。蔡攸虽是皇帝面前红人,却也不敢得罪童贯。那孙荣素日趋奉权贵,实不曾亲问皇城治安。前些时全城传说有梁山好汉来了,他只说是谣言。后来他们真个烧了相府,他也很不自安。暗地里打听得蔡攸兀自要奈何他,不敢去碰撞,却来王黼家里恳情。恰是这日丁虞候由窦监家探病回来,向王黼转述了窦监的话。门官说时孙荣求见,王黼便着将入来,在节堂前,和丁虞候一同厮见。因道:“孙荣,你自身旷忽职务,情形特重大些个。窦监的罪自比你更大,开门揖盗,把令箭都失了。但他迫赶梁山贼寇带伤回京,危在旦夕,又保荐他的兄弟去平梁山。你好歹学他那样将功折罪,我也好和你说情。此事我已撤查得清楚,梁山贼人有八九个在京,终日辇着金银。在冠盖中往来。你身为缉捕使一些不知,却怎地交代得过去?”孙荣躬身道:“太辅所责,卑职万死莫辞。便杀了孙荣,也无补于事。卑职现有宗兄,名叫孙浩,现作沂州指挥使,和窦缉察介弟窦益也有往来。窦缉察既保荐他弟青州窦团练,卑职也保荐家兄去平梁山。这州军马,终年防着海盗,是有经练的兵力,却不像中原军队久不闻鼙鼓之声。若是合并青、沂两州军马,总不下两三万人,朝廷若再差一员才智的大将前去统率,梁山不难平定。”王黼坐着靠椅上,手摸髭须微笑。因道;“你们只好作皇城里的官,知些甚的?若是梁山贼寇只要一两个州郡的军马可以平定,却还待到现在?你既有此建策,且和小蔡相公商议了,再作计较。”孙荣看到王黼脸上,还并无和悦的颜色,自不敢多议。 王黼知道自己门下有多人受过柴进的贿赂,若把事情说破了,却是不大稳便。因之特在这日深夜,邀了高俅到小相公府来向蔡攸商议此事。那蔡攸为了家丑泄露,多日托病不出,心里可又放梁山这伙仇人不下,兀自筹划不出一个良策。王、高来到,便扶了小琴童,到暖阁子里会见。他勒着一方巾帻,斜靠在湘妃榻上,一手按膝,双眉微皱。王、高侧坐在锦墩上,先慰问了几句。高俅笑道:“相公贵恙,倒不须药石来医治,依着小可之见,只要圣上一纸诏书,调动一支大军去扫荡梁山,相公出了这口怨气,贵恙自好。”蔡攸笑道:“只是太尉便知我意。现在圣上听童太师之言,只要出兵去平方腊。梁山贼势猖獗。倒放在一边。这次梁山贼混入东京的事,恐启圣上忧虑,又不敢奏明。现在想按住讨方腊的大兵,去转讨梁山,定是作不到。童太师好大喜功,兀自要亲下江南,谁能违拗了他?若说在讨方腊之外,再添一支军马去讨梁山,这样南北双管齐下的事,兵马钱粮,支用浩大,也怕圣上不许。梁山贼势,现在号称十万,三五万人,决不会少。若调少数队伍去剿办,怕又敌不了他。”高俅拱手道:“小可倒有个小策,请相公卓裁。据窦监、孙荣保荐,沂州指挥使孙浩,青州团练使窦益两部人马可平梁山。小可想,沂州军马,倒是防海盗的劲旅,可以调用,却还怕不是梁山对手,愚意再调大名缉捕兵马三五千人,遥为牵制。”蔡攸笑道:“各州县缉捕官兵,向来无用,大名府的兵马有能耐时,上次不让贼人破了城池了!”高俅道:“小可此策,尚得呈明。一来调用缉捕兵马或地方团练,只是剿办地方匪类,我等自可指挥,无须奏明圣上。二来,沂、青二州兵马,由东北进剿,只是见机行动。大名缉捕兵马,由西北进剿,不必和贼人对垒,只是将贼人兵力牵制一部。若是这两支人马来按计行事,小可再调一员能将,统率一支劲旅,由南路进攻梁山后路,直捣匪巢。”蔡攸道:“太尉且说这一员能将是兀谁?”高俅道:“此人现任知海州。”蔡攸道:“太尉道的是张叔夜?没有圣上旨意,恐怕他不肯移动部队。我却听说他本事了得。”高俅道:“相公若以为此计可用时,我等且觑便奏明圣上,一面却通知青、沂两州和大名府操练人马。方今时届炎夏,待得秋高马肥,三路人马一起行动,必要在平方腊之先,扫荡了梁山这伙贼人。有了两三个月时间,总可以在圣驾面前进言。一壁厢叫济州等处,只管把贼人猖獗的情形,陆续报将来。在圣驾前作个伏笔。”王黼这才插言道,此策可说出於万全。往日几次出兵攻打梁山。都因为小觑了那伙贼人,仓猝出师,总是覆败。这次把兵马操练好了再去,又是三路进攻,贼人必难招架。这张叔夜在海州,曾训练水军,益发教他另带一支水兵,那时由湖里杀进去,教水泊子贼人无险可守。”蔡攸点头道:“二公所言却是很有道理。只是我恨梁山这伙贼人入骨,平白地又要我多等候两个月。”高俅道:“相公若不能忍耐,在这暑天行军,有好几则不宜。一来兵马远来,在毒日下必是疲劳过甚,梁山贼以逸待劳,我先吃亏。二来夏汛刚起,水泊里水面宽大,进攻不易。三来就是往次进剿情形,兵马不曾训练得。”蔡攸想了一想,点头道:“恁地也好,便着孙荣修书给那孙浩,枢密院有意提拔他,教他加紧操练人马。一壁厢去公文那里和青州、大名三处。海州张叔夜那里,稍缓再做处理。”高俅道:“还有一层,宋江、吴用都是狡猾之徒,这次在东京作祟过了,料着朝廷震怒,必然大张挞伐、所以通知各处操练人马,且休说是为了进剿梁山之用,只说是要调去江南平方腊。且教各处放出风声,待平了方腊,再用余力来扫荡山东贼寇。”蔡攸细想了一番,觉得高俅所言极是,便授意高俅照计行事。 这壁厢柴进带了大批金珠回山,又探得朝廷虚实,而且兄弟们并无损失,满寨自是欢喜。高俅所料,却是中了。吴用料着蔡攸吃了这次亏,决不干休,一连派了十几批细作,来到东京打听事后情形。细作回报上山,总是说东京并无动作。如此有一月之久,并不听说东京有进讨梁山之意。宋江便请吴用商议此事,吴用道:“蔡氏父子,胸襟最是狭小,他岂能吃了大亏毫不介意。若说平了方腊,再来对付我山寨,且不说没有这样用兵之法,便是有,也不宜事先张扬。据小可所想。必是他们故意装呆,懈怠我们军心。现在天气炎热,不宜作战,他却在暗地里准备,等到秋高马肥,却突然来奈何我们。此事不难对付,山寨里水陆军马操练,不曾停止过,随时可以厮杀,现今我们只要多派细作下山探听。料得东京那里,都是些声色狗马之徒,有甚动作也不难探得。”宋江也以吴用之言为然,山寨里除了操练人马之外,又派杨雄、石秀、郁保四、王定六到朔州去采买马匹,以便添置骑兵。这四人夏日起程,直到凉秋九月,方回到山寨。四人分作三批,共运送了三千匹肥壮战马回来,宋江甚喜。其中石秀是个精细人,向宋江禀报道:“弟等路经大名,听说那里的两个兵马都监还是李成、闻达,新近整顿军马,昼夜操练营兵,很是忙碌。我以为边疆有事,恐怕要和辽兵作战。但我等自北方来,不见得辽国有甚动作。再向老百姓探听,他们说是蔡太师、王太宰要练好这支人马去讨平江南方腊。兄弟想,在江南用兵,不在江南附近州郡练兵,老远地到河北大名来操练人马,决无此理。莫非是梁中书要报仇来对付我山寨?”吴用坐在一边,不觉抚掌道:“石家兄弟,果然有眼力,有心思。他们的动作,恐怕还不止此,大名兵马我们已是承教过了的,蔡攸和高俅不见得恁地不晓事,却特地在大名练一支兵马,教败军之将来对付梁山。恐怕他声东击西,另外在附近州郡安顿了一支军马,却要乘虚来袭击我们。果然如此,大名兵马在西路装模作样,这埋伏的兵马必在东角。”众头领闻说。都也将信将疑。吴用便分别差一二十位大小头目下山,分别向附近州县打听。却把东路总差遣交给戴宗充任。不到半月,戴宗回山报告,现任沂州指挥使孙浩,带领马步军队七八千人,又集合青州团练兵勇三四千人,共约万余人马,说是要到江南平贼,由东大道向西走来。吴用大笑,说是果不出所料,当时与宋江计议。次日上午,擂鼓升帐,在忠义堂上召集一百零八筹好汉,挨了次序坐下。宋江道:“上次朝廷有意招安山寨,派了侯知州来作东平府。好来办理此事。叵耐奸相蔡京的儿子蔡攸,对我等却放不过去,活活把侯知州气死了。现今想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却调了大名、沂州、青州三处人马,暗暗地向山寨扑来。昨晚与吴军师计议,已有对付之策,所望各位头领,照着军师将令行事,丝毫不得违犯。若有贻误,军法无情。”宋江说毕。吴用便道;“官兵现分两路来犯,我们也分两路迎敌。公明哥哥带三十六名水陆头领,一万五千兵马渡过金沙滩,扎下营寨,西向寿张。卢员外带领二十员步马头领,六名水军头领,兵马八千,渡过湖泊,先取东平府作为根据,小可随行,参赞军务。其余头领,随柴进留在山上坐镇。所有出征头领,有军令传达,不必一一唱名。”说毕,吴用便在席次,传下数十道军令,并有锦囊十余通,分发卢俊义、关胜等人。本日三更造饭,明晨五更出兵。执有军令大小头目,各点齐本部人马船只,按时按地到齐,听候主帅点卯。吩咐已毕,又勉励了众人一番。单说卢俊义接着锦囊,看上面写了“即晚亥刻开拆”字样,便按时将信拆读。上面写着:大名兵马,为牵制之师,不足介意。我亦故意张扬多调兵西迎,使其不敢轻进,宋兄渡湖驻守,并不远行,足以应付东西两面。沂州兵马,久经训练,未可轻视。闻其节节进兵,将近济州,意在引我离开山寨作战,使我劳而彼逸。主将孙浩,薄有才智,亦不容掉以轻心。小可已令关将军带领部队三千,遥作攻打东平之势,以引沂州兵马前进。员外无须顾及此事,可精选三千名儿郎,间道东行,迳取沂州。此围魏救赵之策,彼未有不知。然孙浩为沂州指挥,守土有责,且其军士眷属,均在沂州,万不能听我夺取,势必回兵救援。既不救援,军士闻家乡被围,自亦无心作战。山寨大军,自当相机败之也。 卢俊义看了两遍,便已明白吴用的调度。次日天明,渡过金少滩向北岸进展。这里一片平原,各位头领,已带了人马,按下若干座营寨。卢俊义升了中军帐,便有关胜领了一行水陆头领进帐参谒。卢俊义就案上翻开花名册子,计有马军三千,步军五千。点名一过,便向站在帐下的关胜道 :“军师 定有妙计,让关将军前去攻打东平,想已看过机密军令了?”关胜躬身答道:“末将理会得。”卢俊义道:“将军所带本部人马,可自将去,我这里再差朱武,史进,鲁智深将一千人在后接应。此去东平,有不少湖泊地带,益发着水军头领带二百艘船只,先后接应。”第一拨,三阮带领了军令,自回到本部营寨里来,当有军师指派,马军先锋花荣,徐宁,马军小彪将宣赞,郝思文,步军头领雷横,刘唐,步军将校薛永,施恩,都已到帐内集会。关胜升帐向各头领道:“奉军师将令,我等此去攻打东平,要大张声势,先夺官兵锐气。便请施恩弟赶回大寨,多运金鼓旗帜星夜赶回,明日正午出兵,派花荣领五百马军作先锋,摇旗擂鼓,向东平西城攻打,官兵若是出战,引他前进与中军接仗,且自避开。徐宁引五百步军作左翼,刘唐引五百步军为右翼,雷横引五百步军接应。其作马军将校军士,一律随中军前进。”吩咐已毕,大小将领,休息一日。次日正午,施恩随同专造旌旗头领侯健,专造钛器头领汤隆,运来大批金鼓旗帜。号炮一声,花荣带领五百马军,弓箭手,首先出发。迎头飘出两面白绸红边锦字大旗,一面上书梁山泊马军先锋,一面上书小李广花荣。 时维九月,草木微衰,晶日行空,天高野阔。这五百军马,树一二百面旗帜,绝尘东驰。只一个半日,便到了东平西郊。这城池自年前让宋江打破一回,后来朝延放了几个太守,都不敢来。此席只好虚悬,由了兵马都监高云更兼文职。他究竟是个武官,到任之后修缮城堡,操练守卒,以防万一。这里是到梁山泊最近的城池,梁山上有什么动作,这里也自先得消息。这些时他接得朝中密报,调集沂,青两州人马,由济州进剿水泊,眼见就要在境界里厮杀,如何敢怠慢,昼夜派人出城打听消息。这一日得着飞报,梁山大批人马,渡过湖泊,由大道向东平攻来。高云得些信息。大为惊骇,立刻全身披挂,下令紧闭城门。就点齐军马,登城瞭望。果然,只见飞尘滚滚,有如一道烈焰,冲入云霄,在尘头之外,却是五彩缤纷,飘荡着大小旗帜,把西郊一片原野遮盖了半边。高云见来势凶猛,下令守城军士准备弓箭飞石,高悬吊桥,只取守势。那梁山来的骑兵,旌旗招展,一直冲到护城河边。见城里守兵闭门不出,却也不来攻城,只绕了城池一周,便在西郊外五里,安扎了营寨。此日下午,三路军马,也都赶到。这时秋末冬初,农家庄稼均已收割,平原上耕地平坦,一望无际。高云在城上瞭望,只见千百具营帐,像无数的小丘陵,在地面堆叠着。每间营帐外,插了旗帜,迎风飘荡,西边天沉落的太阳,在黄色尘埃上斜照过来,越发照得彩色鲜明。呜呜咚咚,鼓角之声,就在那旗帜下传出。高云望了多时,抚须自叹道:“盗寇有恁地火帜的军容,天下事实在是不可问了!”暗下有细作回到城根上用绳索垂下来,吊上城去。高云问时,他道:“那大寨前面,树立的是大刀关胜的旗号。”高云心想,此是梁山五虎上将,本人决非对手。因之一壁厢加紧防守城池,一壁厢修下告急文书,差人迎着沂,青两州军马去投递。 送文书的人赶到济州郊外,向指挥使行辕投递,辕前将校引到后帐拜见了统兵将领沂州指挥使孙浩、青州团练使窦益。孙浩看过来书,又给窦益看了,就在帐中草草写了一封回书,嘱咐高云死守城池,大兵即日来援。打发书使去后,孙浩向窦益商议进兵之策。这孙浩四十上下年纪,面皮尖削,髭须稀疏,两鬓杂了不少白发,这和他额上皱纹相衬,正是说他经厉过了多年的辛苦。他两目深凹,又是说他遇事肯深思。当时在驿馆坐地,吩咐随从回避了。因低声向窦益道:“高太尉钧旨,原教我等装着下江南人马,暗下袭取梁山。我也曾顾虑到梁山贼人都是来自江湖的人物,耳目散在四处,恁地会让我们捡了便宜去?我等驻兵济州,他不来接杀便有计划。此地到梁山,还有四五日行军路程。他先抢东平,便是不让我们觑空临近水泊。他那里既是有了准备,原来 计划,便行不得。团练意思如何?”这窦益外号小钟馗,模样和钟进进士那般,他却没那分锦心绣口。因便答道:“听将军作主,我只理会得厮杀。我想,便不管东平的事,直抢到水泊子边去,怕关胜那厮不回兵来救?”孙浩笑道:“这叫围魏救赵之计,远道行得,近道却使不得。我们若把兵马去攻打梁山,贼巢里的留守群盗,出来挡着我们,关胜可以放了东平不攻,回师去救老巢,我们却两下吃夹攻。探马回报,大名军队也还不曾到得寿张,总还要迟二三日,才得联成犄角。这都罢了,高太尉派定的那支主力兵张叔夜的队伍,兀自未得动身消息。小可意思,只在济州郊外驻守,等候三路兵马同进,于今却说不得了,只有先解东平之危。要不,东平失陷了,我们由这条路进攻,却老大吃力。”窦益那有甚主张,听了这番话,只有听凭孙浩作主。 当日孙浩将队伍检点一番,便着窦益将本部五千人马作先锋,向东平西郊梁山营寨挑战。自己统率八千马步大兵,绕城西进,然后背城列阵,好与城里兵马接应。那窦益得着他哥哥死信,要报那一箭之仇,兀自忍耐不得。趱行两日,已到东平东郊,城里都监高云得信,派人送了十担酒五十头猪前来劳军。并说那梁山贼营,白日这旌旗接天,夜晚灯火匝地,鼓角之声,昼夜不绝,军容很盛。窦益听说,好生不快,且在帐内吃了半夜酒。便下令三更造饭,不等天亮,军士用过战饭,便把五千人分作三队,两旁各用五百马兵掩护翼,自引三千步兵,向西进展。天色微明,相距梁山军营寨还有五里,果然看到营帐密密层层铺张了一片平原,那旗帜像树林子一般,插在营寨四周。鼓角无声,朝雾溟蒙,在肃静里隐藏了一股杀气。窦益不知道对面虚实,也不敢轻进,自己一马当先,领了中军缓缓向大营进逼。相距到二三里时,见营帐外,砍了树支向外堆着鹿砦,鹿砦之内,已有了营垒墙基,颇见他们也有坚守之意。这时东边天脚一轮红日已由地面烟雾向上升起,照见对面营寨里不见人影,只有万旗飘荡。窦益便按住了阵脚,大军不再前进。自挑了五十名骑兵,直扑鹿砦中间的营门亲自挑战。那营门已是将土墙筑起,八字分张,门上有个四方碉楼,上面树立四方红旗,筛箩大一个关字,迎风飘动。其下两扇寨门紧闭,外有干枯深壕一道,隔桥那面,用铁索支起了吊桥。只有这壁厢一片拨风的马蹄声,那壁厢一点声息也无。关胜是个熟读兵书的人,这里怎能没有用意呢? 第七回 陷州城将军失进退 步月色豪杰叹飘零 这时,窦益怕折损了自己的士气,强自镇定,便叫左右对了营门叫骂,自己却挺枪跃马在广场上来回逡巡。约莫一顿饭时,那面咚咚三通鼓响,营壁里族旗飘荡,营门八字大开,有三五十名校刀手,簇拥一人出来。那营前一道吊桥,并未放下,出营的人,隔了壕堑站定,骑马的那人,身穿螳蚁绿战甲,头戴狮头盔,一张枣红脸,绺长须,手横青龙偃月刀,拍马临壕。马后两面长旗,临风招展,一面上写梁山泊义士大刀关胜,一面上写梁山泊飞虎上将军。窦益见他并无过桥交锋之意。便按枪大声叫道:“关胜,你也是朝廷职官,怎地叛君造反?”关胜左手提刀,右手抚须笑道:“奸臣走狗,权相家奴,全国百姓,欲得尔等甘心,我们正要扫清君侧,重整乾坤,你还在阵前说甚君国?”窦益叫道:“我已摆下阵式,你敢过来交战吗?我不和你斗口。”关胜笑道 :“你这无知匹夫,身临绝地,还想和我对阵?我明言告你,我已在东平城外埋伏两支人马,抄袭你军后路,眼见你本部军马要全军覆没,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窦益听说,疑信未定,早有几匹探马连续前来飞报,说是梁山人马在后分南北两路杀,遥遥已闻金鼓之声。窦益踌躇着,还未发令。那边关胜已瞧着了,又在马上大叫道:“你且退去,我不逼你”。窦益不敢恋战,拍马跑回阵地,立刻下令,后军改前军,着左右翼两部马兵,先向前迎敌。那时,梁山寨埋伏的人马,听了三声号炮,马军头领徐宁、步军头领薜永,带领五百马步军,由南路杀来。马军头领思文,步军头领刘唐,带领五百马步军,由北路杀来。官兵虽已回身迎敌,无如阵脚已乱,先输三分锐气。等着他们左右翼接杀上了,后面金鼓大震。关胜阵营里的军马,拔开鹿角,一齐冲杀过来。窦益人马,前后受敌,分作东西两面交战,围困在平原上,没有一些险要可守,兵心大乱。所幸北路梁山人马只冲了一阵,便退在一带高地上,用箭猛射,中间反有一段空隙。官兵右翼马军,便向这里猛冲。后军人马见右翼松动,也跟着向这里冲过来。东平城里的兵马都监高云,在城墙上观阵,先见梁山两支伏兵抄袭窦益后路,大吃一惊,立刻调动一部人马,出城救援。梁山截杀的人马,放开一条路,让窦益人马过去。于是这里三面被迫的官兵,正像决了口子的流水,一齐向东平城边溃决了去。梁山人马只稍微追杀了一阵,就鸣金收军,并没有追到城下来。窦益的人马,陆续退进城里,一点数目,折损了三分之一。心里头十分懊丧。那后面孙浩的大军,听到前方飞报,知道窦益轻率进军,已经中伏。便差一员禆将,率领三千马相机接应。后得续报,窦益已退兵入城,便将营堡扎驻在东南城角,遥为犄角之势。 这日晚间,高云,窦益一同出城,到孙浩军帐里请罪。孙浩向窦益道:“所幸窦将军还很谨慎只率了几十骑轻骑挑战。若是大学直压贼营,他的接应近,我们的归路遥远,恐怕还不止折损这些个人马。关胜那厮,本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名将,若能先占些便宜,这战事还有个厮拼。于今先让他挫了我们的锐气,颇是可惜。”说着,不住的将手轻轻拍了案沿,只是叹气。窦益坐在一旁,默默无言。高云起来躬身禀道:“依末将之意,梁山贼兵就近下山,锐气正盛。我军远来劳逸有别,今天初到,马上就向贼兵挑战,这原是我们的错处。”孙浩抚须想了一想,点头道:“都监这话却是有理,你莫非计划着我们先守后攻?”高云道:“末将驻守东平,稍有时日,深知贼兵慓悍。最好是主客易势将贼兵的锐气消沉下去,然后见机行事。”孙浩道:“休兵一日明日且作理会。”高窦二人退去,孙浩下令全营严谨戒备,并不出战。次日上午,只带了几名随从,进城点清了人马仓库,又在城垣上对关梁山营寨遥遥的看望了一番,只见大地茫茫,人兽绝迹,在云烟丛里,隐约一片旗帜的影子。同时有细作回报,梁山兵士挖壕筑堡,来往很忙,孙浩手扶城堞,回头见窦益,高云站着,因道:“贼兵并不想攻打城池。只是要和我对垒相守。”高云道:“关胜那厮长于用兵,他的诡计很多,恐怕他明取守势,懈怠我们的军心乘我不备来攻打城池。”孙浩道 :“贼兵果然这般打算,却正合我意待得大名兵马到了,好夹攻这些下山的贼兵。若是海州张将军的兵马也能来时,那是精锐之师,三面兜剿,却看他贼巢里有多少人来抵御?只是梁山贼人得了这信息,决不会困守不来厮杀。”当时他观看阵势完毕,着高云多备弓箭飞石,一意把守城池。却教窦益带领本部人马在城北高原,以便与大营东平城三处互相响应。自己仍回城外大营。 窦益吃了那一回亏,不敢小觑了关胜兵马,也是厮守着营寨,督率兵士终日挖壕筑垒。一连五日,梁山兵营里一点动静也无。孙浩派人控听时,回报关胜那里已经筑好了三座大营,终日紧闭了营门,后面搬运粮秣的车马,却由个水集子上不断来往。那集子边有一道小河,正通梁山湖泊。孙浩听说,又派人打听押运粮秣的,都是些老弱士兵兀自大笑。不久高云、窦益到大帐里来议事,因道:“关胜闭营不出,好不焦躁人!他后路终日的运着粮秣,莫非赚我?”孙浩笑道:“窦将军既理会得,睬他怎地?他既是要赚我出战,想必是不耐烦了,我等益发再坚守几天却看他怎地?我猜不出三日,那贼兵必来挑战,只是万事休睬他。”窦益道:“他若用小部分队伍来挑战,怕有诡计。若是倾巢来犯时,却不可放过了机会。”孙浩笑道:“将军休急,再过几天,教你厮杀个痛快。“窦益见他作声地说,想他总有几分见地,也不来分辩。支是孙浩猜个正着,关胜营里,宣赞、郝思文带了约五百人马,来到东平城外挑战。城里等他们逼近,只把飞石 乱箭射着。那梁山兵马,未曾攻城,呐喊一阵自去。孙浩看到,益发料着梁山兵现不耐久守,只派兵来引出战,怎地肯轻易出来。 这般相持到十个日子,却有一骑飞马探报,前来送信。道 是有万余人马,打着梁山泊卢俊义的旗号,向东进发,现今已到滕县境界。孙浩听说,大吃一惊,立刻召集高云窦益到帐中会议。窦、高听说梁山有大队人马东行,分明是去袭取沂州,望了孙浩,作声不得。孙浩将手拍了桌案道:“此必吴用下的毒计。向来梁山贼人行军,我冒充官兵旗号,免除沿途麻烦,这番他却明明白白打了梁山旗号,必是料定沂州一带州郡空虚,却故意使我等知道。我们若不回救时,军士家眷多在沂州,无心作战。我若回救时,关胜却好步步赶着我们。不想关胜不出,却不是引我们厮杀,正要我们也紧守不出。我没有料到吴用把三路围攻的人马不顾,倒敢分了兵力却远袭沂州。”说着,倒背了两手在身后,却在帐前踱来踱去,有时却昂起头来,望了天色很久。窦益忍不住问道:“末将前曾想到,用围魏救赵之计,前去打梁山,将军道是使不得。于今卢俊义去袭取沂州,分明也是这个计策,他却怎地使得?”孙浩跌脚道:“我等离开沂州路远,城池空虚,自然使不得。关胜离梁山泊不远,贼巢里并不空虚,自然使得。”于是走进帐来,执了高云的手道:“我看都监用兵持重,不会落梁山贼的圈套。我且留窦将军的兵马在此,与都监共守东平,我本部兵马,必须星夜调回。万一沂州有失,不但小可带军远离职守,有失土之罪。便是枢密院三司,没有对上旨意,擅自调动,指挥失当,却也担当不起。”高云道:“东平没有有识之士,卑职守城是分内 之事,若有窦将军在这里协助,益发教卑职放心。关胜若知道将军回救沂州,必定一面来攻打城池,一面派兵追赶,应当先挫败他一阵,免得也纠缠住了。”孙浩闷坐帐内,点了头道:“却再理会。”窦、高二人不曾得着将令,且在大营里苦寒。这天却不断探马回报,卢俊义人马毫无阻挡,正向沂州境界进兵。孙浩便约了窦、高计议,晚上撤兵。高云道:“将军明鉴,我等探报,流星般来,分明是卢俊义在半路上亮出了旗号,惊动了探马。人恁般做作,怎 地不会通知关胜?料想关胜必在这东平东南埋伏了军队,拦了去路,我晚间退兵,却不是走进他陷阱。”孙浩低头想了一想,觉得也是。便传下将令,初更造饭,二更行军。到了二更时,只派一小队人马向东南探进,走五七里便退回来。大军却在三更时分,拔寨向东北角撤退,由徐州大宽转地东行。行到天亮,接着后军探马飞报,东南角小队人马果然以梁山伏兵,不曾交战,就退回了东平。孙浩这才知道梁山人马,不但慓悍,而且狡猾,已处处设伏。一路多派探马打听梁山兵马情形。这日行到滕县地界,前军报有沂州留守步兵都监殷洛来了孙浩骑在马上,手一拍鞍子道:“沂州完了。”小校引了殷洛到马前拜见。孙浩道:“你不在沂州,想是城池失守了?”殷洛道:“卑职死罪,让贼人冒用官兵旗号,赚开了城池。”说着,便拜倒地上。孙浩将马鞭指了他道:“你且起来回话。卢俊义在几百里路外,便张旗擂鼓飞奔了来,你却恁地糊涂,一些没有理会?”殷洛起来躬身道:“卑职正是为了那贼浩浩荡荡杀来,一面差人向将军禀报,一面在城里加意防守。前两天那卢俊义将沂州团团围住,不分昼夜攻打,十分危急。昨日指晓,西南角有一支军队打着将军旗号杀来,贼兵纷纷败退,东北两城贼兵,同时解围。卑职见贼兵情形狼狈,以为是真个败了,便开城出来追杀。那贼兵四下里有埋伏,将卑职围住,进退不得。打着将军旗号的人马,原来也是贼兵,趁卑职照顾不及,假装官军败退回城城里贾太守不知底细,便开城让人们进去了。卑职带了百十人苦战出了重围,奔到城下时,城墙上已树起了梁山泊旗号。卑职只得带了残兵,向小路杀出,所幸贼兵却未追赶。”孙浩叹了口气道:“卢俊义得了城池,劫洗仓库,虏掠金帛,正自快活,他追你恁地?别的罢了,这贾太守,正是蔡太师得意门生,梁山贼人怎地肯饶了他?”说毕不住长吁短叹。此时,孙浩带的一万人马奔走了多日,已很是疲乏。蓦地迎着殷洛带来百十名败兵,却散遍了沂州陷落的信息,大家都丧失了魂魄,益发士气不振。孙浩瞧科了这情形,当日只走了半日路程,进到沂州边界,便下令安营,且看动静。 待到次日,已有沂州逃难出来 的百姓经过。孙浩吩咐士兵,寻找几位老成百姓,带到帐里问话。据说梁山人马进城以后,就出示安民,并没有杀伤的事情。只卢俊义带了二三百人驻在城,大批人马,依然在城外扎营。并规定每日开城门两回,听任百姓采办柴粮食,老百姓愿意离开激,却也听便。不然,城池失陷了,却怎地出得城来?孙浩听了,心里暗暗地纳闷。随后遇到百姓,再寻来问时,都是恁地说。孙浩再进军一程,离沂州二十里扎下营寨。当日修下告急文书,不分星夜派人向东京枢密院告急。这孙浩左右将校,十有七八家眷都在沂州城里。听说梁山兵马入城,并无杀害,虽暂时安心,却想到若要去夺回城池,必定怒恼了卢俊义,在城里的家眷,更要受到报复,因此大家交头接耳,都有一种畏惧进兵的样子。孙浩也和各将校所处的境地一般恁地不省得?只好紧闭营寨,等候东京枢密院的匀旨,再作处置。 那沂州城里的卢俊义,拆了吴用给予的锦囊,正是一步步地做着。探得孙浩带了万余军马回来,正自昼夜看他动静。见孙浩一连数日屯兵不进,便召集承受来头领公孙胜,、呼延灼、燕青、黄信一同商议。此时,卢俊义杀了蔡京的门生贾太守,将他眷属,驱逐出城,便驻节在知府衙里。兄弟们把府衙大堂当了聚义厅,五把交椅,列了半环坐地。公案桌上,撤除了签筒笔架,大盘堆着菜肴,大碗酒筛着,一壁厢吃酒,一壁相议事。堂下只有十余个轻装小喽啰,听候使唤。吃了半日酒,卢俊义向公孙胜道:“吴军师给小可的锦囊,现已拆尽。我等只有三千人马,远隔山寨,却是和官兵相持不得。未得公明哥哥将令,却又不敢轻易把城池弃了。”公孙胜笑道:“员外可以放心,十天半月里,孙浩没有接到枢密院敕令,自不敢动作。这早晚戴宗兄弟必然前来,想公明哥哥自会有个了断。我等进得沂州,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每日出城百姓,都暗暗替孙浩将校传递家信,要他休来攻打城池,这却最有力量。”卢俊义道:“但愿恁地便好。”说话时,天色已是黄昏,喽啰们燃起几对大蜡烛,插在立地烛台上,移靠了桌案照耀了。呼延灼又吃了几碗酒,便起身道:“城外营寨里虽还留得韩滔,彭玘把守,却是放心不下。小弟须和黄将军出城去。”公孙胜说:“今是初弦将满之夜,月色定好,也须提防官兵偷营,二位出城去也好。”于是呼延灼、黄信向俊义铁告辞。卢俊义也有了几分酒意,未敢多吃,相随关下台阶,走到庭院里来。这已到了初冬时节,庭院里两棵高大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树枝稀疏,露出天空大半轮新月,照得两廊白粉墙清如水洗。半空里略有西风,酒酣耳热的人,被风微拂着面,精神为之一爽。燕青,公孙胜都来到庭院树阴下,见呼延灼等在仪门下骑马去了,兀自北手昂头看月。耳边咚咚有声,听到外面鼓敲起了初更。卢俊义一时兴发,向公孙胜道:“月色果然很好,我们且到外面步月一回,好吗?”公孙胜道:“吃酒下去。身上正热些个,当得陪员外一行。”于是卢俊义、燕青各佩一把朴刀,公孙胜背了一柄长剑,同向衙门外走来。在这戒严时候,城里百姓,日里也不敢出来,到了晚间,家家紧闭了门户,街苍里没个人脚迹,因此,犬吠声也不听到一下。每次更鼓敲过,便万籁无声。卢俊义走到街上,月华满地,照见铺道石板,方方相接,直尽街头。 三人在街上走着,脚步声叱咤相闻。看两旁人家,很少有灯火露出。恰是不如野外,还有树声水声,人如到了墟墓里也似。因道:“我等进得沂州,虽十分安慰百姓,市面恁地寂寞,可见地方上有了军事,老百姓总不能安帖的过活。”公孙胜只道得一声正是如此。三人默然走着。经过两三条街,月光下看到冷巷口外,壁立了一堵城墙。卢俊义猛可地站住道:“在街上眼界小,我等何不向城垣上走走?”说时,穿过这巷子,正好有条登城的坡道。三人拾级上去,正遇两名巡逻的喽啰。他喝问过口号,知是自家头领来此地,便唱喏走过一边,遥遥跟随。三人站在城垣上四周一看,晴空里一片彩云也无,月轮远处,有三五个疏星相配。手扶城垛,向城外张望,远处白气漫漫,笼罩大地,近处却有几丛村庄,簇拥了团黑影,极目一望,旷野沉沉,只有两三火光,稀疏相隔。所登的是南城角,山泊大营,扎在城西,隔了城南,刁斗声破空送来。同时咿唔有声,在天空掠过,正是惊动了南归雁群。抬头看去,天空却又没些甚的。卢俊义手握腰间挂的佩刀,不觉长叹了两三声,燕青随在身后,却忍不住问道:“员外听到雁声,莫不是想念兀谁?”卢俊义道:“小乙哥,我四海无家,想念兀谁?大丈夫生当此世,公不能扫清君侧,整顿乾坤,私不能保全庐墓,继承祖业。不是公明哥哥及山寨兄弟舍死相救,在大名几乎首领不保,我等正是空学了一身本领。”燕青叉手站在一边,昂头望了月亮,无言以答。公孙胜道:“员外发此感慨,必有所为。”卢俊义道:“先生是出家人,有甚不理会得?公明哥哥及在下和全寨兄弟,都势逼处此,避身水泊,总望朝廷早日招安。我等兄弟好建立一些功业。于今只是打家劫舍,度这英雄末路。天下后世,却怎能相谅?便是我等忠义为本,外人又如何得知?只看我等来到沂州,恁地和百姓相安相处,百姓兀自惧怕着我们,是老大见证。可恨蔡京父子塞阴了我等自新之路,却教我们有家难投,有国难奔,百余兄弟都飘零在江湖上。实不相瞒,方才经过街巷,上面洁白的月亮,照着眼前是的寂寞的死城,实在感慨得很。将来作史的人,恁地理会得我辈心事,免不了著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梁山盗洗劫沂州城,却不屈煞了人!”公孙胜道:“听员外这番话,可见员外的胸襟。贫道前次遵师命回到蓟州,本想不再出,一来看在公明哥哥恩义,二来看众头领情分,不能临危不救。别下老母两年,却又是山寨多事回去不得。这番朝廷派侯蒙来招安山寨,正是喜欢煞人。不道蔡攸、高俅竟将我等救星害死。权奸不去,我等兄弟恐怕无出头之日。”说毕,也嗟叹不已。卢俊义在月下顾影徘徊,忽然拈须笑道:“先生,我自幼跟随塾师读书,也曾学过几句词章。我现在得诗一首,念出来请指教则个。”公孙胜笑道:“员外有此雅兴,愿听大作。”卢俊义便念道: “飘泊存傲骨,余生尚枕戈。英雄成盗寇,荆棘遍山河。洗恨千杯尽,除奸一剑磨。往来人不识,对月起悲歌。” 公孙胜笑道:“不想员外一身武艺,却有恁般秀才本领。”卢俊义哈哈笑道:“正是为了不过秀才本领,却把来生疏了。”彼此正说着,却听到城下街上,梆锣敲起了二更二点。回头看去,屋脊鳞比,黑影沉沉,霜风微起,万灶无烟。偌大的沂州城,真个像大水冲洗过了也似。卢俊义道:“沂州城里人民,胆小得紧,想到贾太守在这里多年,定是官法如炉。”正道着,忽见城垣下不远,在那冷巷子里,却有一点灯火射出。在全城沉睡下,这点灯火,却十分夺目。便笑道:“却不能抹煞了全城的百姓,也有胆大的。”这人家灯火,兀自在闪灼着。燕青、公孙胜同看时,那灯光侧面,又有一盏红灯照起。卢俊义道:“却是作怪。”便叫两个巡城小喽啰下城探视。这一番探视,却在死城里,找出一线动静来了。 第八回   避战地二梁别乡城 作远图三阮探海舶 沂州城里,依然是一些生气也无。那两个小喽啰由城下上来,向卢俊义回报道:“那点着灯火的人家,大门紧紧的掩着,但听到里面兵器叮当作响,未便进去探望。”卢俊义道:“啊!这沂州城里,难道还有人敢捋虎须吗?”说时,将腰上佩的腰刀拔出鞘来,紧握在手上,拔步便向城下走来。燕青、公孙胜同那两个喽啰,一齐都在后面走着。到了那人家门口,卢俊义站住,便着两个小喽啰前去叫门。里面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问道:“这般兵荒马乱,深更半夜,兀谁敲门?”喽啰答道:“梁山泊巡城兄弟,见你家亮着灯火,特来查看门户。”里面那人停顿了一会,呀的一声,将门开了。门里有个老妇人,手里捧了一只烛台。卢俊义上前一步,站在门外躬身唱喏道:“惊动老娘,原谅则个!小可是梁山泊小头目,方才巡查街巷,经过这门首,听得这里面有兵器撞击声音。我等奉有军令在身,要到府上查看查看。“那婆婆却拦门站了,答道:“好汉,你休错了。我家是良善百姓,那来兵器响动?家里现有三岁小孙儿,正患着病,实不能惊吓了他。有话请明天来说。”燕青站在一边,看这事甚是蹊跷,便向前两步,轻轻推开一把,抢进了院落。不曾站稳了脚,却见一道白光,由旁边直扑过来。燕青来不及问话,便和此人厮拼在一处。另有个汉子,跳向前将那婆婆背到屋里去,烛台落在地上。卢俊义、公孙胜挤进屋来时,此人手使一根镔铁棍向二人飞午将来。卢俊义迎上前去,只三五个回合,那人急于取胜,将棍横扫过来。卢俊义向旁一闪,将棍梢让过,然后乘虚将刀向那人腹部便糊。那人身子虚了势 ,来不及躲闪,只好回过棍子来挡住刀锋。卢俊义早已料到,反过刀背,在棍梢上一砍,棍子便由那人手上飞了出去,那人没了武器,跳进屋去了,恰是公孙胜帮同燕青,用剑共斗那个使朴刀的。燕青暗中一腿横扫,将那人踢倒在地。卢俊义已在地上拾起棍子,横插过来,拦住了一刀一剑,喝道:“休得伤害好人,有话缓缓地说。”那人倒地以后,本已闭目待死,见卢俊义倒救了他,便抬起刀,站起来远退一步。原先那个使镔铁棍的,在屋子里取来两枝铁锏,正要再斗卢俊义,见他们停了厮杀,也便站住。那个使刀的道:“你们深夜闯到我家来,端的要怎地?我们闭门在家里,你兀自要奈何我兄弟 ,我看你们也不是平常头目,来来来,一个对一个,不许有帮手,我们再厮拼几合。我输给你们一个人手上,死而无怨。你若仗梁山泊人多,将我家围住,车轮般来战,却不是好汉。”卢俊义道:“壮士你休误会了。实对你说,我是梁山副总头领玉麒麟卢俊义便是。此位是公孙胜,此位是燕青,门外还有两个小喽啰,此外并无第六个人。适才在城墙上步月,唯见你一家亮着灯火,特来探望。不想这院落里又有兵刃声。因此敲门动问一声,看看有无伏兵?卢俊义占了这座城子,我自应当提防意外,非是来骚扰府上。现见府上有白发婆婆应门,自是平常百姓家。正要说明便走。我等还未道得原委,你二位先自动手,也非是我等莽撞。我看二位武艺了得,情愿结为朋友。”说着,把棍子丢了,将腰刀插入鞘去,拱手唱喏。那使棍的道:“你果是卢员外?吃你斗败了,却不冤屈。”卢俊义道:“在下并无谎言。”那人道:“哥哥,我道甚的,卢员外究竟是个英雄。”说着,弃了双锏,在地上捡起烛台,放在窗台上,照见卢俊义这表人物,扑地便拜。卢俊义道:“梁山英雄甚多,卢某何足道哉!动问壮士贵姓?”那人道:“小可叫梁志孝,这是哥哥梁志忠。哥哥,卢员外恁地说时,我们便结交了他吧。”梁志忠也过来拜见了。 宾主便在月亮下施礼相见,梁志忠道:“三位好汉到此,且请到屋里拜茶。”于是一同进屋。那老婆婆也自欢喜,出来相见。卢俊义知是二梁老母,又拜了几拜。大家在灯下坐地,卢俊义看梁志忠,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头戴抓角头巾,身穿蓝色箭袖旧战袍,腰束紫鸾带,圆面大眼,一丛虬髯,颇像个军官。志孝只是小贩模样,兜头穿了件皂衲袄。因问道:“二位有此本领,梁山泊占了沂州,既不出来相投,也无敌意,每日开城,又不离去,未知有何高见?”梁志忠道:“实不相瞒,小可现在海州任缉捕都头,张知州屡次要提拔我,小可都推去了,特地告假,回来探望老母。舍弟志孝,只是在沂州城里贩卖粮食,多年未见。兄弟们也思念在一处聚首些时,不想小可到得沂州才半个月,就遇到这声厮杀。我是一个武官,遇到了有人犯我住着的城池,我怎的能不出来。贵寨人马向城里攻打着的时候,小可因城里欠缺主将,曾见贾太守,要他分我些守城兵,我愿出来厮杀,叵耐那厮听说我是个小职武人,见不得这般大厮杀,把我斥退了。这早晚我正打算同了兄弟奉着老母投奔海州。今夜月色甚好,兄弟两个烦闷不过,便在庭院里比试耍子,不想惊动了大驾。”卢俊义笑道:“怪道都头有这般本领,却委屈在家。现今进行权杆当位,贤人远避,两位何不上山,共聚大义?”梁志忠笑道:“员外却不省梁某叫着甚名字?朝廷虽是在权奸手上,海州张知州相公却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厅男子。服侍这种上宪,人生却不枉了。员外今日在沂州是至高无上的人物,梁某兄弟只是两个俘虏,如要强迫,无不听命。”卢俊义笑道:“都头休疑,何至于此。”说话时,梁志孝在屋里搬出花样来待客。卢俊义笑道:“今晚月色甚好,得见二位,是在沂州城里一椿快事。在知府衙里尚有些酒肉,想请二位小叙一番,不知可肯屈驾?”梁志忠道:“家有年迈老母,明日再到行辕里去拜见。”卢俊义未曾发言,老婆婆却在内室里转了出来道:“三位头领既恁地错爱,你兄弟只索奉陪一遭。卢头领若非另眼相看,适才动手时,便杀了我儿,何必骗你兄弟两个。”卢俊义叉手起立道:“老娘说话恁般痛快,不愧膝下有两个贤郎。”老婆婆道:“寒家三代习武,老身却也把厮杀看得惯了,不时怎地兀自住在围城里?”梁氏兄弟见母亲恁般说了,便起身和卢俊义同去,吃了半夜酒,方才回来。 次日兄弟两人商议着,放倒一腔羊,宰了几只鸡鸭,在城里沽得一坛好酒,向卢俊义回席,便向城外大营里也将呼延灼、黄信约了前来一同欢叙。酒酣,梁志忠在席上向卢俊义道:“愚兄弟有一事奉恳各位头领,目前官兵在城外扎下大营,与贵山寨对垒,这早晚有一场厮杀,愚兄弟在此,帮不得各位头领,平白地要落场是非。意欲明天奉母出城,回到海州,却请通知城内外贵寨兄弟休得拦阻。”卢俊义年拈须笑道:“二位在此,公私两难,卢某深知。既是都头愿回海州去,明天当着儿郎们相送一程。”二梁听了甚喜,当日尽欢而散。次日清晨,二梁备了两头驴儿,一头由老娘乘骑,一头驮着梁志忠浑家和小儿。二梁收拾两担细软一前一后走着。到了城门口,却见卢俊义、公孙胜、燕青三人率了喽啰们在此相候。二梁歇下担子,向前唱声喏。卢俊义叫小喽啰把了两盘金银缎匹过来,拱手笑道:“爱惜二位这表人才,未能久聚,些细物事,聊表敬意。”梁志忠笑道:“蒙员外垂青,梁某有话却便直说。此物若是员外大名家中取来,分厘不敢辞。但沂州城内金帛,凭小可这点本领,离乱之时,也能取得,何须头领这一转手。君子爱人以德,头领前晚刀下留情,便没齿不忘。若把金帛来表头领相爱,便是把交情看浅了。”卢俊义见他恁般拒绝,脸上十分尴尬。老娘在驴背上笑道:“小儿便是恁地憨直,头领休得见怪。盘緾我们自有些,金银不敢拜领。敬受一匹缎子,老身将来作袄儿穿 。”卢俊义道:“惺惺惜惺惺,卢某也不敢把金银来玷污了英雄。便听候老娘吩咐,随意取用。”说着,便新自将托盘送到驴儿前面,由老娘取过一匹缎子。回转身来,向二梁道:“小可还备有几碗酒以壮行色,不知二位可肯吃些?”梁志孝道:“若不肯吃时,这几日却在一处盘旋些甚的?头领,就请将酒来,我每位奉陪三大碗。”公孙胜笑道:“二郎真是痛快,贫道先敬三大碗。”说时,三个小喽啰过来,一个捧了托盘,里面放着炙鹅熏鸭,大块牛肉。一个喽啰将托盘托了酒碗,一个小喽啰抑了酒桶便来筛酒。梁志孝先和公孙胜已吃了三碗,然后又和卢俊义、燕青对吃了,手上取了一只炙鹅腿子撕了吃。向梁志忠道:“哥哥便来吃几碗,休耽误了关闭城门时间。”梁志忠果然也吃了几碗。向卢俊义道:“各位头领容异日相见。”便拱手作别。这就有两个小喽啰过来,代挑了担子,又牵了两匹马,与二梁乘骑。二梁且不上马,各牵了缰绳步行出城。卢俊义三人也步随在后,送过了吊桥。梁志忠回转身来,执着卢俊义的手道:“就请止步,不烦再送。深感卢员外恩义,在下有一言奉告。”卢俊义道:“卢某不才,愿受嘉言。”梁志忠道:“草莽究非英雄藏身之地,员外这表人物,休恁地毁坏了。东京枢密院三司,兀自计议着,想调海州这支人马,来奈何梁山泊。都因张知州爱惜梁山泊头领里面不少英雄,未肯多事。若是一日有了圣上旨意,他却不能不来。这支人马,只有代北老种经略,关中小种经略的人马,可以相比。”卢俊义笑道:“承都头嘱咐,卢某感谢。但梁山泊里将是名将,兵是强兵,却也小觑不得。异日在战场上遇到都头时,却教都头看卢某马上本领。”梁志忠道:“员外有救命之恩,有这一日,梁某自当退避三舍。”说毕,两个哈哈大笑,卢俊义一直等他兄弟两人上了马,才拱手作别。 回到城门口时,有探子来报,戴宗、阮氏兄弟随军师吴用来到。卢俊义听说,却是惊异,便由大路上迎了上去。不三里路,见吴用一行,扮作行商模样,带了车辆马匹,缓缓前来。吴用见了卢俊义,从马上跳下,拱手相贺,笑道:“小可一路探访员外 行军经过,十分严整。沂州这座城,唾手而得,果是员外威风。”卢俊义道:“一切行军计划,都照军师锦囊行事,正是军师妙算。今番不辞跋涉前来,谅有指教。”吴用道:“且到城中计议。”大家来到城里,卢俊义在知府堂上摆下了洗尘酒筵,吃了半日酒。然后吴用独自邀着卢俊义在知府旧签押房里坐地。吴用正色道:“山寨现有大难临头员外晓得么?”卢俊义吃了一惊,不由得自坐椅升起,问道:“却不曾理会,莫非大名兵马攻打得紧?”吴用笑道 :“员外请坐。虽是大难临头中,上凭公明哥哥与员外虎威,下有众头领义气,便是吴某一日不死,也当竭尽智谋,共谋前程。大名兵马,曾败在过我们手上,何足介意?”卢俊义坐下道:“此外有何祸事?”吴用道:“朝廷现派童贯为江南招讨大元帅,领了十万大兵,去平方腊。”卢俊义道:“此与我山寨何干?”吴用道:“怎地无干,不才探听确实,方腊虽有数十万人,毫无训练,所得城池,都是百姓响应,官兵不战而逃,方腊看得征战容易,益发骄横,中原兵马,究是有训练的。其中几位将官,却也不弱。料想方腊那市井细民,一旦贫儿暴富,如何能对付十万大军。童贯如平了方腊,自必将得胜之师,前来对付我们。十万人马,这是个大数目,我等怎能大意?”卢俊义道:“原来恁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军师自也顾虑得是。这沂州隔山寨特远些个,似乎就不必守着了。”吴用道:“小可特意为此事而来。这里只有三千精锐人马,目前山寨里却还不须这点助力。有道是狡兔三窟,我们现在却也应该先挖上第二个窟。”卢俊义道:“军师道的第二个窟,却不知在哪里?”吴用道:“便是登州海外,不少海岛,除了几座大的岛屿,上面还有些渔户而外,其余都是荒凉无人的所在。我们先派一些弟兄去,把岛上布置好了,在宇宙里自立下一个国度。”卢俊义道:“既是荒凉岛屿,我山寨这些人马,怎么过活?”吴用笑道:“小可也已顾虑到了。第一,我们要在沿海先安下一块立脚之地,收买百十只大海船,停舶在海岸,以便承受时可以入海。第二,向沿海地方,多借粮草,搬运到岛上去屯积。这两年海州、扬州、楚州三处,都十分丰收,我们便向那里去征发。只要我们有船舶在海上来往,岛上粮食足时就在海里操练人马。粮食没了,便上岸来征发。赵官家须不会叫童贯渡海来奈何我们。为此,小可特约了阮氏三雄同来,由此便向沿海去走一遭,好在此处离海岸已不远了。”卢俊义道:“军师要向扬、楚两州借粮,可曾知道海州张叔夜这个人物?”吴用摸须笑道:“小可也听得人称道他,蔡京那厮兀自虚声要吓我们,说是要调海州人马来协攻山寨。小可也自想着,张叔夜真是一个奇男子也罢,徒有虚声也罢,我等必须在海州境内立一些战绩,先削减他的威望。他日真个和他对垒时,也免他先声夺人,二来也免得蔡京说咀。”卢俊义道:“若知道军师有恁般计划时,却平白地放过了可用的人材。”因把与二梁相遇的事,叙述了一番。吴用道:“海州的事,小可早已留心,员外且请放心。兄弟一百零八人,横行河朔,不可让一个海州知州的名望震倒了。”卢俊义听他恁地说了,却也未便再提。 到了次日,阮氏兄弟带了五百名水寨喽兵,由旱道赶道。这五百人到了沂州界里,摇旗擂鼓好像数千人马同沂州城增援。孙浩因尚未得东京回报,依然闭营不出。吴用和卢俊义计议了,只留百十精锐马军,在外大营里和城墙上巡更。两处和平常一般,明着灯火。却于当夜二更起,将三千余人马,分作三批,卷旗息鼓,向东撤退。到了天亮,这百十名留守的马军,也飞骑追上了大队。第一批人马,是吴用率同阮氏三雄和戴宗,行了两日,已去海岸不远。因一路行来,称是沂州缉官兵,百姓并未理会。据人民报道,东行十里,便是海口望海卫,吴用便下令扎营。因和三阮等扮着迥海口采办食盐海菜的商贩,调了三十名精干喽啰,赶着十辆太平车了向望海卫去观看形势。正动身时,第二批人马,由卢俊义亲自率领来到。吴用将话告诉他了,然后从容上路。 这望海卫虽是东海岸一个关口,因为天下升平日久,只有文武两个小官驻守。文官是个知寨,武官是个缉捕使。一些防御设施也无。虽然这几日沂州城失陷的消息也传扬了过来。文武官都想着,这里东面向海,是个绝地,梁山兵马不会向这里来。后又听得孙浩调了大军回救沂州,益发不甚介意。吴用到了城边,见城墙倒了几个缺口,城门上面箭楼没了,却长了一丛矮树。太阳影里,有百十只乌鸦,在墙垛上飞舞聒噪。吴用看了,便向同行的三阮一戴微笑。一行人在街上投了一所大客店,店小二来请写客簿时,见是一群大商家,便笑问道:“动问上下,还是在本埠办货?还是去蓬莱,还是南到海州?”吴用道:“我们在本埠先办些货,若有便船一海州去,也想到海州去看看。”店小二笑道:“恁地最好,现在隆冬,天天有北风,大海舶子,两天便到了海州。客人那里采办过货物,等一两个月,交春,东南风起,又是两天便回来 了。”吴用听了,心中暗下大喜,拈须笑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等颇想看看海景,向那里去好?小二哥可能引我们一程,我自有些酬谢。”小二向隔壁指道:“间壁是一家海船伢行,那里有人专引客商看船,小人店里特忙些个,分不开身来。”吴用向他道谢了,带了银两,与三阮、戴宗,出店向间壁伢行里来。 这里正中店堂里,设着神龛,供了龙王神位。店堂前口,左右放了两只铁锚,算是标志。店堂左右墙壁下摆两条长板凳,上面坐着七八个人闲谈。阮小二向前,对一个年老些的唱喏道:“动问老丈,这里是伢行么?”老人道:“客人要去哪里?这位是北帮船家,这位是南帮船家,这位是敝行里掮客。”老人将在座的人,分别指了几指。那个作掮客的汉子,便先起身来叉手道:“客人请帐房里坐,拜茶。”吴用在一边偷觑这人,身穿一领绿绸羊裘,头戴貂皮帽,颇见富有。面团团地,蓄着三绺短须,手里却笼着一只锦绸套了的小铜炉。心想:“一个掮客恁般穿着?”于是向前问道:“上下如何称呼?”掮客道:“在下富同,和本卫钱知寨 是亲戚。”吴用笑道:“原来是富官人,一向听得大名,在下几位伙伴向来在东京作些行商生理,最近承办蔡小相公府里一笔买卖,要由海路运些东西,来到贵地。正须向一位高明人物领教,却喜得遇我兄。”那富同听说他是东京来的,怎可放过这笔交易?他又相称了一声官人,更十分高兴,便笑道:“既承不弃,就请到卫外户海楼去吃碗酒冲冲寒气,也好让慢慢地告诉各位此地情形。”阮小二笑道:“这般正好,就请屈驾。”于是富同向前,引着这行人出了卫城,早见长街不远,壁立着一座酒楼。近去看时,正挂着一副望海楼的市招。大家上得楼来,挑了一个朝外的阁子坐地。朝外几扇窗户格子上,嵌了大小玻璃片,正可看到外面一片海滩,套在海湾里。湾里帆樯林立,下面几百只大小船只,一字儿排联,向海滩上停泊了。阮小五忍耐不住,首先扒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会。富同过来,将手指着,那船身涂了红漆,舵楼耸起几丈高的。因道:“那便是向海州运食盐的船。放船向南去时,也附载客人。”阮小二也过来张望着,问道:“偌大的船,怕不要载三两千石货物,每只船上,要多少水手?”富同道:“多时七八十人,少也三四十人。”正说着,酒保过来安排杯箸。吴用在身上取出一锭大银交给他道:“你存在柜上,先取一坛酒来开了。有好菜只管将来。吃完,一发算我给你。”富同转身拱手笑道:“到了此地,小可是主,怎好先要客人破费?”阮小七道:“我兄弟来此,多少事要请上下帮忙,一酒之敬,算不得甚的。等待货物办齐时,我们还有东京带来的物事奉敬。”说时,两个酒保,共捧了一只酒坛进阁子来。当面开了泥封,舀出一桶酒去烫着,一面摆了八碟下酒。酒热了,阮小七接去酒桶,便向富同面前先筛了一碗酒。富同接着酒碗,便见他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翡翠扳指,绿油油地,没有一点杂色。便喝一声彩道:“这位兄长,带了这般好一枚玉扳指,是那时物色得来?”阮小七道:“是东京买得。”富同道:“可否借取一观?”阮小七毫不留难,便在手上脱下,隔席送将过去。富同接在手上,翻覆看了一遍,点头称赞,将扳指交回,因道:“望海卫来往海客甚多,小可也曾托人寻觅一个较好的扳指,只是一向未曾觅得。”吴用拈须笑道:“莫非足下心爱此物?”富同道:“小可并不解得弓马,带着恁地好扳指,却不惭愧?只为敝亲钱知寨,近来练飞弓箭,曾嘱咐小人寻觅一枚。只要物事中意,却不惜重价。”吴用笑道:“若我这位张家兄弟可以相让时,足下能出多少价钱?”说时,向阮小七丢了一个眼色。阮小七将扳指放在桌上,尚未带起,便笑道:“北此物亦是心爱之物,并不出让。若是这富家兄长,帮助我等把交易作成时,小弟情愿相送。”富同啊哟一声拱手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吴用道:“这张家兄弟,为人爽直,决不食言。”富同笑道:“若果如此,不但小可事事效劳,便是敝亲钱知寨,也一定要感谢厚惠。”吴用道:“恁地说时,在下益发直说了。我这位兄弟有一个侄女流落在外,听说是就在这里海船上。这兄弟待到各只海船上去寻找,又怕造次了。颇想相烦足下,引带到海岸各大船上一行。”阮小五道:“七哥,富兄恁地说了,这扳指便送过去。”阮小七眼看各人颜色,心中十分理会得,便将扳指拿着,躬身递了过去。富同立记得下席来接住,连连拱手相谢。 饭后,戴宗、吴用先回客店,三阮随了富同向海岸边走来。那海湾里的船舶,装载了货物的,停泊在水中心,将小船系在船舷边,向上搬了货物。空船却靠了海岸,不多水手在舱板上晒太阳。三阮要富同先引上岸边的空船看了,后又坐了小船到海湾里面去,登上载着货物的大船。富同假说是知寨家里来的远客,要看看海船。富同是船伢子,船家自认得他,他道是知寨差来的,便殷勤款待,引着在舱里舱外都查看遍了。三阮一边看了七八只船舶,那前后左右两肋插刀,便都在心里了。在大船的舵楼上,察看这海湾子形同镰刀,那刀尖便是口子。三阮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问了富同许多话。等待薄暮,方才回到客店来。悄悄地将所看到的情形对吴用说了。吴用沉吟着道:“虽然船上并没有什么戒备,但是海湾子里有这些船户,却也要留神一二。”到了晚上,又同着三阮到海滩上来偷觑,但是稀疏的几星灯火,在沉沉黑地上,和星光相映,虽然白天看到那样多的船舶,这时却静悄悄地一些子人声没有。倒是海潮随着微风哄哄地送了响声来。吴用暗地叫一声道:“计在这里了。” 第九回 明火劫舟英雄渡海 乔装登岸双杰探城 在这晚上,吴用将海口的形势,都看在眼里了。就在灯下,对三阮叮嘱了一遍。次日早起,却同着戴宗赶回大营去。三阮起床,盥洗刚毕,却看到富同在客店院落里踅来踅去。阮小五向兄弟们丢了一个眼色,便迎将出来,拱手道:“富兄甚早?请屋里坐地。”富同一掀帘子进来,向阮氏兄弟连唱几个诺。笑道:“昨天蒙赐珍品,已转交到敝亲钱知寨,他十分欣喜。只为了他是本卫的长官,不便出衙拜谢,仍命小可出面,相邀儿位到望海楼吃几碗酒,以答盛情。还有两位客官何在?”阮小二道:“知寨赐酒,当得拜领,愚兄弟也有事奉商。还有两位同伙,因有几辆车子落后,路上迎接去了。”富同道;“恁地时,便是三位,午后再来奉邀,请勿外出。”他约定走了。阮小五道:“富同这厮说话,眉飞眼动,端的不像好人。莫非还要向我等求取些什么?”阮小二道:“只要不向我们借头颅时,都可与了他,迟早我等便要取了回来。”说毕,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在这日午后,富同又换得衣冠齐整、前来邀请,三阮便同他一路向酒店里来。到了酒店里。酒保见是富同作东,便引到楼上小阁子里坐地,卷起三面窗帷,看着近处海湾子里帆樯林立,远处海天一色,空洞着不着边际,眼界十分空阔。酒保将酒菜搬到桌上,富同先筛了一遍酒,笑道:“小可在这海边上经商几十年,却不见贤昆仲恁般爽直的人,今日得见,平生之幸,却望三位……”阮小五抢着道:“我兄弟遇到有酒吃,总是吃醉了方休,不时便是酒没了。足下今日恁般说了,我兄弟不醉,却也拚上一醉。”说着,拍了两拍胸脯子。富同笑道:“吾兄一味爽快,我先陪着吃一碗。”酒保正在阁子里张罗,听说时,便向桌子上筛酒。原来富同虽知道三阮是兄弟辈,却只知道他姓张,在运河里贩运土货。他想:这般海外经营,这三人定是不省得。中原来的人,端的只好排场,却不晓得海道上虚浮。不时恁地三言两语,便送人一个翡翠扳指。既是好排场,益发耗些小费,让他快活了,好弄他大批金银到手。因此,他便叫酒馆里将丰盛的酒肴来款待。酒吃到半酣,富同见阮小二隔了窗户,在席上只是瞧看海湾子里船舶,因问道:“张大郎兀自张望着湾子里大海船,好像看得很有兴致?”阮小二笑道:“我兄弟吃了一生水上的茶饭,却不曾飘过海。几时能在海上走两趟也好。”富同道;“贵同伙那位李学究,曾说到各位要到海州一趟。”阮小二道:“他自是斯文人不惯风浪。我等虽恁地计划了,他心里实不愿去。我想趁他不在当面就烦阁下,促成这事。他来了,我等上了船,付过了船钱,他却也不好阻拦。”富同听说,放下杯著,走到窗槛前,推开窗户。向湾子里一指,因道:“你看,那四根桅杆的大船,第二根桅杆上,飘了一面蜈蚣旗。”三阮自是全站起身来,向了他指的所在看去。阮小二道:“哦!便是这只大海船,可以搭客?”富同道:“象这般大小的海船,钱知寨共有三只,两只出海未回,这只正要装运了山东货南去。现在还只得十停上了两三停货。三位客官,若要去海州时,小可和船上当事人知会一声,随时便可上去。”阮小七道:“惩地就十分好了。除了我兄弟三人,还有十多个伙伴,益发搬到船上去住。我们在船上生长的人,总觉得在船上住,比在岸上清静。,富同道:“这大海船,可以住下几百客人,不争上下一二十人。只是船上没有酒吃,恐各位不惯。”阮小二道;“不开船时,我们买些酒船上去吃。等到开船,我等自也把酒戒了。江上规矩,我们自省得。船钱多少,一听吩咐,我等并不还价。”说着,四人重复入座。富同道:“船钱多少,伢行里也自有定价,便是钱知寨的船,也不能多要。三位应当知道,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作的是运货生理,搭客原是附载,自不会多讨价。”阮小五道:“富兄恁地说了,我等益发放心,回店去,就将银两送到伢行里去,请代付了船价,我们明日上船,可以吗?”富同听着,手端酒杯且不饮,沉吟了一会。阮小七道:“富兄还有甚为难处?”富同道:“并无别事,只是这事是船上舵公以下几个私人的外水,必得先和私人说定。”阮小二道;“我兄弟明白了。小可此刻就回店去拿银子,就烦富兄写个字条,将舵工请来,小可先送些人事与他。这里酒钱,益发由小可付了,转请足下和那舵工。”富同微笑道:“却是不当。舵工我也能打发,却不争在会钞。”阮小五轻轻拍了桌沿道:“大郎便去取银子来,另送一锭给富兄。”富同听说,推杯起立,深深一揖,笑道:“怎又好三位破费。若三位要请那舵工来吃几碗酒,这酒又只好叨扰了。只是赏赐小可的银两,切莫在舵工当面。”阮小二笑道:“这事我早理会得。”富同道;“这舵工曹二终日在赌局子里厮混,小可当自去邀来。”说着向阮小二道:“那位回客店去?却不须多给曹二那厮,有五两一锭的,便很是丰盛了。”阮小五道:“若只须五两时,我等身上现有。”富同见他兄弟一味慷慨,十分欢喜。便下楼去找寻曹二。 不一会,引着一个黑汉来阁子里相见。他道:“这三位张姓客人,是知寨熟人,要附搭我们大船到海州去。船上花费,都愿照伢行里规矩付了。另外送老兄五两银子茶敬。”曹二听见,伸手搔着耳朵,找不着痒处,笑道:“却是承受不起!”说着,向三阮又唱了一个肥喏。阮小二笑道:“不成敬意,老.兄将去碰碰赌运也好,且请坐下吃酒。”说时,一面在首席上筛酒,一面在怀里取出银子放在桌角上。曹二满脸是笑,坐下来吃酒。酒后,曹二收了银子,因道:“小可今日上船,便会通知船伙儿打扫一间舱房安排各位行李。却不知贵伴当有多少人,小人好吩咐船上厨房里预备下饭食。”阮小二道:“约莫二十个人。不开船时,我等都上岸来买酒吃。”曹二笑道:“我们船家怕吃酒误事,客官自在船上吃酒不妨。这句话三阮正中下怀。当时大家酒醉饭饱,出了酒楼,富同相随他们到了店家,取得三阮许他的那锭银子,十分欢喜。次日在伢行里,和三阮写下搭船的契约,三阮又付过三成船价,便回到客店里督率喽啰们收拾了行囊齐向海船上去。那富同十分义气,亲自送了一行人物上船。三阮看时,那曹二为他们打扫清洁了一座中舱,舱底下放了不多的货物。三阮便由着富同引导,和船上几个船伙头脑厮会,加倍的周旋着。富同道是走江湖行商,自有恁般做作,未曾介意。 当日黄昏时候,曹二垂头丧气,一溜歪斜回到船上,见着三阮等人来了,却只打个照面,自去睡觉。小五悄悄向小二道:“二哥见么?那厮定是把银子输光了。”小二笑道:恁地便好。”次日早起,阮小二故意在船舷上张望,等曹二出来子,便笑道:“老兄昨日财喜好?”曹二叹了气道:“不知恁地,这一个月来,赌运总是不济,昨日又输得赤条条地。”阮小二笑道:“我兄弟都喜欢赌,今日下午无事时,便与老兄同走一遭,我自借些银子老兄翻本。”曹二听了,眉毛飞舞,脸色绷紧,伸了头笑道:“张大郎,你真个帮我翻本?”阮小二笑道:“我们这番前去,同船共命,怎地能戏耍我兄?”曹二向前两步,拱手又唱了一个喏,笑道:“张大官人,你是东京来的客商,不愧了是中原人,我也听得富二叔说,大官人兄弟十分慷慨,人生在世,结交你这般朋友,不虚一生。”阮小二笑道:“船家夸奖。走江湖人自当重义轻财。拿几两银子去耍子,不算甚的,且请船舱里坐地。”阮小五推开旁边舱壁板放二人进去。四人闲谈了一些赌经,曹二实在忍不住了,便站在舱外道:“张大官人去也不?不去时,请先借小可五两银子,小可独自去翻本。赢了时,却来请三位官人登岸,吃碗酒去。”阮小二见他已是性急了,便拿了大小几锭银子,和他一路登岸去。阮小五,阮小七却和船上的伙友都厮混得熟了,与了小喽啰几两银子,在街上买来三大瓮好酒,又是几箩筐果子,荤菜下酒,却请了全船伙在甲板上聚会。船伙们听到相请,本自愿意,只恐曹二回来,有言语发作,却勉强道谢。阮小七吩咐小喽啰先抬一瓮酒到甲板上来,开了泥封,果肴作四五处分别陈列了,二人便站在甲板上向周围拱手唱喏道:“我兄弟买的这些酒肴,实在也不成敬意。一路同船,都要仰仗各位照应,自当表表寸心。若是各位怕吃多了酒,曹舵工回船来说话,便请吃些果子,胡乱吃一半碗酒。终不成酒沾唇就醉了。”说着就来拉人,有几个人站在下风,闻到开过泥封后的上等酒香,早是口角里流出涎来。经二阮一拉扯,便有几个人走上前来。甲板上,已是摆好了碗碟,三阮把勺子伸到酒瓮子里去,只一搅,早是酒香芬烈,腾绕半空,然后舀了大勺子酒,向碗里满斟了去,向大家点头道:“赏我兄弟一点金面,各位吃半碗。”恁地说时,船伙儿倒彼此劝着,不要太拂逆了这二位客人好意,就都分围着杯碗作几处在甲板上团团围坐。二阮笑吟吟地向各处斟酒。各人吃得口滑,兀谁省吃了半碗便休?阮小五看到这瓮酒将尽完了,便又叫小喽啰把其余两瓮抬出来开。几个船伙儿头子,口里尽道不消,却不曾起身拦阻。酒瓮搬出来,照旧开了泥封。三阮又把下酒采办得丰盛,虽有四五十人围了吃,却兀自整盘堆了。有了下酒,怎能不吃酒?太阳落到海面时,三只酒瓮都敲打了作铜磐响,有几个船伙儿,简直就醉得躺在舱板上。阮小五见有儿个不醉的,海风一吹,也都七颠八倒。便笑着叫小喽啰们收拾了碗盏去,向散在甲板上的船伙儿说了一声不恭,也自回到舱里去。 不多时,天色昏黑下来,看到岸上卫城子里灯火像千万盏星光,撒在天脚,约莫己是初更时分。有个人影,俏悄由海滩上走向船头边来,阮小五立刻跳上岸去迎接着,间道:“二郎回来了?”黑暗里阮小二问道:“船上的人都醉了也未?”阮小五道:“都醉了。”阮小二道:“我在老客店里,遇到了戴宗。道是今晚三更时分动手,卢员外已亲自带着儿郎们到了卫外十里远近。”说着,手拿了三盏红纸灯笼交给阮小五道:“你且将这个拿到船上,点了烛,挂到船前桅杆上。军师有令,我们船上挂三盏成串的红灯为号。船上的事,都交给你和七郎,我还要上街去看看。”阮小五道:“船上这几个人我们足够应付,有事你自去。”说毕,阮小五回到船上,和阮小七说了。让喽啰们扎束停当,在舱里静坐了等候。看看到了三更时分,只见卫城里西南角上一把火起,烈焰升入半空。二阮立刻从箱子里取出兵刃,分别散给了喽啰们。点着三盏红灯笼,由绳索扯上了桅杆挂起。不多时,卫里二丛火起,擂鼓声,呐喊声,突然大作。二阮便和十几个喽啰,手拿兵刃,把守舱口。船伙儿有几个不十分醉的,推开舱门出来张望,喽啰们都把他推进去了。那些人看到各人明晃晃地手里拿了兵刃,那里还敢多说话。那海滩上一阵鼓噪,百十支火把,在空中照耀着。早有一队喽啰,随在韩滔、彭玘、呼延灼三筹好汉后面,直扑将来。前面是阮小二引路,毫无拦阻,直奔上船来,大家会合一处。阮小二站到舵楼上高声喊道:“四周船户听着,梁山泊好汉在此。现因有事,要借几只海船一用,并不伤害善良商民,你们知事的,只管睡在船舱里。”那周围大小船只,看到明火执杖,许多强盗来到,已是慌了。现在听到是梁山泊好仅,更自害怕,各各藏躲起来不敢动。随了呼延灼来的,三停有二停是水寨喽啰,放下兵刃,各各整理篙橹,拔起铁锚,立刻将船向海湾口上开去。拣了一段港身狭窄处所,将船在水面上横过来。火光中,升起两面大旗,在桅杆上飘荡。一面上写梁山泊水军先锋阮氏三雄,一面上写梁山泊副总头领卢。那些在港湾口里停舶的大小船只,有的看到卫城里火光烛天,人声鼎沸,也就各各想拔锚逃走。及至看到港口上灯火通明,一只船把路拦住,便觉不好。及至这两面大旗飘出,大家只管在暗地里叫苦。只好把船离开了岸,舶在水中心。 那岸上梁山泊的军马,还未曾理会到海滩上,大队人马冲破了卫城,便分向文武两衙门去捉人。那个武衙门的缉捕使,听到外面喊声大起,弃了眷属,跳墙逃走。他手下虽也有些缉捕官兵,每到晚上,他们都各回家歇息。衙门里虽也留下二三十人,济得甚事?梁山人马赶到,和缉捕使眷属,一齐捉住了。另一股人马杀到知寨衙门时,那钱知寨吓慌了,他向后花园里逃走,大家将他家细软财物搜索到一处堆积起来,计点数目,却有四五百件,仅是箱柜,便也一百来只。卢俊义随后赶到,将擒缚的男女查点一番,只差了知寨。卢俊义把妇孺都放了,查出知寨两个亲信,在衙前斩首,其余衙役割去两耳。待得天明,出示安民,说明梁山泊人马出海,经过此地,代诛贪官污吏,并不伤害百姓。有巡查衙内外的小喽啰,报告后园枯井里有人藏着,现在勾了起来,缚在庭前柱上,是个斯文人。卢俊义道:“也不过衙中一个书吏,放他去休。”吴用正在一处坐地,便起身道:“既是斯文人,小弟有话问他,且亲自去看看。”说着两人走到庭前,果然绳子拴了一人,反背二手,虚系在柱上。看他四十上下年纪,肥头胖耳,浑身锦绣。他见人来,便跪在地上,哭号着大王侥命。吴用道:“你是钱知寨何人?”那人道:“我是钱知寨同乡,路过此地,特来探望。”吴用道:“你平常作何生理?”那人道:“在下是青州一个秀才。”吴用便向卢俊义道:“既是读书人,放他去了也罢。”便吩咐小喽啰解了他的绳索。吴用在一旁看觑,见他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翡翠扳指,不由哈哈大笑道:“钱知寨,你是智音千虑,必有一失。这枚扳指,是富同在我那里讨得来,不想你跳枯井时,兀自带着。”立刻叫小喽啰取下扳指,重新缚了,送到街上斩首示众。望海卫人惊惶了一夜,到了天明,才知道是梁山泊好汉来了。虽然见得安民告示,兀谁敢太岁头上来动土,都把大门关了,藏躲在家里。 梁山泊人马找得了驻扎的所在,杀牛宰羊,休息吃喝了一日。吴用随同卢俊义带了几百名精壮喽啰,到海湾里去看定了十艘海舶,便到伢行里去,找了几个船伢子来,把话告诉了他,要租用十艘海船运载山寨人马到海州去。船上船伙,不许短少一个,到了海州,自有重赏。若有一个人脱逃,除了捉住那人,便以军法从事之外,全船的船伙都有罪。吴用又打听的富同畏罪己跳海了。便又向众船伢子道:“你等眼睛是看事的,便知我山寨里军法森严,要不富同却怎地肯舍了性命?”众伢子喏喏连声,哪敢 说出甚的。吴用就在海滩上,将四五百名喽啰,分作若干股,由船伢子先引到船上去弹压。这些船上人晓得梁山人马在卫城里,不敢登岸。湾口被梁山军驾一只大海舶横拦了,又出去不得,大家也只有听了船伢子的劝说,起运货物,整理帆橹来装载人马。勾当了两日,诸事都已就绪,梁山三千多兵马,带足了粮草淡水,连同先前占用的那一只大舶,分着十一只船乘坐。择了一个天气睛和、风势,顺利的日子金鼓齐鸣,开出了海港。这十一艘船,一字拖长,扬帆鱼贯南行。卢俊义、阮小二和两位军师,同乘那艘最大的海舶,在前面引导。其余各头领,或一人或两人,各押乘着一艘船。那些船伙,都得着头领的赏银,又惧怯梁山威风,驾驶得十分小心。一路平安无事。 一日来到海州境界,在一个小港口里停舶了船。各头领都到卢俊义坐船上来聚议。大家在中舱里坐了,卢俊义先道:“这海州情形,我等颇是生疏,我们是由海上来的,连海州四境都不甚清楚。众兄弟且慢出发,应当先多派探子,上岸打听情形。”吴用微笑道:“此却是末节。张叔夜在此传说很有军威,我等却是要先探看他一番兵力虚实。这事恐探报不精,小弟拟亲自到海州城里去走一遭。”卢俊义道:“恁地虽十分是好,却须派几位头领保护才是。”吴用道:“人多了,转恐彼此照顾不周。小乙哥为人精细,本领亦是了得,相烦同行便好。戴宗兄弟可单独行走相随在后,也好传递消息。在小可未回船之先,船上仍是装扮了海客模样,不必扯出梁山旗号。”卢俊义道:“船上有我镇守,军师可以放心前去。”计议已毕,那吴用扮着一个海客模样,燕青扮着一个伙伴,在船上取了一些乾枣、糖梨、茧绸、蓍草各种山东货样,一个包袱捆了,上岸而去。 这港口到海州城约莫有七八十里路。这天走了大半天,到海州城约尚有二十里路,天色已近黄昏。赶到一所小镇市,见路旁有爿茶饭店,便同燕青进去。这店堂一带栏干隔住内外,摆了几副座头。吴用拣一副靠外的座头与燕青对面坐了。过卖走过来,抽下搭在肩头的抹布,擦抹桌面,问道:“二位客官,还是打尖,还是歇店?”吴用指着门外打麦场道:‘你不看太阳已经沉列屋顶下去了,我们歇店。”过卖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海州地面,在知州张相公治下,真是夜不闭户,晚间照常行路,我怕客官要赶进城住宿,所以恁地动向。”吴用道:“原来恁地,我们肚里饥饿,等着要些酒饭吃,不忙进城。你先和我们打两角酒来,有甚下酒?”过卖道:“有猪肉、鸡蛋、咸鱼。”燕青道:“咸鱼也好,猪肉罢了,和我们切一大盘牛肉来。”过卖陪笑道:“容官休怪,牛肉却无。下街头今天有人宰羊,客官要吃羊肉时,可以去买些来。”吴用道:“猪羊肉都有,怎地却无牛肉?”过卖道:‘此地原先也有牛肉的。自从张相公来到本州,禁止宰杀耕牛,所以独没有牛肉。并非小人不卖与客官。”吴用笑道:“我们初到贵地,不省得这些,既无牛肉,猪肉也好。”过卖说是。上厨要酒菜去了。却见一群少年,都是紧衣露臂,捆着腰带。各人肩上,有的扛着枪刀,有的拿着弓箭,嘻嘻哈哈走了过去。过卖正送了酒菜上来,燕青问道:“这村庄上有人练武艺吗?过卖站在桌子外筛着酒,因道:“这也是本州张相公的钧旨。道是现在江南方腊作乱,山东梁山兵马四处劫掠。海州地面,虽甚太平,却也难保将来无事。现在冬季,正是农闲时候,让百姓青年子弟自己请了教师,在村庄里练习。”吴用道:‘百姓若不练武时,他也奈何不得。”过卖道:“知州相公先通谕了各乡里正,按了花户册子,派定百姓学习。州城里又三五天一次不断的派了缉捕官兵,下乡查考,兀谁敢不遵?查出不遵,除了戴枷受棒,还要受罚。冬季无事,练练本领,也是各人自己好处,老百姓乐得遵了官府命令。”燕青向吴用笑道:“这知州也忒煞喜欢管些闲事个。”过卖道:“虽然知州到任以后,地方上多了许多事,但一来地方上没有盗贼,二来他一清如水,手下没有一个胥吏敢向老百姓讹索钱财。三来他肯和百姓分忧。”吴用道:“你且说他第三件事,怎地肯向百姓分忧?”过卖道:“譬如装运花石纲的供奉船,经过海州地面时,敬奉使官照例要向地方讹索钱财。张相公却亲自去见了那押解花石纲的官,把供奉免了,怎地不是和老百姓分忱?因此,全州老百姓都敬爱他。”吴用一壁厢吃酒,一壁厢听那酒保说话,心里自计划着。 酒饭后,店家引了他二人到客屋里安砍。店小二才送到灯火进来,便听到街上更锣响了,初更过去,虽是个小村镇却也有个更次报告。正揣度着,邻有一个小目兵,带了两个拿长枪的士兵,推门进来。那目兵先唱了个无礼喏。因笑道:“小可是海州缉浦巡检治下,四乡镇巡查旅店的兵弁。须动问客官一番,休怪则个。”吴用指着桌上货样包袱道:“请看。我伙伴两个,是送货样进城的。”因随便报了一番姓名。那目兵见他说话流利,不怎的再盘问,又唱个无礼喏走了。吴用却暗暗告诉燕青道:“这张叔夜治下,果然非同其他郡县,明日进城,更小心些个。”燕青见吴用也恁般说了,自也下着戒心。 到了次晨,二人算清店帐,背了包裹,冲了宿雾,踏着残霜进城。走不多时,红日东升,一片霞光,照在一片枯林上,拥出了一角海州城楼。到得城门口,乡间挑柴挑菜的正鱼贯向城里走去。迎着城壕桥头,有两排店铺夹道而立。其间有三五间茶馆,灶上蒸屉里热气腾腾,里厢正自闹轰轰地,坐着吃早茶的人。吴用益发仔细,不敢造次进城,且走进茶馆去,张望了一番。见靠墙一副座头,只有一个长须老人,占了一方,就着屋檐下太阳,两手围了一碗热茶取暖。面前摆了一碟糖馒首,兀自不曾吃动。因向前唱喏道:“惊动老丈,小可是走长路人,口渴些个。想并一并座位,吃碗热茶,可以吗?”老人拱手道:“老汉只有一人,客官自便。”这正中吴用下怀,便使个眼色,让燕青同坐下来。 第十回 智多星迹露海州市 张叔夜计退梁山兵 初升的冬日,带了些金黄色,路边的枯草,原来涂了浓霜,经太阳一晒,霜化了,倒有些滋润的颜色。这很像在路上赶进城的乡下小贩,颇是吃力,头上也冒出些汗珠。吴用和燕青同在茶座上坐了。向外面路上看去,兀自出神。他捧了茶碗,缓缓啜着茶,不觉赞了一声道: “海州却是一个繁盛地面,我们来这一趟,怕不好做几千贯钱生意?”说话时,望了旁坐的燕青,倒不理那老人。燕青道:“正是如此。你看太阳一出山,向城里赶早市的人便恁地拥挤。我们到了城里,却须多多打听。”吴用道:“看恁般情形,海州城里市面,必十分繁华,我等两个生人,却向那里冲掩?”说时,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那老人也是两手捧了茶碗,待喝不喝地,听他两人说话。见吴用有个沉吟模样,便道:“动问上下,来海州作何生理?”吴用道:“我等是山东客商,贩卖山东乾货。”老人道: “这却不难,进这座东门,便是东门大街,里面自有杂货份行,可向那里落脚。若要自己去找寻主顾,这里商家在知州张相公治下,都不欺人。”吴用道:“正是让我等放心的一椿事,一路都听说张相公为官清正,是个文武全材,本地想十分太平?”老人道:“太平是太平,将来难说。海州地面现兀自天天操练军马。”吴用道:“这却是为何?”老人道:“现今山东宋江、江南方腊,都号召了上十万人马,要攻城掠地。赵官家把这张相公十分看得重,无论南北有事,少不得要把张相公调用出去。便是不调出去,把人马操练好了,就是南北强盗要来犯境,也可以抵挡一阵。”吴用道:“这张相公不愧是四海闻名,却预备着南征北讨。但不知道练就多少军马?”老人道: “就是在本州,操练好了的人马,怕不有两三万。平常在州衙内小校场里操练,每逢三八便在南门外大校场校阅。”说着将手指抡掐着,笑道:“今天正是十三,这时候,恐怕校阅未了呢。”燕青向吴用道:“二哥。这等大规模的操兵,必是很热闹,我等见识见识也好。”吴用沉吟着道:“若论我们落行,却不争这半日的时间。只是怕校场里操演人马,我们却向前不得。”老人笑道:“这却是把话颠倒来说,这里知州张相公恨不得全海州老老少少,都去学习本领。若去看校场操练军马,知州正道着你是他一个知己,怎地不准去看!”燕青向吴用看着,吴用手摸髭须微笑,点点头道:“恁地说时,我们就拚了荒疏半日工夫,到校场去看看。”那老人道:“二位要去时甚是方便,无须穿城,便在这东门外,绕过半个城角便是。”吴用听说,益发欢喜,又坐了半盏茶时,吃了两个炊饼,会过茶资,向老人道了谢,便出店,绕了城垣,向南门走去。 这里自有一条通南门外的道路。顺了路走,不多远时,便看到一片广场。在日光下,浮起一阵轻薄的尘头,随着也就看到旌旗影子,在空中飘荡。走到近处看,靠西一带参天大柳树,下面一带营垒,档了去路。朝北正面,是四角飞檐的演武厅。两排盔甲鲜明的武官武弁,八字分排,由台阶上站下来。东南两方是野田,间或有几丛树,树下便歇有卖零食担子,围着许多人向校场上张望。这校场端的宽大,约莫有里来路长,半里路宽。约莫有三五千人马,在演武厅下,排着阵式,鸦雀无声地站着。外缘上一路摆了几个箭垛。正有流星般的骑兵,一个跟随一个,绕了外场飞跑。到了箭垛前,马上早弯着弓的人,就一箭射去。去箭垛不远,列着得胜锣鼓,箭中了,锣鼓便同响起来。此外没有声息,只是那马蹄拨土声,和步兵阵头上的旗帜拨风声,互相唱和。吴用和燕青先在校场东南角闲看。后来吴用却想看看张叔夜是怎地一表人物,.便顺了校场东边,走近演武厅前面来,这样又看了些时,正是步兵在演武厅阶石下,成对的厮杀,操练着刀枪。厅角上两面鼓,擂着轰雷也似助威。有些热衷本领的百姓,益发站到武厅墙角,在阶石上层,由排班武弃的头上看了下去。这里相隔排班所在有丈来远,武弁也不理睬。吴用也挤了过去,燕青跟着。这演武厅屋檐下,有一排木栅栏,隔了内外。在栅外看到厅正中排了一座公案。公案里坐着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长圆脸上,垂下三络黑须,一双凤尾眼,精光射人。身穿蓝色软甲,头扎蓝绸幞头,腰挂一柄三尺绿鱼皮鞘长剑。不坐而立,紧靠了虎皮椅子,向演武厅下面看了去。端的又是一种英雄气魄。吴用由墙角顺了屋角扶着栅栏走过来。 那在演武厅里看操的张叔夜,有时也看看两旁的老百姓,却是什么情形。他忽然看到栏栅外两个人向校场上上下下、四周探望,却并不怎的看操,却有些奇怪。约莫有半个时辰,那两人兀自未去。其中年轻些的,看到校场里对比的步兵,有时点头,有时微笑,有时又和同来的一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轻轻说话,张叔夜益发瞧科了几分。看完了几对人厮杀,他忽然向两旁站的武弁道:“给我备马,本州要亲自骑射一趟。”说着,他起身由演武厅侧门出去。旗牌由厅上传令下去,暂时停止操练,站班武弁一阵纷攘。张叔夜走出了演武厅,见随身武弁李保在侧,便低声道.“那演武厅正面右边栏栅外,站有穿青穿皂两个生理人,背着包裹,好生可疑。你改了便装悄悄的跟在后面,且听他们说些什么。”李保应诺去了。张叔夜由家丁取过来弓箭,骑着坐马,在跑道上绕了一匝,射出三支箭去,都中了箭垛。校场内外人,齐齐喝了几回彩。他依然骑马回到演武厅后下了马,却缓缓地向演武厅走去。李保迎着低声报道:“回禀相公,这两人端的可疑。一个说的山东口音,一个说的河北口音,都不是此地人。相公射箭中把时,那个背包裹的人说,端的名不虚传,不可小看了。”张叔夜道.“你且紧紧跟了他,我另派人来帮助,一切小心,不要露出痕迹。”李保去了,张叔夜将旗牌叫来,因道:“本州刚才骑马闪撞得心口疼发作了,传令停操。”旗牌传令去了,回头看到押司赵峰在侧,便笑道:“你来的正好,刚才你到了演武厅上也无?”赵峰禀道:“小人适才由衙里来。”叔张夜道:“更好。”因附耳对他说了一遍,赵峰躬身道:“小人理会得。” 张叔夜只吩咐了这两人,自骑马回衙去,吃过午饭,到了未牌时分,却是李保满脸带了惶急的样子,匆匆走向签押房来回话。因道:“上禀相公,此两人行踪越查越可疑。在城里一味冲撞,摸不着路径。现今在门东客店里落脚。小人一路跟随,幸是未被他们识破。路上遇到赵押司,暗暗把人交给他了,他现时带有几个人在客店对门茶馆里吃茶,自看守了他。看他那般,既不落行,又不我亲友,满城张望,生理人打扮,却不作生理。”张叔夜道:“你且暗下通知那店家,多多和他闲话,他说甚言语,都来回报我。”李保去了,又到薄暮才回衙来。张叔夜见着他,先便问了。因道:“恁般时候回来,想必你们又看了他一些情形。”李保道:“小人探得店家说,那两人是由海船上来的。昨夜住在胡家集,今早进城。小人寻思,那条路不是到港口去的,可疑一。既要进城,为何却又在路上投宿。赵押司却会同了杂货仔行的一个伢子,由店家引进,向那厮谈生理。小人特意骑了快马到胡家集去,将几家客店的行旅投宿簿都查看了。不错,这两人是在那里投宿的。但他写的姓名籍贯和在城里写的,很有出入。小人各抄了一纸,请相公台察。”说着,弯腰在靴统子里掏出掖的两张抄单,呈给张叔夜看。果然,这上面显然有许多不同。一张单子上写的是张忠、李德,一张上却又写的张德、李忠。一张上面写的海州人,一张上面却又写的青州人。正犹豫斟酌着,那押司赵峰便在门外求见。张叔夜唤入签押房来,问道:“教你看守的人,益发是可疑,你为何抛却他们回来了?”赵峰躬身道:“小人装着商家,和伢子寻那两人谈生理,谈到行情时,那个后生不作声,那个白净面皮,三绺长须的人,却笑而不言,只说货运到了,再作理会,只是听那伢子的话,随声附和。据小人看来,显然他是外行,却不肯说话,免露了破绽。那个有髭须的,十分狡猾,小人也未敢多言,怕将那厮惊动了。但他看小人和那伢子都盘问得紧,似乎有些省悟。依小人看来,这两人十分之七八是海贼派来城里的眼线。休吃他走了,便将他捕捉来了,拷问个水落石出来,却不是省事?”张叔夜道:“这两人越是可疑,却越不能捕他。你把他捕了,余党倒惊散了。你快去通知看守着的人,若这两人要出城时,且自由他,休得拦阻。只要在他走后,来报一信便可。”赵峰遵命去了。张叔夜便向李保道:“你随带两名精细兵丁,连夜出城,到胡家集去等候,看这两人经过时,只管让他们过去。定要跟定了他,看他们到那里去。”李保也遵命去了。 二更以后,张叔夜派人密传兵马都监卫华,到签押房叙谈,把左右都屏退了。卫华见恁般情形,叉手恭立在灯下。张叔夜坐在案前,手摸髭须,微笑道:“卫都监,你觉得有异吗?”卫华道:“想是相公有甚机要命令?”张叔夜道:“说你不相信,梁山贼寇,敢到我海州。现有两名寇首藏在城内。”卫华脸色勃变,不免一惊,因道:“请相公下一钧旨,卑职使去捉拿。但不知此两人是兀谁?”张叔夜笑道:“休要惊荒。其中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他是梁山军师,武艺平常。其余一个是保护他的,本领必然了得。我自有安排。卫都监可以暗暗地下令,前后五营兵马,立刻戒备,听候命令。”卫华沉吟着道:‘贼人恁胆大,却敢来到我海州城内!”张叔夜道:“若不是我亲眼得见,人也不敢相信。那梁山为首一百余名人物,朝廷曾画影图形,分发各处关卡捉拿。画的图形,虽不能十分相像,也不能毫不相干。今天我在校场阅.操,见两个背包裹汉子只是在演武厅外张望,情形好生可疑。暗下派人跟踪采探,果然行踪诡秘。昨晚住在胡家集,今天住在城里,两次落客店,所报姓名籍贯,并不相符。他道是海客,却又不向城里商家兜揽生意,只是满城张望。我把梁山贼首图形一看,其中一个,端的和吴用相像。据李保来说,这个与吴用相像的汉子,说的是济州口音,益发相符。我接着军报,知道梁山贼人有五七千兵马,袭了沂州,在城多日,忽然弃城而遁,不知去向。我想贼人忽来忽去,不能无因,正自狐疑着。:现见这两个可疑的人来到我海州,那必是贼人来窥我海州富足。顺便掳掠军械粮草来了。却是奇怪,此去沂州几百里路程,却不见一点贼人行军消息。这五七千军马,不是绕了海岸而来,便是绕了海岸而去。到了海州境地,我也能知道他们消息。所以我想着必是隐藏在海舶里来的。且休打草惊蛇,只捉得两个人却把他们军马惊动了。我只悄悄地按下个牢笼,把他们引进来,都给捕捉了。”卫华微带了笑容,义手答道:“卑职理会得。”于是告辞出了州府,回到营房,连夜传令五营兵马备战。 那吴用、燕青安睡在客店里,那里会想到太平无事的海州城里,会突的安排了军马厮杀。天色刚亮,吴用却把燕青暗地里唤醒。因.道:“昨天杂货店里那个相帮,却盘问得我们紧,万一这厮今天再来,看出了我们一些破绽,报与了官家,却误了大事。我们休拿包裹,只说吃早茶去,快快混出了城,且上海船去作计较。”说毕,二人草草整理过衣巾,在太阳未起山时,便出了东门。吴用为了走熟路起见,依然由原路回海边来。经过胡家集时,在那茶酒店里稍坐片刻,吃了两盏茶。那预先在这里隐藏的李保,等个正着。等吴用、燕青去了,扮个行路人,背了包裹,遥遥跟随下去。到了小港汊里,见海边停了十几只海舶,甲板上人来来往往,都著了短装,十分忙碌,却不像是海客商船。李保退后里来路,在一座村子里歇了脚,找了一位年老百姓,告诉他自己是州衙里来的,让他且在村子外面多把人向海里张望,看有甚动作。在这午牌时分,忽然儿声连珠炮响,金鼓之声大震。百姓纷纷跑进村子来报道,有了大批海贼上岸,桅杆上悬着旗子,岸上队伍前面竖着大纛,煞是威风。李保且不惊慌,爬上屋脊,向村子外看去。果然半空里旌旗飘荡,十几只大海舶上的人,像蚊群也似,拥上了岸来。太阳照着那队伍战甲鲜明,各人肩上扛着枪刀剑戟,都一闪闪地发着银光。只看那旗帜分着五色,下面人摆着阵式,在海滩上品字列开。却不是寻常海贼家数。那旗影里的鼓声,震天震地敲打着,便含着不少杀气。李保遥遥的看去,还认不出那旗帜上是什么字号。但看到有几个零落百姓,由外面跑进村子里来,口里大喊着,梁山好汉到了,梁山好汉到了。李保也来不及再去分辨旗号,跳下屋来,在村子里夺得无鞍马,就飞奔入城来。到了知州衙门,兀自喘着气。便下马,在堂前定了定神,然后到上房来见知州。 张叔夜见他面红耳赤,额上汗珠兀自向外冒着,便笑道:“怎地,你看到贼兵了?”李保躬身将看到情形都说了。因道:“上赖相公英明,预先看破了贼人行藏。不时,这城池毫不提防,却不吃从人暗袭了。依小人之见,先下令来把城闭了。免得临时慌张。”张叔夜笑道;“你跟随本州有年,你甚时见我慌张过?我自有计,梁山贼人来了,教他休想一个人回去。你自去将息,晚上再随我厮杀去。”李保退去了,张叔夜先调兵马都监卫华入衙,吩咐了一遍。又调缉捕使雷震来吩咐了一遍。冬日天短,一轮红日早已沉入西郊枯树林内,散作半边天的霞光。张叔夜带了十几名亲随,在城上巡视了一周。这海州城自张叔夜到任后,不时修缮督察。所以知州上城去巡视,却也没甚么人理会。 到了晚上,城里依然万家灯火,照常过活。梁山军马登岸,曾派十几名探子张望城里情形,回去报道,都说是城里并无动作。卢俊义得此消息,益发放胆催动三军,兼程前进,约莫二更天气已到了胡家集,距城二十里。探子回报,城里依然按时关城,并无别样情形。这是月之下弦,四野沉沉,星点满天,黑空风劲,遥闻犬吠。这里一片平原,农人收割过了庄稼,正好安营挖灶。 吴用陪了卢俊义,在集子上茶酒店里驻兵。先下令告知山寨兵将,海州张知州城下,都是善良百姓,休得惊扰,违令者斩。一面下令埋锅造饭。这集子里百姓,作梦不曾想到梁山兵马会到了家门,大家藏在家里,闭门不敢出来。燕青出来找了店家,再三用好言安慰,这才预备灯火酒饭,款待各位头领。在桌上用着酒饭时,吴用拿了一双竹著,在桌角上烛光下点划着,因道:“小可在城看察了一周,张叔夜虽说知兵,却疏忽了一点。他的人马,都驻在城东南角大营里,城里很少的一些缉捕士兵。谅是因地方太平日久,不曾提防到外事。小可这番布置,只是把一两千兵去打城东南角,牵制他大营人马。我们就用大军,由西北角攻入城里。任他张叔夜通身是本领,这样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无法防备。”卢俊义道:“军师妙算,自是万全。小弟也要会会这张知州,是甚等人物?”他如此说了,其他各位头领一来凭着攻无不克的经验,二来又是军师亲自到城里察看了来的,当然调动得宜。也静等侯五鼓天明杀进海州去。 到了三更以后,卢俊义亲自领大部军马向海州东北角进玫。公孙胜、呼延灼、黄信三位头领带领一千五百.名马步军摇旗呐喊,向城南扑去。四更将近,半弯残月,像一把银梳斜挂在东边天脚,昏昏的月亮,照见平原夜色朦胧,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厦黑树影子,在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挡住了天脚。这大批人马脚步声、马蹄声造成哗啦啦一片嘈杂的响声,把海州东郊的百姓一齐由睡梦中惊醒,个个村庄里人跳犬吠,就像海潮涌来一般。一呼延灼这批人马在先,到了东门外簇拥灯笼火把,如一条火龙绕过城角,直奔城南大营。真个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阻拦。卢俊义这大部军队却熄了灯火,向北门杀去。队伍前面,一队冲锋快马,有三百余人,带了饶钩云梯,向城边猛扑过去。却是到了城边,一齐把灯火亮着,却叫得一声苦,满濠大水,吊桥高高在隔岸吊起,只有驻马观看。不多时,大队人马赶到,也只好隔水布阵。卢俊义和吴用策马到了濠边,见对面城上,静悄悄地不见一点动静。卢俊义在马上向吴用道:“莫非城里有戒?”吴用向吊桥边细观看,见棍子粗细索缆吊了,决非匆忙所为,便知中计,立刻下令,将后队改为前队,向后撤退。这个命令,传令喽啰还不曾传遍,只听城墙上梆子剥剥乱响,突然火光冲天,千百处灯火在城上飞舞,照见旗帜飘飘,刀枪林林,在城谍上露出。箭楼前一丛灯光上,飘出一面张字大旗。那里众兵士大声喊道:“知州张相公在此,叫梁山头领答话。”卢俊义见呼唤尚有礼貌,便跃马出了队伍,直到濠边,见城上大旗下,一人全副披挂众兵拥护,料是张知州,便两手横枪,大声答道:“梁山副总头领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在此。”张叔夜手扶城堞,大声道:“卢俊义你好大胆,张某所守城池,你也敢来窥犯?”卢俊义道:“素知治下粮草充足,兵刃精利,特来借些。知州若是豪杰,开城放兵出来,见个高下。”张叔夜笑道:“无知匹夫,已入死地,尚敢夸口。谅你不见本州本领,也不死心。你赶快撤退,我城外伏兵,已经杀来了。”随了这话,城上向天空飞出几枝火箭,又是几声号炮。城东角喊声大起,黑暗中不辨人多少,向梁山军马反扑了来。这时,梁山军马后队改了前队,已经向东撤退,杀来兵马,并不向前拦截,只在大路,四周将箭对了火光乱射。梁山军马寻不着对方厮杀,只好弃了灯笼,匆匆忙忙奔走。卢俊义带了各位头领,在后镇压阵脚,以免城里军马出来夹攻。城里军马,先也是将乱箭对火光射了一阵,等这里弃了灯火,却也不来追赶。 卢俊义兵马自相践踏,退出了七八里路。喘息方定,月光下又见一支兵马,由斜刺里杀来。各头领正要策马迎杀向前,见来的队伍,阵形散乱,倒荷旗帜,分明是败兵。尚幸吴用机警,教大家呐喊是梁山人马,那边来人,才止住阵头。正是黄信为首,领了攻打大营的一队兵马来到。呼延灼,公孙胜在队伍后面押阵。听到前面系自己人呐喊,便跃马赶上前来,月下会着卢俊义。呼延灼在马上报道:“小弟杀到那营前,见营门大开,散落的四处有几点灯火,疑着营中何以毫无防备,犹豫了一阵,我只在营堡外逼住了阵脚。却不料一声梆子响,四处向我们队伍上放箭,不知多少人马埋伏着。小弟想着孤军深入,原是要引官兵出来交战。官兵既不出面,倒藏在暗地里来射我,我们原来声东击西之计,已是无用,只有转过来和大军会合。”吴用道:“张叔夜果然是位名将,是我小觑了他。我们快快逃上海边,莫吃他再断了后路。”说着,便下令再调前队人马驻定,让后队先行,前队不曾被箭阵扰乱,依然殿后。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卢俊义在马上查点军马,几乎折损了三停的一停。头领里面,阮小二、黄信、韩滔,各中一箭,幸是都在不重要处,由小喽啰用椅子将三人抬了走。卢俊义见未曾交战,士气大减,也只好撤队回海上去。恐怕官兵追赶,便让士兵嚼着乾粮,喝着冷水,路上未曾埋锅造饭。却幸撤退迅速。沿路未见拦阻。当日落西岸时,大队已到了港口。马队先到海滩上,向海岸一看,又叫起苦来! 第十一回 雪夜被围群雄失势 单骑决战名将成功 原来梁山人马坐来的十艘大海舶,一齐变成了几个焦枯的架子,飘浮在水面,正是遭火烧了。卢俊义、吴用听到前面飞报,二人策马来到海滩上观看。吴用见碧浪接天,前无障碍,近处三四枝桅杆,倒在浪里,那烧不尽的船骨焦黑的在水上露出,烧散了的木片布屑,在水上飘荡,直扑到岸边。吴用在马上拍鞍长叹道:“张叔夜毕竟不错。吴某自劫生辰纲以来,没有一次失算,这番却着了他的道儿,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却是怎处。”卢俊义道:“军帅且休慌,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还有三四千儿郎,掉转头来,再杀向海州去。”吴用道:“也只有恁地。大家辛苦了一夜,又不曾吃喝得好,且休息片时。”众头领听说,都叫喊起来,愿与张叔夜决一死战。卢俊义在马上看看众喽啰,端的都疲乏极了,虽是排立了阵式,站在海滩上,看看儿郎们个个愁眉苦眼,精神不振,因向吴用计议道:“现在天色已晚,我等又路径不熟,往那里去?”吴用道:“这海滩上风势特大,大家再露宿一宵,明日如何斯杀?且回到前面,找个大庄子歇马,明日天亮,再厮杀出去。”卢俊义道:“张叔夜既来烧了我们的船只,附近必有伏兵,却须提防一二。”吴用道:“我等留守船上的儿郎,终不曾都杀伤逃散了。我等回到此地,必有人前来投依,且命人四处搜索。”正说着,阮小七带领两个水军小头目,由海岸边上来。他报道:“今日未牌时分,有打着海州官兵旗号的人马,约莫四五百人,直扑到海边来。船上的船伙都骇慌了,动弹不得。那官兵到了海边,却不上船。同时拿着几百张弓,向船上射着火箭。西北风正刮得紧,箭到火起,每只船就有十几处火头。船上人跳到海里的,哪里有命?泅上岸的,都被活捉了。小人在最后的一只船上,泅上岸躲在石礁缝里,逃得活命。等官兵去远了,到就近村庄里借火烘了衣服,在这里等山寨人马回来。此地老百姓怕官兵和山寨人马要在这里作战场,都弃家背着细软跑了。因之,官兵退向哪里去了,却也打听不出。”吴用听着沉吟了一会。卢俊义便插嘴道:“便是张叔夜布下天罗地网,卢某何惧?儿郎们却是辛苦了,今晚必得有个安顿。”正说时,呜呜两阵风在马上吹过,天上渐渐云彩铺盖起来。吴用将马鞭向西指着,大家看去,隐隐有一丛树林,簇拥了一座村庄。他因道:“那里是块平原,藏不住伏兵的,我等就在那里扎营。分大家望去,不过二三里路,就齐齐的昂头向那里望着。 卢俊义益发看出了喽啰们疲乏已甚,也不再犹豫,策马在队伍前面便走。燕青、彭玘,恐怕有失,也跃马在后,紧紧保护。到了那里,见庄门大开,果无一人。卢俊义立马在吊桥头,却还不敢躁进。这后面跟来的大批人马,望了庄门,便一拥而进。呼延灼随了人马进庄,先带几十名精悍喽啰,搜索了一顿,觉得实在是寂无一人,这就由全部人马,在各农家住下。卢俊义以下几位头领,挑选了一所高大庄屋做了中军帐。卢俊义不敢怠慢,立刻请了众头领在一处会议。吴用道:“小可之见,我军今晚驻扎在这个庄子里,实在是个死着。假使海州官兵把这个庄子团团围住,知道这里面有柴水粮食也无,孤军无援,岂不坐困而死?呼延将军,可带领一半人马,隐藏在对面那一个庄子上,作为犄角之势,拨彭玘、阮小五两位头领相助。夜间不用明亮灯火,也不用敲打更鼓。万一明天我们这里被围时,可由官兵后面杀出,前来接应。”卢俊义道:“军师这番调度,却正合弟意。张叔夜时时处处设伏,我等不能不为防备。”呼延灼接着军令,点了干余人马,在黑暗中出了庄子后门,向邻近的一个庄子里去。这庄子里人本也十停跑了九停,知道梁山人马,在邻庄扎营,剩下的一停也跑了。呼延灼冲进庄去,把庄门闭了。除了烧火造饭而外,大家哪敢亮灯火,在暗地里休息。 这时,北风停止,满天无半点星光,黑洞之中,却是冷气加重,二更将近,他面上已铺上了雪点。卢俊义在那边庄上,只怕海州宫兵来夜袭,将前后两座庄门,严密关闭。下令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随时准备厮杀。在一间民房里,点了两枝大烛,和吴用隔案对坐。喽啰们在庄子里搜得来一瓮酒,又是一些腊肴,且与吴用对饮守夜。三更以后,冒了风雪,到庄门的箭楼上向外探望。这里依然是眼前洞黑,四野沉沉。在暗黑中雪花像利箭也似,随了急风,向人身上扑来。这不看到周围一些村庄田园,更也就不看到一点活动的人影。卢俊义沉静地站着听了好几回,决没有一些响动。心里也就想着,官兵便是来打这庄子,不见能飞了进来,这般夜深,尚无动作,料是不能前来劫营,这便回到庄屋里来饮酒。吴用未曾睡觉,只是伏在桌上假寐。桌上的大烛,已三停烧去了二停,寒风由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烛上的焰头,摇摇不定。卢俊义站在桌边,提起酒壶来,摇撼了几下,将壶里残酒,斟满了桌上放的盏子,然后举起来一饮而尽。酒喝下去,又把腰上佩的宝剑刷的一声,由剑鞘里拔了出来,在烛光下辗转反覆玩弄。看了半盏茶时,便长叹了一声。身后忽然有人低声道:“员外且请少歇。”卢俊义回头看时,见燕青左手提了灯笼,右手握住一柄朴刀,在门外站定。卢俊义道:“小乙哥,你还未曾安歇?”燕青道:“情形危急,小人如何睡得着?”卢俊义将剑插入剑鞘,向燕青道:“梁山兵马,威震天下,不想今日败在张叔夜手里。我等自上山以来,出兵多次,迭有胜负。却不像这次,轻轻悄悄,就落个进退不得,明日夭亮,我必定单骑出阵,和张叔夜决一死战。”燕青道:“员外也过分焦虑,我们还有三四千人马,水路虽断,偌大中原,难道我们杀一条血路回山东,有甚做不得?”卢俊义见壶里无酒,便将盏子伸到瓮里去,舀了一盏酒来,因道:“夜深了,小乙哥且吃一了这盏冲冲寒气。”燕青放下朴刀,两手接了酒盏吃干。卢俊义道:“我兄弟为富贵患难之交,今晚且尽一醉,说不定我兄弟要永诀了。”燕青道:“员外何必恁地短气,便凭我燕青这一身本领,单刀匹马,百十枝弩箭,也要保员外回到山寨。”卢俊义道:“便是恁地,我有何面目见山寨众家兄弟!”说着,把吴用惊醒了。见烛身短了,烛台桌子上,堆了整堆蜡泪,便道:“员外兀自不肯少歇,想已夜深。”卢俊义道:“已是四更天气了。”吴用道:“员外必须少歇,准备明日好厮杀。我与小乙哥在此守夜,兄台尽可放心。”卢俊义将两夜未睡,也自有些疲乏,便就在屋里榻上和衣而卧。 村鸡三唱,卢俊义便在睡梦里惊醒。伺候的喽啰舀了一盆热水来,他洗擦过手脸之后,便觉得人清醒了许多。走出大门向四周张望,见各处民房灯火照耀,喽啰们都在吃早饭。自己心里烦躁,也等不及天色明亮,便又上庄门箭楼上张望。原野上虽然依旧黑洞洞地,但雪风里面,遥遥传来马嘶。吴用带了各位头领,也来到寨墙上。因向卢俊义道:“果不出我等所料,张叔夜已来包围这庄子。所幸弟己密令呼延将军听我信号。我们且不等天色大亮,便出庄迎战。于是下令悄悄开了庄门,将人马渡过壕沟,背庄列阵,原来中原村庄,习俗相传,都是筑下寨堡居住。海州地面经张叔夜的布置,寨壕更是周密。这里人马渡过壕去,吴用带了几名受伤头领,压住阵脚,卢俊义一马当先,横枪立在阵前。阮小七、燕青夹在左右。此时天色微微发亮,已见当面半里路远,旌旗飘荡,海州兵马一字儿排开,拦了去路。梁山阵里,接连放了几声号炮。三军齐齐呐喊,向官兵扑去。官兵见来势凶猛,箭像雨般的射来,抵挡阵势。但那边呼延灼在隔庄子里准备多时,听到号炮连声,便发动全营兵马,向海州宫兵侧面直扑了去。官兵左右受敌。无法迎击,便一面放箭,一面后退。卢俊义挥动人马追赶一阵,约莫有两三里路,与呼延灼军队混合一处。吴用由后队策马赶上前来,向卢俊义道。“官兵虽退,阵势未乱,不可追赶,免中了他的伏兵。”卢俊义道:“军师之言虽是,但我等不乘士气尚旺,杀开一条血路,如何得脱官兵掌握。”吴用道:“兄长一定要走,依小可之见,须把笨重军用物品都弃了,只挑小路轻装疾走。”卢俊义道:“这却使得。必须再追官兵一阵,方可免他追我。”正计议着,左右后方,同时金鼓大震,喊杀之声四起。那雪片又飞了下来,四顾白雾茫茫,正不知官兵多少。吴用道:“现在决非顾虑将来之时,实只有退回原来庄子,免得军心散乱。”卢俊义虽然十分气忿,见正面官兵又反扑过来,雪雾里已露出了旗号,只得依照吴用之言,下令变过阵势,将后队改作前队,背转身来,向原庄子里退去。所幸雪下的大,雪花雪片密密层层的降落,在一里路外,已不看到一切。梁山人马抢着回到寨子里时,官兵还不曾围拢来。匆忙中没有索缆扯起吊桥,喽啰们却把吊桥来拆断了。卢俊义看着,觉得士无斗志,心里益发不快。 这场雪足下了两三个时辰,雪晴雾散,卢俊义在寨子上张望得银装世界里,官兵旗帜分明,已团团把庄子围住。庄子大门前,许多旌旗里面,两面大红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张字,在阵式上面飘动。旗门下见一位将官,身穿紫色盔甲,下骑一匹枣红马,手横丈来长的花杆朱缨点钢枪,两旁站立几十名校刀手,一律红色战衣,雪地里益发色彩鲜明。卢俊义正观阵时,四围官兵大声喊道:“卢俊义已围在绝地,还不投降吗?”卢俊义忍耐不住,全身披挂,盼咐开了庄门,跃马横枪,直奔吊桥头上来。这里众头领,因卢俊义有令,不许一人掩护,大家只有隐在庄门里,遥为声援。他马后有一个旗牌,树起一面白色黑字长旗,大书河北玉膜麟卢俊义。他大声喊道:“卢某在此,请张相公答话。”张叔夜隔壕阵地里,也就策马向前,大声叫道:“卢俊义,你认得我张知州吗?你孤军深入,落我陷井。我便不攻打庄子,将你三千余贼兵,围在庄子里也活活饿死。吴用略知兵法,现今在你军中,尚有何说?你不如解甲投降,本州申奏朝廷,保你不死。不然,我海州有两三万兵马,便让你出来,你也休想有一个人活了回去。”卢俊义道:“我等此来,是自不小心,入了你的圈套。你以多围寡,也不算本领。久闻张相公是一位名将,敢和卢某单人匹马,一决雌雄吗?”张叔夜笑道:“此项羽对汉高帝之言,卢俊义何人,也道得出来?虽然,不施点本领你看,你如何肯服。本州斗智斗力,斗兵斗将,无所不可。便依你,与你单骑会战。本州若输与你,愿担血海干系,放开一条路,你们北回山东。你若输了,待怎说?”卢俊义道:“卢某堂堂汉子,决不食言。我若输了,听凭处分,死而无怨。”张叔夜笑道:“我想你卢俊义一世英名,决不欺人。你敢渡过城壕来吗?”卢俊义昂头笑道:“卢某何俱,想你一州之主,也决不会引人暗中计算于我。”说着,便牵马步入壕来,冬日水浅,马倒是可以涉水过去。寨子各位头领,虽是暗中叫苦,却为了他有言在先,和张叔夜单骑决战,若是上前助阵,或加以拦阻,都有损玉麒麟英名,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身入危地。 那卢俊义却毫不为难,跨过了干壕,牵马上岸,马腹上都沾染了雪水,便是卢俊义的战袍,也湿了半截。他掀起袍角,跨上马背,两手挥枪,便直奔官兵阵里来。张叔夜也将兵马挥退了箭程以外,横枪站立路头,等候卢俊义。两骑接近,更不多话,各各舞动枪枝拼斗在一处。张叔夜骑的是枣红马,卢俊义骑的是青鬃马,八只马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踢得雪花飞溅。人影雪光,加上两枝枪的影子,犹如两只蛟龙,上下飞腾。两边阵地里,只是擂鼓助威,但见一片白光,一团花影,东闪西烁,南冲北撞,那里分得出人和马?约莫有两个时辰,卢俊义一拨马头,跃出圈外,将枪横隔了门面,大声喝道:“且住。”张叔夜勒住缰绳道:“莫非要逃走?”卢俊义道: “河北玉麒麟,焉有逃走之理?我这匹马,饥寒两日夜,疲劳得紧,换马再战。”张叔夜道: “既要一决雌雄,我定杀得你心服口眼。你且回庄去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在此地相会。我自号令部下,不来攻打你们的庄子。在今日这一战,你当相信张叔夜非欺人之流。”卢俊义道:“但得如此,卢某死而无怨。”于是在马上拱手而别。卢俊义进了寨子,各位头领,都夸说张叔夜枪法。卢俊义道及明天还要出庄决战时,吴用便道:“两军斗将,各出主帅等诸儿戏。设有不幸,干系全军。张叔夜既深知兵法,非有万分胜算,决不如此。兄长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卢俊义道:“卢某既早约张叔夜一决雌雄,,岂可畏难而退,让天下人耻笑?卢某纵有不幸,既有军师统筹全局,又有呼延将军和各位头领在此,料无妨碍。”众头领见他意志已决,也就无话可说。此日海州官兵撤退了两里路扎营,果然未来攻打。 次日天明,卢俊义睡了一宿稳觉,一跃起床,便被挂上马。众头领依然隐在庄门里观看动静。雪后天晴,万里无云,一轮红日,早由海岸升起。积雪上面,被日光射着,银光夺目,寒气凝空,又是一番景象。张叔夜插枪雪地,立马昨日战场,见卢俊义来到,掀髯微笑道:“本州等候多时了。”卢俊义道:“今日你我不分胜负,决不休手。”说罢,跃马挺枪便刺。张叔夜早已拔枪在手,拨开枪尖,便厮斗起来。卢俊义急于求胜,一枪紧似一枪,只管向张叔夜逼将来。张叔夜却只是左右上下招架,并未还击。卢俊义以为他今日已杀得疲倦了,益发抖擞精神,枪尖似雨点一般,向张叔夜刺来。张叔夜故意装做招架不周,卢俊义一个倒提枪法,斜刺了那枣红马腹。眼看枪去马腹,不到一尺,那马四蹄一纵,直跳起来。卢俊义枪尖直插入雪地去,张叔夜的马,却抢上前两步,他的马头,与卢俊义的马尾相并。张叔夜左手抱枪,右手早已拔出肩上插的钢鞭,向卢俊义肩上横扫过来。卢俊义一枪虚刺,身子也向前栽去。见鞭打来,益发鞍里藏身,伏在马背将鞭躲去。但人躲过去了,马却躲不过去,马臀部早着了一鞭,马负痛不过,两后蹄一撅,却把卢俊义掀在雪地里,卢俊义本来势子虚了,这一闪跌,那里还站立得起来。张叔夜勒马在旁,却未举枪,待他跌滑几次,在积雪里站立定时,官兵队里,十几名步兵,抢步向前,伸出若干把饶钩,不间上下,钩住两腿就把他拖了过去。张叔夜在马上四顾,见梁山人马由庄子里涌出来,打算抢人。但隔了一道雪壕,急切渡不过来。却自插鞭入鞘,引缰缓骑回阵。遥遥只听到梁山人马,隔壕呐喊一阵。 张叔夜回到营里,立刻升座中军帐,左右校刀手,将捆缚的卢俊义扶来帐前,他挺立不动,怒目而视。张叔夜坐在军案前,战袍未解,左手按住剑柄,右手掀髯,向下笑道:“玉麟麟,你现今有何话说?”卢俊义道:“虽然我败在你手,只是坐骑掀我下来的。大丈夫也无须狡辩,就请一死。”张叔夜道:“你岂不闻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你今当一名强盗,被官兵阵前擒来斩首,在我为人民除了一害,杀之无亏。在你是一位河北豪杰,身首异处,死于草莽,空有一身本领,落一个贼名千古,永无洗除之日,岂不冤枉!”卢俊义低下头去,闭目无语。忽有人在身边叫道:“卢员外,你应当还认得我。”卢俊义抬头看时,却是在沂州城里放走的梁志忠。现时是一个偏将穿着,出班说话。便道:“都头幸会。我死之后……”梁志忠道:“员外何必声声求死。张相公是现今奇男子,有澄清天下之态,正要收罗天下豪杰,同扶王室。员外何不投降了相公,将来也好发展你的抱负!”卢俊义道;“都头,你晓得,我一百八人,义同生死。岂能独自投降,卖友求荣!”张叔夜道:“你既知道有兄弟,你就应当知道有国家。你不应该为了小仁小义,忘了大忠大孝。也罢,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子,我现今放你回去,招降你带来的一班弟兄。你可愿去?”卢俊义道:“我个人生死,本可置之度外,提到招降二字,我却认为有三不可,我一百八人,义同生死,在海州的只是极少几位兄弟。卢某一人投降,卢某一人卖友而已,若劝被围的众弟兄投降,是引一群人卖友,岂不受彼等笑骂,此一不可也。纵令卢某说明相公德意,他们也投降了。梁山一百八人,从此分裂,卢某便不忠于梁山,也就够了,又何必教梁山泊破自我手,为天下人交友者寒心,而留骂名于千古,此二不可也。舍此不谈,现朝廷权奸当位,日日欲得我等而甘心。相公好意,恐转要受朝廷遣责。再说,我们梁山英雄聚义的目的,在于除暴安良,怎能跟着你们这样的官兵祸害百姓?此三不可也。”张叔夜笑道:“你这三不可,依我来看,却无半点不可。你山寨自宋江以下,天天盼望招安,我想招安于你,你正是求仁得仁,何言卖友?第二,我当然不能招降你等为已足。你等现被我大军围住,我要一个个捉来,难道怕你们飞上天去?再三宽容你等,正是要你等劝全山寨也来受招安。我既诚意招安梁山,宋江必来。不然,以前所说望朝廷宽宥,全是假话,他自外失信于天下,内失信于朋友,你并不负宋江。第三,朝廷权奸,不能谓无,但他们也惧怯我几分。我正正堂堂招安你们,他不能奈何我。再者,我为天下惜英才,正是为了不愿你们终身落草,让你们堂堂正正池为国效劳,使英雄有用武之地。请你们回到梁山以后,将我的这番苦心,转告宋江,劝宋江来受招安。他不来时,罪不在你,我不留你等在此,以免伤了你们情义。我是朝廷命官,言而有信,我若失信于你,有如此箭。”说着,在帐篷上悬的箭袋里,取出一校箭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上。卢俊义一见此情,觉得张叔夜说话诚恳,和高俅、蔡京之类,兀自不同,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将相公之意,转告公明大哥,接受与否,只能由他定夺。”张叔夜大喜,下位来将俊义扶起,亲解其缚。正是世问自有驯狮象,只看狮奴技若何? 第十二回 张叔夜祖饯表深情 宋公明反正宣大义 当那卢俊义被擒,解到中军帐时,自己心里头暗自思忖,记得在忠义堂上所得的那梦,正是恁般捆绑着。梦境不远,就应在眼前,心里不免有些英雄末路之感。这时张叔夜亲来解开绳索,又觉得他虽是一州之首,一般的像宋江那样仁义,又不免推金山倒玉柱,向他拜了下去。张叔夜将他搀住道:“员外不必多礼。本州虽是朝廷命官,最爱江湖豪杰。现今政治不修,四塞多事,正须结合有心人努力王室,我等共事之日正长。”卢俊义叉手道:“卢某今日才是拨云雾而见天日。相公恁般错爱,必有以报。”张叔夜大喜,便着梁志忠带卢俊义到后帐休息。一言未了,营外战鼓咚咚响起,小校进来禀报,梁山人马在外讨战。请相公出阵答话。卢俊义便向前叉手道: “必是众家兄弟,恐卢某不测,前来观看虚实。卢某愿随相公出阵,以释群疑。”张叔夜笑道:“员外可先隐在旗门里,我且先见他们,以试探他们义气。”卢俊义未便相强,只好释甲卸剑,徒手随了张叔夜出阵。营门开了,张叔夜率同三千步兵,在壕外布成阵式。见梁山兵马相离有半里之遥,一字儿排开、偃旗息鼓,并未有攻打之势。那边见这里只用步军出营布阵,也未有攻势,早是在阵式里跑出两骑马来。张叔夜认得,正是吴用、燕青,便拍马横枪迎了上去。吴、燕两骑马早已停止,吴用在马上躬身高声道:“梁山头领吴用、燕青,有言奉告。”张叔夜也远远停住了马,问道:“要战便战,不战便降,有何话讲?”吴用道:“我等兄弟,只因朝廷重用权奸,啸聚山寨,另谋建树。张相公为海内豪杰,非同其他郡守,必可见谅。敝寨副总头领冒犯虎威,业已彼擒,望张相公放他回来,以免伤了和气。”张叔夜笑道:“我正要将卢俊义首级,号令辕门。你还敢到阵前妄肆簧鼓?我益发捉了,一同处决。”燕青大叫道:“张叔夜,你恁般不识抬举,我等众兄弟和你决一死战!”只这一声,梁山阵里,七八骑将宫,直拥出来。卢俊义怕误了大事,一壁厢拍马出阵,一壁厢在马上大叫道:“兄弟们休得莽撞,卢俊义在此。”众人本要围住张叔夜决战,看到卢俊义好端端的跃马出阵,大家都呆了。卢俊义益发抖缰向前,拦着张叔夜马头,免得众兄弟放来暗器伤害了他。因道:“卢某被擒之后,蒙知州张相公赦其不死,十分宽待,众兄弟且请回庄,从长商议。”张叔夜道:“尔等兄弟,果然义气,本州自不怕你跑了。员外就请过阵去,与各人说知我意。”卢俊义道:“众兄弟未曾息兵,卢某怎便过阵去?”张叔夜哈哈笑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既许员外有言在先,决不见疑,即请从便。”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张相公宽宏大度,卢某若办事无功,当一死相报。”说着,便骑马过阵去了。 张叔夜回到阵里,便鸣金收兵。到了过午申牌时分,卢俊义带领着梁山头领吴用、公孙胜、呼延灼,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燕青、戴宗、黄信、韩滔、彭玘,一行共十二筹好汉,步行到营沟求见。张叔夜听报大喜,大开营门,亲自迎到帐外。吴用拜倒在地道:“卢员外回到庄上,传知相公盛德。真是仁至义尽,众兄弟都愿投在相公靡下,改邪归正。”自公孙胜以下,都拜了。一张叔夜笑着还礼道:“待得宋公明来了,本州一力申奏朝廷,为各位洗冤。枢密院那里,但有半个字是非,本州当以去就相争。”卢俊义在一边,又替大家谢了。张叔夜派员点收梁山军马。休息了一日,收兵回城。把梁山人马,安顿在大营里,各位头领,都让在州衙里寄住。过了两日,张叔夜在客厅里设宴款待,便在宴上计议,如何招抚梁山。吴用道:“深感张相公错爱,我等极愿宋公明以下各位兄弟共同拥戴,以谋进身之阶。只是这等大事,非褚墨所能形容于万一,必须我等兄弟有一人回去一一说知。众兄弟方得相信。但相公恁般宽待,已是天高地厚,若又要抽人回到山寨,似觉未便。”张叔夜坐在主席,目视团团围坐园案的群雄,左手扶杯,右手抚须,哈哈大笑道:“吴学究,你到现今,还未知叔夜也!”卢俊义在座便略一欠身,正色道:“相公却休错怪了学究。我等为此,也曾私下计议多次。觉得受相公厚恩,无可再加。人贵知足,若再有干请,自己也觉惭愧。”张叔夜道:“各位要抽人回去,正是要报答我,又不是别有所图。恁地说时,就请吴学究一行。”吴用道:“小可不能回去。”张叔夜问道:“何以学究倒不能回去?”吴用道:“非是小可自夸。山寨中以不才与公孙兄为全军耳目,一切计划,都以不才二人是赖。此外还有一位朱武兄弟,虽也略贡军计,但是次一班弟兄,才干少绌。现我等劝山寨投降,料得公明哥哥,深明大义,未有不来。只是其他兄弟,多为一勇之夫、或者不肯一招便服。现卢员外山上副总头领在此,两位军师,又一个不归,众兄弟自不免折减几分锐气,招之较易。小可若回山寨,全军却又添了耳目,倒增他们几分自信。所以不去为妙,小可此言,只是深感相公盛德,欲成全了相公这番抬举,并无半点虚伪。”说着推杯而起,向张叔夜一揖。张叔夜点头道:“请坐请坐,足感诸位以诚相见。但此事必须卢员外一行,其一,本州微意,非其他兄弟所能详叙,其二,由此也略见本州甚少猜嫌。员外幸勿再谦。”说着一举酒杯。卢俊义道;“如此,卢某当偕同戴宗兄弟一行。只是还请相公差两位将校同去,从旁作证。”张叔夜道:“此事可以从命。” 当日大众尽欢而散。连夜张叔夜修下招降书信一封,派梁志忠、梁志孝二人,带同海州十名小校,次晨随了卢俊义,戴宗前往梁山。此时梁志忠升了提辖,志孝也在营里当教头。因他二人和卢俊义相投,便差他二人同行。除了那封书信外,又另有几色礼物,带去犒劳梁山人马。临行之前张叔夜又在大营里提出廿名归顺的喽啰,各各赠送十两纹银,一顿酒肉,着与卢俊义同回山寨。卢俊义出城时,张叔夜和各位头领,一直郊送十里。长亭上事先有海州官吏,备下祖饯酒席。到了那里,张叔夜先赶上一程,在亭子口上下了马,鹄立檐下等候。预先来此的文武官吏,分班站着。遥见各头领由大道杨柳丛中策出马来。长亭边布置了的小校打鼓吹角相迎。卢俊义老远滚鞍下马,抢到长亭边,向张叔夜躬身谢道:“相公如此错爱,卢某何以克当?”张叔夜道:“且请到亭内畅饮三杯,以壮行色!”卢俊义道:“蒙相公德意,卢某恨不插翅飞回山寨,宣扬威德,让众弟兄早日来归。在城内已蒙赐饮,此席转让各位送行将校,免得耽误路程。”张叔夜道:“虽然如此,敬意不可不尽。”于是携着卢俊义的手,同步入长亭。各弟兄都已来到,在亭外站着。早有小校们斟上一大斗酒过来,张叔夜接到,双手递给卢俊义道:“一来为天下爱惜英才,二来为英才寻谋出路,三来表自本州与各位这番道义接交,但愿员外此去功成早回。”卢俊义两手接过酒斗道:“卢某尽忠竭力,必使梁山弟兄不负相公期望。”说着,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张叔夜又和戴宗把过盏,再勉励几句。又教小校们和回寨的喽啰们也各斟了一杯酒。大家欢天喜地,带了满怀的感激上马而去。 在路行了上十日,已到梁山泊边,便在朱富客店前下马安歇。这时大名、济州两路官兵,都已不战而去,梁山泊早已平靖无事。朱富由店里出来,早是大吃一惊。因道:“听得探马回报,员外在望海卫夺得大批海舶,渡海南下。至今未接音信。公明哥哥正派人四处探听消息,不想员外却先回来。”卢俊义道:“在外各位头领都平安,言之甚长,待见了公明哥哥,再详细说明。”说着,引了梁氏兄弟进店和朱富相见了。就吩咐朱富好好款待。朱富见唠嚼里面,杂有海州士兵,这又是两位海州武宫,却甚是疑惑。当日卢俊义且留二梁在酒店里。自与戴宗渡过水泊子去。山寨里宋江得信,率领一班头领,接出三关来。卢俊义看到,远远下拜道:“待罪之人,尚劳哥哥迎接。”宋江搀起他来,执着手向他脸色看道:“员外身体无恙?又听说各位头领都好,员外何言待罪?”卢俊义道:“仰仗哥哥威名,军师妙算,虽兵士少有损害,却未折一将。”宋江听了,心下便安慰甚多。喜道:“恁地便好,纵军事未尽如意,容再商议。”说着,携手一同回寨。 卢俊义私心忖度,招安之事,未便对众兄弟一口说出,在忠义堂上,只说军队现留驻海州,回来求援。待得晚间,却来宋江屋里叙谈。宋江已知来意,屏退左右,两人平座,抵几而谈。卢俊义道:“当日不才归顺山寨之时,哥哥曾言,暂避水泊,等候朝廷招安。数月来,屡遭权奸阻碍,兄长意思有变更否?”这时,几榻上,明晃晃点了手膀一枝巨烛,插在铜烛台上,有两三尺高,照见卢俊义两目注视,脸上带了几分惶恐。宋江手按几沿,挺胸正色道:“据水泊决非我辈终身事业。虽蔡、高嫉妒我们,我们并不舍却招安这条路子。员外此问,必有所谓。”卢俊义道:“兄长此言,可谓我兄弟一百零八人之福。小弟和军师,亦是知得兄长尊意。才敢冒死办得一件大事。”因就把在海州作战,以及自己被擒各位头领投降的事,从头至尾,备细说了。宋江在烛影摇红下垂头拈须,静静听着,并不置一词。卢俊义说罢,站起来,又向宋江拜下去。宋江立刻起身,将他搀起来,因道:“员外放心。宋江有言在先,等待朝廷招安,皇天后士,实鉴此心。众兄弟聚义山寨,都是四方豪杰,料宋江何人,敢狡诈欺骗,自误误人。久闻张知州是一位文武全才的英雄人物,有这种人招安我们,也正是我们一条好出路。员外与宋江谊同骨肉,必然详审利害,才肯投降,宋某决无二意。明日在忠义堂上大会,便当各头领宣布此事。”卢仅义道:“吴军师是山寨首义之人,他与卢某之意相同。有书托卢某带来。于是在袖里取出张叔夜的招降书,并吴用的来书,一并交给宋江。宋江先拆开吴用书信,看时,只管点头,再将张叔夜来信拆看,那信道:大宋知海州张叔夜致书义士宋江足下:闻及时雨之名久矣,顾以朝野相隔,无由得达音问,瞥以为憾。秋夏之交,东京相传叔夜将以一旅之众与足下相周旋者,未知其所自来。然窃庆幸,果有此事,当左桴鼓,右麾旗,于两阵之间,得见颜色,而一陈忠义之说。幸而足下能知所标榜之忠义,与天地间真正之忠义有异,幡然来归,则大宋天下,不致地有化外,玷污梁山泊一块土,更不以梁山泊一块土玷污天下一百零八名豪杰,宁非人间快事生后其说未见诸事实,又增太息,盖不仅以未见颜色为憾而已。迩者,卢俊义员外,忽率五千之众,航海来游敝邑。叔夜奉王命守兹土,苟有侵犯,生死以之。故私衷有下榻之心,而正谊又不得不为师旅之阵。阵间得失,未足称道,所幸卢员外倾盖成交,恍然于忠义之说未可曲解为游侠,英俊之才,不容老死于草莽,乃首招吴、阮诸英,释甲来归。并言足下权居水泊,实非得已,正待朝廷招安,努力王室。叔夜闻之,鼓舞而起,加额称庆。盖事君之道,莫重于为国荐贤,爱友之道,莫贵于成人之美。今足下有向善之心,而其道莫由。朝廷有宽厚之泽,而未能普施。使假手于我而两全之,其乐何似?以是不嫌好事,特请卢员外回山向足下详道鄙意。并请梁志忠、志孝两人,携来牛脯百斤,美酒四瓮,锦缎十匹,玉石十方,搞劳众兄弟。微物不足道,然系叔夜官俸所购,亦即国家之恩泽也,与山中平常所得物,大有异同,足下亦笑而会其意乎?太史之才,悟道只在数言,于此书中,不欲词费,略有陈者,侠以武犯禁,实非无故。游侠之士,周汉以来,泛称豪杰。屈指人物,可得而数。窃以为此中铮铮,在野为墨翟为鲁仲连,在朝为张良为萧何。荆柯、聂政行为未尝不烈,然何益于家国大事,况自郐以下乎?人生固求富贵,然不以其道得之,身家子孙,均来足保。如朱温、石敬塘亦贵不可言矣,朱不自悔悟,为其子口呼老贼而手刃之;石认夷作父,千古讥为笑谈,二世而全族入于夷廷。足下啸聚山寨,榜其堂曰忠义,忠宁有过于爱国?义宁有出乎爱民?顾名思义,足下日坐此堂,当终有省悟之时也。若以归顺本为夙愿,释甲又恐遭不测。则叔夜愿指天日为誓,于众兄弟受招安之时,申奏朝廷,一力保全。各兄弟于朝中权贵,或亦有私人恩怨,然在叔夜部伍间,为国尽力,人亦不得以私嫌而碍公事。于卢员外及吴学究诸人前,叔夜曾再三言之,当可取信。叔夜从戎南北,薄有时誉,决不相欺。且相欺无补于叔夜之为政,徒失天下豪杰之心,人非至愚,当亦不为也。天下方多事,叔夜所期望于群英之来归,其意盖有所在。非仅惺惺相惜已耳。云山在望,临颖神驰,诸维朗察不宣。 宋江将来书看了两遍,拍着桌案道:“吾计决矣,明早在忠义堂上昭告全寨兄弟。”卢俊义道:“兄长明断,救了我全山兄弟清白身体。若各位兄弟有不明白就里的,兄长只管推在卢某身上,卢某自能对答。”宋江在烛下执着卢俊义的手道:“我等兄弟,皆是被逼山聚义的人,宇宙之内,无法安身。虽说藏在水泊子里,时刻提防到官兵来围剿。以一洼之水,敌天下之兵,虽说不曾失败过,总未能高枕而卧。于今下得山去,且不说甚出身,一身无罪,四海可行,日里吃的太平饭,晚上睡的是太平觉,愚兄多年来的愁苦,一扫而空,尚有甚不乐?”卢俊义道:“小弟在海州,也曾和吴学究说起,觉得兄长为人,深明大义,决无他虞。只是各位兄弟出身不一,合了张知州书信上的话,将忠义之说,曲解为限于游侠。”宋江道:“员外也顾虑得是,不才自有主张。”卢俊义见宋江并不牵强,心中十分喜悦。 次日五鼓天明,忠义堂上的司仪头目,接得宋江命令,早已撞钟擂鼓,宣召大小头领来集合议事。自从卢俊义、戴宗回来,山上各头领,也就得了些招安的消息。那二十名跟随回山的喽啰,向着知己兄弟,述说海州张相公的恩德,不到半日,这话已传遍了山寨。这时忠义堂上钟鼓齐鸣,大家便已料到今天有场大会。各各整齐衣冠,就向忠义堂来,堂前那枝大旗竿上,迎风飘荡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鼓过三通,头领各各在自己交椅上坐下。,三声点响,大家鸦雀无声。只见一轮旭日临空,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堂前白石阶上。宋江、卢俊义分别在第一第二把交椅上坐了。宋江举目四观,见百来把交倚上,高低胖瘦坐着各种人物,心里也就忖度着,这些英俊人物,兀谁不能发奋有为,却都让他们躲到梁山泊来作强盗?因正色道:“今天邀集各位兄弟来聚议,是到山寨来第一件大事。小可也曾再三说过,暂时避罪水泊,只待朝廷招安。无奈朝中权奸嫉妒我等,屡次作梗。现幸海州知州张叔夜是天下一等英雄,爱惜我一百零八名兄弟都是英才,不忍让我们埋没了,让我们弃了山寨同到海州去,他自会申奏朝廷,力保我们无事。吴用军师现在海州来书,也劝我兄弟,趁此机会,回头是岸。卢员外为了此事,特由海州回来,向大家说明此事。各位且听卢员外道些什么?”卢俊义接着,就把自己在望海卫夺得海舶说起,直到张叔夜在长亭践行为止,详细说了一遍。各头领静静听了,莫不点头咨嗟赞叹。宋江看到,便又道:“一来我们趁此千载一时机会了却生平心愿。二来顾全了我兄弟同生同死的誓言,和两位军师几位头领同居一处。三来难得张知州这番义气,我等不可辜负了他。就此落下替天行道的旗子,收拾兵器粮草,大家都向海州去。大小头目和喽啰们愿意到海州去的,自是一路同行。有不愿去的,由山寨支给一分财帛,各人下山自寻职业,不可再去落草。却是为何?当今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梁山泊可以藏身,也不会遇着第二个张叔夜,肯来和埋没的英雄寻出路。”一言未了,李逵听说,早由椅子上跳起来,叫道:“这颗黑头,只要卖给识货的,去去,我们都去。”众头领都随声附和情愿前去。宋江见众兄弟并无异言,心下大喜。便取出张叔夜招降的书信,交给萧让,宣读一遍,又逐句解释了给大家听。各头领听到张叔夜信中,一再以豪杰相许,益发欢喜。于是宋、卢二人,各走下忠义堂来,便将庭前旗竿上那面替天行道旗子首先落下。一面着曹正、宋清在忠义堂后雁台晃天王神位前,设下祭礼。到了正午,宋、卢率领在寨头领参拜恭祭一番,就把木主在台前焚化了。当日便点定寨内专司军用的各位头领收拾一切,将同去和遣散的头目注册安排。一面派卢俊义下山过湖迎接二梁入山。宋江接到三关,拜领犒劳物品。二梁见宋江及各位头领深明大义,毫无留难,心中十分欢喜,便修下八百里加紧急马文书,向张叔夜去禀报。 宋江在寨中一连摆下三日酒宴,庆贺招安成功。造册点名,头领也把分遣头目喽啰姓名数目,计划清楚。老弱者三千余名。不愿从戎者亦三千余名、属于河朔籍贯不愿南行者千余名。共计可分遣万余名。除卢俊义已带领五千军马前往海州而外,山寨中尚有三万强壮人马可以同行。宋江怕分遣喽啰再在外生事,每日只放行千名,由数路下山。除了多给盘缠之外,并用好言安慰一番。各人无不挥泪拜谢而去。料理半月,诸事各已安排清楚。宋江遍出文告、通知附近州县人民,道是梁山泊人马现往海州投诚反正。所有寨山中物件,无非取之民间。除兵仗车马,随军携带外,尚有粮食牲畜,器具船只,不能搬运,四方百姓,可于本文张贴以后三日内,来寨随意携取。附近穷苦乡民,知道梁山泊好汉向来不难为他们,都如期到山寨里来取物。一来感着山寨义气,二来兀谁敢在强盗巢里强横争夺。所以梁山放赈三日,却也彼此相让,平安无事。这有个故事相传,叫做梁山泊三朝大施舍。施舍已毕,宋江、卢俊义二位都头领和在山九十六员头领,共九十八名,统率三万二千余人马,打了海州军马旗号,分作五批,渡过金沙滩,向海州进发。在山各头领家小,在第四队人马之后,在第五队人马之前,随军前进。 这日是大宋宣和三年二月下句,东风解冻,草木萌芽。新雨之后,一轮白日,照耀得青天如洗,满地无尘、一片红光。宋江在后压阵,出得三关,只见沙滩上一排杨柳树,在青芦绿水之上,排成了一片绿雾。隔水朱富酒店前后,几十株杏花,开得像一丛火云,不啻架起一座彩牌坊来恭送宋江。这时,忽然几阵烈焰,高低不一,由三关以内,冲上半空。接着又是震天震地的几下响。原来是宋江在山寨里藏下火种与地雷火炮,出得三关,将火线引着,到了金沙滩上,一齐就发作了。从此梁山泊只剩下四周湖泊,一片丘陵,作了渔翁农夫的世界。 第十三回 衣冠异趣僧道同归 儿女牵情屠沽偕隐 淮海气候,比山东气候暖和,梁山人马由北向南进行,越走便越发暖和,到了淮岸平原上,麦苗长到五大寸长,大地青青,一望无际。平原中间的村庄,杨柳榆树,长满了绿叶,都簇拥了村屋堡寨。有时在路边村角,夹杂了红白的桃李,春光也更比山东来得绚烂。各位头领督率人马走着,无不欢天喜地。因为这次出征非同经常。往常出门,住在那里,前面都摆着一场大厮杀,行色匆匆,不能赏玩风景。这次却是一切相反,从从容容到海州城里去作正式军官,善良百姓。他们缓缓地走,经过了各州县。海州张叔夜早已得知消息,一璧厢在郊外布置营房,一壁厢腾让房屋,以便安顿各头领家小。到了这日,梁山人马入了州境,在三十里外安下营寨。宋江亲自护送本人眷属以及各头领眷属共约五百余名口,先行向州城去。卢俊义一马在先引路。 张叔夜闻信,依然带同在城各头领,迎接到十里长亭。宋江一行都是老弱,并无武器。宋江在后,上戴青纱凹面巾,身穿蓝缎春衫。未备鞍马,骑了青色小驴。身无寸铁,只有一枝丝条马鞭。张叔夜事先得了报告,也就免除甲胃,青衣小帽,轻车简从,在长亭等候。吴用等一行人陪伴着,远远见大路上黄尘涌起,差阮小七前去迎着,告知张相公在此等候。宋江便加上一鞭,与卢俊义离开眷属队伍,先奔长亭。驴背上望见吴用,公孙胜及各兄弟和几个面生的人站在亭子里外,心下便是一阵愉快。即在一丛杨柳阴下,下了驴子,与卢俊义抢步向长亭奔来。张叔夜笑嘻嘻地出亭迎到大路边。卢俊义道:“此便是张知州相公。”宋江扑地便拜。张叔夜抢向前搀着。宋江起来一揖道:“宋江风尘小吏,避罪水泊。四海之内,只有相公曲加矜全,予以提携。宋江应当首趋州府,叩谢大德,却又劳相公远迎。”张叔夜道:“足下当今义士,富贵有所不淫,威武有所不屈。今因本州一函之邀,便弃却多年经营,与众豪杰相率来归,知己之情,非言可表。待得将部伍安顿,再来欢宴各头颂。因恐民间传扬出去,转多是非,所以未列仪仗迎迓。”宋江打躬,连说惶恐惶恐。于是在亭子里等候的公孙胜、吴用等一齐向前相见。各人冬初告别,今日相逢,已是春深,都是悲喜交集,有一番说不出的情绪。正叙谈时,后方大队眷属,已经夹杂车驮过来。宋江便向张叔夜请示,那里安顿?张叔夜道:“闻得贵处有许多眷属同来,早己嘱咐城里人民,腾让房屋。只是部伍尚未安顿妥当,先就把眷属搬运进城,仿佛本州要各位眷属作质,未免示人以不广。”宋江道:“非是错度相公德意,只因梁山泊三字,人民听到,总不能无动于中。宋江率领三万余人来此,城里百姓,岂能人人放心。现今把家眷先送到城里,人马远屯在城外,自可让人民相信。便是此事传到东京,相公也多一番申辨处。”张叔夜听他恁地说了,便依了他主张,差人将家眷们先引进城去。然后与各位头领并骑回衙。那海州百性,听说宋江到了,不但毫无畏惧,而且填街塞巷都出来看他是恁生一般人物。张叔夜料得本州人民可与梁山人马平安相处,自是更外欢喜。当日在衙改筵和宋江洗尘,次日便和他一路出城,点明军马钱粮,星夜赶造了清单,将招安梁山详细情形,申奏朝廷。 这时,童贯带领十万大军,在江南征讨方腊。枢密院三司,对着梁山这股人马正还踌躇着如何应付才好,张叔夜这一道奏摺到了,蔡攸、王黼、高俅虽都老大不愿意,无奈当时种师道,姚古、张叔夜几个将才,却是皇帝看得起的人,那奏摺自是抑压不得。而且在没有看到赵官家意旨之先,也不敢预先陈奏意见。那临朝的宋徽宗终日游宴欢乐,或者谈谈神仙,谋个长生不老。谈到军事,就觉得头痛。连日接到童贯奏本,都说连战皆捷,方腊可以荡平,心里十分高兴。美中不足的,便是梁山泊这伙人物,兀自在四处冲撞。现今朝廷不发一兵,张叔夜悄悄地把他们招降了。而且又由东京附近的郓城,把这伙人调到了远处的海边,益发可喜。徽宗竟不征求枢密院有何意见呈奏,亲自殊批了那奏摺,赦免宋江百零八人之罪,拨在知海州张叔夜部下,斟酌任用。所有梁山军马,亦著张叔夜点验,分别去留。那蔡攸、高俅见徽宗乾纲独断,知是违拗不得,益发私下修书给张叔夜,道是在圣上前一力保奏,已蒙允准,著宋江等以后努力王室,以答圣恩。 枢密院的文书和朝廷圣旨,先后达到海州,张叔夜和宋江等人都大喜过望。谢罢圣恩,就商量这些军马处置的法子。张叔夜因梁山各头领都不愿分离,便把这三万人马改为海州忠勇军三十营。保奏宋江为统制,卢俊义为副统制,各头领分任各营同统制总监、提辖、先锋、副将、参军。少不得海州城里,还有个统制衙署。候得东京回文到达,已是五月天气。这时天下太平,海州城里家家悬蒲挂艾,过着热闹端午。海州城外小淮河里,一连赛龙舟三日。宋江也就择了五月初九,在统制衙里拜印上任。众家兄弟都衣冠整齐,前来道贺。只有公孙胜、鲁智深二人,却依然是僧衣道袍,方外装束。宋江在衙署后花园里大摆筵席,款待众兄弟。这花园外面接近城东一片菜圃。菜园外两门大草塘,周围正长着堆翠山似的铆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浪微微颠簸着,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却正凉爽。宋江在花园树木丛中,张着席宴,下面张列了十余席酒筵,大家开怀畅饮。那花园墙边,一排长了六七棵石榴树,石榴花像一点点的红火分散在绿叶里面。吴用正和三阮坐在一席,便笑道:“记得当年到石碣湖里去游说三位时,也正是五月天气。不想我等兄弟作出惊天动地一番大事业,到了今日,总也算落个正果。”三阮听说,其是高兴,阮小五大步走向墙根去,摘了几朵石榴花来。先向鬓边斜插了两朵。然后分给阮小二、小七两朵,笑道:“从今以后,我兄弟是个官,要讲个官体,却是不能随便穿着。像我们当年赤膊穿一领棋子布背心,鬓下随插了几朵石榴花,撑了小渔船满湖去打鱼吃酒,却也有趣。于今有了官,倒是恁地自在不得。” 这一遍话却引动了隔席枯坐的公孙胜、站起来向宋江作个稽首样子道:“今逢兄长喜期,小弟不才,有一言奉告。小弟前在梁山兴旺之时,曾告辞回家养母。后因兄长见召,不得不辞别白发高堂、重回山寨。现今众家兄弟都有了归根落脚之地。贫道方外之人,未便拜领朝廷爵禄。相将一年,未得老母信息,也十分悬念。意欲就此同盟兄弟共聚一堂的时候,说明下忱,即日告别回蓟州去。将来兄弟们有需用贫道之处,一函见召,贫道无有不来。”众家兄弟听说,都在沉吟,宋江却也被情理拘住,虽是难于分舍,却驳不得他的言语。因道:“公孙先生权且请坐,看来日再作理会。”在下面席上坐的鲁智深,酒吃得满脸红光,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大一粒,突然站了起来道:“洒家也要走。”宋江道:“师兄只此一身,并无亲眷。我等兄弟相处一处,却不甚好?师兄要走,却向哪里去?”鲁智深道:“哥哥,恁地不省得。道人不能作官,我和尚难道能作官?洒家虽没有亲眷,天下的庙,都是我的家。我怕甚鸟?洒家漂泊江湖,却有两处人总放在心上。第一是五台山智真长老,他把洒家当了亲生子女看待。第二是东京相国寺菜园里那群泼皮。倒很敬重洒家,骨肉相似。洒家都想去看觑他们。”宋江道:“师兄孑然一身,只是不宜走。万一要参禅拜佛时,这海州地面,也有僧寺,师兄便在此处静修。”鲁智深笑道:“公明哥哥,你不省得作和尚道理,众位哥弟于今得了一个归根落脚之所,洒家也应当寻个归根地方去。若在此地庙宇里住下,终日里和众家兄弟厮混,还说得甚静修?洒家去心已决,哥哥休拦阻则个!”宋江看看他和公孙胜,又看看众家兄弟,黯然不语。卢俊义道:“公孙先生既提到要省视太夫人,白未便挽留。师兄又是个性直人,强留无益。但愿将来声气相遇,再有个相会便好。”鲁智深道:“员外这话倒是。好在众兄弟跟随了张知州相公,这海州是个水陆交通地带,洒家来寻找也自容易。”宋江道:“我们聚首多年,今日作别,非比寻常,明日却与二位饯行。”鲁智深道:“今日众兄弟在此,一个不缺,借了哥哥这喜酒,就算饯行。明日一早,洒家便走,免得烦琐。”公孙胜也道:“今天此会便好,何必再又来聚会?趁着明早五更动身,也图个凉爽。”宋江越说越觉得这两人去心坚决,心里十分难受,只是大碗筛酒让这僧道两人。红日西下,各头领有了军职,各各回营。宋江因公孙胜、鲁智深一早便要登程,就留在指挥使衙里住宿,说了大半夜的话。五鼓天明,宋江备下了酒饭,请二人吃过登程早饭,又和两人各备下了一骑鞍韂均全的快马,算作两人长途代步。两人虽只带了小小包裹,宋江早已代盛足了盘缠银两。公孙胜道了一番别情,方才下堂去牵马。鲁智深背了包裹,提过禅杖,向宋江唱了个喏道:“哥哥保重。”宋江两眼含着泪珠,直送到衙门口。一手执着公孙胜的袖子,一手握着鲁智深的禅杖,因道:“从此一别,未知再会何年?”鲁智深道:“阿哥且候再见。”公孙胜道:“兄长昨日履新,今朝必多事务,就请回衙。”宋江道:“公孙先生修道有德之人,无须多说。只是师兄此去,小可实不放心。以后少饮酒,休管闲事,作个出家人打算。如想宋江时,便来看觑我。”说着,落下泪来。鲁智深又唱诺道:“洒家一切省得。”早有小校们牵马后随。僧道们各跨上马,未敢回头,策马便走。迎头遇到两骑马,正是卢俊义、吴用。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二位去得恁地快。来迟一步,几乎相送不得。”公孙胜道:“正恐惊动各位兄弟,故尔天明便行。”吴用道:“既是二位已启程了,我等且送到城门口。”于是四匹马缓缓行走,到了城门口,方才告别。 僧道在马上行过西门外一截街道,将近野外,大路边七八株高低柳树,在麦陇中间,簇拥了三座茅屋。在柳树里直挑出一个酒望子来。鲁智深向公孙胜道。“早上起来匆忙,包裹不曾捆缚得紧,且下马吃两碗酒,紧紧包裹。”公孙胜道声使得。两人便下了马,方才拣了一副座头,未曾坐定,只听见得得一片马蹄声由远而近。看时,武松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那马跑得快,闪电也似此过去。不多时,又缓步回转来。在路边,武松一跳下了马,向鲁智深道:“师兄直恁性急?说行便行,不教念煞武二。”又向公孙胜道:“先生怎地也和师兄一般性急?”说着,进得店来,嗝一个喏道:“恕武二送行来迟则个。”鲁智深道:“二郎,你又来送行怎地?恋恋不舍,却让我和尚心都动了。”武松道:“非是武二儿女心长,委实有几句活,要和师兄一说。朝中蔡太师、高太尉一班人,兀自放我们不一下。我们在张知州这里,他奈何不得。听说师兄要到东京去,千万小心。师兄酒尽管吃,却是休再性急。五台山能落脚时,便在五台山住下去也罢,那里是佛地。”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良言,洒家都记下了。”武松道:“公孙先生想是还要和师兄同行几天路。”公孙胜道:“我和他到徐州分手,说不定我和他多行一程,却到滑州再行北走。”武松道:“恁地便好,我却怕师兄一兴发,顺路却先撞上东京去。”于是叫着酒保过来,要了两角酒,天气早,一些一下酒也无,三人便对喝了寡酒。酒后出店牵马,武松先向公孙胜拜了两拜,又向鲁智深拜道:“就此拜别师兄,不能远送了。”鲁智深搀起他来道:“兄弟请起,三两年内,洒家再来看觑你。”于是各各上马,一拱而别。 武松在马背上,望着他两骑马走到大路尽头,尘影不见,方才缓缓回城。行在大街上见曹正赶着一辆太平车子,前面有一道健脚骡子拖着。便问道:“兄弟恁早要了车辆则甚?”曹正点头道:“兄长来得好,且请到张青家里拜茶。我现住在他那里。”武松于是下鞍牵着马,向张青家来。那里门前帘儿高卷着,院子里堆着行李。菜园子张青叉手站在廊下眼看孙二娘收拾细软。武松大惊道:“兄嫂哪里去?”孙二娘笑着相迎道:“叔叔来的正好,且请屋里坐。”武松进得正屋看时,他夫妻新安的家室都凌乱了。孙二娘在屋角端过一把椅子,让武松坐地。武松道:“端的为何兄嫂要走?”张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是孟州人,你嫂嫂却是洛阳人。我岳父有个哥哥,为了岳父早年剪径,断绝了来往。但他兄弟二人,只有我浑家一条后,岳父去世了,伯岳父曾两次三番来信山寨,劝我夫妻归正养老。我们怕连累老人,不敢回去。昨日公孙先生回去探母,打动了她心事,便想回洛阳去看看。曹正兄弟也是洛阳人,多年飘泊在外,不得家乡消息。家有双亲在堂,是务农的兄弟奉养,他也思回去看看。我们说着一道儿,悄悄的禀了知州张相公。蒙张相公厚恩,说是我们孝思,许了我们半年假期,又给了过关卡的符剳。等我们去禀明公明哥哥,今日下午便要登程。”武松道:“兄嫂去了,半年内真个回来?”张青道:“我自舍不得离开众兄弟,有甚不来?”武松听说,虽觉他们走得匆促些,只是请假省亲,却与鲁智深、公孙胜离别不同,却也无可说的。于是上街去买了些酒肴,便在张青家里同用早餐。饭后同去见了宋江告知别意。宋江一因他等孝思,二因只有半年假期,三因张叔夜知州都允许了,自没得甚说的,只催早回。当日挽留他们吃了一天酒,张青夫妻和曹正改为次日登程。孙二娘坐着太平车子,张青、曹正各骑了一头长脚骡子,行程甚快。 这一日来到毫州,天色甚早,还是午牌时分。孙二娘在车上向二人道:“两天未歇大站,饮食都差些个。今日便歇在毫州,吃些酒肉也好,天气太热,人和牲口都要将息。你看街上这些人来往,怕是有甚集会,也未可知。”张青在马上抬头看着日影,因道:“进城再作理会。”说着,走近城关,这街上人更是拥挤。张青下马,向一个路人打听时,是这里药王庙会。庙里有龙虎山天师府里派来法官,铺坛祭神,四乡人便来赶会作生理,因此十分热闹。几个赶脚的落伕,都说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只管怂恿孙二娘在这里住下。张青自己不急于赶路,便笑着在城里投了客店。安顿了行李,沐浴过了,又用罢了酒饭,张青夫妇、曹正三人,也便到药王庙里张望了一阵。庙外一片空场,在槐柳树阴下,支起了大小不等的席棚,出卖茶酒零食。曹正向张青道:“走得口喝些个,我们且到茶棚里吃盏茶去。”张青听说,正徘徊着,张望那处有好座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兀的不是二姊与姊丈?”张青回头看时,却是孙二娘堂弟孙开义。孙二娘道:“多年不见,兄弟一向却好?”孙开义道:“小弟依然作药材生理,且请到茶棚里叙话。”一行人到了茶棚里,另找角落里较僻静的一副座头坐了。便引着曹正与孙开义相见。曹正见他青衣皂巾,倒是诚实商人模样,却也不怎地避嫌。天气尚热,大家要了几碗青梅汤喝。孙开义悄悄问道:“听得姊丈姊姊已上了梁山。现今又听得朝廷招安了你们,都在海州作官。却怎地来到此处?”张青道:“你姊姊悬念伯父,往日是回去不得。于今得了朝廷恩典,五湖四海,任意来去,第一件大事,便是来看伯父。”孙开义道:“原来恁地。姊丈却幸得是遇着我,要不,却枉奔了洛阳去。伯父医道,年来益发高明了,两年前便来到东京行医,十分兴旺。小弟上面,又无老人,便迎奉在药栈后面。姊姊要探望伯父就此改道向北。小弟来此,系与同行定货,早已齐备,只是在这里候过会期。且请等候一日,同上东京如何?”孙二娘笑道:“却幸伯父健在,真是天赐其便,在这里遇到兄弟。大郎,我们便上东京去好吗?”张青沉吟道:“论理我们受了招安,没甚去不得。究竟东京城里,是富贵人家的地方。他们要奈何我们时,却是抗逆不得。大嫂你要探看伯父,也是正事,我不能违拗。只有我们改了排行姓名。你道是伯父的小女,我也改叫着李彩。不说由海州去的,只说原在毫州开酒饭馆,歇了业,到东京寻生理。恁地说时,行色称呼,都不勉强。”孙二娘道:“这一切,我都依你。只是又要和曹家兄弟分手。”曹正遭:“半年后回海州时,我自到东京来约会兄嫂 。”张青道:“也只得如此。”当日计议一番,便在毫州住宿。次日曹正依然向西取道往洛阳去。张青夫妇随了孙开义同往东京。 这孙二娘伯父孙太公在东京行医,专治跌打损伤,颇有声名,常走往公卿士大夫之家。这孙开义有了名医携带,药栈之外,另开了一爿生药铺,生理也十分发旺。一路都照应得张青夫妇妥当。到了东京,向药栈后堂拜见孙太公。这孙太公科头穿一领皂色葛布袍,白须尺来长飘在胸前,真个道貌岸然。先听到孙开义到后堂禀报,张青夫妇来了,孙太公面皮兀自红着,哼道:“今天他们才有脸来见我,且叫他们入来。”及至张青夫妇到了堂上,双双拜倒时,老人却闪动着寿星眉毛。孙二娘拜罢道:“孩儿飘荡在外,无日不记挂阿伯。孩儿恰是不得奉养膝下。却喜天相吉人,阿伯恁般健康,望阿伯恕儿以往之罪。”孙太公道:“往日阿爹行为,已是玷污了传家清白。今幸你等回头,我又亲眼得见,我偌大年纪,孙家只你一条后,不是你等作得过分时,我怎地忍和你们断了往来?”说着,流下泪来。孙二娘笑道:“阿伯休伤心,孩儿和大郎都作了官。”孙太公道:“我凭了这点外科医道,在公卿人家出入得惯了,我却看不起官。你等在我身边,待奉我终了天年便好。”孙二娘向张青看看微笑了。从此夫妇两人便在孙开义药栈后堂,奉养老人。因孙太公不愿女儿远离,让他们在街对门开了一座小蓬莱酒馆,遮掩人耳目了人家知道是孙医生女婿开的,多来照顾,生意却十分兴旺。 一过三四个月,已是深秋天气。这日张青在帐柜上看帐。一位客人身穿青罗短袄行装,头戴范阳毡笠,掀帘入来,唱个喏道:“大哥却好。”张青看时,正是操刀鬼曹正。便笑道:“兄弟真是信人,且会见你嫂嫂。”于是唤过卖看着柜台,引了曹正到对过药栈里来见他浑家。曹正到了内堂,掀下毡笠,取下肩上包裹,隔了向里屏风叫声嫂嫂。孙二娘随声出来。后而却相随了一位长裙垂髫少女,翩然一闪,踅向旁边厢房里去了。孙二娘笑道:“兄弟,你真个来了,我正盼望你。这里栈房甚多,且在我这里住下十天半月,再作理会。”于是张青夫妇,在对门酒馆里,要来酒肴,陪曹正在内堂吃酒闲话。曹正得知张青不能回海州去,便道:“兄嫂在京侍奉太公也好。人生有个衣食丰足,又得叙天伦之乐,何必作官、小弟现在却没有主张。”孙二娘道:“此话怎讲?”曹正道:“小弟回得洛阳去,才知父母都没了。兄嫂虽都待我好,我却不能闲住在家里。当年小弟投奔二龙山时,内人便去世了。妻弟王四,不愿落草,向东京来谋生理,至今无下落。为了亡妻,我也想寻找他一番。有个伴当时,回海州去,也免得孤寂。”孙二娘听说,向张青微笑,张青也笑了。曹正道:“兄嫂为何发笑?”张青笑道:“兄弟在此住两三日,再和你说知。”曹正摸不着奥妙,却也不恁理会。下午孙太公、孙开义回来,曹正见过了,彼此都甚相投。 曹正一连住三日。这日晚间,张青邀了他在酒馆里小阁子内吃酒,并无第三人。张青向碗里筛满了酒,因问道:“贤弟,你说在海州作官快乐?还是愚兄这般卖酒快乐?妙曹正道:“就兄长说,骨肉闻聚,自由自便,自是恁般快活。”张青道:“贤弟有此言,愚兄有个下怀,便对你说了。我这里生理十分好,若得贤弟指点店里伙家宰杀鸡鸭,烹调菜肴,一定益发好,你嫂嫂甚欲留你在此。也是见贤弟已过中年,尚未续弦,究竟孤单漂泊到几时?后堂那位少女,你曾见过,是你嫂嫂堂妹,人品自不消我说,意欲和贤弟作伐,我等联为姻亲,你意下如何?”曹正捧了酒碗,不由得嘻嘻笑起来。因道:“怪得兄嫂和我发笑。”说着,吃了几口酒又笑了。常言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曹正自此便留住东京。这是大宋宣和五年间事,东京却渐渐受了边患的风浪。燕处危梁,且看张青、曹正能照常卖酒也无? 第十四回 识内侍孙二娘入宫 戏御街宋徽宗乞饭 诗人刘屏山,曾作了一首七绝咏汴京遗事。那诗道: “空嗟覆鼎误前朝,枯骨人间骂未消,夜月池台玉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王傅是指王黼,太师是蔡京父子。在那时人看来,尽管国家多事,这东京城里,却是日夜繁华。一来是这样在位的徽宗皇帝是个风流天子,只管图着恁地取乐。二来在朝的权臣童贯、蔡京,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贪图快活的人。这就叫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 那张青开的小蓬莱酒馆,却离东京城里的风月地带金环巷不远,因此寻花太保、走马王孙,都向这里来吃酒,生意十分兴旺。张青自与浑家孙二娘商量,公明哥哥待我等甚是恩义,于今落脚在东京,不能回海州去,却也不可把他忘怀了。因此和曹正共同具名,修了一封长书,差人送到海州,向宋江告罪。又办了几色京货,由送书人带去,贡献宋江。约一月工夫,宋江有了回信交原送书人带回。信上道的张知州待众家兄弟甚好,闻说朝廷将起用张知州统领南路大军,众人均有出头之日。张、曹二贤弟既不愿为官,在东京营亦好,京中若有甚事,可差急足通知海州。以此,张、曹二人,益发安心在东京料理店事。 转眼是宣和五年,这时,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继兄阿骨打登位,改元天会元年。和大宋新添了一位对头。在阿骨打手上,吞灭了辽国。因宋朝曾派童贯、蔡攸巡边应金攻辽,虽然吃了两个败仗,辽国灭后,金人背约不得,就在旧辽占据的境内,归还了燕山六州。这六州是涿州、易州、顺州、景州、檀州、蓟州。朝廷白得回了这一大片土地,好不快活,他们没有想到那是金人的一些钓饵。这里第一是童贯、蔡攸得意,上表称贺。满朝文武兀谁不来凑趣。徽宗立即封了童贯为豫国公,蔡攸为少师。京中官民,特许尽情作乐十日。但是官家作乐是有的,民间却是叫苦不迭。原来徽宗因东京位在中原平地,并无山峦,所以前有花石纲之役。远在苏杭,搬运那千万斤重的太湖石,水陆联运,运到东京禁苑里来起山峰。最高的一峰,高有百丈,叫着艮山,又叫万岁山。山上的花木,都是连根带土,由千百里之外移来,所以山成了,便也树木成林。运河两岸,为着移花石的百姓,召集了几百万。加以官府勒索,胥吏拷打,死亡破家的老百姓,也将近百万。朝廷哪里晓得?后来引起了方腊起事,才把采办花石纲停止。但是采办的花石,也就足够铺陈。在宣和四年年底,这万岁山已经修造十分完善。现今方腊已平,又收回了燕山六州,虽是山东河北两处还有些强盗招集,都是乌合之众,不及梁山泊那般强劲,东京宋室君臣,全没放在心上。那个与蔡氏父子来往的王黼,新任太傅,他乘徽宗高兴时,却向徽宗奏道:“万岁山项项均好,只欠一事,没有瀑布飞泉。”徽宗笑道:“苑内平地架石堆山,那来的飞泉?”王黼道:“臣有一策,可得飞泉。便是在山下平地打凿泉井,山上逐层砌着蓄水池,先将地上井泉,用辘轳绳索吊桶,汲到蓄水池。一层层搭了辘轳索,将水汲到各层池内,这般一直达到山巅。将水放了,岂不是飞泉?”徽宗听说,拈须微笑道:“人力恐不可以胜天,卿姑试之。”王黼得了这圣旨,便亲自到万岁山前端详了一会,觉得山势虽是玲珑奇巧,却不曾预备下大瀑布的地位。若引了泉水,由山峰上乱流,却不成话说。于是下令开封府尹,调集十万民夫,到禁苑里移山凿井。一面再飞令苏、杭二州,重新采办花石纲。恁地时,东京城里,自是扰乱得马仰人翻。 张青小蓬莱酒馆里,也出了两名伕子,按日到御苑里去挑土。一日两名伕子得假回来,都是店里过卖,依旧在楼上来卖酒。这日初更时分,正掌着灯火,却有三个锦衣贵客前来吃酒。过卖王乙殷勤招待入暖阁子里坐地,却匆匆地到了帐柜上,见了张青道:“回禀东人得知,适才进店来的三位官人,其中一位白胖无须的,是内待蓝从熙。当今宫里,有五位内待,权过王公驸马,为首的是童太师,东人自省得。以下是杨戬、曹详、何诉、蓝从熙四位。现今御苑内监造山水,便是这位姓蓝的。御苑里人看到他时,都称他太尉。他在赵官家前提上一个好字,终身吃着不尽,若是道得一个歹字,不免倾家荡产。小人在禁苑里自认得他,特来禀告东人,转告厨房,把菜肴烹调得好声,休让他挑了刺儿。”张青道:“你既通知了我,我自省得料理,你且上楼去伺候了他们。”王乙应声去了,张青便找来曹正,说明这事,曹正便亲自下厨,加意烹调了几项菜肴,贡献那三位贵客。果然他们吃得快活,却叫过卖把店东找到阁子里回话。张青因曹正在灶上染了一身油腻,便应召到楼上小阁子里来,却见正中座头上,坐了三个客人。正面坐的那位面白无须的人,嗓音尖细,正有几分女娘腔,决定是个内侍,王乙的言不会假了。张青进门,远远站定,唱了三喏。叉手问道:“官人有何吩咐?”旁边一位黑髭须人,向上一拱手道:“此是宫里蓝太尉,说你店里烹调得好口味,正有话问你。”张青拜道:“原来是太尉光降,小人失迎。”那蓝从熙只是微微点着下颏,问道:“我有一种好事提携你,不知你可有这福气敢消受?”张青道:“愿听太尉指教。”蓝从熙道:“现今收了燕山六州,圣上大喜,要在御苑里设立六条御街,里面由宫娥内侍开设三百六十行经纪买卖。身怀绝艺的命妇或是民妇,若有贵人保荐,却也得在御街买卖。我管的酒坊司,他们正要出奇制胜,在里面开两座茶坊酒肆,却缺少烹调得好口味的妇人, 我常是便服到你这小蓬莱来吃酒。见有一妇人常常出入厨房,想必是你浑家,我意下想保荐她进宫,在酒肆里掌勺,你可敢让你浑家去?”张青躬身道:“那妇人正是小人浑家,虽是烹调得几项菜肴,却不省得礼貌。宫里是甚等地方,万一失仪,小人犯罪事小,却不辜负了太尉恩典?若论进宫伺候圣上,那是几生修到的事情,小人怕不愿意?”蓝从熙听他道的宛转有理,便笑道:“你顾虑得也是,但却不妨事。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厨房里作事。便是圣上来到酒肆,自有宫女,装扮了酒保、茶博士款待。她若入宫时,我也会指派宫女点拨一些礼节。万一见了圣人,省得俯伏三呼便好。且这些都可不必,圣上旨意,这御街要办得到宫外东京街市一般的买卖,便是圣上来时,只可当他是平常主顾,才相像有趣。”张青躬身道:“太尉台爱,容小人与妻子商量。”蓝从熙笑道:“妇人家可以去看看皇宫内院,有甚不愿意,只怕胆怯些个。你说我能替他作主便了。”张青回到柜房,悄悄地对孙二娘说了。孙二娘眉飞色舞道:“游荡江湖半生,甚的没见过,便只是皇家富贵猜想不出。这是人生难遇的机会,丈夫休拦阻,我一定去。况且蓝太尉的话,我等平民,须是违拗不得。”张青想了一想,便引着浑家到阁子里来见蓝从熙。孙二娘拜了两拜,又道个万福,因道:“奴是民间女子,不识大礼,太尉携带则个。”蓝从熙哈哈笑道:“我是个男子,作了内监,只是斯文起来。这个娘行粗眉大眼,身体恁般结实,却像个壮仆。”孙二娘笑道:“奴是贱命,所以只索在厨房里进出伺候贵人。”蓝从熙听他夫妻说话都甚婉顺,心中颇是喜悦,会了酒钞,告诉张青,过两日派小内监前来引孙二娘入宫,着他将刀勺动用器具,先预备好了。然后率两位贵客走去。曹正在柜房里迎着张青,脸上带了不快的颜色。孙二娘笑道:“兄弟,你莫不嫌我和那内监特谦卑些个?奴另有一番深意。这次进宫,若见得赵官家,讨些机缘,给山寨兄弟找些出路却不甚好?你看,赵官家用的左丞右相,兀谁不是些奉承小人?” 曹正笑道:“嫂嫂原来恁地想。但愿嫂嫂在宫里进出,遇到童贯、蔡京父子,顺便结果了他,却与了万民除害。”孙二娘眉毛一扬,话不曾出口。张青却向柜房外张望了一下,一面乱摇了手,吐着舌头道:“你们好大胆,却不怕诛九族。”曹正无言,孙二娘却笑了。 过了两天,果有两名小内监,骑马来到,道是奉了蓝太尉钧旨,调小蓬莱店妇孙氏在宫内御街酒肆里当差。孙二娘早收拾了两筐动用盏具,放在太平车内。自骑了小驴,随小内监去了。他们绕过皇城,在后载门外老远地下了驴马,停了车辆,先在皇城脚下酒坊司休息片时,换了宫里的小车,由小内监把家具运进去。孙二娘随了车子,进得后载门,走着水磨石板御道,早望见万岁山树木葱茏,高耸半空。树木山石里,黄瓦红墙的宫殿楼阁,或隐或显。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迴廊,多少台阶。忽然,在宫墙外面,现出一片广场,迎面一座玉石牌坊,正中刻了四字“止戈为武”,这里正是御校场。穿过牌坊一片广场,那里乌压压地一带市房。孙二娘走向前去,却是一条繁华街道。心下便有些纳罕,恁地没出宫门,却又到街道上了。看这些铺户,各行买卖全有,却少同样的。店铺里虽一般有人坐地,抄着两手,笑嘻嘻地,甚是闲散。街上有几个内监宫女来往,却不是买物的。约莫走了半条街道,只见一座楼房前,挑出一幅很长的酒望子来,看那楼前招牌,大书三个字,正是小蓬莱。两旁悬有两条蓝布帘儿,上面绽着红字,乃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外面硃漆窗栏,垂着绿竹帘儿,正是和自己酒店里的式样相像。不免站在店门外怔了一怔。那引路的内监笑道,便是这里,可以进去。孙二娘猛可省悟过来,这正是皇宫里起的御街,便含笑掀帘入去。店堂有三个宫女两个小内监,分掌着店内职务。小内监将孙二娘引见了,众人听说是蓝太尉着将来的,自也另眼相看。孙二娘进了厨房,指点了众人安排锅灶。由众人告知,才晓得从明日起,这御街上要做买卖十日。那时,王公驸马,师保宰辅,都扮着庶民模样,在御街上采买物件,选歌饮酒。圣上也微服出来,不许执行君臣大礼,以作得逼真者受重赏。孙二娘听了,心里自思,天下多少人想作皇帝,于今却是皇帝想作庶民,且看明天御街开市,是恁地情形。当日忙碌半日,自有酒坊采办鸡鸭鱼肉,山珍海馐,交给孙二娘料理。 这日晚间,天将二鼓,孙二娘指点两个宫女,在厨房里宰剥鸡鸭,却听到一阵琵琶、鼓笛声音,袅袅不断。便问道:“这是那里作乐?”一个宫女笑道:“隔壁茶坊里。”孙二娘伸头向窗外张望时,天上一轮明月,象面白铜镜子,悬在蓝绸上。墙头一丛御柳,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做了鸳鸯蝴蝶模样,悬在楼梁上。那里窗槛洞开,正好望个清楚。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雕花梁柱戏台。戏台上有个妇人,穿了窄袖绣花红衣,头扎绣花包巾,手里拿了小锣,敲敲打打说说唱唱。孙二娘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是勾栏里卖唱的粉头,恁地却到皇宫内院来?”一个刘宫女笑道:“大嫂,你真是地道老百姓,天下有这等大胆粉头,敢到这里来?这是少师蔡小相公夫人。”孙二娘道:“一个宰相夫人,恁地省这婊子勾当?”那刘宫女吓得两眼一瞪,立刻抢到窗前,放了帘儿,吐了舌尖道:“大嫂!娘行却恁响喉咙,被她听了去,不是耍子!这蔡小相公,是个风流人物,吹弹歌唱,投壶蹴球,无般不会。平常少师府里,便请了教师,教习歌舞,便是夫人也在一处学习。不时圣上恁地时常行幸到蔡府去?正在那里,不讲君臣体统,可以尽情快活。现在宫里有了御街,三百六十行,要模仿得全,有了茶房酒肆,少不得也有了歌台舞榭,所以在相府里选了歌姬来此点缀。若是圣上来时,夫人便亲自上台唱曲,今晚是夫人带了一班歌姬来演艺。”孙二娘呆想了半天,只道得一声,“原来恁地!”再掀起帘儿来看觑隔壁时,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灯光,隔了那扶疏的御柳,煞是好看。柳枝摇摆开了,闪出那戏台来,成双成对的红衣采裤女人。在灯烛影里歌舞,便是大马关刀孙二娘也看得出了神。直到三更以后,歌舞方歇。孙二娘踅到店门口来张望时,却见十几盏宫灯,簇拥了刚才唱曲的相公夫人,向内宫而去。虽然那夫人这时已换了命妇的衣服,兀自脂粉浓抹着,将长袖微掩了朱唇,走起来枭枭婷婷,头上顶着将近尺来高的宫髻横拴了九节凤尾钗,摇摆着那上面的小金铃,周身上下,都活泼泼地。她走后,又是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向宫墙外去。孙二娘心里思忖道:“怪地这蔡小相公受着宠幸,赛过了蔡老相公。”当晚夜深,宫漏已经报过子牌时分,也自安息。 次日起来,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便是穿梭一般人来人往。到了下午,皇亲国戚,宠幸大臣,都脱去了全身朱紫,各各换了青皂衣巾,在御街上游逛。孙二娘在厨房里料理饮食,偶然也出来张望一下,看看街上人,若非事先知道,这里并无庶民,却寻不出这里兀谁是王公驸马。但在厨房里烹调菜肴时,却不断看到隔壁楼上戏台上歌舞弹唱。台前整串的看客,也像街上勾栏一般,街那台上粉头唱完了,却有人拿了钱笸萝下来讨钱。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唐巾,身穿绿罗衫,抓了一大把金钱,向笸箩里掷了去,引得许多人喝彩。看那人白净面皮,三绺黑髭胡须,清瘦的个子,满面笑容,却是不同旁人。那刘宫女来到厨房,见孙二娘望了出神,便扯了她衣襟,低声道:“不要恁地呆看,圣上在那里。”孙二娘道:“莫非是那个绺髭须穿绿罗衫的?”刘宫女依然低声道:“正是他。这御街上,不少锦衣卫、内监,他们若是看到你偷觑圣驾,却是不当稳便。”孙二娘听了,只索罢休。心里自忖着,我自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下次却来找机会。因此,从这时起,他不时向外张望看来吃酒的人,看有这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 过了两日,孙二娘在厨房里作完了一拨菜肴,手捧了一盆热汤,要向后门外地沟里倾泼。正是举了手,不曾倾泼出去,却有人叫道:“娘行打发则个。”孙二娘看时,却是一个叫化儿。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科头挽了个牛角抓儿,赤脚踏了一双麻旧鞋,脸上手上腿上,都抹了些煤烟,先是一怔,待将言语打发他。转念一想,天下有这等玉皇上帝敕封的乞丐,敢到皇宫里来讨饭?再看那人,头科而发不乱,腿污而肌不削,面上虽把煤烟到处涂了,耳根后面,却是白净得玉牌也似。这自是一个贵人扮成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官人要些甚的?便请进来坐地。”那叫化儿在三绺髭须里,露出两排白玉牙齿,哈哈大笑。孙二娘这番看出来了,正是传位八代、富有四海的大宋天子。本待俯伏见驾,却为了管理御街的太尉再三叮嘱,不许各人露了本相,正没个道理处,那叫化儿却笑道:“你这娘行,怎般恁地行善,却称呼我叫化儿作官人?”孙二娘笑道:“好教上下得知,奴略懂得相法。见官人骨格清高,虽然暂时落魄,将来一定大富大贵。”那人笑道:“恁地说时,娘行便多多打发我一些个,我将来也有个千金之报。”说着,把他手里破碗送了过来。孙二娘生长恁般大,只忖度着天子是天上神仙一般人物,却不料今日和他亲相授受,心里战兢兢地,手上捧千石般,接过那只破碗。因将灶上的熟鸡熟鸭大块切来在碗里堆了。那叫化儿看了,又哈哈大笑道:“恁般施舍,你却不是将东家物事作践了?”孙二娘道:“但得贵人赏光,店东也沾沾贵气,奴便承担些干系则个。”说着,两手捧着那碗,躬身呈过来。叫化儿左手接了那碗,右手放下竹棍,拿了碗里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咀嚼,笑道:“娘行恁般打发乞儿,却不像是真的。我也吃过你那小蓬莱酒食,却是烹调得好,原来都是你出手的?今天相见,算你造化,不可辜负了。”说着,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抛在地上,拾起棍子,拿了那碗走了。孙二娘见对面花台后,迎出几个人来,这叫化儿不等他们开口,摇手不迭地道:“不像不像,且再走上一家去。”孙二娘望得他去了,在地面上缓缓地捡起金钱来。那刘宫女来向她贺喜道:“适才圣上来过,大嫂可曾晓得?”孙二娘道:“如何不省得,奴却为了禁令,不敢接驾。”正说时,却见店堂里两个宫女,远远向这里招手。抢出去看时,隔着帘儿向外张望。见适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儿,右手拖了一条竹棍,在街上经过。他昂起头来,却是把街头流选择西江月曲牌儿,随口编了一支曲儿唱着: 夜醉神仙洞府,朝醉金碧楼台,了无牵挂到长街,作个花郎何碍?事业尚余瓦钵,关山小试芒鞋,一篮一棍走天涯,人比行云自在。 天子花郎唱过,两旁店铺里人,都喝着彩,刘宫女牵了孙二娘衣襟到一边,低声笑道:“你看官家恁般高兴,却是为何?”孙二娘笑道:“想是人十分高贵了,就转想尝尝贫贱滋味。”刘宫女道:“另有个道理。金国南京留守张彀,向枢密院通着消息,要回事南朝。金国的南京,便是平州,童太师几次向金人索取不得,今白白的又要回来一州土地,所以圣上高兴。”孙二娘道:“原来恁地,把州郡索回来了,只是应当派兵守土,派官安民,扮个花郎在御街上乞讨,有甚相干?平常我却喜唱个曲儿。曲词也省得一点,走天涯这句话儿,似乎不甚吉利。”那宫女轻声喝道:“你这位嫂嫂,一味地嘴快,以后却休恁地说话,让人听了去,却是吃罪不起!”孙二娘被他恁地说了,却也后悔,以后在御街上看到极奇怪事,便也不再道个甚么字。但这御街开市,本定十日,到了第七日,却忽然停止。这天。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却也未来,众人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故,有个事故,却是很明白的了。 第十五回 哀故土杨雄说难民 救中原陈东修密柬 原来当年金人约宋室夹攻辽国的时候,本许灭辽之后,把那位向契丹主称过儿皇帝的石敬塘所割幽燕十六州,一齐归还中原。辽国是契丹改称的,照说宋室此种需索,也与金人无干。无奈徽宗所用的领军大将,却是内监童贯,在宋辽边境让辽兵打败。金人讥笑宋室无人,便不放在心下。后来金人入了燕京,便违背初约仅仅归还六州,这六州里面的涿、易两州,还是前半年,辽将郭药师投降带过来的。徽宗自料不是金人对手,又白白得回了六州,只索罢了。其实这六州之地,也不曾白得,约定每年除了照旧送纳给辽人的岁币四十万之外,又加纳燕租代税钱每年一百万缗。宋室劳民伤财,实在只落了个顺、蓟、景、檀四州。便是这四州,也是个虚名。那时,辽国宰相左企弓,降了金人,说宋室君昏臣庸,不必理睬,他并上了金主一首七绝诗。那诗后十四个字,后人很是称道。其全首曰: 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金主看这了诗,心中感动,下旨令左企弓为首,将燕山各州连割还宋室的在内,把人民金帛、牲畜器具,一齐驱逐搬运出外,归到女真本土。所以宋室拿回的六州,却是鸡犬不留的荒土。当徽宗在宫里作乐的时候,此信已经传到汴京,心里好生不快。加之那归朝的平州张彀,听说他依然用辽国的保大年号。只为了百姓怕让金主驱逐出塞,暂时归宋,抵制金兵,其意实在要复兴辽国。徽宗懊恼之下,把宫里建造的御街买卖,临时停止。孙二娘一个外来的民妇,那里晓得这些。见宫监纷纷传说,停止设市,各各回去。也就收拾了器具,由小内监引领出宫。 回到小蓬莱,张青迎着道:“听说御街设市,共是十日,大嫂怎地今日便回来了?”孙二娘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来,有两天不曾出宫,这御街是给官家耍子的,官家不来时,却给兀谁玩耍?”张青道:“这必另有原故。东京城里,弄的翻天覆地,却这般地悄悄罢休?”孙二娘道:“管他甚的?官家快活,不干我甚事,官家不快活,也不干我甚事!”张青道:“却休恁地说,官家快活时,我们兀是不自在。官家不快活时,我们性命休矣!大嫂不信时,过后自知。”孙二娘倒不曾理会得这言语。 约莫过了半月光景,孙二娘在柜房里坐地,帘儿掀动,有二人钻将入来,同声唱喏。看时,那两人将范阳毡笠除了,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鼓上蚤时迁。二人全是行装,手拿木棍,腰挂朴刀,肩背包裹。孙二娘哟了一声,迎将向前万福道:“二位叔叔别来无恙,今天却恁地来到东京?”杨雄道:“一言难尽,特地来东京,探望兄嫂。”孙二娘大喜,引了杨、时二人向对面药栈里来。张青、曹正同在屋里坐地,见了杨雄、时迁,握手言欢,十分快活。孙二娘一壁厢预备下木盆热汤,让二人沐浴换衣,一壁厢吩咐小蓬莱安排酒饭,送过门来,便在小阁子里圆桌上团团坐了。一个酒保由那边酒楼上调来筛酒。孙二娘道:“你只管烫了酒送来便好。我等自家兄弟叙话,你休在此啰唣。“酒保答应去了。张青先问杨雄道:“未知贤弟何时离开海州?”杨雄道:“小弟是上两月离开海州的,因听说金国归还了蓟州,却喜父老得以重见天日。特地和时迁兄弟,星夜赶回故乡去,顺便也看看公孙先生。不想到了蓟州时,金人把人民都撤退了,便是剩下几个老弱迁走不动的,却也是一个空身子。在蓟州城里住了两天,没有个买饮食处,亲友也不见得一人。公孙先生也没有踪影,我等在故乡,却像钻入了坟墓里也似,寂寞得紧。因此和时迁兄弟商议,还是回向海州去。”说到这里,端起酒碗来,吃了一口酒,因道:“我等兄弟在山寨时没有让天下人小看了我们。这次回到蓟州,却让人家耻笑了。”孙二娘插嘴道:“叔叔且说兀谁敢小觑了我梁山泊里人?”时迁道:“蓟州城里百姓,虽是搬迁得走了,却还留下几个金国官吏。偌大一座空城,只是几十个人来往,却易相识。那天见两个金国官弁,将一条绳索拴了几十名剩余的老百姓,却挥了鞭子赶牛羊也似了走。杨雄哥哥看了不服,向那官弁理论着道,若要百姓迁徙时,自可好好劝说,把绳索捆了,犹可说是怕百姓跑了,大长鞭子向百姓头上挥去,恁地狠心。那官弁喝说,你是兀谁?不遵照北国皇帝圣旨出境,却在这里多嘴?他说时,看到我等身上带有武器,手上举了鞭子,却不曾挥下来。另一个官弁便说,益发将这两人缚了。百姓里面有人说,缚不得,这是南朝来的海州军官,原来是梁山泊好汉。你道那官弁道些甚的?他说,我们把南朝也看作了脚底下泥,休说这一群毛贼。当时杨雄哥哥,忍耐不得,拨出朴刀,先把那官弁砍了。另一个官弁要跑,小弟也抢上前,拨刀将他搠翻了。老百姓看了,便是一声呐喊。有人便喊声:‘杨官人 ,你这是将我等害了。北门城外,现有留守金兵未曾撤尽。知道杀了他官弁,须是不放过我等。’” 杨呷了酒,且听时迁说,这便插嘴道:“小可便问,有多少留守金兵?老百姓说,约莫百十个人。我挺了朴刀,将胸膛连拍数下,因告诉他们,千军万万,我兄弟进出得多了,这几个小番虫,怕他则甚?他们又说,杨官人在这里时,自不怕他,杨官人现在无室无家,若离开此地时,却教兀谁来帮我们厮杀?我便说,我现在要回南朝,有愿和我们走的,我带你们到中原天子脚去。这些老百姓都说,本来想去,只怕半路上被金兵截住了,却都是死,现在杀了金国官弁,走是死,留在这里也是死,既有两筹好汉引领,我们都去。得见中原人物,我们死也甘心。那时,小可看在同乡父老义气分上,便带了几十名老百姓,昼藏夜行,离开辽国旧境,到得雄州,已有大宋人马在那里驻守,我们才让那些老百姓各谋生理去,自向东京来。一来看看三位兄嫂,二来听说鲁智深师兄又在大相国寺里出家,要探望探望他。三来,小可还有一椿心事,要赶回来见公明哥哥。”张青道:“正有一事,还未曾告诉得二位。我这里常有山寨旧部人来往。在上个月,张叔夜相公已调任邓州知州,兼南道军马都总管。现在朝廷,分了中原人马作东西南北四道。张相公升了这南道都总管,部下可以容纳得千军万马,二位赶回到张相公那里去正好。”杨雄笑道:“恁地却好。”因向时迁道:“邓州在西,海州在东,若不来东京,直奔海州,却不来回多走千里多路。”曹正道:“杨兄说有事要向公明哥哥说,莫非为了河北州郡又有了强人聚伙。我也听说,河北有个高托山,山东有个张仙,都号称有几万人,声势浩大。”杨雄笑道:“小可为此要告诉公明哥哥,却不是羡慕他们。仁兄,你见方腊吗?高托山那厮,倒是有几万人,却不能济甚事,只是把北道走来的流亡百姓都收拢了,将村庄乡镇胡乱占据抢夺粮食衣物,全不省得厮杀。因各州县官,个个无用,只把城门来关了,任凭强人在外胡为。他便托大起来。其实将来的祸事,另有个看法。我等自北国来,知道胡人有野心,他们兀自倡言要夺大宋锦绣江山。于今这些强人,先把河北州县先蹂踏得粉碎了,州县官员又个个无用,金人来了,正是火上加油。眼看这中原大祸就在眼前了,东京城里兀自恁般笙歌拂地,酒肉薰天。”孙二娘笑道:“杨兄却虑的是邦国大事。”杨雄端起酒碗来,连吃几口,叹口气道:“在河北的三岁小孩,也料得盗匪遍地,金人迟早南下。那燕山前后各州县,被金人搜掳空了,有的百里无人烟,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把这话传到了河北,兀谁不晓得,金人一索子将人民缚了,成千成万,赶牛羊也似,赶出塞外,你只问他?”说道,指了时迁道:“一路来,只要百姓知道我等是北国来的,兀谁不打听打听金人掳掠百姓的事。”时迁笑道:“在东京城里人急些甚的,却不见得北国兵马来了,一索子将赵官家缚了去。”张青对窗子外面张望了一下,回转头来,低声道:“贤弟,你要连累愚兄!我还有个七十岁的伯岳父。”时迁笑道:“兄长特胆小些个。我去年在两座相国府里当了大路进出,也不曾碰折了一根毫毛,那时,我却是个梁山泊好汉。皇京缉捕使,我也只看做我们梁山上一个巡更的,怕些甚么?”孙二娘笑道:“提到这个,我却想起一件事。时迁叔叔去年在东京城里闯祸不小,现在再遇到好些人时,恐是不与贤弟干休。非是奴不留二位,当今童、蔡、王、高四家的家丁仆役,个个大虫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被他觑破了行藏时,却是老大不便。”时迁笑道:“恁地说时,却休为我连累了兄嫂。杨雄哥哥未曾到过这天子脚下,让他且观玩些时,小弟只在这药栈里暂藏躲两日。”孙二娘笑道:“贤弟却休白日藏躲,晚间去出。”说着,大家都笑了。自此杨雄在外游玩汴京风景,时迁却只是在这药栈里藏躲,便是晚间,也不曾出去一次。 约有半月光景,这日杨雄想起鲁智深有话留下,要到大相国寺菜园里去,找寻那些泼皮。若是他真个到了东京时,向那些泼皮打听,必可找得着他。因此揣了些散碎银子,却向酸枣门外岳庙边找来。到了那边看时,果然四周参天的柳树,中间围了一大片菜园子。这是深秋天气,豆藤瓜蔓,带了半焦黄的叶子,四周地堆在大小支架上,太阳阴里,秋虫儿兀自唧唧喳喳叫着。进了半掩的园门,在瓜架上面遥遥地露出了三五间屋脊。四处高的蔓架,低的菜叶,秋日光里,照着颜色鲜翠,却不见个人影。杨雄顺了菜畦中间的沟路,绕了长架走,无意中走近了一口水塘,塘里零落的百十来片荷叶,颠倒在浅水面上。有一个半白胡子的人,赤膊了上身,腰间围条短裤,水泥淋淋的,站在水边,塘岸堆了一捆长短的藕枝。杨雄见他头上戴了一顶破头巾,自不是一个看园子的僧人,料着是到这里来园里寻觅菜蔬的破落户。便隔着水面问道:“动问上下,这园子邻近,有位过街老鼠张三,家住哪里?”那人将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官人问他则甚?莫不是要向他收买菜蔬?”杨雄道:“有一个远方友人,托我带了一封书信来给他。”那人听说,撮了嘴唇,向空中吹一下胡哨,便见瓜棚下钻出个人来,也是半白胡须,身上穿一件皂布衫,头戴破头巾,手上提来一篮扁豆,站在塘边。先那人指着他道:“这便是张三。三哥,这位官人,道是替友人传信给你。”张三迎上前道:“动问官人尊姓,从何处来?”杨雄道:“在下姓杨,由海州来。有一位智深和尚,教我来探望各位。”那人向杨雄打量一下,因问道:“听官人说话,是燕山蓟州口音,莫非是江湖上称病关索的杨……”杨雄点头道:“便是小可。”张三拜倒在地道:“天教有幸,得见好汉,我等一别十年,想念得智深师傅苦,师傅一向可好?”先前那人,已披上了一件破皂衫,也过来拜见,自道是青草蛇李四。因道:“难得遇见天下闻名的好汉,若不嫌弃小人寒酸时,便请到岳庙前小酒肆里吃两碗酒去。”杨雄道:“正好,小可也有几句话,要与二位叙谈。” 张、李二人大喜,提了菜筐,引着杨雄到酒肆里来,拣了里向窗户邻近菜园的座头,让杨雄上座,两人打横。叫酒保先打两角酒来,切了一大盘黄牛肉,盛了一盘煮鸡蛋,作为下酒。张三筛酒道:“没有甚好下酒,大官人却多吃几碗,只是小人一点敬意。却不知智深师傅现在海州恁生地?”杨雄笑道:“实不相瞒。小可此来,也是来访他。是年前他离开海州,还回五台山去。他临行时,曾说你等兄弟义气,要来看望你们。小可最近由蓟州回中原来,也是特地来看他。想到各位未必离开这相国寺菜园,所以先来探问二位。”张三道:“原来恁地。智深师傅却不曾来。前年我等听了梁山泊已受了招安,也想到林教头和智深师傅或者会到东京来。”李四却低了声插嘴道:“却是不来也罢休。那高衙内自智深师傅去后,还派人来寻找了几回,他未必忘怀师傅在野猪林杀了他公人。现时赵官家还很相信高太尉,他要奈何众好汉时,便是梁山泊已受招安,兀谁又道得个不字。”杨雄点点头。张三又筛了几碗酒,因问道:“官人现时打算在京勾当几久?”杨雄道:“张知州现已任南道都总管,驻节邓州,众家兄弟都在那里,我即日要前去。客室里还住着一个时迁兄弟不敢出头,我也久留不得。”张三欢喜道:“呵呀,他也还了,往年他在东京大闹相国府,传说开来,神出鬼没,人家都把当了孙行者千变万化一般看待。让我们见见也好。”杨雄道:“他终日都在小蓬莱对面生药堆栈里,随时可见。”张三道:“听说他也是蓟州人?我们都同乡。”杨雄道:“张兄原来是蓟州人,却说的汴京口音。”张三道:“小人已经来京二三十年,蓟州还有叔伯老娘和两个兄弟。前次知道金人来了辽国,将蓟州归还了中原,这正是一世之愿。不想这几天又传说金人把燕山十六州百姓都驱逐出差。正不知有这事也无?心里正自放不下。”杨雄道:“恁地无有?”因把在蓟州亲眼看的事说了一遍。张三道:“恁地说时,我老娘一命休矣!前些时,我曾和陈先生说起,老娘二十一岁居孀,上奉公婆,下抚养这个孩儿长大。陈先生很高兴,要替老娘作篇传志。于今却遭了大难。”杨雄道:“哪个陈先生?”张三伸出一个大拇指道:“提出来又是个奢遮人物。他叫陈东,是东京太学生的魁首,兀谁不知?”杨雄道:“你却怎地认识他?”张三道:“休看他是衣冠人物,却只住在这酸枣门外一幢矮屋里。天气好时,他喜欢到这菜园里来散步,以此认识。”杨雄听过,也并未放在心上,和张三吃了二三十碗酒,自也有些醉意,便谢告辞了。 次日辰牌时分,杨雄还未曾出门,小蓬莱有个酒保前来相请,道是那里有个秀才和两个汉子吃早酒,请杨、时二位官人前去。杨雄倒好生奇怪,恁会认识秀才?正犹豫着,却听到院落里有人叫道:“杨大官人不在吗?便请时官人去一遭也好。”杨雄在窗棂里张望时,见是张三,便邀了时迁,一同过门来。上得酒楼小阁子里,见李四在外,有个书生,不上三十年纪,薄薄三绺短须,头戴凹面巾,后垂两根长带,身穿蓝罗夹衫,手拿一柄宫扇,颇是儒雅。那人先便拱手道:“小可陈东,闻得张、李二位说,两位壮士由燕地回来,是以特来拜访。知道二位是借寓朋友之家,又恐登门求见过于造次,所以借酒楼一席之地,略倾肺腑,请勿嫌孟浪则个。”杨雄唱喏道:“小人是个粗汉,先生恁般说法,却是不克当。”彼此分宾主坐了。陈东先道:“久仰宋公明部下,均是山东豪杰,于今在张将军那里,正是弃暗投明。颇也有意认识一二位壮士,只是无缘见面。今日得遇杨、时两位壮士,又是新从燕地来,真是千万之幸。”张三在一边筛酒,便道:“陈先生常道:愿认识天下有心人作一番事业。这燕北的事,他最是留心不过,所以听了官人在京,特意来奉访。官人见了甚的,只管说出来。”陈东又一拱手道:“愿请教。”杨雄受了一肚子肮脏气,正觉得偌大东京,竟没有理会这事,着实可伤。现在陈东只是虚心领教,有甚不说?当把他在蓟州所见金人掳掠百姓的情形详细述说时,陈东只是静悄悄地坐着听他说。他说着有遗漏时,时迁又补上几句。陈东道:“听二位所说,小可已是明白,燕北是一片十室十空的国土了。河北紧邻了燕境,谅是逃来难民不少。”杨雄道:“小可走的是南北大道,由白沟过界。在界这边,难民和强人纠合在一处,大股近万,小股也有千百人,到处都是。安分难民,便逃过了界,也自在不得。”陈东听了,咨叹不已,因问二人还有多时住在东京。杨雄道:“约莫有三五天勾当,便要向邓州去。”陈东道:“改日却来拜访,小可有书信两封,烦带去给张将军和宋公明义士。”杨雄道:“不烦劳步,迟两日我自到先生客馆拜访。”陈东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到得寒斋,可以畅谈,也好,小可在家中候驾。”杨雄因他虚心下交,自也十分愿意,这日由陈东会钞分手。 过了两日,杨雄一人再来酸枣门外向陈东家求见。那里虽是个窄小的门户,里面却有个四方院落,辟了两畦地种着花草和几十根瘦竹。迎面三间矮屋,檐前挂着帘儿。杨雄走到院子中间时,陈东早是掀帘相迎,拱手道:“壮士真信人也。”说着,引杨雄进屋去。看那书斋,虽是图书满架,却不过是竹椅木榻,并无珍贵的陈设。只有个苍头拭几斟茶,竹几上有个小鸭形铜炉,他在桌屉里取出一撮鹧鸪斑檀木末,向炉子里燃着。陈东笑道:“来客是当今豪杰,恁地酸秀才一般看待?厨房里我预备的一坛酒和那两样下酒,益发送来。”苍头笑着将酒食陆续搬来,是两双杯箸,一盘烧鸡,一盘燉猪蹄,一盘干牛肉羓子,一盘青菜豆腐。苍头烫了一大壶酒来,陈东打发他出去,和杨雄对案坐下,自来筛酒。吃过几碗酒之后,陈东便道:“此处并无第三人,小可有言,不妨直告。当今圣上为群小所围困,朝政日非。为了花纲石营室之好,引起东南民变,至今未曾苏息过来。至于和金人夹攻辽国,收复失地,本是好事。中原现放着钟师道兄弟,姚古父子,还有张叔夜等,都是名将,一个不用,却叫内待童贯、纨绔蔡攸,出兵巡边。既为辽人所败,又为金人所笑。这还罢了。河北、山东紧邻强敌,为中原屏藩,守土之责,不可不慎择其人。可是上自留守,下至县镇小官,莫非蔡京、童贯的门生故吏,他们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别无他事。于今壮士又说难民千万成群,相率为盗,这叫做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假使金人一旦南下,如何是好!”杨雄道:“陈先生忧虑的是。小可在北地来,晓得金人大言惭,要兴兵南下。”陈东又向杨雄筛了两次酒,想了一想,便道:“小可深知梁山泊旧人,多是江湖忠义之士,礼失而求诸野。想要复兴王室,当不可放过这班草泽英雄。”杨雄道:“我等兄弟虽是以忠义为重,却都是粗人,恐怕当不起这个重担子。” 陈东正色道:“小可今日以肺腑相告,决非戏言。中原将才,我看只有张叔夜是个智勇兼全、肝胆照人的汉子。今又得梁山众位豪杰归顺,那真是如虎添翼。宋公明义士,既以忠、义号召天下,国家多事,又事得其主,也正是可为之时。因此小可有两封书信托壮士带去,略有末议贡献。陈东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读圣贤书,所为何中,这一腔热血,却自信不在各位豪杰之下,所以不惜犯大不韪,以生平大愿,寄诸壮士此行。”杨雄听了这话,便正色道:“杨某看得天下秀才多子,却不曾有像陈先生恁般热心爽快人,所嘱咐的话,杨某以颈血相誓,一定作到。”说着,伸手拍了两拍颈脖子。陈东站起身来,便深深一揖。然后坐下道:“对张将军,我有三条计策献上,也不妨告诉阁下。”说着,将手抚着桌案,长叹了两声,因道:“现朝中群小用事,贤人远避,正本清源之策,要在扫清君侧。内忧既除,金人自不敢窥伺中原。但这是非常之事,若能集合中原豪杰同诛操、桌,策之上者,但恐张将军不肯为。现河北虽有个北道都总管,却非其人,张将军如能请缨北上,剿抚群盗,为中原屏藩,策之中者。如其不然,南阳为军事自古必争之地。进可以恢复中原,退可以保守秦蜀之地。所望张将军率领众位豪杰,早自经营,不要又失机会。然而这已是下策了。”杨雄道:“小可虽不省得治国大事,听陈先生之言,也十分明白。见了公明哥哥,自当有个计较。只是张相公忠心耿耿,怕不肯行那上策。”陈东点点头:“正是如此。小如当留心集合有心人,一死以报君国。今日得与壮士饮酒快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二人说得投机,又一连让苍头烫了两壶酒来吃了。酒后,陈东取出两封书信,交给杨雄。携手送他出大门。杨雄见他十分诚恳,最后也就说出几句心腹话来。 第十六回 怀庐墓牺雄动归心 戍边关三军壮行色 这杨雄虽是一个吏胥出身,却是个久闯江湖的义士,陈东这般相待,怎地不感动?在临别之时,他便向陈东道:“小可感先生义气,我有一点心腹之事,益发说了。这小蓬莱的两个店东,正是小寨里旧兄弟,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操刀鬼曹正,另外还有一个女兄弟,便是张青浑家母夜叉孙二娘。他们为了眷属在东京作生理,又怕蔡京、高俅记起往日的旧帐,不敢露出真实姓名。陈先生若有甚事商量,找他们便好,他们常有书信和公明哥哥来往。”陈东笑道;“如此便十分是好。望杨壮士向三位道过,将来得便,小可当专诚拜访。邓州有了甚消息,千万要向东京传来。”杨雄允诺了,告辞回到药栈,和张、曹等人告知。张青道:“既是这陈先生有书信给张相公和公明哥哥,二位贤弟便请早去邓州,也免得到时,和书上注明日期隔得太远。”时迁整日住在药栈里不能出去,也甚是焦急,也催促杨雄快离开东京。在得了书信的次日,二人便向邓州走去。 这时,张叔夜的南道兵马,分作了三军,每军有个指挥使。宋江便是第一军指挥使。所有随从招安弟兄,一半在本军,一半分在第二、三军。这第二军指挥是张叔夜长公子张伯奋,第三军指挥使是二公子仲雄,少年英俊,和梁山旧人,都十分相得。这日杨、时二人到得邓州城里,打听得宋江任了现职,便向指挥使衙门里来求见。这指挥使衙门,虽和其他衙署一般堂皇,衙门内外,八九是梁山旧人。见到杨、时二人回来,自不须经过官场仪节,便由了二人进内堂会见。二人在堂外卸去了行装,进得屋内见宋江便拜。宋江一手挽了一人,向他们脸上端详了一会,笑道:“二位贤弟,来去数千里,却喜身体无恙。我曾听得燕山各州县百姓,都被金人掳掠去了,昼夜以两位贤弟及公孙先生行踪为念。”一壁厢叙话,一壁厢吩咐厨房里预备酒饭。吴用正留在这指挥使署里当参军,酒饭陈设在内堂,宋江便请来吴用一同坐地。杨雄在席上把在东京遇到陈东之事备细说了,时迁便去解开包裹,陈上两封书信。宋江将陈东寄与自己的书信拆开,就在席上看了。信里所策划的,与杨雄口中所说他献的三条策,并无分别。只是形之于文字,又更蜿转透澈些。因点点头道:“满朝朱紫,无人理会得天下安危,倒是一个文弱书生,却恁地留心。此事非同小可,等明日见了总管相公,把书信呈上,且听候相公钩裁。” 吴用拈髯微笑道:“这位陈先生,虽是一片热心,小可料得总管相公,却未必能采用一策。”杨雄拍了膝盖道:“恁地时,却辜负了陈先生这一番为国丹心。”吴用道:“此事不单陈东有意,便是小可也早己盘算多时了。现在唯有在三策之外另上一策,却请相公保荐我兄弟等渡河北上,招抚那些流亡之徒,为国效用,便多少有可采纳处。”采江道:“这却不妥。一来张相公纵然保奏,朝廷未必依允,二来果得朝廷允许时,我等兄弟又要分离。吴用道:“来日见了张相公时,再作计较。” 正说时,却听到堂外有人笑道;“杨雄贤弟来了?大哥恁不差人报信给弟等。”宋江看时,说话的是卢俊义,后面跟着柴进。宋江等立刻起身相迎,添了杯著,让二人入座。宋江道:“两位贤弟也是刚才到署,兀自未曾安排歇脚地方,二公何以得知?” 柴进道:“小弟适才在郊外练习弓马回城,远远看到两骑马在前走,追上一程,后影儿看出是杨、时两位。小可料着必来兄长署内,便邀了卢兄同来。”吴用笑道:“二公必是来打听河北消息?”卢俊义皱了眉道:“祖先庐墓,数代亲友,均在大名。自边境多事,河北不安以来,小可便是昼夜焦虑着。”柴进道:“尤其是小弟焦虑不过。我柴氏一门,乃是大周皇帝嫡系子孙,沧州世居多代,兀谁不知?那里偏又逼近边境,万一大兵入境,庐墓决不能保。以是见着杨、时二位来了,特意前来探问。”杨雄见他二人心急,便将河北情形,草草述说了一遍。卢俊义听时,只是手扶酒碗缓缓的吃着,并不插言。等到杨雄说完了,便轻轻地拍了桌案道:“如此说来,天下事不可为矣!”说完了这话,又重重的将桌案拍了一下,柴进向宋江一拱手道;“近日以来,小弟实起思乡之念。意欲趁此家乡还可回去之时,向沧州一探,不知兄长肯放行否?”卢俊义道:“便是小弟,也想到大名去一看。”宋江听了,目视吴用,因微微笑道:“适才我等所说,张相公要保荐人才时,却不患无人了。”柴进问道:“兄长此言何意?”宋江将刚才的事分述了一遍。卢俊义手拍胸襟道:“果有此事,卢某愿往。虽为了调动,不免要与兄弟们分手,但两利相权,宁可暂时小别。大丈夫生在人世,于可为之时,有当为之事,却不可放了过去。”柴进也道:“若天下无事,我等暂时分手,相聚自是不难,不见杨、时两位到蓟州去又回来了?若不幸天下有事,我等也难于始终相聚一处。”宋江道:“自是为国尽力事大,为兄弟相聚事小。二公既有此意,不才也乐于赞助,待明日见得张相公时,看相公对这书信上言语.怎地处置?再作理会。”卢俊义吃干了一碗酒,昂起头来,望着堂前庭树,树枝北指,颇为神移。吴用笑道:“卢兄传神北枝,定是想到了故园风景。”卢俊义道;“狐狸小兽,尚知归正首丘,而况人乎?”说着,手理颏下长髯,却见满握斑白,向须梢摇摇头道:“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五旬人物,若不早作点事业,那怕是时不我与。正是刚才柴兄说,趁着故乡还可以去,何不抽身一行。我等兄弟,多半是十年亡命,家业荡然。藉贯在大河以南的,还则罢了;这藉贯在大河以北的,真是庐墓同在风雨飘摇里了。现在能回去探望一遭,却也于心稍慰。”卢俊义这样侃侃面谈,柴进却尽管低了头吃酒,一语不发。杨雄道:“看柴、卢二兄,十分想 念故园,虽是多年未曾探望得,比小弟便胜过万分。像小弟的蓟州,休说祖先庐墓,便是活的牲畜,长的草木,也都让金人搜刮了去,连同成千上万的故乡人,一齐赶出关去。他只恨田地山河搬不动,不时,也一齐搬了去。教人想起来,牙齿咬碎。”卢俊义以手拍桌道:“这便是我想念故园想念得苦处。待到大名也成了蓟州一般时,还想念些甚的?”吴用手夹了一只箸,在桌面上画了圈圈,微笑道: “我知卢兄意矣。世势造英雄,焉知英雄不能造世势?”卢俊义道:“自己兄弟,何须隐瞒?卢某颇有意作点事业,只是这次若往河北,却不像我等以往啸聚山林,只须对付一些不济事的官兵。于今却显要在尊王攘夷的狂澜里,立下名垂不朽的勾当。我等这样一个微末前程,却怕不做了撼石柱的蜻蜒?”说到达里时,他忽然又转过脸色呵呵一笑道:“人生得遇这般数百年不生的大风浪,却不枉了。”柴进 道:“遇着这大风浪,变成一条蛟龙,飞腾万里,在乎我们。变成一只蝼蚁,随了千干万万的性命转瞬消逝,也在乎我们。我们是不可把这个大风浪随便的过去了。”宋江道:“二位既是都有此意,小可明日见了张相公时,便都顺便向张相公叙说了,且看相公意向如何?”卢俊义回头看到伺候的侍役们,且教来把桌上各空碗里的酒都筛满了,向杨雄道:“杨兄此来,鼓励了卢某暮气。”又向时迁笑道: “你也应当让卢某敬一碗酒。二位在蓟州城里,两把朴刀,救了一串被缚的老弱百姓,不愧我们这粱山泊字号。天下汹汹,粱山泊里好汉,有个袖手旁观的吗?”说着,端起酒碗来,先把来吃干了。这一番话,说得宋江心里也甚是奋发。当日大家吃得尽醉而散。 次日早上,宋江整理衣冠,带了陈东那封书信,特来都总管衙门求见张叔夜。他正在白虎堂后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便着宋江入来。宋江见礼罢,便先问道:“相公茌近日得着东京消息否?”张叔夜道:“闻得蔡太师父子,怂恿圣上在中设立百货御街,又重征花石纲在万岁山建立人造瀑布,这般尽情作乐,实在可虑。”宋江道:“相公圣眷尚隆,何不上表力谏?”张叔夜叹了一口气道:“休说这表章未必得达宫内。便是送进宫门,到了内监梁师成手上,也会把它撕碎了。现在东京人叫蔡京做太师公,叫童贯做太师婆,却不知道这内监梁师成,势力还大似蔡、童。他不但可以代圣上看阅表章,他还模仿得圣上笔迹,可以伪造敕书。这一道铁门槛,任是擎天柱石,无法撞闯得过。”宋江近前一步,躬身道:“边疆之事,相公有所闻否?”张叔夜皱了眉道:“我正是日夜焦虑这事。我曾得老种经略相公来书道:“河北河东,盗贼遍地,吏治贪污,金人骄横,目无中原,一旦有事,内忧外患,一齐发作,实是心腹之患。”说着,以手指敲了案沿,满脸都是愁容。忽然省悟道:“我却想起一事,那公孙胜、杨雄、时迁都到蓟州去了。现燕山各州百姓,被金人掳掠出关,我想此三人并非平常百姓?甘愿听人宰割。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的。来时,速报我知晓,我正想从他们口里,得些实在消息。”宋江笑道:“相公真是无微不照,卑职正要将此事向相公禀报。”因将杨雄、时迁由蓟州回来的话报告一番。说到陈东托杨雄带书信时,却先笑道:“天下也自有一班不识天地高低的书生,未免狂妄到目无法度。只是当今童、蔡之辈,人人切齿引恨,这书生之言,也颇为可原。”于是将陈东和杨雄两番见面的话说了,再呈上那封书信。 张般夜看了那信时,脸上倒变了几次颜色,看完了,便微微一笑道:“这陈东活得有些不耐烦。”宋江道:“以卑职看来,他所谓策之中者,未尝不可采纳。”张叔夜望了他道:“宋统制,你好忠厚,于今童太师索回了燕山六州,正向圣上夸耀他功盖宇宙,他怎肯让旁人渡河去掀了他的烂脚?而况河北现有个北道都总管,我若请缨北调,大之则引起圣上见疑,小之则引起了河北文武的妒嫉,枢密院三司是否作梗?还在其次。虽然……。”张叔夜说到这里,手抚髭须,点了几点头道:“这陈东却还不失为有心人.他说的下策,却是我认为的上策。我想吴用参军,必知我意。这邓州密迩南阳,正是光武中兴之地。我等把此处经营好了,东京便有了一个退步。便是我等不望时事有了这日,却也少不得作个有备无患。”宋江躬身道是。张叔夜道:“宋指挥回衙时,着杨雄来见我,我好问他北地情形。”宋江又躬身道是,却不告退。张叔夜向他望了道:“宋统制尚有甚商议?”宋江道:“陈东那封信,虽是书生大言,卑职却另有个想法。相公说,他的下策,便是我们的上策。所以行了这条下策,相公道是东京有个退步。卑职以为退步固然是要,进一步的步法却也要。凡事先存了个退步做法,这原来基础就不保。”张叔夜抚着髭须道:“你知道怎地是进步作法?”宋江道:“现今河北流亡麋集,无所得食,相率为盗,江却以为这等人可引以为用,免资强邻。江旧部多河朔之士,若让他们转回河北,振臂一呼,可以收纳他们,以听相公驱策。恁地时,既免得害了地方,却多少用了他们,作一点中原屏障。”张叔夜一面听说,一面摇头,笑道:“河北那些乌合之众,非粱山泊可比。我只管召纳流亡,谁解得我是何居心。看宋指挥模样,所言未尽,请道其次。”宋江微笑道:“这其次却差之千里了。卑职旧部,现在邓州,本都愿听相公驱策,不肯分散,但像卢俊义、柴进这些人,都有祖先庐墓在河北。听了燕朔风云紧急,都想回去一省原籍。相公若保荐他们到河北州县去当一名地方武职,他们定是乐于从命。只是恁地做时,力量孤弱,恐怕难以有所作为。此卢俊义所说,归正首丘,尽心竭力而已。”张叔夜思忖了道:“莫非卢俊义、柴进都有此意?”宋江道:“请相公卓裁。”张叔夜道:“待我思索思索,且再理会。”宋江称是,便告退了。 过了一日,杨雄见了张叔夜,将所见情形,详细禀报过。张叔夜便再召朱江入衙,向他道:“我正和你意思一般,不愿旧部分散.但我仔细思索,卢俊义、柴进等有意立功边疆,尽力故土,却也是大丈夫所为,将来有甚成就,也未可知。留得他们在此,虽是朝夕聚首,除了操练人马,却没甚紧要处。先把几位弟兄安插到河北,作一个伏笔,将来我等有渡河克勤克厮杀之日,多少有些相应处,也不失为一着好闲棋。你且调查将来,有多少人愿意北去,我且向朝廷上一道表章,试上一试。”宋江见张叔夜允诺了,退回指挥使署,一连数日,征询各位兄弟意见。大凡是河北、河东籍贯的人都愿意去。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这几员旧日上将,各各要借此出路,立些功业。宋江向各人道:“这却使不得,得力兄弟都走了时,我这里便觉得将才单薄了。”商议以后,宋江才选定了十个人名单,呈送张叔夜保荐。那十人是: 玉麒麟卢俊义、小旋风柴进,双枪将董平,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丑郡马宣赞、跳涧虎陈达,井木犴郝思文,金钱豹子汤隆、鼓上蚤时迁。 张叔夜看了这名单,都是河北、河东人氏,却也合用北地,便写好表章,将十人籍贯才能详细注明,申奏朝廷。这表章到了京师,徽宗交枢密院议覆。那蔡京、高俅,正想梁山旧部都聚在邓州张叔夜处如虎添翼。他们自愿拆散,那是再好没有了。益发保奏一本,请徽宗即如所议,分发他们到河朔、河东去。于是御批下来,升任卢俊义为大名兵马统制,燕青为副统制。柴进为横海郡沧州兵马统制,宣赞为副统制。董平为雄州兵马都监,杨雄为黎阳兵马都监,时迁为巡检,郝思文为蒲关团练使,陈达为相州团练使,汤隆为磁州巡检。圣旨回到邓州,张叔夜、宋江率领十人设案接旨、朝北谢恩。因为旨上写得分明,各人径领旨赴任,不必来京陛见。于是大家收束行装,分头作别。宋江以下各位旧日弟兄,分作几股,次第设酒饯行。 这是季秋九月时光,天高日晶,气候凉爽。在十人起程的这日,张叔夜选了三千精壮人马,在邓州城外十里,列队相送。在城九十余位弟兄,随着十人马匹车仗后面,一同出城。张叔夜本人,率领两位公子,已在郊外十里大校场先行等候。卢俊义一行,来到校场前面,老远看到天淡云轻,千百面旌旗,在半空里飘动,真个是五彩缤纷。来到近处,校场打扫得洁净,平平荡荡,一些渣滓也无。三千军马,盔甲鲜明,两排列队中间显出一条人行大道。众人簇拥了十筹好汉,由此经过。那演武厅上,有人拿了红旗发令,等人经过了,那红旗展动,这人马便变了个四方阵式,布在校场中心。旗门影里,金鼓齐鸣,早见张叔夜全身披挂,率领二位公子,由演武厅上步行下阶,前来迎接。见着卢俊义等便拱手道: “演武厅上,备有薄酒,敬献一盏,以壮行色。”卢俊义躬身道:“相公如此盛情,卑职何以克当?”张叔夜挽了卢俊义手道:“非是本帅过重别惰。君等十人,在河朔多事之秋,慷慨北行,是好男子所为。所为盛设此会,也让人看了,学学好男子。”说着,大家都上了演武厅来。这里锦幛绣围,设下了两座宴席。卢俊义见梁山旧日弟兄,个个身着戎装,由厅前到阶下,八字分开两排,按着佩剑肃立,自是不能坐下。十人挨次站在宴席左手。于是长公子张伯奋提壶,二公子张仲雄捧盏,酒斟满了,张叔夜接过来,与十筹妤汉把盏。这时,校场里三千军马,静悄悄地排列了阵式,一些响声也无。但见那四方阵式的队伍,戎装鲜明,犹如地面排下了整齐的锦堆。在锦堆上面,云霞灿烂的飘动了旗帜,在风中卜卜作响。张叔夜把盏完毕,铁叫子乐和手里捧了一把筝,走上厅来,向卢俊义道:“奉相公钧旨,弹一段古曲,送十泣兄弟,这曲词还是相公亲撰。”卢佳义躬身道:“愿洗耳恭听。”张伯奋道:“家尊作曲时,吩咐愚兄弟配合了一段剑舞,益发舞剑一回,以送十兄。十人齐声道:“愿领教。”于是将筝放在厅边长几上,肃立推弹。伯奋、仲雄,各拔出身上的佩剑,就在台阶下平坦地上,相对而舞。伯奋红甲,仲雄青甲,红青人影颤动,配着两道白光。那筝上十三根弦子弹起来,铮综有声,弹的舞的,随声高歌。那歌词是: 中原莽莽兮,华泰峨峨。黄尘扑地兮,朔风惭多。我有壮士兮,慷慨悲歌。苍茫四顾兮,联袂渡河。 连袂渡河兮,跃马挥戈。跃马挥戈兮,还我山河。跃马挥戈还我山河兮!盍兴乎来乎?跃马挥戈! 他三人唱完了,剑也舞完了,三人肃立。演武厅上红旗展动着,便听到三千士卒应声而起,将这歌子唱了一遍,真是响彻云宵.十筹好汉,不觉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卢俊义躬身向张叔夜道:“蒙相公奖掖如此,卢某等此去,誓当竭尽忠贞,上报国恩,下答知遇,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此拜别,未敢久劳政躬。”说毕,十人一齐拜倒阶下。张叔夜一一答礼,父子三人,亲送十人走下台阶。那时,十人的征马,已经牵到厅前。张叔夜在马伕手上接过马鞭,牵过第一骑马。以次便是张伯奋、张仲雄、宋江、吴用和其他五位将领,各牵一匹马。恭候行人登鞍。卢俊义、柴进一齐惶恐拜揖道:“折煞某等了!”谦逊了一番,十人便在演武厅前,接过缰绳,上了鞍韂。张叔夜和百余位将领,由台阶上层层排立,站到演武厅屋檐下,拱揖肃立,正色目送。卢俊义、柴进等在马上深打一躬,按辔缓行。只见三千士卒,在旌旗影下,整队列阵,一个个注目相视。阵头上黑烟突起,通通响了几声大炮,益发震发人的精神。十人顺了校场,策马前走,举目北望,秋原莽莽,一望接天,日照平林,云连驿路,正是前路无涯。遥见随从车马,成群在路口相候,而身后盍兴乎来的歌声,又在激昂的唱着呢。 第十七回 奚知州情急联武员 高太尉弊深纳内侍 邓州到黄河边,有一条大道。十筹好汉,带了随从,浩浩荡荡,过了黄河,各人陆续分手,向西、北、东三路而去。其中以董平任所最远,是原来宋辽国界之地。粱山一行好汉,最后只有柴进、宣赞、董平三人,带了随从同行,一日到了乐寿地面。在三叉路口小镇市上停下了车马,在一座小酒饭店里打尖。三人离开随从,在后堂寻了一副座头坐下。过卖前来张罗了酒食,柴进提了酒壶,向董平碗里筛了一满碗。笑道:“仁兄,我等聚首多年,今日这一行,却不知再能像当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无?你看,过了黄河,人民便不是那般安定,过了大名,人烟渐渐零落。此去向北,已到旧日边界,想地方情形,必是十分残败。千万为国珍重!”董平道:“小可本是河北武人,虽身居下位,曾食国家俸禄多年,于今再回到边疆来,却是我本分。而今我朝收回了燕山六州,这雄州退入了内地,也算不得边疆了。倒是沧州地面,恐怕比不得以前平靖,大官人却要小心。”宣赞道:“现在河北山东虽是遍地盗匪,我看这些人,都没有久远打算。凭了大官人久闯江湖,沧州又是自小生长地面,便有甚事,也打发了过去。只是董将军前去雄州,人地生疏,又是今古战场,我等颇耽心。”董平笑道:“宣兄,你特顾虑些个,朝廷还只是要收回幽燕十六州,在自己国土内,怕些甚的?那幽燕地面还有文武官员,却不是我董平一个。”柴进道:“董兄之言甚壮,只是我等渡河以来,都没有带得队伍,你一人去到雄州,就地练兵,却是吃力。”董平沉吟道:“那也斟酌情形再来处理。”三人谈着话,吃过两三角酒。柴进向屋外天色看了一看,因道:“天色已不甚早,我等且各起身赶路。”宣赞自会了上下用过的酒饭钱。紫进执了董平的手,同走小镇外三岔路口。因向他道:"沧州去雄州不十分远,仁兄如有甚紧急处,只管差人来通知柴进。柴进定当唯力是视前往援救。”董平道:“小可也恁地想,在河北各兄弟,只有我等相处得最近。大官人是沧州望族,少不得将来有相求之处。”宣赞 道:“董兄如来相求,便是沧州无兵可调,小可一人,也当单枪匹马前去尽一臂之力。”说毕,三人互相对拜了两拜,方才分手上马。柴进、宣赞二人,率领随从向东大路走。董平率领七八名随从,沿了关山大路,向北进行。 正是意中所料,渐渐北走,渐渐人烟稀少。几次遇到小股盗匪,或经董平杀退,或经董平道出姓名,盗匪一轰便散了。董平为着免了路上纠缠起见,益发叫随从撑出两面旗子,在空中招展。一面旗子写着雄州兵马都监,一面写着双枪将董平。这些河北流亡相聚的盗匪,正是羡幕粱山泊好汉所为,双枪将这名声,他们恁地不省得?因之董平一路行来,却也平靖无事。这日来到雄州地面,在村镇上,看到新任知州奚轲出的告示。萑平一路自思,自己新来到边地,颇想向知州问些情形。现在知州也是新到,恐怕领教不到甚的。因此在路上且慢慢地走,沿路考察民情。另差一匹快马,向都监衙里的前任送信。行到雄州南门外约莫五六里地方,只见一批人马,约莫百十名,排成七歪八倒的行列,鹄立在路边。其中有两个都头出来,躬身迎到马前。口里唱着姓名,本衙都头田仲,冉修,迎接将军。董平在马上拱手答礼,便问驿馆在 哪里。田仲道:“回禀将军,毋须在驿馆下马,可径到衙署去。”董平道:“旧任都监呢?丹田仲道:“旧任已奉童大王钧旨,调往易州。又因旧任先要护眷属回南,已先走了。”董平道:“既是恁地,且向衙里去。”于是两位都头转告了队伍,排着行列,在前引道进城。到了城门口时,知州派了三班押司拿了名帖,在道边迎接。董平连道不敢。接过了名帖,向押司们回说,明日却来州衙拜见相公。在马上随了迎接队伍,来到衙署。由两位都头引到后堂歇息。董平看这两血都头却也面带忠厚,因留住他两人共话。问道:“新任知州相公,到任多久了?是否晓得些武备?”田伸道; “好教将军得知,这位相公是童大王手下门客。只懂得些吹弹歌唱,至多也不过会制两套曲予,懂得甚军事!”董平道: “一路都听到人说童贯封了王,却不想果然是真。”田仲道:“这新任知州相公来此,说到童大王受封为广阳郡王,将来还要归藩燕京哩。”董平道:“这奚知州既是童大王手下门客,自有些威福,怎地倒甚是向我谦恭?”田仲道:“将军有所不知,现在这燕山府知府郭药师,是辽国旧人,不得已,带着涿、易两州来降。现见金人兵强马壮,早晚要索回六州,我朝又不曾派得雄师来援助他,那厮心迹可疑。说不定又去再降金国。那厮虽带了不多的人马,驻守在易州,但有一天易州有变,雄州和那里隔境相望,却不是耍处。知州若不敬重了将军,教他一个吹弹歌唱的人,恁地来守这块土?”董平道:“我到这里来,自是效力守土的,何须知州来敬重我?却不知这城里兵马有多少人?”田仲却回头看看他那同事冉修,未曾对答。董平道:“有何隐情只管实说了。今天迎接我的,只有百十来名兵马,这边界重镇,难道只这些个军力?以往事我自不必追究,你等说了这里情形,我也好早有个处置。”冉修道:“本州本也有两三千人马,连年缺额,不曾招补得。最近几个月来,又逃亡了不少,只剩下二三百人,都是有家室之累,离开不得的。”董平道:“难道连年缺额的粮饷,都给前任指挥吞没了?”田仲笑道:“前任知州,却也晓得这事。”董平笑道:“恁地说时,我倒理会得。此事且慢慢地来图补救,二位且暂退下。”田仲、冉修退去,董平看看这衙署,却也有多处倒坍,未曾修理。心想,休说是秣马砺兵,便是眼前住屋,前任也不曾去理会,恐怕这饷糈也贫乏得紧。当晚寻思一番,次日便来知州衙门拜谒。 知州墨轲却甚为礼貌,开了大堂中门,直迎将出来。董平见他冠带整齐,只得升堂下拜。奚轲回过礼,将他迎到二堂东阁,使请上座。董平躬身道:“平乃治下一员武吏,相公谦让,不敢克当。”那奚轲再三谦逊,在木炕上平坐了。奚轲道:“非是本州虚谦,实因将军来此,已救我于枯鱼之肆。索知将军当今豪杰,此番北来实有赴汤蹈火的精神,十分钦佩。现今雄州地瘠民稀,兵饷两缺,却又是边疆重镇。本州奉天子圣旨,童大王钧谕来守此邦,以为在六州回来之后,民心踊跃,必有一番新气象,所以慨然而来。及至到了此地,才知道荒乱过于往昔。就任以来,正十分踌躇,将军来到,让本州心神为之一振,何以教我?”说着,便举起手来,连连拱揖了几下。董平想着,原来恁地,他是想来享荣华的,却不料来到了废场上。于今没了主意,却要我武官来撑腰。便道:“董平是个粗人,只省得厮杀,不懂治 国安邦之道。承知州相公下问,小可之意,第一是要招抚流亡。董平一路行来,看到由北境走来的百姓,三五百成群,和土著的强人混合,遍地皆是,他们为了饥寒相迫,并无他意。若把壮健的收募了,便是雄州一地,也不难得三五万兵力。壮健的收募了,老弱的自不难处置,或解往中原,或安顿在各乡村。至于土著强人,可抚则抚,不能招抚时,便当剿除了。必是如此,境内先安定了,才好对外。不时,一旦边外有事,怎地守得住境界。”奚轲连连拱手道:“本州来州城将一个月,没个作道理处,只觉满眼漆黑一团。听将军这一番话,甚有见地,一切便望主持。”说着,益发站起身来一揖。董平见他丝毫拿不出主意,好气又好笑。也站起来回上一礼道:“知州相公何发此言?董平来到雄州,便是来共守此土的,职责所在,自应尽力。但冲锋陷阵,是卑职的事,发令施政却要钩宪卓裁,譬如刚才卑职说的招抚流亡,应当筹多少饷项,招募多少兵勇,又在哪里安顿老弱,钩宪是一州之主,都要请钧宪指示。董平不敢主持,也主持不得。”奚轲被他说破了,才陪笑道:“是本州急忙中,将话错说了。卑人一向在京,跟随童大王左右,这州郡官的事务,生平不曾经历过。应当怎地处置,望将军来点破我。把本州事务办得好了,本州定当在童大王那里重重的推荐。实不相瞒,若非童大王嘱咐在先,须好好和他打稳藩地脚跟时,本州便宁可挂冠归隐。”说着,他两道半环眉,紧蹙了挤到一处,手不断的去抚摩髭须。董平见了,心想这个肮脏杀才,恁地倒来身任边疆重寄?我不和他出些主意时,本州有了错误,他自有童贯替他耽代,我却来指望兀谁?因道:“卑职新到任所,人情风俗,以及军马钱粮旧例,都不曾懂得。容卑职招询属下,把情形考查的透了,再来禀报钩宪。”说毕,便要告退。奚轲拦着道:“将军远来,本州应当接风。虽然无甚可敬,舍下在东京用的厨司,却被带了来,烹调尚是可口,且请吃几杯再走。”董平见他相约,实出诚意,便依可了。自此文武两衙,不断有人来往。萤平却也把奚轲瞧科了,只是个无用的人物,走错了求官的路,却向边界来了。事到了头上,便不得不自来作主。因之费了上十天工夫,将地面情形查考得详尽了,便来和奚轲商议。预计招募一万兵马,钱粮兵器,恐怕就地筹办不齐,却请妥轲启奏朝廷,垂恩协济。奚辐却真能一切听董平主持,不但依了董平计议,禀报朝廷,而且暗下修书给童贯,道是边境州县,几乎成了不毛之地,若不训练精壮兵马,却是门户洞开,不足以应付事变之来。 这信到了东京,恰好童贯奉有圣旨,前往太原。那呈文到了枢密院,正要先由太尉高俅批阅,他见呈文里说得雄州十分荒凉。兵马不上三百名,未免大吃一惊。这前任知州高忠,是他堂兄弟,曾在雄州多年,向朝廷禀报,总说有一万五千名兵马。当时且把奚轲公文压下。当日晚间,却派人四处寻访高忠来问话,直到三更以后,差人在勾栏院里将他找到,引来太尉衙里相见。这时,高俅在后堂高烧红烛,坐在桌子边吃晚酒。旁边有两个年轻姬人,抱着琵琶,打着鼓板唱小曲。衙中侍役禀报,高知州来到,高俅教歌姬迴避了,唤高忠入来,在案前问话。高忠头戴玄缎唐巾,身穿绿罗绣花锦袍。前撒着三绺黑须,肥白的面皮,还带着几分油滑模样。高俅在他周身上下打量过了,便按住桌上酒杯道:“看你恁般模样,便不像个亲民之官,怎怪人说你在雄州政缋十分恶劣。你倒快活,却让我作难。”高忠心里正自高兴, 连夜寻找将来,必是有肥美优缺要提拔,便特意赶来听取喜讯。今见高俅恁般说了,却不知话从何起?躬身笑道:“蒙兄长照护,将小弟调回东京,在雄州事情,早已过去,兄长何以又来提起?”高俅道:“今日雄州新知州奚轲有呈文来京。道是该处兵马不满三百。你在任时,报得是一万五千名兵马,朝廷按着兵额,支给粮饷。便是我料你从中要吞没些许,却也想不到吞没了许多!”高忠道; “这新任知州,他是童大王门下清客,冒充甚君子,却来揭发前任错误。”高俅冷笑道:“你不自己揣想些,兀自埋怨后任。你落下偌大弊端,教我也无法替你遮掩得。雄州是在边界上的州县,朝廷特地要多练些守城军,所以把粮饷器械,都加多支给,你吞剥得比内地任何一个州县的兵力也少些,教后任如何把守这城池?”高忠道:“小弟在雄州时,边界多年无事,操练许多人马怎地7现时奚轲接了任,自去募足兵额便是。”高俅道:“你在任时,若只吞蚀了一些兵勇缺额,后任自是补足一些兵额便是。于今你把马匹,旗仗,兵器,一切都吞蚀了!武库如洗。兵额补足了,只是徒手作战不成?现今奚轲送来呈文,要训练一万守城军,请朝廷协助饷械。我若奏明圣上,问起如何以往一些准备也无,我实说了时,休道你有罪,我也要承担几分干系。我若不奏明圣上,枢密院擅自支给一万人马的粮饷器械,自也过于冒眯。我特地寻找了你来,却问这事,到底雄州情形怎地?”高忠见高俅面色渐渐严正起来,便躬身恳求道:“万望见台遮盖。”高俅道:“你却教我怎地遮盖?却高忠道:“奚轲那厮请练一万人马,朝廷如何便依了他。枢密院回他一道批文,只道是仓卒间训练这些人马不得,只让他训练一二千人马。支给不多,枢密院自可作主。”高俅道:“你将国事看地恁地轻松。边境重地,为了你自身减轻罪过,却把戍兵减少了。你住雄州时,把金银搜刮得多了,于今到京来快活。有了过犯,你却轻轻地撇下。恁地看来,奚轲呈文里举发的弊端,却都件件实在。你罪过大了,我也恕你不得。”说着,放了杯著,将桌案沿上轻轻一拍。高忠见他真的翻了脸,便近前一步,低声道: “兄长休恁地说, 我在雄州搜刮金银,不单是自己快活,也曾贡奉兄长来。兄长算算那几次数目,当也不能说少。于今事情发作了,兄长却一些也不肯替我担代。毕竟是自家手足,兄长忍心让我坐囚牢时,那时体错怪了小弟。”高俅对他看觑了一眼,也低声回答道:“兄弟,你休怨我不肯搭救你。你想,雄州是甚等城池,你在那里作知州多年,却只留下二三百名城守兵。正为你是我阿弟,朝廷才会责备我保荐非人。你说让我和你遮盖,若是别个知州,我也容易措理些,便依你话,只许他训练一二千人马。无如这位新知州奚轲,是童大王手下人,你不准时,他自向童大王说话。我想着,他向枢密院三司投文时,也必向童大王那里请求。若非童大王已到太原去了,童大王已是向我说话了。现今圣上把幽燕大事,都托付在童大王手里。在雄州练兵,正合他用处,休说是他门客作知州,使是另换个人去,我也不能不照料他。兄弟,你在雄州那 几年,实在分了不少的银钱给我。我怎地会忘却了你的人情?只是你来东京,早就该把实情告诉了我,我好早早做些手脚。于今事逼将来,我却一筹奠展。所以十分懊丧。兄弟,你自说有甚良策?”高忠听到高俅恁地说了,心想也十分近理。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小弟有一计在此,只是怕兄长舍不得。”高俅道:“你且说来。”高忠道:“方今宫里的事,多半是梁师成太尉作主,休说蔡太师父子,便是童大王也要他在里面做些手脚。小弟之意,拚了向粱太尉进几万金珠,请他在圣上遮掩此事,将来童大王向上禀奏时,便可支吾过去了。至于枢密院这里,此事是兄台执掌,自可便宜处理。料一州一县训练人马小事,蔡太师、王太辅,也不会来追究。”高俅左手抚案右手清理了髭须,望了高忠沉吟着道:“你却让我来垫付了这笔金珠?”高忠笑道: “如何好让兄台一人破费,小弟约可凑一两万数目,再请兄长垫付一半,将来小弟放了外州优缺时,自当加倍奉还兄台。”高俅冷笑道:“你犯了事,却教我来耗财为你料理!”高忠道: “兄台不肯料理时,将来却休怪小弟连累了哥哥。”他说毕,虽是垂手站立了,却也正起脸色来。高俅不睬他,闷闷自吃酒。一连几盏下 肚,见高忠兀自正色立着,使放下杯子,一拍桌案道:“罢罢罢,我且依你。你明日进两万金珠来,我自再凑一半,先进交粱 太尉去。”说着,将食指点了高忠脸道:“你特贼些个!”高忠奉了一揖道:“只须兄长遮盖过去了,小弟将来作外官挣得钱时,必定加倍孝敬。”高俅道:“将来事,且看你良心。只是这两万贯金珠,是必于明日一早送到。”高忠见高俅已允,唱个喏告退了。 果然,次日早上,高忠便亲自将值两万贯钱的金珠,送到高俅衙内交纳。高俅将数目点过了,也就自凑了一半,收拾着将六只大礼盒盛了,开了礼物名单,差个舌辩虞候,押了三名伕子,挑送到梁太尉住宅里去。这梁师成虽是个内侍,却好舞文弄墨,自称是苏东坡儿子。不在宫里时,便在私邸里消遣琴棋书画,这日尚未入宫,高俅的礼物,却已送到。梁师成看名单,金珠古玩,约莫值四五万贯。有清客在旁,便笑道:“怎地无故送此重礼?”梁师成笑道:“不但不能无故?却是大有原故,且自收了,再作理会。”清客道:“这早晚高太尉必来回话。粱师成笑道:“恁般时,却特使高太尉过不去了。你且作个小启,约高太尉今晚二更前来小酌。”清客道:“太尉真是解人。”梁师成哈 哈笑了。当晚二更后,高俅轻车简从,只是青衣小帽,到粱邸来赴约。粱师成在后园万石轩里等侯。这万石轩是江南敬献花石纲的剩余太湖石布置的,将千万块太小石头,堆成一座石林。石上遍植藤萝,石缝里杂植花竹,一条鹅卵石曲径,在石笥峰里弯绕着前进。那里有座小轩,四周雕花格扇,都把绿纱来裱糊了。青罗翠竹,依了高低的石堆,把这座小轩,恰是掩蔽得棱角不露。两个小侍掌了两盏红纱灯,引导了高俅来到石林里。粱师成身穿紫罗衫,不戴巾帽,拴了个朱色幞头,前面一个垂髫侍女,高挑一盏长柄琉璃灯,雪亮地照着主人迎将出来。高俅先拱手笑道:“太尉宠召,殊不敢当。”梁师成笑道:“敬备菲酌,聊申谢意。并未邀约第二宾客,足可与兄把盏细谈。”说着,挽了高俅袖子,一同进得轩里来。这里是紫帷低垂,红烛高烧,小阁中间,设了乌木圆案,对案各设了一张虎皮乌木围椅。桌案四角,四架雕金镂漆高到五尺的烛奴,上面红晃晃的烛焰,照着案上一席盛馔。四个侍女穿了长袖彩衣,分立在前后右右,所有健壮男仆,都已退了出去。静悄悄的没有一些说话声音,只是那石林里的竹枝竹叶被风吹着,有些悉悉瑟瑟的声音。高俅进得屋来,先有三分愿意,觉得梁师成是心照了。高俅二更来到梁邸,四更方始回去。在梁师成送他走出石林的时候,却这样道了一句,“童大王与小可有姻娅之亲,总可商量。”他们这四万贯金珠,一席小酌,便换掉了雄州八千人马。 第十八回 闻边警州官弃城走 见露布好汉结队来 在东京北方,一千里外的雄州,眼巴巴地一文一武,等着枢密院的批文。只待公文回来,便要厉兵秣马,大大地整顿一番武备。不想公文去了两月,如石投大海,一些消息也无。董平是个武人,却不能象知州奚轲那般耐烦,便和他商议,先尽了本州的力量,操练五百名马兵,一千五百名步兵,免得一旦边境有事,束手待毙。奚轲到任以来,竟不曾一次好生生地搜括些民间金银。把衙中吏役厮混得熟了,地方情形,也多般知道了,便想在地方上弄些财物出来。也正是弄了几批到手,觉得有些甜头。却不忍将出来作公事使用。 这一日董平为了操练人马情事,特来到知州衙里进谒。奚轲和他已是十分相熟了,这时方在内堂个人小酌,正自无聊,便请董平到内堂叙话。董平掀帘而入,早见侍役已在案边设下了一席客座。奚轲起身相让道:“董都监来得甚好,衙内两个差拨,由乡间回来,带得湖泊里新得的野鸭和青鱼,颇是鲜美可口,现在野鸭烹调得来了,青鱼尚在煎熬,坐下来先吃两碗酒。董平叉手站在一边,看着桌上摆了一席盛馔,便笑道:“州宪却是快活,卑职却焦虑得紧。”奚轲道;“董都监也特多虑些个。现今童大王去到太原,正要向金国索回蔚、应两州,飞孤,灵正两县。惩地时,这燕山西角,收回来一大片土,易、涿两州,益发缩入内地。易州还不妨事,我这雄州却怕他怎地?这早晚枢密院批文,总该来到,终不成这雄州是我姓奚姓董两人的,蔡太师、高太尉却不来理会。”董平道:“虽是批文必会下来,但小可看易州的郭药师,居心反覆,却不是个好人,雄州城里只四五百军马,还是小可来了才训练得的,万一四境有事,如何抵御?便是这附近州县盗匪如毛,一日若来打城池,也不易对付。”说话时,两人重新入座,侍役在一旁筛酒。奚轲道:“董都监以先也曾说过,可以练两千军马,却怎地还不曾着手?”董平笑道:“州宪真是个书生,却把练兵马看得挑水砍柴也似容易。械杖粮秣,那一项不须财帛采办?州宪一文不曾拨付,却教卑职如何训练军马?”奚轲道:“却不知道需用多少银两?”董平道;“若不在民间征收用品,先就要拿出一万两银子来。”奚轲道:“恁地要许多银两?”董平道:“州宪明鉴,现今训练两千军马,一名兵勇,将五两银子来采办兵器盔甲粮秣,似乎不多。”奚轲道:“雄州这个荒县城,那来这多银两?“董平道:“闻得一个月来,州宪在民间却也征收了些财帛。偌大一个州郡,不见得搜罗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奚轲道: “便是在本州筹划得一些银子,州衙里却也须使用。”董平见奚轲不认可,也就只得闷闷地吃着酒。纸窗外面,几阵寒风,吹得呼呼有声。侍役掀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缩着脖子回转身来道:“外面好大的雪,飞着鹅毛也似的一片。”奚轲身上,正披着貂皮袍子,自不十分怯冷,便叫侍役叉起帘子来,向外看雪。只见廓外天空,雪花飞着白茫茫一片,犹如撒下一场白雾。檐前阶石上,早是让积雪堆着几寸厚,不见一些污秽痕迹。董平笑道:“州宪看雪甚有兴致,得了诗句也无?”奚轲端起酒盏吃了一口,笑道:“董都监,你休来打趣我。你看现届隆冬,冰雪载途,怎样行军?便是金人有意犯境,这般时候,他自行动不得。”董平道:“此事恐不尽然,塞外生长大的金国人民,却怕甚冰雪?”奚轲道: “虽然恁地说,究竟冬季行军不易。”董平见他眼望了天空的雪阵,手扶了酒杯出神,心上老大不高兴,却又没甚可说的,也只是望了雪吃酒。 这样约莫筛过两三遍酒,却有一个押司匆匆跑了进来,见了奚轲,躬身禀道:“启禀相公,有东京八百里加紧文书投到。”奚轲听说,大吃一惊,见押司手上捧了公文,赶快起身来接。袖手一拂,却把一杯酒打翻。他来不及理会,便站着拆开公文来看,侍役来擦抹桌面,董平却坐在对面向他偷觑。却见奚轲两手捧了公文,纸张兀自抖颤,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神色大变,料着这里面必有重大事故。这就眼望了他,看他怎地发话?奚轲将那公文反复看了几遍,却把手来拍了桌案道:“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董平道:“公文中的事可告知卑职否? ”奚轲道:“这里面的事,正应当与董都监商量,再作处置。”说着,便将文书递过来。董平接着看时,函上的头衔是平阳郡王府发来的,正是童贯的言语。那上面大略说童奉旨到太原,和金邦粘没喝商量变割两州两县之事,粘没喝自云州出兵南下,直叩雁门关,反遣使到太原,索河北、河东之地,约定两国以黄河为界。童以事大,星夜赶回东京,面奏圣上。朝廷以事出莫测,亦无良策。现金人旦夕进逼太原,前途可虑。燕北金兵,料亦早有准备,期与朔代之师呼应。雄州旧日边界,闻防守甚为单薄,亟应早为之计。易州郭药师形迹暖昧,如有所蠢动,星夜飞报。董乎将这文书上文字看过,却不免冷笑一声,把文书依旧交还了奚轲。却坐下端起酒来吃了两口。奚轲知道他是忠义之士,自来雄州.屡有策划,都不曾施行。这一声冷笑的意味,如何不省得?便道:“金人贪得无厌,却是让人预料不得。董都监有何良策?”董平瞪了眼道:“适才小可向钧宪商议筹饷练兵,知州相公兀自宽慰了自己,道是冰雪载途,金人行军不得。”奚轲面皮红了,低头默然了一会,随着又陪笑道:“小官是个无用书生,军旅之事,未之尝闻。务望将军以国事为重,不吝指教则个。”说着,倒站在席前,奉了一个揖,然后复坐。董平道:“小可若不是以国事为重,怎地会丢了安乐的中原,却到这边境雄州来?知州相公却也休忧,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壅,万一有事,董平当死守这座城池。好在燕山一带,还没有曲静,料想操练两三千军马,还来得及。沧州,大名两处的守城将领,有小可的义友,小可自当修书两封,以解缓急。至于本州操练军马的饷银,还得州宪筹划。奚轲道:“一万两银子虽或不易措手,几天之内,小可一定筹出半数来。”董平道:“州宪能筹出多少饷银来,董平便练多少军马。现在只能上复州宪,操练一千军马。”奚轲低头想了一想,因道:“董都监尽管极力招募人马,便是本州筹划不得许多银两,正象董都监所说,附近州县,总可略通有无。”董平道:“卑职立刻回署去着手策划,静等州宪将银两拨到,以便打造兵器,囤聚粮草。”奚轲连连称是,只管拱揖。董平料着知州也作不了甚的好主张,自告辞回署去。 他到了署中,冒着风雪把田仲,冉修两位都头召来询话,先把东京投来文书告诉了他们,再说到知州,答应了都监手下操练两千军马。田仲道:“回禀都监,现在流亡满境,体说是募两千名兵勇,便是募集两万兵勇,也没甚难处。至于马匹,能作战的虽是没有,驮载粮秣的牲口,在村庄人家去搜集千百头,却也并不费手脚。只是旗仗兵刃弓箭等物,武库里一些也无.休说财物不凑手,便是有了银两,召集匠人,挑选工料,正也不是急促办理得来的事。”董平道:“事已至此,却也顾虑不得许多,田都头可以去徵募壮丁马匹,冉都头去徵集匠人工料,且不问效果,权且作一步是一步。大丈夫为国效命,要有所作为,就在这个时候了。两位都头必定努力则个。“冉,田二人见董平如此郑重将事,也只得喏睹连声退去。这河朔天气,遇到了风雪,一连多日,也未曾晴朗。冉,田二人虽是奉了董平的命,加紧准备军事,但是道路凝滑,风雪漫空,人民都闭户烤火,一切不凑手。董平等的不耐烦。终日无事,只在屋籍下叉了手向天上看雪。又过了两天,大名北道都总管衙里,却来了急马文书。道是河东告急,燕山金兵潜伏,蠢蠢欲动,应加紧整理城垣,操练人马,以备万一。董平看完了公文,倒不由得自言自语的笑了,因道:“事到于今,才想起了整理城垣,操练人马?”且将公文放到一边,依然是终日在廓檐下向天看雪,只待天晴。 在这日晚上,奚知州却又派人来请董平过衙晚酌。董平接了请柬在手,踌躇了道:“现在风声鹤唳的时候,人兀自起坐不宁,这知州却怎地只管请我吃酒?”便叫差役回复了下柬人,说是董都监今天冒了些风寒,不能出门,向知州相公道谢。董平打发下柬人去了,心里益发的烦闷,将墙上悬的宝剑取下,撩起袍襟,将腰带勒住了,跳到雪地里舞了一回双剑。舞得额头上汗水绽了一串珍珠也似,这才收回了剑.回到屋子里来。叫侍役搬来一瓮酒,拨开泥封,伸着饭碗下去,舀了酒起来站着接连的吃了两碗。本来院墙两角,露出了一片黄云,若有若无的现出一些夕阳影子,照着院地里积雪,银光夺目,觉得心里要疏阔些。不料屋檐下刮了两阵雪风,碎雪扑了满屋,立刻雪雾溟茫,数丈之外,不见一切。董平愁闷过分,也正无可消遣,又有侍役拿了奚知州请柬进来,说是下柬人启禀董都监务必过衙一叙,并非把酒赏雪,自有要事奉商。董平心想,或者这奚知州真有要事相商,只得骑了马到知州衙里来。 奚轲听到禀报,自迎出二堂来,在阶下拱手笑道:“贵恙痊愈了?”董平笑道:“实不相瞒,边患日紧,而守备毫无头绪,日夜焦虑,坐立不安,不是病却比病更要令人难堪。”奚轲道:“下官也正是为此事不安,特地请都监来此商议。”说着,二人一同走到内堂,已是火盆里燃着炭火,案上列着火锅,案桌烛台上,已经点着两枝红烛,照着屋子里明晃晃的。董平心里暗下思忖,究竟作文官的人,却比武官来得自在,自己这样昼夜不安的时分,他竟在家里预备得这般齐备。奚轲将董平让到客位上坐了,因拱了两拱手道: “这屡里尚属暖和,我可与都监详细商谈一阵了。”董平笑道:“尽管商谈,却也不见得将金兵商谈了去。”奚轲见他颜色颇不自然,便笑道,“董都监要的银两,小可也都已准备齐全,明日天气放晴,便将这银两搬过衙去。”董平听说,倒笑了。“若不天晴时,这银两还搬运不得。“奚轲见他故意将言语来顶撞,心里倒十分着恼,不免坐在主席上呆了一呆,回头看侍役站在一边,便道: “酒烫了也未?怎地只管站着,且来筛酒。”侍役应声筛过了两遍酒!奚轲便道:“大名北道都总管衙里今天有文书行到,想是董都监也曾收到?”董平道:“正为文书里言语发愁。”奚轲端着酒杯偏头想了一想,因道:“你看,总管衙里恁地不晓事,这雄州已是一座荒城,却教我等整理守备,边地情形,朝廷想是十分隔阂,我须亲自到东京击走一遭,面见童大王,禀报一切。董都监意……”董平听了这话,将手上端的酒杯突然向桌上一放,扑的一声响,正色道:“相公是一州守土之官,现在边患日急,百事赖州宪主持,如何轻离职守向东京去?州宪去了时,这座城池,交给我董平吗?”奚轲皱了眉道:“上东京枢密院公文至今未曾批回,董都监,练兵要饷,你又催索得紧,没奈何,我只有出此一策。你便留了下官在这里,下官也不会撒豆成兵。倒不如早早到了东京,还可以面奏圣上,快快发兵来救。”董平道:“难道不会将公文向东京枢密院告急?”奚轲道:“你看,我们公文早投寄去了,东京可有一些些回音来?只管用文字呼救,那实是无益。”董平道:“恁地说时,城池有了危急情形,守土官都向东京去面圣,这城池只有拱手让人了?知州相公要临难苟免,怎上对君上,下对百姓?这等话,知州相公,再也休提。“说着,推杯而起,且不问奚轲体面怎地,拂袖出门,竟自乘马回衙。他心里想着,奚轲受丁这番奚落,必然见罪。 次日天色未晴,终天阴云暗暗的,只是刮着西北风。午间无事,董平也只是在内堂吃着闷酒。外面几个衙役报进来,道是知州衙里,派了两个押司,押送饷银来了。董平听说,心中颇是称奇,便着两个押司入来。那位赵押司,是个舌辩的人,便向董平叉手禀道. “敝上敬启都监,昨晚细思将军之言,十分有理。已把库内银两扫数搜罗,共得三千五百两,特着小人等送过衙来,请将军点数收用。”董平问道:“奚知州尚说甚的也无?”赵押司道:“敝上说,请将军尽管操练人马,他自必竭力筹划饷银。”董平心想,必是自己言语激动了那厮,也就奋发起来了。当时,随同两衙吏胥,把进来银两点清收库。有了饷银,胆子壮了,便催促两位都头赶造兵刃,徽募壮丁。这样忙碌了两日,一日上午,田忡匆匆来到后堂,不用通报,竞自在阶前高声叫道:“有紧急事禀告都监。“董平迎出来问时,田仲在帘外禀道:”奚知州率领在衙眷属,在昨晚三更时分,弃职选出城池去了。”董平脸色一变道:“有这等事?”田仲道:“小人方才在街上听得人说,也是不敢相信,特地到知州衙里探听,不想那里各班各房头脑,都巳不见,只剩下些闲杂差役乱哄哄地进出。”董平道:“这……这奚轲特不济事,那州印交给了谁?”田仲道:“并无下文,想是带走了。”董平猛然省悟道:“哦!他搬来三千五百两银子,先安了我心,然后乘我不提防,猛可地逃走。这是他有心如此,只索由他。但他求去如此之决,莫非他另得了什么消息,这里早晚有变?若是如此,必定易州郭药师有了甚举动。”正说时,冉修带了一个细作,气喘不息也来到后堂。董平问道:“莫非邻州有变?休慌,有我在此,天倒塌下来我自顶着。”冉修指了细作道:“他自易州回来,前三天便知道郭药师有变,涿州、易州 城里,都遍布了军马。昨日上午,易州关了城门,张贴告示,郭药师自称他率带两州,投降金国了。”董平跌脚道:“大事去矣!”又瞪了眼向细作道:“你耽误军情不报,该当何罪?”细作跪在阶石上道:“将军容禀,非是小人不报。那知州相公,事先想是得知了一些消息,在四城门派下亲信,看守住细作。有人回来,便带到州官衙内问话。问毕,便将人关在牢里,他有意隐藏消息,不让别人知道。小人是前天回来,也关在牢里。牢里节级是小人亲戚,他因知州夸天逃走了,私下问明了情形,特地求冉都头带小人来见将军。”董平听了此话,一腔怒火,直透顶门,颈脖子都红晕涨了。蹬了两眼向站在一旁的侍役喝道:“快快与我备马。”说着,走进屋去,换了一件战袍,挂着宝剑,手提双枪走出内堂来。田仲躬身道:“斗胆动问都监,今将何往?”董平道:“我活捉了奚轲那厮回来,当着全州城父老,把他在十字街头杀了。”田仲道:“非是小人敢拦阻将军,这事还得三思。”董平道:“你道我杀他不得?”田仲又躬身挡住了去路,因道:“奚知州弃城逃走,自有国法责他,将军如何能杀守土的州官,上峰不知底细,却不道是我等反了。加之城中州官已走,满城生民,都负托在将军身上。”董平靠墙放下了双枪,反手背后,望了两位都头,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也要逃走?”冉修也躬身道:“将军是天下闻名的豪杰,小人等如何会疑心。只是将军怒马跑出城去,百姓如何理会得这番意思?况奚知州既是冒夜逃走,当然怕人追赶,必非顺大路直奔东京,将军出城,却向哪里追赶?”董平低头想了一想,因叹口气道:“恁地却便宜了他!” 冉、田二人又再三相劝。董平忽然一笑道:“我也特煞孩子气。这城池已是危如垒卵,我还和这小人争什么闲气。”便向田仲道: “你且把州衙牢里那十几名细作放出来,让他们再去打听。我自重重赏他。”又向冉修道:“你且派人向四处鸣锣警众。我董平决与这雄州城池共存亡。域中百姓有那怕死的,我不留他,叫他们都远走高飞。那不怕死的,可留在城里,都与我拿起刀矛来,守着这城池。”冉修道:“这时分想全城百姓都已知道知州逃走了。都监恁地做时,正合了百姓意思。若能多多张贴告示出去,民心益发可以安定些。”董平道:“岂但多贴告示,我自身当到街上去巡逻巡逻,让父老看到我,却不是奚知州那一般人物。”田仲忘了仪节,喜得鼓了掌道;“恁地却十分是好。据小人看来,全城父老,已有些人心惶惶了。”董平道:“我自会安排,你两人且照我言语去行事。”田,冉两人告退了,萤平浑身披挂。却传令将本使署现有的三百余名兵丁齐集衙旁小校场听点。董平走到校场,将兵丁仔细挑选了一番,在三百人中,挑选了精神饱满、体格魁梧的五十名,背着刀矛,排成行列,在前步行。自己戴上一顶狮头盔,披上绿色鱼鳞甲,腰挂宝剑,骑着一头青鬃马,在五十名壮丁后面,缓缓而行,他右手执着缰绳,左手捧着双枪。枪尖竖出盔头数尺,红缨飘荡。在马后面迎风展开一面红色大旗,上绣了个斗大董字。这时,街上积雪未消,人民听说知州走了,正是不断在门户里向外张望,观看情势。看到这一小队兵勇,步伍整齐踏了积雪,唏唆作响。那寒风刮了屋檐上碎雪,向人脸上扑着。那些兵勇,依然挺着胸脯向前,一点也不畏缩。董平骑坐在后面,更是一种英雄气概。虽是人数不多,大家看到还有个都监在城里,心里便安定些。董平在四城绕行了三匝,依然整队回衙。那时,冉修也已调动了全城里正,依了董平言语,鸣锣警众。人民听得这种言语,便料定了这城池早晚有一场厮杀。既是都监也听凭人民迁移,老弱和胆小的,便纷纷收拾细软,四路出城。到了次日,四门益发张贴大幅告示,董平在那里面说着,百姓愿走的,可以快走。不愿走的,当由里正遣上花名册, 由都监斟酌能耐,分配职务,共守这座城池。他奉皇命来守此城,死也死在城里,决不丢了老百姓走开,百姓尽可放心。本人除了早己将边地情形奏明圣上之外,并已向大名、沧州搬取救兵。边情虽急,此城也并非已临绝地。老百姓也不可以过分胆怯,抛却了祖先庐墓云云。这每张告示贴在墙上,下面总是整群的人在观望着。董平依然带了五十名精壮的兵丁,巡游全城三匝。老百姓看到便不是昨日那般在门户里偷着张望,队伍经过,相互站在街边,恭立唱喏。蓬平却笑嘻嘻地坐在马上点头回答。 这日下午,群百姓围在东门城口看露布。见董平过去以后,却有十几个壮汉,手拿木棍,腰挂朴刀,成串入城来。首先一人,见着百姓看告示,便问都监衙门在哪里?这里有个曹里正便向前告诉了。因问:“到都监衙去,有何公平?”那人道:“我叫刘屏,是汉朝后代,流籍易州。往年幼小,没奈何作了辽国顺民。现喜我那里归回了中原,重作汉家子孙。不想燕山知府郭药师,前天反投降了金国。我等十几个少年,不愿作顺民,弃了家属,要到中原去。路过城外,见着这里都监告示,我等佩服他是个汉子,打算要去投奔他。”曹里正道: “这董都监是粱山泊里五虎上将之一,好一表人物。阁下早来一步,便看见了,他正带了队子巡街过去。”刘屏道:“既是有这表英雄人物来守城池,怎地许多年壮百姓,还背了包裹出城?不是我易州人说大话,假如我易州有这样一位武官时,我等便让金兵砍了八段却也甘心不走。别人数千里跑来,为大宋保守城池,老百姓却弃了祖先庐墓走。”曹里正面孔红了,举起一支手臂来,叫道;“大家听到么?易州的人都来投奔董将军,我们真个丢了田园庐墓逃走?有那胆子壮的,我们追上董都监。亲自投效去。”只这一声喊叫,百十条手臂举了起来,人潮里发出怒吼,大叫:“去去!”曹里正向刘屏道:“易州朋友,来来来,你随我们一路去见董都监。不等他回衙,在半路里就可以截住他。“说着,他引了百十人,向前奔了去。街上人看着时,这里便有人喊着:“我们向董都监投效。一同保护这城池。有胆子的,你们都来!”这般喊着,一路都有百姓加进了队伍。立刻就有三五百人拥在都监衙前大街上等候。那欢笑的声音,震动了半边城池! 第十九回 合围三面田仲斩酋 拒战四门董平殉国 当时董平带了一二百名队子,正在街上巡查,听到衙署前有海潮也似响声,便勒转马头,向衙署前迎将来。远远看见一群百姓,围立在衙前空场上,便着一个兵目去询问情形。曹里正却已带了二三十名老百姓,拥到马前声喏。董平在马上欠身道:“各位想见我怎地?”曹里正指了刘屏一行人道;“这位刘大郎,是易州百姓。因郭药师出示归顺了金国,他不愿当北国顺民,约了一班壮汉回中原去过活。因在路上看到钧使告示,特地来投效。小人是东门里正曹良,因易州百姓这番忠义,激动了良心,沿街叫唤了这些百姓,同来投效。”董平闻言大喜,向刘屏道:“你这壮汉,有此见识,端的可嘉,你懂的弓马武艺也无?”刘屏由人丛中挤了向前,躬身答道:“小人略懂得些武艺,便是回来这班友人,都会使动枪棒。”董平道:“那益发是好。”因回转脸来,向曹良道:“本城百姓,我已有令在先,不离开城池的壮丁,应当填写花名册,由我来点名编用。既是他们先来投效,却也休埋没了他们这番忠义,着明日天晓时,来我衙里小校场里。听候点验,考试武功,有能耐的,我自不亏负他。曹良,似你恁般从公便好,我也会对你另眼相看。你且将刘屏这行人在下处安排了食宿,晓间益发到衙里来见我。”董平在马背上吩咐了一番,大家都十分愿意。 到了晚间,曹良果引了刘屏来衙里求见。董平面问丁一些武艺,又着二人在上房院落中就雪地里,映着月亮,舞了一顿棍棒。董平道: “刘屏武艺。却还可以。曹良虽差些,现今用人之际,我也不当闲散了你。于今我便着刘屏做马兵副都头,曹良做步兵副都头,每人先拨你三十名新兵,在四周城垣上添置飞石修理缺口。”曹刘二人去了。田,冉两位都头来禀见,道是已在民间徵募了好马五十头,杂粮一百石。还有二百名流亡壮丁,可以听用。董平听了,益发欢喜。与二人谈论完毕,又点齐三十名兵勇,出衙巡视了街道一番。这晚已不象前昨,百姓家家亮了灯火,收拾细软逃走,现在却是闭户熄灯,安然睡觉。董平巡查了一个更次方才回衙安歇。次日鸡鸣五鼓,便到小校场点验投效兵丁。辰牌时分完毕,遂到街上去巡逻。 这般昼夜勤劳,约莫有七八日工夫,虽是知州走了,却也人心安定,有些未曾走远的百姓,又纷纷回到城里来。董平一面将本州情形飞报枢密院,一面写信到沧州求救于柴进,一面又写信到大名请卢俊义在北道都总管赵野那里好歹请拨调些兵来,信上 并说,易,涿两州又归了金国,雄州便是边疆第一座城池,若是毫无防守,让人笑我朝无人。董平料得此信去后,半个月外,纵然东京不来理会,沧州大名两处,必有救兵到来,好在昼夜操练,城里已得了五百骑马兵,一千五百名步兵,合了原来的计划。依着董平意思,本还想多招募些流亡壮丁入城,一来城里存粮无多,怕不够吃。二来只靠田仲、冉修二人帮助,新兵新校,却也操练不及。因之抱了精兵之策,只挑选那健壮的百姓编成队伍。体力弱些的只派他们打造兵仗,修理城垣,挖掘壕沟。这样一连忙了十日上下,稍有眉目。董平终日在风雪里进出,却不曾片刻得闲。 这日天气放晴,朔风停止,董平正在衙中披挂停当,要统率新兵到大校场里去操练。却有守城兵校来报,易州有人前来投书。董平心下暗忖,与郭药师那厮,向无来往,于今又是两国。既未曾领兵犯境,下书决非挑战,必是劝降。于是暗暗传令下去,将五百步兵,在大堂上八字排开,酬班向天门外迎去。一面着守城兵将下书人引到衙外等候。三通鼓响,两班排立的兵士,各各挺枪露刃,肃静站立。董平穿了盔甲,身挂佩剑,升了大堂,然后着两个下书人进来。下书人见两旁兵士,穿着簇新战衣,手执雪亮兵器,却也暗吃了一惊,到了滴水檐前,先行跪下。董平先喝道。“郭药师那反覆小人,现又背叛朝廷,降了金人,两下便是两国。他着你下书,意欲何为?”下书人道:“现有书信带来,书中言语,小人不知。”说着,将书交给站班的兵目,由他呈到公案上。董平见那信函上、右公文一角,写着飞送宋国雄州兵马都监董开拆,大金国燕山知府郭封。董平拍案大喝一声道:“无耻逆贼,将这等文字称呼来辱没我。”说毕,也不开拆那公 文,三把两把便将来撕了。因向下书人喝道:“听你言语,也是中原人士,你却毫无心肝为他国作走狗。本当砍去你这两个狗头,以为不忠于祖国者戒。但是要留这贼嘴回去报信,且饶你命。你回去对郭药师那贼说,他好好的看守住那狗头,我早晚要去夺回易州来。你看看我面前站的兵士,兀谁不铁汉也似?郭药师若不量力,想来犯我,我便活捉来送上东京问罪。”说着,向站在身边的曹良道:“把这两个赋耳朵割了。”曹良拔出佩刀,就在滴水檐前,把两人四耳割下,由兵士将他两人叉出去。 董平退堂在上房静静思忖了一会,便传田、冉两位入去,向他们道:“郭贼劝降不得,早晚必来攻打城池。这是我等为国报恩的时候到了,且去传谕新兵,准备厩杀。”又传曹良进衙,着派人鸣锣晓谕人民,老弱妇孺,着明日午牌以前退出城去,以便节省城中粮食。又着刘屏进衙,令扮着难民模样,向易州一路去打探情形。忙了一日夜,大致妥贴。董平清理全城人口,连新兵在内,共有四千余人,估计城里粮食,总还可以守得住一月上下,便下令扯起吊桥,关上城门。自己益将被褥食具一齐搬到北门城垣箭楼上居住,眼睁睁地昼夜望着易州有甚动静。到了第三日,刘屏己回来叫城,城上放下箩筐绳索,将他吊上来。刘屏报说:“金兵主帅斡离不带了骑兵五万,步兵两万,已经进入易州境界正面。军营扎在旧国界白沟北面,郭药师部下,约莫有四五千兵马,作了金兵先锋。不是明朝,便是今晚,一定要兵临城下。”董平道:“慌甚的?金人若犯河北,不调动三五万人马,如何敢来,我预备厮杀时便料得金兵来势不善。郭药师那贼来了,且教他知我厉害。”当时,吩咐刘屏且去将息了,将那田仲,冉修叫来箭楼里吩咐了一遍,又把曹良叫来,也告诉他一些军机。这是午牌时分,城外探子纷纷回城报道:易州兵马,打了郭字旗号,已有三千多兵马到了境边,现离城约莫三十余里。 董平看看天色,黄霭满天,西北风却刮得紧,吹过城外平原荒林,呼呼有声。那轮太阳,埋藏在黄霭里面,大地不见阳光。料着这日晚间,必无月色。隐约之间,已见西北角平地下,拥起一片尘头,风势一卷,正由城头扑来。董平料着是金兵大部逼近,腰悬宝剑,骑了一匹马,绕城巡视了一周。这时,全城兵马,都依照了他的安排,城墙上空荡荡地不插一面旗帜,不露一个人影。冬日天短,董平回到北门时,太阳业已偏西口。见西北边尘雾高卷,如平面拥出了一排山影也似。在尘头里,旌旗招展,随风送来,鼓声冬冬,震天震地的响。董平手扶垛口,只是靠墙站定,向下观望。只见那边阵势里,一连十几骑马,飞奔将来。离城不远,徘徊两个圈子,又陆续回去。那正是对阵的流星探马,来观看情形。董平也不理会他,只是静静的看觑了对阵。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对面的尘头,渐渐下去,正是金兵安了营寨,未 曾前进,料得他们看着这里一丝动静也无,却揣不出虚实来。只是远远的下了寨,等候后面大军。董平将田仲、冉修叫来,微笑道:“果不出我所料,你二人按计行事,先折了贼兵锐气。这城便益发可守了。” 田、冉退去,督率兵士们饱餐战饭。初更以后,田仲领了二百五十骑马队,出了东门,冉修领了二百五十骑马队,出了南门。各各大宽转地走出三十里路外去,然后同向西北角急进,绕到金兵阵后。那金兵阵营里,灯火遍地,刁斗相闻。这两路马队闻声看火,正好捉摸他们在哪里。三更将近,田仲,冉修两队人马,在金兵阵后五里路附近,高坡上会合着。那时,董平骑着马,手执双枪、悄悄开了北门,放下吊桥,渡过壕去。马后只有三百精壮步兵,紧紧跟随。西北风还在刮着。纵然有些响动,金兵在上风却听不到。看看将近金营一二里路,董平将部队一字儿排开。吩咐随从,一连向天空放射了十几枝火箭。 高坡上田仲、冉修看到信号,亮起火把,将灯笼去了布罩,黑暗中大放光明。十几声号炮,将红烟放入天空。两位都头,八支玛蹄当先,引了五百骑马兵,向金营直扑了去。这五百匹马里,倒携有三四十架军鼓。兵士们一面狂敲军鼓,一面呐喊。马借风势,风壮火威,一条飞火阵就地狂卷起来,向金兵营寨里扑去。 这金兵素知雄州城里兵力单薄,又是黄昏时候,方才安营,只是支起了帐篷,在外面堆些鹿角木棒,不曾筑垒挖沟。这里宋军杀到,兵士们睡梦里惊醒,仓皇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早是紊乱着一团。宋军奔到营寨前,只将火把向帐篷粮草堆上掷去,西北风一卷帐篷尽着。金兵在火焰里抢了兵器,只是向下风头奔避。董平这三百名步兵,暗地里严阵以待,来一个便搠一个。金兵只觉四下里都是大宋兵马,只拣无人处奔命。那壁厢主将,郭药师率同二三十名骑兵,拥护了一员番将,向西南角逃走。突然拥出一丛火把,照耀着风前飘出的两面大旗,白字蓝底,大书河北双枪将,雄州扫贼军。再有一面大纛旗,大书一个董字。一员猛将,高骑骏马,手挥双枪,抖动枪缨,迎面将来,大喊:“郭赋那里走?”郭药师身着红袍,特地显明,掉马便向斜刺里奔去。那员番将,也弃了众人,紧随郭药师后面。那时,早有几十枝箭,由阵里向逃将射去。那番将肩上中了一箭,翻身滚下鞍来,却又抓了缰绳,爬了上去。这时,雄州都头田仲,正追赶残兵,奔到这里,待要擒那郭药师得个头功,现见番将中箭,哪里再肯让他跑去,两腿一夹马腹,奔上前一程,赶到近边,得看亲切,举起大刀,横空一挥,将他连肩带臂砍落马下。跳了马去割了首级,回向大纛旗边来。董平在马上笑道:“都头斩得贼酋,也叫赋人胆落。”贼多我少,久战便露了形迹。贼兵四散,我兵力单薄,也分头追杀不得。便传令下去收兵。本阵里铛铛铛几阵锣响,五百名骑兵,回到阵前,竟是不折一人一马。回看金营,百十丛火光,兀自烘烘地燃烧着。这时,曹良督率五百名接应兵,已经来到。董平令五百名骑兵先回,就令曹良瞀率接应兵,收拾金兵抛弃的兵刃马匹。自己带了三百步兵,弹压阵地。不等天明,平平安安唱了凯歌回城。 金兵将雄州兵力藐视太甚,吃了一回大败仗。郭药师逃回易州境地,神魂始定,不敢进城,便在大路上一个小村镇上住了,等候残败兵将回来,陆续收集,已折损了三停的二停。金兵监军吴落秃未曾回营,想是阵亡了。郭药师在路上烦闷了半日,进退两难。易州金兵行辕里,却一连派了几个差官前来查问根底。郭药师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单人独骑回易州行辕来请罪。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掳掠了几十名良家妇女,在行辕里吃酒解闷。听得郭药师在辕门前请罪,便喝左右押将入来。郭药师战战兢兢来到后堂,却见斡离不一人.独据一桌酒席在吃,席前站了两个妇人筛酒。他身穿红色胡服,头巾也未曾戴,露了纽髻的乱发和嘴巴蓬卷的短须,真个活鬼也似。他右手拿了酒碗,左手搂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良家女子,却不迴避人。见郭药师在檐前拜倒,便大声喝道:“你未曾攻打城池,却吃了这个败仗,岂不坏了我金国 威风?折损四五千兵马那还罢了,怎地却伤了我一员监军?”郭药师喏喏连声,不敢置辩。斡离不道:“这雄州弹丸之地,不过两三千兵马,怎地敢抵我大军?此城若攻打费事,我们还能进兵中原吗?你让本帅打这城池你看。我本当斩你问罪,却怕塞了投降之路。你给我滚回涿州待罪。”郭药师拾得了性命,叩谢了出去。斡离不便下令在易、涿边界八万大军,一齐向雄州进发。 那董平自知斩了金国大将,斡离不必定前来报仇,深沟高垒,昼夜提防。过了两日,探马报道,金兵分东西北三路,向城池合围将来。董平登城眺望,见金兵离城五七里不等,安下了营帐,只看那帐外旗帜,象树林也似,由近而远,直接天脚。四下里鼓声惊走动地,在尘霭之中,看那兵马象蚁群一般活动。城中兵士虽然打过一次胜仗,哪里看见过这般声势,各备面色颓丧,作声不得。董平看在眼里,便悄悄的将田仲唤来,低声道:“田都头你见吗?军士们看到金兵过多,有些着慌。我必须出城一战,以振军心。”田仲道:“钧使卓见,金兵有我四十倍之众,如何可以野战?”董平道:“你不知道东晋以两三万兵,破苻坚百万之众吗?兵不怕少,却看怎地去用,今晚我亲自去劫营一次,你好好守城。“田仲躬身站立,不敢答话。董平道:“你要省得,唯其是敌众我寡,死守不得。我也看过来,金营东北角上,帐稀篷少,我便带几百马军向那里冲去。如若他们全营不动,我冲撞一回便走。若是他们全营惊扰,我乐得多厮杀一番。”田仲道:“金 人正以骑兵见长,钧使须是斟酌些。”董平道:“我怕不省得此事?只是不恁地振作一番,城里守军,已为金人声势所夺,待他明日来进攻时,恐怕是我军抵御不得。我意己决,今晚约初更左右,我必须出城一行。那时:你可在城里小心防守。”田仲听他如此说了,自不敢阻拦,告退去了。到了黄昏时间,董平挑选了三百名精练骑兵,在校场排列定了,然后站在阵式前叫道:“我看各位,都是个顶天立她的汉子,必定要为国为民作出一回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今天金兵压境,便是我们大干一场的机会。古来勇将要单人独骑在万马营中取上将首级。我等有这三百名铁打金刚,岂抵不了一员猛将?我现在带各位出城,趁盒人夜间放哨将行未行的时候,冲杀一阵。这一阵胜利,我们城里兵士,便知道金兵无用,可以放胆守城,等候救兵。那金兵看我这小小一座城池也攻不下,便不敢进窥中原。是我今天三百另一人担挡了大宋江山的锁钥,却不可小看了自己。今晚月色必好,我换了白甲,骑了白马,在前面厮杀,望你们紧紧随了我来。各位已经饱餐战饭了,且在马上,敬各位三大碗酒,先祝贺各位马到成功。”说毕,便有二三十位亲随,抬了几瓮酒来。便在马前开了泥封,向各人敬上三大碗。骑兵们滚鞍下来,都将酒吃了,再重复上马。于是董平手提双枪,跳上了身边一骑白马。大叫道:“是好汉,这酒不白吃了。我们走!”喊毕,他一马当先,引了三百骑兵,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悄悄地向金营扑去。 这时,大半轮新月正与大地残雪上下相映。人马都被银光笼罩了,董平挥动双枪,放开缰绳,向东北角直奔。后面一千二百支马蹄,泼风也似紧紧跟随,犹如一条长龙,飞腾了向金营舞来。直到营寨前,才放了几声号炮,敲着战鼓,大声呐喊,径直冲入。董平看到靠东角营帐外鹿角稀少,便由那里冲去。顷刻之间,使让这条地上孽龙,踏翻了三五十座帐篷,营中兵士,四处跑散。但绕过北面时,却是鹿角树枝堆得有丈来高,列成一大行。董平恐怕绊了马脚,没有深入,勒转马头,依然由原路冲杀回来。那冲散了的金兵,自是拦阻不得。这一个角上,金营大为纷乱。但金兵七儿万人,营寨扎遍了小半个雄州北郊,这一角骚动,更远就更平定些,自受不到纷乱。董平在马上将四散金兵追杀了一阵,见他们向大寨里逃奔,大寨里却成飞蝗似的射出箭来,阻止乱兵冲动。董平料着有备,不敢恋战,依然带了三百骑兵回城,又不曾损伤一人,自是十分高兴。下了马,自上北门箭楼来安歇。不想就在这时,西北风刮着人喊马嘶声,如潮涌一般,向城池逼来。扶了垛口看时。月光下其见一片黑影,长江大河般奔着水浪,向城围拢。冉修匆匆跑来,叉手问道:“金兵已来攻城……”董平拦着道: “我自省得。金兵被我骚扰了一阵,不能忍受,连夜来攻,只是小家子相,不必理他,你自守着东门便是。”冉修见金兵快近城壕,不敢多言,又匆匆退去。 这时,城外号炮连声,金兵亮起千万个火炬,照耀得城外红光遍地,烈焰冲天。城里却早有准备,息了灯火。但见金营步兵环了城壕摆阵,马队都在步兵后,一队接着一队,向东西两面城包抄合围。董平自骑了马,在城墙上团团跑着指挥。金兵不向前时,自不睬他,等他近时,却把飞石打了去。虽是冬日天干,壕中无水,但壕底积雪数尺,金兵下去了,都滑了爬不上来。相持到了天亮,金兵并无寸进。董平看那金兵时,将城墙围了几匝,一点空隙没有。董平不敢懈怠,只是不住的在城上巡逻。身上穿着盔甲,手上拿了兵器,未敢放松。这样到了已牌时分,远远看到金兵外圈步兵,向东行动。董平料着他要攻打东门,便在东城等候。果然,城外一片鼓声,金兵将秫楷捆子,纷纷向壕里掷去,不多时,便有几处深壕,被秫楷填平,那马队踏了秫楷,就冲过壕来。宋军将石子乱向城下抛掷,马队也只是来去乱跑,一壁厢城垛下埋伏百十张弓,向那秫楷堆上射火箭,秫稽着火,绝了渡壕金兵退路,金兵不敢攻城,都南北分窜,宋军在城上,将石子追了打。马队相撞,金兵自损失了千百人。董平以下各人,见了均觉胆壮。 不多时,田仲派人来告急,金人已渡过南门城壕。董平听说,急奔南门。到了那里看时,金兵还是老法,用秫楷填了城壕,有一两干马步兵渡过壕来,马兵来回奔走,向城上放箭。步兵百十一群,支起四五架云梯,向城上靠来。田仲已是先用火箭把秫楷堆烧了,无如金兵过了壕的,却是不退。壕那边金兵营里,鼓声震天震地的响,那金兵恃着人多,前面的被箭石打了,后面的又象蝼蚁结阵般拥上,只管向壕里掷着秫楷。已有两架云梯,靠住了城垛。几十名金兵,便爬上来。董平大吼一声,跳上城垛,将双枪象雨点似搠着,一连搠翻了几十个金兵。城上宋军,见主将如此奋勇,围住另一架云梯劫杀,也都退了。大家方缓过一口气,忽然有兵士报道:“西门已有金兵登城了。”董平跳上身旁的马,便向西门跑击。只见曹良、刘屏督率二三百名宋军,与登城金兵杀成一团。董平喊到;“各位休慌,董平来也。”举起双 枪,杀入人群里。金兵撞着枪尖,象奔堤也似倒去。但是各城垛上,金兵象烂粪上蛆虫般钻动,四处不断地爬上城口。只凭两千多名宋军,如何杀得尽?董平抬头一看,北门城楼,一股烈焰冲天,已是火起。更跃马奔向北门,见箭楼已烧去了半边,金兵在云梯上鱼贯爬过城墙来,如两条毒蛇,接成阵势,向城坡上奔入城内,待要跃马下城,去作巷战,旁边飕的飞来一箭,中了额角,董平在马上向南大喊一声道:“宋江大哥,小弟智穷力竭,不能保守此城,只有一死以报国家了!”说毕,跃马奔到火边,跳下马来,向火里一扑,双枪将从此千古了! 后人有诗叹曰: 权奸误国祸苍生 好汉舍身捍孤城 为保雄州甘蹈火 凛然正气泣鬼神 第二十回 小旋风拍案骂庸官 丑郡马放火烧流寇 雄州城里原只有一千多名新兵,将官除了董平自己,其余都是勉强录用的几个人,如何能经金兵七万之众车轮式的围攻?当董平在北门跳火殉难的时候,东西南三门,也都被金兵攻入,守城的人民和军士,一面后退,一面作战。金兵入得城来,却只管向四处放火,人民分头奔窜,自相践踏。战剩下的几百名宋军,只好挑了火焰稀少所在,突围向南门奔走。这一枝人马的首领,正是都头田仲,靠着地形熟悉,出了城门就选择小路逃走。那几百名残兵,见出了城,各自逃生,田仲只带七骑亲信马队,向东南角奔走。一阵狂奔,约莫有十余里路,在马背上回头看那雄州城时,但见烈焰腾腾,犹如百十条青紫色的毒龙,在天空里飞舞。西北风兀自在后面直奔将来,可想城里火势,停止不得。便在马背上叹了一口气道:“三十年生长的故乡故城,这番却是完也!”正说着,后面一骑马,飞奔将来,马上一人大声叫道:“田都头慢走。”田仲等马行近来看时,正是那易州壮士刘屏。便等着他近来问道:“刘兄单骑,怎地杀出城来?见着董都监吗?”刘屏垂泪道:“好一个壮烈英雄,已是殉难了!当金兵杀上西门对,小弟和曹都头,都已杀得精疲力尽。都监来了一连搠翻百十名金兵,我等也精神振作起来。无奈,都监又奔上了北门厮杀,曹良,冉修便死在乱军里。我身边只剩得百十来名兵士,我想城池是保守不了的,且去维护主将。立刻冲回北门,约莫是二三十步米远,便见都监跳进了火里,那风势正刮得紧,烈焰扑人,无法施救得。且金兵兀自泉水般涌上了城墙,我料着苦战也是无益,便在城墙僻近处向城里滚将下来。随了逃难百姓,由南门冲出。我藏在吊桥下面,等待一骑金兵经过,猛可的冲出,一刀将他砍下,便夺了那人的枪和马。我冒死在人丛里冲将出来。你看我这左腿上,却被金兵搠了一枪。”田仲看时,见他左腿肚已是血渍模糊,将裹腿浸透了。便跳下马来,搀扶刘屏下马,就在人行道枯草地上坐着,把伤口给包扎上了。因问道:“都头现欲何往?”刘屏道:“小可原是想回到中原去,只因钦慕董将军是位英雄,便留在雄州,不想是恁地下场!现落得一枪一马,身上且没半文盘缠,正不知怎地了结?都头意欲到哪里去?”田仲道:“小可大小是雄州一个守土职官,于今失了城池,主将殉难,想朝廷必不知道详细情形,打算奔个附近州郡,把这事申奏朝廷。”刘屏道;"听说城池被围时,都监曾向大名、沧州两处修下告急文书,不想救兵未到,城池便失陷了。沧州是附近最大的州郡,那里都统制便是旧日梁山柴进,与董都监是结义兄弟,投奔那里堆好。”田仲道:“我也正是此意。刘兄何不同向沧州一行?”刘屏道:“小可现今四海无家,却有甚地方去不得?” 说话时,望见雄州城里火焰,阵阵向上飞卷,火势箍发大了。田仲道:“不想雄州恁地了结。董指挥却是用尽了他平生之力。只是历任文武州官,留下恁般一座脆弱的城池交给他,却教他是八臂哪咤,也没法打退这潮涌一般的金兵。”刘屏道:“我看董都监来到雄州时,便有了个与守城共存亡的心事了,休想,偌大中原,哪里去不得,却向这边疆上来?男子汉大丈夫便要恁般做,才不枉天地父母生了我们这副身手。你看这烈焰腾腾里火烟上下卷着,象董都监在天之灵,也在半空里发着怒,我们且向这火焰拜上两拜。”田仲道:“刘兄说的是。”于是二人便在大路上,同向着火焰拜了四拜,然后分别上马,取道向沧州来。 这日来到沧州境界,远远望到人行大路上,凌空卷起一尘头。向前奔走,渐渐和那尘头接近。田仲在马上用马鞭指道;“想是救雄州的兵马发动了,且迎上去一程。”说时,已有几骑流星探马飞奔将来。田仲在马上喊道:“前面可是沧州柴统制的兵马吗?我等是雄州来的人,有话禀报。”探马听说,便停住马详细问了,因看来的只有九骑,料无甚紧要,便道:“宣副统制在前面,你自去回话。”说着,打马在前引路。田仲远远看到那边有一群人马行来,飞尘里面,招展着旗帜,旗子上面,飘扬了很大的一个宣字。田仲便知道这是丑郡马宣赞带领的人马。因老远的止住了同行之人,自己跳下马来,让探马先上前去禀报。随后那队伍得着将令在路头暂时休息了,队里出来一个小校,将田仲引到宣赞马前参谒。宣赞先问道:“莫非雄州十分危急了?”田仲便将经过情形叙述一番。宣赞拍着马鞍叹息道:“我也料到这雄州一个小城,挡不住金人七八万大兵,却不料董都监一人来作了这中原的锁钥,这除了一死报国,却还有甚的可说!他自死得好,只是残缺了我一百八人的手足了。”说着,不住叹息。田仲躬身道:“启禀将军,雄州既已失陷,金兵来势很猛,卑职看这里只千余军马,前去也无法挽救大势。”宣赞遭:“我这次出兵,原是尽人事,既是恁地说了,我们一同进城,见了知州与柴统制再作处置。”宣赞说着,便在马上传令,军队暂时安营,然后带了田仲、刘屏进城。 这里去沧州还只三十里.加上两鞭,一个时辰便到。宣赞将田、刘二人直引列统制衙前下马,着人向里通报。柴进听说宣赞去而复还?大吃一惊,立刻迎到二堂上来。老远地看到宣赞,便先问道:“兄弟,你怎地回来了,莫非有变?”宣赞叹道:“不想雄州失守,董平兄弟殉难了。现有雄州来人,兄长自问他。”田仲、刘屏行到阶上,远远的就向柴进拜礼。柴进慌忙着回礼,因道:“且请到里面回话。”于是引了三人到暖阁里来,田、刘二人谦逊着不肯就坐。柴进道:“离开公堂,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柴进虽是作了官,却还没有忘却本性。二位远道来,且请坐了从容叙谈。”田、刘见他恁地慷慨,便同坐了。柴进听他二人将易州、雄州的事叙述过了,只是跌脚长叹。因道:“我日前接得董都监告急文书,便和这里王知州商议,要调几千军马去救援。这知州是王黼本家兄弟,在沧州多年,挣了不少金银。自北国有变,昼夜只愁着金人要来进犯。所幸这里偏东,并非军事要道,一旦有事,他逃走却自容易,听说我要调本郡人马去救雄州,他却是 执意不肯。他道横海郡只有五七千人马,自顾尚且不暇。若是把军力调走了,金人乘虚而入,这过失兀谁来担代?我想他虽胆小,这事却也顾虑得是。但我和董都监又是生死兄弟,怎能坐视不救,只好和宣副统制商量了,抽拨一千五百军马前去,聊助一臂,便是如此,也和王知州磋商多日,才于今日拔队前去,不想雄州竟是失陷了。事已如此,懊丧也是无益,二位且请在驿馆里暂住,容我向王知州商量了,再作处置。”正说时,差弁进来禀报,王知州请统制过衙去,有重要军情会议。柴进向宣赞道:”贤弟且去将人马调回城外大营,我想必是知州得了雄州失陷消息,来叫我去商量防守事宜,我且去看他说些甚的。回城以后,贤弟便来我这里叙谈。”宣赞称是,领着田、刘二人去了。 柴进换了品服,骑马向知州衙里来。那王知州迎出二堂,将柴进引到内堂签押房小阁子里叙话。放下门帘,他且不坐下,便向柴进拱拱手道:“贵统制晓得沧州危在旦夕吗?”柴进道:“适才有人由雄州来,知道那里雄州失陷,却不省得沧州有甚变动?”说时,见王知州戴了一顶半旧青纱方巾,前面所绽的一块玉牌半坠了,拉着线缝,身穿一领蓝绸袍,领襟歪斜了,胁下纽带,兀自松着未系。项下一部连腮须,蓬松了一团,面色苍白,神情十分狼狈。口里虽如此说,却也疑心真个有甚情事,望了他未曾坐下。王知州拱揖道:“将军请坐。沧州并无变动,只是此地去雄州不远,听说金人步马数十万人,要席卷河北,我们这里只五七千军马,如何抵敌得住?况是胡骑日行数百里,他既得了雄州,正是朝发夕至,叫本州怎地不焦急?”柴进听他如此说,倒是笑了,因道:“俗言说,兵来将挡,金兵果来犯境,不才自当领了军马前去厮杀,明公坐镇城内便是,急些甚的?”王知州坐下,手搔了蓬松的胡楂子,皱了眉苦笑道:“柴统制,你好大话儿。 金兵来了,你带了五七千人,去抵他十余倍之众,这胜败之数,岂难前知。本州一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体却叫我来坐镇城池!”柴进听了便有七八分不自在,坐在椅上,两手按了膝盖,向他注视了道:“依明公要怎地才是?”王知州道:“下官来此多年,眷属生聚日繁,兵临城下,环绕着这些老弱却特嫌累赘,因此,本州却差了两三干吏,明天便送敝眷回江南原籍去。只是道经齐鲁,却是盗匪出没的地方,贵统制手下必多武艺精通的人,望相借一位弁目,再挑一二十名干卒,代为保送南下。此路绿林豪杰,多仰兄等成名,一枝令箭,便可当雄兵一旅,敝眷等十分属望。至于来去盘缠,敝处从重酬赏。”柴进未加思索,便笑道:“州宪唤柴进来,便是传谕此事么?”王知州笑着拱手道:“此其一端,必须眷属离开,本州光身一人,方好毫无挂虑抽身应战。”柴进笑道:“进是一武人,只省得上马杀贼,州宪读破古今书籍,胸中自有韬略。敢问明公,在此边患日紧之际,有何卓见?”王知州拱手道:“柴统制休得过谦,军事全仗台端。”柴进作色道:“前数日,进曾屡次向明公建策,发兵救援雄州,迎敌境外。本州虽只能抽调五千军马,但董都监也曾告知,曾向大名求救,那里统制卢俊义是我等生死兄弟,必定调兵往救。大名是一座河北重镇,调动五七千军马,决非难事,合并两州救兵,便有万余人马,再加上雄州守城之兵,岂不可以一战?州宪必待兵临城下,才是焦急,已是晚了。”王知州道:“你再却休来埋怨本州,我也是计出万全,怕金人乘虚而入。便依了贵统制计划,并不曾听说大名发动了人马。”两人正争议着,宣赞却差了紧急探子来报军情。王知州一闻有紧急探报,身上便有些抖颤,即着虞侯传探子入来。探子在帘前跪着报道:“小人李吉,在中营前哨当差,随身带有号牌,请相公将军调验。昨日晚间,出境五十里,亲见金人马队约三千名,由北向东骚扰,沿村烧杀掳掠。深夜由小路前去打探,遇到逃难百姓,不断向沧州逃来,闻得金兵占了雄州,正分兵三路,分夺河北州县。约四更时分,小人回转本境,所报是实。”王知州着虞侯将他所佩号牌调验,并无错误。便着他到前面去科房领赏。探子拜谢去了。 王知州望了柴进,良久作声不得。柴进道:“州宪却休惊慌,柴进自有定见。若是金兵倾巢来犯,凭沧州这些人马,自不敢说能将金人打退。若是他分途骚扰流窜各州县,那正是合了我们的算法,恰好把那些零碎小股贼人剿灭了。倒怕他只三五千人马,不敢进窥我沧州。”王知州自听了这回探报,益发神色不定,抖颤得衣纹乱动。他却故自矜持坐着,摇摆了两腿,作个沉思出神的模样,遮盖了他身体的颤动。柴进道:“既是金兵已向本州流窜,明公应下令戒严,关了城门。”王知州道:“如此岂不惊慌了百姓?”柴进道:“这却如何能免?明公也曾说了,胡骑日行数百里,若不先闭了城门,他突然冲了来时,如何抵御?”王知州偏头想了一想,因微笑拱手道:“本州有个下情。敝眷收拾行囊,今晚才得完事,明日才可以启程。若是关了城门,扯了吊桥,一行男女数十人开城出去,未免惊动军民耳目。今晚可以关城稍早,只迟这半日工夫未见金兵便来了。”柴进将桌案一拍,突然站起来喝道:“姓王的,休说此话,不但愧为一州长官,你却枉顶了一颗人头。贼兵犯境、国家土地,人民性命,你全不在念中,第一件事便是要送家眷和你搜刮的财宝南去。你知道雄州奚轲临难苟免,弃职潜逃,你却想学他一个样!军家安危成败在毫发之间,下令戒严,是甚等事,你却要退个一日夜,好让你家眷出城?你这王黼家奴,是一个奴才的奴才,本作不得这州之主,我看天子情面,国家法令分上,权且寄下你这颗奸头。你若移动了一草一本出城,我便先斩了你这贪官,与本州百万人民雪恨。你不戒严,我执掌横海一郡兵马指挥之权,难道下不得令关城御寇?”说毕,拂袖便行。 他出得知州衙来,骑马回统制署,立刻升鼓井堂,传齐全衙执事人等听令,下一枝令箭,即刻关了四门。下一枝令箭,所有全城守营兵马,人着甲,马备鞍,各各归营听候调用。下一枝令箭,副统制宣赞,即率出城人马,驻守五里坡,以为犄角之势。下一枝令箭科房缮写告示,张贴四城,即刻戒严,日落以后,日出以前,人民禁止街上行走。并传地保、里正鸣锣警众。传令已毕,柴进便全身披挂,骑着马,率领百名精卒,出衙巡城。因柴进握有兵权,沧州又从容防守在先,军令一下,却不似雄州那般慌乱。虽是流星探马陆续来报,已有金兵三五千人入境,幸是这里城门已关,已无意外。 申牌时分,宣赞在半路上已接得柴进将令。同时,也得了流星探马报道,有金兵马队分作西北两股,向沧州进扑。西路一股,相距不过一二十里。他自忖思着,步兵如何能赛过马兵快,便是到了五里坡,立足未定,也吃骑兵践踏。立刻派了精细马兵四五十人,着向村庄秫楷堆上、枯草堆上,只管多处放火,向城中报警。自己却率同兵马,向路南斜刺里退去。约莫退有五六里,遇到一座树林子,便令全军一千余人都埋伏了,免得拨起了旷野上的尘头。人马刚进得树林子里去,便听到西北角上,胡笳号角狂鸣,夹杂了千万马蹄,扑打了地面,哗哗作响如暴雨落地,如秋风扫树,如大海飞涛。藏在树林里偷觑,果是平地卷起一片尘烟,由西而东,冲上了半天。这般声势宣赞虽非初次见得,但自幼学习兵书,晓得胡骑的长处,也只是如此而已。到了沧州城外,城门已闭,吊桥已升,它自不能飞将入城去。自己勒马横 刀,站在林子口上,守住士卒们不许妄动。那胡骑过去,笳角之声,渐渐微弱,天色也将近黄昏。便令兵士饱餐干粮。就在夜色朦胧中,随在胡骑后面慢慢前行。三百余名马兵,却交给了一名马兵都头,依旧埋伏在林外路边,依计行事。自己却骑马提刀,在一千步兵队里,领队前行。约有二更附近,残月未上,繁星满空,夜色昏暗,旷野天低。此千余人静悄的走着,只有步履声卜卜触地。宣赞在马上,寒霜扑面,昂头东望,北郊放的火,此时都变成了无数处的红光,错落相望。远处城池,正借了这一片红光,可以看到一栅隐隐的城墙影子,城上却并无动作。略正东人马喧嚣声不绝,约在十里之外,灯光百十处,闪烁不定,散在城脚下,想是金兵偷袭沧州未曾得手,便驻兵在城外民家了。心中暗暗喜欢,益发沉着前行,恰好路上逃难百姓,已由荒地里在大路上出头,兵士们拦住了几个,引到马前回话。宣赞说明了身份,便从容问城下情形。百姓报说:“自城门关闭以后,城外商民百姓,原有些惊慌,却不想金兵随后就到,都是匆忙间四处逃命,不省得金兵有多少,走不及的百姓,都被金兵欢杀了。小人们也是逃走不及的,却藏在暗沟里,逃得性命。那金兵到了城外,见城门紧闭,只对城上叫骂了一会,并没有攻城。似乎后面还有大军,他待了援军到来,再攻打城池。小人是等金兵都在民房里住下了,方才逃出来的。”宣赞赏给了百姓一些银两,便在黑暗中传下命令,派左右两营步兵埋伏在路边低洼处.自带了中营,向西门前进。并分派多股兵士,在民间搜罗引火之物。三更附近,己寻得大批草捆油纸,宣赞令中营三百余名兵士各拿草一束,然后慢慢地向城外西街进逼。 眼看前面只有零落的灯火,隐藏在民屋里,人马都已寂然。那更鼓声发出来,也在街的两头,想到金乓必是疏忽无备。大家依然悄悄前进,本城兵士,当然地形熟悉,便分股踅入冷巷里,在上风头里点着了草捆,先将草屋或人家木板屋檐点着。顷刻之间,有一二十处火头着起。正好有几阵大风刮起,顺了街口,向里燃烧了去。放火的兵士,见火已着,便又回到上风头空地里,列成阵式。宣赞驻马阵头,等待机会,那城中守城兵士,看到城外几十个火头,卷入长空,便知是宣赞施计,立刻金鼓齐鸣,大声呐喊,却不亮灯火。金兵睡梦中惊醒,正不知宋兵有多少,也不知宋兵在哪里挑战?街上火势逼人,烟焰迷眼立脚不住,各各仓卒上马奔逃。城上看到这火焰中人马摇动,便把火箭射将来,火势越发大了。金兵以为是城中兵士出战,便顺了原路奔将回去。宣赞所率兵士,便挑胡骑零落的地方,大声喊杀,横截了去,宣赞一马当先,搠翻了几十骑。金兵惊惶失措,来不及列阵,只是向前狂奔。那埋伏在路两边的步兵,等马队前来,暗地里打几声胡哨,一喊而起,全拿了枪搠马腹,刀砍马腿,金兵又损折了一阵。狂奔了十余里路,看看后面火光渐远,人声渐小,以为追兵不来了,方才 缓过了口气。那树林子里,三声号炮响起,宋兵三百名马队,列成了长蛇阵式,马头马尾相接一技箭也似横穿大路,将胡骑将将结合的队伍冲散。冲散之后,再反将蛇尾变了蛇头,二次向大路横截回来。金兵以为宋军处处设伏,更不敢应战,溃崩了回去。这回宋兵以少数的马兵,攻击金人以驰骋见长的多数马兵,他们真是作梦未曾想到呢! 第二十一回 妾妇行两番歇美酒 英雄义千里访危城 大宋宣和七年十一月,金兵分道檀州、代州两路入寇,东路斡离不部下,席卷燕山,陷易、雄等州。然后将骑兵分散若干支,遍扰河北州县。横海郡沧州兵马都统制小旋风柴进,副统制丑郡马宣赞,伏兵纵火,将犯境胡骑三千余人,一鼓击溃。这是童贯巡边而后仅有的一次大胜仗。 那王知州自柴进下令戒严,闭了四门,逃命不得,只是在州衙里上房中来回打旋转。到了晚间,听说金兵已经入境,益发焦急万分,各房屋里收拾好了的细软,成捆的堆着,却是移动不得。黄昏以后,城外喊杀连天,胡笳悲鸣。王知州生平作的是太平官,哪里经历过这事,坐在后堂暖椅上,一味发抖。两位年轻美妾,隔着屋子,只是呜呜咽咽的哭。他浑家乔氏,更是放了声音哭骂。王知州皱着眉头道: “你们这样鸟乱,益发教我没个安排处。”那乔氏听说,由内室哭将出来,指了王知州骂道:“早日教你送我南下,你却顾虑这样,牵挂那样,直延到今日。你身为一州之主,却作不得主意,让柴进那厮下令关了城,把我们都关在城里等死。”王知州道:“夫人,你休来埋怨下官,这离乱年间文官总要让武官一著。那柴进又是个强盗出身,教我怎敢和他计较?这只怪我那堂兄王太辅,不该让我来做这边疆上的官吏。让我把官作下去,又不该调了两个梁山强盗来这里掌握兵权。现时兵临城下,我们真个是命在须臾。但愿那宣赞得佛菩萨保佑,打了一个胜仗也罢。只要明日兵退了,下官担着血海千系,定开了城门,让夫人离境。”乔氏道:“便是你也可以走。你不听说雄州奚知州也先走了?我们还有些钱财,改名换姓,隐藏在江南,下半辈也吃着不尽,赵官家兀自在汴京作乐,却教我等来尽忠保国。”王知州道:“明日且作理会。”说话时城外几十个火头,向半天里飞舞,那红光照着州衙里如同白昼,王知州站在堂檐下,昂头望了天空,口里只是念佛。待到三更以后,又听到喊杀之声大起,料着是金兵又来攻打城池,越发是抖颤得厉害。一迭连三的,只管派人去打听消息,所幸探子回报,并非金兵攻城,只是我们的伏兵,在金兵后面放火。王知州口里益发不住的念佛,但愿把金兵烧跑了也罢。及至四更以后,听得喊杀之声渐远,得知金兵果然打跑,立刻这颗乱撞的心房向下一落。两手加额,对天先躬身拜了两拜。那乔氏听了这消息,也念着佛走将来,扯了王知州衣襟道:“现在金人已由西北角退去,这城东南角必是十分平安,待到天亮,我们必是由南门开城走去。”王知州道:“夫人,你说好稀松话儿,现今四门都是柴进人马把守,那南门五里坡,宣赞也要在那里扎营,和城里作犄角之势。他却如何能教我走?”乔氏乱扯了王知州衣服,叫道:“你恁地无用!这沧州城是你治下,你连开道城门放家眷走,也作不得主,却不辱没煞人!柴进留着你,还说你是一州之主,要你守了这颗印。我是妇道,留我怎地?你不放我走时,我便在这衙里拚了你。”说着,将头发打散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王知州坐在椅上,闭了眼只是摇头。那两个年轻姬人,听说金兵被打退了,正好逃生,也走过来,双双跪在王知州面前,只求相公救命则个。王知州叹道;“你怕我不是一条性命,却愿在这围城里厮混?无奈柴进那厮,满口忠义,这些求命逃生的话,半字和他提起不 得。只有明天我把他请来了,你等跪在他面前苦苦哀告,或者可以放你们出去。只是我呢,却休作此想。你等有这些金银,回江南去,好好度日,休来想我。”说着,不住长吁短叹。他浑家和两个姬人,见已有了一线生机。天色一亮,便要王知州着人去请柴进。王知州被她们哭扰了一夜,十分没奈何,便着人向统制衙去通报,只说有要事请统制过衙去。 柴进心中暗忖,昨日骂了那厮一阵,此请必非无故。我自处理我的军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但他究竟是一州主官,打了胜仗,也当说与他知晓。想定,便骑马过衙来。这时他戎装未卸,软甲外悬了一枝宝剑,在二堂下马时,王知州便在马前恭候,深深一揖,笑道: “仰仗将军盛威,一仗便将金人打退,备有薄酒,与将军贺功。”柴进见他十分谦逊,便也放出了笑容,拱揖道:“昨日言语冒犯明公,过后思量,甚是不当。”王知州笑道:“统制却还介意昨日之事,小可早已忘怀了。将军忠义之士,一时激于义愤,小可当得拜领嘉言。”柴进暗想,却又作怪,他倒一味地恭顺了。我自作我的,看他怎地。王知州将柴进引到内堂,却见桌案在堂中摆得端正,宾主席上,分排了两把椅子,正是等候佳宾模样。王知州躬身一揖,请柴进上座。柴进想着,他恁地做作,必有所求,若不依他,他兀自不安。且自受了,看他怎地? 方才坐下,屏风后却有两个妙龄姬人,一个托了茶盘,一个托了果盘,双双出来。她们从从容容把茶点放下了,站在一边向柴进双双的微侧身躯,道着万福。柴进看她们挽着宫髻,插了一枝凤头钗,凤口里啣了一串珠坠,摇摆不定。一个着绿罗袄子,下系白练裙。一个着紫绫祆子,着白练裙。五彩丝绦,衣襟旁边垂出来很长。鬓边各插把两朵扎绒花,清淡淡中,带着几分艳丽,料着不是寻常奴婢,便站起来回礼。王知州拱揖道:“我兄并非外人,现在患难相共之时,分不得内外,特着两个小妾出堂拜见。”柴进啊呀了一声,这两位姬人便花枝招展的拜了下去。柴进退出席来,后站两步,躬身回礼道:“折煞柴进!”两个姬人拜罢起来,王知州又让柴进入座。因道:“将军略施小计,便把胡骑烧得狼狈而逃,小可十分佩服。”柴进道:“金人知我中原文弱,年久不修兵甲,十分轻视我们,所以把这些骑兵,分成了三四千人一股,向河北各州县分窜。料得我中原人怕事,一定闻风而逃。他大则占领城池,小则掳掠财帛,见机行事。虽是在雄州略 吃了个小亏,看着河北州县兵力,究不把他怎地。所以沧州偌大州城,他们也只有三五千人马来进犯。宣副统制胸中却有兵法,他便觑定了金人骄横,所以乘其不备,在他们后路放了一把火。小可得知金兵兵临城下,便在城上巡视,不敢片刻离开。看到城外西北角起火,便知是宣赞用了计。因为金兵纵火时,他自不能烧他后路,也不能把火放在上风头,所以便暗暗传令,准备威吓金兵。小可又怕金兵有诈,总不敢冒昧出城。后来在城上看到金兵溃乱,拚命奔窜,我等是步兵,开了城门出去,也追赶不及,只索罢了。”王知州道. “宣将军入城时,小可自当再为庆贺。据将军看法,金兵既是让我们打跑了,他会再来犯境也不?”柴进道:“小可适才说了,金人大则占领城池,小则掳掠财物。他若是只想在沧州掳掠,自不会再来。若是要占城池,吃了这回败仗,如何肯罢休?明公正应当拜表朝廷,请早为之备。这七八万骑兵,若是渡过了黄河,那就中原根本动摇了。”王知州望了柴进,半晌不能言语,因问道:“将军却道得金兵恁地厉害,若再 来犯沧州时,如何抵御他?”柴进道;“此事正要与明公商议,现今兵已犯境,作远大计划不得。妤在沧州城池坚固,金兵攻打不得。只要城里多备粮草,多备箭石,能多支持些时候,那些流窜成性的金兵,自不能持久。我一面向山东州县求取救兵,却也有个指望。为甚不向河北州县求救?金兵现今分窜河北各处,各处守军,没个不单薄的,兀自自颐不暇,怎能来救我偏东这个州郡?”王知州道:“恁地说时,山东求取不到救兵时,却是完也!”柴进道:“现今金兵分两路入寇中原,朝廷决无不派大兵渡河抵御之理。我们只要把城池守得长久些,金兵必聚合他的精锐,争夺河东、大名两处。不是柴进夸口,那时乘他兵力西移,还要兴起一支奇兵,夹攻金人的后路。”王知州手把茶碗,默默沉思,良久才问道:“由将军看来,这却不是周年半载的厮杀?” 柴进笑道; “明公却不说远些,是个十年八载的厮杀?”王知州听说,倒抽了口凉气,又作声不得。柴进笑道,“明公发愁恁地?人生必有一死,守得住这沧州城,自是国家之幸。守不住这城池,你我一死报国,落个青史名标,这生也不枉来了。明公读圣贤书,此理自不须柴进来说。”王知州手搔髭须,连连称是,却没得答复。少时,家人撤去了茶碗果子,摆上一席盛馔。柴进起身谢道:“明公却又如此盛情款待,寇兵方退,正须上城巡查巡查。此酒留待晚间拜领如何?”王知州道:“我军追杀了一夜,贼兵已是远去,目前料无甚事。将军终宵劳碌,自当安息片时。小可也不敢强留,既是肯晚间再来赴约,十分是好,益发可请了宣将军同来吃几杯庆功酒。只是现在菜肴既已摆出,也不能空撤去,且请先吃几杯。” 说时,那两位姬人,重新出来,一个捧杯,一个执壶,便向前敬酒。柴进只得退后一步,连称不敢,这两个姬人,将酒斟过,放在席上,齐齐跪了下去。柴进惊惶着一团,目视王知州道:“明公,端的有甚见教?如此相待,实不敢当!”王知州站起来也是 一揖,因道:“小可有个下情,未能相瞒。昨日已和将军说过了,敝眷几个人,生长太平世界,见着这兵慌马乱却是坐立不安,只是想回江南去逃生。我等食了国家傣禄,自当与城共存亡。留着她们在这里,能作些甚的?反是扰乱了小可心绪。”柴进接着道:“明公之意,小可已是明白了。莫非教柴进开了城,送宝眷出城去?”王知州又是一揖道:“但求将军网开一面。”柴进向跪着的两位姬人连连拱手道: “二位夫人请起,自有个商量。” 王知州大喜,便道:“柴将军既是依允丁,可多拜两拜。”两个姬人,果然就地拜了四拜,方才起来。柴进心中暗忖,我何曾依允了,敌兵走去未远,胡乱开着城门,怎地向百姓说话?正自犹豫着,那王知州浑家乔氏,却又从屏风后踅将出来。柴进见她穿了命妇的品服,料着是知州夫人,便离席恭立。王知州道:“幸得将军垂怜,放她们出城,拙荆也前来拜谢。”柴进口里道着不敢时,那妇人已是拜下去了。柴进回礼已毕,便道:“夫人和两位如夫人,且请回内室,柴进和知州相公自有个处决。”三个妇人这才道着万福称谢去了。柴进向王知州道:“非是柴进故意刁难,这事实在特重大些个。明公如此见托,又推托不得,现有两个走法,请明公自择。其一是规定个时分,鸣锣警众,放些百姓出城,宝眷可以夹杂在百姓群里走去。恁地时,百姓便明知是明公眷属,也没的话说。其二,是天明以前,或者黄昏以后,悄悄 地开了南城,让宝眷出去。”王知州道:“便是小可也曾想到,此城若打算久守,便当放些老弱百姓出去,也好节省些城中食粮。但是敝眷不免携带些行李包裹,若夹杂了老百姓走,却老大不便,还是今日黄昏时候,让她们走罢。”柴进道:“进有一言,不能不禀告明公。金兵虽是由西北角来,却是四处流窜,准保沧州南路,没有金兵窜到。万一宝眷在路上遇到寇兵,却施救不及。” 王知州沉吟了一会,因道:“将军自顾虑得是。但昨晚一战,金兵明明向西北角退去,敝誊向东南角走,自相差得远。”柴进见他恁地说了,明知劝解不得,便端起酒碗,将方才两位姬人筛的酒一口气吃了。然后向王知州道:“黄昏时候,柴进当亲自在南门城上等侯,见了三位夫人当面,便可开城,只是恐引起士卒不平,恕不能派人远送。”说毕,唱了一个无礼喏,便起身告辞。王知州虽然还有些不愿意,可也省得这已过分的侥幸,执了柴进的手,诚诚恳恳送到二堂口上,叮嘱了晚间必来小酌。 柴进回到统制衙署,连接几次探报,确实知道了金兵已经远去,安心着实睡了一天。到了黄昏时候,等到王知州家眷携带了十余辆车子出城,登城看着他们亮了一丛灯笼火把,平安的走远了,方始下城。这晚王知州听得金兵走远了,眷属又已出城,心里更安闲些,又约了柴进过衙,吃了两个更次的酒。柴进却是不肯大意,道金兵是骑队,来去飘忽,须是昼夜提防了。因此昼夜必在城上巡查两次,宣赞的兵马,依然扎在城外,这日正午,忽有两名巡城兵士来报,南门壕外有十几骑兵士来到,隔了壕叫城,有副统制派人引道将来。柴进听了,颇是惊讶,便亲自到城墙上来观望。只见吊桥口上,有七八十人下了马站着等侯,另有几个人骑在马上。正张望时,却见那里有两个人向城墙上指指点点,其中有个人走出来两步,直到壕边站定,昂了头向城上大叫道:“大官人别来无恙,小弟戴宗在此。”柴进听得旧时兄弟称呼,又识得戴宗声容,正不曾错,大喜道:“戴兄怎地来到沧州?” 戴宗答道:“好教兄长得知,石秀、朱武两位兄弟,与小可同来。”说时,只见石秀、朱武两人,由人丛里走上前两步,同声叫着柴大官人。柴进看了,正是灭降之喜,立刻下令,放了吊桥,开了城门,放着一行人进来。自己下了城坡,接到城门洞口。各各拱手言欢,骑了马同到衙署来。 檗进让各人换除了行装,洗了手脚,引到内堂坐地,便摆上了酒菜,大家把盏叙谈。柴进道:“自来沧州,无日不苦念各位兄弟,不想这戎马仓皇之时,有三位兄弟来到。三位自是由邓州来,张相公及众家兄弟想是都好?”戴宗道:“张相公与各位兄弟都好。公明哥哥也是苦念各位渡河来的兄弟,和小可商量了,特禀知了张相公,着小可与朱、石两位,还有史进一路北上,探望各位。我等到了大名,才知道金兵已经南犯。卢俊义哥哥正也商议着要操练人马,却得了董平兄弟求救的书文。俊义哥哥道是大名军事重镇,不能多抽调兵马,便行文相州,磁州两处,共调三千人马,大名再调四千军马,合共七千人马,在大名集合。史进留在大名,要同这七千军马,前往冀州。俊义哥哥特着小弟来此,望大官人也在这里抽调三千人马,直向雄州进兵,便在那里会师。我等直到前日,路上遇着逃难百姓,才知雄州失陷,适才遇到宣赞兄弟,又知董平兄长已经死难。现在挽救不及,正急于要个商议,怎地应付金兵?”柴进道:“三位既是先见了宣赞 兄弟,沧州事情,谅已得知。目下金兵分途南下,要和河东之师会合,似乎无力侵犯山东。既不犯山东,沧州便非必争之地。于今看起来,却是冀州要紧,金兵必经那里直犯大名。卢都统制已发兵北上,在那里正好遇个正着。”朱武道:“小可也恁地想,这里既无事了,我三人想在此盘桓一夜,明日依然由原路赶回。大名兵马,顶头迎住了金兵,自有一番大厮杀,必是需用人力。我等为公为私,必要回去,为俊义哥哥聊助一臂。今天且尽情吃一日酒。”柴进听了,沉思了一会,笑道:“恁地也好,且与各位先吃三碗酒。”在旁的侍役,拿了酒壶,在各人面前,筛过了三碗酒。石秀捧了酒碗,接连吃了两碗,却不住向柴进打量。端起第三碗酒来时,便放下不曾吃,向柴进笑道: “兄弟看大官人义形于色,三碗酒之后,必有甚言语见告。我便将酒先干了,且听大官人说些甚的?”柴进坐在主席,目观众人,然后 笑道:“端的石家兄弟精细,便知我心事。柴进现任职沧州,有兵犯境,我自在境内和他厮杀。兵不犯境,在邻近州郡内厮扰,我也要剿了他。因为我既是大宋臣民,便当和大宋分忧。只要我有力量来管,却问他甚的境内境外?此次金兵合两路几十万军马,进逼中原,便是燕山一路,要席卷河北的,怕不有七八万人。倘是他侥幸成功,大名不保,这沧州深入北地,又怎可守得住?我且静待三五日,把金兵行踪打听得实了,他还要来侵犯,我自在这里厮守。若他丢这里不顾,以为夺了大名,这里可传檄而定。我便看定这个空隙,留着宣赞在这里守城,我便亲带三四千人马,暗袭金兵的后路。但得在冀州前后夹攻,便不将金兵打散了,也牵制了他不能立即南下,也牵制了他不能和河东那路军队合流。但得朝廷派一员大将督率大军渡河御寇,把大战场限在河北,那我等兄弟这万余人马的小小力量,却报效国家甚大。朱武兄弟是个熟读兵书的人,却看我小旋风这番筹划,使得也不?”说毕,挺起胸脯手摸髭须,微微笑着。在席几筹好汉,都手扶了酒碗,微偏了头静静地听柴进言语。他说完了,朱武鼓了掌,点头道:“柴兄之言,甚是得当。若不如此,大名不守,河北瓦 解,便留得三五千军马在沧州,又能作些甚的?”柴进向石秀端了酒碗,笑道:“石三郎,你是条汉子,赶过黄河来,凑了这场厮杀。我贺你这一碗。”石秀笑着,和柴进对吃了两碗洒,笑道:“小可没有柴兄腹内这般韬略,只省得从小便在北地飘流,那个州县,不当了自己家门看待。所以隔了些时间,自想来看看。于今渡了河,遇到这般大厮杀场面,正好赶回热闹,我便死也死在这黄河北岸。”柴进笑道: “石兄自是这般直截了当。”石秀笑道:“当得和各位再吃三碗。只是休太醉了,我等应当去拜访拜访这里知州。”柴进听他说,却嘻嘻的笑了。石秀望望他,又再望望朱武、戴宗,强笑道:“二兄便知。当我等离开邓州时,公明哥哥也曾言道,兄弟们大小总是一个官了,到了外面,必须讲些仪节,却非石秀要奉承这里州官。”柴进笑道:“石兄错猜了小可意思了。这个王知州,只是王黼脚下一个骯脏奴才。承平时作威作福,不把我们武员放在眼里,背地里却说我们是强盗出身。到了境中有事,他又爹娘般奉承,让人哭笑不得。”因把王知州如何恳情,如何让姬人出拜,如何开城,叙述了一番。朱武道:“听说那雄州奚知州也是弃城逃走的。怎地朝廷偏用了恁般不成器人物来作边疆官吏?”柴进道:“休提这些奴才,却碍了我们的酒兴,我们先吃三碗,来解了这晦气!”说着,哈哈大笑。正说时,差役进来报道:知州相公请过衙叙话。柴进向大家望了望道;“你看,却不是来也。”大家也就一笑。 第二十二回 卢统制阵前一通书 朱参军马上三条计 那沧州王知州为人,是让柴进识透了的。所以这时知州衙里有人来请过衙去叙话,料着又不是好事,便叫差役们将来人回复了,道是此处到有远客,稍待便会过衙来,将话回复去了。州衙里却又连来两次差人,说是统制有远客不能离开时,知州相公要亲自来拜访,却使得么?柴进听了这话,倒有些惊讶,王知州又听到了什么军事,恁地急着要人过衙?于是让着新来兄弟且自吃酒,自己便又骑着马到知州衙里来。 那王知州迎着,陪进到内堂暖阁子里,先唱了一个肥喏,然后躬身一揖道:“某与金贼誓不两立,如有用我力之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柴进想不到他会出这种言语,便道:“明公突发此言,必有所谓。”王知州将柴进让在术榻上相对坐下,侍役拜过了茶,他挥手让侍役们退出,立刻在脸上挂下两行泪痕。柴进慌了,瞪了眼问道:“明公怎地?”王知州将手轻轻一拍木榻矮几道:“悔不听统制的话,吃了这回大亏。便是他们走出沧州境界,西北角上,来了一队流窜的胡骑,将敝眷男女上下人等二十余口,还有车马箱柜一齐掳去。财物丧失了,小可都不在意。只是小可年将五十之人,才生两个小儿,于今都被贼人掳去,毕生精力尽矣。”说着,又在矮几上轻轻一拍,那泪珠越是泉涌般流将出来。紫进听了,却也为他难受,因道:“果然有这等事,明公何以知道?”王知州道:“随去的差拔,有两个逃得回来,说了此事。还是宣副统制拿了公文,派人保护他到城边,城上将绳索把他吊进来的。”柴进道:“可曾打听得是金人哪路兵马?” 王知州跌脚道:“正因为这两个蠢材当时只顾逃命,滚入地沟里,藏得没有踪影,待得贼兵去了很远,方始抬起头来。他们哪里知道得金人是哪路兵马?小可也正为这事发愁,柴统制可能为弟想一挽救之策?”柴进沉吟道“若是知道此事是那路贼兵所为,我们还可以调一支劲旅沿了那贼去路去追索回来。于今却不省得是哪路贼兵,又不知道向那方逃去,这要去寻找宝眷,却不是大海捞针?”王知州道:“便是恁般,教人十分灰心。”说着,不住长吁短叹。柴进道:“明公将柴某唤来,是否还有其他嘱咐?”王知州道:“并无他事,只是想请求将军策划一二。虽不能把敝眷全数救回,救出一个便活了一个。现在将军说,这是大海捞针,只索罢了。”他说话时,手理着满部蓬乱髭须,低了头,叹着无声的气.那泪珠由脸上滚下,直由须梢上落到怀里。柴进因道:“寻觅宝眷,虽是一件难事,但金人现在八方会合,正在打算侵犯大名,跟踪向金人后面去追寻,却也不见得毫无着落。”王知州道:“若是果如将军所言,却必须发动人马跟在后面厮 杀。沧州五七千人马,兀自保守城池不得,却如何能在数万金兵之后去追击他?”柴进道:“兵贵精而不贵多,若是指挥得宜,自不难打了胜仗。明公当知柴进兄弟们只一百单八个人,当年却横行河朔,没人敢奈何我们。”王知州道:“将军们自是十分英勇,却怕今日沧州,只有将军与宣将军二位,也觉孤掌难呜。” 柴进脸上带了笑容,回道:“好教明公得知,方才着人回复,道是有远客到此,并非别人,便是由中原来的三位兄弟戴宗、石秀、朱武。他们由大名来,曾与那里都统制卢俊义商议好了,檄约相州,磁州两处兵马在大名会合,北上冀州,来阻遏金兵。他们这三处,怕不有万余兵马,那时,小可自提一支孤旅,邀了这北来三位兄弟协助,便在河北平原夹攻金兵一阵,也教他休小觑了我们这几个州县。”王知州道:“将军所说自是实情,但大名知府赵野,现兼任着北道都总管,小可在王太辅那里,夙昔与他有些来往,知道他是个怕事人。他怎肯让卢统制调动整万军马与金兵对阵?”柴进听他恁般说,却是不解,因睁了眼向他望了出神。因道:“相公此言,却道得是必等金兵直薄城下了,是赵总管才肯出兵,却不是怕事人格外有事?”王知州被他问着,在哭丧了的脸色上,透出一重红晕,手搔了髭须,不免踌躇着,口里却支吾着道:“小可自不恁地说,但那赵知府实是个怕事的人。这件事休提他了,将军既有好友来了,这却是跳火坑救人的胸襟,小可十分佩服,明日当聊备水酒请过衙来一叙,便请将军先容。将来敝眷若有生还之望,还少不得多多求助于各位义士。”柴进见他把 话提到此处,泪珠又在眼眶里转了圈子只待落下,使安慰了他一番,相约将来必活捉几个番将,来与金人交换他的家眷。王知州虽觉得此话未必当真做到,却也添了一线指望,便十分的向他道谢。 柴进回到自己衙署里,戴宗等还在吃酒等侯,柴进又陪着吃了一会儿,兄弟们尽情欢叙。道及王知州家眷被掳时,虽说那是孽由自作,也都十分惋惜。到了次日,王知州真个设下了酒宴,为来的三筹好汉洗尘。因有军事在席间商量,探实得金兵却不在境内,也邀了宣赞入城,一同欢叙。席间议定了,将宣赞所部人马调进城来,以防金兵有意外的偷袭,柴进却随同朱武,戴宗、石秀共带本州三千兵马,向冀州反扑,暗袭金兵的后路。那王知州是个军事外行,对了这几筹好汉,自没个主张。又想到柴进真能捉得几员番将来,便也不难向金人换了家眷。虽是他们走了,州城里嫌空虚些个,金兵已越过了本州境界,料得向回杀来也有柴进人马在半路里挡住,自也附和了他们。在当日晚间,便有卢俊义派来的快马细作带来蜡丸文书,柴进劈开蜡丸外衣,取出里面文书看时,那信道: 卢俊义谨顿首,致书沧州柴统制阁下:日前戴、朱,石三兄犯险北行,以其义勇,又素机警,谅得安抵治下,此间兵事都署,诸由陈述,谅蒙鉴及。贼兵东压幽燕,西绕朔代,两路步骑兵,约共十五六万,同时呼应南下,其志决不在小。若使其得志,会师河岸,则中原局势,宁可闻问?贼纵不渡河,而大河以北非吾有矣。义已飞书呈报邓州张都总管,望其向阙请缨率部北上,庶几吾弟兄百八人,戮力同心,得以同死国事。而吉凶相共,亦不负初盟。即有不能亦望飞奏朝廷,严令太原文武,固守重镇。而义与北上诸兄弟率万余健儿,与贼周旋河朔平原,使贼合流之狡计无从,而朝廷乃能从容计划,有所固圉退贼。太原之守,责在他人,自非吾侪所能指使。而在河朔堵贼之路,煞贼之势,缓贼之兵者,则不才与各兄弟,应有台我其谁之仔肩。大名赵知府身兼北道都总管,本应当此大任。然义与之相处稍有时日,知其善谋所以事蔡太师、王太辅而外,实无他能,商之适有以泄军机,使其听吾提兵调将,不为阻挠,愿已足矣。虽然,以吾兄弟以往蒙国家之恩泽,受亲师之训练,则今日之事,实为其抱负与学艺,所欣逢之一日。是名公巨卿不来,吾侪慨当以慷,正好为屈在下位藏在草莽者同吐一口气也。书发之日,磁、相两处之兵,共得四千,已来大名会合。义亦尽量抽出本府兵马六千,凑成万数。统兵将领除义外,有史进,燕青,陈达,汤隆。而尤令人兴起者,杨雄、时迁两弟,驰书相告,亦已抽黎阳兵马千人,星夜驰来,誓以同赴国难。其力愈为 绵薄,而其忠义乃愈觉火炽。不图吾侨渡河而后,有此盛会。所望兄得此书后,即整顿部属,紧蹑贼后,会师滹沱、滹阳两河之间。沿路多设疑兵,少与交接,使金兵不明虚实。步步徘徊。然后义屯兵冀野,广驻村寨。深沟高垒,故不与战。如是金人欲一一攻我,必缓其南下之期。置我不顾,是留我万余之师于阵后,又为军家大忌。进退狼狈,必其苦恼。使朝廷知金寇之不容深入,知河朔之必须困守,早派大军渡河作殊死战,则金兵劳师袭远,难敢久留。当自溃于冀州地域。即或不然,以吾万余死士,志不生还,亦不准减金兵锐气也。师发在即,先此布达,引顿北望,敬候佳音。大宋宣和七年十一月日。 柴进把书信看了,便传给弟兄们观看。大家传观完毕,朱武左手执书,右手抚着髭须,又坐着仔细阅读了一遍。柴进道:“朱家兄弟看卢兄安排好吗?”朱武道:“金兵用骑兵四处骚扰,我们用坚壁清野的法子去应付,自是正理。但所怕的金兵已是夺了河北许多城池,并不是没有落脚处。此计虽好,只是晚些。”柴进道:“除此之外,也再无良策。沧州兵马是早已布置好了的,既是俊义兄长已经发兵北上,我们这里便不宜迟,明日就出兵。”石秀坐在旁边,望了柴进,便微微发笑,却又摇摆了头。柴进道:“石兄何故发笑?”石秀起身拱手道:“非是小可事外之人,却来挑拨兄长与王知州同僚义气,委实我看那厮举动不是个端人。现在河北州县官吏,非逃即降,王知州他会有这分义勇来与国家守这座城池?”柴进道:“此人本不可信,但一来我留宣赞在此,料他作不得甚怪。二来他眷属财物为金兵掳去,他正恨得金人牙痒痒地,却不见得去投降了金人。”石秀笑道:“小可不过提醒一声,凡事不必有,却不妨恁地想。”柴进心中暗忖, 石秀自是特精细些,那王知州兀自发誓与金贼不两立,肯去暗暗投降金人,难道是金兵掳了他的金银细软,妻妾儿女,却把他掳得心服口服了?世界上有这般贱骨头!他恁地想了,便不把石秀言语放在心里。晚间把宣赞传进衙来,在灯下仔细叮嘱了一番。宣赞叉手道:“哥哥放心,你既丢下了三千人马给我,足以保守这座城池。况且金兵大部已经南下,要攻打这个偏东的沧州时,他早就来攻打了。看他们路径,分明是进攻大名,预备渡河,并无意攻打山东,沧州非为其必争之地,料无干系。便是金兵来打,小弟决定死守,待兄长回师来救。”柴进道:“恁地更好,王知州虽是个庸懦之人,究是一州主官,兄弟凡有大事动作,也须与他怍个商量。”宣赞称是。柴进却把人情作到,又连夜同宣赞去见了王知州。王知州自知拦阻柴进不得,只是皱了眉头向他苦笑。柴进却着实安慰了他一番,道是沧州无事。 这晚五鼓,柴进用了横海郡兵马统制官衔,命令石秀为前站先锋,带领一千兵马先走。命朱武为随营参军,自带二千五百多兵马,分了五营作为中军。戴宗带五百兵马随后策应。天明日出,三声号炮放出,开了西门,石秀先领千余人马向冀州出发。柴进便后一两个时辰,统率大兵出城,宣赞随在马后,亲自送到濠岸,那王知州骑了一匹马也送到城口。柴进戎装坐在马背,向宣赞拱手作别,再叮嘱一声凡事慎重,然后策马前行。这时已是隆冬时候,河朔寒重,积雪遍野。寒风掠过枯林,呜咽悲号。大队人马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前行,只是脚步马蹄踏了雪路噗咤作响,却没有尘头飞起。柴进披甲挂剑,骑马在大队人马后面督率前进,但见白雪平原上,将人马旌旗映照得分外鲜明。人马 排成行列屈曲行走,好象一条五彩长龙,张牙舞爪,在海洋里活动。柴进想起卢俊义来书,说的多设疑兵一句话,便向同行的参军朱武问道:“朱兄,你看大地无半点尘埃。若在高处张望,可见前后数十里的军马行动。未免引起我一件心事。”朱武笑道:“兄长想必是想起卢兄信中多设疑兵的那句话。”柴进笑道:“朱兄果一猜便着。”朱武道:“在城中曾请兄准备东道都总管和青州兵马旗帜,可曾齐备?”柴进道:“仓卒中预备不多,正是未曾问兄何时可用?”朱武在马上将马鞭指了前方人马行列。因道:“我们这三千余军马,在平原上散布开来,那有多大气势,便是多张旗帜,只说是沧州来的,金兵却也会认为寻常。因为沧州地面,本来没有什么军马,我们打了沧州旗号,金兵料着便是我们直追了他们厮杀,也段有多大力量。现今天下四道,南道在邓州,一时北上不及。西北两道,却不走我们这条道路。我们打了东道应天府旗帜,象是大宽转绕道过来。青州虽无多少兵马,与河北偏东各县邻近,若救援河北也不难由此西行,所以青州旗帜却也使得。于此还有一层好处,叠兵也知道沧州有五七千兵马,如今不打沧州旗号,他却道守城兵马未动,自不敢随便窥伺城池。”柴进听了鼓掌称妙。因道:“兄弟有此妙策,何不在城里便告诉我?”朱武道:“沧州城里,怕有金兵细作,若明白打了他处州县旗号,益发让人疑心我们胆怯。军事自以机密为先,何必让那无干的凡都晓得?”柴进听了大喜,便把军中粮草车里藏的青州旗帜,着人赶上一程,送经石秀前军换上。自己中军,也撑起东道都总管胡字旗号。 这时,已经出了沧州境界,渡过滹阳河,转向西南。柴进作了蜡丸书信,派人一路迎向大名来军去报信。军行三日,前面先锋队着人报来,在大路上发现了无数人马脚印。附近村庄人烟均绝,只是些空寨子。朱武在柴进马后随行,便在鞍上向他献计道:“柴兄听着吗7这必是金兵由前面掳掠了过去。我们现今第一要知道金兵有多少由此南下?第二要知道他向哪路进行?他既是掳掠了过去的,必有粮草车仗在后随行。我们以少击多,只有去烧劫他的粮草却是事半功倍。”柴进在马上沉思了一会儿,因点点头道:“兄弟此言,颇是有理。但我们既故意张挂了应天、青州两处旌帜,有意让金兵知道,又怎地好去偷袭他的粮草?”朱武笑道:“虽是恁地说,金兵却也不能为有我们这支兵,却把粮草藏起了。”柴进道:“既是这般安排,我等可缓行半日路程,探听了金兵行踪,再作计划。”朱武道:“正是要向兄台如此说。”柴进又传了将令,着前站不必前进,中军人马在路边寻得大所庄院,便直穿庄门,前去驻屯。原来这两日行来,虽是人民稀少,却还羁留着半数。加之风雪载途,天寒地冻,路上不见行人,也不甚介意。这时进得人家庄门,却是人民逃得声影俱无。满庄里积雪,路途井口都埋没了,有些人家开了门户,有些人家窗户门板都倒在深雪里。早有军士将情形报道上来,紫进在庄门口下了马,与朱武步行入庄。但见细软什物、柴草杂粮,或多或少,都狼藉在雪里。有两所整齐些的房屋,被火烧了,焦糊的粱柱,和杂乱的砖瓦,与积雪参合了,地上高低不一。有几堵未倒的墙,秃立在寒空,白雪相映,烧痕崭新,颇是凄凉。这所庄院,约莫有二三百户人家,外面围了个土筑大寨墙,南北有两座碉楼。寨子里面树木参差,桠权杈的向上长着镀银的枝干,牛栏猪圈,连串放在人家后面,颇似殷实之象。但是偌大一座庄院,却 是无人。有几只饿狗,已无喊叫的能耐,看到人来,拖了尾巴就跑。随着走进村屋里面,陆续的在积雪里发现了人腿衣角,兵士们随处掘开积雪,倒有不少的被杀死尸。其后在人家屋里、井里、粮仓里,也都找出了死人。 柴进着人清理了一所房屋,在里面设了中军帐。便约了朱武在屋里坐地,找了些破烂木料,堆在墙角烧火。小枝们又在庄子里搜得两瓮酒,搬将入来。柴进搬两把椅子,和朱武向火,着小校们把酒瓮开了泥封,用碗舀了酒来吃,看了雪与朱武谈话。因道:“金兵所过之处,恁般烧杀,想是掳掠得财物不少。载了许多财物,必不是胡骑平常那艘来去飘忽。”朱武将手捧了碗吃酒,眼看了木柴上冒出的火焰,只是出神。看罢了火,又向外看看院落里的枯树,见那树枝上积雪,被北风吹着,向南方飞舞。便向柴进点点头道:“兄长且看小弟略使小计,必让金兵大大惊慌。计策且休说破。兄长与小可上马出庄,再巡奄一周如何?” 朱武说时,便已放下酒碗,站起身来。柴进见他情形颇是机警,便也起身同路出门。朱武手执马鞭,踏着雪站在打麦场上,向四周天空观望。这时,鸡子黄色的太阳偏在西边天脚,照着积雪发出光来。天空里寒鸦千百成群,背了阳光,由西北向东南飞去。一路聒噪着呱呱乱叫。天空几片冻云,似动不动,也成了金黄色。正出神时,小校们已牵了两匹坐骑来,他跳上马去,却与柴进拱了两拱手道:“我兄且来一观。”柴进也就跳上马,紧随了他马后出庄。朱武随了庄外大道西走,行到十字路边,却勒住了马,柴进看时,这里是个小村镇,约莫有十余户人家都已烧光,只有些秃墙与砖瓦堆对峙在雪地里。街中有几棵大槐树,这时落光了树叶,枯枝却由雪花完全遮盖,倒象是几树梨花。柴进见朱武不住向这几株槐树出神,自己虽也看着,却不解所谓。朱武看罢,勒转马头,向北走去,一路只张望地上。柴进也看这地上时,有那笨重的车辙,乱轧着雪地,中间夹杂了人脚与马蹄印。朱武跳下马来,低头在路上仔细观望了一阵,然后哈哈笑道:“果不出我所料。”他说着,又跳上马来。柴进问道:“我兄有何心得? ”朱武道:“小弟沿路看来,料着金人所掳得的财物,却己先行解运北上,此理本来易明,决无带了财物打仗之理。知道此处迫近十字路口,所以来看一遍。于今看到人的脚印,马的蹄印,朝北去的是新迹,分明将车辆搬运货物,由此北去未久。”说着,将马鞭向北一指道:“此处二十余里,有一停云寨,是个小城池,可屯军马,料着那里,必是个金兵军站。石秀兄弟带兵由此经过,未曾理会,颇是失察。”柴进道:“我立刻派人通知他便是。”朱武摇手道:“休要,小弟有一条小计,可贡献给哥哥发个利市。”于是二人并马回寨,朱武在马背上一路将计策告知了他。柴进听他解说得详尽,甚是欢喜,于是决定依汁而行,这就紧接了一番大厮杀了。 第二十三回 施小计雪夜袭金兵 泄众忿公堂咬水贼 大河南北村庄,都是围着城垣也似的寨墙,若有乡镇,那墙寨益发围得结实。这时朱武在马上指的那个停云寨,便是附近百十里路中一个大寨子。他一路上向土著兵士询问这里形势,已是很熟了。他和柴进回到驻兵的村庄,已是天将黄昏时候。接了后队前站探马报道,戴宗带的接应兵马,已在十里外一个村子里驻马。柴进与朱武商议了,写下一封密柬,着两个精细小校,飞马向后队去递送。一面秘密下令,着三十名精勇小校,留在村子里,全营士兵一齐退出村庄,村屋里只管多张灯火,把柴草引火之物,全都放在屋外上风头。约莫初更时分,柴朱二人,悄悄带了全部人马,退出了庄子的南门。绕过了东角一个土丘,和原来驻兵庄子约莫半里路,便留下一部分人马埋伏了。柴进自带了二千人马避开大路,在雪地里向西北挺进。 这虽是月的下弦,那积雪在地面上反映出光来,却也让人看到大地茫茫,上有些疏密高低的影子分辨出了村庄树木。柴进与朱武各骑一马,在队伍前面走,但听到人脚马蹄踏了冻雪劈卟作响。那拂面的朔风,夹着地面一些碎雪,只觉其冷如割。在马背上徘徊四顾,看到天上的阴云和地下的积雪,混茫着一片。那平原像片死海,一些动静也无。只有那半空中的风声,嘘嘘在马头上叫过。回头看看自己的战士们,各各拿了刀矛弓箭,挺直地站立在风雪里,静悄悄地。柴进向朱武道:“你看,恁地天色寒冷,金兵未必便如我兄所料,他肯来偷袭我等营寨。”朱武笑道;“且等些时看,若金兵不来时,我们便按照原来计划去攻停云寨,也不白忙碌了。”他恁地说时,自不住向西北角张望。约莫一顿饭时,他牵着马缰走近了柴进,在鞍上侧了身子过来,低声道:“却不是来也!”柴进也是惊省了,远远地有一阵沙沙踏雪声,顺风吹了过来。便是骑着的马,也微昂了头,耸着两耳去听,那沙沙之声,越来越近,正通向驻扎的那个庄子。突然地胡茄在寒冷空里三四处吹起,那呜都都声调,特别刺耳。柴进却是大喜,在马上向朱武道:“果不出兄之所料。”说时,一马当先,向庄子北面跃了过去。后面两千士兵,见前面马上,突然亮起一盏红灯,正是朱武约好了的进兵信号。只看那红灯在前面寒空里奔跑,大家悄声不响,各各挺了兵刃,追了红灯奔将去。 那前面的金兵,却是金鼓大震,喊杀连天直逼了那庄子。朱武随了柴进绕到庄子北面约三里路远,便在大路上停住了马,随从骑士,得了暗号,接连向天上放出十几支火箭。远远看到金兵亮了灯火,在喊杀声中由庄子北门,绕了寨墙,直攻打到南门去。 原来这庄子,只有南北二门,北门这时堵塞上了,熄了灯火,南门却有无数灯火照耀。金兵料着宋军是由南门逃去,留下一半人攻打北门,一半人却绕到南门去攻打。领队的金将,见吊桥放下,庄门大开,雪地里不断地遗落着旌旗车仗,更是宋军慌张逃走模样,且先杀进庄去。大家齐声地呐喊,冲进了庄门。却见人家里面各各亮了灯火,不见一个宋兵,只是在人家屋檐下,四处堆了柴草。金将见北风正阵阵刮的紧,猛可省悟,便要抢占上风,去冲开庄子北门。这庄子留下的几十个兵士,已是在西北角到处放火,几十丛烟焰,立刻飞起,把庄屋都迷罩住了。金兵料着是中计,便慌乱地由南门退去。在半里路外土丘下藏的人,远处望了火光,把金兵看个清楚,蓬蓬梆子声响起,箭和石子暗地里只管飞打将来。在北门外攻打的金兵,不曾经着一刀一枪抵挡,早有几百人架了云梯,爬过寨子墙来,开了庄门。便在这时,只见四处火起,自家军队,隔了火头,向南门涌出,正不知是何缘故;北门虽在上风头,庄子里火头太多,站脚不住,也只好由北门退出。恰好由南门绕墙北退的金兵怆惶达到,碰个正着。两下里,你带我退,我带你退,全向北胡乱地奔走。雪地里本来路滑,北风又兀自迎面吹来,金兵不断的跌倒在雪里。后面十几处号炮,分着东西南三角同响,随了战号炮,宋军营里,震天震地,敲着进兵鼓,正不知有多少伏兵,应声而起。金兵越是慌乱,只管向后退走。退到相距两三里路的北面,柴进带了本部人马,正扎稳了铁桶也似阵脚。等着金兵到了面前,分左右两股,向中间抄杀。金兵正不曾把队伍收拾清楚,又遇着宋军这阵拦杀,更显着慌乱。一面迎战,一面夺路北窜。宋军以少敌多,倒不堵塞了他去路。却也是一面截击,一面追赶。金兵步骑各不相顾,骑兵冲开了出路,自跑了过去,却把步兵丢在后面,纷纷滑跌倒地。沧州儿郎得了便宜,只在雪地里选择了那滑倒着的金兵砍搠。金兵失了骑兵,益发不肯交手,只得向北逃跑。宋军虽只在原来阵地上零碎拦截,不曾追赶。但那阵里的战鼓,却是分着前后左右好几处擂着。金兵正不知是多少宋军在后追杀,冲出了重围,怕让宋兵追上,却是更跑得紧。这时,在后接应的戴宗人马,照了柴进计划,又已赶到半路上埋伏。一路行来,看到平原雪地里火光冲天,火箭分了几次向天空射去,不是金兵中计怎地?戴宗更是把心里安定了,静静在一带松树林里等了。金人骑兵兔脱得快,未曾拦杀得及,那零碎步兵逃得来时,便三三两两,尽量的刀砍枪搠。不到一个更次,柴进兵马也在后面追来,两股兵马会合到一处,紧随了金兵之后,向停云寨进攻。前面的金兵,不成队伍七零八落向寨里逃生,向南开的那扇寨门,恰是关闭不得。宋军既不曾亮着灯火,到了寨子附近,却又不曾响得金鼓,在寨子里的金兵,正分不出你我。到了寨城门口,宋兵见吊桥未撤,寨门大开,一声喊杀便冲入城去。先退回寨里的金骑兵,原分不出宋军多少,料着必来攻打寨子,回寨之后,各各捆扎了掳掠的财物,将车马载了北去。后来的步兵,见本军没有了守意,也各自捡着细软逃命。 这寨城里本还有千百名百姓,不曾逃出,除了被金人杀伤过半,还有二三百人都猪狗般听金人使唤。这时见金兵群龙无首,各自逃生,料着是宋军追杀前来,大家都高兴得心要从腔子里跳出,人要从平地飞起,全眼睁睁地望了金兵匆忙逃走。后来见寨外人声大作,宋兵杀进寨来。各家百姓见机会已到,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斧子,有的益发拿了厨房里的菜刀,找着零星金兵便杀。柴进率着三百余人,第一拨冲进了寨子,早见两股火焰,在街北头向天空冲去。同时,听到有人呐喊,便打着马向火焰边冲去。却见四五十个老弱百姓,各拿着家用铁器家具,站在火焰光里的街道上,大声喊杀。那火焰正笼罩了一幢高大楼房,屋架杂物,烧得劈拍作响。那老百姓尽有须眉均白的,掀了衣袖,手里拿了铁器抖擞着,火杂杂地跳跃了呐喊。但这火光里,却不见一个金兵。柴进冲到附近时,老百姓们以为是金兵败退了回来,都转身迎将上去,却见迎头一骑向马,上坐位将官,白净面皮,三溜髭须,身穿锁子紫棠甲,头戴紫金盔,手使一杆红缨枪。身 后两面大旗,白底黑字,一面是横海郡兵马都统制柴,一面是铜锣大的一个宋字。后面先是十几骑兵,簇拥了这位将官。再后面便是步兵,火光里照见战衣整齐,各人肩上扛着刀矛,光灿灿地照人。众百姓见是王师到了,哄雷也似一声狂呼起来。柴进勒住了马,正待说话时,却有人在人丛中大声叫道:“兀的不是沧州柴大官人?”柴进看时,一位须发苍白,面有皱纹的老者,卷了衣袖,手拿一柄锹锄,迎到马头上来。柴进道:“我正是沧州小旋风,老丈却认得小可?”老者放下锹锄,叉手唱了个喏,因道:“老汉原是沧州城里卖炊饼的万老,当年曾多得大官人周济,大官人做了官,不认识老汉了。”柴进笑道:“作官人却肯向这金兵窝里来厮杀?现今却来不及闲话,端的寨子里金兵还有多少?”万老道“好教大官人得知,这寨里金兵,全都由北门跑了,老百姓也只捉得几个半伤的砍杀,出口鸟气。”柴进将枪尖指了火焰道:“这里面有金兵么?”万老道:“原来这里住的是金国一个将官,我们来时,他也跑了。大家找不着那厮,便放火来烧这房屋。” 柴进听了,哈哈大笑。这时,宋军陆续入寨,四下搜寻金兵,都己绝迹,却是满街满巷,都遗了细软什物。柴进在马上传令,鸣金收兵,就在街上扎了队伍,自己便在这知寨衙里暂时歇马。那寨中百姓被半夜里厮杀惊醒了,现见王师来到,十分欢喜,家家 邀了沧州兵士回去,供给酒饭,烧柴烤火。百姓们知道柴进在知寨衙里歇马,大家便轮流的到衙门口来张望。有的俘虏了金兵,或者拾得刀矛马匹,都将来衙里呈献。 柴进和朱武、戴宗在这知寨衙里内堂里坐地,未敢卸甲,着小卒生了一盆炭火,煨了大瓮酒,坐了舀着吃。差了大小将校,分批出去打探军情。纷乱了一夜,等到天明,着实打探得金兵去远了,派人轮流看守寨门,传令兵士卸甲休歇。柴进在知寨衙里也睡了三个时辰。午牌过后醒来,朱武、裁宗却已盥洗完毕,向了火,烤着搜寻得的干粮吃。柴进道:“昨夜只是杀得痛快,精神振奋起来,兀自安眠不得。二兄却比我还早起。”戴宗笑道:“据老百姓说,这寨里有六七千金兵,却让我们两千人追杀跑了。正是不曾问得我兄,何以知道金兵会去偷袭我们,却张着网等他?”柴进向朱武拱拱手道:“此事全仗朱兄。”戴宗便回问朱武,何以知道金兵会夜袭。朱武将火盆边熬的一瓦壶热茶,提起来斟上一杯,左手掀须,右手端杯,仰头喝了一口。笑道:“此事易知,只是平常不曾理会得。我到那庄子里住下时,我便瞧科了金兵去之未久。何以故,我曾在民家拨动灶灰,看到里面兀自有火星。随后看那雪地里脚迹,都不曾让新雪盖上,金人又不曾和我们交手,且是大胜之余,他怎地肯望风而逃,必是做了陷井来害我等。我又怕他们是向南去,且和柴兄到十字路口张望。见那大槐树干,雪层上,兀自留着马绳索印子,益发断定了他们去了不远。后来看到天空上乌鸦阵阵的飞过来,必是风上头有人惊动了它,大雪地里人不在屋里,却在外面动作。难道说黄昏时候,金兵饱载了财物向北逃走不成?若说他们不是好端端逃跑,他不来偷袭我们端的则甚?越是恁地揣度了,越是想到金人大队在停云寨,小队在那庄子里,预先知道我们来了,且撤出那些巡逻队子,让我中了圈套。”戴宗道:“恁地说时,石秀兄弟过去,他们却怎不来截杀?”朱武道:“这正是金人狡计,故意放了我先锋队过去。”戴宗听了,点头称是。柴进也盥洗毕了,方待坐下来,却听到外堂一阵喧哗,柴进恐有不测,立刻把墙上宝剑取在手上,迎出堂屋来。早有两个小校入来禀报,道是停云寨百姓,抬了两瓮酒,宰得一口猪,两腔羊,前来犒劳。老百姓只说要拜见杀败金兵的将军,喧嚷了入来,兀自拦阻不得。柴进挂上了剑,且走到外面大堂上来,却见百十名百姓,扛抬了酒肉担子放在檐下,都垂手昂了头张望。柴进近前两步,百姓个个叉手唱喏。柴进点头道:“父老们好意,生受了。只是这停云寨受金人骚扰,地面已凋敞得紧,怎好又教大家破费?”这百姓里面两个为首的,都是老者。一个苍白胡髭的,向前躬身道:“自从金兵到这里来了,先是见人家便杀,以后便是奸淫妇女,大凡强壮些的,忍受不得,都和金兵厮拼着死了。老弱些的,眼看了避开不得,却还要预备好了酒肉,供他受用,金兵不称心时,拔起身上刀,随处便来砍杀,这般蹂 躏多日,把寨子里的人三停害死了二停。他们又要小民作他牛马,抬水烧火造饭,扛抬杂物,以是不曾全害死。在这里百姓,兀谁不是家破人亡的,料着在这地狱里,迟早是死。却不想昨晚喜从天降,将军作了我们救星,把金兵杀跑了。休说从此时起,我们得重见天日。便是像昨晚亲见金兵那般逃走,作梦也痛快煞人。自从这寨子失陷了,小民只听说金兵把河北州县都占领遍了,料着中原也兀自不安。心想,休说再过太平日子,便是再看见一次大宋旗号,死也甘心。今日真个王师来了,小民粉身碎骨,也想不出一个答谢将军功德处。这寨子里又让金兵搜刮得空了,寻不出甚的贡献,只是在金兵将官那里寻得些酒肉孝敬将军。” 朱武、戴宗也行出公堂来了,听了百姓这番言语,也各各眉飞色舞。却听得衙门外又是一片喊叫。随了这声音,十来个人,拥将入来。在这群人里面,有两个男子一个妇人被绳索捆缚了。其中一个男人穿了胡服,是开岔长襟羊裘,头戴了卷边红色毡帽,两耳都挂着拳大的银环。在金国里面,这环儿上可分出品级,这分明是个二等将官。他虽被缚了,却不安贴,挺了胸脯子,睁着大眼望人。柴进知道是百姓们俘得的金将,便着小校们下堂去,阻止他们喧哗,先传一个百姓来说话。遥见百姓丛中昨晚遇到的那个万老走将入来,在檐前唱喏,柴进问他时,他回首指了那金将道:“这人叫秃飞缘,是金国一员副将,他往年常来河北当细作,说得一口好中原话。这次金兵到了停云寨,是他来说降这里水知寨,说是不降时,把这寨子踏平了,除了活人全杀光之外,还要挖掘各家祖坟。这水知寨便是此地人氏,他祖坟在塞北约十里路。金兵派人说降时,同时便派人将他祖坟挖掘了,并把它祖先尸骨,丢在旷野里,道是先让南国百姓看看大金人马下马威。这水知寨见挖了他祖坟,吓得一佛出世,便开了寨门投降,又不许百姓逃走,说是献给金兵一座空寨子,人家如何肯依,他却替人想了个周到。金兵进了寨子,便是这秃贼作驻守将官,就住在这衙里,占了那水知察的浑家。姓水的这厮益发无耻,却在秃赋手下,依旧作了知寨,家财和浑家,都让给了这秃贼,自己倒搬出衙门,住在民家。金兵满寨子奸淫掳杀,他却未曾心里一动。昨晚王师来了,秃贼正酒醉了,是这水知寨夫妻,陪了秃赋逃命,让乡下百姓捉拿了,解入寨来。那对男女,便是水知寨夫妻。请将军当众把这无耻国贼砍了,也将给全寨子人伸冤出气。”柴进道:“有这等事,抓来我拷问他们一番。父老们且请退下去,我自有安排。” 百姓们见柴进脸色变动,料着他要发作,大家就都退下堂口。 柴进着小校们击鼓升堂,将亲随队伍,全副披挂,执了光灿灿的兵刃,分班在大堂阶上站了。堂上列了三副座位,柴、朱、戴三人坐了。小校们喊过了护堂威,堂上下站着两百人,没一点声息。柴进坐在正中公案上,戴、朱两人陪坐左右。柴进高喊着把姓水的汉贼带了上来。那水知寨却还是大宋衣冠,穿了蓝罗袍子,头巾己打落了,散着头发,倒是白净的柿子面孔,三绺长须。他被小卒们带到公堂上,老远便战兢兢跪在地上。柴进喝道:“你既是一个知寨,大小是朝廷守土之官,你不能守这城也罢了,怎地不许百姓逃走?活留他们在寨子里受鱼肉?”水知寨只是抖,却答不出话来。柴进道:“你叫甚名字?怎地金人挖了你的祖坟,你倒把寨子送他来答谢?”那个被缚的妇人,却抢步上了台阶,跪下来道:“将军容禀,他叫水兆金。他特忠厚些,回答不出话来,将军原谅则个。我们投降,便是从权降了北国,也是想搭救全寨百姓,并非恶意。”柴进见这妇人着了绿罗袄子,紫罗裙子,虽是头发蓬松了,还有不少珠翠。柴进瞪了眼道:“兀谁问你话来?你道你会说话,抢着答覆了。照你说时,要救中原百姓,便把大宋天下都奉送了金人也好?”那妇人叩头:“小人在金人一处,混了些时,颇知他们底细。将军若饶了奴夫妻两个性命时,愿禀告将军许多机密大事。”柴进听说,望了旁座朱武时,朱武手抚髭 须点点头。柴进着水兆金夫妻跪在一边,着小校推那金将秃飞缘入来。这时,便听到众百姓喧哗起来,纷纷的跑到公堂台阶上下跪着。柴进道:“你等有甚事请求?尽管说,毋须纷扰。”于是众百姓纷纷地说,这水兆金夫妻两个是害民的恶贼,万万饶不得。说话时,有几个百姓,和水兆金跪得相近。其中有一个叫道,“这水贼诌媚他主子,害了我全城百姓,我们恨不得活吃了你这贼!” 他说着,就拖了水兆金一只手臂去咬,一人动了手,全堂百姓一拥而上,将他夫妻按在地上,有的拖手,有的拖脚,胡乱的乱咬。水兆金在地上滚着,像猪被缚时那般惨叫。柴进虽是觉得众百姓不守王法,却见得像水兆金这般人物是民心所不容,只有吩咐小卒们,将百姓一个个拉扯开去。便是恁地,水兆金夫妇,也已遍身是牙痕血印了! 第二十四回 贼妇人献身诱番将 金元帅贪色收逃吏 俗话道:生平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水兆金这样满身的齿痕,那就是生平作的事,特让别人皱眉些个。柴进着小校们把百姓分扯开了,着人将他夫妇带到公案前,瞪了眼道: "水兆金,你看百姓把你恨到怎地?不是你往日作官亏负了人民国家时,何至于此?你在金人那里,很厮混了些时,你且把他们的情形,述说出来。若是你能将功补过时,我自恕了你夫妻两个死罪。"水兆金俯伏在地上,还是抖颤了发不出声来。他浑家王氏,却跪着近前两步,禀告道:"将军若饶了我们死罪时,我们愿出些力量报效因家来赎罪。只是这里耳目众多,却不便禀报得。"柴进听了,看看朱武时,朱武却将手理了髭颓点点头。柴进道:"那也好,只要有利同家,也不妨留了你两条狗命。"便着人将他夫妇押入后堂。再把那秃飞缘带上堂来,这秃贼见柴进饶了水兆金夫妇,却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上堂以后,学了汉人的礼节,跪在地上,两手扶了地,只是叩头,口称请将军饶命。柴进道:"我大宋百姓,个个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睡你的皮,你却想我饶了你。"秃贼流了泪道: "小人虽是冒犯了大国,却是各为其主。"柴进道:"虽说各为其主,兀谁让你引了金兵来奸淫掳掠?便是你这贼,学了我们汉话,随了我们汉俗,你倒来祸害我汉人。担说这水兆金孽由自作,你叫他替你作鹰犬,也占了他妻室财产。不曾像水兆金替你作鹰犬的,你更自糟踏了不少。我若饶了你,天也不容"!说着,喝叫左右将这贼缚了,那秃飞缘听晓没了指望,立刻面无人色,动弹不得。小校们兀谁不恨他,早是七手八脚,将他缚作一团,掷在台阶上。砦进向众百姓道: "那水兆金夫妇,我还有用他们处,你等且休过问,这秃贼便交给你们摆布,剐砍都使得。"只这一声,阶下老百欢声雷动,就在地上抢了秃贼,横拖倒曳的拖了出去。 柴进了却这场公案,且退回内堂。另着人将水兆金夫妇由拘守的房屋里带出来问话,原来他二人两只手,都是被绳索捆缚着的。因为身上全被百姓咬伤,绳索纠缠到一处,他兀自哀求着看守的军校,暂松一松缚。并道:"这知寨衙里,前后有军士重重把守,自不会飞了出去。"军校见绳索纠缠住了,本也要整理,暂时将绳放松。随后柴进着人来引水兆金问话,他便带了浑家随在军校后面走,为了装作伤势很重,他兀自嘴呻吟着,拖了脚步在地面响。看守军校,因是将他松缚了,除了前面有两个人引导,后面又有两个人押解,向不怕他飞上天去。那水兆金哼着,口里兀自低言埋怨道: "这停云寨百姓,恁地凶恶,却把我周身咬得一块好肉也无。我求活则甚,却不如找个自尽罢休。"这般说了,行进到院落单一口枯井旁。他快走了一步,两脚齐齐踏着井圈,身上向下一溜,人便不见了。他浑家在旁哭叫道: "你寻了短见,我又活了则甚{"随了此话,她也抢近了井边,跃身下去。这前后四个军校,都不曾提防着他们有意外,等他们蒂下井去了,却是施救不及,只有站了在并圈外发呆。探头向井眼里看时,黑洞洞地,并也不听到甚的?将此事向柴进禀报了,柴进有许多事料理,没有功夫把这两个汉贼打捞起来,便着人搬取了许多大小石头抛入井内。料着水兆金虽不淹死,却也被石块打死,却不想水兆金这厮,特地狡猾,在金兵未来之时,他想到有一无城池失陷了,如何逃命?便着人将衙中院落里这眼枯井旁挖掘,打通了道子里大阴沟。后来和秃飞缘勾结上了投降了金兵,这条私路,不曾用得。于今柴进将他在知寨衙里拘押了,到处是他熟路,正好逃生。暗地与浑家约定,有机会一同跳井,于今解了绳索,又打井边经过,却不是天赐其便。便因之向王氏丢个眼色,壬氏点头会意,到了井边,竟是轻易地逃了去。这井底预先堆了麦秸棉絮,人落在上面,正不会损伤丝毫、柴进眼看这是枯井,如何会省得是条私路?那水兆金夫妇落井之后,便俯伏了向地道里蛇行过去,大石落将下来时,他已去得远了。他们也深知走出暗道,依然还是为老百姓捉得,益发死心踏地藏伏了两日夜。逃难时,身上本还藏有些许干粮,以备万了,这时饿了便拿出来吃。口渴了,却悄悄地到阴沟口上,捧了积雪来咀嚼。 到了第三日,不听到地面有人马喧叫声,想是宋军已经撤退了,在深夜里,就出了洞口。一看寨子里没有半星灯火,寒星向下照着,寨子里房屋,兀自阴沉沉地。摸索到寨子门口时,两扇寨门洞开,正不见有人把守。水兆金虽是暗里叫侥幸,却也正不解何以敞了寨门不守。出得寨子来,心里便落下了一半,搀了王氏道:"娘子,我等命不该绝,神圣庇佑,逃得性命,现时却向哪里去安身?"王氏道:"你不看停云寨百姓,口口声声叫我们汉贼,恨不活吞了。我们道出真名时,你到何处,百姓也不容我们。"水兆金道:"我们身上还带有些金珠,且逃回江南,远远离开战场击快活几年。"王氏道:"呸!你好没出息。身上这点金珠,坐吃山空,你在江南能过活得几年?现今斡离不元帅己进兵冀州,眼看便要取得赵官家天下。有个升官发财阶梯,你倒不省得!一不作,二不休,我们便投奔那里。"水兆金道:"贤妻原道的是,小可也曾想到。一来我等未立寸功,怎样进身?而况失陷了停云寨,送了秃将军一条性命,怕金国元帅见罪我们。二来此去冀州,虽不过几百里路程,却是有宋兵从中阻隔,怕前去不得。"王氏道:"你听我说,你顾虑的都没的挂在心上。第一件,我那日听到人说,上面坐的是位柴将军,我听他那厮说话是沧州口音,我便认识他了,兀的不是小旋风柴进?早年我流落在沧州时,曾得过他救济,我看了他嘴脸,我便省悟了。那左边坐的那个汉子,说了江州口音,那又不是神行太保戴宗?右边那个汉子,虽不知是兀谁,却也无非是粱山泊人物。这哪里是应天府兵马,分明是柴进带来的沧州兵。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金国元帅,趁着兵马在外,袭了他那城池,这沧州知州怕不是你的。秃将军死了,是他金兵自不小心,失陷了城寨,这笔账,怎地会挂在我们身上?第二件,你道向冀州的道路不好走,却也是真。但是这条路上,逃难百姓,必定千千万万,我们只杂在逃难百姓里走,兀谁知道你是水知寨?这等百姓,宋军自会放过去。若是金兵将我等掳了,那便是好,正可以借丁了他引见。"水兆金道: "贤妻之见,胜我十倍,我便依了贤妻的话,向冀州去。"两人说着话,在星光下摸索了走路。因怕停云寨附近村民会认得自己,不敢停脚,只是继续的前进。天将亮时,到达一个乡镇,便在人家屋檐下休息。等了天亮,有人开门出来,见他夫妇形状狼狈,便问道: "客人莫非是由停云寨来的?"水兆金听说,慌着一团,却答应不出来。那村人笑道: "我等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怕些甚的?昨日停云寨百姓,陆陆续续由这里经过,道是官兵把金人打跑了,却又转头去攻打冀州,停云寨百姓深怕金人前来报仇,大家都背了包裹,扶老携幼,由这里向南去。那寨子里都走空了。"水兆金听了这话,心里才始放宽。因道: "原来恁地,我等不住在停云寨,却也怕金兵再来,先向他处去找安身立命所在。不知此处向南走,有战事也无?"村人道: "我们这里人,也大半向南逃回中原去,想是前方道路平靖。"水兆金听了这消息,益发放了胆子向冀州去。一路打听得前面有兵马时,便绕了小路走,虽有两三次遇到自家乓马时,因为是装扮了逃难百姓,都便便宜宜过去。 这日到了冀州地界,却看到大小村庄,都在庄门上用大幅红纸,写了大金顺民字样张贴了。有那过半数庄门上不曾贴得顺民招贴的,必是空落落地一座火烧了的庄院。水兆金在路上私向王氏道:"我们一路行来,不曾见得恁般光景。此处必是金兵元帅行辕所在,所以将老百姓也特地看得严密些,要他家家贴了顺民招贴。"王氏道;"恁地便好,是大金顺民,便不会将我夫妇杀害了。"两人在路上商量着,必须在乡人口里,把当地情形访问得熟悉了,方好去向金营投效。见路旁有所庄院,庄门大开,十几个庄丁正捆扎挑担,地上放了酒瓮粮袋,两头活牛,七八支活羊。一个老军人手扶了杖在旁边观看,只是摇头叹气。水兆金向前唱 了个喏。因道: "逃难百姓经过贵处,讨口茶饭吃。"那老人点头道. "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有意逃回中原,是个义士,当得聊尽地主之谊。只是老汉满腹心事,恕不能奉陪。"便着庄丁引了水兆金夫妇到庄内去用酒饭。吃毕,水兆金问明了此是丁家庄,那老者便是庄主封翁丁太公,正筹备好了酒肉粮食,向金营去贡献摊派了的孝敬礼物。水兆金听了,正中下怀,托了庄丁引到内堂,向丁太公道谢。丁太公道: "客官,你虽是个难民,我十分羡慕你。你逃回了中原,自由自在,作个太平百姓,不强似我们这里受人熬煎,还要天天拿出家产来孝敬别人。"水兆金道:"这也不过大军过境,暂时供应,水公也休为这个着恼。"丁太公道:"着恼却不为此,叵奈那金营将官不识我中原人民以廉耻贞节为重,却要民间逐日去送妇人,供他们取乐。你想谁家妻女,肯去作这事?不去时,无奈我等作了顺民,不遵守顺民规章,便是死罪。若是死一两个人,便也罢休,无如金营里规章,却是很毒辣些,假如一人有罪,全庄子人都要受砍杀。没奈何,每逢十日,本村子要向金营贡献孝敬时,每将全村子妇女,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都要拈阉,拈得的,便由庄子里进去金营当献纳,父母丈夫,无得推诿。今日应该本庄献纳两名妇人,拈阉出来,其中一名,便是我女儿。她颇知礼义,不肯受这耻辱,但不去时,却又怕连累了合村老小。因之藏了一包毒药在身上,预备到了金营,暗暗吞下。恁地时,自己不受玷辱,却也不连累他人。客官,老汉偌大年纪,便是一儿一女,儿子已打发渡黄河到中原去了,好歹让他寻个出路,正不知飘流到何处去,将来有个团圆日子也无?如今眼巴巴望了这个女儿去死。单剩下老夫妻两人,却也觉得活了乏味。"说着,两眼流下泪来。水兆金笑道:"太公若是为了这事,小可倒有个解救之法,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了令嫒前去。并说着,指了站在身后的王氏。丁太公听说,为之愕然,将袖子揩了眼泪道: "客官休得取笑。"水兆金正色道:"太公正在为难的时候,我夫妇叨扰了酒饭,便不感谢,也不应当取笑。实不相瞒,内人有一个兄弟,现在金营大元帅左右,充当通事。我夫妇前来投奔,正愁了军事重地,不易得见。于今借了贵庄向元帅大营献纳这个路径,内人当了被献纳的妇人,小可当了呈献礼品的百姓,都可进去。遇着了妻弟时,好歹和他说知,将贵庄献纳免了,岂不是好? "丁太公对他脸上望望,因道:"客官,此话是真?金营那是虎口,不当耍子!"说时也向王氏脸上看看,见她颇有几分姿色,举止自然,听了这般言语,正不曾有一些畏惧模样。王氏向前道了个万福,因道:"太公休得多心。奴夫妻不是两条性命,奴曾在边地多年,懂得金辽两国番语,见了金营将官,我和他将番语讲说,讲一句,便胜似你们讲千万句。纵然导不到我兄弟,他们也不会难为了我。"丁太公见她恁地说了,谅是真意,心中十分欢喜。将女儿出来了,拜谢水兆金夫妇一番。因为呈献礼物的人,立刻就要上道,丁太公来不及重新款待,自己亲自送到庄外,向水兆金夫妇拜了几拜。那水兆金正和送礼的百姓两样,别人皱眉泪眼,把金人当了刑场。他却眉开眼笑,以为要临仙地也似,随了礼品担子,高高兴兴的走去。王氏和一个被献的中年妇人同坐了一辆骡车。她丈夫抱了一个孩子,牵了一个孩子,送到庄外,那妇人眼看了离开两个孩儿,却要去供金兵蹂躏,不知也有命再相会也无,只是哭泣。那两个孩子扯了车杠,要和妈妈同去,又哭又叫。她丈夫将两个孩子拖开,也流着泪嚎哭,引得行人和送行全部落泪,那妇人益发哭得晕死在车上。 路上行走半日,到了冀州城里,见满街门户全都贴了顺民招贴。街上行人绝迹,只有些挂刀带棒的金兵,在大街上撞跌。到了元帅行辕,便是知州衙门改的,门前临时树立了两枝大旗杆,上面悬了丈来长的杏黄旗子,拦门支起武器架子,林立着枪刀剑戟。这里也有他处的百姓,纷纷来纳礼品,成群结队,全在辕门空地里歇定。有几个金兵小校,穿了黄色战袍,戴了貂尾帽,手上拿了大马鞭,吆喝进礼百姓。其中随着中原人,小校装束,代译了汉话,叫老百姓小心站定,先呈上礼单来。水兆金看到了,知是机会来了,便在人丛里昂头,高喊着番话,道是丁家庄百姓,现有全副礼品和两位妇人送到。还另有好心,须得面禀元帅。那金兵见水兆金能懂金话,立刻挽了手上鞭子走将拢来,正不知这是何事。水兆金在人中出来说了番语道: "这妇人是我妹子,军爷若把我们先带进辕门,得见了元帅,我两人都有孝心奉上。番校笑道:"我叫乌叱博,是元帅护卫军里一个头目,你有甚孝心奉上?"水兆金道: "这位军爷,我自有机密大事禀告,只是小人如何见得了元帅?"乌叱博走向前来,抓了水兆金的手道:"也罢,我就去为你通禀,碰碰你的运气。"那些金国兵校,就蜂拥着引了丁家庄这批送礼人,进了行辕,且把他们安顿着在大堂外廊檐下。岛叱博向水兆金道: "你像个斯文人,可以想出些好言语呈禀元帅,好在你会说我北国话,只这点事,就可以保你得到我元帅三分喜欢。"水兆金笑着拍了肚皮道:"大宋赵官家半个天下,都在我这里,请你见了元帅说,我有机密大事呈报便是。"乌叱博听了点点头便进内堂去了。好半天他笑嘻嘻地出来了,向水兆金道:"你这汉子真是运气。元帅左右,正差着两个通事,听说你夫妻二人都会说北国话,着你们立即入去。"水兆金听说大喜,向王氏丢了一个眼色,整整衣服、便随了这小校和几个番兵,战兢兢地向内堂来。 经过几重门户,都看到两壁是刀叉林立了。来往番校,手上都握了光灿灿夺人目光的兵刃,尽管杀气扑人,但他们来来往往,却都连着蚊子哼声也无。水兆金放轻了脚步,随着番校走到内堂,却见伺候差役,像穿梭一般来往。堂上锦绣帘幙,重重叠叠,看得人眼花绦乱。便在廊外,已嗅得沉檀水麝燃烧的香气,氲氤扑鼻。引进的番校,就不敢向前走了。在内堂帘子外面,便有四个披了盔甲的偏将,各执大刀长斧站定,其中一人,向水兆金夫妻招了两招手。水兆金看得帘子里面,乃是金国大元帅斡离不住着。听说此人手下,带有数十万兵马,口里一句话,可以屠一个城池,却是冒犯不得。恁地揣想了,脚下便软了,移动不得。王 氏瞧科他胆怯了,却倒向前搀住他一把,推了他走。水兆金心里,虽是七上八下的跳着,挣到了这一分成就,却也不可轻易放过了。手心里紧紧捏了一把汗,挨了王氏走。走到门帘外,那穿甲守门将,将帘子掀了,他二人便鞠躬而入。这里面除了红毡铺地而外,门窗之上,无不是悬了红绿绸幕。天色还未曾昏黑,地面四个铜制烛台,都是五六尺高,上面插了手臂粗也似红烛,粱柱四角,又垂了纱灯。照见满屋子里都是锦绣披搭的椅案。正是古玩太多了,案桌上一项项挨接了陈设着,没有个章法。屋角两尊狮头铜炉,里面烧着红炭,向半空里喷腾着香烟。水兆金也看不清这屋子里有些甚人物,料着斡离不便在当面,双膝落地,老远的跪了下去。其实这正堂中虽有几个男女排列了,恰不曾有个金国元帅。只是上面在红毡上陈列了一把罗汉椅子,上面铺缎子绣花锦墩,空设了元帅的内堂座位。水兆金跪在地上,把金国言语也忘了,自己战兢兢地报名道:"停云寨知寨水兆金叩见元帅,"王氏虽也和他跪在地上,却不曾叩头,见伺候的男女只是抿嘴微笑,却连连扯了他几下衣襟。水兆金抬头看时,才知道元帅并不在上面,心里喊得一声惭愧。 就在这时,几个番男女一声吆喝。锦绣屏风里一阵哈哈笑声,四个少女,满身锦绣,拥着一个壮矮汉子出来。那人茶黝色面皮,八字髭须,头戴红毡圆帽,顶上拖了两个貂尾。左右两耳,挂着两个大金环。身穿红缎狐裘,纽扣一个未扣,翻了衣襟,拦腰束了一条鸾带。脚下两支大黑牛皮靴子,跄踉着走出来。他且不坐下,左手按了少女的肩膀,右脚踏在罗汉椅上顺手捞起侍卫番兵身上佩的刀,指了水兆金道:"你有甚机密大事要告诉我?"水兆金早已匍匐在地,未敢抬头。斡离不说的金话,字字听得清楚,心里慌了,却答应不出来。斡离不喝道:"这小子好大胆,敢用话来骗我,我说的话不懂,他却说懂得北国话,拿去砍了。"王氏看看事情僵了,便用膝盖跪着走了几步,先叩了两个头,然后用金国话答道。 "回禀元帅。奴丈夫是个忠厚人。看见元帅虎威,说不出话来,非是敢欺骗元帅。"斡离不听她能说金国言语,便有三分欢喜,于是丢了手上的刀,近了两步,将手托了王氏的下巴颏,让她抬起头来,看她的脸。见她虽近中年,皮肤白晰,很有几分姿色,便点点头道:"你既是能说北国话,想这男子会说北国话也是真……"又向水兆金指了道,"这妇人甚是中我的意:我便留下了。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便派你在内堂当一名通事。不日我夺了大名,再赏赐你,你起去罢。"水兆盒朝着斡离不叩了三个头,口称谢大金元帅厚恩,然后退到帘子边,倒钻出帘去。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 喝里色阻军冀南道 宣统制尽节沧州衙 自这日起,水兆金的浑家王氏,就在斡离不的中军帐内,当了个亲信人物。柴进用了东道都总管的旗号,袭了停云寨一事,自是和盘托出。这却给金兵消了一重隐忧。原来这前两日,斡离不得了后路飞马探报,有几支宋兵,由东北角抄到冀州后面,心中便老大疑惑,宋兵却运用得怎地神机奠测,休是着了前后夹攻的道儿,且按兵不动,先稳住了冀州。 对面卢俊义领着大名、黎阳、磁州、相州四处合并的人马,共有一万二三千人,一字儿排开,拦着南行大路,在平原上扎了三座大营寨。卢俊义、燕青带了大名兵马,自挡中路。陈达、汤隆带了相、磁两州兵马,挡了东路。杨雄、时迁带了黎阳兵马挡住西路。卢俊义因黎阳兵力单薄,又在大名兵马里面,拨了一千人去协助。因此前后相隔四五里路。三座大营寨,刁斗相闻。只因黄河以北天气寒冷,积雪下面土地都已冻结,挖不得濠,筑不得垒。卢俊义兵马来到,只是占用着百姓跑空了的庄子。现成的局而,却不能尽按着心里如意地计划。正中这个安营的村庄,和东边庄子相距得近些,和西边村子相距得远些。卢俊义便是怕这空当阔些,有了差错,砍伐了许多树木,枝叉向北,树干向南,堆了三四层鹿角,将两个庄子连接了。东边这空当,恰是个洼地,卢俊义到的第二日,便发动了全军,挑着积雪,在洼地高处筑了半环高到两丈的雪堤。这空当不过里许路,越是雪结得牢实,又着军士们在庄子里挑着井水,在雪上泼了。水沾雪便冻,其滑如油。斡离不占得冀州时,卢俊义都已布置好了。金兵的前站,有六七千骑兵,顺了大道向南开路。出得冀州三十余里,却见天地白茫茫的中间,有三簇旌旗,像白纸上点了红绿,树立在空中,分外刺眼。倒是自下雄州阻来第一次遇着了挡手。 那前站先行官喝里色,便下令按住了阵脚,着一二十匹游骑,分三路去打听情形。他们先后回来报道,来军打的是大名旗号。西边空挡宽大,庄寨也大。东边空当小,庄寨也小。喝里色在马上四周回顾了一阵。后面的村庄,都相隔在七八里左右,在道里急切找不到一个立脚处,怎地和宋军对阵?待要绕过这村庄去,正是让人家把前后军马阵势腰斩了,和后面大军却断了线索,这前站先锋能作些甚的l他踌躇了一阵,见宋军营里只静悄悄地在寨墙上飘荡了旗帜,正不知有多少兵马。他想着,中原兵马,都是不经事的,怕他怎的。那东边的庄子小,又没有鹿角遮挡,且一鼓把他抢下来。占了那庄子,便和宋兵对垒厮守了,益发请来后方大军,把其余两个庄子也踏平了。他恁地想了,令军中吹起了胡哨,催动六七千骑兵,向东角营寨直扑了去。在远处看庄子外这雪堤,正没甚打紧。雪中见雪,不辨高下,到了雪堤下,方看到有两丈高。马奔了上去又斜又陡,都在水泼的雪面上滚将下来,堤上站着稀落几个宋兵,拍手嘻笑。金兵待绕开这雪堤去打庄子南面,又隔了深壕,有少数骑兵逼近庄子些,寨墙上便在梆子声里飞出了几千百支箭来。金兵碰着,不是人落鞍,便是马倒地。那宋兵藏在庄子里面,并不曾有人露面。喝里色亲率了兵马,逼到壕堑前,离开箭的射程,按住了阵脚,仔细向那寨墙上看去。见那大小旗帜,沿了墙垛子插着,西北风刮着,旗角飘动,旗面招展:其巾有两面长纛,蓝底白字,一个上面是相州都监陈,一个上面是磁州巡检汤。他马前带有中原通事,把义译着给他听了。又告诉他道:"这两个人一个叫陈达,一个叫汤隆,都是旧日梁山泊人物。休看他职位低小,中原提到梁水泊人物,没个不敬仰的。那中营统带,又是一个奢遮汉子,听探马打听是河北玉麒麟。此人叫卢俊义,是大名人氏,当年不上梁山,便是一位河北英雄。上了梁山,却坐的是第二把交椅。现今做了大名都统制,人缘好,地情熟,体得看觑小了他。"金人对中原人物,比中原人自己还详细些,喝里色怎地不省得?看天色昏黑,遍野积雪,不能安设营帐度夜,只好暗中下令,后队改了前队,倒退八里,在后面村庄上去设营。看看这中东相连的宋军营寨,还只是些旗帜飘荡,不曾有些举动。也大了胆子后退。六七千兵马在平原积雪上移动,风势播扬,自也飞腾起了一阵雪雾。他们约莫退了一两里路时,全军转了方向,自是急切稳定不得。 正中宋军大庄里,突然哄通通几阵号炮声起,各各放下吊桥,庄门大开,三路大军,齐向金兵后面,猛烈扑杀。这宋军前面是骑兵,紧紧地向前追着。后面步兵,却摆好了阵势,前后错落的列了队伍,分布在大雪平原上。那金兵听到后面人喊马嘶,鼓声震天,回头看时,宋军骑兵犹如三条彩龙,在雪地上滚将来,正对了金兵中军,却有些着慌。那喝里色在后殿军,当宋军冲出庄子时,再把后军调为前军,转过马头来抵御。但是不到片时,两次前后军对调,有的照令调动,有的将第二道军令当了再传第一道军令,向前退走的骑兵,兀自向前退走,回转来迎战的骑兵,又来迎战。两下里分扯,阵式便紊乱了。但宋军骑兵,却不过是二千余人,飞奔下来,只向金兵放了一阵箭,三条游龙,恰是不曾停留得,依然滚入原阵。那喝里色虽看到这战法是诱敌,却看得宋兵无多军队,并不放在心上。便指挥了调转头来的骑兵,向宋军追杀。无如这雪地里,不能像平常在平原上那般自在的驰骋。宋军步兵只在洼地雪堆后面排了,并不向前,等待金军骑兵近前了,他们才分别用着钩镰枪扎搠马腿。马腿本已陷入雪内两尺深,再经宋兵砍搠,纷纷翻倒在雪里。宋军是步兵,自不怕倾跌,见着金兵倒在雪里,近的用枪刺,远的将箭射,倒并不乱了他的阵式。金兵四处阵头上迎战,乱哄哄地此出彼击,益发互相践踏起来。喝里色看着讨不得便宜,只好响锣收兵。那六七千骑兵,前后错乱,伤亡散落,更不成了队伍。喝里色见本军如此散乱,颇为惶急,好在宋军步兵阵法原形不动,料着不会在雪地里追赶骑兵,益发亲率一百骑在退军后面殿后。正宽着心呢,忽然宋军阵里,有两骑奔将出来。前面一骑,坐了一位绿甲将军,后面一骑,撑着方旗一面,红底黑字,大书浪子燕青。唱里色正待回马迎战,那将官两手举起弩弓,一枝小羽箭,飕的一声飞将了来。他身子伏在鞍镫里,将箭躲过,那枝箭不知飞向何处,第二枝又来,正好射中马头,那马四蹄乱跳,将他颠下马来。所幸那员宋将,并不追来,自勒转马头,远远回阵。喝里色觉得这大名来的宋军,究非等闲,忙乱中从雪地里跃起,推下一名骑兵,自骑了马,杂在乱军里向北退走。退下了八里,寻得一所大庄院,将兵马都调向庄子里休息。清点一番,竟折损一千六七百名军马,小小一仗,也吃了这等大亏。便把详细情形,差人向元帅斡离不禀报。斡离不虽十分怒恼,觉得宋军这番调度,必有能人在内。又听得统军将领是梁山旧日副头领卢俊义,便不敢冒昧进兵。正沉吟着怎地来对付这支宋军,恰好后面连环探马报来,有应天府东道都总臂和青州的宋军,由后抄杀了来。他听说了,益发不敢轻率南下,在手下调一员能将巴色玛,带着万余骑去协助喝里色,监视了当面宋军。一面下令后路人马稳守了驻营的庄寨,一面多调细作,去探听东北路军情。自己且坐镇了冀州城,策应前后。 这样相持到五六个日子,便是水兆金夫妇前来投顺的时候了。斡离不听王氏说在后路跟来的是沧州兵马,料得力量薄弱,便将水兆金叫唤到内堂中军帐内问话。斡离不端端的坐在屋正中虎皮椅子上,水兆金进来见着元帅,两手叉地磕头已毕,跪着仰面问道:"未知元帅还有甚差遣?"斡离不道:"叵耐卢俊义那厮拦阻我的去路,待发大兵去扑灭他,却又听到后面有宋兵追来。却让我好个为难,你夫妻既亲眼看得见那是沧州柴进,我却有一计在此,要你去施行。你若是成功了,我将来便派一个河北州郡官你做。"水兆金道:"只要是力量所能办到的,小人无不唯命是从。"斡离不笑道: "那沧州知州王开人的家眷,被我部下俘虏来了,两个小妾,却还有几分姿色,他那浑家虽长得丑陋,心里倒也有些计算,却曾对我说,我若是把她放了,金银还了她,可以将那两个小妾送我,她回去就劝王开人投降。我想这妇人倒给她自己计划得不错,来曾理会得。于今想起来,柴进不在沧州,她丈夫若肯投降,正没有人拦阻得。我就派你到沧州去一趟,说王知州来降我,你可愿去?这里到沧州,一路我自将人送你。只要把沧州说降了,柴进那支人马进退不得,我自有法来收拾他。"水兆金道: "小人愿去。但小人一人去,恐怕那王知州不相信。必是派他浑家和小人一路去,留他两妾作押。说是他投降了,益发将他眷属财帛,一齐送回,料那厮必然相信。"斡离不手抚八字须笑道:"我这里不争这两个妇人,便都依了你。你尚有甚请求?"水兆金将头一扭淡笑道:"现今河北州郡,十有八九是蔡京、王黼门生故吏,他们一要钱,二怕死。若有钱用,又不见有甚事要了他性命时,忠孝仁义,一般地说得嘴响。若是只说放回他儿女妻妾财帛,他心纵然活动了,却还怕柴进回去不饶他。必是元帅这里派一支兵去攻打沧州,在城外喊杀,小人在城里又用言语吓了他,他就要不顾一切先来投降了。"斡离不哈哈笑道:"你虽是个南朝人士,对我大金国,倒是一片忠心,这便都依了你。"说着,玩弄爱狗也似,抬起右脚靴尖,轻轻踢了他身体。水兆金叩头退下,他浑家虽站在斡离不身边,只是以目相送,却未曾说得一句话。水兆金退去,斡离不在妇女俘虏营里,把王知州浑家乔氏寻出,用好言安慰了一番。着她在元帅行辕通事房里,和水兆金见过面,又通知了水兆金,便派部下银环大将斑狼带三千骑兵随后进袭沧州。水兆金当晚到军营里拜见斑狼,约好了计划。次日扮着难民模样;带两个金营小将,扮作夫子挑了行李,他与乔氏却充作夫妻,各骑一头骡子,顺了小路,投奔沧州。 在冀州境里,自有金兵护送,没甚留难。到得沧州城郊附近,却被宣赞的巡哨兵截住。乔氏见士兵穿着南朝战衣,打着沧州旗号,立刻有了威风,一抖缰绳,催马向前,瞪了眼喝道:"我是知州夫人,现今逃难回来。你是本州兵丁,见了我不施礼,却还大刺刺地站在马前。"那哨兵虽不认识乔氏,却知道知州夫人是被金兵掳去了的。见她恁般模样,便不敢得罪,将一行人引到城里,投副统制衙里来见宣赞。宣赞却见过乔氏两次,认她是真的逃难回来了,不曾停留,立刻将乔氏和水兆金同两个挑夫,都送到知州衙里去。那王知州见夫人回来了,不曾见得两个爱妾和两个孩儿,也没甚喜欢处。待得乔氏和他说了底细,却又喜、又怕、又恼。当日晚间,在内堂小阁子里设下了小席,请水兆金悄悄地在那里吃酒叙话。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到投机万句长,两人直把酒吃到三更方才分散。次日正午,宣赞全身披挂,腰悬宝剑一柄,亲到知州衙里来回话。往日这王知州见宣赞到来,立请立见,这时却无回信。宣赞未敢冲入堂内,只在大堂边客厅里等候传觅。忽听得大堂外,敲了几声点,接着,咚咚咚三通鼓响,便是知州升堂号令。心中暗忖,必是他也得了金兵又来犯境消息,升堂有甚处理,益发等他升了堂,且在大堂上禀见。不多时,来了两个差拨,将宣赞引到大堂上来。宣赞走到滴水檐前,见文武两班押司差役全身公服站着。堂下护卫兵手拿枪刀白光灿灿,排立着风雨不透。由堂上直站到庭院里来。宣赞心里暗忖,却是作怪,今天有甚要典,如此排场。既是大堂相见,官差一级,自见高低,为了朝廷王法,只得站立在阶檐下,向上躬身参谒。 大堂公案里,王知州穿了品服坐着,等他参谒己毕,便道:"宣副统制,金兵又来攻打城池,你知道吗?"宣赞叉手道:"小将听得探马报来,正是要禀告钧宪。"王知州手摸了他三绺鼠须,两支金鱼眼,来往梭动,微笑道: "柴进和你旧日梁山弟兄,投降了大金斡离不元帅,你可知晓?"宣赞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一跳,看看两边站班衙吏,也是神色一变,分明说此话以前,都不曾晓得。便道:"小将未曾听得此话,想柴将军和旧日粱山弟兄,都是斩头沥血汉子,忠义所在,视死如归,焉能作此等事?"王知州笑道:"你道他们不会背叛朝廷?我却问你,当年他们怎地啸聚粱山,攻夺城池!难道那不算造反?往日反得,于今如何叛不得?"宣赞道:"我弟兄往日聚义梁山,也只是想扑灭贪官污吏,并不曾背叛朝廷,不时,我等何以都受了招安?"王知州道:"今天非是来和你辩论是非,我只告诉你这些真实消息。"说着,向全堂文武看了一下,因道:"沧州城里还有数万生灵,便是各衙役人等兀谁不有着家眷财产。现今河北几十州县,都已归了大金,沧州偏在东边,所以得保全多日,而且有柴统制带了五七千人马,还勉强可以背城一战。现今柴进带去四五千人马先投了降,我们只有两千来残军,如伺保得了城池?昨日金营派了使节来到城里,劝我们作个识时务的俊杰,把这城池献了,各人官加一级,百姓丝毫不扰。不时,金兵杀进城来,鸡犬不留。大家都是性命,你等却怎地想?"他说着,只看众人,众人默然,左右对望,面面相觑。宣赞叉手道:"柴统制投降之言,必不可信,金营派来使员,免不得大言唬吓,甘言引诱.钧座如何听了他话?应当把他轰了出城去。"王知州道:"金兵又来攻打城池,你也特来禀告,这却不假。"宣赞道:"金兵虽然来了,沧州城池坚固,末将手下还有两千死士,足可守城。我一面派人向前站柴统制那里求救,叫他反兵来扑,然后城里出兵内外夹击,不怕金兵不退。"王知州昂 头笑道:"你一片梦话。柴进早降了金营,你例叫他来救沧州?本州为沧州数万生灵请命,决定归顺金国。"宣赞听到这里,将身挺立,右手按了悬挂的剑柄,左手捏了拳头,两眼圆睁,双眉直竖,大喝一声道: "王大人,你如何说这种不忠不信,无廉无耻的话?你要投降,把话颠倒来说,道是柴统制先降了。天下自有公道,堂上下各位大宋衙吏百姓明鉴,柴进可是投降求生的人物?我宣赞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一千个不降,一万个不降,王开人,你那妻妾儿女财帛,都被金兵掳去,便是私仇、你也不当投降。堂上下各位听着,再有人道得一个降字,我宣赞一腔热血,便先溉了那贼。"他说时,睁了眼由堂上望到堂下。王知州将警木一拍,说声拿下。宣赞身后猛可的两根棍棒举起,跳出两个人来,将宣赞打翻,那正是水兆金带来的两员金将,假扮了挑夫,先作了他们镖师,这又作了王知州郐子手。宣赞不曾提防,中了这一著,待要挣扎起来,王知州拍了警木,一迭连声拿下,左右站了衙役,拥出多人,七手八脚,将宣赞用绳索绑了。他身上挂的那柄剑,早由他人摘下。他两手被紧紧的反缚在身后,被众人推着,依然站在大堂中间。睁了两眼向王知州道:"你这贼,存心叛逆,倒来言语要侮辱英雄。现今我已被绑,你要杀便杀,我一副忠义肝胆,不愿与你这贼骨站在一处。"王知州待要发作时,水兆金藏在屏风后观看多时,忍耐不住,却由人丛里挤了出来,走到宣赞面前,深深一揖道:"宣将军,我看你一身武艺,恁地被王知州杀了,却不屈煞人,不如一同投降大金,保你可升公侯之位。"宣赞见他青衣小帽,问道:"你是兀谁?"水兆金道:""我便是斡离不元帅派来的使员。我自有力量,将你引见。你想,你一身本领,只为相貌生得差些,便把你屈在下位,南朝原来就亏待你,你为他尽忠怎地?"宣赞且不言语,等他走近,抬起一脚,将他踢了四五尺远,喝道: "好逆贼,你敢把这肮脏话,污了你将军两耳。我顶天立地汉子,也不能死在你这辈小人刀下。"说毕,身子一纵,对准了大堂上的大木柱子,一头撞将去,正是他用力太猛,横跌在石础上,立刻血花四溅。 这大堂上站的百十个衙役哄然一声。他们本是五衷感动,失声惊呼起来。那王开人和水兆金两人,以为大众不服,也顾不得体统,仓皇逃入内堂去了。这在堂上的衙役们,敬重宣赞这番忠烈,推着两位年老的人,在棺材店里扛抬了一具棺材来,将他收殓了,抬出知州衙去埋葬。前面一簇人送殡打着白纸灵旗,上书大宋沧州副统制宣公讳赞之英灵。这事早已惊动了全城百姓。纷纷议论,道是北国派来细作,已住在州衙,宣副统制殉了节,城里虽还有两千军马,蛇无头而不行,兀谁来统带着?现今四门大开,静等金兵来到,城里百姓除坐待金兵奸淫掳杀,便只有跑走。这言语一传,百姓扶老拱幼便都抢着出城。统制手下二千名军马,也各各叹了口气,穿了百姓衣服,陆续散开。这其中恼怒了两筹好汉大是不平,却生出一番小小风浪,作了件快意的事情出来。 第二十六回 风雪遮天舍生献计 战袍染血复命成仁 这两第好汉是兀谁?一位是易州好汉刘屏,一位是雄州好汉田仲。他二人自投沧州以来,便留在统制衙里当差。柴进去后,宣赞手下,缺少将才,看他两人是见义勇为的血性汉子,便升了刘屏作步兵教头,田仲作马兵教头。田刘两人感激宣赞的知遇,也十分气味投合。这日宣赞一早向知州衙内禀报军情,二人也在衙内检点部队。忽听得宣赞在州衙大堂上撞柱而死,十分惊吓。奔向州衙来探听,才知道王知州要降金国。刘屏听说,将面皮涨红了,待要发作,田仲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匆匆地回了统制衙署。只在衙门口,刘屏便止住脚道: "田教头,你要我回来怎地?我要闯进衙去,把那王贼先杀了。"田仲道:"我怎地不省得?那王贼手下,也有百十个心腹,我两人独自入去,却不是故意走进那贼圈套。我们手下,还有两三千兵马,便先来发动了,去把守四门,免得金兵乘虚而入。城池在我们手里,自不怕那贼人会飞上无去。"刘屏道:"田教头说得是,保守城池要紧。"两人说话,踏进衙内看时,见兵棚里弟兄,十停走了七八停,剩下几十人,正也各自收拾包裹,行将出走。田仲喊了两名兵士来询问:"你们要怎地?"他们道:"王知州要把这座城池送给金人了,我们学不到宣统制为国捐躯,我们却也不能跟了奴才去当奴才,来杀害中原自己人,不散了怎地?"刘屏听了这话,虽是大事已去,却也人心未死。便站在庭院里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大喊道: "各位兄弟听了,这里知州王开人出卖祖宗,投降了金邦。我们宣统制守忠不辱,在知州衙里被逼自尽了。我们为公为私,都不能饶了姓王的这贼。是有心肝的,不要散了,都随我去杀了贼官。"刘屏喊叫了几遍,有血性的兄弟,便有几十人夺了枪刀,奔向刘屏身边来。那些未曾打算动手的,看了这般情形,也是热血奔腾,都随着取了武器前来。竟不曾再有一个要走,田仲也十分快活,便取了一枝点钢枪在手,站在人前,将枪尖向空中一指,大声叫道:"要为国杀贼的,都随我来。"他说毕,所有的弟兄们,齐齐的呐了一声喊,便拥出衙来,要直奔知州衙门。 但是到了街上,却见满街百姓,大哭小号,不分东南西北乱窜,但听人说,城门大开,金兵已经杀到城外了。同时,西北角十几丛烈焰,腾了高空,将半个城圈都罩在烟雾里。分明是金兵故技,未入城先放火。田仲和刘屏本是走在队伍的前面,看到恁般情形,不免站住了脚,躇踌一番。田仲道:"大郎,你看,四门大开,金兵已到城下,那容许得我们去杀那贼官?料着东南城还有出路,不如带了这几百弟兄,逃出城去,投奔柴统制那里,再图恢复。"刘屏眼望了天空的火焰,向田仲答道:"金兵若要进城,王开人那贼,必出来迎降,讨好他的新主子,我们趁着混乱时间,正好把那贼活捉了,送到东京,剐他万刀示众。"田仲道:"大郎,你不听这人声……"说时,像海潮也似的喧嚷人声,由西北角涌将来。西北角街头的难民,撞跌了向东南角奔跑.只喊金兵已经杀进城了,金兵己经杀进城了。不到片时,难民已和统制部下的兵马混合了一处,老百姓惊慌着跑。军士也惊慌着跑。田、刘两人待要阻止时,那西北角有几十骑马,在难民身上直冲过来。看那马背上,驮着番装的金兵,手拿了标枪,向马前乱掷将来,百姓纷纷倒地。随着胡笳狂吹,马蹄声像瀑布也似在后面响着。田仲叹了口气道:"大郎,你不走待怎地?预备当俘虏吗?"说毕,拖着刘屏,踅入冷静巷子向东角奔走。奔到东门时,难民己如潮涌般将城门堵住,哪里挤得向前?两人便抢入了附近民家,找了几根绳索,再奔上城去,将绳结了,缚在城垛眼里,然后顺手垂下的绳子,缒出城去。恁地时,只有孤身两人,却带不了一名兵卒。所幸金兵正抢着入城掳掠,城外并无伏兵,两人绕城向南,顺路直奔冀州。 到得柴进营里,在中军帐里拜见了柴进,备细说道沧州失陷情形。柴进听了,魂飞天外,便召集朱武、戴宗,石秀到帐内会议。依了柴进意思,便要回兵去救沧州,朱武道:"这如何使得?王开人降了金人,冀州城内斡离不那里必是事先已经知晓,我等回兵去救沧州,他正好在后面夹击我们。小弟有一小计,可以杀劫金兵一场,便是不夺回沧州,也让我南北两军会合到一处。于今是被金兵横隔在中间,兵力单薄,作不得甚事。但此事必须面见卢统制约好一切。"说着,因把自己的计策,向柴进叙述了一遍。柴进道:"此计甚好。只是周围百里,全有金兵巡逻,我兄一人,如何得过去?"朱武道: "此是细作勾当,如何多去得人?"石秀挺身起立道:"小弟护送朱兄去走一遭,军事紧急,怎地顾虑得了许多?"柴进想一想,这话也是,便派了田仲、刘屏去带了前军,暂充了正副先锋。朱武和石秀两人,扮作了难民模样,当日便冒夜穿过金兵阵地。 冬日夜长,虽是绕行了几十里路程,到得大名军营,也才是五鼓天明。那积雪平原,本来天地一片白色。忽然刮起西北狂风,天空里像长河决口一般,发出呼呼轰轰的怪响。积雪浮面的一层,未曾冻得结实,让这西北风掀起,像那沙漠里的飞沙,又像山头上的飞云,横山遍野,向南奔腾。这飞雪里面,又有那不能忍受的尖厉冷气,扑到人身上,其快如割。朱、石两人挣扎到了营门,经过通报,到了中军帐内,谒见卢俊义,见他两人身穿翻面长毛羊裘,头罩兜脸紫皮风帽,羊毛被碎雪冻结成了毡子,大吃一惊,因道:"二位贤弟,冒恁般大风雪前来,必有紧急军事。 且先暖和了再说话。"中军帐内,生有火炉,且让二人稍远坐着,脱下了外罩羊裘兜帽,又着兵士烫了两壶酒来吃,先冲冲寒气口朱、石二人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复了元气。朱武见卢俊义身着狐皮软甲,腰悬长剑。因先问道:"卢兄却也不时戒备?"卢俊义道:"恁般大风雪,正怕金兵乘我不备来袭。二兄且说来此为何?"朱武因把沧州王开人投降了金人事说了。便道:"小弟之意,沧州这支兵现今是前当大敌,后无救援,便不打仗,这粮草也断了接济。看这早晚沧州金兵,必会同后来兵马,将我等围困了。不能不早为之计,莫如装个回救沧州模样,略退一二十里,却在两翼藏了伏兵。那时,卢兄这里,用全力去攻打冀州。他若必为我南路是牵制之兵,不甚理会,我那边便让开他追兵,冲到冀州南郊,来和大军会和。若他两面出兵,城里空虚,益发是好,我北路伏兵,便乘机袭了城池。不知卢兄对此计策,看使得出否?"卢俊义抚掌笑道:"此计甚好,这般大风雪,金兵想我南朝人马,耐不得严寒,必不会出兵厮杀,正好引诱他出来。你们撤兵,他认为是乘了风雪逃遁,益发像真。这般大风雪,至少还可以刮上一日夜,于今约定,你们那边,便是今夜调兵。你们看到金兵出城追赶了,大大放上几把野火,约莫使二三十里外,都可以看见。我这里天明调动军队,多派骑兵探听消息,看到火焰,便出兵攻打城池。此事愈速愈妙,久了便怕斡离不调动后路军队,夹攻你那里。便是沧州城里金兵,也难保他不回兵来厮杀。"石秀道:"卢兄之言甚是。昨夜黑暗里,和朱兄摸索了一夜,又大宽转地多绕行了几十里路。今日白天回营,愿在卢兄这里讨两骑好马,我们便走捷径,近走二三十里,直穿了冀州东南郊过去。料得恁般大风雪,他未必有兵出城巡逻。便是有几十骑巡逻兵,我两人都可把他打发。益发活捉了两个过来,也好审审他口供,打听些消息。"他说时,挺起了胸脯,两手按了膝盖,睁了大眼望着,精神十分奋发。卢俊义道:"如此便好,我这里益发派一小队骑兵,护送二兄弟过去。且将息片时,待我约了左右两翼各位兄弟来,共吃几碗酒。"朱武道,"我们吃了两碗酒,又烤了一阵火,已将息过来了。这大风正不知能起多时。若待风息了,这东南郊便不好穿过。卢兄既已采用了小弟之计,机不可失,小弟就在此告辞。待两军会合了,再和兄弟吃酒不迟。"说着,使站起身来。卢俊义道:"虽是二兄立刻要走,也待我下令调齐一支骑兵来。"朱武道:"只小弟和石兄有两骑快马走去便好。有了护送骑兵,招摇甚大,反是打草惊蛇。万一被金人抢去一两名弟兄,走漏了消息,却坏了大事。"石秀也站起来道:"遮奠金人有天罗地网布在东南郊,小弟也要闯过去。仁兄不记得当年大名劫法场时,小弟一个人一把刀也敢在千百人马中来去。于今跨下有马,手上有枪,又是两人,怕些甚的?"卢俊义笑道:"三郎之言甚壮。恁地时,便依了二位,请再吃两碗酒,以壮行色。"石秀道:"酒便吃两碗,请兄立刻和我们调两匹马来。"卢俊义甚喜,着小校牵了两匹鞍韂齐全的马到帐外,又挑选了两支点钢枪,插在深雪里。于是亲斟两碗酒,分进到二人面前。两人接过碗,站着把酒吃了。拱手唱个喏,取了羊裘披上,出得帐去,拔枪在手,一跃上马,便飞奔出营。 这时,西北风益发刮得紧,雪花遮天盖地,迎面直扑将来。二人两匹马,在雪海里钻了二十里路上下,并未遇到一骑金兵。这已过了一半路程,却也放下了心,催马狂奔。面前一带松林,在雪地矗立了,雪压了成个雪山。但下层苍暗色在皓白里,映照了十分显明。马前这条人行小道,为车辙所陷,虽盖了雪,也和野地低下去几尺,在马上观看,正是向松林直穿过去。朱武在前勒住了马,回头向石秀道: "三郎,这松林邻接了城廊,怕有金兵埋伏,须是提防一二。"石秀猛可省悟,抬头看去,那松林子里,正好有一缕浓重的黑烟向空升腾。不是正面有人煮饭起的炊烟?恁般人马重重围绕之下,那有寻常百姓安居造饭?朱武道: "且不问这林子里有无伏兵,我等绕过这林子为妙。便是多绕十里八里路程,天色尚早,却也不会回营过晚。"石秀道:"哥哥说的是。"两人勒转马头,跳出了车辙道,便向田野上踏了浮雪奔跑。果然,那林子里一阵胡笳声吹起,便有几十骑金兵,卷起了雪焰,随着风势,三方兜围上来。石秀看到人少,便在马上笑道:"若只是这几个伏兵,怎能唬骇老爷,朱兄,且活捉两个带回营去见柴进哥哥,也好探些军情。我们且引诱他一阵罢。"于是逼转马头,向回头路走。朱武会意,也随马跟来。金兵哪里肯舍,有两匹马跑得快的,已逼近了马尾。石秀大叫一声,扭转身躯,两手将枪尖横扫过来。直刺马头,马眼生花,前腿直立起,那枪尖便搠进了马腹。马一跌两跌,将那金兵颠下地来。石秀再一枪尖,便把他搠死。回头看朱武对逼近的金兵,马头相对,一枪把己把那人打下马背。石秀看又有几骑金兵从风吹的雪雾涌出,不能让朱武给他缠住了。更举一枪,把那人刺死。于是两马并排,双枪并举,舞得泼风也似,对了那逼近前来的金兵挑扎刺搠,全都杀死在雪地里,但是这松林里恰是埋伏金兵不少,这批上前的被杀尽了。胡笳声起,第二批又涌将上来。地上的雪,风吹的雪,被马蹄搅得迷糊一团。石秀挺枪跃马,正待迎上前去,朱武叫道:"三郎,这些虫豸般贼兵,哪值得我们久在这里厮杀?我们赶回大营去要紧。"石秀道:"正是如此,我等若绕了林子走去,他只在后纠缠,却也老大讨厌,待我再打发回去几个,教他不敢追赶。"说时,金兵几十骑已扑到面前。石秀大吼一声,挥枪直闯进雪雾丛里去。朱武不肯让他落了孤单,也拍马跟踪杀去。两枝枪如两条蛟龙,金兵又颠翻了十余人奇他们且杀且退,看看将逼近林子,都勒转马头逃回了林子去。石秀见有两骑落后,正好活捉一个过来,便跃马跳上两步,右手提枪,腾出左手,便要去抓那人下马。不想那林子里金兵,竟不顾伤了他自已人马,几百条箭向朱、石两人飞射将来。石秀将枪拨了箭,伏在鞍上,赶快两腿央马回退,膀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虽是十分刺痛,未中要害,人还在马鞍上坐得牢实。马快路滑,已是离开箭的射程。定了一定神,将膀上箭拔去,回头看朱武时,见他丢了枪,两手抓了缰绳,伏在马鞍上。马身上中了两箭,它无人控制,落荒而走。石秀大惊,拍马追了上去,只见朱武身上那件革裘,已沾染了四五块血迹,有五枝箭插在他背上手上腿上。这也顾不得拔去自己身上的箭了,弃了枪,把自己的马拦住了那马,然后隔鞍将朱武抱了过来,放在鞍上,不敢停留,放马自走。正好狂风又起,刮得雪阵遮盖了天地,金兵未曾赶来。 他一口气约莫跑了两里路,回头看看,松林已远,心中粗定,便停了马。但喘过这口气来时,手臂按朱武不住,两人一同菠落在雪地里。原来这马屁股上也中了一箭,它跳跃着走开了,石秀由雪里挣扎起来,见朱武身上流出来的血,已把羊裘前后襟冻结成了一片,掀开他的兜帽,他面色苍白,双目闭住,剩了些微气息。石秀坐在雪里,将他拥抱在怀里,先拔去背上-枝箭,他大喊了一声。石秀抱住他道:"哥哥怎地?"朱武头枕在石秀手上,人缓缓倒下去,强睁了眼向石秀道:"好兄弟,休来管我,我自为大宋尽了力了。人生必有一死,这般死便好,你务必赶回大营,告诉柴进兄长,照计行事。我军计划成功,我死而无憾。"说着,声音慢慢的低微下去,眼珠在眼皮缓缓合拢的时候还动着左右看去。石秀咬了牙,忍住自己的创痛,握了朱武的一只手道:"哥哥放心,我虽走路,也必把你背回宋营,也不误公事。" 朱武略略点头,便捐躯了!石秀将他尸身放在雪地里,先把手臂创口再裹上一道。拔去腿上那枝箭,痛的向后一倒。沉着一回,紧紧咬了牙根,重新坐起,撕下朱武身上一片衣襟,把刨口裹了。然后在雪地里对尸身拜了两拜道:"望哥哥英灵在暗中默佑。待小弟夺得刀马,一来送你回宋营,二来也好禀告柴进哥哥,成了这回大功。"祝告已毕,一跃站了起来。前后瞻顾,见原来交锋地方,满满都是黑点,料着是金兵尸首。便闪跌着走向那里,果然人尸马尸,纵横倒卧了。在雪里拾了一枝枪,又拾了一把刀。朴刀挂在腰上,手将长枪作拐杖,支了雪地里站住,自己沉吟了一会,心里思忖,腿受了重伤,积雪两三尺深,如何能走回大营。正在为难,却见深树林外有两骑金兵,向这里走来。便暗念道:"天可怜见,进马的来也,正是朱武哥哥英灵,暗中默佑。"于是手握长枪,倒在雪地上不动。果然,那两骑兵是来查看战地的,缓缓来到尸首旁边。石秀等他们到了近处,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两手举枪向上一挑,便把当前一骑金兵,挑落马下。自己也忘却腿痛,奔向马边,一扶马鞍,便纵上了马背。那骑金兵见死尸由雪里跳起,早已吓慌,不敢交手,拍马便跑。石秀抖缰追了上去,由那人后心一枪扎去,毫不费力,又已落马。于是俯身拾过那马缰绳,牵到朱武尸身边来。自己跳下马,把他尸身放在空马鞍上,将那羊裘撕成几根长带,和鞍子一处缚了。然后自骑一匹马,手牵一匹马,绕了松林,觑定方向,对沧州兵马大营直奔了来。 那西北风紧一阵松-阵,不断吹着,这时又狂烈起来。那雪沙由田地面被风卷起,斜剌着里扑打了马鞍上的人,只是要把人掀下来。石秀受伤的手倒拖了长枪,并牵了身后那马。用好手抖了缰绳,身子伏在马背上,两脚紧登踏蹬,只管催马走。周身用劲,那扎刨口处都崩裂了。几次痛入肺腑,人在马上晕沉过去。石秀却兀自记得朱武言语,必须禀告柴进,照计行事。清醒了过来,却又用枪把拍马飞奔。一气奔了二十余里,远远看到大雪地里,涌出一座堡寨圈子,上面大宋旗号飘动。昂头叫了一声天,继续飞奔。在堡城上巡逻将校,早看到雪地里有两骑马飞奔了来,便定神守望。那两骑马奔到营门外时,看得清楚,前面马上的人,伏在鞍上,后面的人,却是缚着的。大声呼喝着口令,两人并不答应,那马知道这是营寨,急于避风雪,也徘徊了不去。这时,戴宗正在巡营,听了小校呼喝,登城看望.见马上披着翻毛羊裘,大惊道: "这是石秀贤弟,怎地恁般狼狈?"立刻亲自下寨,开门迎接。两马见吊桥放下,寨门开了,便直冲了进去。小校们将马拦住,戴宗向前看时,见朱武身上,已堆了几寸厚的雪沙,横缚在马背,知已死去。那石秀冻僵在马鞍上,兀自左手挽枪,右手牵了缰绳。看看还未曾死,便着小校们抬入内帐。柴进得了禀报,撞跌将来。这时,小校将石秀安顿在军帐内床上,扑去身上雪花,见左臂紫色血膏,冻结了一块。左腿上也有一片更大的,正是箭创口。衣服血液凝结了,揭不开来,且自由他,只把雪团来搓他手心脚心。另在屋角,生起小小炉火。暖和这屋子。调理了好半晌,石秀苏醒过来,睁眼见柴进、戴宗站在面前,缓缓的道:"莫非梦中?"柴进垂泪道:"石兄,你已被马驮回营来,如何恁等模样?"石秀微闭了想了一想,笑道:"天幸得回宋营,不误大事。我可见朱兄于九泉了。"戴宗也垂泪道:"朱兄尸身也由马驮回来了,却是怎地了?"石秀呻吟着,断断续续,把过去事说了。却是喘息了一团,不能再说。柴进向戴宗看了一看,默然对立床下。石秀二次睁开了眼,问柴进道: "小可说的那番话,哥哥可都记住了?河北大局,在此一战,却是错误不得。 请把那话重叙一番。试看兄台听请楚也无?"柴进由了他,果然把他的话回述了一番。石秀连夹了两下眼皮,下额有些颤动,带着微笑道:"柴兄定能照计行事,小弟放心去了。请转告各位兄弟,努力杀贼,上为国家,下为弟等报仇。拚命三郎,今番真个拚了命也……"说毕,两眼闭上。梁山又一位好汉为国而死! 第二十七回 挥大旗柴进夺城门 放弩箭燕青擒寇将 梁山泊上人物,都是斩头沥血汉子,只要是义气所在, 自把生死看得轻松。这回朱武、石秀在死关上跑回营来,免得误了军事,柴进和戴宗都十分感动,相向流泪站在石秀灵床前,半晌没有言语得出来。戴宗拭着泪道:"石家兄弟,忍死奔回营来,就为了卢俊义兄长,要我们照计行事。现在时候不早,请兄长去传令调度军事。这里朱、石两位兄弟遗骸,小弟自会率领小校们殡葬了。"柴进向石秀尸身唱了一个喏。因道:"恕小可不能料理兄台身后了!"说着,含泪回了中军帐,下令将人马照朱武生前所定计划调度。 在申牌时分,田仲、刘屏接到军令,把前哨人马一千五百名,撤退了所驻的村寨。故意把一小部分旗帜不曾卷得紧密,雪风一吹都透了开来。队伍让他们零落散开,占了好大地面,在那雪雾丛中,透出了隐隐约约的人影子,西北风追着马吹,马也引颈长嘶。这支人马,退到中军所在地,改入路南去。这里正是一片洼地,冬日水涸了,十余里路宽的干芦苇丛被雪半压着,却也正遮掩了眼界,人马便都深入一二里路,悄悄地埋伏了。路北向东三四里路,有两个小村寨相连,村外都有树林,将村子半露半掩,所有的高低枯树枝,都让雪加了一层厚涂裹,正是成了密密层层的梨花林子。地上是雪,人家屋瓦上也是雪,一片白色。在风雾中自难分个浅深。柴进自带了三千人马,藏在这里。剩下千余人马,却由戴宗领了,缓缓向东行去。 斡离不在冀州城里,早得了探马报道:王开人大开四门,将沧州献降了。宣赞撞柱而死,守城兵马,一二千人全都散了。 斡离不见便便宜宜占了偌大一座州郡,心中十分欢喜。料这东路兵马后路有了变化,一定会闹饥荒,使不住派人监视沧州军行动。到了这日黄昏时候,四路探予回报。宋军向沧州路上撤退,斡离不自觉所料不虚,便点了一万兵马,派一员大将领带,大开东北门,跟纵追杀。那时,西北风虽已稍稍煞了,但偶然吹过,那半空里呜呜呀呀的惨叫声,兀自时起时断。初更以后,风势全停,天上疏落着的星点,配合了半勾新月。清光落在积雪上,大地如水洗了,冷气尖刀也似,透穿盔甲。金兵出得城来,在雪野里向东追赶。赶行了十余里路,逼近宋军原来的前哨营寨,依然是一片寒光天地无尘。远远朦胧着云雾,不辨树木村庄。兵丁肩上扛的刀枪,前后接连,也映了寒光,在空中闪动。 那柴进带了三千人马,伏在路北村庄里,一点声息无有。他自己全身披挂,走上村中碉楼顶上观望。在月光雪地相映之间,地面上有一片黑影子浮动,正是金兵人马来了。远远地的嗤嗤咤咤声,劈劈拍拍声,正可以听到哪是人马蹄脚踏雪响,哪是兵器旗帜撞击摩空响。这寒光压地,万籁无声的当儿,自把这情形闻见得很切实。柴进立刻步下碉楼,骑上村屋前配好了鞋镫的马匹。自己两手握了长枪,一马当先,守住了村屋门口。在马背上向东张望,只见几丛火焰,约莫在三五里外,前后腾空而起。清光里面,火都成了赤色的烟雾,空中风势一卷,发展的很大。那正是戴宗人马在那里放的信号火。金兵看到前面火光,虽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却省得必是沧州兵马退到那里。便算有甚用意,这万余兵马,已是比宋军多。统兵将官,恰是不介意,恁多人马,如何肯不见宋军一卒一骑便罢休了?他恁地想时,益发催动骑兵,先向那火焰赶上一程。不到半个更次,柴进下令放火,把两所村庄烧了。金人步兵,方是过去大半里路,猛可的看到后面两丛烈焰升起,便接住了阵脚,在大雪地里等着伏兵出来厮杀。柴进这支人马,恰是不来与金兵作战,斜刺里由东北角直扑州城。偌大平原,冬天里没有一点庄稼,虽是大雪把地面盖了,也没一条沟渠,行军不怕人马陷跌,柴进益发不择路径,只远远地避开金兵来去路径,大宽转地奔走。一路上向空中放着火箭,知会了第一路芦苇里伏兵,田仲、刘屏看到信号,带领千余人跑出了上风头。便放火烧那苇丛。这焦枯干叶干了一冬,虽洒上些干雪,却是不曾湿透,放火的人,都把硫磺石硝引着了一片,晚风略微舒卷,便燃烧得纵横几十丈。这角落里宽阔的火,知会了东退的戴宗,知会了西来的柴进,又知会了南路候消息的卢俊义。其中三路是戴宗这路盼这火信更切。见金兵退去之后,派了二三十骑快马,火向东放,大队人马,却由金兵右翼迎将上来,反往西走。恁地时,虽是绕避了正面,但万一顶头遇到金兵,却也只好拚命厮杀。现在看到这丛火知道自己伏兵,不曾为金兵发觉,又容易省别方向,于是催动队伍,向田仲、刘屏的前锋会合。那金兵走到这半路上,前后左右,放了许多火头,料着是宋军伏兵四起,各分头向火光处厮杀,既分了兵力,又怕中计。踌躇了不敢动弹。那东进的骑兵,曾扑到两处火焰边,只是些秫柑堆燃烧了,不曾见得一人一骑。接着后面大火陆续腾起,也只得跑回来与步兵会合。但会合之后,依旧是四处火光,不见宋军出来厮杀。虽明知是疑兵,正不知道疑兵埋伏那里,只有顺了原来的路步步向冀州城里撤退。 戴宗、田仲会合的二千余人马,隔了火光,把金兵看得清楚,也不声响,也不截杀,只在后面紧紧跟着,那北路暗袭冀州的柴进,更是一串流星探马报信,知道金兵向城内撤回,便抢着直奔东门。一口气奔到东门外,先在附近民家,把三千余人马,分头藏好,只在暗下候机会。等着金兵遇到附近,约有三停的一停,过了吊桥,柴进立刻着人连放了几声号炮,这三千余人听到炮响,各在民房里烧着火,三五十人一队,手使短兵器,各由街口巷口,四处抢杀出来。这里街巷窄狭,金兵前后拖了长阵回城,正不曾想到在城门口会遇到厮杀。阵头已进入城,阵尾尚在郊外。踏进街道的队伍,便是中间一截,四下里被火烧着,首昆都不能照应,只有前后乱窜。在金兵后面暗蹑的戴宗队伍,见城角下飞起了几丛火焰,喊杀之声大起,知是柴进得手,便向金兵猛扑将来。这时,新月已经落地,满天星斗,涌出的宋军是由黑暗中向光亮处厮杀,十分清楚。金兵见前面街巷堵塞,中路队伍回跑,后面更有军队攻来,两面受攻,阵脚大乱。那金人的骑兵,散在平原上自好来去冲锋陷阵,如今前面街道是宽不过丈许,如要冲杀,却是后骑冲了前骑。回头来向后面迎接戴宗队伍时,无如街巷里退出来的金兵一味冲撞阵脚,压制不住。统兵金将,也只有率了亲信部卒,混杀一阵。冀州城墙,全被城外火焰遮挡住了,里面情形如何,恰是探求不得。他心想便冲过了这街道,也不知道能入城也无。自吹了撤兵胡笳,向东北角退去。戴宗这二千余人倒乘了空当,杀进街道来。 这时,柴进见金兵截成两段,奔向城里的一支金兵,十分混乱。火光中见冀州东门大开,吊桥绳索已断,未能扯起.那金兵蜂拥入城,在吊桥上便如滚球也似,纷纷跌入桥下。沧州兵士,杀不过桥,只站在壕边,对奔逃的金兵乱搠。柴进自己左右二十余骑精兵,正是粱山老弟兄,便回看了他们道:"大丈夫见义勇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冀川城摆在眼前,城门四扇大开,如何可以放过了?你们随我来,先把这东门夺了,也好放大兵进城。"说着,手挥金枪,拍了马便向金军溃兵丛里直冲了去。那站在壕边的沧州兵,见主将向前,也呐喊着跟在后面向东门冲去。那城外金兵,虽是纷纷向城里逃跑,守城金兵,如何不提防宋军混夹入去,早已伏了两三千人,藏在城墙垛口下,火焰里以备万一。他们看到二十余骑宋军冲上吊桥。为首一将,头戴狮头盔,身穿赤色金缕甲,跨下一骑黄骠马,手挥红缨金枪,气概轩昂,虽看不清面貌,便不是平凡模样。他那骑马后,展开一面红地金边大旗,上书一个柴字。早有人告诉了守城主将,这必是后周柴世宗嫡派子孙,现任横海郡沧卅兵马统制小旋风柴进。那主将早闻其名,如何肯放他过去,且不问城外金兵是否退尽,立刻下令放箭。梆子声里几千条利箭,像下着斜暴雨也似对了吊桥上射将来。柴进却也料到此着,眼前城门大开,马也跃到了吊桥上,怎肯功亏一篑。将金枪插在马鞍插鞘里,顺手夺过这身后那骑兵手上的大旗,把身子伏在马鞍上,两手举了旗竿,伸出马头去,身子一扭,两臂转动,旗面便己展开。只听到呼呼啦啦有声,那面红旗,像一朵飞云,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盖了这人和马,向前滚去。那箭是飕飕的飞来,全被旗子卷落。但那桥左右的金兵,和护送柴进前来的从骑,都纷纷地被射着落地。柴进一马当先冲到了城门洞子里,城墙上箭射不着,石头也砸不着便立定了,他看城门里面,是个月城的城圈,并不见有一个人,凭着自己这股勇气,本可以再冲进月城去。但身后一骑随从没有,若是杀进城以后,金兵反是将城门关了,却不是入了陷阱?必定引着人马过来,先夺得了这城门,不容金兵来关闭,才是来去自如。恁地想了,回头看看自家人马,还是临壕站住,不敢冲近这箭雨。柴进心里焦急,只管将大旗伸出城门洞去,上下挥动,要招引军队过来。但是月城里笳、鼓之声大作.一批手拿盾牌滚刀的步兵,就地滚将来。柴进怕让他们砍了马腿,只好手挥大旗,跃出城门洞。那些步兵,并不来追赶,却抢着把城门掩闭上了。同时,城墙上百十条火箭,如几百道流星,对了吊桥射去。桥板上,几丛火焰升起,便己燃着。柴进料是抢不了这城门,只好纵马奔了回去。虽是两手挥旗,遮盖得水泼不入,部城墙上金兵把碗大的石块,向头上盖来。石块沉重,旗子卷甩不开,柴进肩上臂上,各中了一石,马身上更是中石七八块。马虽负痛,所幸这是柴进喂养多年的坐骑,却不肯颠动丝毫,只是飞展四蹄,也像一支箭出弦,将那烈焰笼罩的吊桥,冲了过去。 戴宗率领后路人马,已杀到了阵头,听说柴进带了二三十骑随从,已冲过壕去夺城门,不免大吃一惊。便率领百余骑精兵,由自己阵里,向壕边追来。这时,城外放的那几十丛野火,被风一卷,那光焰越发大了。火头上起的浓烟被下面火光照着,都变成了紫黄色,所以这冀州半边城都罩在红光里。戴宗到了壕边,看得清楚,见一员宋将,舞了大旗,抢过吊桥来。城上箭石追着这一人一骑打,也就顾不得危殆,大喊一声,舞刀拍马前去迎接,正好柴进跳过那吊桥,旗子被火箭燃烧,随手丢了,马腿被箭射穿,人与马一同滚在地上。小校们将柴进在地上扛抬了便跑。这里的骑兵,又已被箭射倒了一小半。沧州兵被火光映着,形影毕现,上前不得,只是隔了壕擂着鼓,摇旗呐喊。柴进被抬到阵后,戴宗将两床马褥子,放在街道上人家屋檐下石阶上.,便让柴进睡在上面休息。柴进虽是身受几处重伤,神志还十分清楚,耳听到四处咚咚金鼓之声,杂了潮涌一般的喊杀。屋檐上面,火光烘托了紫黄色的烟雾,上升天空,那烟雾里无数的火星,像放花爆也似,随了烟雾飞舞。这些火光,照见沧州人马,在街头上来往不息。戴宗叉手在石阶台前,并不言语。柴进猛可省悟,挣扎了坐起来,问道: "这呐喊声起在东南角,必是南郊我们大营人马,前来攻城。看城里金兵恁般惰形,今夜他不省得我们力量如何,不会出来接仗,到了天亮,我们攻打经夜,把士气攻打得疲倦了,他们却开了城来接杀。"戴宗道:"小可也是如此想,只因抢救兄长出险,便耽误了。"柴进道:"这如何耽误得?"便下令全部人马,分三次移动,未曾移动的人马,还只管呐喊攻城,戴宗留在后队压阵,着四个小校,用木板将柴进抬了,随了队伍,绕到南门外。 果见大名大队人马,隔了城壕,将冀州城墙围住。火光里在人家屋檐外,飘荡了无数的旗帜,那骑兵三五十骑作一队,绕了壕岸奔跑,过去一批,再接一批。马蹄声拍拍不断。柴进看到自家人马如此雄壮,精神为之一振,使坐了起来。街口上两员宋将,引了几十骑随从迎将上来。马前十几个长柄灯笼,有圆有方,上面写了官衔姓氏,烛光照得明白,正是汤隆、陈达二人。小校们喊着柴统制到了。陈达身披黑甲,背上插了双鞭,跃马向前走来,便拱手道:"哥哥怎地?"柴进道:"方才抢夺东门时,被城上乱石打伤了。俊义哥哥现在……"汤隆也迎马向前道:"卢统制正在前面街上,立马等侯兄长。"说着,一同向前。街头大屋下簇拥了一丛灯笼火把,火光下,卢俊义身着紫云甲,跨下紫骝马,腰悬长剑,未拿武器,双手拢了缰绳,正在鞍上四顾,燕青背了弩弓,手拿长枪,拱手立在卢俊义身后,备见精神威武。卢俊义见陈达、汤陛,拥护了柴进前来,也立刻迎上前来观看。见他盔甲未卸,半昂了身躯,向这里看觑了。便拱手道: "大官人辛苦了。"柴进益发将身子挺坐起来,正了脸色道: "为国辛苦,死而无想。只是刚才小可冲进了东门,后面人马跟踪不上,抢不到冀州,却十分可恨。"卢俊义道: "虽是如此,我们兄弟能在这里会师一处,却也不虚这一战。大官人且回大营将息,事不宜迟,只在五鼓以前,小可便当把大军调回,且让斡离不那贼看不透我虚实。"说着,便差燕青先护送柴进回营,一面传令前锋人马只管作攻城模样,且体渡过壕去,一面令后营兵马,卷旗息鼓,分路向大营退去。 原来这南郊外几个村寨,是金将喝里色万余人马分驻了,卢俊义却调着杨雄、时迁所部二千余人马埋伏大路两边监视了,大队人马都在夜月朦胧里绕行过来了。后来城外大火,喊杀声起,喝里色知道冀州被袭,远看南方宋军大营,依然灯火闪烁,虽是在上风头,却也听到那更鼓之声,敲打不绝。仿佛攻打城池的,不是南路宋军,如若抽兵前去救城,却又怕卢俊义的大名兵马随后追来。他只得下令全军戒备,等侯探报。后来他看到冀州东北角火光接天,一丛丛直烧到城脚,益发像是沧州兵马攻城,料得城中大军足以应付,便决定了不出兵。待得有几骑探马回报卢俊义兵马也曾绕道攻城,已到三更天次,便十分晚了。他恐斡离不见罪,勉强调齐人马,开了北寨门向冀州去救援。这里人喊马嘶,埋伏在大路两边的杨雄、时迁队伍,早己准备妥当。等到喝里色人马过去一半,两下便抄杀出来。金兵匆忙迎战,便是一阵杂乱。这时,燕青率领二百余骑精兵,正好护进柴进回营。远远看到一丛火光,在大雪平原上照耀起来。胡笳狂吹,战马悲号,便知道是杨雄、时迁把金兵截杀了。便大声叫道: "弟兄们,今夜未杀进城去,便宜了那些贼兵。于今喝里色人马进上前来,我等必须杀他一个痛快。"回转头来,向躺卧在马褥上的柴进道:"大官人且绕路西,小可转回左边杨雄兄长营里去。"柴进听说,一翻身由马褥上跳下地来。因道:"将息了这些时,我的伤势已经退了。虽不能厮杀,还可以骑马,我自随在小乙哥身后,冲了过去。"他说着,便叫面前一骑兵让了马匹。见他手上拿了丈来长的红缨枪,益发取了过来。坐在鞍上,两手端了枪把,将枪头抖了两抖笑道: "却是不甚吃力。小乙哥由我一路罢。便是厮杀不得,也有你保护了我。若另走小路,遇到金兵,须是被活掳了去。"燕青见柴进不肯离开,只好由他。自己手挥长枪,在前引导,对了来的那丛火光迎上去。后面二百骑马兵,息了灯火,在雪地里紧紧相随。不到半个更次,路旁闪出一座松林,一片黑森森的影子,在雪地里涌起来。燕青看看那火光已越是走近,相距不过二三里路,却引了一行人,都藏在松林里面。 金兵燃起千百条火把,骑兵摆成十余人一排的行列,在林外跑过。马蹄踏了积雪,雪泥四溅,道路成了雪浆。那骑兵在马上高挥了火把,近看是一丛烟雾,远看是一串火光,加之那骑兵蜂拥而来,上万马蹄,践踏得声音很大。藏在松林二三百骑宋军,众寡悬殊,未免相顾失色。燕青虽不曾看到众人颜色,听到各人马鞍上,衣甲一摩擦瑟瑟有声,料是大家精神不安。心想:要截杀金兵,须能压抑他们声势。正在这时,骑兵已过,步兵随后走来。在步骑兵中间空当里,叉来了一丛灯笼火把。有百十骑马,簇拥了一员金将向北走来。那人身着绛色开岔窄袖战袍,头戴貂帽,两耳垂着碗口大两支金环,左手揽缰,右手抱了个花竿长矛。燕青认得那厮,正是斡离不部下先锋大将喝里色,立刻把枪插在雪地里,取下肩上弩弓,在左肋下骑袋里取出一枚弩箭,扣在弦上。两脚踏了鞍镫,身子微微站起。两手举起弓来比与头齐,眼睛在扣弓背的食指环里,看准了喝里色拉紧弓弦,猛可放去。这里飕的一声响过,便见喝里色侧身倒下马去。那随从骑兵,正不知何故主将突然落马,大家一阵紊乱。燕青背好了弩弓,拔起雪地里长枪,大叫一声:"大家随我来。"拍马当先,冲出了松林,直奔那丛灯火。这里二百骑宋军,亲眼看到燕青一箭将喝里色射下马来,大家一阵欢喜,便也随了他马后冲杀过去。金兵见主将落马,又看到松林子里有人杀出,以为又中了伏兵,丢了落地的喝里色,四散奔跑。灯笼火把,满雪地里抛弃。后面随来的步兵,被杨雄、时迁截杀一阵,且战且走。冲到这里,喘息方定,这时宋军杀出,阵头大乱,金兵以为又是一场苦战,便对了自家溃散军队猛冲过去。燕青旱已抢到喝里色落马所在,地面火把,照耀着一员金环大将,肩上中了一箭,正由雪地挣扎起来,要寻战马。燕青那肯放过,两手横过枪来,只一枪把,将喝里色打倒在地。慌乱中又被乱马踏了几脚,他早是动弹不得。燕青大声喝随从骑兵把他缚了,两骑兵就地将他抢起,便把来捆缚在马鞍上。燕青见擒此大将,胜似斩首千人,不肯与金兵纠缠,依然挥了枪,指挥众骑避入松林里去,那金军步乓冲了上前,满地的灯火,为积雪所浸湿,也大半熄灭,却不见那里有军队迎着厮杀,只有继续向前冲撞;那前面跑过去了的马兵,看到后面阵脚慌乱,拨转头来救应。偏是失了主帅,无人指挥,自己的步兵与马兵,,倒互相冲杀了一番。接着卢俊义撤退了第一拨人马三千余名,由陈达率领,正好经过。他们并不曾亮着灯火,只在暗地里擂鼓,大声喊杀,估量金兵所在,将乱箭飞射,并不向前接杀,以免损伤。金兵几次被宋军暗中摸杀,以为到处是伏兵,加之无人指挥,越杀越乱。这时,在远远的擂鼓呐喊声里,见有大队宋军赶到,慌乱着四下奔跑,于是金兵为乱箭所射,马蹄所踏,自己人刀枪所伤,满地里都是死尸。燕青,陈达各在暗地里勒马观看,倒获了一次大胜仗。正是朱武虽死,这一场功迹却也立得不小呢! 第二十八回 遣细民赴死勉时迁 夸宗室弃城伤赵野 这一场厮杀,金兵却坠入雾里,他们每次遇到回营的来军,每次都以为是中了伏兵,人心慌乱,越战越没有了阵势。待到五鼓天明,卢俊义、柴进两路兵马大获全胜,都回到了大营。卢俊义驻扎的这所村寨,空屋很多,便让柴进本部人马,也都在这村寨里驻屯了。柴进自己随着燕青押解了生擒的喝里色回到大营。一路行来还骑在马上,到了营门而后,滚鞍下马,恰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燕青着人将柴进抬入屋内床上安歇。把喝里色关在囚车里,等候卢俊义发落。卢俊义回来时,知道虽擒得一员金国大将,可是又折损两名兄弟,心中甚是惨伤。把关喝里色囚车,且押到后营。在中军帐内备酒犒劳出战弟兄,除了柴进卧伤未起,所有各弟兄,都团团地围了圆桌子吃酒。 席上杨雄,时迁、陈达都郁郁不乐。杨雄坐在席间,手扶了酒碗,待吃不吃地,叹口气道:"自在蓟州和石秀兄弟相识以来,十分意气相投,几次遭险,都得无恙,却不想是今天分手了。" 陈达道: "我等聚义兄弟,虽是情谊一般,却相识有个先后。小弟和朱武兄长在少华山结义之后,未曾分手过。多年弟兄,忽然永别,心里总觉着有一件事横搁了,分解不开。"卢俊义坐在首席上,正端了酒碗起来要吃,这便放下碗来,手按桌沿,昂头叹口气道:"折伤了朱、石两位兄弟,不但是我等兄弟损伤,便是国家也折损两名好将材。"杨雄豁地立起来,拍了桌案道:"必须把喝里色那厮首级号令辕门,才泄得胸中这口怨气。"卢俊义手抚髭须因向杨雄点点头道:"杨兄且休性急,留着此人,自有用处。现在金兵,深入我大宋国境,他哪日不杀伤我成千成万百姓l杀他一人,报得甚仇?我且宽待了他,那厮在三五日后,不曾受刑,必存着生望,在他日内,好歹讨些军情出来,强似要他流那几点膻血。"时迁道:"恁地时,却使用得着小弟。当年小弟落魄在蓟州时,也曾经营牛羊皮生理。奔走长城内外,颇学得几句鞑子话。小弟便用鞑子话和那厮攀谈,他不怕第三人听了,或会吐些实言。"卢俊义点头道:"恁地便十分是好,明日便由时迁兄弟探问那厮口气。"当时计议定了,便开了囚车,将喝里色让在一间民房内酒肉款待。和他包扎箭伤。 到了上午,时迁拎着一腔烤羊,配了酱醋葱蒜作料。几十个饽饽,一大壶酒,亲自领人进到拘禁喝里色的屋子里来。见他坐在一条大木凳上,两手盘了镣栲上的铁练耍子,盘弄到呛啷作响。他猛然见时迁是一位将官打扮,便豁地站了起来。时迁向他说了鞑子话道:"喝里将军,你休害怕。我们这里卢统制,道你是筹好汉,特派我押送酒食来,让你将息几天,息得好了,且有事和你叙谈。"那喝里色惊奇不已,倒不在他这几句言语,却想不到宋营将官有会说鞑子话的,便瞪了眼问道:"你是兀谁?却解得大金国话?"时迁笑道:"我叫张三,是蓟州人,原先曾常到贵国贩买牛羊皮,怎地不懂大金国言语?"喝里色问道:"你在卢俊义这里任甚官职?却被派来了款待我。"时迁笑道:"久后自知,你却休问。"于是着兵士们将酒肉都放在一张土案子上,和喝里色开了镣锁,让他自吃,时迁且坐在一边,和他说些闲话。他饭后,看着人给他上了镣锁,押人收拾了杯著去。午后,时迁又来了,先是着人送进一捆木柴草屑来,把屋子里土炕下火眼里,先烧上了火来暖炕。在土炕上铺上两床被褥,一床羊皮毯。随后又有人抬来一张桌子,两张木椅,一担食盒。揭开食盒来,里面一大盘炙牛肉,一支熏鹅,一个红烧羊头,都用大木盘盛了放在桌上。另是个小笸箩,盛了几十块烤的胡饼,又是一大瓮酒。桌面上相对放了杯著,时迁叫兵士给他开了镣锁,陪了他坐着吃酒。 喝里色笑道:"张将军,你是受了卢俊义指使,来劝降我,所以恁般款待。你休来欺弄我。"时迁笑道:"擒得敌将,非杀即招降,有甚理解不得?你只将息几日,后来自会明白。"喝里色虽不省得卢俊义究是何意,且也乐得快活,自不追问。到了晚间,时迁又着人送了酒肉来吃。饭后,且用大壶熬了浓茶来喝,桌上点了臂粗的蜡烛,红光闪闪地,时迁便陪了他闲话。到了第三日,时迁又送了酒肉来相陪,喝里色向时迁道:"我又不是一支猪,你待把我喂得肥胖了来杀,若说是要招降我,你怎地却不提起一字?你须是引了我去见卢俊义,待我当面问他。不时,却教我闷的慌,便有酒肉,我也吃不下去。"时迁笑道:"你真要问时,我便告知了你。你想,贵国和我大宋还能永远厮杀了下去吗?我们得了大名来书,道是朝廷已经在向金国提起和议,这早晚便定妥了。因此,要你降我们却也无益。把你杀了时,更是伤了和气,于大局无甚补益。待得和议成了,自把将军送回金营,岂不落下一点交情?"喝里色笑问道:"甚时候,大名来书如此报道?"时迁道:"便是最近两日。"喝里色手扶酒碗,昂了头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卢俊义统制却相信赵野都总管来哄骗。便是你等攻打冀州那日,我们就知道你们南朝西道都总营王襄,弃城逃走。那赵野兀的不也是个文官,怎管得北道军事,早在一月左右,他们的家眷,已送过了黄河,怕不是预备作第二个王襄?我那斡离不元帅,已调有奇兵,接应西路粘没喝元帅大军,占领黄河北岸,这早晚大名想是休矣!你这区区两三万人马,济得甚事?将来没了归路,都被我大军活捉了。我念你们不杀之恩,告诉你实话。 莫如放出我来,引你们投降北国,却不失封侯之位。"时迁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像担造,心里大吃一惊。但面上兀自镇静着,道是喝里色信口谎话。慢慢地陪着他吃完了酒肉,便奔回中军帐来,向卢俊义报告此事。 此时柴进伤势少痊,与戴宗,燕青同在帐内坐地。柴进便道:"乱听说西路金兵,确是由太原进向潞州,难道恁地快,使抄到了黄河北岸?"卢俊义道:"然是作怪,这两日金兵不来攻打报仇,大名也不见文书到来,像是暗中有变。必须着人向大名探视一番方好。此事,却须……"手理髭须,望了时迁沉吟着。时迁挺身相应道:"若是兄长须差遣小弟前去,小弟万死不辞。小弟虽然曾是个不安分的细民。但相隧在公明哥哥和兄长手下多年,也略懂得忠义,前后奉过许多差遣,都未曾误事。"卢俊义道:"贤弟,你怎知我要把这事差遣了你去?因为喝里色那厮言语,多少有些可信。若是大名有了金兵,平常一个百姓,却怕不能自由来去。贤弟懂得鞑子话,便方便了许多。"时迁道:"小弟自能临机应变。"卢俊义执了时迁手道:"贤弟,若道临机应变,你自有这能耐。只是南北两国干戈相见,是子孙兴灭的勾当,却非往日我们山寨聚义小局面的厮杀,你此去万一有点差错,金人要了你性命,大丈夫为国家流这点血,那是身死得其所。却怕他们挫折或引诱你,要你为虎作伥,那我聚义弟兄受累事小,国家受累事大。"时迁听了这话,只觉脊梁上冒出一阵冷气,周身汗如雨下,立刻向卢俊义拜了下去。卢俊义将他扶了起来,因遭:"贤弟有话且说。"时迁又对在座各位兄弟,躬身唱了个喏,因道:"小弟方才言过,虽是出身细民,因跟随各位英雄豪杰多年,却也懂得些忠义。再蒙张相公提拔,朝廷恩典,那般出身的人,也作了个巡检,好歹是为官吏。哥哥说了,这番厮杀,是子孙兴灭的勾当。小弟一要报答国家,二要报答张相公,三要顾到聚义兄弟英名。如有甚差错,小弟一定一死为先,决不辱没了这个身体。董平、宣赞,石秀,朱武四位仁兄那样慷慨就义,小弟难道是个木偶人,却不省感动?"说着便流下泪来。杨堆也起身向卢俊义道:"哥哥放心,时迁兄弟却不是在蓟州流浪时那般人物,他常对我说,小弟一个鸡鸣狗盗般人物,却来作了官。小弟却也劝他,休过分惭愧。正是鸡鸣狗盗可以来做官,做了官的却休去再作鸡呜狗盗便好。他平日有这般心胸,可想他要做好人。"卢俊义向时迁唱个喏道:"原来如此,贤弟休怪则个。记得我兄弟离开邓州时,张相公却排了队伍送我们。我们不轰轰烈烈作一番事业,怎地对得住张相公那一番荣宠?"时迁道:"哥哥放心!小弟在东京相府里进出过,省得他们作事,自有不如我们处,我等自是休把自己看轻了。公侯将相的事,鸡鸣狗盗一般做得!我们斩头沥血的事,却是他们仿效不得。"卢俊义道:"贤弟有这番胸襟,那便十分是好。事不宜迟,就请贤弟挑选快马一匹,即刻动身。"时迁也知道大名有变,大军没了后路,不但是退无可退,人马粮草就要断了按济。于是退出帐来,装成了个商贩模样,身穿大布皮袄,头戴风帽,腰上挂了柄朴刀,手拿枣木棍棒,背了个小小包裹在肩。另挑得一匹快马,换了一副朴素些的鞍韂,拴在帐外等候。自_己进得帐去,放下棍棒,又叉手向卢俊义唱个喏。问道:"兄长还有甚指示?"卢俊义见他恁地虚心,也十分欢喜。因道: "这虽是冒险勾当,却望贤弟早早回来,告知大名情形。大名无事时,贤弟尽管前去见赵总管,道是我等在此打胜仗,他尽管从容坐镇。大名有事时,却也须把金兵情形,打听个实在。我等三军进退,都凭贤弟作耳目了。"卢俊义说时,由主帅席上站了起来,拱手相送。时迁拜了两拜,退出帐去,解了拴马索,却待登鞍。杨雄却由中军帐边,转了出来。时迁便迎上前问道:"兄长有何指教?"杨雄弯下腰,在靴统子里抽出尺来长雪亮的一柄匕首来。两手托了,送到时迁面前,因正色道:"大名若有变动,你如何带得棍棒朴刀?送这炳小刀给兄弟,也好提防一二。"时迁道:"小弟省得。"接过匕首来,也掖在靴统里。然后唱个喏,拱手上马。出得营来,不敢停留,加上一鞭,直奔大名。 这日午牌,相距北城尚有二十里上下,却见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向东奔窜。向百姓打听时,有人道是赵知州降了金人,有人道是金兵由西来袭了大名,前三日已占了城池。今天金兵出了城却抢杀到乡村里来。有的道,前面不远便在厮杀着,客官休想前去。时迁听说大名果然有失,却也不敢冒昧前进。只是沿路请问百姓,又走了五六里,逃难的百姓,却见稀少,正是早一半天都跑空了。有人看到他还骑马向南走,都劝他休去,道是金兵便在前面骚扰。时迁又走了两里,路上却已看不到行人,立马在积雪平原上,正是四野静悄悄地,看不到树林或村庄里有一半缕炊烟。抬头看看天上,一轮阴霭遮漫了的红日,像大鸡子黄也似,挂在西南枯林上。野地里堆了残雪,寒空凛凛,时赶看了此情此景,却也不无戒心。又走了半里路,忽然喊杀之声大起,却不杂着鼓角。看到附近有两三间残败瓦屋,打马奔向那里,却是一所古庙。大门闭塞了,旁边的土墙,倒有两三个缺口。时迁打着马,跳进墙去。见正殿椽子断了好几根,落下满地的瓦,神龛里不知供着什么神,佛神龛和前面香案都斜倒了出来,被木柱子挡住了,那后面正好闪出一条暗夹道。时迁便把马牵着藏在神龛后面,自己走出佛殿来。那喊杀之声更近,立刻缘了柱子,盘上屋梁,益发由椽子断出窟窿的所在,钻出了屋顶,伏在瓦屋脊上张望。看时,见有四五十骑金兵,在田野里乱跑,后面约莫也有四五十骑宋军,只管追了砍杀。其中一位将官,身穿赤色盔甲,骑着一匹紫骝马,手挥长柄大刀,跑在追兵前面。追着了金兵,不问大小将校,只是挥刀便杀。时迁见有自己军马,胆子便大了,只管在屋脊上看。那四五十骑宋军追杀一阵,约莫又伤了二三十骑金兵,剩下少数金兵逃去,并不再赶,却带转向这里走来。那位红甲将军,便在后压阵。 时迁料无意外,由屋檐上跳下来,迎上前去,口里喊道:"前面杀贼的将军,请留步,冀州大营来人,有话说。"那些人见旷野里有人呼叫起前来,便勒住了马等候。那红甲将军策马上前来时,时迁大惊喊道:"兀的不是思文兄长?"郝思文啊哟了一声,立刻跳下马来,将刀插在地上,拱手道:"时兄何以来此?"时迁道:"我且先问郝兄,大名城现今怎地?"郝思文跳脚道:"咳!失陷了!"时迁道:"未曾听说金兵前来攻打,怎地就失陷了?"郝思文道:"如何没有金兵来攻打?赵野这蠢材,只图逃命,怕卢俊义哥哥回兵救援,要留他守土,按下军情,不通知给你们,时兄莫非是回来探听消息的?"时迁道:"奉了卢兄之命,回来打探。既是如此,且请兄长到庙里叙谈。"郝思文吩咐随从骑兵,且在庙门外驻扎了,便同时迁一路进庙来。郝思文道:"太阳要落 山了,烧一丛火烤如何?"时迁道:"却还不冷,今日走了一天不曾喝口热水,只是捧了两捧残雪吃了。这香案下面,倒有一只铁罄,且烧些雪水喝。"于是郝思文捡起了一些断椽木板,堆在殿里。时迁在身上取出火石铁片,敲着燃了纸卷,先把木材燃了,然后在香案下翻出那个铁罄来,放在火边,先在院落里捧了几捧雪熬化,将铁罄胡乱洗刷洗刷,二次再来熬水喝。时迁且熬煎着雪,且坐在地上,和郝思文对面向火。 因道: "既是大名失陷了,兄长何以还在郊外,又怎地来到大名?"郝思文道:"那西路金兵,不像东路金兵有我兄弟之兵阻当,下了太原,便直扑河东。西道都总管王襄,也和太原郡那些州县官一般,望风而逃,金兵恰是不曾遇到一根草来绊了他。小可在蒲关,只有千余人马,如何抵敌得了金兵数十万人。那知寨张载,却是个能吏,他见大势已去,却和我商量,与其将士地人民,都拱手让给金人,倒不如坚壁清野,教他来无所获。本来蒲关人民,也就纷纷渡河。那张知寨益发昼夜鸣锣惊动百姓,搬家渡河,规定在半月之内,境内都要走光。过了半月,官府自来烧城关乡下房屋,留住也无地容身。百姓听了自是纷纷迁走,无奈黄河冰薄,过河的人又多,张知寨怕在河里要有坍陷情形,更派我带了五百名军马护守河岸,在冰上洒下麦草沙土,免了行人牧畜滑跌。我只是在河岸上来往逡巡,一来监视了渡河百姓,不许拥挤,二来也防护了歹人来抢劫百姓行李。不想到了十二天上,金兵便己迫近了蒲关,我顾不得河岸,带五百名兵马回到城关来。远远望到一片烟焰,城里已成了火海。路上迎着城里逃出来的二三百残军,道是张如寨知道金兵已经逼近,把城里残留的几百名军民,一齐放出城来,在寨衙里敢了一把火,自穿了朝服,跳到火里去。城里事先已放好了火种,军民退出来时,放了几十把火,城里也烧光了。小可听了此言,想是进得城去,也无地可守。本待一死,却又太不值得,便带了六七百军马,直奔大名,知道卢兄带了万余人马,已出师北上,想见了那北道都总管赵野,再讨些职务,也来帮助卢兄。到了大名时,却见人心惊慌特甚,白昼扯了吊桥,紧闭了城门,城墙上遍插了旗帜。城外人家,都也关门闭户,像是昼夜准备了大厮杀。我把带来的军马留在城外,向城里射进去一通书信,道是要求见赵野。过了一日,城里缒下一个衙役来,道是赵总管相公,只许我一人进城。恁地,他自不开城门,用绳索箩筐,将我扯吊上城去。我到城里看时,益发街巷萧条,路上行人缺少,见了赵野时,我自道是失地之官,甚是惭愧,若是相公有差遣之处,愿一死以报国恩,藉盖前愆。"时迁坐在火势对面听话。一壁厢用木棍把火势撩拨得大了。铁罄里雪水已煮沸了,在马鞍子行囊里,取来一只小葫芦瓢,便舀了水吃。因笑道:"郝兄这般言语,赵野却恁地听得进?"说着,舀了一瓢水隔火送给郝思文。他笑道:"贤弟把酒瓢都带来了,行囊却是齐全。"时迁道: "小弟此来,正预备了非常之变,干粮带得颇足,我兄要吃些也不?"郝思文道:"正好!我和几十名弟兄,今日只熬得一顿玉米粥吃。"时迁又取出一小袋干麦粉,两大块牛肉羓子,放在火边木板,由靴统子里抽出小刀来,把牛肉羓子切碎了,将刀尖插了一块,送给郝思文。他接过了,右手将葫芦瓢舀铁罄里热水喝。左手捏了小刀,将刀尖上牛肉羓子进到口里咀嚼。因道:"见到赵野的那日,他正留了我在州衙里共饭,只是一盘腌羊肉,一只鸡,一筐炊饼一瓮酒。他道城里已买不得新鲜菜肴。这倒不是百姓慌乱了,他预备死守这座城池,把老弱百姓都放走,好减轻了将来城内粮荒。"他又道:"大名还有三五千军马,两三万壮丁,足眵半年吃的粮食,这城足可守数月。以便朝廷派大兵来救,早几日他自己免除了新鲜菜肴,这是待远客,所以宰了一只鸡。大宋官家姓赵,他也姓赵,他是个皇帝宗室,他尽忠要比平常人近一等。"时迁笑道:"郝兄,你听他这般昧了良心言语。"郝思文伸过小刀来,又插了块牛肉羓子送到嘴里咀嚼。摇了头道:"我哪里会看得出他是甚等人物,那日我见他时,见他穿了绿罗窄袖战袍,腰系鸾带,挂了一柄绿鱼皮三尺长剑。扎了绿绸幞头。结束得紧扎,象个随时出战的模样。他请我吃饭的时候,那厮壁上挂了大小两张弓,又好几壶箭。我经过二堂的时候,我又曾见那廊柱上正拴了一匹鞍镫齐全的马,不是这都总管的坐骑是甚的?"时迁笑道:"你信他?他是个文官,却不解朝廷怎地把北道都总管重要职守给他了?不过,我知道蔡 京、王黼这两个奸臣都和他交好。"郝思文将刀背敲了火柴棒,叹道:"这便是了。那日我见那厮恁般做作,以为他是个血性汉子,却和他说了实话,我道河北、河东州郡的官吏,听到金兵来了,望风而逃,不但辜负朝廷,却也丢尽中原人颜面。难得蒲关张知寨守城而死,争了一口气,小可未得和他一同殉城,实有余憾。现在来到大名,但和金人一战给国家出些血汗,死也瞑目。于今赵相公决计守城待援,正是郝思文效死有地,十分快活。那厮倒象真的喜添了个臂膀,亲自斟了大碗酒敬我。道是已飞檄给卢俊义兄长,即日撤兵回守大名。在此三五日内,料得金兵未必便到,但也不可不防,却让我带了原来人马驻城外七里庄,与城内作犄角之势。免得紧闭,外边没一些布置,金兵来了,便可合围,城里不能在事先作丝毫准备。我听他话,自是相信。他倒在饭后握了我手,亲自送出二堂。道是虽弃了蒲关,不足介意,只要我在大名效忠,自当申奏朝廷为我洗刷。他自知道宋江,卢俊义结义弟兄,决无怕死之辈,又约我好好在城外七里庄将息,日内便在城内分拨些粮秣给我。当日依然将我由城墙上缒出来。谁知我出城之后一连三日他未睬我,叫城时,城上回复,外面风声紧,不便开城,令我自在城外征募粮秣。没奈何,我且在民间搜罗些粮草,住在七里庄上。前日上午,金兵忽然蜂拥而至,城池立刻陷了。城里州衙里差役逃出城来,我获着了一个。问起来,才知赵野见我的第二日,知道金兵已到境外百里,便弃城逃走了。这三日来,只是关闭了一座空城,金兵是不敢早来,早来这里便早失守了。我不想赵官家宗室,恁地不中用,偌大一座名城,如此轻易弃了。我本来即日可以到冀州去投卢兄大营、却是不肯输这口气,把步兵都遣散了,剩下二三百骑,我便带了埋伏在东北郊各村寨里,遇到金兵多时,我躲避了他们,少时,我便出来截杀他。杀了两日夜,走马灯似捉着迷藏,杀了金兵千百人,算略出得这口鸟气。只是我也只剩这四五十骑人马了。我也正想明天投冀州去,不想今日在此得遇时兄,正不知那面情形如何?"时迁跳起来道:"我今晚混进大名去。"郝思文不觉看觑了他道:"这却为何?"时迁因把卢俊义派遣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因道:"天赐其便,在此得遇兄长。就请取了小弟行囊马匹,向卢兄先报此地情形。小弟入城,大则扰乱金人一番,小则也多采些消息回报卢兄,我辈好寻条退路。"说着,在郝思文手上取过那匕首,在火光上一举道:"此是杨雄哥哥所送,小弟进得城也罢,进不得城也罢。如若不得已时,便借这个作我的归宿了!" 第二十九回 探出路卢俊义擒俘 作先锋郝思文摆阵 这时郝思文听了他那番言语,也十分兴奋,拱了手道:"时兄有这番胸襟,强似那北道都总管赵野十倍有余。却不知我兄怎混进城去?"时迁笑道:"这庙外野地里你搠倒恁多金兵,怕我在他们身上寻找不得两件衣服?我自装扮了金兵模样,沿了进城大路,步步向前挨了去。若在路上遇到巡逻金兵,益发是好,我便装了个受伤士卒,让他扶了我进城去,我自能说一口鞑子话,却不怕他不相信。"郝思文道:"若是如此,时兄便应今晚改装,明早向前厮混了去。趁此大名城内还是兵马仓皇时,他自不能仔细盘查你的来路。"时迁笑道:"这等装假勾当,兄台自休得为我担心,我十分应手。"郝思文谈着话,将两块干牛肉羓子都撕着吃了,又喝了两葫芦瓢水。因站起来拍着肚皮道:"现在已是十分饱暖了,我那些弟兄们,还在庙外风雪里,须是引了他们到一个村庄里去投宿。"时迁道:"郝兄带了兄弟们走开便是。这荒野孤庙,毫无遮掩,却是不大稳便。小弟不到天亮,便也离开这里。"说着,将马牵了出来,将行囊刀棒,都交付过了。郝思文执了时迁手道:"时兄这是入龙谭闯虎穴的勾当,凡事都慎重了。"说毕,两人对拜了两拜。 郝思文章马走出庙来,天色己十分昏黑,缺月繁星,照见平原残雪,却也模糊着可辨方向。郝思文带了三四十骑,寒夜里摸索得一座无人村庄,胡乱住了一宿。为了怕大队金兵追来,不免要吃他捉住,天色不亮,就带了原来随从,直奔冀州。大名虽是失陷了,金兵是由西路抄袭了来,北路金兵,被卢俊义军马拦住,正不曾窜犯这条大路,郝思文一路无阻,两个日脚,便快马加鞭赶到了卢俊义大营。早有巡哨兵士向卢俊艾禀报。他听说在蒲关的郝思文来到了这里,不由得跌了脚道:"河东休矣!"心里思忖着,或者不是郝思文亲自来到这里,便未曾下令开寨门,且登了寨墙向外张望。见郝思文带了三四十骑随从,各各满身尘土,行列不整,杂乱地站在寨外空地里。卢伍义在寨墙上叫道:"贤弟何以来到这里。,郝思文马上躬身道:"兄长别来无恙?小弟由大名转道前来,有紧急军情奉告。"卢俊义也不再犹豫了,立刻下令开庄门,自己下了寨子,亲自迎到庄门边来。郝思文看到卢俊义前来,便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卢俊义将他搀扶起来,因道:"一路饱受风霜,却幸贤弟身体健康。"郝思文道:"失土之人,死有余辜l愿在兄长帐下出些血汗,一雪此耻。"卢俊义道:"昨今两日,已经得了探马报信,大名四门紧闭,消息隔绝,金兵由西道而来,正络绎不断。今贤弟又说到失土,必是金兵已到了蒲东,转趋大名。黄河以北,非吾有矣!"说着,不住地顿脚。郝思文道:"且请兄长到帐内叙话。" 卢俊义回到帐内,一壁厢下令安顿郝思文随从,一壁厢召请各将领来帐内叔话。不一时各兄弟到齐,郝思文把此来经过都叙述了。卢俊义听到,自是十分悲恸,便着小校们在中军帐内设下了酒肉,围案共餐,以便大家叙话。因是胸中烦恼,便将大斗盛了酒放在面前。郝思文坐在席上,又把河东大名情形叙述了一遍。他见卢俊义、柴进都端了酒碗,慢慢呷着,静听谈话。便拱了拱手道:"小弟一路行来,见附近州郡,都是四面受敌之地。金兵在我北方,我们还可以多守村寨,牵制他南下。现在大名失陷了,我们驻在这平原上,却是前后受敌,小弟之意,以为要趁金兵在大名立脚不稳,赶快想个自全之策。所以昼夜不敢停蹄,奔来拜见各位兄弟。"卢俊义道:"我心里自是思忖多时了,果然这里久驻不得。但是如此退了,却让我不甘心。二来归路断了,又教我等去向那里?"说着,手扶酒杯,昂头长叹。柴进道:"兄长何必烦恼,我们人马合计还有一万六七千人,而且都是忠义之士,只要兄长发下将令,三军还可死战一场,杀出一条血路。虽然我们驻守这里,不免腹背受敌。但是此处向沧州一条道路,金兵不多,莸们乘其不备袭回了沧州,且在那里驻足也好。"卢俊义道:"大官人,你听我说,沧州孤悬东北角,何尝不是四战之地,虽然可得青州接济,一来路远,二来还是隔了条黄河。那里既无山河之险可守,又无邻郡应援,却是去不得。"杨雄道:"小弟有一愚计,不知使得么?此去山东郓城,路还不多,我们杀回当年水泊子里去,且谋安身。谅金兵不会进迫山东,便是到那里,他那骑兵也杀不进水泊子里去。"卢俊义笑道:"贤弟,你怎出此言?既然我们作了朝廷职官,就不能再回当年啸聚之处。便是不愿自身毁誉。于今大批兄弟跟随张叔夜相公,朝里蔡京、高俅这班赃官,到了那时,他并不说我避开金人,留下这万余兵马的力量,却说我们性情反覆,又去落草,那岂不连累张相公和大批兄弟?这未曾不是一条去路,却千万使不得。"杨雄听他反驳了,并无言语,只是低了头端起酒碗来吃,燕青坐在下方,手扶桌沿,突然站起来道:"北上不得,东去不能,也没个在这里困死的道理。依了小乙意见,便带了这万余兵马.杀回大名去,便死也死在故乡。"卢俊义手抚髭须,点了两点头,微笑道:"此言正合我意。小乙哥,你且坐下。"说着,回转脸来望了柴进、郝思文道:"两兄胸中素有韬略,看这条路子如何?"柴进道:"事已至此,小弟愿和金人决一死战。"郝思文道:"小弟从大名来,略知金人虚实,西来之兵虽不甚多,总也不下万人。城池失陷以后,无人抵抗,金兵必是源源而来,便是毫无牵挂,我们去袭大名,也要费些手脚。于今斡离不十万大军,正和我们对垒,我们南撤,他必紧蹑我后。他不用步兵和我接仗,便是用几千轻骑在我大队后面骚扰,我也走不得个痛快。这并非逞意气的事,卢兄看小弟顾虑得是吗?"卢俊义连番的点头道:"郝兄所言甚是,我自当筹个良策。"陈达吃了酒道: "小弟是个粗人,不省得定计。既是东南北三方都去不得时,我们跨过了邯郸大路,在太行山脚下,占了两个小县城也好。料得金人是骑兵为主,爬山越岭不得。"汤隆也接嘴道:"小弟在那一带却是熟识地形。"戴宗道:"若是恁地,倒不如去沧州了。"在席上的几筹好汉,各各议论,都不曾拿出个好主意。卢俊义便道:"听各兄弟言语,自是都不愿与金兵干休,小可也想了,我各兄弟由邓州北上,都望在河北建些功业,不想朝廷忽略了边务,只靠我们几个草莽之臣出来撑持,如何挽回得了大势?这正是项羽说的,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但虽是恁般说了,我们大小都是守土之官。现在土地既失,有何面目见得中原人士。我现在有三个策略,说与大家计定,我们能在河北占领两三个州县,收集流亡,徐图恢复,这是上策。带领现有人马东走山东,等候机会,再北来杀贼,这是中策。将这万人去抢大名,与金人决一死战,杀到一骑一卒方才罢休,这是下策。"柴进道:"下策是把这两万人马,自趋死地,自是使不得。上策虽好,但河北各州县早经盗匪骚扰,又受了金兵一次洗劫,已是十室十空。便能招集流亡,如何能驱饥民作战?现避往山东,倒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虽是朝廷不免见罪,为了替国家留些兵力,却也说得过去。"卢俊义手捻髭须,久久思量,忽然拍了桌沿道:"柴大官人说的是,少康一旅,可以中兴。难道我这一两万儿郎,却作不得一番事业?与其把这两万人和金人厮拚掉了,却不如留以有待。恁般说了,不能迟延,只是明日晚间,便可撤营东走。"郝思文道:"斡离不那厮却十分阴险,他既知道得了大名,也必料定我军必向东走。小弟愿领-一支兵马,向金营搦战,探个虚实。"卢俊义道:"郝兄转战千里,来到这里,且将息一日。要作一番打算,我须亲自出马。" 议论既定,大家也用饱了酒饭。卢俊义带了燕青,戴宗二人,携了弓箭兵刃,各骑一匹快马,悄悄开了城门,偷近金营来观察动静。这已正是黄昏时候,十丈路远近,已不见人影,卢俊义下得马来,将马项颈上的铃子,都摘落了。回头向燕青,戴宗道:"我们担些危险,再近前去看看。"戴宗和燕青都也摘落马铃。但戴宗抖了一抖缰绳,将马赶得和卢俊义并排了。因道:"此处去金营不远,万一让他们知道,只派二三百骑来拦了我们归路,我等就无法回营。兄长为三军之主,不可大意。"卢俊义道:"我万余人马,想找条活路出去,不把敌情看得透澈,路径看得烂熟,如何行得去?"戴宗道:"便是恁地,小弟可和小乙哥前去。"卢俊义道:"我正是要亲自看看金兵动作,却是他人代劳不得。卢某要为三军决定大计,却顾不得生死,凭这身武艺,我也不怕金兵出来拦劫。"戴宗见他坚持要去,只好和燕青在马前后紧紧跟随。那平原上起着不大的西北风,时时卷了残雪碎土,向人扑面打来。旷野寂寥,远远的刁斗声里,杂着胡马呜呜地叫。远处的繁星由天幕上垂下来,正和地面相接。在星光下,看到几十点大小火星,在地面上移动闪烁。估量那火光前后位置,总有一二里路长,正是由西向东,只去不回。卢俊义低声道:"二位贤弟见么?那一行零落灯火,必是金兵在移动。若说他是运粮草,何必向东道去?依兄看来,这里面必有些蹊跷,找们且再向前去看看好么?"燕青道:"金营附近,都掘了陷井,夜黑风紧,马蹄高下不齐,休得着了人家道儿。"卢俊义道:"便是落下陷井去,凭我这身武艺也纵跳得起来,怕些甚的?"二人料是劝阻不得,没甚言语,只是在后跟随,远远听到金营的更鼓声,由黑暗的上风头吹来,咚咚转过二更三点。 向那声音所在看去,也有些灯火横空移动。燕青道:"金人营寨一般的在人家大庄子里。便是张着灯火,也有寨墙抵挡。于今那里有三五十点灯光闪动,必是金兵在寨外行动。"卢俊义道:"小乙,你也省得了。我们如何能活捉两个金兵过来盘问盘问才好。"燕青道:"统制不可再冒昧,小乙和戴兄便可……"卢俊义在马背上笑道:"你道我只能长枪大戟厮杀,作不得这般精细勾当?"燕青道:"只是主将应当珍重。"卢俊义道:"我已来到这里,便是不和你们向前,单骑先回营去,又何尝不是险着?你不省得古人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话时,三骑马继续在黑暗里前进。马头改了向东,背对了金营灯火,却追向那一条东移的灯火线去。黑夜分不出路径,只是看定了那一条零落闪动的灯火,横跨了荒野,只管向前逼进,他们只是三骑人马,又在收割过了的庄稼荒地里跑,却很少声音发出。追得那丛火光近了,便看到有灯笼火把,在火光摇晃里,看到大批金兵,一串地沿了大路东去。卢俊义勒住缰绳,不敢前进,在马背上看那移动的金兵,行列扯得很长,约莫相隔百十骑,才有一盏灯火照耀,鼓角不响,旗子也卷着扛了走,他们正是要隐藏了怕宋军发现。燕青低声道:"恁般情形,不用揣测,正是他要先抢了我东向去路。"卢俊义挺坐在马背上,对那火光注目望了,忽然将枪尖向亮光的空当里指道:"你看,这地方前后队伍不联接,定是两个将领统率,这空当约莫有大半里路,天赐其便,让我们在这里下手。我们且走近些埋伏了,只突然冲出去,把最后两个人捉过来就是。说着,他一马当先,反转手来,向戴、燕二人招了两招。三骑马横截了大路,奔向前去。 正好这里有一带枣子林,虽是冬天里叶儿都枯萎,但枝丫低密,在这黑夜里,也可以藏些形迹。三骑马都闪在树下,却也半避了风。向那一箭远的人行大路上看去,正如卢俊义所料,前后队伍断了联接。后队隐约着在远处摇撼了火光,还不看见人影,这前面队伍,正是在这里透出了阵尾,三四个火把,照见一个顶盔穿甲的金将,周嗣簇拥了十几骑马兵,在马鞍上颠动了身子向前。这虽不是有了倦意,他们正是不曾提妨得这里有甚厮杀。暗处张望明亮处,十分清楚。燕青取下背上弩弓,搭上弩箭,对火把丛中看得清切,便向那金将面上射去一箭。这里听得弓弦响,那边火丛里却看到有人落马。卢俊义和戴宗这两骑马,正是八蹄待起,四耳高耸,准备了随时奔跑。那里金将落马,这两骑马正象两枝箭,飞奔向金兵阵尾。那些殿后的将校,看到主将落马,正不知天祸从何处飞来,大家下马搀扶,慌乱着一团。便是黑暗中奔来两骑马,他们也没想到是宋军来到,卢俊义在马鞍上,正如燕子掠水也似,奔到人丛中,挑了一位身材矮小些的金兵,先把枪柄一拦,把他身体横拦到,然后等马跑得逼近,伸手一扯他衣襟,便牵过马来。那人身离马鞍,兵刃也落了地,卢俊义轻轻便便将他夹在肋下,掉转马头便走。戴宗随后一步杀进 丛,趁大家忙乱里搠翻了几个,恰是不曾捉得活的。他见卢俊义已是得手回去,不敢恋战,也随后跑同枣林。卢俊义将擒来的人掷在地上,燕青便解下鸾带将他草草捆缚了,扣在自己马上。回看大路上,火光照耀得发红,后军赶到,前军也有人回头探视,益发嘈杂。卢俊义道: "小乙哥,这番真可以走了,休让金人看出了我们。"于是三骑马加上一鞭,飞奔回营。到了营帐外,将捆缚的那金兵解下鞍来,已是颠顿得半个死活。卢俊义叫小校们扛抬了到后帐去,且让他将息半夜。到了次日黎明,卢俊义便将这人叫到帐内,先和他说了些安慰言语,着懂得鞑子话的小校,翻译给他听了。随着让他席地在草席上坐了,又赐给他酒肉。那金兵也省得卢俊义将他活捉了来,无非是要讨些口供,便把他所晓得的尽情告诉了。道是斡离不元帅说过,这里统兵大将,都是往日梁山好汉,本就恨着南朝豢养了些贪官污吏,若是把这些话着他听了,定是乐得降了金邦,去攻打汴梁。又道:"你们这大营南北都有大兵,只是东西两路空着,在昨天晚上,便派了五万人围困你们这里。又知道你们多半是会向东走,所以这东壁厢派的人马更多。卢元帅,你们早打点主意才好,金兵若是把你们围困得住了,你厮杀也罢,不撕杀也罢,只是断缺了你粮食柴水,久了,你不投降怎地?"当通事的小校,把那人言语翻译转告了。卢俊义笑道:"斡离不虽 是阴险,却小看了梁山志士。我们虽是恨着贪官污吏,却也不如恨着金人那般厉害。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也只有投降了贪官污点来打金人,休劳他恁般妄想,我等却会作了金人鹰犬来咬自己人。"通事把言语告诉了那金人,他拜倒连连称是。卢俊义赏了那金人一些洒肉,留在后帐。便吩咐鸣鼓升帐。 三座营寨将领,听了鼓声,都到中军帐内来听候将令。卢俊义升帐,便向在帐前的各将领道:"现在金人看了我们这支劲旅,是他在河北的心腹之患,想把我们毁除了。我们要为国留下这支劲旅,恰不让斡离不那贼逞了毒计。所望大家兄弟戮力同心,冲出重围,永久让金人在河北有后顾之忧,牵制他南下。我已探得明白,金人又在我东西路设伏,想和南北大军应合,把我们困死。趁他布置未周,我们便冲出去。现派郝思文、戴宗带领三千军马向东厮杀。所有金兵占领村镇城池,都不必攻打,一直冲杀金兵后面。然后扎了阵脚。我这里大军东去时,你们再回兵夹击。这部兵马,全用我大名骑兵,我已安排好了,你们点齐,午刻动身便是。第二拨派陈达、汤隆带领本部人马,在今日午刻,向西路攻打。不必深进,听我这里吹着角号,便佯败回来。第三拨派杨雄带领本部人马,多打旗帜,向南撤退。在十里之外,也向东进兵,接应郝思文、戴宗,帮助冲过金兵阵地。笫四拨派柴进带本部人马向金营挑战。那贼既是志在圈我,必不应战。我军也只佯攻便可。金兵若出营应战,我这里自会鸣金收兵。"安排已定,卢俊义却自和燕青带了中军大兵,见机东撤,以便居中联合四路。已牌以后,兀自静悄悄的,三营各无动作。到了午牌时分,中军三声号炮响起,金鼓齐鸣,营门大开,四路人马,同时杀出。柴进这支兵马,约有五千人左右,对了冀州南郊金兵先锋营寨,便冲杀过去。 那斡离不自喝里色被擒后,已经另换了先锋,和卢俊义对垒。他早安下袭取大名的毒计,却教先锋不必轻易出战。这日午牌,正是天净无云,红日临空,平原雪冻,尘土不扬,在营寨墙上可以看到甚远地方。这金兵先锋乜的迈,听了宋营大军杀出,便登了碉楼观看。见宋营黄尘滚滚里,五彩缤纷,旌旗横空,人影遍野,分四路冲杀,来势汹涌,正不知是何用意,益发闭了寨门,不来应战。柴进人马冲到金营附近,那里将石子飞箭射出,柴进也就装了不敢向前,只是命阵里擂鼓呐喊。在东路的郝思文、戴宗,带了三千马兵,在战鼓擂得震天也响声中,便向东飞奔。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路上下,并未遇到金兵,前临分叉路口,正是南向济州北向沧州分路之处。另有一条小路,却是斜趋大名。戴宗在马上叫住郝思文道:"郝兄见吗?此地正是东南向的咽喉路径,金兵如何肯放松了?前面一带青隐隐的树林的影子,金兵若是要围困我们,必在那里设有埋伏。"郝思文在马背上抬头看去,前面的青蓝天脚下盖着平原,正是密密的树影子,有如一堵寨墙。那树影上百十个黑点子飞动,正是下面有人惊动了树上鸦鹊。便道,"不错!那树林定有几个村庄,金兵必是在那里驻守了。我们一路鼓噪了来,他怎地不防备了?我们要为全军杀开一条血路,正顾虑不得许多。且让弟兄们喘息片刻,再来进攻。"说着,在身边行囊里抽出一面白旗,临风招展一番。全军便都勒住缰绳,停马不前。 这里在平原上,恰好是个微洼所在,三面土地隆起,挡住了风沙,也掩藏了形迹。郝思文与戴宗在高地逡巡并马商谈。约莫有顿饭时,郝思文抽出红旗招动,三千马兵,变了一字长蛇阵。郝思文领了阵头,戴宗压了阵脚,向前便放箭一般的冲了去。这冬野收割了庄稼,褐色地面,一望无际,忽然滚起一股黄尘,涌着几丈高,象一条巨龙,向对阵舞跃了来。果然,到了树林子里,发现两座村庄,寨墙遍插了金兵旗帜。这里骑兵到了,大路在两村之间穿过,十分危险。郝思文手举大刀,在马鞍上飞舞,一人引队向前。早听到梆子声发动,两面村庄,向路中夹击着射出箭来,象暴雨也似,宋军各各鞍里藏身,依然向前直冲,冲出了这个咽喉路径,虽折损了一二百骑,却也无碍大事,郝思文益发不敢停蹄,只管奔跑。回头看看两个村寨远了,树林也稀疏了,或断或续。在马上正喘过一口气,却见对面一带树林里,旗帜摇动,在胡笳声里,有几千金军步兵涌出,日光里照耀着兵刃上的白光。正要等马兵向前去截杀。郝思文看那金兵阵式,林子外列着两排人都使了长枪大刀,林子里人影摇闪,尘土飞腾,必还有弓箭手,校刀手,马入树林,必是死局。便舍弃了大路,斜刺里向树林子东北角奔去。他将大刀插在马鞍旁,两手挥了两面红旗。戴宗引了阵尾,屈曲了向前,却变成了个蝎子形。郝思文把自己的前锋,交给了副将带领,与戴宗转来前方的阵头,作了两个钳子,齐头并进,原来阵的中段,变成了蝎尾,他策马回去殿后。这些家数,都是粱山当年训练得来,卢俊义本部兵马,自也是这般操练。所以郝思文指挥阵式,十分得心应手。这个蝎子阵,可以免了金兵拦腰截杀,便冲绕过了树林。不想金兵处心积虑要把这支精兵困死,那里肯让他们突围。但听到胡笳声起,北方有骑兵约两三千人,对了这蝎尾,直扑将来。他们排的是乱鸦阵,平原上三五十骑一丛,乱轰轰地,铺展开了,围绕拢来。猛然看去,倒觉遍地都是金兵。郝思文如何不省得,他在马上下令,教身边的旗牌鼓手,发了个后队变为前队的鼓角声,全军便都掉过马头来,由东向西。他这时又成为前锋,在马上挥动两面黑旗,阵式又第三变,变成了大鹏展翅。蝎尾变了大鹏头,两钳变了两个翅儿,向外伸张,正对了那乱轰轰三五十一群的散骑兵扫荡着。不消片刻,两下里便厮杀到了一处。金兵虽是一队队的扑击过来,郝思文自在队伍前面横冲直撞,紧紧带住了阵脚,不让他混乱。宋军这三千马兵,拚凑在一处,正像一只大鹰,在大地上盘旋,几万只马蹄,踏践的尘土,飞腾了几里路横阔的地面,半空里如起了一重浓雾,真个日色无光。马蹄声,喊杀声,海潮般涌起。两下骑兵,都使用着枪矛,尘雾里几千支飞舞,本就让人眼花缭乱。这宋军马兵,阵式是一团的,三千枝枪矛,都在马头上像倒了的排竹,联系了朝外,更教人看着是一条活的鹿角,气势夺人。金兵用错了散兵扑杀,一时又集合不得,零落的扑来宋军阵脚,都教这一万多马蹄,三千枝长矛,冲杀散了。金兵扑杀到三次,已让宋军冲散了三停的一停。那阵后土丘上,有一杆大旗招展,呜呜吹着海角,金兵竟自撤退回去了。 第三十回 驰驱星野一旅突围 践踏全军双雄劫帅 这一场厮杀,虽没有千军万马的宋兵,只是郝思文几次阵式变化,却也让金兵眼花缭乱,不知道这边虚实。在这乱鸦阵式的金骑兵撤退后,那边阵里,有一员金甲大将.带了百十名壮马骑兵,飞奔前来,在斜角里高土岗上停住。其中有会说汉话的,隔了百步路遥远大声叫道:"领兵宋将通下姓名来。"郝思文跃马出阵,两手横刀,直逼土岗子,大声道:"胡狗,教你认得我,我是蒲关兵马都监郝思文,现任大名北援军东路先锋。"那番将并不答话,带领随从,回向大纛旗脚下去了。郝思文回到阵里,戴宗迎上前道:"郝兄见吗?金马看到我阵脚整齐,变化迅速,打听我们领兵将官姓名正是要多多准备,不让我们便宜过去。"郝思文道:"我自省得。谁耐烦在这里和他摆阵耍子?我等冲出这块战地要紧。"说着,在身上拔出红旗摇动,依然变了长蛇阵。郝思文领头,戴宗压阵,再向东路奔走。便在这时,金兵阵里四处号炮响,角声呜呜相应。郝思文在马上看时,四处树林里、洼地里、堡寨里,都有旌旗飘荡。迎面约半里路,有个庄子,墙头屋角,半掩藏在枯树林里,虽是大路去向那里倒没有旌旗影子。后面尘头飞起十来丈高,却有海潮般马蹄声涌起,分明金兵调了大批援军追来厮杀。郝思文见西南角树林子密接,金兵旗帜由树林里伸出来乱摇。却不奔那无人的庄子,拨转马头,手挥了红旗,倒向那树林里扑了去。及扑到林子里面时,果然只有些稀散的步兵,不曾接仗,丢下许多旗帜,迳自跑了。郝思文回头看时,却见那挡住大路的村庄,尘头涌起,千百面旗子,由灰尘影子里撑了出来,正是金人埋伏了大兵。那原在后面追来的金兵,见宋军不向东而转向西南,倒扑进了这个树林子,自也有些捉摸不定,便也改了方向,对树林子缓缓逼来。 郝思文到了树林子里以后,只觉自己身上的汗水,由脊梁上阵阵涌出,衣甲却已湿透,盔下的汗珠子,分披了两脸,把髭须都浸湿了,他在马鞍上喘息着,心里兀自在思量怎地冲锋出去?看看林子外那片平原上,东西两边的黄尘,在半空里转动,全向树林这里围绕,几乎要合流到一处。正自沉吟着,戴宗策马由阵后赶来。他也喘息了个不住,隔马伸过手来,抓了郝思文衣甲道:"金兵处处设伏,车轮般来战我,我们如何冲得出去?"郝思文道:"金人倚恃了他的人多,正是恁地来纠缠我,小弟避到树林子里来,正是不愿遭那毒手。现在已到酉牌时分,杨雄在南路的接应兵马,必快来到。那时,且看金人如何应付,觅了个机会,再作打算。于今且顺了这林子,缓向西南退。金兵若逼近时,便在林子里用箭射他。"戴宗由松树缝子里望出去,见西边天红云匝地,太阳已经去地只丈来高,金兵践踏起来的浮尘,将金黄色太阳映着落在浓烟一般灰焰里,带着几分苍茫。金兵却不逼近这林子,半空里浮荡了连串的旗帜,像大小矗豸翻腾。人马半露在平原上,倒是排钉也似钉在地面。这些情景都好像有一场大厮杀,正在等着。忽然西角上号炮连声,顺风吹来。风里面隐隐传着鼓角之声,正是中原节奏。郝思文回头向戴宗笑笑:"这正是我们接应兵马到了,我们益发向西迎接上去,教金兵摸不着虚实。"说着,挥动红旗,冲出了林子,向奔大名的小路上冲过去。不到四五里路,便见金兵散布在平原上,由北向南,正和打着杨字旗号的宋军纠缠在一处。这里是金兵一支小队伍,人数也不过与杨雄兵马相等。郝思文这部人马杀到,他们不肯受两下里夹攻。后阵敲着铜锣响,前锋就撤退向北去了。杨雄在那边阵上,看到自己人马旗号,便首先一个打马迎上前来。马上先遇到郝思文,因便叫道:"厮杀了这半日,贤弟为何却倒杀转来?"郝思文等他人马走近来,才低声道:"东路村庄树林,不问大小,都是金兵埋伏了。若要明闯过去,受他层层截击,必是老大损折。现在太阳已要落山,权且找个落角处,让弟兄先歇息一会。他们都渴的慌,只是捧了树枝上残雪吃。"杨雄将枪尖向南指道:"那边两里路左右,有个荒落的庄子,且先到那里击一会也好。"郝思文便依了他,指挥人马,向南边村庄上开去。 到了那里,天气已十分昏黑。虽是这里人民都已逃难去了,寨墙却还整齐。郝思文进得庄来,先下令开了庄门。与杨雄、戴宗找了一所民房,亮起灯火来,一面下令让弟兄们借了民家炉灶,烧些热水,以便咀嚼干粮。一面计议恁地冲破金兵重围。商议了许久,杨雄两手一拍,忽然站了起来,因作色道:"说不得了,小可舍了这腔血,让二位冲出去。再等个更次,小可装个偷营模样,去扑这正北金兵占的两个大庄子。趁他和我厮杀,二位向东突围出去。"郝思文道:"却不是难为了兄长?"杨雄道:"不恁地时,我们第一拨人马便冲不出去,大军东行的计划,全盘施展不得。"郝思文低头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只有恁地。"到了二更时分,西北角上喊杀声大起,却是卢俊义大军,也冒夜向东袭来。杨雄正在民间搜得一瓮酒出来,拨开了泥封,拿碗舀了,站在灯火下吃。便把碗掷在地上,向郝思文拱手道:"只这 便是时候。弟兄们喝了热水,咀嚼了干粮,精神也恢复起来。各自分手厮杀罢。二位杀出了重围,必是放两把火通知我。"说毕,提起靠在墙上的金枪,便出门去。他本部人马,已是装束妥了,开了庄候令。杨雄仗了三分酒意,出了民房,跨上站在门外院落里的战马,揽了缰绳,自在队伍前面走。紧跟随他的两位旗牌,将枪杆挑起两碗红纸灯笼。这便是号令,他手下千余儿郎,都跟了灯走。郝思文等他去了半个更次,也点齐了二千余马队,出庄向东北角飞奔。这是月的下弦了,残月兀自未曾出来,寒风呼呼吹过原野,将满天铜钉也似的星点,刮得有些抖颤着光芒。看天脚下,由西到东,沿北面拖了一条线,全有灯火之光,断续在地面上露出。每个灯火里,都有更鼓声,那金兵占据的村庄,和安设的营帐,总有二三十里路长。郝思文不敢亮起灯火,只是自己在队伍前领路,让后面骑兵紧紧的跟了走。约莫走到十里路,后面又发生了一阵喊声,同时,有几丛火光,在地面上映出,正是杨雄兵马,已和金兵交手。料得金兵正注视那里。益发领了队伍飞奔。前面正是先前穿过的树林,明知那里无伏兵,且绕了这树林子边上走去,也好掩蔽了些行径,免得被金营察觉了。谁知这里马队走近了,那林子里传出梆声,突发一阵乱箭,由侧面射来。郝思文骑在马上,便觉得有四五枝箭射在身上。虽是有了厚甲蔽了身躯,还有一箭透过了厚甲,射在肩上。当时便有一阵奇痛,直穿肺腑。但是跨下这匹马,还是照常奔走,似乎不曾中箭。他想自己是个领队的大将,蛇无头而不行。在这箭雨底下,小有停顿,折损的人马更多,只是兜了马缰,拚命狂奔。沿北一带金营,都惊动了,胡笳狂鸣,各处报警的火箭,千百条流星也似,向东南角飞射。那正是指示了宋军的方向。郝思文紧咬牙关狂奔。暗中听得后面骑兵行动,时有参差停顿,料着中箭翻倒的不少。更怕挫折士气,头也不回看一下。一口气便跑了二十余里,这时迎面小半轮月亮,像只银梭在地面上升了出来,混茫的寒光,照着旷野无人,分明是去金兵己远。便勒住了马,将队伍停住。回头向身旁随骑道:"快去请了戴将军来。"戴宗听得呼喊声,策了马向前来,喘息着道:"幸是已出了重围。"郝思文道:"戴兄,我已中毒箭,奇痛不能忍耐。幸是不负将令,望兄长带了弟兄们就在附近驻扎,好和后面大军呼应。并望转告张总管相公,宋公明哥哥,请转奏朝廷,郝思文虽是失土之人,今日却为国家出了这最后一分力了。"说着,右手便回到肋下去拔佩的长剑,待要自刎。戴宗看到,隔鞍便两手来扯住。郝思文身子歪斜,大叫一声,撞下马来,便为国尽忠了。戴宗也来不及伤感,着小校们把他尸体抬在马上,负了向东走。一面着人在枯树林下,干草堆上,分别在容易燃烧地方,放起火来,正是向后方报信,说先锋已冲出重围了。 那边牵制金兵的杨雄队伍,只有千余人马,力量十分单薄,未敢逼近金兵阵地,在一丛小树林子里藏了。那金兵见有几碗红灯,引了一簇人脚马蹄声过来,便擂鼓吹笳,调了队伍准备迎战。但不知这边宋军是何种行径,也不肯向前混杀。相持到残月升起,东方火光涌起,有几十团烈焰升上寒空。杨雄看了,便把带来的红灯,分别挂在树上,悄悄引了人马,绕出林子南方,仍由出兵的来路,奔回大营去,以便和大军联合一处。原来西北角喊杀声突起的地方,这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之声,后又起来。杨雄料着是卢俊义的大军,正催动了向东进,正和金兵厮杀,便丢开了大路,由野地里直向那边扑去。行了一二十里,天色已经大亮。原来的那片红光这时变了满田野的烈焰,烟雾腾腾地,在面前拦遮住了眼界。隔了烈焰,见自家旗帜飘荡。烈焰东边,有一条干河,金兵像排班似的,临河排下了阵式,前面是步兵,后面是马兵,再后面是车辆旗帜,正是堆排了三层。不擂鼓,也不吹角,只是挡了去路。遥望西北两面,也露旗影子飘荡在天空,只有这南向一带路,并不曾有金兵。杨雄带着这转战一夜的千余兵士,向自己阵地里去。到了那里,却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镇。宋军旗帜由寨墙里伸出,却还大小排列整齐。村予外几间茅屋。和一些秫楷堆、柳树林子,都被烧焦了一半,兀自冒着黑烟。杨雄见正东门上,竖着卢字大旗一面,料着卢俊义在这里,便引了军队,径向前叩门。只见燕青手提长枪,骑了一匹青鬃马迎上前来。在马上唱个喏道:"都统制特着小弟来接兄长入寨将息。"杨雄见他脸上染了两块黑煤烟。蓝战袍上。烧了好几块窟窿。便也唱个喏道:"小乙哥辛苦了。"燕青道:"厮杀了一夜,这贼兵只是将马队在四处放野火,前面隔了条河,冲近了,那贼便在向河那岸用箭来射,冲不过去。后方四周是火,他正看得清楚。所幸我们也有准备,退进这镇上和他们巷战。那贼兵箭射不着,马匹又冲撞不动,才把那些过河来的贼人杀退回去了。"二人说着话,进了寨门,杨雄见街头巷口,兀自纵横躺着死伤的人马。杨雄在马上传令副将,引着人马去街后将息候令,自己下得马来,和燕青步行到人家门首一片打麦场上,来见卢俊义。 这时,太阳已出来了,照着场上大片黄光。汤隆巡寨去了,卢俊义、柴进,陈达分坐在地面的石碌碡上,各人的坐骑,系在场外枯树上。卢俊义把一枝金枪在碌碡边地上倒插了。手按了膝盖正自沉思。见杨雄前来,便起身迎着道:"贤弟辛苦。"杨雄拱手道:"幸不辱兄长之命,已护送了郝兄冲出重围。"因把过去事叙述了一遍。小校们已是搬了个作柴火的干树兜子来当座位。杨雄和柴、陈二人厮见了,且在柴兜上坐下。卢俊义道:"这村镇被金兵蹂躏过多次,一些食物也无,更是休想吃酒,贤弟厮杀了一夜,吃碗热水冲寒也好。"说着,小校们将瓦肆盛了半钵热水,捧绐杨雄。他吃过了热水,因问道:"兄长大军离开大营,何以杀在这里驻脚?"卢俊义道:"你去后,金兵正也中了我计,见我军四处出击,却不晓得我要怎地?后来我撤了西北两路兵,急向东路攻打,他们抵挡不住,却也让我冲过几个村寨。无奈他们骑兵多,便是这东路的怕不多过我全军两倍。他一面接战,他一面调了马兵,大宽转地在远处包围了来。不易厮杀过去,偏是又隔了这道干河,我要踏冰抢渡过去,他在岸上便用箭射石打,老大吃亏。所幸柴兄在后夺得了这个村寨,却还可以驻脚。且休息一日,再作计较。只是我们必须早日突围出去,那贼昨日分散了流星野马,只是烧我粮秣,现今又临河拦阵,分明是要困熬我。"杨雄道:"小弟由南路来,知道南路空虚,我等绕开了这河岸,由南路冲过去,却不好些?"卢俊义笑道:"恁般打算,何须贤弟来说。那金人多是骑兵,他行动自比我快,我打算绕向哪里,他必是先抢去把我们的要道塞住了。厮杀一日夜,且让弟兄将息些时。"正说着,小校们来报道: "那金兵阵里出来几骑马,其中有会说汉话的,道是前沧州王知州,特来请柴统制出寨答话。"柴进忽地站起来道: "这贼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居然敢来这里来寻我?我便出去亲自割了这贼头来。" 卢俊义道:"此人必是来说降我们的,大官人也不妨将计就计,我们于其中寻点方便。"柴进在打麦场旁边树上,解了坐骑缰绳,将使用的画戟,由树干边取了来,跨上马去,抖缰便行,燕青道:"且慢!这王开人认贼作父之徒,甚事作不出来?柴统制一人前去,体着了他道儿,小可愿保护了前去。"卢俊义道:"也好,陈达兄弟再点五百人出寨催阵,以防万一,我自在寨墙上看觑则个。"那柴进听说王开人来到,便将五脏气炸,打了马便奔出寨来。 只行半里路,果见有三骑马渡过河来,在平原上逡巡。除了两个着甲的外,有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袍,不是王开人是兀谁?那两个着甲的见柴进武装出来,便向前了两步。柴进见他们离河岸,不到一箭远,自也不敢逼近,相隔五七十步,便停止了。燕青紧紧在后跟随,也停住了马。那边王开人见柴进不进了,在马上拱揖唱喏道:"柴将军别来无恙?"柴进两眼里都冒出火来,将画戟遥指了他道:"卖国贼!你还有脸来见我?"王开人又拱一揖道:"柴将军且休动怒,听我数言奉告。别人和赵官家出力,不识贤愚,还则罢了。你柴大官人,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那赵匡胤便是夺得你家天下。于今你不报仇,却反来给他打江山,不是老大笑话?斡离不元帅特着小可来提醒你,你若是劝得卢俊义投降金邦,各人官加三级,并封你作沧州公,永奉大周香烟。"柴进不等他说完,大喝一声道:"你这贼也曾食了朝廷多年俸禄,怎说出恁般没良心话?你把我祖先的话来打动我,以为就很动听,我不将你驳倒,也让你卖国的人多一层遮盖。我祖先把天下让给太祖,是我中原人把大业付托给中原人,好比一家之内换个当事的,有甚了不得?你也读过几句书,却不省得楚弓楚得那句话。像你这贼,认贼作父,自残骨肉,一朝投靠,世世为奴,上背叛了你祖先,下卖却了你儿孙,说什么引彼人室,为虎作伥,那都比不了你这行大罪。我宣赞兄弟,被你逼死,恨不活割你这狗头下来,临风祭他一祭,你还敢在阵前并舌?"这一番大骂,后面压阵的几百宋军,大声喝彩。王开人却慌在马上没了言语。柴进回顾燕青遭:"我实在看不得这卖国贼这一身穿着。"说毕,拍马舞动画戟,直奔王开人。这厮如何不提防了,已是拨转马头要走。燕青早是暗中取了弩弓在手,放在鞍后,只在他这一转马头的时候,两臂抱了弩弓高抬过肩,眼睛由执弓的手指环里,注视得亲切,刷的一声箭放出去,正中王开人后心窝,翻身落下马来。柴进见了大喜,一心要取他首级,益发放缰向前,捉戟便刺。那两个护送王开人的金将,怎肯让柴进向前,双双的举起枪来,将紫进的画戟架住。燕青怕柴进有失,挺枪跃马,飞奔过来。柴进将戟向怀里一缩,已躲开了两技枪尖。这两个金将,便分开来敌往了两人。柴进和那金将只交手到三四个回合,哪肯久战,故意向他虚刺一戟,戟尖由他左肩刺过去,扑了个空,金将以为是个便宜,却把枪柄向怀里收住,打算用半截枪来刺柴进胸膛。柴进的马只进了半步,便将戟向回一扯,戟后枝勾住那金将颈项,便割断了首级,尸身倒在马下。这是柴家的马上回风戟,是个绝着,自是容易奏功。柴进腾出身子来,正待去帮助燕青,燕青已拖枪败下阵去。那金将见连伤二人,便飞马追赶。燕青已是在马镫带套里,捅下了枪。故意把身子伏在马鞍上,却很快的取了弩弓在手,回转半个身子,脸看了马尾,两手平放在身下,弓背平了那角,右手将弦扣在怀里。只这分工夫,金特的马赶得贴近拢不住蹄。只听飕的一声,弩箭出去,中了那将咽喉,扑通一声落了马。柴进看了大喜,见身前无人,回转马头,奔到王开人尸身旁,便跳下鞍韂,拔出腰问佩剑,就地上割了那贼首级。隔河金兵阵上,便一阵大喊,几百枝箭向柴、燕二人射来。柴进抓着马跳鞍上去向回奔时,人和马已中了好几箭。有一枝箭正射中旧日伤口所在,一阵痛入肺腑,他也落下马来。陈进在后阵看到,把手中枪尖一挥,率领五百步队,同时飞抢出阵来,掩护二人。燕青马腿上中了一箭,人却无恙。他就地抱起柴进,背在肩上,向村寨里飞跑,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到打麦场上,将柴进放在秫楷堆上。他流血过多,已是气绝了。但他手上兀自提着卖国贼王开人那颗人头呢!卢俊义见又折损了一员大将,流着泪站在打麦场上发怔一阵。杨雄向柴进遗体躬身拜了四拜,回头向卢俊义道:"大官人今天这番动作,金兵必是恨之切齿。我军在此,既不打算久留,这遗体须是埋葬了,休得来受他们的蹂躏。"卢俊义道:"贤弟说得是。这打麦场南端,有一棵古柏树,是这里最高大的一棵树,且在那里掩埋了,将来也好作一认记。"说着,便着小校们在村庄里寻了木板钉了一口薄棺,草草地就将柴进殡殓了,在柏树下挖了一个坑,将薄棺埋下。坟前不敢树立碑记,只是成了个两三尺高黄土堆。卢俊义在村子里寻得一套文具。吩咐小校们把墨磨得浓了,将一张长纸,铺在桌上,这桌子便是在坟头上摆了的。卢俊义站在案前,提笔便写了一首诗道: 英雄哪肯寻常死?十万军中杀贼来,博得山河同不朽,此身只合战场埋。 写完了,又叙了一行文字道:"大宋横海郡沧州都统制柴进贤弟千古,宣和七年十二月卢俊义敬挽。 把挽诗写好,村庄里没有供品,盛了一碗清水,一个铁香炉,燃了一束松枝。打麦场尽头,树干上东边缚了一个俘来的金兵细作,西边缚了一匹胡马。有两个小校拿刀在手,站在旁边。等候号令。在这里的弟兄卢俊义、杨雄、燕青、陈达、汤隆五筹好汉齐立在案前,向坟头拜了八拜。卢俊义起来,站着向坟前洒泪道:"柴贤弟英灵不远。听我一言,我等兄弟为国效力,渡河北来,护国未成日有失土。贤弟今已成仁,我等如不收复土地,驱逐腥膻,誓不生还。"说毕,回头向小校们喝道:"把来斩了,滴血祭坟。"在这一声喝里,那个侵犯中原的贼兵与胡马,同时得了他的报应。便在这时,外面号炮轰雷也似响,胡笳鸣呜哀鸣,喊杀之声,潮涌一般,卢俊义道:"金人看我在阵前杀了一个国贼,两员金将,恼羞成怒,倾巢来犯。这股锐气且让了他,我等五人只守了寨墙四周,不使他逼近就是。"说着,自与燕青守东门压住敌阵。着杨、陈、汤三人分西南北三门。 到得寨墙上看时,果然,金兵步马齐来,分了数层向这寨子围着。卢俊义在冀南转战多日,自备和虏获的弓箭预备充足,向来不肯枉用了。这时金兵围上,伏在寨墙里的,尚有万余军马,拿出几千张弓,同时猛烈向对面射去,却也教他近前不得,攻打到了日色西沉,他们方始收队回去。但是还未曾到了晚间,沿河上下二三十里路,灯火络绎亮着,昏暗中看灯光位置,在地面上,正好成了个半环,更鼓声里时时杂着马嘶。卢俊义料得金人戒备甚严,自家军士厮杀了一日一夜,十分疲乏,今晚却是冲锋不得,只好多派将校们巡夜,且休歇这晚。次早红日东升,都是个大好晴天,战场上鼓声、炮声、笳声、喊杀声,一齐动作,金兵又是几排阵势,将这寨子围困了。有那会说汉话昀,只管叫卢俊义归降。卢俊义本来不睬他们,被他们这声音聒噪得烦恼了,便在寨墙上四周逡巡,要找个厮杀机会。到了已牌时分,只见东北角上,一簇旗帜,拥了一把红罗伞盖,隐约看到一人,身穿紫金盔甲,手拿长鞭,东西乱指。卢俊义见陈达随在身后,便藏在墙垛下,将手暗指了道:"那必是金兵东路元帅斡离不这贼亲自来指挥攻我。这是中原一个大祸星,我们的死对头,今日见面,岂可空过?我要单骑出阵,出那贼不意,将他杀了。"陈达道:凭哥哥这身武艺,有何惧怯。只是寨子外面,金人千军万马……"卢俊义作色道:"大丈夫要作一番惊人事业,哪顾虑得许多?杀了此贼,胜杀贼兵十万。"说着,他下了寨墙,提枪上马,便向东门来。陈选在后跟随道:"既是兄长要去,小弟愿意左右,多少有个照应。"卢俊义在马上想了一想,说:"也好。"这里守门副将,是柴进带来的田仲。他自不敢拦阻,开门放了吊桥,让卢、陈二人悄悄过去。卢俊义身著海浪鱼鳞甲,手使镔铁悔花枪,骑下一匹滚雪白马。陈达身穿青罗金锁甲,手使点钢枪,跨下一匹青鬃马。黄色太阳,照着平原金晃晃地,金兵步马两层雁翅排开,在旌旗影里,布了阵势。卢俊义怒马当先,陈达紧随在后,平原上但见两团黄尘滚滚,拥了黑白两个影子,向金兵阵里飞奔了去。金兵自不曾理会得两骑宋军出来迎战。那斡离不在土岗上观看阵势,虽是见有两骑人马,在阵前飞舞,也不想是宋将出战,而且不曾打得旗号,黄尘掩蔽了也看不清楚是兀谁。也想不到两骑马,敢来向主帅怎地,只是托大了自在地观阵,卢俊义那梅花枪尖,像雨点也似,在马前拨动,且不管面前金兵多少,只是对着土岗子上冲去。那金兵近被马踏,远被枪挑,纷纷闪开,让出一条人巷,两骑马看看扑到那红罗伞盖下面,相距不到十丈。斡离不才看清这两员宋将是来对付自己的。啊呀一声,拨转马头,便要逃走。卢俊义大叫一声道:"卢俊义、陈达来了,斡离不你这贼寇向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两枝枪尖,在太阳下闪着电炬也似光芒,直向斡离不心窝里搠来。这番壮举,可说是惊心动魄了! 第三十一回 戴白巾哀雄作夜战 挥赤帜大将逞虎威 那斡离不是金邦东路大元帅,来到阵前,左右自有将校卫护。虽是卢俊义、陈达两马双枪来得很快,但是斡离不马后,恰是三四骑裨将暗地保护。卢慢义那枪向斡离不刺去,他正不曾手携武器,带转马头便走。在他啊呀声里,那枪尖相去他的后心不到三尺。正是所差有限,两旁抢出三骑马来,鞍上金将,各挺出枪刀,将卢俊义枪尖架住,陈达的马后到一步,他见一只落口的肥羊,被这三人救了,心里十分恼恨,伸出在马头前面的枪尖,一直在前面刺出,并不缩回来。当三员金将,把武器架住卢俊义枪尖时,只知道把斡离不已经解救出来,便十分欢喜。却不提防陈达这骑怒马直奔过来,他枪尖到处,不用那金将稍一回手,已挑了一员金将落马。卢俊义见面前二金将已是手脚慌乱,眼见这是一个机会,便将枪尖舞弄得拨风也似,不许金将丝毫周转得动。陈达拾了个便宜,见靠近这员金将,迎面躲开卢俊义枪尖,向身边闪过来,正将撞上了自己的枪尖,轻轻一挑,又把他挑落下马。剩下那员金将,兜转马头便跑,陈达益发追向前去,向他后心一枪,直朔透甲心。他倾刻之间,接连枪刺了三员大将,颇为得意,哈哈笑道:"胡狗,还有多少无用的将才?益发过来,好教你老爷打发。"他说这话时,已忘了身陷敌阵。四围金兵,看到不过是两员宋将,究不十分惧怯,已是蜂拥将来,把卢、陈二人围在中心,枪刀剑戟一齐涌上。百忙中,陈达后心窝上,中了一流星锤。背上一阵重压,打得人向马鞍上伏了下去。卢俊义大惊,便将他由马背上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鞍上,同时,另一只手,舞了枪,还要抵抗四周的金兵。那金兵见两员宋将,只剩下一员,而且这一员,又带了一个负伤的人在马上,这就正好捉拿,更是铁桶一般的围着。卢俊义虽是舞动了一杆枪,四处迎击着。所幸那金兵,围困得逼近,反是不容他们施放箭石。挑着金兵稀松之处,且战且走。但鞍上有个负伤的陈达,究是累赘,马冲撞不得。若说是把陈达推下马去,他未曾死,结义兄弟,如何忍心做得。正在十分为难。忽然西南角上金兵,纷纷动乱,那里鼓声咚咚,角声呜呜,天空里一簇旌旗飘荡,一彪人马杀到。为首的两骑将官,正是燕青和杨雄,后面跟随着约有千余马兵,如一条飞龙也似直冲了来。卢俊义再不敢恋战,随了他们杀开一条血路,再向自己营阵里奔回,这千余马队,眼见自己两员主将都陷在阵里,都瞪红着眼睛,要和金兵拚个死活。因此这千余人马,在数万金兵阵地里,来去如风,却是阻挡不得。但究因众寡悬殊,被兵刃撞击,马蹄践踏,来去都有了很大的损折。 卢俊义到了驻扎的村寨里,先着小校们,将陈达抬去将息了,自己喘息了一口气,便又走上寨墙来观看阵式,正好那金人阵上一簇红旗红盖,拥在干河那边,分明是斡离不又出来督战。那原来摆阵列在对面的金兵,前列未动,后列人影移动,尘头高飞,正看到他们,分作南北两翼,向这寨子遥遥地围困上来。再抬头看看太阳,还正在天中,又看看远处,在村庄树木影子里,还有几股黄尘,不断的升腾。他右手按了腰间悬的剑柄,左手撼着髭须,昂头仰天长叹一声。身后有人答道:"金兵有数万之众,云屯在这平原上。统制和陈兄两马双枪,去劫他们的主帅,特地冒险些个。"卢俊义回头看时,燕青悄然站在身后。卢俊义皱眉道:"陈兄适才吐了两口鲜血,想是伤透肺腑了。"卢位义按着剑柄,兀自抬头望了天空。燕青道:"看金兵昼夜逼了我们厮杀,必是倚仗了他们人多,要困乏我们。若是我们零碎和他厮杀,一没有接济,二没有出路,越杀越疲倦,却不是中了这贼兵毒计?"卢俊义听着这话时,却不住手摸了髭须,半晌没有言语。燕青偷觑他双眉直竖,面色微紫,却又是咬了牙关,是在生气,也便悄悄的站了。后来他一顿脚道:"一定和贼兵决一死战,冲出这重围去。小乙哥,我们必定是留下这条顶天立地的身子,举大军来把贼兵扫平。谅他又是来攻打寨子,引我军出战,且休睬他,看他怎地?"燕青道:"我等自是拚了这腔子血汗,来保国家疆土。只是统制是三军之主,却再休单骑出阵,和贼人厮拚。"卢俊义手抚了髭须微笑道:"斡离不欺我中原无人,带着贼兵,长驱直入。恁地教训他一番,也教他认得我中原人才正多。你不看那厮旗盖,现今远远地躲了,适才我若是在阵前把他杀了,便不回来,却也值得。"燕青没甚言语,只是垂首站立。卢位义也呆立时,身后一面三角大旗,那尖端拂在他项额上,让他忽然有所省悟。他抬头看时,那太阳已让灰色的云彩遮住,大地无光。所有面前的旗帜,都在半空里聒聒作响。地面上的灰尘,正被风吹着,一阵阵在半空里飞腾。他注视了一会,那风益发大了,呜呜的在寒野上哀呼。眼前大陆,阴沉沉地。卢俊义忽然一笑,回头向燕青道: "你看,风势由西北向东南,今晚必然阴雪。天助我们一臂,当可冲出金人重围。"燕青道:"小乙正是恁地想,与其天天损兵折将,困守在这里,倒不如全军冲出,决一死战,好歹我们冲出些人马去。"卢俊义只微笑了一笑。这时,那金兵在阵后移动了两支大军,暗暗地抄圈了寨墙西北角。人马践踏起来的黄尘,遮天盖地,由上风头吹过来,直掩住这村寨天空上。卢俊义抽身向寨子北门走来,却见汤隆挣红了面孔,迎着唱个喏道: "小弟虽是武艺低微,却忍不住受金人恁般欺侮,请兄长给我一千军马,我当出寨去,和金兵决一死战。纵然死在战场上,却不胜似困在这寨子里,让他昼夜围困?"卢俊义点头道:"贤弟之言甚壮。只是我等和金人打仗,不争在这早晚,便是十年八年,好歹报了这仇,让他永远不敢窥犯上国。兄弟且忍耐半日,今晚我自有处置。"汤隆虽是不敢多言,抬头看到日色无光,黄尘像烟雾也似,由头顶上飞过,那风吹得嗖嗖嘶嘶,犹如鬼哭神号。今天晚上,必是一个十分萧瑟的天气。他想着卢俊义恁地说了,必定有计摆布,且自退去。到了天色黑昏,金兵见卢俊义不曾出来接仗,便也收兵回营,夜静天寒,这风势越发汹涌。罩了平原,看金营火光,只有零落的几点,在黑野上闪动。正是天上不见一粒星点,便是这几星火光,也就在这浓云密布下摇摇欲灭。 初更以后,卢俊义一面下令全军造饭,一面自带了精壮兵校,在寨墙上四门巡查。看看那风势只管加紧,料着本晚不会止息,便在避风所在,零碎张了些灯火,留下几面大鼓,在风头上,侧面放了。上风安插秫楷编的蓬片,在绳索缝里,插了木棍。风吹秫楷,木棍便撞上了鼓面,虽是响声杂乱,却也洪大。这般让金兵疑朱营里兀自有人。安排停当,将近二更,全军都吃过了战饭。这时,陈达已伤重身故,卢俊义草草将他殓了,埋葬在柴进一处。便带了燕青、杨雄、汤隆三人,在坟前一拜,暗中祝祷道:"二位贤弟英灵不远,助兄一臂,也好救出这支河北仅有的中原军队,慢慢地杀贼。"说毕,回到中军帐里,在主帅位上坐地。烛光下见只剩了三个兄弟,披甲按剑站立,心里着实有些伤感。传令刘屏、田仲二人入来。他们躬身参谒了。站在一边。卢俊义道:"你二位虽是新兄弟,却一般十分忠义。今晚我们突围,死生在所不计。大丈夫为国尽忠,死在疆场,那是本分,有甚可说。却是这腔热血,不能白洒,必须拚出一些功绩来。若有功绩,死而何恨!各位听了,这一战,明日不知谁存谁亡,我若死了,可由杨雄为主将。杨雄也死了,依次由燕青、汤隆、田仲、刘屏为主将。只要有一人存在,必须领了这支军队,冲出去与郝思文,戴宗人马会合,然后再奔济州。现命燕青带前营兵马,由寨南庄门出去。杨雄带左营由东门出去。汤隆、刘屏带右翼由西门出去。田仲与我率带中军和后营兵马,随后出东门殿后。这样天黑风大,金兵便知我们突围,未必全队出来截杀。不会多调军队。我们全军将士,不论兀谁,今晚都要在头上围一方白巾。虽是黑夜里,前后都看得出,免得厮杀时,误伤了自己人。那没有扎白巾的,自然是金兵,休问好歹,只要靠近了,便将他砍杀。"卢俊义嘱咐已毕,便命各将立刻出发。全军前后苦战两日两夜,己折损十停内的两三停。郝思文和戴宗率领的那支先锋队,又调去了三千人,所以现今卢俊义全军,却也只剩得六七千人了。这时全军分了四股出发,每拨才得千余人马,自不见得有甚大的波动。那风势越到夜深越大,平原上兀自飞沙走石,摇撼树木,便是千余人马行动,也让风沙遮掩了。宋军阵里,有那白巾为号,虽是夜色昏黑,在五步内外,还分别得出来,所以不曾另外张着灯火,大家只是随了前面领率将官,摸索了鱼贯前进。 那第一拨人马,由燕青领着出了庄寨南门,他在马上昂头一看天色,其黑如墨,一个星点也无。飞沙带了唆唆的响声,由马后拨来,直觉那夜寒如刀一般,穿透衣甲。燕青勒住了缰绳,整理了弓袋,在马上四周看了一看。但见金营里灯火闪动,更鼓断续不齐,灯火之外,黑黝黝地,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横刀在马上,紧防万一,缓缓向南前进。风由后面吹来,但听到队伍的步履声,在土地上卟咤作响,其余却没些声音。自己的军士,都包上了白巾,黑暗中自也看到一群白影子在浮动。但是再远些,便坠入黑海里,便是那高出地面的庄寨影子,也一些也不见。好在这是平原大地,便是摸索看出了路面,却也勉强走得。约莫走了二三里路时,上风头断续传来了马嘶声,正是第二三拨人马,在后面跟随了来。四路传令旗牌,也就先后飞马来报,大军全已拔营出发。燕青料得金兵还有营寨在下风,这里脚步声,马嘶声,兀自随风吹了去。未必不知,且自加意警戒了。又约行了五七里路,暗中已走了一个更次,算冲出一半路,心里正叫着侥幸。忽然东北号炮齐响,闪出了一丛火光,涌了出来。估量约莫相距两三里路,火光影里,见金兵高高低低在侧面展开了阵势,横压将来,仿佛要作几段向这里冲杀。燕青正待横过阵势来对敌,后面却有传令马队,飞传了卢俊义将令着只管径直地走,但听后面号炮三声,便回杀转来。燕青接了令,便让队伍先走,自退到后面来压阵。约莫走了里多路,后面果然三声号炮响,燕青带领军队回杀过来,见金兵约莫有一二千马兵,已冲到了面前。后队宋兵,远藏在暗地里,看看金兵队伍灯火辉煌的拥将来,如何不看得清楚,便只把箭来射着,并不和他们短兵相接。全军马兵被射得颠撞着下来,阵势便纷乱了。等着金军步兵迫近时,正好燕青前面人马杀回来,正与卢俊义后队相遇,前后兜攻,把冲来的金军步兵,又冲散了。金兵初不抖宋军退却时还是首尾相应,丝毫冲动不得,倒白折损了些人马。他们见不是头路,自在黑暗中溃走了。卢俊义因刚才一阵冲杀,左翼杨雄人马隔断,怕是过于落后,且传奇燕青前营先走,却压住了阵脚,在大风沙里等着左右翼过去。先是听到上风头人步马蹄声,卟卟过去,那西角上飞尘下雨般扑在身上脸上睁不开眼。接着探马飞报,队伍业已过去。忽然东角上发出一丛火光,喊杀声随着涌起来。那路探马来报,金兵把牛皮罩子,罩了灯笼,用马队追了来。遇到杨雄军队,把牛皮罩子去了,却将马队冲杀。卢俊义待调兵去救,又恐误了行程。只得把随从的田仲带三百骑马军望了火光去接应,自己且督了队伍,又缓缓前进。所幸那丛火光不大,料着金兵不多。又走了两三里路,探马来报,左翼军队巳冲过来了,杨将军请卢统制尽管走,卢俊义听了,方才安了心,不想西角大地上又闪出一片火光,灰尘影里,还看不见灯火,约摸总在十里路上下。一面派人催汤隆走,一面带了队伍走。黑暗里马脚高低,人在马鞍上前仰后合,风沙又向身上压迫得紧,兀自撑持不住。骑马的如此,步行的兵卒可知,因此又不敢走得太快。这样挨过了三五里路,西角火光,已拥出了火焰,约莫有千百条火把,在黑地里舞出了无数条火龙。卢俊义想到汤隆这支军马,嫌着单薄,要策应他才是。但迎面拥出了一丛火光,在红焰里映出了黑森森的树林,却是金兵埋伏在那里截杀出来。自己的前锋,就地涌出一丛浮着白头巾的黑影,海潮一般吼着,正是弟兄们恼怒了,冲杀过去。 卢俊义到了这时,已觉难于三方照应。偏是身后半边天都涂上了红光,胡笳呜嘟呜嘟哀号,发出了紧急的喊杀声。卢俊义大声喊道:"中原的儿郎们,贼军不放我们突围,四处杀来了。这番不是贼死,就是我亡,我们拚了命冲过去!"随了这声音,队伍里面,有人叫了起来。卢俊义便拦住了缰绳,回头问什么人叫喊。一个步兵,却挤上前来回禀道:"我们擒获的那金将喝里色带在队伍里走,他说有话禀告统制。"卢俊义身边带的有一位通事,便着那步兵,带了喝里色到马前来问话。他向卢俊义道:"我很感你们不杀我的恩典,眼见金兵远远近近四面围困,这样黑夜,风势又紧,人撞马跌,便是走也走不甚远,若是再加以厮杀,如何能逃得性命。不如依了我,向金兵投降。"通事将话译了,卢俊义在马上大喝道:"我不看你是手无寸铁之人,马上就把你杀了。你胡狗虽然十倍于我,我却不放在眼里。好歹斡离不也要给我拿了,解上东京去献俘,他投降我中原,我还嫌他腥臭哩。将这厮打了后队去,休让他谣言惑众。"手下兵校们便齐齐吆喝了一声,将喝里色推得后队去。这时,卢俊义见四面都是火光,后面的红光,且分作三丛火焰,从地面上涌起,便着旗牌传令下去,只管擂起前进鼓来。黑暗中咚咚咚山摇地动一片鼓声响起,左右两翼,也有鼓声相应。卢俊义便催了马在阵外逡巡,兵士们在地面涌起了一阵白头人潮,随了鼓声,顺了风势,向外飞扑了去。前面树林下,见金兵骑在马上一手举了火把,一手挥着刀矛,约奠二三千人,来往冲杀。步兵却一宇排开,手挺长矛拦了去路,他们前面,烧着几十堆柴草,燕青那拨人马,赶到了火光下,正和他们厮杀成一团。卢俊义一马当先,挥动长枪,先搠倒几十骑冲撞的金兵,后面人潮涌过来,便冲出了一条路。两拨人马合在一处.益发拚命向前冲锋。金兵抵挡不住,他的阵势两边一分,卢俊义军马便冲入了树林。一霎工夫,便冲到了金人阵后。那金兵见阵势转在上风,却把千百条火把一齐向枯树上去点着。树枝陆续燃烧了,大风一卷,劈劈拍拍,响声大起,立刻成了一座火林子。浓烟夹着火焰向宋军扑来,人马都站不住脚,那左右两翼,被火烟隔住,正不知在那里厮杀,燕青由火林子骑马冲到卢俊义面前,甲上已焦糊了两块,手扑了马鬃的焦痕,喘气道:"统制,我们只有舍了左右两路人马,先冲出重围去再说。"卢俊义瞪眼道:"小乙哥,你说甚话?我等义军,一股也不能让他陷在贼阵里。"燕青道:"便是恁地,也离开这火焰去。"卢俊义道:"这却使得。"于是让燕青在前引道,自己在后压阵,又冲出了树林。只走丁大半里路,便止住了阵脚,那金兵放了火,却不曾追来。 卢俊义在马上拢住缰绳,抬头四下里张望,那火林子照耀得周围几十里,村庄树木,全露出了隐约的影子,正不见左右翼两路人马。心里正在沉吟,却听得东角上有三声号炮响入了天空,虽是不见火光,却听到鼓角声由下风头隐约的响着。心想,若再有金兵生力军杀来,弟兄们苦战了一夜,却是休也。随了这念头,向东观望,却见带了绿焰的火箭,不断向天空飞去。这正是宋军暗号,军士们大喜,暗地里欢呼着,接应人马到也。不多时,有阵前探马飞来禀报:"戴宗将军,引了二千马兵来到。"卢俊义也十分欢喜,策马迎上前去。戴宗也是一马先来,在马上迎着远处火光,看到卢俊义,便唱喏道:"天幸哥哥无恙。前面是我营地,已无金兵,且请兄长前去休息,小弟带这支生力军断后。"卢俊义摇手道:"且慢。左右两翼,还在火林那边,且停留片时。"于是下令将来的马队,调为前队,把苦战一夜的队伍,调到后面来。这时,天色已渐渐发亮,对面那座火林子,变成了无数的烟峰,横拦在前面。那风每吹来一阵,便在西北角,发出了一片喊杀声。虽是这烟雾把前面地方遮隔了,料着必是右翼汤隆军队被围。便回转头对在身后的燕青道:"我必须亲自去救他一遭。戴兄带来的这支生力军,大是可用。"于是把那二千马队,摆成了长蛇阵,由自己身边步卒旗手里,挑出十几面旗子,教在阵头上的骑兵撑了。这旗子一律绎色,上绣白字。迎风招展开来,前两面旗子,大书着一个案面大的卢字。其后面四方旗子,各写着大名都统制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和戴宗换了一骑战马,背了一张弓,挂了一壶箭,把佩剑挂带,两手挥了长枪,立马在骑队的前头。因对燕青道:"你等就在此小驻片时,以便接应我。天大亮了,悬出我的旗号,让贼兵认得我上邦大将的虎威。"说毕,抽出马鞍插袋里的小红旗,在空中招展了两下。自己拍马先驱,后面二千马兵列成长龙也似一条队伍,人马向西北角飞奔,那是一条龙。地面上一条滚起来的黄尘,向东南卷起,又是一条龙,这两条龙,声势夺人,正好风势少熬,东边天脚,云霾里吐出一轮鸡子黄似的太阳,照着大地黄黄的。那马队里几十面大鼓,雨点般擂着,兜着那一片马蹄声,正是倾泻了一股瀑布,直奔金兵阵里。那左翼人马,正被金兵围困了半夜,杀得人困马乏,这时看到一支生力军杀到,阵前飘出卢字旗号,大家精神一振,呐起喊来。卢俊义在前,领着二千马兵,对了喊杀声处直冲。大地上绛旗到处,金兵闪开一条人巷。便不闪开,也被这支精兵撞到。直杀到阵地中心,内外宋军联合一处。卢俊义由东南角杀入,由西北角杀出,转了半个圈子,又由西北角转回东南。金兵只看黄烟涌起,日色无光,那一簇绛旗如火云一般,天空里腾挪。想到卢俊义匹马单枪,杀入万军阵里,要捉斡离不,如今卢字旗号下面,有生龙活虎般一支马队,彻夜围战之余,不敢拦阻,只得放他们走了。卢俊义的右翼人马救回到大军阵地时,戴宗带了一股人马前来接应。卢俊义在马上遥问道: "左翼人马,杀出重围也无?"戴宗指了树林子东角道:"那边有喊杀声移近。燕青本待去接应,又恐……"卢俊义不等他说完,招动指挥旗,掉转马头,直向东北角飞奔。后面二千马队,随了那一簇绛旗,再杀回金人阵里。那边杨雄领了右翼人马,且战且走,天亮时,奔进了一座猛恶松林。金人曾在上风头放火,想烧这座林子,却因火种少了,不曾燃烧得。却横撞出来,把数千人马,截断了林子东南角。杨雄带领军马,几次未曾冲过。这时听到鼓声震天震地的响,便派人爬上树梢去看阵势。及至守卒下来报告,是一簇白字绛旗。杨雄大喜,喊道:"我们都统制来也。"于是领了军队冲出林子来。金兵见救兵来势凶猛,把阵势向北移了一箭之地。这正好让杨雄军队杀出,与援兵会合一处。 卢俊义把马队横展开来,面北背南,掩护了左翼人马过去,却与金兵对阵。那金兵见卢俊义这支人马,阵式整齐,一簇绛旗下面,有一位绛色战袍的大将,手挥了红缨枪,勒马按住阵脚,三绺长须,瓢在胸前,神色十分镇定。使不敢轻犯。卢俊义大喊道:"大宋大名都统制卢俊义在此,谁敢犯我? "一言未了,对面飕的一箭飞来。卢俊义早看见了一员金将抢出阵来弯弓放箭。等箭来了,把枪尖一拨,箭落地上。趁势跃马出去,飞奔了那人。那金将见一箭未中,正伸手向弓箭袋里去摸第二枝箭,不提防卢俊义已奔到面前,手无迎战兵器,便把弓梢来架卢俊义的枪。卢俊义故意把枪尖插入弓梢里,让它缠住,教他逃走不了,马更奔得近切。腾出右手,抽出腰间佩剑,斜劈下去,将金将人头砍落马下。枪尖上兀自挑了那张弓,奔飞阵来。这金将正是这路人马主将,金兵见卢俊义本领这般了得,呐一声喊,不曾接仗,竟自溃退了。卢像义从容压队,回到大阵里依然殿后,把大军撤回前面戴宗驻的庄寨。抬头看看日色,还不过三丈高而已。到了庄寨里,扯起吊桥,关了寨门,吩咐人马稍稍休息。将军队点检一番,又折损了二千人马,将领汤隆、田仲两员,未曾归队。粱山弟兄,在这一战里,共损失了柴进,陈达、郝思文三位,汤隆又生死未卜。却喜那个俘来的金将喝里色,却还带在队里。大家虽是冲出了金兵天罗地网,把金兵杀个痛快,这损伤也就大了。卢位义虽是十分伤感,想到此处距金兵大营不过四十里上下,恐怕他们再来围困。休息了半日,又拔营东行。 这一带不是金兵侵略地域,缓缓军行两日,到了临清地界。先着杨雄快马去见那里县官,不半日,杨雄带了一群百姓前来,道是因邻境打仗,知县携了印绶逃走了,以下职官,也都逃走。剩下一座空城,无人把守,百姓听说大名兵马来了,特地前来挽留驻守。卢俊义在马上看时,有千百名百姓,跪在地上喊叫,请卢统制驻马,救我们一救。卢俊义心想,哪里不是大宋国土,如何就可不顾?便依了百姓,率军入城。这临清面河筑城,本是一座大邑,水陆交通,粮食也很充足。卢俊义于是一面修理城垣,布置守戍,一面修好文书,着戴宗带向东京,向枢密院三司呈报军事。又修了两封书信,差飞骑进往邓州,分呈张叔夜、宋江两人,且在临清等候下文。沧州、大名军这一番苦战,可说是孤军苦斗,虽守不得土地,却也牵住了金人南下的十万大军。东京那里,如何对付卢像义这班血汗功劳,却也值得去思忖了! 第三十二回 童衙内抢路射难民 史大郎横刀辱贵少 当卢俊义驻兵临清之日,已是金兵渡河之时。那时,大河南北,人心慌乱,也忘了过年。戴宗携带了文书,骑上一匹快马,带了两名骑卒,直奔东京。这日到了曹州地面,日方中午,在个驿站上经过,却见围了一大群百姓,张望墙上张贴的告示。听得人说,道君皇帝禅位太子,晋位太上皇,于今改了靖康元年。告示上说,金兵迫近京师,望全国朝野俊杰效命勤王。戴宗听了,大吃一惊,心想河北的仗,兀自未曾打完,不想金兵便已进逼东京了。便跳下马来,把缰绳挂在人家廊柱上,正待向那告示看看,忽然有个人从路旁酒店里奔了出来,挽住戴宗手臂,问道:"戴兄何以来到此地?"回头看时,乃是九纹龙史进,便又一喜,因道:"史大郎何以也到了这里?"史进道:"且请到店里叙话。" 戴宗令两个骑卒下马,自解了马背上包裹,和史进一同走进店去。见他所占的座头,放了大半盘牛肉,半壶酒,正是独酌一会了。四人分左右手坐下。过卖添了酒肉,戴宗道: "我到沧州去时,大郎还在大名。后来我和卢兄兵马会合一处,在冀南厮杀,知道大郎奉卢兄之命,来东京求援,却一直消息隔断。"叶史进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小可来到东京,便向枢密院投文。谁知文书递去,却是石投大海,毫无回信。小可便在张青那里借了二三千两银子,在太尉太师衙里上下打点,催问消息。有个虞侯,用得我钱多了,倒实在回了我信:说是眼见金兵就要直逼汴京,蔡太师、王太辅昼夜鼓动圣上迁都南下,汴京兀自顾不得,枢密院却耐烦问黄河耶岸的事?再说到高太尉,恨你粱山弟兄入骨,巴不得你们都在河北让金兵杀光,却来救你?现今是他自顾不暇,懒问前帐。不时,你姓史的小小武官,在他管下,少不得借个事故,把你断送了。小可听了此信,知已绝望。待要回复卢俊义兄长,河北岸的梁方平援黎阳军队溃退下来,两岸不通。只得修了一封书信,托曹正兄弟,前去邓州禀告张相公和公明哥哥。我却经过应天府顺山东这条路,想绕道北上。不想到了此地,逃难百姓,纷纷说前面金人已到,见走不得。又遇到个旧日相好自关中来,说是老种经略相公已发兵勤王。我师傅王进,也在他帐下当了一名步军总监,我想去不得冀州时,回东京见一见我师傅也好,教他知道这不才徒弟却还有些出息。那相好道是一两日内,由乡间再回曹州,我便羁留在这里,想再问他一个底细,不想遇到了戴兄。端的河北情形怎样地?"戴宗吃着酒,便把战场上情形说了。史进听说折伤了许多兄弟,端着酒碗出神,酒了几点泪。戴宗道:"俊义兄长现在临清,汴梁情形他自思量着,过去事情,大郎不去告知他,也不紧要。只修下一封信,着这两弟兄回报便可。既是东京吃紧,我等一路回东京去。若有甚祸福,二人有个商量和帮助。"史进点头道:"戴兄说得是。官家兀自出着布告,要朝野俊杰赴难勤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能去和国家出些力量,也末可料。"二人商议定了,便向店家要了纸笔,草草写下一封书信,着两个骑卒,带回临清。史进回到客店,携来包裹马匹,便和戴宗二人同向东京去。 不久上了东大道,但见逃难官员眷属,车辆载着人口,骡马驮了箱柜细软,络绎不绝,由西向东。一路逢人打听,都说上皇已经带了蔡太师、少太师、童大王、王太辅到亳州去了!不久还要渡江到金陵去。金兵百万要占据中原,东京旦夕不保。又有人说,上皇走了,官家年壮,正要守住京城,和金人决一死战。四方勤王的兵马,都纷纷到了。这两种说法,虽是不同,东京要变成战场,却是不免的事,因此越向西方,逃难的人越多,将近东京二三十里时,难民车辆行李,益发把大路阻塞了。戴、史两骑马,在行人车辆缝里钻动,大半日却只行了五里路。有些眷属带得行李箱柜多了,撞跌在地上,又歇在路旁整理。还有那步行的百姓,肩上挑了行李,手上又牵了弱小,哭哭啼啼,沿路坐在地面休息,这路益发抢走不得。史进在马上向戴宗道:"偌大一条道路,只见人东来,不见人西去,哪有勤王之师?"戴宗道:"便是恁地,我们必须到京里去探望一遭。"史进道:"小可并非怕去。只是人民这样纷纷扰扰,却不是亡国模样?"说着,把马鞭向东一指。戴宗也向西看时,只见这条大路上的行人车辆,象蚂蚁阵般密结,蠢蠢向东移动。在马背上所看到的,竟是人头颠簸了来。戴宗见路旁有座土地庙,且下了马,和史进在避风地方站了,因皱了眉道:"现是未牌时分,再过一个时辰,天色渐晚,谅是出城的人少。待得路上松动时,我们再走如何?"史进道:"现今京师戒严,白日进城,犹自要受盘诘,如何待得晚上?"戴宗道:"前面有一座桥,桥头上有几家酒店,我们且在那里先吃两碗酒。路不多,我们且牵了马匹,也好让人。"史进依了戴宗言语,牵马前进。 人丛里挤撞了多次,方才挤到桥头。这里有四五户店家,卖些茶酒面食,随意几副座头,都各坐满了人。旁边一座收拾车辆带钉马蹄铁的脚行,也乱哄噢地坐了休息的人。过桥来的车辆马匹行人,兀自拥将来,二人牵着马,要停留,无可落脚;要过桥,桥窄人多,如何挤得过?这桥下冰冻,兀自未化,那急了要过桥的人,或挑或扛,却下了河岸,踏冰抢将来。史戴牵了马,没个作道理处,只好大宽转由野地里绕过人家,站到河岸上来。 戴宗道:"看恁情形,我等也要由河里踏冰过去。"史进忽然吃惊道:"怎地了?难民都由桥上向河里跳?"戴宗看时,那桥上和隔岸的难民,纷纷奔跑,在桥上的难民,前面被挤塞了,便扶了石栏干向河里跳。而且跑跳的时候,桥上难民,都发着惊叫。戴宗道:"却是作怪,为何人民这般惊慌,难道是金兵追将来了?"史进警觉些,拨了身上悬的腰刀,便跳上马背。戴宗自也加紧提防了,随后跳上马背。看时,那桥上难民,弃了行囊车辆,跑走个空。随着有十几匹怒马,飞奔上桥来。马上人只是锦袍鸾带,不曾着得盔甲,每人手上一张弓,弦上架了箭,对着难民要放射。分明这是东京贵人,衙里侍从,哪里是甚金兵?那几骑过去了,后面来了一簇车辆,驾了骡马,一般地飞奔。因奔上桥来时,难民弃的车辆,兀自阻了半边路途,那赶车的侍从,三五成群,拥将上来,便把难民车辆举起,颠入河里。那散落的车轮,阻停在桥头上,倒由人打量清楚。除了若干辆载运细软的木板车外,还有几辆篷帐车子。其中一辆漆着硃红车辆,罩了簇新绿绸帐篷。车篷后插了一面小小的红旗,上面碗大的一个童字。史进在马上回顾戴宗道:"兄长,你见吗?"戴宗低声道:"休睬他,必是童贯那厩眷属。"正随着,那些车辆蜂拥过去,接着是一片人声喧哗。史进忍不得了,骑马又兜回大路上来。却见行路百姓,有七八个被射死在地面,箭或穿头,或插在胸前,兀自未曾拔出。还有几个受伤的,也都坐在路边,其余已跑开到野地去的行人,见车辆去之未远,张望着还不曾拢来。史进看到,分明是刚才过去的这批人作的事,在马上望了那簇人马车辆,眼睛里要冒出火星来。不想他站在路心,恰是挡了来人去路,耳边下听得马蹄声扑将来,正待勒转马蹄,却有一条黑影向背后飞来。史进是个周身有武艺的人,如何不省得。立刻把身子一闪,顺手挺起朴刀,回马迎过去。看时,来了三骑马,上面坐着一老二少,都穿了锦袍,其中一个少年,恶狠狠的兀自握了长鞭子在手,那老者见史进挺起了朴刀,脸上有一股英俊之气,想到不是寻常百姓,便向两少年道:"纠缠甚的?前面车辆去得远了。"史进喝道:"且慢,停了马说话。不时,我手上朴刀不肯饶人。"那老者将马缰拢了一拢,瞪眼道:"你这厮,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我是童大王府里管家,你敢拦我?"史进见那少年兀自握鞭在手,隔马伸出刀尖, 将鞭子一挑,飞出去丈外。喝道:"不许动,兀谁动一动,先让我搠他几个窟窿。"接着冷笑道:"你这老奴才,却自称太岁,我偏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动土,看把我怎地?"说着,将朴刀在马上按了个架式。那些纷藏在路两边的百姓,倒丢了那些死伤百姓,远远的围了,看史进说话。那老者看两少年不是史进敌手,抬头望前面车辆,又喊叫不得,便和悦了脸色道: "你这汉子休来罗唣,我等自要赶上前面车辆。"史进喝道:"说甚闲话?连前面车辆我益发都拿了,解上东京缉捕使衙里去。慢说你这几个撮鸟,千军万马里,老爷直杀进杀出。你且说前面车辆里是些甚人?满地杀伤了许多逃难百姓,竟自不管吗?"老管家道:"说出来又奢遮。那是童大王衙内和眷属。"史进哈哈笑道:"这话你却哄骗兀谁?三岁小儿,也知道童贯是个内监,他如何会有儿子?"老管家道:"你不是童大王亲生儿子,是他族侄,过继到名下的。"说时,戴宗也奔马到了面前,因道:"大郎只是和他纠缠甚的?终不成童大王府里杀了人,东京缉捕使衙门能奈何他们丝毫?我们自有要事进京。"史进道:"不然,于今东京兵临城下,童大王也罢,童天王也罢,一般的是难民。他嫌难民拦了路,射死这些人,好让他们跑快些,王法容了,天理也不容。缉捕使衙里管他们不得,现今他也管我不得。我要他衙内向我具上了结,亲自打上花押,承当杀死这些人。将来太平了,我有这证据告他一张御状。"那老管家,见有了脱身之法,便喜笑道:"恁地也好,我衙内便在前面,我自陪你去和他说话。却未敢请教足下姓名?"史进瞪了眼道:"你坐定了,说出老爷姓名,你休撞下马来,老爷叫九纹龙史进,这位是神行太保戴宗。老爷现今正由冀州杀了金兵回来,要到东京去向三司申报军情。你也长有两个耳朵,应当知道老爷是甚等人物。你告诉那内监的儿子,是老爷不许他胡乱杀人抢路,看他奈何得我?"老管家喏喏连声道:"原来是一位将军,小人引去见衙内便是。"那周围看热闹的难民,见史进恁般责骂了,哄然的喝了一声彩。那老管家只觑了百姓一眼,没甚言语,自打马向前,去追那前行车辆。 不半里路,一行五骑马,已追到那前行车辆。老管家在后叫喊着,车辆马匹都停了。他向前去耽搁了一会,引着一少年出来。那人头戴红锦风帽,身披丝罗披风,老远将马勒住,手里将马鞭指了史进道:"你这厮好大胆,敢拦阻我的行程。这是东京都外,你休当了你往年住的水泊子里。"说话的便是童衙内了。史进将朴刀挺了一挺,喝道:"你这畜牲射死这多百姓,头也不回便走,你倒说这是东京郊外。"那衙内见史进挺起刀来,马向后退了两步,便有三五十骑马挺枪弯弓的童府亲兵,簇拥上来,挡了史进。其中一个头戴猪嘴头巾,穿了绿罗裘,肥头胖腮,项下簇拥了一部黑短须,手上挺了一柄取股叉,横了眼道:"你这厮敢惊动衙内?这些糊涂百姓,塞阻了大路,打死他几个,算甚鸟?前些日子,我家大王护送圣驾南去,禁卫军挡了桥梁,兀自射了百十人落水。我家衙内要避难,便射几个逃难百姓不得?大家都要逃命,兀谁教他拦了去路。"史进道:"你前来答话,是甚等人?"他道:"我是童王府亲兵王教头。当年圣上若是让童大王征你粱山时,怕不让我王教师拿下你弟兄若干个。"史进微笑道:"便是今日见面,却也未迟。"说着挺起朴刀,便向这教头马前一搠。王教头喝声你好大胆,将叉挑开刀尖,乘势便向史进咽喉上刺了来。史进把身子一侧,刀缩回来了,向外一削。瞠的一声,叉头落地,王教头手里却拿了半截叉杆。史进益发将刀逼进,横对了王教头肩磅待削下去。他却有急智,知道这不是战场,下马无妨,兢鞍子上一滚,作了个新解数,马腹藏身。路边上又围了一群看热闹人,哈哈大笑。史进却不肯让他走,也跳下马来,一脚将他踢倒,把刀尖指了他道:"你动一动,我便先杀了你,给众百姓报仇。"说着,把一支脚踏了他胸脯,又把刀尖指了童家亲兵道:"老爷九纹龙史进便是,千军万马里我直进直出,谅这百十个酒囊饭袋的奴才,不够我一顿厮杀。你教童贯过继的儿子过来和我说话。"那童衙内听到梁山好汉拦路,先有五七分软了。原想在皇城下,还可以把势力压他。于今见史进强硬得紧,王教头和他不曾交手到两个回合,便颠下马来,益发在马上抖战。听到史进指明了要他说话,将马头带转,举了手上马鞭子,便待打马先逃。忽然身边有人大喝道:"神行太保戴索在此,你那里去?"童衙内看时,一个人穿着行装,腰上横了佩刀,骑在马上,手横了一根枣木棍棒,拦住去路。便抄了披风拱手道:"戴将军,有……有……有话慢慢地说。"戴宗道: "国家到了这种地步,上皇蒙尘,眼见宗庙倾复,都是你建班权奸弄成的。于今闯下大祸,又想到南方去快活。我弟兄奉了宋公明哥哥将令,带领人马来京,一来勤王,二来扫清君侧。这大路两旁,有我南路都总管军马三千人埋伏,你们动一动,半个也休想活得。"说着,在马上将棒梢指了环围了童府亲兵。六家分明见戴宗在对过,不想这一会他便绕到了衙内面前。那踏在史进脚下的王教头,是老大榜样,兀谁政声张?都如木雕泥塑一般,或骑马,或站立,呆在周围。戴宗向童衙内道:"你听着,杀人偿命,本是定理,无奈我不是有司衙门,办你不得。现在段依了我三件事,我才放你过去。"童衙内见左右全不敢动弹,戴宗又逼在面前,拿了根棍子指东划西,因瞪了眼作声不得,双手捧了缰绳抖成一团。 那老管家立马一旁、本不敢说些甚的,看了这情形,却怕真个作出来,因插嘴道:"戴将军,休要怎地?你自说,大凡能作到时,衙内他自依了。"戴宗道:"你看,满地死伤的人这多, 就让你们远走高飞吗?老百姓虽是奈何你童家不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或者他们也有个报仇机会。现今你须向受伤的本人,惨死的户主,各给一张字据,打上手印,承当是你做的,将来免得抵赖。这是第一件。"那童衙内心里自忖,老百姓便有我的字据,他也无处告我的状,落得依了。便拱手连说可以可以"。戴宗道:"你行囊带的金银很多,应当拿出一半来作死伤的抚恤费。我弟兄两人,却不要你分毫。这是第二件。"那衙内听说,望望老管家,又望望众亲兵,见大家不曾言语,他只向戴宗拱拱手。史进站在地面,将刀举起来,喝道:"先把你这些畜牲的首级割了,这金银怕不是众百姓的"。史进一用劲,脚踏得紧些。那王教头像被宰的猪猡般叫,喊道:"衙内,都依允了罢,都依允了罢,性命要紧!"童衙内只得连声说是。戴宗道:"第三件虽是件小事,却怕你依不得。"老管家道:"二位将军请说罢,大事都依你,小事又甚依不依。"戴宗道:"杀了这些人,你们就白白的杀了吗?"童衙内拱拱手道:"自是依了将军,把我的盘缠拿出来抚恤他们。"戴宗把木棒指了亲兵道:"他们里面,必有个祸首。你指出几个来,我要就地杀了他示众。"童衙内和老管家同时哎呀一声。那些亲兵哄然的叫着,打转马头都逃跑了。步行的便在人丛里钻。老管家道:"二位将军明鉴,不是我们不交出人来,无奈他们都跑了"。戴宗向史进道: "你看我说的这三件事如何?"史进道:"只是便宜了这些凶犯。于今那些亲兵都逃了,难道不用一个人偿命?"那者管家在马上,王教头在地上,只管哀求。史进道:"也罢,蠹贯的儿子,终年吃着好东西,脑满肠肥,不知道人间艰苦,应当让他尝尝苦味。这地面有一堆食物,你们把它吃了。"说着,将刀尖指了地面一堆新鲜马粪。 他三个未曾作声,那围着的百姓,倒哄然的笑了。史进向周 围点了个头,又唱了个无礼喏。因道:"各位父老兄弟明鉴,并非我史进做得刻毒,不是我现今身为朝廷武职时,我便将这些凶犯杀光了。你想,童贯不过是个内监,他外结蔡家父子、王黼、高俅、朱缅这些小人,内和宫内的梁师成狼狈为奸,引诱上皇终朝宴乐,不理朝政。在江南采办花石纲,骚扰百十万人民,不过是在东京盖一座万寿山,让上皇耍子。这都罢了,他执掌兵权二十年上下,封为广阳郡王,金人南犯,他是三路大军统帅,应当大小战一场,也不枉官家优容他一生。不想金兵还在关外,他便弃了太原,逃回东京。到京之后,并无匡救天下之策,也不认罪。却怂恿了皇上禅位,一同南下。听说他嫌禁卫军拦舆留着上皇,只怕逃走不快,要闪开路来,在大路上射死不少人。他这过继儿子,偏是把这事学得象,于今又在这里射死挡路难民。我们正恨捉不住童贯,把他碎尸万段。现今他过继儿子,正犯在我们手里,如何能饶他?我史进顾了国法,不愿连累上司,才饶恕了他们一死。要他吃些马粪,却是小小的惩罚了他。各位看看使得也无?"围着的百姓哄然的喝了彩,也确人叫着使得使得!史进将刀逼了那王教头脖颈道:"你先爬过去吃。不时……"那王教头没口子叫道:"我吃我吃!"史进放了脚,将刀背压在他背上,赶狗也似,逼着王教头爬近那堆马粪。他先伸着头将鼻尖就着嗅了一嗅,然后皱着眉,回转脸来对史进道:"好汉,你把刀提开,我吃就是。"史进道:"好!让你安心吃。"说着,将刀杆插入土里。这王教头,跪在地上,伸了三个指尖,撮了一些马粪, 向口内送着。邵童衙内在马鞍上看到,一阵恶心,早是哇的一声,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围着的老百姓互相叫道:"要这个奸臣童贯的假儿子先吃。"戴宗将木棒伸过来,压在童衙内肩上因道: "你自听到百姓们怎样喊叫。你不前去时,不能平众愤,你却休想活命。"说着,拔出腰间佩刀来,遥遥举着,向那老管家道:"我便先砍了你。"他啊呀一声,滚下马来。这童衙内单独不敢骑在马上,也只得手扒着鞍桥,溜下马来。史进抱了拳向老百姓拱了两拱道:"今日报仇,不必小可一人代劳。看这童家畜牲,却未必肯自抓了马粪吃。有那受过奸臣害的,尽管自己动手。"只这一声,早在人丛中,涌出一二十人来,纷纷捉住童衙内和那老管家手脚,按他们跪在地上,便有人在地面上捧起大把马粪,不分好歹,向二人嘴里胡乱塞去。二人待不张嘴,执住手脚的老百姓,却又腾出手来,老大拳头打将来。那童衙内究是爱惜性命,只好张口承受了一撮马粪,哭喊着嚼了两口,未曾咽下,低头一阵狂吐,肚里食物如倾水般吐了遍地。执着他手脚的百姓手势稍松,他晕死过去,倒在地上了。 第三十三回 太学生上书伏御阙 花和尚入世说流氓 那众百姓激于义愤,一时围着童衙内来处罚,本也不曾顾到甚利害上去,这时见童衙内晕过去了,却是一场非同小可的人命,大家哄然一声,纷纷后退。史进却抬起两手,向大家摇摆着喊道: "千万休得惊慌,有天大事,都有我史进担当了。怕甚的?且等姓童的这厮醒来,向大家立了字据,方才可以散去。不时,打大虫不死,迟早让大虫咬了。"众百姓听了此言,自是有理,便停住了脚。那童衙内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放声大哭。史进将刀尖指了他道: "你哭些甚的?你父亲童贯害得全国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多了,便是想找这般一个地方去哭,却也没有。正因为你不是他亲生儿子,才饶恕了你。若是童贯今日亲自在这里,大家拼了吃一刀剐了,也要把他打死。你射死许多百姓,不曾要你偿得半条性命,难道你还嫌委屈些个。你休惹得老爷性发,性发时,你便是童天王儿子,我也不饶你。"说着,又将刀尖指了那老管家道:"你且引了这厮与我到前面铺店里去,便让也亲笔写上字据。"老管家跪在地上。正抓了马粪,俄延着未肯饱吃。听了这话,便起身相应道:"前面车辆上,原带有笔墨纸张,小人便引了衙内去。只是衙内不会写字,小人代笔了,让他签上花押便是。"史进道:"便让你代笔,只是要快些,老爷还要向东京去。"这管家见是不须吃马粪了,便是遇了大赦,立刻引着童衙内到车辆边去,在行囊里取出文具,就伏在车板上写了若干张字据,说明童衙内抢路,射死人民若干,自愿拿出财帛周济。由童衙内签了押,打了手印,交给了史进,由史进再分交给受伤人和尸主,再由戴宗,史进两人押着童衙内将箱柜一一打开,取出金银来,分作两份,一份与了众人作抚恤费,一分仍由童衙内接回。那位王教头,趁着大家忙乱中,他弃了众人,也逃走了。史,戴两人倒为此事忙乱了一天。当晚只好就在附近小客店里胡乱歇息了一宿。虽是恁地惩治了童衙内一场,料得天下太平时,童贯必不干休。史、戴却是九死一生里讨性命的人,自也不去理会。 次日五鼓早起,怕象昨日也似,大路会让难民阻塞了,不等天明,两人就向东京投奔。这时,东京城里,人民益发慌乱,东南城角,但见纷纷的难民扶老携幼,向外奔走。史、戴二人下马,拥挤了半日,方得进城。看各街巷时,两旁店铺都关闭了,街上空荡荡的,很少的市民行走,往日那旗盖车马,簇拥着贵人来往的事,却不再见。有时遇到一队缉捕使营官兵,不过三五十人,歪斜着扛了兵器,个把军官,垂头丧气,骑马压了他们走。史进在马上向戴宗道:"他们还要缉捕些甚的?恁般狼狈的队伍,兀谁又让他缉捕了?"戴宗道:"我等且见了张青、曹正问明了东京情形,再作计较。"说时,两人将马加上一鞭。这城里街道,却比郊外还宽绰好走。不多时,来到小蓬莱门首,见外层店面都上了门板,只开了中间一扇门进出。两人将马拴在廊檐柱上,解下包袱,踅进门去。里面黑洞洞地见炉灶无烟,锅盆碗盏全放了不曾动用。柜台上也没有人,空放着笔砚算盘。戴宗喊了一声张家阿哥,只见母夜叉孙二娘上身卷了衣袖,下面露了叉脚裤匆匆迎了出来,因道:"两位叔叔如何在这个日子来到东京?便是我家老小也早晚要走。不见这店里已歇了生理?"史进、戴宗都放下了包裹,向孙二娘唱个喏。史进问道:"张兄和曹家贤弟都出外了吗?"孙二娘唤着店小二过来,替两人接下了包裹。因道:"两三天未曾作得生理,楼上下都空着,两位叔叔请到楼上暖阁子里坐地,让小二舀盆热汤来,先洗了脚,且慢慢地谈。这几日来,东京着实一言难尽。"她说着话,将二人引人到暖阁子里,洗了手脚,泡上茶来款待,又着小二将两骑马引到后槽里去喂草料。史进道:"大嫂且休忙碌,端的曹、张两位何在?"孙二娘坐在旁边交椅上,先叹口气道:"我等不在朝,替不得赵官家出半点力量,眼见这花花世界的东京,早晚拱手让之他人。大郎和曹叔叔,终日便是恁地说。上次杨雄哥哥来此,认得那酸枣门外一个太学生陈东。他也常引着三朋四友到这里来吃酒。他虽是个书生,却有心结纳天下英雄豪杰,每次来吃酒,大郎道他是个志士,肩膀上有担当,是个不怕死的汉子,向来未收他酒钱。宋江哥哥也十分器重此人,常有书信来,由这里转交过去,以是彼此来得亲密。这儿日看到风势益发紧,他二人却每日到酸枣门外去向他请教。今日一早又去了,兀自来回。那陈先生他道是:你等在梁山上聚会的日子,曾标榜着忠义,于今社稷危殆,四方有志之士,都要来勤王。你等自号忠义之士,现在住在东京,见了这样一个能尽忠、能取义的机会,难道倒罢了不成?"史进听到此处,将手拍了桌子道:"极是极是l我等厮杀了半辈子,在中原自家人面前,称得起顶天立地汉子,眼睁睁金人要进犯都城,我等又正在这里,若不做些惊人勾当,人家却不道我兄弟本领只省得唬骇自己人?" 他拍桌时,却把桌上一盏荣震倾了,满桌面是水溃。孙二娘站起,扶超桌面茶碗,擦抹水渍,笑道:"可见呢,我家大郎却正和史叔叔一般见解,他着我把老小眷属即日进往邓州去,却自要和曹叔叔守在东京,早晚有勤王兵马到来,且去投效。奴却不是个怕事女人,自也不愿走,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往年拼了这条性命,强盗也肯当。于今既受招安了,在大敌当前的关头把性命来换个万古流芳,有甚不愿?却是奴不走时,这数家老小,十分累赘,以此踌躇不决。"史进道:"我也听得这陈东是个汉子,颇想和他见上一见。就请嫂嫂拿些酒饭来吃,饭后,我们便向酸枣门外去寻找曹,张两位,益发见那陈先生。"戴宗笑道:"大郎便是恁地性急。我等也须打听清楚了东京甚等情形,却再作计较。"史进道:"正因为要打听东京情形,才去见那陈先生。他是个太学生首领,有道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久居东京,又是个留心朝事的人,他一向和我兄弟交好,不向他打听,向兀谁打听?"戴宗笑道:"大郎道得也是。"孙二娘见他二人一般说了,便亲自下厨,捡了些现成鸡肉,蒸热一大盘馒首,送到桌上来,却只打了两角洒,筛上两碗,便没了。她笑道:""不是不将酒两位叔叔吃。初次去和那陈先生见面,休失了礼仪。东京这般乱腾腾地,吃得酒气满面去和人谈国家大事,也让人笑话。下午回来时我自备大坛酒来和两位洗尘。"戴宗点头道:"也好。"史进瞅了孙二娘道:"这一桌菜,嫂嫂便再赐两角酒来吃也不妨。"孙二娘道:"于今东京戒严,城门开闭得早。休只管在这里贪杯,早去早回。"史进推开酒碗,站起来道:"大嫂说得是。"于是吃了几个馒首,洗罢手脸,整齐了衣冠,和戴宗向酸枣门外走来。 路上问着陈东居住时,百姓都称着陈先生,不叫他名字。便有好事的,直引了二人向那住宅来。史、戴走到门外,不敢造次进去,便叩了几下门环。一个小童出来,拱手问道:"二位要见陈先生?"戴宗道:"烦劳通禀一声,戴宗、史进现自河北绕道京东来京,特来拜访。"小童进去,不多时,只见一人,头戴方巾,身穿蓝布羊裘,清瘦脸儿,略垂三缕髭预,匆匆迎出来。戴、史二人躬身唱喏道:"来者是陈先生?小可特来拜访。"他奉揖道:"小可便是陈东,有劳下顾。曹正,张青两兄,方在此地,请屋内拜茶。"于是引了二人客堂里坐地。张、曹两人由屏风后转出来,彼此握手言欢。 史进见这屋里,虽是些白木椅榻,却是图书满架,壁上挂了剑,案上列着琴,地面上扫得一些尘屑也无,并无逃难情景。陈东将四人让在客位上坐了,自在下面交椅上相陪。拱手道:"戴、史史两位从河北来,必知那边金兵情形,小可正急欲明白此事,端的金人形势怎样?"戴宗因把卢俊义、柴进等人在沧州,冀州一带与金兵相持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合我们弟兄所部的人马,不上二万,言战,缺少马队冲杀,言守,缺少粮草接济。便是恁般困苦,也牵制金兵东路十万之师,不敢一鼓南下。若是再添得三五万人马,能够策应河东河北两面,东京那会有事?"陈东两手按膝,正襟危坐,听他叙述。听到董平、柴进、宣赞、石秀、郝思文、朱武、陈达各种舍生取义的行为,不住点头,拍膝双息。因道:"不想为国家保守疆土的,却是你们。"听到卢俊义几乎生擒斡离不,郝思文摆阵吓倒金兵,又鼓掌称快。接着史进告诉他窘辱童衙内的事。陈东道:"此事自也痛快!现今开封府尹聂昌,却是他们一党,他现在作官,也骂着蔡.高之辈,只是他们真心难说,将来,也未必就奈何了他。"史进道: "我等正要来请教陈先生,东京现今情形怎地?"陈东道:"当今圣上却也有心图治,好在蔡京父子童贯,朱缅这些奸人,都已狼狈逃走。兵部侍郎于今换了李纲,听说他劝圣上死守京城,和金兵一战。西路大兵种师道、姚平仲部伍,总也是精锐之兵,不日便也到京,事情大有可为。便是区区不才,便也打算拼了这条性命,作点挽救危亡的事情,已经修写好了一篇谏书,待得明早圣上临朝,当邀台在京的同学书生,伏阙上书。现今圣上,已下诏求直言,陈东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自不能舍却这个机会。"戴宗拱手道:"陈先生上书,必有救亡妙策,可说给小可们先听听么?"陈东道:"欲御外悔,必先除内奸。国家到今日这步天地,都是群奸败坏纲纪所致。不除内奸,一则是民愤难平,二则是志士难起,三则是无以表明当今威精图治之心。我这书内,便是请圣上杀了六个奸臣,以谢天下。六个奸贼是兀谁,是蔡京、王黼、李彦、童贯、梁师成、朱缅。这六贼只有李彦还在朝,未解相印,这早晚他也 必离开东京,因为他搜刮民财很多,十分富有,眼见蔡京、童贯这些人都尽室南行,过江去作富家翁,他如何忍耐得住?其余各人,圣上也知他们罪恶一二,我这书上,想来或者也能得圣上许可。"戴宗道:"蔡、童虽去,当今朝廷上下,那里不是他的门生故史,先生上书,怒恼了他时,恐怕不与先生干休。"陈东笑道:"你等兄弟往日尚且为了那血气之勇不怕死。我为了人民社稷伏阙上书,正是至大至刚的行为,怕些甚的?"戴宗道:"明天先生伏阙上书,我等一定要前去看看,万一朝廷不辨忠奸,我等……"陈东摇手道:"这却熊不得!陈某不惧一死,各位却休陷我于不义。"说到这里,正有一大群太学生到此地来聚议,戴宗四人便起身告辞。 这时,是太学里传出来消息,说有太学生陈东、陈朝老两个人为首,带领太学生要于明晨伏阙上书。东京满衡满巷都传说这事。到了次早,史进在张青店里匆匆盥洗完毕,便向大内宣德门外来。正是东京好事的百姓,更有比史进早的,大街上人家屋檐下,挨排站着人,争看太学生上书,没有一点空隙。史进见百姓愈来愈多,官门前已有御林军执了鞭子,在石板面的敞地上,四周赶散闲人,不许近前。 正纷扰间,只见街上百姓纷纷闪出一条道路,有人喊叫太学生来也。看时,正是陈东最前领导,后面有百十个书生,都戴了学士冠,穿着蓝衫,着了方履,恭恭敬敬,鱼贯向宣德门前走去。这东京城里虽能御侮之兵并无多少,但为这赵官家壮威的御林军却还威风不减当年。今皇上早朝未退,由端门以至宣德门都有全身盔甲的军士,手执金瓜斧锇戈矛等等武器,排班站立。这时,陈东来到禁道前,执鞭的军士,见他规行步矩而来,却未曾鞭打,只是横了鞭子吆喝站住。早有防守值班使臣,身着锦甲,腰横宝剑,迎上前来,喝问你等书生,何故走近禁道。这使臣后面,簇拥一批御林军,各举了光灿灿的兵刃,向着来的书生,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把这些人立刻处死。陈东神色不动,因躬身道:"我等是太学生,今因国事日急,圣上下诏求直言,我等修有奏章,来伏阙敬献。"使臣道:"你读书人不省得这是禁道?庶民擅入者斩!"陈东道:"我等太学生,是国家选拔之士,正在御道外站定,先禀告来意,也未敢擅入禁道。"那使臣道:"你是兀谁?"陈东道:"小可陈东。"又指着身边一人道:"这是陈朝老。"那使臣也有两耳,怎地不省得这是惊动天下的两个书生,便是蔡京,童贯,也当让他三分。便道:"既是两位陈先生为首前来,我自省得你大名。只是圣上忧心国事,天威不测,一宇不妥,你等却休想活了回去。"陈东道:"我等为国效忠,死而无悔。"那使臣道: "恁地时,你等便在这官门外遥拜圣上,你那奏章,我等去请黄门内监来接去。小心了,进来"。说毕,那御林军士伸出兵刃,团团将书生们围住,引到官门阶前,使臣大声喝跪下。陈东等人便朝北舞蹈,列班三排,向北拜了几拜。早有军士飞报入官,出来两个内监,走进陈东面前,将他的奏章取去。 那禁道外千万百姓,眼睁睁这奏章入了宫门,这件事是福是祸,就在片刻决定。假设是祸,那环绕在太学生周围的御林军,手上举起明晃晃的兵刃,不会容情。空地上冻日无光,寒风拂面,那些太学生笔挺跪在地上,并无惧色。这些百姓,也就听到了他们伏阙上书,是要请诛六个奸臣,这打大虫的勾当,不把大虫打死,那便是给大虫咬了。大家静悄悄的站着,千万只眼睛,只看了宫门外那片敞地,连咳嗽声也不听到一声。越是恁地,大家却替大学生们捏了一把汗。约有一个时辰,黄门官才回复出来,站在阶上喝道:"奏章巳代为敬献,各太学生速速退去,不得久阻宫门,望阀谢恩。"那黄门内监吆喝了一阵,跪在地上的太学生,才三呼万岁,又拜了几拜,方才起身。御林军士依然手执兵刃,夹在这群书生左右,将他们押解着出了禁道。 街上百姓,看到这群太学生步行过来,争着唱喏,欢声震动。史进站在人丛中看了许久,心里自寻思,这般寒天,这群书生在青石板上跪了半日,枉自拜了几十拜,叫过几遍万岁,只那黄门小内监吆喝一声,便都退了。若蔡京、童贯在东京看到此种情形,岂不笑煞l他一头寻思,一头走,见大街上一辆双马车跑过,人声鼎沸,问时,都说,李彦那贼,退朝由这里经过,众百姓向他怒骂了一阵。史进冷笑道:"怒骂怎地,这只有先打后商量。这年月却值得作这书呆子勾当!"一言未了,身后有人扯了两扯衣襟,低声道:"官人说话低声。"史进看时,一个面生汉子站在身后。史进向他打量,还未曾开口,他先躬身唱喏,笑道:"大郎却不认识小人?请到一个地方说话。"史进道:"你端的是谁?却知道我姓史。"那人笑道:"且休说破,到了舍下自知。" 那人引着史进走了几条街巷。史进见前面屋脊高张,红墙在望,认得这是大相国寺后面。这里是条荒巷,有些小户人家。一个矮木门外,又站着个短衣汉子,笑问道:"史官人来了"。史进心想,却是跷蹊,那厮也认得我。且休管他,便随他进去,看把我怎地?于是随了这两个汉予进门,一个小院落里,也安顿着一个佛堂,只是神龛尚在,供着两尊社公社婆神像,佛堂却堆了柴草炊具桌椅,像个人家。木柱下站定一个胖大汉子,身穿青罗袍,头戴青紫幞头,面上蝎刺也似,簇拥了许多短髯。史进站定了脚,觉得那人好面熟。他突然扯去幞头,哈哈大笑道:"贤弟还认得酒家?"原来是花和尚鲁智深。 史进啊哟一声,扑地便拜。因道: "却是师兄,想煞小弟,一向可好?"智深对拜了两拜,同在神龛下炕子上坐地。史进道:"师兄何以来到东京?又是这样打扮?"智深依然将幞头戴上。因道:"自从那年与公孙先生别了海州,也曾进东京小住两日,我想这里不是出家人留恋之所,便回到五台山去。那智真长老见我弃了红尘,回心转意,又来持修,十分欢喜,又让我在五台山文殊院住下。去冬金兵窜犯代州,也在山下侵扰。洒家因奉师命,到崞县去采办斋物,路上见金兵猖獗,忍耐不得,在大路上杀了他两个小将官。酒家怕连累了五台山长老,星夜奔往太原,不想太原也失陷了。一路听到老种经略相公率师勤王。我想,虽是出了家,我却是黄帝子孙,相公是我旧日上司。且见了他寻个出力处也不枉为人,便直奔东京来等他。这两位兄弟,一个是过街老鼠张三,一个是青草蛇李四,虽是在流浪子弟队里厮混,却十分义气,一向待我好、叫我一声师傅。我一个出家人,平常人家胡乱进去不得。便到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边去投奔他们。这才知得张青、曹正在京。又听到今早太学生伏阙上书,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一来进城拜访张青兄弟,二来看这番热闹。张三兄弟道洒家这个胖大和尚,又不忌酒肉,惹人家留意,戒严时候,不大稳当,便扮成这分模样。街头我已看见大郎,却叫张三引你这里来叙话。这是张三阿哥张二家里,可以随便叙谈。"史进道:"原来恁地,高俅、蔡京这班权奸,多已逃出东京。和我弟兄为难的人,谅已不多。"鲁智深道: "洒家来到东京,要寻着厮杀,又要吃些酒肉,暂穿两天俗家装束也好。"原来引史进前来的张三,便起身笑道:"贵客来到,不能寡坐,小人却去到街上买回些肉来下酒。我二哥家中,洒还有半瓮,却是一些下酒也无。"鲁智深道:"你体忙乱,东京城里一等酒馆.便是洒家自家人,口馋时,我等自向那里去吃,益发你也同去。"说着,回转脸来,向史进道:"贤弟,我约你这里来厮见,却有一番用意。这里附近,都是张三、李四同帮人物居住,休看他谋生上不成器,在义气上用得着他们时,都是斩头沥血的汉子。我昨日和张三说起,若是金兵万一渡了黄河,来逼东京,你等作何处置?那时,京城里必是十分紊乱。你等贫苦了一世,却好向富有人家张罗些便宜。"他们异口同声说,师傅不来东京时,我们下等百姓,作得甚事。只好眼望了城破作顺民。望师傅替我们作主,我们有出路,兀谁不愿作一点有出息的事?师傅若带着我们投效,去杀鞑子,我们有一百个去一百个。我听他们言语慷慨,答应等西路军来了,引他们去投效。他们分散在城里外,怕不有千百人。这里有几个为首的,他们认得大郎是个豪杰,洒家愿意你和他们相识。"史进站起来道:"他们在那里?我便去相见。"张三起身道:"怎敢劳动官人?他们便散居在这前后各家小屋里。平常日子,他们无非在闹市里厮混,有时也作点小生理,于今人心惶惶,满城也寻不到一些油水,都在家里发闷睡觉,小人去一喊,他们自会来。" 张三说着去了。不多时,他引了七八个人来,歪戴头巾,短衲袄子或敞了胸襟,或将带子束了,每人都踏了一双破鞋。有个头戴猪嘴头巾,身着皂布袄子的人,尖削的脸儿,嘴唇上养了两撇老鼠髭须,头巾缝里,倒插了一杖腊梅花,却是个泼皮样儿。张三先引了他到佛堂上,向智深道:"这人叫扑灯双孙宏。一向卖个零食,串走茶楼酒肆,他有个本领,任是甚等人在茶酒肆里取乐,他必得前去兜售一些胡挑、松子仁儿、豆蔻之类,因此人家便和他取这浑号。这里弟兄们都听他话。东京城里地面,他最熟悉。"当张三引见时,孙宏向鲁,史二人唱喏,各拜两拜。跟在他后面的一群破落户子弟也都七上八下拜了。鲁、史两人慌忙将他们扶起,没个坐位,就分在柴草堆与阶石上坐了。鲁智深掀去幞头,露出秃顶,笑道:"让你们认识酒家。"众泼皮都大笑。鲁智深道:"各位虽是个贫民,你们在东京厮混长大,怕不是沾了国家恩典。往日我们笑骂奸臣误国,于今他们是逃走了,现在是忠臣孝子仁人义士出头之日,你若是条汉子,就该挺身出来,作一番事业。洒家出了家,本是世外之人,看到国家危殆,也回来出个力,难道你等衙守在东京几代的人,却眼睁睁看了国破家亡?你们都道我们梁山人物义气,恨不都投入梁山,你看我们兄弟在河北独战金兵,堵了那奸臣嘴,道不得我们一个不字。他们往日都道你们是习民,你们正好学我们弟兄,洗刷这臭名,也堵他们嘴。"众泼皮都遭:"师傅道得是,我们愿跟了师傅出力,便是无处去投效,我们弟兄自己也操起刀棒来,杀几个鞑子出气。"鲁智深听说,反向他们拜了两拜,叫道:"你等此话,快活煞洒家!"这一席话,引起东京市民一番义举来。 第三十四回 李相公卫国募民兵 何制使守城纳义士 那鲁智深尽管出家多年,却不曾改得他的性格,见着一番话说服了许多泼皮,抑捺不住心头高兴。便向张三笑道:"你说你阿哥家里有半瓮酒,你且将来,洒家要和各位各吃一两碗。"张三笑道:"小人刚才说到街上去买些果子荤菜来,师傅却又不肯。"鲁智深道:"我还要去厮见张青兄弟们,怎耐烦在这里吃酒?现时且吃两碗,助助我这兴致。明天且约各位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痛快地吃一顿,不强似这里和你们热闷,又耽误了我和旧日兄弟相见。"李四道:"三哥,师傅恁地说了,我们只管依他,明天到菜园子里去吃个醉!"鲁智深道:"恁地便让洒家两日都吃得痛快。"众泼皮听了,便去张三家里搬出半瓮洒来,又取出十几只碗放在桌上。史进便揭开瓮盖,取碗舀了酒,都分给各个泼皮,大家围着酒瓮站定,不一会,将半瓮酒都吃了。鲁智深将酒碗放下,向众泼皮道:"你们明日午牌时分,都来菜园子里相见。一个不来,下次休在街上撞到洒家,老大拳头请你。"大家都笑了。 史进看看院落里日影,因道:"将近午牌时分,我等且向张青店里去,也休教他们挂念了我。"鲁智深着张三、李四跟了去,别了众泼皮,来到张青酒店。孙二娘在柜台里看到鲁暂深,直迎到街上来,连道几个万福。笑道:"这是天风吹下,不想师兄也来了。"随了这话,戴宗、张青、曹正都迎了出来,群向鲁智深唱喏。他笑道:"洒家自离开五台山以来,整日兀自心里烦恼难受,今日得见各位,且教洒家快活。"张青笑道:"正预备好了酒饭,等史大郎回来吃,于今师兄来了,益发吃个快活。"于是大家蜂拥上了酒楼,立刻搬出酒看来吃。张三、李四也入座同吃。智深道及孙宏一班泼皮也被他说服,愿意为国出力时,张青笑道:"这班弟兄,自有他们的能耐,休道东京是天子足下场合,他们在五街六巷去寻些油水,五城缉捕使衙里,也奈何他们不得。他们也有他们的义气,东京城内外,有几千人,上自公子王孙,下到肩挑负贩,他们都眼熟,有个缘分。若非闯下滔天大祸,便有甚小为难之处,上上下下,有他们人说合,总平安无事。"张三笑道: "我等总是不成器人物,那像各位英雄横行天下。" 大家说得高兴,大碗筛洒吃,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卜卜响着,自楼下过去。史进靠窗栏干坐了,推开窗扇看时,正有一队马兵,顺街飞奔了去。看时,只见后影马鞍上树起刀矛来,银光在空里荡漾。因回脸转来向大家说了,张青道:"这半日来,京师里常有兵马在街头巡逻。"各人未理会,仍自吃酒。片时,街上又是马蹄声自远送过来。这番史进先推开窗子望了,见由南向北,约有千余军马,自楼下过去。队伍排列得齐整。兵校扛了兵器,大着步子走。后面一骑马,上面坐着一位紫袍玉带、微白髭须的官员,马前张着青罗伞盖,这一行过去了。史进道:"却是奇怪,这分明是一位大员,却不……"张三道:"这如何不认得?便是新任的兵部侍郎李纲。休看他是年老的文官儿,他兀自要自己出马,去和金兵对阵。"张青道:"往日巡逻街道,却没有这等大员出来,莫非东京城里,真个有甚事故?"张三站立起来道:"小人饭已吃饱了,到外面去探听一下,好吗?"李四道:"我也去,益发分途去看看。"张青提了壶,向二人碗里,各筛满了洒,笑道:"吃了这碗酒走,路也跑得快些。"张、李二人真个端起酒碗来吃了,待要起身时,史进回头向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街上因甚这般鸟乱?"大家伸头看时,见满街上人像热石上蚂蚁也似,分途乱窜,有些店铺,使趁此将半开的店门也都关闭了。鲁智深大吼一声,站起来道:"洒家看看去!"张青道:"东京城里道路,师兄既不熟悉,又……"鲁智深卷了衣袖道: "遮莫是金兵杀到城下了,酒家怕甚鸟?"张三、李四同道:"师傅满眼生疏,那里去打听消息?还是让小人去看看,先回来送个信,大家再作计较。"孙二娘,戴宗都劝鲁智深且忍耐了。他只得坐下睁了眼向张三、李四道: "你快快来给我报信,休让我等的不耐烦。"两人喏喏连声,下楼上街去了。史进只管伏在窗户口上,向街上张望。鲁智深一味闷闷地吃酒。张青筛过了两遍酒,也道:"我也兀自忍耐不得,大嫂,你且在这里张罗洒饭,我向街上去张望些时。"孙二娘道: "你自去,我自会代你作主人。"她的言语末完时,张青已是下楼走远了,三个去探听消息,是他先回。他满头是汗,喘着气走上楼来。鲁智深道:"大局有了甚情形?"张青道:"街上忽忽扬扬,都说金兵杀到城门下了,我怎能相信恁般言语?后来遇到缉捕使衙里一个都头,他说了实在情形,全兵却是渡过了黄河,早晚必来攻到城池……"鲁智深听说,大吼一声,便站了起来。戴宗道:"师兄现今向那里去?"鲁智深道:"黄河天险,怎地便让金兵过来了?这上十万人马渡河,却不是偷摸得过来的,怎地也不听到一些警报,金兵却杀到了求京城下?洒家到城外看看去"。史进也起身道:"小弟和师兄同去"。曹正道:"这如何去得?"鲁智深瞪眼道:"似你这般胆小,怎能抵敌金兵?"戴宗起身扯住他衣袖,陪笑道:"师兄,你听我说!方才李纲相公由此经过,必是去料理守城军,金兵既已渡河,城门如何不闭得铁紧?师兄要出城去张望,却如何教人开这城门?再则城上有大军把守,平常百姓,又如何近得城门?你一个军家出身的人,这有甚不明白?鲁智深先是翻着眼睛,听了这话,便哈哈一笑,向史进道:"大郎,你也如何不明白?便算我们现今是个军官,没有将令时,却也走近城门不得。没奈何,莪们再吃两碗闷酒,等了张三、李四回来告诉消息再说。"史进笑着没言语,自同了大家吃酒。 又一会儿张三回来了,鲁智深问道:"张家兄弟,打听得金兵渡了黄河,这…………"张三道:"这是真的。小人打听得金兵确已占领了东北面牟驼岗,兵部李相公现今带了兵马去守宣泽门。现今街上张贴了李相公告示,小人抄得一张在此,各位请看。"说着,弯腰在袜统子里取出一张呈上。戴宗接过时,大家都要抢着看。他道:"大家都性急要晓得,传观不及,让我来念给大家听罢。"于是两手捧了抄单念道: "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兼亲征行营使李,为晓谕事,照得金胡入寇,犯及畿甸,干天威之咫尺,暴丑类于国门,是孰可忍,围焉奚立?我皇上念祖宗创业之艰,痛庶民受祸之惨,决计背城借一,固守京师,锦绣河山,寸土不弃。现已传檄四方,调兵入卫,勤王之师,旦夕可集。谅彼妖魔,不难扫荡。唯大军未集之先,寇势方张之际,青黄不接,陨越堪虞。是以特命即藉京城金汤之固,迅命禁卫精锐之师,环城部署,毋遗漏隙。本部堂受命于危难之时,设守于指顾之顷,纵极忽遽,幸告宁贴,自当亲施石矢,昼夜登陴,肝脑涂地,义无反顾。然念汴城为国本寄托之乡,亦人文荟萃之所,爱国谁不如我,伏隐恐尚有人。所望草泽隐杰,闾巷奇英,禀玉石俱焚之戒,伸君父戴天之仇,投袂而起,共赴国难。庶几众志成城,剑及履及。本部堂现已饬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城内。外城都统制马忠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西郊。凡属血气之伦,岂失风云之会,其各执戈引缰,来辕投效,苟有绝技,不惜上赏。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千秋万世,在此一举,自当大名垂宇宙,莫误时势造英雄,布告遐迩,咸使闻知。大宋靖康元年正月。" 戴宗念完了,又将字义讲解了一遍。史进道:"这义勇忠字军现在那里?我立刻就去!"曹正道:"我们都去!"鲁智深却掀起了幞头,抓耳抚腮,翻了眼出神。张青道:"师兄想些甚的?"鲁智探道:"洒家想,这何灌不知可是林冲教头朋友?他曾说过,他有个师兄弟名叫何灌本事了得。这个何灌却是由滑州溃退下来的。"史进道:"管他是也不,这兵部李相公,是一个国家救星,他既重用了这人,他必是个好男子。我等前去投他,料不会埋没了我们。"鲁智深道:"我不是恁地说,我等肯自去投效,怕他不用我。我们曾答应了孙宏,要他集合了城内外兄弟一同投效。若是像高俅那般杀才,他见了这些人前去,必定心里捣鬼。"张青笑道: "这却不须顾虑得。凡是高俅这一般人物,早已随了太上皇南下。便是留得一两个人在东京,也不会让他掌了兵权。"鲁智深道: "既是恁地说了,我便和史进兄弟先去见何灌。"戴宗道:"且等李四回来,益发通知了孙宏,让他明白我等用意。"鲁智深道了声也好,便和史进同伏在窗栏干上,向街上张望,却见孙宏和李四一同走来。在街头上他们看到鲁智深,便先叫着师傅。鲁智深道:"你们看见榜文也未?"孙宏道:"正是见了榜文,特地来禀告师傅"。史进道:"我们正等了你来计议,且上楼来说话。" 孙宏随着李四上楼来,又拜见了各位豪杰。鲁智深问孙宏道:"京师地面很熟,你却探得了甚消息也未?"孙宏道:"小人专卖果子下酒,常走动名公巨卿门首,那些侍役差拨都买小人食物,以此小人认得出入大内的小太监。适才见了京师慌乱情形,曾到朱内侍家去张望。他是当今圣上掌理文书太监,国家大事,他自比平常官宦清楚。他说现今朝内大臣,分着主战主和两派。李纲相公是主战的首领,于今任着重职,执掌东京内外兵权。新任太宰李邦彦,比那六大奸臣里面的李彦,名字多了个邦字,一般的怕事,他是主和的首领。官家在东宫作太子时,便是他不离左右,他的言语,赵官家也十分相信。官家一只耳朵里听着主战,一只耳朵又听了主和,始终没个了断。虽然现今相公已经带了兵去把守城门,在朝的文臣,还是在主和。这早晚便要派人出城到金营去请和。"鲁智深道:"你这话听了朱太监家里人说的,必是真的。那朱太监自己却说些甚的?"孙宏道:"他家里有个老娘,还有兄弟眷属,都姓盼和的。他说是金人要的是黄河以北地界,便都许了他,京城好歹保守住,大家的生命财宝都不会损伤。" 史进叹了口气道:"恁地说时,李相公却不是白费了气力。"鲁智深道:"管他娘l我们先投效了忠字军,出城先杀金兵一阵,也出这口鸟气!"说时,一手挽了史进,起身便要走。孙二娘道:"师兄休慌,我等都去,家里先要安排安排。"鲁智深瞪了眼道:"兵临城下,偌大京师,也怕保不住。国都要亡,我们甚家事要安排?"说时,已走到楼梯口。戴宗自怕这两个鲁莽汉子,会出了事故,也随后跟随,回转头来道:"我且随了他们去。有甚好消息,我自来觅你。"说着,匆匆跟下楼来。 走时,金兵围城的噩耗,已传遍了东京,满街商民,都己紧紧闭了门户,空荡荡的,不见行人。便有一两个行路的,也是老年人携箩筐,背些菜米回去。因是人少,便是白昼,也像深夜也似,没得一些声音。抬头看看太阳,正为阴云遮盖,只觉眼前愁惨惨地。那大街北面,宣德门官楼,矗立在愁云影里,正是半月前,那里连扎着鳌山彩灯,大闹元宵。鲁智深叹了口气道:"不想恁般好锦绣江山,却要拱手让人。"正说时,身后脚步响,张三却追了来。鲁智深回头问道:"你又来惩地?"张三道:"小人无家眷,随时可以投军。却怕师傅路径生疏,找不到投效所在,小人来领了去。"鲁智深道:"只这便好,不管甚衙署,只要是肯收了我到军中,给我马匹军器去厮杀,我都肯去,你休顾忌。"张三听说,便在前引路,路过两条短巷,穿上大街,却有一队五城缉捕使的巡查队,迎头上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都站定了。队后一个骑着白马的军官,见巷口上这一群人,情形尴尬,便将马鞭指了问道:"现今京师戒严,百姓少出,你等在此则甚》"张三便抢向前,到马前躬身唱喏道:"小人是酸枣门外菜贩。后面这三位,那是邓州张相公手下军官,各因公干来京,现见李兵部相公榜文,招募军队,要到忠字军那里应募。"那军官听说,面上带了喜色,问道:"莫非宋公明将军部下弟兄?"戴宗看那人并无恶意,便向前唱个喏,拱手道:"小可戴宗,同鲁智深、史进两位兄弟在此。"那人听说,啊哟一声,滚鞍下马,问道:"鲁、史两位是谁?"鲁智源向前道: "洒家鲁智深改了俗装,这位史进兄弟。"那人连连拱手道:"何幸今日得见三位豪杰,小可吴立,现任五城缉捕副使,奉李相公之命,巡查街道。三位英雄非同等闲,如何说应募二字?正是勤王义举。李相公正在用人之际,听说三位前来,怕不喜从天降。李相公现在宣泽门箭楼上料理军事,小可便引了三位去晋见,如何借重,李相公自有卓裁。如到制置使那里应募,却不辱没三位?便是那何将军,也在李相公左右。"鲁智深道:"恁地便好,这个张三,虽是市井小民,他自有投军义气。而且他弟兄们很多,都愿投效李相公部下杀贼,让他也一去见。"吴立道:"现今招募民兵,自是愈多愈好,可着他一路去。"于是着队里三个军官下马,让戴宗等三人骑了。张三也命他跟了队子走。吴立坐在马上,自陪了大家谈说,鲁智深听悉,他正是林冲、徐甯好友,益发高兴。便到了宣泽门。 吴立着他手下一个都头,依然带了队子去巡逻,自己却引了戴宗四人步上城墙,向箭楼边走来。鲁智深见每个城垛下,都堆了砖石,伏了弓箭手,大小旗帜,挨次在地上插了,禁卫军全副披挂,各支架了武器,靠城墙里边,席地坐了,三五十个一群,静悄悄地等候将令。来到箭楼前,已有大小武官穿甲佩剑,分班站立,吴立向旗牌官告知了来意,先去晋见。不多时,旗牌官出来,传戴宗、鲁智深、史进三人入去。那箭楼里早已收拾得洁净,四根大柱下,各站了佩剑的武官,上面设了一张公案,正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位李兵部坐在上面。鲁智深等躬身参谒,自己报了姓名。李纲点头道:"素来听说你们以义气相号召,你们今日所为,却是名不虚传,你们三人,何以来到东京?"先是戴宗说了在河北作战情形,到是前日方到,正值东京在用兵事,未能到兵部申报。次是史进报道:"去冬奉了卢统制之命,来京请救,枢密院未曾发下批文。后是鲁智深说出家多年,在崞县杀了金将,特来京投效。"李纲不觉在位上站起来,手抚髭髦,点头道:"恁地说,你等的志向,都着实可嘉,等候事平之日,本部堂当申奏朝廷,褒奖你们忠义。必须如此,才不枉朝廷郝了你们过去之罪。现在金兵窜据牟驻罔、陈桥,早晚要攻打东京城北面。贼人从容渡河,以为我中原无人,十分骄傲。我想调敢死之兵二三千人,缒出城去,乘其不备,挫折他的锐气,正缺少步战勇将,领兵巷战,你三人敢去吗?"鲁智深躬身道:"贫僧等既来投效,赴汤蹈火,均所不辞,贫僧可以骑战,也可以步战,这戴宗、史进却向来是步兵将校,巷战正是所长。"李纲大喜道:"难得你三人这样慷慨,我一定重用你们。这缒城出战的事,我已命何副制置使亲自临阵指挥,我且着来与你等相见。"说着,便吩咐侍卫,传何灌入见。那何灌穿了青色软甲,腰系长剑,步入箭楼,向李纲禀见。李纲将鲁智深等来意说了,因道:"他们都是百战之将,正好相助,我便着将军调遣他三人任用。鲁智深并说,他早劝说了义民孙宏,张三等几十人为首,愿领市井小贩入忠字军投效。这等市民,虽未绝训练,但街巷熟习,精力强壮,让他们在巷战里人自为战,牵制金兵,亦大有用处,益发着将军调遣。民气如此,国事尚有可为,望将军好好使用。"何灌躬身道:"卑将在滑州败退,愧无以对国家,今有效死之所,又得各处义士义民协助,必当竭力而为。这番出城应战,金兵不退,誓不来重见相公。"李纲道:"我且勾当公事,你引了他们去计议战事。" 大家一齐行礼告退,却到箭楼左角,一角小箭亭子里来坐地。何灌向鲁、戴、史三人唱喏道:"听说戴将军和卢指挥在冀州一带,与金兵苦战数旬,兵且不过二万。我何灌在滑州,受了那正面粱方平太监军队溃退之累,也是不战而溃,半世英名,尽付流水。幸得三位前来相助,何灌但听李相公一声令下,即刻缒城而去,不建奇功,决不上城。贤弟兄林冲.徐甯是我同门学艺弟兄,尚望着国家分上之外,更念私谊助我一臂。"说着,向三人拜了两拜。戴宗道:"制使尽管放心,我等恨金兵入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求痛快一战。休说今得李相公这般社稷之臣来指挥我们。便是高俅为帅,今日用得着我们杀贼时,我们也死而无怨。我等是怕事的,今日之下不向东京来。"何灌道:"三位这般行为,真痛快煞人。我这里已选好了一千余人,都是精壮能步战的兵士,原想一人统率。今得三位,十分是好,可分作三路厮杀。"鲁智深道:"我们还有三个男女兄弟,张青、曹正,孙二娘三人,可作副手,一唤便来。便是张三来此,还不曾见得李相公,应当请何制使优加礼貌,激励他们。"何灌连声道是,便着小校去请了张三到箭亭子里来厮见。张三见这般大将,自是纳头便拜。何灌将他搀起,执了他手道:"适才听了三位将军说,你等愿为国家效力。你等不过市井小民,并未受过朝廷丝毫爵禄,有这般忠义,我们身为大将的,怎不感动!"说时,见亭子地上,正放了半瓮酒,便在瓮边拿起一只碗来,舀出一碗洒,向张三道:"张三,本制使敬你这碗酒,代朝廷先犒劳你这义民。"说着,双手捧了碗过去。张三躬身答道:"折煞小人,小人不敢当!"何灌道:"仁义之士,鬼神敬重,当得相敬。"张三听说,只好两手接过酒碗来。见箭亭前面,树立了一面大帅字红旗,北风吹来,旗子在空中展动,刮刮有声。张三便把酒奠洒在旗杆脚下。躬声祝道:"但愿这一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酒奠毕,依然双手将碗呈还给何灌。何灌大喜道:"兀谁说井市小人不知礼节?却看人家是把甚等眼光来看觑他便了。"因向张三道:"你可回去,通知张青三人,便来这里集合。你那些城内外弟兄,如愿帮着守城的,可向我衙里去投到,那里有招募人员,自会受纳。若愿缒城出战,在今晚初更,必须到城上来听候调遣。"说着,吩咐左右,取来一面小招募旗子,一盏红字灯笼,都交与了张三,因道: "有此二物,你等自可以在街上通行无阻。" 正说时,城外喧哗之声大作。向城垛眼里看时,有金兵游骑一小队,约莫百十骑马,在濠外街道飞跑,前面几骑兵,扛了旗帜,后面的骑兵,舞着兵器,在马上嘻笑,打着鼓,吹着号角。马队中间,却有整群百姓,或肩挑了担子,或携了包裹,被金兵押解了走。再后面便是几十名年轻妇女,将一条索缚了,由金骑兵牵在手上。何灌道:"你们来看,这正是金游骑抢掠了妇女细软,要押回大营去受用。这些在马队中间被押解了的,那个不是神明子孙?"鲁智深大吼一声道:"统制,你将洒家缒出城去,杀这群贼。"何灌道:"这等游骑,今日我等在城上,已经看过几十起,岂杀得尽?"史进顿脚道:"那也特藐视我中原军马!"这时,那游骑里面,有个人是将官模样,在濠那边,对城上指手划脚。何灌便在城垛下弓箭手手里,取过一副弓箭,对准了那里,由城垛口向外射去。但听到城垛眼里守兵哄天也似喝了一声彩,却见那人已跌落马下。何灌将弓掷在地上,向鲁智深笑道:"小可虽是败军之将,这一身本领。无论马上马下,还不会轻易放过了金人。"说着,指了城外金兵道:"今天且再让你猖狂半天,明日这时,却教你晓得厉害!"大家随了他手指所在看去,那濠岸上扶起那个金将,一拥走了。何灌回转头来向张三道:"你看我还能杀贼也无?"张三连声称是,且取了旗帜灯笼,下城而去。 何灌和戴宗等,谈到卢俊义在冀州作战那番情形,十分兴奋,拔出身上佩剑,砍着箭亭柱子道:"大丈夫带兵万人,自当驰驱敌阵。由战场溃退回来,守着城门不出,算甚英雄?我何灌决计死战了。"这时,城外喧哗之声益发嚣杂,西北风到晚更甚,刮起一片黄尘,绕了城东西北三面。在城垛眼里张望,但见金军旗帜,一簇簇在街道屋脊上涌出,攻城号鼓,震天霹地的响。鲁智深和史进,都手扶了城垛,眼睁睁地向城外看。那金乓却也狡猾,彷佛已知道了城上有备,却不再在壕上出现。只是远远地虚张声势。这里李纲亲自登城以来,却未离开寸步,时时下令,不听梆子响,休发箭石,免得无谓耗费了。有时,他还骑了一匹马,在城上巡视,到得傍晚,城墙上悬了千万灯笼,照得墙脚下雪亮,城上又不时将燃了的火把,掷在濠边上,监视了金兵渡濠。 二更附近,守城军纷纷用饭,张三引着张青、曹正、孙二娘、孙宏一行人上城来与何灌厮见。道是已集合了五百弟兄在城下听候调遣,他们都愿出城厮杀,不愿守城。何灌大喜,先将众人引去见了李纲,李相公嘉奖了一番。后来又着两个副将,把五百余市井小贩,引到城上,让他排班站定,亮起灯笼火把,将他们照耀了。便站在他们面前,躬身唱喏道:"有你们这般忠义,大宋天下决不会亡,何陛今日先向你们致敬了。"回头看看守城军士,问道:"你们看老百姓如此义勇,可以算是好汉么?是好汉,你们喝一声彩。"那周围军士震天的喝了一声彩,何灌道:"既然如此,和我击起得胜鼓来,恭贺这五百英雄!"于是箭亭前后,鼓声像震雷般响起。那火光之下,照见这五百余人面上红红的,也就眉飞色舞! 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半夜缒城同决死志 终朝巷战痛剿顽敌 这是正月下旬将尽之时,彤云密布,星斗无光,站在城墙上,向远处张望,黑越越地目中无物。倒是附郊东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里,红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红光下鼓鸣马嘶牵连不断。 二更将近,李纲却着旗牌来传何灌到中军帐叙话,并着鲁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进得箭楼,见站班将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无倦容。正中公案上,燃着手臂粗也似两只红烛。李纲端正的坐了,执笔批阅文卷。见七人分排站了参谒,便放下笔来,略起了一起身。因问何灌道:"城下火光人声,终夜纷扰,将军知道是何意思吗?"何灌道:"必是金兵连夜调度,预备明日攻城。"李纲颜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将傲兵骄,目中无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离不那厮多少还有三分戒心,见我在城垣上布下了守备,就在牟驼岗先驻一日,看我城中动静。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处勤王之师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个文人,不省得军事,所以到了这时,反大意起来,趁此他们骄气正盛,部署未周之际,应当先杀他个措手不及。我想就着将军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后我再调三千禁卫军接济你。"何灌躬身道:"末将早已想之烂熟,此次缒城出去杀贼,胜则打通西南两门,以待援兵到来,在城外找个立脚点,和城内先立一点犄角之势。不胜,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国,决不望城内开门,放我等回来。相公明鉴,那金乒若看见城门开了,如何不跟在后面杀进来。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将和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锐气,至多是牵制他兵力,并不能靠这一千五百的区区步兵,杀退十万胡骑。恁地时,再着三千禁卫军下去,也无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脚不住,却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锐之师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却是应当爱惜这点兵力。"李纲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让你一千五百人缒城出去孤军奋战,益发危险得紧。鲁智深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上禀相公。这一千五百人有了缒城杀贼的意思之后,就没一个打算生还。好比用香饵去钓鱼,要钓到鱼,就休想拿回香饵。恁地时,自是越把香饵撒少些越好。何况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来了五百市民,他们除了引导官兵穿街过巷之外,也可以帮同官兵作战。金兵来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后,出击就分路厮杀,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里,有了两千军民,也是够骚扰得贼兵头晕目眩。城中守城兵力,却是削弱不得。"李纲手摸髭须点头道:"如此自然是好,这却难为了你们。本部堂倒想起一辈古人来了。以前汉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与十万匈奴之师作战,其始未尝不是一条汉子,到了后来矢尽援绝,却降了胡人。"何灌高声道:末将不才,纵然有始无终,这南道总管下六位将军,或已出家,或已经商,他们自愿从新入伍杀贼,怎肯作个半截汉子,怕死时,他等不来投效,又谁去勒逼他?何况末将背城作战,那和远入异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还可以接济,便接济不得时,末将出城突袭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战,用不着弓矢。就无所谓矢尽。若说粮食,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携带了少许细软去,食物绝无法搬运,这二千人的饮食,随时可在街巷民家采办,却也不会困顿到李陵进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纲听了,不住微微点首。因道:"虽是你等忠勇过分,本部堂在这城上,也不能让你们孤军力战。但须你们明天与金兵厮拼一日不得放松,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缒兵增援,或者将你等调守南郊,那时我再作处置。我自随时派人缒城出去,传达命令。若阻碍得金兵迟一两日攻城,等勤王兵马到了,你们便是捍卫社稷第一大功。"何灌道:"相公如此期望,末将不战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纲向史进等道:"你等都听明白了这言语?"大家齐声道:"听明白了。"李纲道:"好!你等皆是百战勇士,一定不负我的期望。现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饭,丑末缒城,那时,我自来相送。"何灌等唱喏告退,李纲又站起身来,以示敬重他们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灯笼下,取出一幅东京地图,挂在箭亭子墙上,孙宏、张三、李四和鲁智深等,齐站在墙根下,向地图张望,就向着地图,讲解了作战之法。便约定了将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战,市民只须在前引路,在后擂鼓呐喊助威。其余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后面,随时接济,并传递城上放下来将令。九个投效首领,鲁智深、史进派在中路,张青、孙二娘、张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孙宏着在后路,计划立脚地点,采集粮食。分派定了,时交三鼓,二千军民,便在城墙上,风霜之下,用过战饭。大家结束停当,拿了武器在手,预备缒城。箭楼外一簇灯光涌出,李纲带了随从,便又亲来劳军。这二千人挨排儿站在城垛边,李纲命面前随从多人,高举灯火,便挨了人一一道劳。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着实奖慰了一番。大家见他偌大官职,昼夜操劳,众百姓也纷纷向他唱喏。 这时城外几处火光,略觉低弱些,喧嚣的声音,也渐渐沉下去。料得金人纷扰了半夜,这时却也该少歇。他回头看到,何灌站在身边,便道:"这已到了时候,便可缒城。"他躬声称是,着侍从吹了两声忽哨,立刻城上灯火,一齐熄灭。墙垛上预备好了的千百条绳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军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条绳子,沿着城墙溜了下去。人都下来之后,城上又将绳索吊下来十余架木料编扎的木筏,兵士们将筏抬到城濠里,配有现成的竹竿,将人陆续渡过濠那边。待得军民登岸之后,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余的都扯上岸来,架空在一处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点着一把火?将木筏都烧了,恁地时,正是告诉了众人,除了还有一架木筏,还可渡几个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无回城之望了。这正是项羽破釜沉舟之意。这己到了四鼓之后,.天空益发昏黑,夜风拂面,冷气砭骨。大家离开城濠,顺了街道,向北进行。那东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这一夜,一些火光也无,街巷中鸡犬,多被金兵残杀,也不听到一息响动。众人虽是鱼贯摸索了走,自有孙宏等指导路迳,却也不忧错误。到了预先择好的地带,便将全队分开。鲁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镔铁禅杖,杂在中路军队前进。约莫半里路光景,却见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轮廊,仔细探望,有十几具灯笼,挂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丛火光,却隔了屋脊。何灌着两个市民来问,知道前面是白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这庙里盘踞。何灌将这庙前后地形问得详细了,便将四百人再分着两批,鲁智深、史进带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庙后,攻打后门。到后门时,敲起号炮,这里便攻庙前门,杀到庙后殿塔前会合。 鲁、史两人引了二百军民悄悄走到庙后,这里并无灯火,却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红色,倒映出了这庙后一道矮院墙。拥出了一些冬枯的树木。墙旁有一耳门,已是关闭了。早有几个市民相叠着搭起人牌坊,送两个人跳进墙去。开了后门,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点了引信,向天空抛出。立刻听到庙前哄咚咚鼓声大作。潮涌般的大众呐喊。鲁智深手挥禅杖,抢先打进庙去。史进领了众人紧紧在后跟随,这里盘踞的金兵。听到前后门杀声同起,料是宋军夹攻,他们路迳不熟,却只有向大门外出迎接着厮杀。鲁智深迳直奔到后殿,也不见个金兵影子。火光之下,见殿院落里凌空立着个塔影,正是何灌约着会师的地方,又不便违背了将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台阶上,持禅杖顿着石板,大吼起来。史进手使镔铁棍,奔到面前,问道:"金兵却怎不向后接杀?你听,这喊杀声,只在庙门口,我等益发再追上去。"鲁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却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满庙,向里回奔。鲁智深挥起禅杖,跳进人丛,指东打西,金兵满地瓜滚。史进率领二百名军民,列阵在殿前大院落里,拦着金兵退路,撞上前来的,自使着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杀。这金兵里面虽也有率领着的将官。他们在这围城外骚扰了一日夜,实在不曾想到这般时候,城里会派兵出战,纷乱中应战,先吃了几分亏,加之这队进袭军民,都是奋勇舍命杀来的,锐不可当。转眼何灌由大门口杀了进来,两下里夹击,瓮中捉鳖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斩尽杀绝。鲁智深手扶了禅杖站在大院中心,回头向四边看看,看七横八竖,满地都是金兵尸体,呼喝着道:"这些胡狗,太不经厮杀,只这片时工夫,都杀个干净。"那何灌手使了狼牙棒扛在肩上,缓步踱到鲁智深面前,笑道:"师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发亮,今日还有一天的厮杀呢。"鲁智深抬头看看,天上只剩着三两颗星点,青天成了鱼肚色,霜寒扑面,风过有声。随了这风尾,带来一阵角声,史进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厮杀声,开了援兵前来。"鲁智深道: "天色不曾大亮,他们来了,正好中我埋伏。"一语提醒了何灌,便道:"破众我寡,这里宽敞,如何可以和他厮杀,刚才经过的那丁字街头,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两路相接。"说着,吹起一阵忽哨,向大众打了个暗号,于是领起这四百军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两旁巷道里民家隐伏了。 离此约十里路的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喊杀声起,便疑宋军出城迎战。也立刻戒备起来,及之继续得着探马飞报,先锋队一部己被宋军围困。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本打算午刻攻城,这时赶紧发动全体人马不及,却只急调了三千骑兵,派两员大将,先挡住头阵。在金兵鼓角声里,三千骑一阵风似到了白马寺看时,街上除横倒些金兵死尸而外,却不见到宋军。这时,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楼阁。远远看看东京城墙上,遍插旌旗,并不像有大军出城模样。这两员金将,为了要看虚实,便打算领了队伍,直到城濠边去。那马蹄成万,踏着街面,如何不响?埋伏在丁宇街上的军马,早派人爬上房屋,隐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过,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听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处八方抢杀出来。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呐喊,有的隐伏在街屋上,将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数骑并行,已是兜转不得,若杀进窄巷里,便是一骑马也不如步战方便。因之他们只在大街上接杀,却不向旁边窄巷里追赶。宋军胜了,短兵器砍搠马腹马脚,只管排次的将金兵斩杀在马下。宋军支持不住时,退入僻巷里,却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杀出来,将三千金骑截成两段,见过去的金兵,抢着回头,十分纷乱,于是一手拿了钢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声。站在自率的一批军民前头,跃入金兵丛里,刀砍马腿,鞭打金兵。一道黄光,一道白光,上下飞舞。军民看到何制使也这般奋勇,便紧随在后面,也杀入金兵队里去。鲁智深、史进两人各带三五十个步兵,在金兵丛里,杀进杀出。约莫厮杀了一顿饭时,金兵马队已冲到一处,一个耳带大金环的金将,自挥了长矛,押住阵脚,向北抢路。街道狭窄,马拥挤在一堆,一马被刀砍倒,众马就互相践踏,那阵势越发纷乱。那金将在后,退不出去,见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处砍杀,料是一员大将,益发掉转马头来,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见马已到面前,料躲不过。将身向地一滚,滚到马腹下,飞起一鞭,将金将打落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将首级。鲁智深在左,挥起禅杖,史进在右,挥起铁棍,将金骑队里来抢尸体的,又打翻几十个。金兵群龙无首,呼啸着像决堤一般的溃走。何灌挽了那金将首级的头发,向鲁、史两人道: "不知此贼叫甚名字,你看这耳朵上,戴了这大金环,决是一员大将。这些骑兵总有一半溃退回去,料得必来报仇,我们益发怒恼他一下。"于是着人把自己旗号扯出,将这首级悬在旗杆上,把旗子插在白马庙门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两路埋伏军队,依计行事。自己带了百余名步兵,由大街东边,打通人家门壁前进。 史进带百余名步兵,由大街西边打通人家门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鲁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数十人搬运木料石块填塞了街路。部署完毕,金兵鼓角齐鸣,一路放箭,射将前来。鲁智深带了众人,闪藏在木石堆下,见金兵换了战法,全是轻装步兵在前,马队弓箭手在后,步马夹杂,且战且进。看来,后路路绎不断,料是来人不少。便带了众人,悄悄后退。看到迫近城濠,那在后接应的孙宏,早已得了将令。在街左右放出了两把火头。这里火起,只是两丛青烟。金兵之后,却有无数火头,借了西北风势,向下风头的金兵烧将来。金兵见后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这边无数信炮放上天去,左右两路埋伏的步兵,一齐向丁字街口杀出。鲁智深回头杀来,首先带过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师兄,不可穷追,我们那路,也有金兵。"鲁智深手握了禅杖。正待说话,只见孙二娘手使两把日月刀,发髻也散了,有一绺披在肩上,喘着气跑了来。鲁智深吃惊道:"大嫂却怎凭地狼狈?"孙二娘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几股金贼散兵,无非是掳却财物的,我等一赶就跑了。适才接得何制使将令,让我们策应中路,向北冲杀,绕过这里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无数小股,由各街各巷冲来。我和大郎杀出七八条巷口,刚才被一大股金兵马队将我们冲散。待要杀回去,又怕这里得不着消息。"鲁智深道:"离这里约莫多少路?"孙二娘道:"不过三四条巷子。"鲁智深道:"戴兄且在这街口守侯些时,我去接了张青出来。"李四由人丛里迎出来道:"引导路迳,须是小人一路前去。"鲁智深道:"也好。"便带了三十名步兵,与孙二娘奔向右路。只穿过两条巷子,便听到喊杀声。李四端详了一会,在一所大户人家门首,撞开门前去。穿过这户人家便听到喊声在院墙外。鲁智深将禅杖在地面微点一下,纵身一跃上了墙头。见张青、张三守在一条巷子中心,东头一群金兵,挺了枪刀,拦着去路。于是大喝一声,奔到金兵面前,将禅杖舞动得雨点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时,后面喊杀之声又起。回头看时,又有二三百金兵,峰拥了进来,直逼到张青夫妻面前去。张青手扶了一柄弯刀,正喘息着转不过气来,见金兵进了巷子,两脚一顿,手挺起刀来向前砍去,早有两个金兵应手倒下。孙二娘舞动双刀也前去助战,谁知这批金兵,竞不像他股,两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张青夫妇同时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们走后,却有十几张弓,在巷口上拥出,嗖嗖的发出了十几条箭。张青不曾提防,早中两箭,翻身倒地。孙二娘肩上,虽也中了一箭,却不理会,飞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几个放箭的金兵,一齐砍倒。其中有个耳戴银环的金将,见孙二娘一只手垂下不能动,兀自一只提刀厮杀,却由巷外端了长矛,向孙二娘胸膛直刺过来。矛头不曾沾人,半空里一条禅杖飞到,将那金将打落一边。鲁智深见顷刻之间,伤了两位兄弟,对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阵。战剩的三百余军民,也齐齐的呐喊,奔出巷来追杀。鲁智深惦记了丁字街口的守军,不敢穷追,只好收了禅杖,回到巷子里来,再看张青,却已流着他最后那滩血了。孙二娘满身血迹,坐在地下,斜靠了墙,动弹不得。望了张青尸体,不觉洒下几点泪来。因道:"大郎英灵不远,等奴一等。"说时,便拿起手上刀来要自刎。鲁智深伸出禅杖,只一挑,将刀挑开丈来远。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气还留着这条身子多杀几个金狗,你且随了张兄遗体,在这民房里将息片时。我着几个百姓,留在这里,抬了你走。"孙二娘扶了墙,慢慢站起来,因道:"师兄,这番巷战,敌多我少,各人自顾不得,如何抬了我这重伤人满街巷厮杀。奴有两口刀在手边,随时可了,你自去接应厮杀,我把大郎尸体,在这民间院落里暂时掩盖了。将息得身体好些,我再怍理会。"智深道:"也好。"于是就着李四和几个民兵,在破墙洞里,将张青抬进人家院落。孙二娘也扶墙走入来。因道:"师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围。"智深道:"大嫂,洒家真个能丢下你在这里?"孙二娘道:"兀的不是喊杀声来也?"智深一听,果然喊杀之声,又风卷了来。他想着丁字街情形要紧,未能两处兼顾。只得向孙二娘道了声:"大嫂保重,洒瘃再来看你。"言毕,二次领了民兵,向外杀回。 那时,烟焰弥漫,上风头几处火势正大。何灌、史进带了四五百人,在街尘烟尘里回转来。鲁智深见所有军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紧促,谅是苦战了来,便问何灌道:"正路还有金兵也无?"何灌道:"刚才来的那拨金兵,我们在焰火里几次截杀,十停倒了结他七八停。叵耐斡离不这贼,要以多取胜,现在又陆续派了骑兵,分着许多路来寻找我们厮杀。我想,我们是牵制之兵,厮杀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战了两次,便由小路旁过这里来。金兵大股,被火头拦住了,大家尚幸无恙。"鲁智深道:"张青殉难了。他浑家受着重伤在民家将息。"何灌点头叹息。这时,孙宏带了后路接应市民,挑了十几桶粟米粥,又是几担碗勺,由烟丛中匆匆跑了来。见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将军苦战了半日,必是饥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连声道好。便将面前军民分作两拨。一拨警戒在三处街口,一拨站在街上风烟下吃粥。一拨吃过,换了第二拨来吃。 还不到一半'时,前面角声突起,金兵又己冲来。何灌将鞭插在地上,将刀悬在腰间,用葫芦瓢滔了大半瓢粥站着吃。听得角声,将瓢一丢,拔刀挥鞭,向前迎杀出去。这次金兵又换了个阵势,每一员金将,率领二三十人作一拨,一拨后面跟着一拨。何灌初时未看到这是何种战法,跳到那金将面前,只一鞭便将他打在地上。紧随在他后面的军民,抢上去将金兵一阵砍杀,那一拨恰不曾逃走一个。但是金兵第二三拨,由两员金将率领,共约五六十人,又蜂拥而上。鲁智深在阵后,那里忍耐得住?飞起禅杖,直奔到队伍前面,旋风也似,将那员金将围在铁杖影里。只听他大声喝一个着字,已把那金将打落在地。不过这时中外两军,混杀在一团,金兵第四五拨生力军又当鲁智深逼住那员金将,却让旁边的金兵刺了一枪。他见流血沾湿了鞋袜,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后几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将腿伤裹住。只在这时,金兵折损了几十人,他第六拨又抢了上前。鲁智深正待挥动禅仗,史进挺起铁棒,喝道:"师兄少歇。"说着,已跳入了人丛。何灌被一群金兵围着,正杀得吃力。史进就地半滚半跳,自斜刺里直扑向前。看到和何灌对阵的,又是一员金环大将,这如何肯放松了这人。那铁棍作了个大壁柴式,向他头上劈下去。他虽将身子闪躲起来,却已中在肩上。因来势过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机会。手起刀落,将金将斜砍地上。金兵见又伤了一员大将,这才向后退了百十步。何灌战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随战步兵,已折了一半有余,便不敢追赶,也向后略退几步。抬头看看天上日影,还不过将到午牌时分。便招招手将鲁智深等引到一处。因低声道:"金兵现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车轮战来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归于尽。便请鲁师傅,曹将军转向西路,戴、史两将军转向东路。只管远处放火,近处呐喊,让金兵四处顾虑,不敢攻城。我还死守在这里,各位休为我担忧。快去快去!"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后一武的金兵,又鼓噪进攻,同时,丁字街东西两头,也喊声大作,戴宗、鲁智深也怕被围困在这小地方,将来脱走不得。便依何灌将令,仍带着东西路军民两头迎杀出去。百忙中,便无法再去看孙二娘。这里何灌督率战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后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余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孙宏见这里兵力单薄了,怕抵敌不住,率领着二百市民,搬运砖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带着市民爬上屋去,将瓦石向下抛砸,给何灌助阵。何灌带领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临时架的墙堡里,将夺得金兵的弓箭,和搬来的石块,拦着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却跳出短墙去斫杀一阵。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后路,依然是两三拨人攻一次,战到申牌时分,何灌却已大小三十余战了。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动。忽然孙宏由后路跑来,向何灌道:"城濠这岸,到有金兵数千,却是由西城顺了城壕冲过来的。"何灌道:"在日落以前,我决不能让金兵从容攻城,我立刻去扰乱他们阵脚,你们百姓各自散去,可隐藏在民间,也好逃出性命。"孙宏道:"制使弟兄现只剩二百余人了,便是扰乱金兵,也嫌力弱。小人愿和自己弟兄们和制使一处厮杀,便是战死了。不强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杀。小人们都有力气,虽不懂得兵法,难道只是扰乱金兵阵势却也不会?"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对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点头道:"也好l现在却不是说谦逊话时候,要来的,便都随了我来。"孙宏大喜,昂着头向四处吹了唿哨,市民都抢到何灌附近来了,何灌便扯出自己里面白罗衣袖,割下一块,撕成两半,将来铺在街边台阶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阶前,将血写道: 寇已临濠,困守无益,我制寇进,死而后毕。可速西向,两路合一,等待援军,继续游击。何灌。 两片白罗上,都同样写了,挑了两个精灵市民,着持去交东西路将军。说着,提刀捉鞭,回顾周围的军民道:"好汉子都跟我来。"说毕,飞步向前奔走。不到两百步路,正好那金兵听得身后有喊杀声,分了几拨人逆袭转来。何灌选择了大街一条巷口,将军民分布在巷子通外面的各个口上,自己守住对大街口的一个巷口先隐藏了,静等金兵围拢,便带了一二十个精壮兵校,砍杀一阵。后来金兵来得多,攻得猛时,便弃了这个巷口,退进里面,另找一个巷口杀了出去。那金兵虽然追进巷子来,窄狭的所在有时两三个人并行不得。何灌这队里又有二百余名热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处闪动。有时为进出便利,益发由民家房屋里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无法追寻。有时走入民家,都让东京军民随处杀了。由申牌时分,战到天色黄昏,何灌用这个战法在东京北郊和金人战了十余次,只在大小巷子里进出。那金兵正不知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军,只是四下里寻着厮杀,以除后顾之忧。 看看天色将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将随征军民,带到一个曲折巷子里靠了人家土墙站定,喘息一会,目注同人,已死伤过半,只有百余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见血迹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负你,教你吃饱了胡人的血。"于是将刀插入腰下刀鞘里,孙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发不能寻找我们,小人当引制使相公绕出重围去。"何灌喘了气道:"难得你等义气,尚有这般余勇。但本使由寅初杀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伤几十处,我早是不能厮杀了,我这半日东窜西跑,因是曾与李相公约定,至少当牵制住敌人,战到日落。所以咬紧牙关,忘了创痛,只是和金兵胡缠。所幸果然战到日落,天可怜见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过几重衣服,怎能说再绕出重围的话?"说着,他掀开软甲下的战裙,让孙宏看。却见流出的血,把裤脚粘成一片。两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孙宏流着泪道:"相公为国尽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轮流背了相公走。"何灌点头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现今金兵,密密层层,围困了城门。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还预料不得,背了我这个满身重伤的人,却往哪里逃?"孙宏道:"小人等虽本领低微,还有鲁师傅和几位将军,尚可保护制使相公。"何灌道:"这早晚,他们大概会合了杀奔西城了。"说着,偷眼看那些相从的军民,凡是兵校,他们虽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还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军规,多半斜靠了墙脚,坐在地上。抬头看看天上,几丛火焰腾空,烟雾星火星乱飞。有个火头,相处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墙壁上,都是红的。便向孙宏道:"这场火,虽是烧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倾家荡产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虽恶战一日,究系功不抵过。你且搀了我到这墙里人家将息一会,我自要静静心境,休着他们入去。"孙宏答应是,踢开墙边那人家大门,火光照见,有个院落,立着两株枯树。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寻觅些饮食来也好。"孙宏偏着头,凝神听了一会,因道:"相公,你听这喊杀声又近了,休等金兵寻到了此处。"何灌道:"来了却再理会。我肚中十分饥饿,你快与我找些食物来吃。不时,我无力再战,也无力再跑了。"孙宏想着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东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战一日,身上受了数十处轻重伤,已是力尽精疲了。臣中原大将,不能死于贼手,就此一死以报国恩,藉雪滑州兵溃之耻!"说毕,他站立起来,拔出挂在胁下的佩刀,向颈项上横着一勒。不多时,喊杀声越发近了。孙宏抢进来禀报。烟火下,见何灌靠着枯树,刀横在颈上,血流了遍身,连叫几声制使相公,那里会答应?就近看时,正是尽忠成仁了! 第三十六回 十八勇将飞骑勤王 一万义兵解围剿贼 这一天巷战,虽是将缒城出战的人,死伤过半,但不曾死伤的,却增加了无限勇气。他们想着,他们不过是一千五百名步兵,和五百名老百姓,便在这十万胡骑的前面,横冲直撞,金兵有甚了不得。这时孙宏看到何灌自尽了,并不害怕,立刻跑出屋告诉了众人,众人中因百姓接仗少些,人数又比步兵为多,大家都道:"制使相公都尽忠了,我等平常一条百姓命,怕些甚的?我等休散了,且照了制使言语,都向西城冲去。寻着了那鲁师傅时,便有人作主。"那些步兵,自更比他们奋勇,一齐跳起来,喊着要杀出去。孙宏摇手道:"休忙!天色已是昏黑了,便是大股金兵杀来了,我们岂不难藏闪。且将制使尸体掩盖了,休得让金兵再来侵害了他。"于是引着几个人进了这人家,将何灌尸体抬着放到院内一口干井里。益发将井圈推翻了,盖着井口。这时,那大街上有两处火焰,烧到了邻近巷子,火星向身边乱落,人喊马嘶之声,只在隔巷。孙宏向大家道:"我等在这小巷子里,处处可走,自不怕金兵奈何我。何制使如此尽忠,我等没一箔纸钱焚烧,难道也拜他一拜不得?"早有几个人应声说是有理,便纷纷对着这井口拜了几拜。拜后,大家走出人家来,那隔巷人马声越发嘈杂。孙宏在火光照耀下,抬起两手,向大家摇了几摇,通知不可声响,于是又举起右臂,在空中招动着,告诉大众跟了他走。他左手提了根花枪,便在大众面前跑动。他们穿过了许多条曲折的巷道,听到有人马响动,便故意大宽转地绕避开去。转了约莫有一个更次,依然是在城北转动。孙宏便约了步兵里面两三位头领,站在巷子僻静处计议多时,大家都说,似恁地和金兵捉迷藏也似厮杀,如何能寻觅得到鲁智深等两路队伍?以后便只管向西走,遇到金兵时,自冲杀了去。点验全队,却还有一百七八人,将强壮的一大半列在队前,将强壮的一小半列在队后。那受伤和厮杀得困乏了的,却摆在队伍中间。然后在前的孙宏,认准了一条较近切的路径,向西城奔跑。这时,金兵已探得巷战宋兵实在不多,只管大队人马,顺了宽大街道直逼东京城墙。孙宏等穿过两回宽街,都遇着那金兵游骑,冲杀两次,虽又折伤了几个人,却是穿过了城北,来到西城。这里金兵较少,穿绕了许多小巷,都没有听到喊杀声。 在窄小的巷里,偶然遇到两个年老百姓,背了包裹,向西奔走。孙宏便问这里有金兵也无。百姓道:"在白日里,不断有金兵过来,百十骑马一队,只拣那房屋整齐的人家,进去抢掠财物和俘掳妇女。我们这一带,都是穷人住的破烂房屋,又街巷窄小,所以未曾遭得骚扰。"孙宏道:"你也曾看到我自己兵马过去也无?"那百姓冷笑道:"那有自己兵马?有时,不把东京城让人围困住了。"另一个百姓道:"却也休说无,适才我爬上屋脊,探看路径,却见一队步兵在窄巷子里静悄悄踅过去。他们不象官家军马,也不是金兵,只是没打旗号,不知作甚事的。队里有一个胖大和尚,在大队前面走。"孙宏大喜道:"那正是我们自家巷战队伍,今日已是厮杀一天了,却不知前去多时?"老百姓道:"向西约去有一顿饭时。"大众听说,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向西追寻。这里沿路都无金兵,约走了半个更次,远处天空火光反映过来,照见面前人家屋顶上,拥立着两棵高大槐树。孙宏叫起来道:"好了,好了,这里紫阳观,后面便是西大路。我们便由紫阳观面前走去。"说着,领队先行。还末到庙前护墙,暗影里有几十人拥了出来,喝问向那里去?当头一个,正是那胖大和尚。孙宏大喜道:"师傅在这里!师傅在这里!。"鲁智深见是孙宏,挽住禅杖,便问:"何制使在那里?"孙宏告知经过情形,鲁智深跌脚叹息。因道:"这个道士观里,却收藏得斋米很足,张三、李四都还健在,正带了人在斋厨里煮粥。你们可到观内将息,粥熟了,吃些粥接接气力,再作计较。我和史家兄弟,把守这观前后门,曹正兄弟在大树上探望,足防万一,你等且放心入去。"孙宏道:"师傅不将息些时?"鲁智深道:"停着新杀,洒家便将息了。休多话,先去把精神休整得好了,明日也好厮杀,却知明日又是恁地情形。"孙宏觉得也是,走进这道观来,见神殿内外满地都躺着是人。戴宗手上拿了把刀,坐在神殿高门槛上,对四处张望着。孙宏向前说明了来意,戴宗便让他们随意坐卧。神殿角上烧了两堆炭火,夜寒了,怕冷的可向那里围坐。大家静得下来,远远听到胡马嘶风,和城楼上更鼓声互相对照起来。这也不过二更以后,这繁华世界的东京,除了这点声音响动,耳边下却不再听到别种响动。大家静静的等着粥熟了,已有人分班在附近民家找得碗箸,分别堆在神殿上神厨里。煮粥人用大桶将粥扛来殿上,大家分拨盛了吃。果然这里是通西大道的要径,到了夜深,老百姓陆续偷着由这里经过。有那终日不曾得饮食的,前后门有人引了进来吃粥。轮流煮了半夜的粥吃,大家也将息了几个时辰。 四更以后,天将发亮。鲁智深便约了几个首领,在神殿上席地坐着计议。戴宗道:"那何制使既是着我们西路来,必是这里有条活路。"史进道:"那必是说马忠都统制在西路募兵,约我们那里投效。但是这东京城外,四处是金人兵马,却知道马统制现在哪里募兵?"鲁智深道:"休管他,我们且向西走。弟兄们厮杀了一日,明日若再让金兵围困了,恐怕厮杀不动。趁着天色未明,西路金兵又少,我们先脱出重围再作计较。"史进道:"既是恁地说了,我等休得耽误,立刻便走。"戴宗道:"走便走,只是一节,我等缒城出来以后,直到现在,来曾向城里通得消息。于今何制使尽忠了,我等又要走开,却恁好不向李相公那里通个消息。"鲁智深道:"果然我没有计较到此。但这里几百弟兄,却都是困乏的了不得,怕是无力游过城壕去向城里报信。"说时,遥遥听到城里打过两鼓。戴宗猛可省悟,因道:"你听,城里恁地鼓号严明,李相公治军守城,正是十分仔细。我等在城外苦战了一日,他如何能不派人缒城来探消息,必是来人都给金兵掳去了。恁地时,我们在城外人数怎地战法,金人必是知得清楚,却是走开为抄,明日更巷战不得。"他一言提醒众人,于是熄了灯火,大家在霜风里,星光下,摸索了走。幸是在此深夜,并不曾遇到金兵,东方未曾发白,已是走上了大路。那前两日不曾逃脱的百姓,这时在烟火下冒着野兽的爪牙,也都陆续奔到了大路上。问问他们,都是在城西北角上住家的,正是这一带金兵较少。大家沉住气,缓缓在大路上走。红日东上时,已是离开东京二十余里了。这郊外村庄,也是象城里一般的慌乱,老百姓肩挑背负,纷纷的逃难。路上见有背对了东京方向走去的,却不见有人面朝了东京走来。 忽然前面尘头大起,风卷土扬,由西而东。看那尘头在地面旋转得很快,分明是马队来到。史进挺着手上刀,指了前面尘土向鲁智深道:"师兄、看前面人马,来势甚猛,我们休在路上拦着他,只在大路两边埋伏等他到了面前,让过他马头,却在后面袭击他。"鲁智深也觉平原大道上,那股尘头旋进得十分迅速,不知来的人马是何用意。便依了虫进之话,将队伍分作两拨,立刻离开大路,跑着在两边荒地里等候。他这样安排妥当时,那一拨人马已来到面前,虽然其势很猛,人数并不多,一共只二十骑上下。为首一人,头戴墨绿幞头,身着绿罗软甲,重枣面孔,三绺长须飘在胸前。斜挽了一柄青龙偃月刀,揽缰疾驰。智深大叫道: "兀的不是关将军?"那在马上的大刀关胜,回头看见一个胖大和尚,手挥禅杖,由野地里跳将出来,立刻挽住缰绳道:"各位兄弟,都在这里,万幸万幸,。史进,戴宗,曹正见是自家人,便按住队伍。一齐到路上来叙话。看时,这里共十八骑,马上人各各手提兵刃、身着铠甲,都是威风凛凛,非同等闲之辈,正没有一个外人,全是自己生死相共的兄弟。乃是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记、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咤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白花蛇杨春、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金眼彪施恩、没面目焦挺、险道神郁保四、白日鼠白胜。鲁智深大喜道:"这是天上飞来的人马,奠非作梦?"关胜已是跳下马来,拱手道:"并非作梦,师兄且听关某说。"鲁智深将禅杖柄顿了地面道:"关兄快说,奠非张总管相公和公明哥哥都来了?"关胜道:"前两天,邓州得了东京飞马急报,知道金兵已经渡河,张总管相公就想带兵北来,但是官家并无宣召,却恐救援不及,前些日子,自听说关中老种经略相公,要带兵入卫京师,想己离京不远。张相公便说邓州将才甚多,却可挑选几匹好马派几员步马战将,星夜飞骑到老种相公那里投效,略尽绵薄,大军候旨便来。愚弟听说,便首请张相公差弟北上。谁知兄弟们听到这信息,都争着要来东京。公明哥哥使点了我们十八人,骑了十八匹好马,只两日夜工夫,兼程奔到京师。昨晚遇到东西道募兵的马忠都统制,才知老种相公行师在道。又知道天津、景阳两门外,有何灌制使,率同数兄巷战。兵部李纲相公派斥候密带蜡丸书,缒城送来,着马忠将军立刻率兵应援。愚弟听说师兄等已巷战了一日夜,又看到城北大火遮天,实在忍耐不得,便别了马将军,想杀到城北,救各位出来。所以到此,今幸……"说着,四处观着人数。戴宗道:"何制使和张青、都已阵亡,孙二娘陷在重围里,生死不明。两千军民,现在只剩得这些。那城北金兵,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我等以少战多,决难取胜,必得大批军马,方可在城外占据一片战场。"关胜道:"马忠将军,现募得有万余人马,紧随在后面便到。"鲁智深道:"现在京师四面被围,里外消息隔断,教人没个拿主意处。洒家想着,必要打通一条路,才能让朝廷上下安定。"关胜道:"既是城北没有了战事,我们回转马头,见了马统制再作计较。"林冲手牵了马缰,眼望东京城楼,在城雾里面隐约出现,只是出神。这时便回转头来向关胜道:"两日两夜,这时才缓过这口气,大家在路旁休息一会也好。那旁有几户人家,我们且讨碗井水喝,吃些干粮。"关胜道:"只管摧马趱路,却忘了饥饿。正是昨夜二更时分在路上吃的干粮,却是不曾再吃。"于是大家渐松了一松马肚带,坐在路旁。 那孙宏,张三、李四见了许多英雄,心中十分高兴,便向智深说了,愿去找了水来吃。不多时,两人却扛了一大瓮酒来。大家吃着酒嚼着干粮,约莫休息了半个时辰,西南角上,尘土飞起,正是马忠带了新募的万余人马来到。关胜等让着大军过去,便在路上迎着马忠坐骑,将鲁智深等已杀出重围的话告诉了他。并引鲁、史等马前相见。马忠在鞍上看这二十余员将领,都面带三分英气,倒着实爱惜他们。因道:"关将军等十八人两昼两夜,飞骑七、八百里,辛苦已极。这智深禅师和史将军等几百人,又巷战了一晚,也着实疲劳,且请都在后队休息。前面顺天门,金兵尚为数不多,本部这支人马,可以镇压得住。"关胜拱手正色道:"统帅此言,是说胜等勇于救友,而怯于报国也。适才闻得关某友人与何制使在城北被围,某等无一骑一卒相从,还前去救援。于今马统帅亲自前去打通顺天门,且有军马万人,某等却退入后队休息。两两对照,使某等何以自解!"马忠在鞍上欠身笑道:"这却是本帅失言。久闻将军是忠义之士,今日一见果然。既是恁地说了,便请都上马来,随同本帅一同前进。"关胜躬身道:"某等不远千里而来,志在立刻与胡骑血战,统制有何差遣,万乞勿稍顾忌。"马忠笑道:"各位若有助我一臂之力,先将京师西路打通,我正求之不得,只是教各位将军太辛苦了。"关胜指着路旁孙宏这批百姓道:"他们不习武事,激于义愤,也曾血战一日夜,某等一息尚存,自当努力杀贼,敢言辛苦二宇?"马忠见他们这批结义弟兄,都是激昂慷慨之色现于眉宇,心里十分高兴,便在马队里挑选了几匹马,让鲁智深等骑了,大家一同前进。 这已到了已牌时分,那金兵看到城外已经没有了宋军,一面围城,一面分散游骑,四处抢掠财物。因之京师西南两路,金兵却无大军,只是派些游骑,陆续出来骚扰。马忠这大队人马向西城顺天门前进,关胜等人在马上渐渐看到东京城郭房屋,各人全觉精神振奋。林冲却在马上向马忠欠身道:"林冲十余年未来东京,今日到此,热血沸腾,恨不飞进城去。愿马统制借与林冲五百名步兵,不才先杀个头阵。"马忠笑道:"且等探子一报,看金兵阵势如何,再作处置,我自让各位杀个痛快。"于是督率队伍,继续向西城走去。看看离城约莫还有十里路,探马连续回报,西门外并没有大批金兵,只二三百骑成群结队,在街道上来往骚扰。马忠回过头来,向随在马后的关胜道:"据将军之见,此等游骑,当如何进击?"关胜笑道: "由不才看来,要用两种战法。一是派军截住西城与南北城金兵的接应。这样,在西门的游骑,逃走不得,在南北城的游骑,不能再来。一是派一支人马守住西门外大路,挡了金兵游骑回窜。我也派步兵二三百人一队,四处搜索截杀。金兵掳有财物,又道路不熟,决不足言战。金兵决不料我援兵来得恁快,可多树旗帜,擂鼓呐喊,以张威势。那些游骑本来不成队形,听到我援兵前来,必各赶快回巢,我搜索金兵的步兵,也可以省了许多力气。只要游骑肃清,那东京西路自然通了。"马忠连连点点头道:"这番布置,很是妥适,就如关将军所拟而行。"说毕,立刻在马上传令,分数路进兵。杨志、林冲等,都愿各带数百人搜索金兵。马忠也依了,就由林冲、杨志、韩滔、杨春、项充、李衮领了一千二百人,分作六小队进入街内。 这是午牌时候,到了酉初,西门外金人游骑便已斩尽杀绝。马忠本人自率了三千殿后人马,直进到城壕西岸。那城上守城的李纲,早得了消息,已飞马来到城垣上,隔壕和马忠叙话。马忠将鲁智深在城北突围,和关胜十八将来京勤王的话,一一说了,李纲大喜。便在守城军内调了五百名精兵把守顺天门城口,放下吊桥绳索,以便随时开城,沟通内外消息。并派人持了令箭前来。着本晚亥时,传见关胜等十八将并鲁智深等巷战四将。那巷战过的数百军民,且令即刻入城歇息。那关胜和一班弟兄们,在城外大街上下了马,将马系在檐柱上,各人将兵刃放在手边,便都席地坐着,背靠了人家墙垣,稍稍安睡。睡到一个时辰,耳听得马铃声很急,随着鼓声同起。关胜猛可惊醒。手挽偃月刀,突然跳起来击却见一簇灯笼,拥了马忠一骑马到身边。马忠立刻下马,向前安慰着道:"将军等实在辛劳,可以稍稍休歇,李兵部相公,听说各位义士千里勤王,喜之不胜,已传令下来,着各位于今晚亥时入见。现时不过戌初,君等还可假寐片刻。"关胜道:"西路粗通,四周还是贼兵,我军不过万人,正是以一敌十,末将虽是少倦,实不敢安然睡去。一闻鼓角马铃之声,所以惊醒。"说话时,在地上坐着打瞌睡的十七位弟兄,都已惊起。关胜问道:"鲁智深等何在?"马忠左手抚须,右手拍膝赞道:"君等忠义之士,一旦效力国家,不想其热心如此。马某正是如将军所想,我这万余援兵,正是握住了京师的锁钥,到了城脚之后,不敢怠慢,便将西门通南北两处的街巷,下令用砖石木料堵死。史进、戴宗各位,说是他巷战了一昼夜,颇有阅历,愿分道指点军士分设关卡。便是那班义民中几个首领,竟不肯入城休息,也被此言鼓励着,情愿引路,现时已分南北两路,前去堵塞街巷了。本统制自带了少数精兵,逐段在通西大路设防,以防万一。金兵尚不知我军虚实,谅不敢来夜袭,君等可以放心安眠一会。"关胜因把李纲传见的话,向十七位兄弟说了。因道:"我们虽是远道来京,徒有虚名,并无寸功,受马统制、李相公奖许,愧无报答。某想那斡离不扼守牟驼岗,在十万大军拥护之下,必不甚戒备,我等十八人,再换十八骑好马,前去劫营一番。每人割贼首级一枚,才好入城见李兵部。各位弟兄意见如何?"林冲道:"此言正合弟意。东京城内外道路,弟还熟悉。此地靠北,有一带苇塘,是到牟驼岗的捷径,现今冬日水涸,必可由那芦苇丛里穿过。"白胜道:"上次小弟在东京勾当许久,也把城内外混得烂熟,小弟也可以引路。"马忠道:"君等之言甚壮,本统制赞助君等前去。现在军饭已经造好,吃些热饭去如何?"关胜道:"末将等随时用过干粮,尚觉不饿。只求相公赐借良马十八匹,便十分感谢。"马忠笑道:"令祖云长公,昔日温酒斩华雄,君真有其气概,不愧我兄一切神似乃祖。既是恁地说了,本帅当在民家搜得十八斗酒,便在路口敬候各位成功回来祝捷。"于是立刻令左右挑选了十八骑好马,牵到街上来。这十八位将领,更不打话,手提兵刃,一同上马。关胜在鞍上拱手道:"末将等暂时告辞。"只此一言,林冲、白胜两骑马在前引导,七十二只马蹄泼风也似,向西北角飞去。 马忠立着很久,回头向亲随道:"人生是非,不到山穷水尽如何得知。误尽大宋天下的,便是那些自称忠臣良相的童贯、蔡京。舍死忘生,出血汗来为国家效力的,却是当年要斩草除根的粱山盗寇。"正说着,鲁智深肩上扛了禅杖,来向马忠复命。便问十八弟兄何在?马忠含笑将事告知。鲁智深跌脚叫道:"有这等好事,恁不教洒家去?"马息笑道:"和尚出力之事已多,这件功劳,让给他们罢。"鲁智深也笑了。马忠在十字路口,教军校们高举灯笼火把列着长案,在民间果然搜得半瓮酒,放在街边,用炭火围在瓮下烧起来。安排妥了,城楼上更鼓,初转三更,便听得一阵马蹄声,拍拍而来。马忠眉毛一扬,向站在身旁的各将领道:"你听,这马蹄声里,透着得意之昧,十八将军成功回来也。快快筛酒!"这时,鲁、史、戴、曹四人都在此地,马忠手下几员战将,也都站在这街头,看此盛举。两个兵士,在瓮里舀起酒来,向桌上摆列的十八只碗里筛着。方筛到一半,只见七八个火把高举,一群马已飞来前面。前头两匹马,依然是林冲、白胜。林冲左手举了火把,右手揽了缰绳,金枪背在背上,马鞍上挂了两个首级。白胜却两手举了一面白底红绿号旗,上面正有斗大一个金字。后面群马随到,依然十八骑,十八将,不曾缺少一个。大家滚鞍下马,马忠立刻向前迎着关胜,指了桌上道:"本帅要配合令祖佳话,温酒以待。"关胜躬身笑道:"某等略施小勇,侥幸一试,幸不辱命,何敢高比古贤。某等斩得贼将首级在此,请统帅点验。"于是大家将首级献上,有的一个,有的三个,都放在灯火下地上。关胜、林冲、杨志、徐宁各斩得戴银环首级一枚,正是金兵中等以上将领。其余首级,也各戴有铜环锡环,全是金兵将校。白胜未曾斩得首级,却夺有金兵先锋旗一面,也足为此战生色。马忠大喜,亲自捧了酒碗向各人敬酒。在旁看热闹的兵士将官。暴雷也似喝彩不绝。 第三十七回 见义款李纲挥老泪 闯空邸林冲报旧仇 那关胜等得了这回胜仗,全队弟兄,无不欢天喜地。便是这日初更,大家随了城内李纲派来的旗牌官,一同进城。那李纲担着保守大宋社稷、宗庙的一副重担子,正是几日几夜,未敢离开城垣一步。这时召见关胜等人,还是在那天津门城上箭楼里叙话。关胜等分作班次,向李纲拜见已毕,李纲逐一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点头道:"各位将军,虽身在军旅,既不在调遣之列,又无守土之责,却能奋不顾身,这样努力杀贼,实在忠义可敬。本部自当奏明天子,重加赏赐。"说到这里,不免昂头长叹一声道:"君等忠勇,出自至诚,自是死而无悔,只怕是这腔热血白白洒了!"鲁智深在班队里先忍不住,向前唱个无礼喏道:"贫僧不省得相公这话。"李纲坐在他帅位上,手抚髭须,向鲁智深道:"和尚不是当年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鲁达么?"智深道:"贫僧便是。"李纲道:"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义气,出家人也来勤王报国,我也要披剃入山了。诸君出生入死,在城郊血战,必以为朝廷保守宗社,虽死不屈。哪里知道求和之使,自金兵渡河之日起,正是不绝于途。昨日皇上派枢密院李梲太尉,和那前次来京的金使,一同缒城前往牟驼岗金营,见那金帅韩离不。今日下午,李太尉又同三个金使前来叫城,将他们用绳索扯上城来。那三个金使,一个叫耶律忠,一个叫萧三宝,一个叫王讷。我虽未曾和他见面,听到人说,骄傲的了不得,想是议款十分苛刻。观朝廷之意,若是东京可保,一切议款,可以屈允。我想,至少是大河以北,拱手让人,诸君血汗,岂非白白洒了!"关胜也躬身上禀道:"现西路打通,勤王之师,旦夕可集。敌寇孤军深入,我何惧之有?相公应当向圣上力争,不可纳款议和。"李纲道:"圣上现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我也正想冒夜入宫,再把此议向圣上说明。这早晚西路大军赶到,种师道老经略相公是圣上深所器重的,或者转念主战,也未可知。城下借得一所空阔住宅,备有酒肉,先犒劳诸位辛苦。本部并当亲自与各位将军把盏。"关胜这等弟兄,正要道谢,却有黄门太监直入箭搂,口传谕旨,着李纲立即入宫议事。李纲向上拜了几拜,接过谕旨。他倒是真的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吩咐手下裨将,看守城防。又着人引关胜等一行二十余人下城吃酒。自己却快马加鞭,进宫应召。 这时在位的钦宗,正在壮年受禅,虽只一月有余,却是力图恢复。这晚在见过金邦使臣之后,觉得金人提出来的议款,十分苛刻,心里颇是焦灼难安。又接连得了李纲、马忠奏报,金兵攻城之势少煞,西路城门已通,心里自忖思,东京还有一线生机,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兀自拿不定主意。因之便召这主战最力的李纲入宫一问。李纲由黄门太监引导,直入内宫。但见大内一带,灯烛辉煌,静悄悄的内侍们来往奔走。李纲来到便殿,见钦宗深锁双眉,未着兖冕,黄巾便服,正中宝座上坐地。宰相李邦彦、少宰张邦昌、枢密院大臣吴知敏、李梲等十余人,都被赐坐在锦墩上。想着设论已久。本纲见了钦宗,朝拜已毕,钦宗赐坐,首先便问道:"今晚军事好些么?"李纲座位稍近,欠身奏道:"适才臣召见西路将官,知道都统制马忠部下防守详情,他们已把西门外南北街道,一齐堵死,自今日酉刻以后,金人游骑,已不能过来纷扰,西路十分畅通。种师道、姚古兵马,已过西京,早晚可到。此事足慰圣衷。"钦宗道:"卿召见何人?"李纲便把关胜,鲁智深,林冲等行为说了。钦宗点头道:"他们原来罪在不赦,如此,也可稍补前愆。"李纲奏道:"以臣愚见,现在草莽之士,负贩之民,都自愿溅颈血以报国恩,人心大有可为.值此冬末春初,风雪未消。野无青草,民少存粮,金人孤军深入,我只深沟高垒,他求战不得,人无粮、马无草,饿也将他们饿死。何况我四路勤王之兵,源源而来,怕他怎的?"饮宗未曾答言,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彦、少宰张邦昌,都向他怒目而视。钦宗便道:"虽然如此,但金兵十余万紧逼城下,随时可以攻城。根本之地,若是守不住,卿家刚才所说,都无用处。今天与各卿商议,至这时止,都以为和是上策。"李纲道:"不知金人议款如何?"钦宗道:"金人开有事目一纸,交李梲带来,卿可一观。"说着,在袖内探出一张纸单,交给李纲。李纲双手接来,捧着看时,见上面写的文理粗野,言语傲慢,先有八九分不快,再看后面要索的议款,只觉周身血如沸水,几乎把肺腑都要气炸了。不是皇帝当面,不得无礼,便要将那纸事目撕得粉碎。那事目是恁地开写?上写; 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今率雄师渡河,直抵东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换了少帝,过去之事,可以不必计较,且屯兵城外,与宋室再行议和,以留赵氏宗社。今开议款于下: 一、束室少帝,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尊金邦皇帝为伯父,自称侄。 一、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以便护送大军过河。 一、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一律送归北地。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白银五千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牛马各一万头。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表缎一百万匹。 [p style="text-align:center"]大金邦天会四年 月 日[/p] 李纲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只党周身抖颤不止。呈还事目,向钦宗奏道:"金人所开议款,目无中原已极,第一款便对陛下大不敬。"钦宗皱了眉道:"若只是纸面虚称,朕亦可一时忍受。但愿宗社保存,朕一人受辱,亦所不计。"李纲垂泪道:"陛下此言,岂不教在朝文武惭愧欲死。便是这第三款也依不得,河北三镇,是国家屏藩,若把三镇割了,金兵直逼黄河北岸,京师便永在虎口了!"那李邦彦见李纲神色陡变,料着他是不容和议,便插言道:"李兵部,你好不晓事!京师已旦夕不保,还说什么三镇l你说三镇割了,京师便在虎口。你可知道京师现今巳在虎咽喉之间,只是等它吞下便了。万一京师破了,上辱圣躬,兀谁担待得起?"这句言语,却是钦宗最动心的,望了李纲,默然不语。李纲站立起来,向钦宗奏道:"于今宰辅,家室财物,都在京中,恐怕城破受累,如何不主和?适才李相公所说,只是危言耸听而已。东京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御林军尚有三四万,出战不足,防守有余。何况西路已通,援兵将到,纵有万一,也非解围无路。适才臣已说了,金兵孤军深入,野无所获,利在速战,若久不与战,他自会粮尽而退。第一、第三两款,臣已言其不可,至于其他各款,也无一样可行。金人要我大臣亲王护送过河,大臣还罢了,亲王却使不得。金人向不讲信义,过河以后,他将护送之人扣留不还,为之奈何?便以所要金银牛马而论,京师在围城之中,哪有许多东西送他?金人贪得无厌,把天下金银搜括将来,全数奉送,他也不足。区区京师所得财物,他那肯罢休!今次他得意而去,复屯兵三镇之地,随时可来,我也穷于应付。上为祖宗全百世之业,下为黎民除万劫之忧,只有拼死出战,作一劳永逸之计。"李纲说得面红耳赤,汗流遍体。李邦彦、张邦昌一齐劝钦宗休听李纲言语。李邦彦并说:"便是援军到了,能保一定战胜金军吗?若是不能战胜,却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那时想与金人讲和,恐怕要比这议款更严重十倍。"李纲道:""陛下面前,宰相却说恁般短志气的话。休说大宋养士二百年,朝野无限忠义之士,都愿一死以报国恩。便是我中原人民,三岁孩童,也有个华夏之分,安见得就不能战胜金兵?何灌前日率义勇军民缒城出战,以二千步卒,也和金骑十万鏖战一日一夜。马忠带一万新军也打通了顺天门,这是我兵可胜金人老大证见。钦宗点头道:"卿一腔忠勇,朕自省得。宰相也是为了赵氏宗社,所以言和。金人果然罢兵北去,我们便破些小费,却也罢休。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掷?"李纲看钦宗此意,八九分要和,心中实在难过,便跪在地下道:"陛下把东京守城重责付臣担当,臣本文吏,因感激圣恩浩荡,并痛念黎民将流离失所,不辞一死,以报万一。既然陛下主和,又如太宰所言,对金人不能必胜,要增加议款十倍。臣死不足惜,却不能以一时愚见,作那万代罪人。即请陛下罢免臣一切职务,以免再有言战之人,贻误大事。"说罢,伏地痛哭起来。钦宗看到,也老大过意不去,因亲自下位,将他搀起。并向他道:"和战两途,现在还不能定夺,卿尽管带兵守城。国家大事,只好从长商议。你且出宫,还是到城上去督阵。"李纲虽然一时忿极辞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辞去,换一个不成器的守城,那便等着城门攻破,自己也是罪不可赦,只好抹干眼泪,拜辞出宫。 到了天津门箭楼上,关胜等二十余人还在厅外站立,看到李纲来了,大家唱喏。李纲便问道:"各位辛苦多时,何不去稍事休歇?"关胜躬身道:"适才深蒙相公厚赐,围城之中,酒肉醉饱,特来拜谢。再者钧相入宫,未知圣意如何,特在此恭候消息。二来钧相离开城上,末将在此,寇兵若来攻打,也可略尽绵薄。"李纲不住点头道:"君等关心国事,于此可见。只是李邦彦、张邦昌诸公,要顾全一身荣华富贵,力主和议,大概圣上为这般胆小文官所围绕,不肯背城一战的了。"因把金人所开事目的言语,和大家说了。鲁智深首先哎呀一声,关胜两手高拱,叫了一声圣上,忽然晕倒在地;史进、杨志都暗暗跺脚,林冲等却不住摇头叹息。白胜等将关胜扶到一边,李纲看到各将领/不平,也叹息不已。关胜稍息醒来,李纲准许他和林冲、白胜、曹正四人,便在城下民间空屋里居住,其余各将领依然回顺天门外马忠营里听候调遣。 这晚关胜等勉强安息半夜,次日早晨,便上城来参谒。李纲身挂长剑,骑着马,率了几十名随从,方巡城而回。关胜躬身唱喏道:"钧相如此勤劳。"李纲下马道:"劳而有效,虽死无 恨。所可叹息的,便是劳而无功。今早得知宫中消息,圣上已将斡离不所开讲和事目,一一依可。选定了康王和少宰张邦昌,今日出城往金营议和。这张邦昌既是力主和议的人,差遣他去金管,自是得当。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当今圣上胞弟,却是不当去。然本部已在圣上面前再三恳奏不可,圣上以君子之心待人,过信金人,却也无法。"关胜等听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李纲又道:"金营所来使臣,已经缒城先回去,将此事通知了斡离不。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来犯城,各位可以随便休息半日。城中如靠故旧,也可抽空去看觑一番。"林冲道:"钧相体恤末将等无微不至,末将等抽半日空也好,因为张青阵亡之后,正不曾和他家送个音信,这曹正便是他们姻亲,正因为金人攻城,未曾间断,不敢自回去。"李纲道:"各位歇息半日不妨,这议和钦使既是向金营去议和,他必定稍停攻城,放了他们过去,料着今日午牌以前,大家可以稍息。"关胜等向李纲告辞,同到曹正酒店里来。那曹正浑家听说张青殉难了,孙二娘重伤,必也回来不得,自不免悲痛一阵。那孙二娘伯父孙大公,却向曹正夫妇道:"哭些甚的?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却只怕死个不值得。他夫妇恁地死了,垂名千古,不强似卖酒一生,与草木同朽。他夫妇于今落个为国而死,倒是苍天待他们独厚。"关胜见此老见解恁地正道,却着实赞叹了一番。曹正浑家便也止住了悲恸,带领家人,安排酒饭。大家吃过早饭后,关胜、林冲各有亲友在城,便出去分道去寻访。二人之中,林冲旧地重游,最是伤感。看看东京街巷,不少已改了模样,几处亲友,也都迁移他处,这围城之中,家家闭户,死如深夜,四顾萧条,正是无从询问处。林冲本来心绪不安,既不曾寻觅到亲友,益发兴致索然。便在大街道上转了个圈子,因见全无半点交易,行人二三,低头疾走,毫不注意街景。 走了一条街道,忽然看到一队雄赳赳的御林军,约莫二三十人,荷枪佩刀,沿了街道迎面走来。后面有两三个内监,两三个官长的人都是步行着,并无车马,倒有十来个虞侯和小内监,手拿鞭子,簇拥了前后。再后面便是几十挑抬箩担箱的。林冲好生纳罕,围城之中,难道还有人放定行聘?但不见得那里有喜庆字样,也不象是官员出衙。正奇怪着,回过头去,却看到队伍里面,有人挑着长条的杏黄旗子,上面写了碗口大的字,奉旨征收金银输款议和。这样看了,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朝廷答应了金人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却是出在这条道路上。于是遥遥地跟在那队伍后面,却见那些拿鞭子的小内监和虞侯,在大些的店面里只管进进出出。正观看时,却有个妇人,在店铺里哭将出来。林冲看时,那妇人手拖着小内监的衣襟,哭叫着道:"我这股钗和这根簪子,有多少金银,你也拔了去。那宰相府里,大臣府里,金银珠宝,堆山也似你并不要,却来我老百姓家里搜罗这点散碎金银,济得甚事?"林冲见那妇人,有二三十岁年纪,着了一身布衣,自不是富有之家。两绺头发,披在肩上,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样。那小太监却瞪了眼道:"你拉我怎地?你敢违抗圣旨吗?"妇人道: "国家要几千万两金银议和,赵官家不会教你们在我们头面上取财。"这一番吵闹之后,林冲才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监和御林军,由各民户家里出来,取得金银,呈给两个主脑官吏看了,便放在抬箱里。那成队的御林军,在街上慢慢地走,正是故意装着威势。他们经过了的街道,老百姓远远地成群跟着瞧热闹。他们尚未走到的街道,百姓们在门里探头探脑张望,有的益发闭上了大门。本来这围城之中,大街上店户都上了店门板,只留了一小扇门出入,现在便是连那一扇出入的门,都不敢张开着。那御林军前面,几个打了杏黄旗子的人,只管挨家去敲门。林冲袖了手、皱了眉,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张着。 忽然有个御林军,走到林冲面前唱个喏道:"不敢动问上下,贵姓是林?"林冲道:"小可果然姓林。"那人笑道:"林教头可认得我吗?"林冲见他穿了绿罗战袍,挂着佩刀,却象个小军官,便笑道:"十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贵姓。"那人笑道:"小可王谅,当年曾在教头手下当兵学艺,于今在御林军当了一名提辖。"林冲笑道:"原来是王贤弟,一别十年,几乎不认识了。围城之中,却是不期在这里相见,公忙得紧。"王谅道:"唉!教头有甚不明白?现今朝廷议和,要在东京城里搜罗几千万两金银,却把这事,交在皇城缉捕使、东京缉捕使、开封府尹三个衙门身上。开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够,却在宫里请了内侍和御林军来协同搜罗.我们分派在这几条街上,却都是些贫寒人家。银子罢了,多少张罗些,这黄金却是稀少。没奈何,只好将妇人首饰拿来凑数。"林冲道:"原来恁地,百姓出些资财,却也理之应当。只是小溪千日把钓,不如大河里撒上一网。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里张罗,费了多少唇舌,还得借重官家圣旨,才得些许金银,却也辱没煞内侍和御林军名声。找两个富贵人家,一笔便坐索十万八万,怕他不将出来?"王谅笑道:"这附近有两三家贵人,只好由圣上另派大臣去索取,我等位分卑小,如何敢去?"林冲道:"是那些贵人家?"王谅道:"是赵总管、尚户部、高太尉几家。"林冲听到高太尉这名字,却在胸膛里猛可燃起一把热火。笑道:"你说的是高俅那厮?听说他已在去冬腊底,跟随上皇南巡去了。"王谅笑道:"好教教头得知,当今圣上,采纳舆情?将许多不得民心的人都免了官职,高俅便是其中一个。教头却也少解心中怨恨。"林冲淡笑道:"当年怨冤却也休提。小可现在邓州张总管相公那里从军,与了十七位兄弟勤王解围而来,自有大事在身,倒也不理会这些小人之过。"王谅道:"正是,今日街上忽忽扬扬,说是及时雨宋公明带了十万大军来京勤王,昨日已解了西城之围。小可将信将疑。果然是真;却不是喜从天降。"正说时,那边队伍里来了个虞侯,请过去点验金银。王谅便唱喏道:"小可有公务在身,不能候教。改日军事稍定,教头却必来御林军值班房里找我。"林斗拱手道:"王命在身,贤弟请便。"他告辞去了。 林冲站在冷巷口子上想了一想,高俅这厮免了官,也有今日。那么作大官多年,如何不私下置有府第,我却要看看,是如何堂皇。恁地想着,踅转身来,看到一位老人,便请问高太尉府第在那里。老人指道:"兀的树木杈垭!不就是他家后围墙垣。绕了这墙向东巷子里穿出去,正面玉石街,朱漆大门,便是他家。"林冲见说就在身边,益发要去张望,便由那老人指示绕到玉石街前,见高大白粉院墙,八字门楼,朱漆廊柱,一对石狮守门。门前有对琉璃纸圆球官衔大灯笼,单面写有盆大一个高字。只是门前冷落,空荡荡地,却无值班人物。林冲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见屏壁之后,屋脊高耸,端的有番富贵气魄。正张望时,有个斑白发须的虞侯,由里出来,手里提了个朱漆葫芦,颇象是出门沾酒去。便站住道:"动问上下,是找高府吗?"他说时,一面打量林冲身上,见他是个军官打扮,身上兀自佩了绿鱼皮鞘单剑。于今京城戒严,寻常武官,还是恁般佩带不得。太尉家里虞侯,这些规律自是十分省得。便笑道:"尊官自哪里来,莫非要见我们衙内?"林冲心中一动,止不住笑道:"正有要事见见衙内。"那虞侯道:"尊官是由毫州来的吗?"他恁地问时,林冲心里恍然大悟,因笑道: "太尉只不见衙内前去,特命小可来催促。相烦通禀一声,小可是太尉离东京以后最亲信的一个心腹人。"那虞侯道:"原来是曹提辖到了。衙内回到东京以后,只想多带些箱柜,整理细软,多耽搁了两日,便关闭在这围城里。提辖来了甚好,我去通禀。"说着,转身入去。林冲遥遥在后跟着,正因高俅已走,剩下一所偌大空空的府第,便无多少人来往,许多房屋,都已封闭,里面静悄悄的。有几个仆役看见,因那虞侯在前引路,自无人拦阻。林冲到了内堂,却紧随了那虞侯,不肯放松。转过一扇八幅屏门,上面五开间碧油窗槛,朱漆廊柱房屋。虞侯掀帘入内,回头吩咐少候。林冲且背转脸来,站在帘下。不多时,听了高衙内口音道:"快着曹诚入来。"虞侯掀帘出来,林冲轻轻噶个无礼喏道:"太尉有令,小可见衙内时,众人须回避,相烦帘外稍候。"虞侯道是。林冲掀开帘子,人身向门里一钻,早见高衙内笼袖坐在皮垫交椅上,旁边只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厮。林冲拱手狞笑一声道:"衙内别来无恙,还认得我吗?"高衙内先是一怔,忽然省悟,啊哟了一声,却待起身。林冲早把身上佩剑抽出,跳进半步,伸出右臂,将剑头直刺在高衙内胸膛上,瞪了眼低声喝道:"你若高声叫出一个字,便把这剑搠你几十个窟窿。"高衙内周身抖颤,望了他道:"林……林……教头,有话慢慢慢慢地说。"那个小厮更吓慌了,缩着一团,跪在地上。林冲冷笑道:"我只恨不曾遇到高俅那贼,你以为你父亲是官家眼前宠臣,我是个微末细民,受尽了你冤屈,都莫奈你何?你不看得日头也有落山的时候!你若逃走东京,本可活你这条狗命。你嫌祸国财帛不曾带走得干净,还回京来搬运。这是天网恢恢,教你落我手上。我饶你时,天也不容!"交代完毕,剑头一挺,高衙内便由椅子上倒将下去。林冲忍恨十年,今日却报了这仇。正是东京城里,于今赵官家也少作三分主,高太尉府第里,便也让人自在着踏来践去昵! 第三十八回 老经略扶病统援军 小弟兄受知行险计 那林冲一剑,将高衙内刺死,旁边站立的小厮,那里看见过这事,吓得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林冲在屋子里,站了一站,心想,我怎么在天子脚下,杀死旧太尉的儿子?虽是高俅落魄了,朝里自还有他的党羽,他如何肯轻放了我?于是手上握了剑,且不捕进剑鞘去。一掀帘子出来,尚幸那虞候已经走去,四顾这层层深入的庭院,却无人来往。于是插剑入鞘,手握了剑柄,向门口走来。回廊上曾遇到两个高邸侍役,林冲却故意举起袖子擦脸,将半边面孔掩了。出得门来,回头看了一看,心中暗自私忖,没想到高衙内这畜牲,到底死在我手上。又没想到太尉第里变作了一座荒庵,却是任我这般自由自便的出入。一壁厢想着,一壁厢低头疾走,到了曹正酒店。关胜已经先回,见林冲神色不定,便问道:"林兄遇着甚事?面色颇不好看。"林冲拱手道:"于今想来,颇是后悔,小可探听得高俅那厮,已经免了官职随上皇南下。东京城里,空落落的剩下一座府第。我那仇人高衙内,却回京来搬运不曾搬空的金银财帛。"关胜道:"想是林兄闯进他家,把他杀了?"林冲道:"正是如此。他家是一个老虞侯引我进去,一个小厮,当面见我把高衙内刺死,此外却无人得知。我想明人不作暗事,要自向开封府尹出首,却又怕连累了众兄弟。我却不解,当时我怎地忍耐不得一下?"关胜听了,抚须昂头微想了一想,因道:"报仇本是人情,自首也是汉子的担当。但是我们现在一条性命,都要拼了他千百个金兵,如何能去对抵高俅儿子那条狗命?"林冲道:"小可也是恁地想,若让开封府尹将我关在死囚牢里时,我何不出城到牟驼岗去,和金人再拼一场。"关胜道:"这事且放在一边,我等且到天津门去谒见李兵部相公,看金兵今日攻打如何?我兄弟千里奔来,只是来寻厮杀,如何能长久勾留在围城里。"说着,于是约了曹正、白胜、林冲,再来见李纲。李纲笑道:"好教各位将军得知,种师道经略、姚平仲都统制的两路大兵,现已到了京师西路。圣上虽然为主和官吏所围困,然而此项大兵一到,我们可以和金兵旗鼓相当。而况主客异势,我们处处占着便宜,想圣上也就可以赫然震怒,答应一战了。各位原是在马都统制那里效力的,且请还到他那营里去。若有借重之时,我自向马都统制那里调遣。"四人听了,声喏而退。 当日申牌时分,来到顺天门外马忠行营里。却见鲁智深、史进两人穿了行装,挂着腰刀,正牵了两骑马,待要走动。林冲便问那里去?史进道:"听说老种相公兵马这早晚可到。我师傅王进,在那里作了一员步兵总监,我想迎上一程,在那里见我师傅。向马统制讨了一件公文送去。"林冲点头道:"这自是正理,师兄何以也去?"鲁智深道:"洒家向来知道这王总监是个忠孝汉子,自愿结识他。于今史贤弟一人向西路去,洒家怕他遇到金兵游骑,我陪伴他走一程。"林冲道:"师兄快人,此言甚是,但愿见那王总监时,转达老种相公星夜来京,晚时,恐怕要战不得。"因将康王率领张邦昌已往金营为质的话告知。鲁,史二人道声省得,上马飞奔西去。其行两日,来到郑州地面,早见前面平原上,尘头大起。鲁智深揽住缰绳道: "大郎,这前面好象是来了大队人马,是西路援军也不?却说不定。依我之见,且在路旁树林稍避。"史进道:"但凭师兄。"于是二人带转马头,由野地里钻入一丛树林子里去。回顾张望时,见有一小队先遣骑兵,飞奔了过来。看那盔甲旗号,果是西路经略使队伍,马上开路旗子,红底白字,斗大的一个种字。史进道:"果然是老种相公来了,这形势便是不同。"正说着,便听到震天震地的鼓声,顺风吹来。看那尘头象黄雾一般,遮了西边一片天地。黄雾之中,飘荡了五彩的旌旗影子,接连了几里路宽阔。鲁智深道:"究竟老种相公的声势非同等闲,大郎,还说甚的,我们自随了这大队人马去,怕不有一场痛快厮杀。"两人并马立在林子里看觑多时,却见那黄雾里招展的影子,慢慢行了近来。史进向大路上前面看时,大队人马,排成一条长龙也似,只管风涌向前进行。虽然那人马是风起云涌前来的,但除了鼓声和步伐声而外,正不见有一息喧哗声息,史进回转头来向鲁智深道:"究是老种相公军法谨严,你看队伍走出来,却是恁地整齐,这多人马,却不知我师傅在那里?"鲁智深道:"你师傅既是个总监,他必定在其中押解了队伍走,我们且等队伍过去了,觅着后随人员,道个底细,请他代寻你师傅。这般严肃队伍,却是莽撞不得。"史进看了这般军威,自也呆住了不敢行动。二人益发下了马,在树林子里坐了,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那全般队伍,方才过去。 鲁、史二人出了树林,骑马奔上大路,缓缓随在大队后面走。凡路头的风雨亭以及细小村落,在墙壁上,都张贴有西路经略使榜文,大意说是统率四方勤王兵马一百万,驱逐胡儿出境,大军经过之处,对人民秋毫无犯。史进道:"果然这老种相公的军威又是一样,我师傅在这种人手下效力,却不枉了这生。"二人在马上赞叹着,赶了一程,达到一座小村镇上,街两头插了种字大旗,沿路都停了些辎重车辆和驮马。押解粮秣兵士,都坐在人家屋檐下。街旁有爿酒店,正有几个军官,坐在拦门一副座头上打尖。鲁智深道:"大郎,我们便在这里打听罢。"两人下了马,将缰绳拴在廊柱上,然后走进店来,同向在座的一位上座军官唱了个喏。那军官见一位军官和一个胖大和尚走向前来,不觉吃了一惊。便回礼问道:"动问上下,有何见教?"史进道:"小可原在南道都总管张相公部下当一名裨将,近日在东京西门外马都统制名下投效,曾和金人巷战多次。"那军官便唱喏道:"上下辛苦了,却未敢动问尊姓?"鲁智深道:"洒家当年未出家时,曾在小种相公麾下当一名提辖,名叫鲁达。这位兄弟史进。"那军官啊哟一声笑道:"原来是两筹好汉,在江湖上曾闻大名。小可崔成,在老种相公大营当一名押粮官。有幸这里厮见,且请坐地吃酒。"便和在座的各军官引见了,正是他的同营。各人让坐毕,崔成便大碗酒来筛了,分敬鲁、史二人。问起东京情形,史进都说了。崔成道: "前站不远,便是王总监队伍,我自引二位前去相见便是。那王总监正是相念史将军,常常提到。"二人听了大喜,陪着匆匆打过尖。崔成着他手下军官看押了车马,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鲁,史二人赶路前进。不到两三里路,追上了大队人马,崔成便引导在队伍旁边走。远看到人头上旌旗影里,有一骑紫骝马,上面挺坐着一位军官。崔成便在马上叫道:"王总监请缓行一步,东京来人要见你。"那人回转头来,虽是髭须长些,史进认得,正是王进。便高叫道:"师傅久违!史进特来拜见。"说着,三骑马一路上前。王进将马缰一抖,走出了队伍,在路边野地里迎着三人。 史进立刻跳下马来,向王进拜了两拜。王进在鞍上欠身道:"行军之时,不便离鞍。贤弟原谅则个。贤弟在邓州张相公那里时,带给我书信,我也曾回书,贤弟收到也无?于今怎地来到这里?"史进在地面将来意说了几句,并引见了鲁智深。王进唱喏道:"久闻师兄大名。行军在路,怠慢些个,却是休怪。"鲁智深也唱喏道:"洒家早听史贤弟说王总监是个忠孝人物,所以特地陪了大郎来走一遭。二来小种相公是我旧日上宪,正也想见得一面。"王进道: "小种相公人马,恐怕还须十天八天才能来到。正是让我想起一事,二位既是由东京来明言要投老种相公,必有公文凭证。"史进道:"小弟现带有马统制亲笔致老种相公书信。"王进笑道:"贤弟,这是你来第一件天大公事,倒如何要我先问?你且将来我看。"史进在怀里掏出书信,两手呈给王进。王进验看了书信封皮,依然将书信交还史进。因道:"前站便是经略相公车辆,二位且随我来禀谒。"又向崔成唱喏道:"我兄自有公务,请便则个。"崔成告别去了。史进上马,请鲁智深一路,随在王进之后,奔了一程。只见队伍之中,兵校簇拥了一辆青帐双马车子。王进大声喊道:"后营步兵总监王进有事,启禀相公。"那车旁的护骑,又向车里转告了。回头道:"王总监,相公着你下马参谒。"王进在路旁跳下马来,走到车前,躬身禀报了。然后回转身来,向史,鲁二人道:"相公听说二位前来,非常喜悦。相公在延安,本就政躬欠安。听说金兵南下,带病登程,不能上得鞍马,一路坐车而来。"史进掏出书信,和鲁智深一同下马,随在王进后面。那车辆停在路心,已掀起车帘,只见这西路经略种师道须发斑白,穿了软甲,斜靠在车厢里。鲁、史两人各拜了两拜,呈上马忠书信,种师道接着看了,因点头道:"京师情形恁地紧急,我自星夜进京。二位既是与金兵接仗过多次,必知那赃兵力量大小,便可在我车边,细细地走着说。二位是步兵出身,谅是行走得动,老夫力疾入京,不能乘骑,又急于要知道贼兵虚实,不能停车,等候你等报道,只好如此见屈。"鲁、史二人还未曾答言,王进却躬身道:"谨禀经略相公,这二人是王进引来,容他护随相公车边说话,末将不敢担当。"史进唱喏道:"请相公饶恕,小人呈书匆忙,不曾解下佩刀。"说着,目视鲁智深,便双手伸了衣襟底来解开佩刀绳索。种师道哈哈一笑,摇手道:"无须无须!你等为人,我十分明白。你等须知道是自身遭逢不好,以致遇识者不多。天下认识英雄好汉的眼睛,却不是宋江一人独有。"鲁智深唱喏道:"相公这一句话,教酒家卖了这腔热血也值。"种师道又哈哈一笑。王进见主帅恁地器重鲁、史二人,心里也十分欢喜。只得弃马步行,与鲁、史两人,手扶车辕前进。 行了约莫七八里路,史、鲁二人已是把东京情形详细说尽了。种师道手敲了车板,叹口气道: "不想为国都先流着一滩鲜血的,却是这一些宰辅欲得而甘心的草莽之民。"又向鲁智深道:"你一个出家人,却也不肯忘怀国家,不枉你当年在我兄弟部下一番陶铸。"鲁智深扬起两道浓眉,面有喜色,因道:"老相公政躬违和,却不知小种相公何日得到东京?"种师道笑道:"老夫虽然身有小病,一定要我冲锋陷阵时,一般的我也不会放过了这机会。"说着,吩咐停车。驾车的兵校,不知何意,便把缰绳兜着,将车子停住了,种师道手掀软甲,走下车来。站在路上,四面观看,见百十步之外,有一群羊在枯草地上散漫了吃草。因向王进笑道:"不但这两位壮士远道而来,疑心我既老且病,不会作得甚事。便是本部官兵,也不免私下忖度,相公老了。现到东京,只有一日之程,不能不教大家知道相公不老。与我取过了弓箭来。"车旁护从,自有弓箭手,便将随身背的弓箭呈上。种师道说:"你们看,那群白羊之内,有一只带黑毛的花羊,我一箭要射在头上。不中时,算我老了。"说着,弯臂将弓抱起,将箭搭在弦上,飕的一声,放了出去,附近千百只眼睛,早向那群羊看去。那些白羊,并未受着若何惊动,那花羊却倒在地上了。大家齐齐的喝了一声彩。种师道手里拖了弓,笑道:"且那羊取来看,射中了那里?"说时,早有人跑步向前,把那羊抱了回来。看时,那枝箭正插在羊头上两角之间。种师道这才哈哈一笑,将弓掷在地上。手抚髭须道:"本帅不老。"于是着兵校拿一串钱去,寻着这羊的主人,赔偿了他这羊本。令史进退下,随军前行。那王进这时才引了史进、鲁智深跟了本队同走。师弟二人在马上谈些别后情况,甚是欢喜。 师行次日,到了东京西门外。那马忠得了探报,亲自迎到郊外。种师道却也勉强下了乘车,骑着马与马忠相见。问起金兵情形,知道他们只是放纵游骑,在东北两郊抢掳,却不曾攻打城池,也没有来骚扰西门,城里人倒因之人心稍定。种师道听说,心里也稍微安定。当时且在马忠行辕里驻节,就下令全军在东郊安营。一面派将官进城,飞递表章,奏报援军已到。那钦宗得了奏章,甚为喜悦,立刻命李纲带了酒肉金帛,出城劳军。约莫是黄昏时分,李纲才率带了一群兵校来到马忠行辕。事先有快差通知,种师道也走出门来迎接钦使。李纲见种师道虽是老病,但他的随从,或站或行都秩序井然,这附近临时驻了两三万大军,却一点声息没有,更休说是看到甚骚动情事,心中便是一喜。宾主相见如仪之后,种师道引着李纲到密室里坐地。李纲将朝廷主和意思说了,种师道道:"老夫明日见了圣上,自当力请圣上许我等一战。老夫有三万余人,李相公守城,也有三万余人,马忠都统制有一万余人,姚平仲都统制有两三万人,今晚可到,合之已有十万人。舍弟师中,师行在道,十日内外可到,也有三四万人。谅这早晚,定有他处兵马可到,二十万人,不难集合。我们以逸待劳,以多击少,金兵不过十万,惧他则甚?目前只望朝廷拖延时日,少送些金帛牛马到金营去,河北三镇!虽是答应割让了,只须打一个胜仗,金兵自会逃出塞外,那里还敬索我三镇?现在所可惜的,便是康王已入金营,我若与金兵交手,那斡离不岂不加害殿下?便不加害,恐怕也要将殿下带到塞外去,这却是个失著。昨日半路途上,见着马统制差去两个送信差员,鲁智深、史进,问起他们时,是旧日梁山泊人物,一路倒教我想起一椿心事。他们兄弟中,各项人物都有,若找两三个能手混入金营,将康壬殿下乘机救护出来,却是莫大功劳。"李纲道:"小可未曾不想到援救康王殿下出来。但是金兵不见了康王,他又必定要第二个亲王去为质。"种师道道:"我等既是预备和金人一战,他第二次要亲王为质,只休睬他便是。"李纲听了这番言语,心想也是,便请了马忠来一同坐地,告诉这般意思。马忠道:"现今关胜等二十余人都在小可帐下听候调遣,着关胜来一问便知有无可遣之人。"于是便着军官,将关胜传来询话。关胜参谒了,马忠便告之知种师道计划。关胜道:"兄弟们生长北地,懂得番语的却有,只是都不在面前。队里只有两个小弟兄,勉强可使。一个叫险道神郁保四,此人身体魁梧,早年曾向北路贩马,略懂番语。一个叫白日鼠白胜,十分灵巧,常充细作。可传他等入来,由相公面试他们才技。"种师道说:"此等事,却是虎口捋须动作,关将军看他们都能胜任也不?"关胜道:"彼等虽出身细民,与末将曾共生死多年。纵是天下兴亡大义,不曾十分理解,却是遇一知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量材使器,钧相明察,关胜不敢阿私所好,也不愿埋没他们长处。"种师道对李纲望了微笑道:"李相公想是明白关将军此意。"李纲手抚髭须,连连点头。于是便着关胜出去,传郁保四、白胜入来。 两人来到内室,见案上燃了两枝手臂粗也似红烛,明晃晃地,照见种师道、李纲、马忠三人,品字般坐在当面交椅上。案上大盘子盛着肉,大碗盛了酒,却象是要吃晚饭。二人参谒已毕,种师道笑着让二人坐下。二人坚辞不肯落坐。种师道指着下首两把交椅道:"特地设下这两把交椅等候壮士。这里不是中军帐,也不是白虎节堂,有事商谈,尽坐不妨。你等当年弟兄一堂,不都是分坐一把交椅吗?"白胜道:"当年我等行为,怎敢烦劳相公挂齿。"种师道笑说:"你们当年所为,虽是得罪了官家,却也是自有忠义,这番好心不可埋没。那些小忠小义,不但难把一个人养成大丈夫好男子,甚至还会把人变成一个坏人。现今各位壮士,报效国家,这才走上了正路,作个大忠大义的汉子。忠义之士,鬼神也当起敬,我们岂能拿官阶来分个高下?而且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自然象本帅可担当的大事,于今两位壮士,年纪功位未到,便是有些忠义之事,正好只有二位壮士做得,象老夫却是自叹不及。可是做起来,一般的干系天下兴亡,流芳千古。"白胜和郁保四都起身一拱道:"钧相夸奖,末将何以克当?"种师道道:"不然!譬如眼前就有一件事,说起来却是微小,然而做起来,也是惊天动地,却非二位壮士,不能做到。"白胜见老种如此婉转了说,便瞧科八九分了。因躬身道:"末将少年之时闯荡江湖,蒙国家恩典,赦了我等无法无天之罪,这条性命,便是白拾得的。于今随了众哥弟来东京,正是来赎罪补过。若钧相有何差遣,末将火里去,水里去,上报国家,下报钧相知遇。"郁保四也欠身道:"末将等本来不解得甚兴亡大义,一来是蒙都总管张相公昼夜劝导,二个是经朱公明长兄多年训练,也知道人生必有一死。死得个值,决不皱皱眉头,更何说是能流芳千古。"种师道点头道:"二位如此说时,老夫便十分喜欢了。要差二位去勾当的,却不是冲锋陷阵。现今康王九殿下,被质金营。一天我军和金人交手,那金人必加害于他。愿劳二位壮士,混入金营,设法将康王救出,便不能教出时,给他通个消息也好,只说西路援军到了。明知二位能北国言语,懂得金人性格,有路可以混去。只是万一不测,却是凶险万分。"白胜道:"钧相果肯差末将前去,末将当尽力而为,若有差错,末将便把这腔热血报了国家,决不泄漏一毫军机。"种师道且不言语,站起来将桌上两碗酒,分前后亲递给白胜、郁保四。因道:"老夫老眼不花,果然看得二位将军豪侠,请吃了这碗酒。"李纲、马忠各捧了一盘肉,盘上放了一双箸,进到二人面前。李纲笑道:"请吃两块肉。"郁、白两人连道不敢当。种师道笑道:"为二位聊壮行色,却是辞不得。"白胜向郁保四道:"郁哥,恁地时,你我拜领了。"于是举起手上酒碗一饮而尽。又各举起箸来,夹了两块大肉咀嚼。因向种师道请命,何时出发。种师道道:"这两日未曾交锋,城北正好厮混过去,便是今晚起程。那九殿下自认得李相公笔迹,由李相公写张不相干字条,藏了暗语在内,二位藏在身上递给九殿下,他自省得。至于如何装扮了去,却一听自便。二位需用些甚等装扮物件,可在帐下支取,只图事成,却不必吝惜费用。"说时,李纲便在案上草书了一张字条,交给白胜。因道:"九殿下若见此纸,必然相信。虽不见能逃出虎口,也教他气壮些,免一味吃斡离不那厮欺压。二位此行,干系甚大,珍重则个。" 白、郁两人应喏拜辞而出,白胜道:"郁哥见吗?那老种相公要我们建这场奇功,又不嫌我两人是小兄弟出身,便再三鼓励了。这又不是千军万马里要取上将首级,怕我两人本领低微,作不出来。这等细作勾当,只要我们将性命看轻些,有甚前去不得。我两人必是咬了牙向金营闯去,大不了,是个死,休教人家笑话我小弟兄不济事。"郁保四拍了胸脯道:"罢罢罢,我拼了性命争这口气。"二人在街上说话时,路边呀的一声,闪出一道灯光,开了店铺门,有人迎了出来笑道:"有建功地方,也携带小人一二。"白胜回头看时,正是张三。这却是一家糟房,店主人不见。店堂里亮晃晃的明着灯火,是另有李四,和一群泼皮乱轰轰地围了酒缸将碗舀酒吃。屋角里烧着炭火,两三个泼皮,用火钳叉了鸡鸭在火上炙烤。酒柜上已烤熟了两只鸭,大盘盛了葱酱。泼皮撕了鸭,夹着葱酱咀嚼。白胜走进店去笑道:"你等弟兄好快活,兵临城下还恁地享用!"李四道:"老百姓跑了,这全是无主之物,小人们不吃,也白糟踏了。兵临城下怎地?小人们多半无家室,今日吃得醉饱了,明日也好痛快地死。"只这句话,却又让白胜想起一番心事来。 第三十九回 四烈士杀身惊番帅 三名臣对策破金兵 那粱山泊里好汉,上自金枝玉叶,下到鸡鸣狗盗,既然都同坐一把交椅,却不分贵贱。自他们受了招安,重新与世人相见。世人依然分了两种眼界来看待。入梁山以前是个好出身,把他当了上筹好汉。入梁山以前是下等出身,世人便觉着不能作甚大事。这东京城里,是个富贵之乡,这般看人,越发认真些个。白日鼠白胜他没想到种师道不戴世人眼色,这样看待他,他便自忖着,死也作些事出来,免得辜负老种相公知遇。这时见这班泼皮行为,转念一想,正是他们说话没一些牵挂,今日醉饱了,明日落个痛快地死。当今主和的大臣,牵挂太多了,再过一千年也不敢死,便是有酒有肉,也落不到个醉饱。于今要找人舍性命为国出力,那还是在这些不成器的小百姓身上着想。于是向张三道:"张三,你教我携带你一二,是真话还是戏言?"张三道:"小人就在刀尖上马蹄下和金兵厮杀过两天,还怕甚的!只是除了将军弟兄,却还有甚人携带小人这般人物。"白胜沉思了一会,将张三引到门外大街上来,低声向他道:"非是我见外你们弟兄,我的话,随便道不得,现今老种相公要我和郁保四诈入金营,向康王九殿下通个消息。我等两人缺少几个助手。"张三道:"将军用得着小人时,小人便去。若有机会,把斡离不那贼首刺了,却不是惊天动地一番事业。"白胜道:"此事人多不得,少了却又不济事。你再约李四同行便好。"张三悄悄的又和李四说了,李四大喜。于是四人告别了众泼皮,连夜在民家搜罗些衣饰细软,捆成大小七八个包袱,又将两只瘦驴驮了,四个人都扮作难民模样。张三、李四益发在身上做了两处伤痕,狼狈着牵了牲口,在各街巷里兜转。 次早辰牌时分,便来到了城北郊外,这一带是厮杀过两日所在,又经几番大火,满目都是瓦砾场。行遍了许多街巷,只见些倒卧在地面的尸身,一个活人也无。张三虽是道路熟悉,眼前景物,都改了旧观,兀自摸不着高下。走一截路,在瓦砾堆里便打量一阵,看了离着将近,大家站在一堵颓毁的墙基边,且等待机会。正不多时,却有十几骑金兵,南大街上飞驰而过。白胜故意由颓墙下伸出半截身体来,向外探头探脑,那金兵见这里有人,便拨转马头,直扑到面前来。当先两个金兵,手里拿了长枪,对着四人便刺。那郁保四往年在山东河北路上,专与北地贩马人厮混,自己也到过塞外贩马,颇能说几句番语,立刻用番语答道:"我们是北国人,休杀了自家人。"那金兵听他说的番语纯熟,便停住了枪问道:"是北国人,怎地在东京作百姓?"郁保四道:"小人有两代都作贩马生理,以前常贩马来中原。十余年前,贩马经过山东,被强盗洗劫了,回不得北国,便流落中原,在东京牲口脚行里厮混。现今大兵到了这里,脚行把火烧了,无处安身。这三位是往日邻居,都没个居住处,又怕厮杀时夹在乱兵里丧了性命,因此和小人商量,既是北国人民,北国兵马到了,却如何没了主张?便怂恿小人来投见自家军马。在大户人家,搜得一些细软,聊表小人晋见孝敬之心。"那金人见他身体魁梧,又是一副焦黄面皮,他说是北国人,便有七八分相信。接着将郁保四往年贩马生理盘问一遍。这正是他当年出塞时本分营生,如何会忘了,他叙述了一些塞外情形,便无差错。那金兵杀入中原,只把中原人性命当了鸡狗,但遇到自己人时,在这战场上,一般的骨肉相亲。便引着四人,向牟驼岗金营里来。一路上郁保四自向这些人陪话,又指了白胜道: "这个兄弟,便是脚行里伙伴,东京城里道路,十分熟悉,这两驮马细软,多亏他引路找得富贵人家,才搜罗得来。"那金兵既相信他了,自不再生疑惑。 大家来到金营,白胜一行四人,押了两驮马细软,直送到中军帐去。这里是金兵元帅斡离不护卫亲兵营里,上自将校,下至兵士,都要勤护左右,很难得抽出功夫在外面掳掠。这个头队偏将,见有人押解两驮细软送来,自是欢喜。却把郁保四等人叫到帐内安慰一番。郁保四行了番礼,躬身道:"小人这笔小小孝敬,值得甚的?现放了一把打开宝贝箱杠的钥匙在此,只待将军去开锁。若不嫌小人来得冒昧时,小人便把孝心奉上。"那番将听说还有大宗财物,自是十分快活,便着郁保四直说不妨。郁保四因指了白胜道:"都是此位兄弟转告小人的。现今来到元帅营里的康王九殿下,是上皇第九个儿子,赵官家胞弟,如何会少了财物?小人们知道,便是这天津门外,有几座道观,是上皇特为九殿下敕建的。康王把几座道观,当了别墅,不时前来游玩,其中便有许多宝物,是九殿下所赐,由各观道人收藏起来。这时若是逼问他口供,要他供出宝物藏在那里,却不胜似搜括些零碎金银。"那番将听说可以向康王搜括宝物,如何不喜?便笑道:"若有宝物,元帅怕不快活。"郁保四前进一步,躬了身子低声道:"非是小人斗胆妄报,这事何须禀报元帅?将军只带小人悄悄去见康王一面,三人当面,小人指个的实,怕他不会说出来。那时,小人再引几十弟兄到道士观里去将宝物取出,却不都是将军的。"那番将道:"你和我素昧生平,却恁地孝教我?"郁保四道:"元帅位分高大,如何敢高攀了去请求他?现在得见将军,便是三生有幸,奉上这点孝敬,只求将军将小人带回北国。这些邻居,不敢住在战场,也求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番将沉思了一会,因道:"且作理会。那赵构和张邦昌正在中军帐后营,待我先探望他试试。"说毕,便将白胜等四人留在帐下,着人赐给他们酒肉吃。 那番将检点送来的细软金银,比自己亲自去掳掠的,还要充足,如何不信郁保四言语。他思忖了半日,将这话告诉了元帅,一椿财喜,全盘落空。待不禀报元帅,自己享受了,这宝贝究不比寻常金银,那元帅知道了,如何肯善罢干休。他筹思到了晚晌,却想着,先问问康王、张邦昌也好。于是在初更以后,悄悄将白胜、郁保四唤到帐内,告知此意。 三人也不带灯火,自向中军后帐里来。这番将自知道营中口令,在前引路,自是直行无阻。白胜远远看那元帅中军帐内,灯火辉煌,欢笑之声,腾入半空。正是斡离不掳得酒食妇女,在那里取乐。番将远远地绕了中军帐,来到后营,顺风一阵马粪气味,吹了过来,听到马的喷嚏声、弹蹄声,暗中摸索了走,在星光下看到前面一带马棚,拴锁了整群的马,转过马棚露出一星灯火,映出了一座小帐棚,罩在平地上。不曾看得仔细,便有番兵吆喝着,在黑暗里喊了口令。这是月初头,半弯新月,已斜挂在金人营壁上,混沌中,看到一些旗帜的黑影子,在半空里飘荡。恁地时,越显得小帐棚低矮,却是一层层的许多人影子将那小帐棚包围了。番将答应了番兵口令,缓缓走向前去,白胜便看清了那些黑影子都是手里掌握了兵刃的番兵。那番将和他叽咕了一阵,便带了郁保四,白胜两人走进那小帐棚去。看时,在棚柱棍上面悬了一碗纸糊牛角灯笼。宽阔不到一丈的地面铺了些秸秫,秸秫上铺了两条被褥。昏黑看不清是何种颜色质料,黑黝黝地,谅是极平常之物。那里有两个人坐地,一个人胸前垂下黑髭须,着了宰相品服,料是张邦昌。一个人头戴平天冠,身着红袍,腰围玉带,面白无须,谅是康王。他两人见有人进来,都站起。番将不能汉话,便着郁保四通知来意。郁保四用汉语问道:"哪位是九殿下?"那少年答道:"我便是。"郁保四、白胜同跪了一跪。白胜却作了个问话模样。因道:"小人等是来问宝物的,据殿下所知说了便是。"白胜又两手按了秸秫拜上两拜。这时,早已将带来蜡丸,捏在手心,乘机塞在秸秫里。于是两人站起,代番将用汉话问康王宝物在那里。每三四句话里,却悄悄露点来意。如恁地问:"我等知道上皇在天津门外建了几幢道观,里面有御赐宝物,殿下说出来时,这将军好去取用。"便是西门外已到种师道相公军马,也救你不得。"又如恁地说,殿下说明宝物在那里,取来了时,番将自另眼看待。小人来意,殿下要省得。"那康王并不知道甚道观里有御赐宝物,见郁、白两人言语闪烁,心下也有几分明白,他却再三提到种师道,必有原故。但帐棚外耳目甚众,也不敢盘问,只道不省得那里有宝物。那番将也不敢久问,约了时日再作理会,带了郁、白自去。白胜回转身来,连连向秸秫下指了几指,康王点了两点头。 他们去后,康王坐在被褥上,将手到秸秫里面探索,果然探得一颗蜡丸,当时不敢偷看。到了半夜,看守番兵多已昏昏欲睡,便劈开蜡丸,将背朝帐外,掩了灯光,抽出丸内书信来看。一张薄纸,上写道: 老种已率百万之师来京,幸匆屈辱。来此白胜、郁保四,乃二死士,如有机缘,可随之谋脱虎口。老臣李纲顿首。 康王看那笔迹,正是李纲所写。因悄悄将书信与张邦昌看了,彼此不言,康王将书纸吞入腹内,心中暗喜,静待机会。 到了次日辰牌时分,斡离不却派人来请君臣去叙话,康王以为又是商谈议款,自也不甚介意。到了中军帐前,远远见两旁列了枪刀林林的士卒,斡离不端坐在帅位上,象过去数次相见一般,毫无礼貌。康王多行到帐前,朝上拱了拱手。那张邦吕却躬身施礼,拜了两拜。斡离不大声笑道:"昨晚你君臣作得好事?"通事把话译说了,康王虽吃一惊,却还镇定,那张邦昌却是脸色改变,抖颤着一团。康王答道:"昨晚贵元帅帐下,来了一员将军,向孤索取城外道观宝物,孤事先并不知情,此外并无甚事。"斡离不见张邦昌只是抖颤,便拍了桌案道:"你且说来,来的是甚等人,本帅审问他们多时,他们都招了。"张邦吕慌了,因道:"这是元帅部下将军引了来的两个人,邦昌与康王殿下,实不知情。这来的两个人,一个叫白胜、一个叫郁保四。邦昌夙知是当日梁山泊里,有些人,于今同名同姓,说不定就是他。"斡离不听此话大惊,便又追问道:"他们和你们讨取宝物之外,说些甚的?"张邦昌因蜡书已咽下肚里,只把这层隐瞒了,其余尽情告诉了斡离不,说他们实是来通消息的。斡离不原是想追寻宝物,却不想追问出这等大事来,便连连拍了几下桌案,喝着将来投效的四个人一齐捆绑上来。康王看了这情形,虽然暗下捏着一把汗,站在一边,却低头不语。那张邦昌只是抖颤,面色苍白。 白胜、郁保四、_张三、李四本已被斡离不召来了,站在帐外。只斡离不这几声呼喝,两班侍卫来不及捆绑,推拥了进来。这四人料无生理,直撅撅站立帐下,向上怒目而视。四周的人只管吆喝跪下。白胜喝道:"张邦昌这贼,既是把话实说了,料是隐瞒不得。老爷和你实说了,我便是往日粱山泊好汉,于今邓州张叔夜相公帐下裨将;特来东京勤王。这个兄弟郁保四,懂得番话,特冒充难民,来此想向康王殿下通个消息,好教他安心,于今有百万雄师来杀番狗,教他休得屈辱。我等是奉老种经略相公之命而来,与康王无涉,他事先也不知情。话便说了,要杀便杀。另外两个百姓张三、李四,是我等夙日相识,他们不省得军国大事,你们愿放便放了。"通事官将话译绐斡离不听了,他却先向左右摇手,教休得逼白胜、郁保四下跪。却传令下去,便把那个引他们进来营的番将,在帐前斩首。番卒两手捧了血淋淋的人头进帐,跪着呈验过;然后退去。斡离不放下了笑容,着通事问西路援兵情形,道是说出来时,不但不杀,并可给他们在燕山州县作官,郁保阱使用番语答道:"斡离不,你休错看了人。我等既冒死来通消息,便不怕死!如何肯告诉你军情?"斡商不听他番话流利,益发欢喜。因道:"你能说我上邦言语,益发好了。赵官家待你们有甚好处?几次三番要灭你梁山。不是张叔夜收容你们时,于今也不知流落在那里。宋朝君是昏君,臣是奸臣,你等好汉何必为赵家出力?你若降了我大金,我必重用你。"郁保四道:"你不省得我们是忠义之士吗?"翰离不笑道:"你省得忠义?我自知道你是个强盗。"这时,站在帐内的侍从,有熟悉梁山故事的,又告诉斡离不,郁保四是个小马贩子出身,白胜更是乡间一个无业游民。斡离不笑道: "既然你们出身这般下贱,还道甚忠义?"白胜向郁保四道:"他说些甚的?"郁保四告诉他了,他跳起脚来道:"我等虽是出身下贱,我是中国人,只在中国下贱,不向你番邦下贱。"斡离不指了张邦昌道:"你家两朝宰相,兀自要归降我,你说甚中国番邦?你若降了,大官任你作,不强似在张叔夜那里当名裨将。不时,教你立刻死在眼前。"郁保四向白胜道:"兄弟,没得说了,教天下后世认得我们出身下贱的。"说毕,在旁边侍从手上,猛可夺过一把佩刀,横了向颈上一勒,倒在地下。斡离不啊呀了一声,已是拦阻不及。因回头向白胜道:"你待怎地?"白胜道:"你若认识英雄,让我自刎便是。"斡离不点头道:"好,我成全你便是。和你将药酒来。"白胜拱手笑道:"多谢元帅,我白胜要死,死个痛快,不须恁地累赘。"说着,捡起地上郁保四手上握的佩刀,仰身在颈上一抹,立刻血溅衣襟,倒在地面。那斡离不虽是敌国元帅,看到郁、白二人这般壮烈,却也站起来致敬。立刻命左右将二人尸身抬过,吩咐从厚殡殓。这才回转脸来,着通事告知张三、李四,军营里拿住细作,那是要砍头的。念你二人是无心干这事,饶了你们性命,可以归降我们。张三笑道:"老爷虽是东京城里一个泼皮,却是大宋百姓。你若放我们时,便将我们放了。不放我们时,你侍从手上的刀,便是我两人一条大路。"斡离不听了笑道"你东京城里泼皮,也肯为国一死时,我大金军队,不能渡过黄河了!"李四道:"斡离不,你休小看了泼皮。"说着,向侍从兵手里讨过一把刀,直挺挺站着自刎了。张三笑道:"四哥去得好,我就来了。"接过他尸身上的刀,也自刎了。两具尸身,斜躺在中军帐里地上,身边流了两滩紫血。斡离不不两手高举,捧了额角道:"从此不敢轻看中原人士了!"回头看康王君臣时,康王低头站立,默不一言.张邦昌却把袖子掩了脸,不敢看着尸身,便淡笑了一声。当时益发吩咐左右殡殓了,与郁、白二人共埋葬牟驼岗上。次日并着手下人懂得汉字的,写了一幢碑,大书中原四烈士之墓。 这几日,东京城里议和使臣,在牟驼岗来往不绝,看了这情形,回到城内述说,说那斡离不虽讥笑我中原无人,却道我中原草莽之士还有一股正气,不似那出将入相的人,那般怕死。这话传入朝中,虽有多人不服,本来事实如此,却也没的说,其中却气坏了个名将姚平仲。这姚平仲是西河经略使姚古之子,现任西路都统制,和种师道兄弟都是山西巨室。西路军马勤王,他也率领本部二万余人马,紧随种师道之后,驻营西郊。这日奉钦宗之诏,与种师道、李纲入宫陛见。钦宗在正殿赐见之后,又在便殿召三人叙谈。种师道有病在身,钦宗本是钦赐肩典入宫。到了便殿,便赐李、种、姚坐墩,询问军马情形已毕,便道:"这女真将帅,欺朕特甚!要了这样,又要那样,朕已忍无可忍。"种师道躬身奏道:"女真可说不知兵事。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况隆冬难过,冰雪初消,民家藏粮,早巳不多。金人多用骑兵,既无麸豆,就要青草。于今青草未曾报芽.他那几万匹马,吃些什么?这京城有李兵部防守,足可无虞。再相持一些时候,他不战自退,然后臣等以大兵夹击追击拦击。那怕他不败!"钦宗便手抚短须,眼看李纲。李纲起身奏道:"老种经略之言是也。金兵围京师的号称十万,其实只有六万人。现我勤王之师,已发动二十余万,还怕他甚的?现在他锐气尚盛,我以步兵挡骑兵老大吃亏。正不必和他争一日的短长。现在派两支精兵,分守黄河南北两岸,断绝他的后路。让他粮秣弓箭都接济不上。河北各县,一半未曾失陷,关城闭守,一檄可定。失陷的,金兵少数人占据了,只是一味抢掠,并无占据之意.我若派一支兵,分别攻打,还有卢俊义一支兵,久战河朔,尚有万余人保守济州附近,可以调攻大名。让金兵四面应战。我这里西郊大兵,可倚城与牟驼岗金兵对垒,严取守势,让他不敢冒昧攻城。金兵后路有事,心中必然慌乱,粮草将尽,他岂能久留?那时,派一舌辩之士,前往金营,迎回康王,索还议和誓书,才放他军北走。再于他渡河之时,等他军一半在南岸,一半在北岸,用大军追击,必然大获全胜。"钦宗点头道:"此计甚好,姚卿以为如何!"姚平仲奏道:"孤军深入,不易善归,此诚如种、李两相公所奏。但据李兵部所奏,女真不过六万兵马,力量有限,何必用那全般大计-臣听说受抚的梁山旧寇,现在张叔夜总管部下,曾以十八骑夜劫金营,全队回营,无一人受伤。又听说其中两名出身低微的小将,白胜、郁保四带了两名老百姓,混入金营,要迎康王回来。事虽不成,这四人自杀不屈。那斡离不也十分震惊,厚葬了他们,亲题墓碑为中原四烈士之墓。臣等身经百战,难道不如这粱山泊人物?臣当乘其不备,带一支精兵,杀入金营,生擒斡离不,迎接康王而回。"种师道奏道:"姚统制此言虽壮,却非万全之计。那斡离不扎营我京师郊外,如何不戒备森严?万一不成,却教金人笑话。上次关胜十八骑夜袭,是劫金兵不是劫金菅。"姚平仲见种师道面奏钦宗,不许他立功,心中便有些不乐,默然无语。钦宗自也觉得种、李所言不错,便向李纲道:"便依卿所议,约须若干日期,方可举事?"李纲奏道:"臣身任亲征行营使,自必负全责。现在便调动兵马,黄河两岸,约三日至五日,可以布置妥贴。关胜等二十余人,均敢死之士,臣即遣他等数人,分往河北山东,飞骑传檄,也不过五日至七日,可以到达。惟调一支精兵,前往河北收复各县,非半月以上,不能有为。大概再坚守二十日,可以举事。"种师道奏道:"这是最快日期了。望陛下忍耐数日。" 正说着,内侍来奏,金营议和使王讷,入宫求见,已到便殿门外。"种师道听说,不觉愕然,问道:"深官之内,这外国使节,为何不等宣诏,便直撞进来?"钦宗叹气道:"种卿不知,这金人使臣,好生无扎,每次见朕长揖不拜,出言只是你我,朕为社稷宗庙计,都忍耐了。"种师道奏道:"陛下且宣他入来。臣当面责他无礼。"说时,见殿下有一人身着胡服,摇摆着登阶而上。内侍在金阶上叫道:"陛下有旨,宣金使王讷上殿。"那王讷大步上殿,见李纲之外,尚有两员着大将衣服的人,便是一怔。站立殿门,向钦宗略一拱手。钦宗指了种师道、姚平仲道:"此系种经略,此系媲统制。"王讷便拱手声喏。姚平仲起身答札。种师道却不动身,因遭:"足下姓王,想是汉人投金为仕,父母之邦,君臣大义,谅未忘却。老夫略抱贱恙,奉旨赐座,无君命,恕不起立。"他声音苍老,殿宇为声浪震动。两目如电,望了王讷。王讷如何不知道老种此人,便在阶前向钦宗拜了两拜。钹宗命起立,着在别殿叙话。王讷拱手称是,由内侍引退。钦宗向种师道微笑道:"今日他向联拜跪一番,那完全为种卿在前的原故。卿虽老,还是威震蛮夷,有卿在此,朕宽心多了。我自与此人斜话,卿等且退。"于是李、种、姚一同出官。那姚平仲见了,益发觉得自己威望不如老种,一气之下,又生出别的事故来。 第四十回 姚统制一旅误兴师 关将军于路小杀贼 金兵自正月底围困东京,转眼已是旬日,所幸内有李纲死守,外有种师道、姚平仲、马忠各处勤王兵马集合西南郊,慢慢得了个相持之局,却不似初时那般情势险恶。钦宗听了种师道、李纲计划,自也忍耐着等个机会。只是姚平仲还在壮年,好胜之心赛过了持重。那日由宫内退出,回到西郊自己兵营里,闷闷不乐。心中暗自思忖,我姚氏也是山西望族,世代阀阅。便是我父子镇守西陲那个不知!官家却特地看重了老种身份,一切都由他主持。难道我姚氏父子就退不得金人,兴不得宋室?叵耐王讷那厮,见了老种,也十分敬重,却不省得我姚平仲也是一位名将。我身为大将,不能让敌国人敬重,却不是辱没煞人?他闷闷想了,却越是烦恼。教左右烫了些酒来吃了,坐在中军帐里烛光之下,缓缓举着杯子。但听营垒内外,更鼓应和。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放了酒杯,悄然步出帐外,抬头仰观天上,但见半勺新月,领率了半天星宿,积见大地昏黄有光。向北郊看去,有几股烟焰,在半空里腾绕,那应是金兵营垒。呆看了许久。心想,天子脚下,如何容忍得这股狼烟久延不退!听人说,斡离不掳掠了东京乐户子女,每夜饮酒歌舞快活,全不防范。这般时候,若带支精兵杀奔牟驼岗.必可打他一个毫无防备。仔细揣想了一会,又回到中军帐内去吃了几杯闷洒,怀了一肚皮心事。 次日上午,便独自入宫去见钦宗。钦宗在便殿接见,因道:"卿独自入宫求见,必有本奏。"姚平仲道:"臣连夜巡营,听了兵士们暗中纷纷议论,都有怨言。"钦宗大惊道:"难道是朝廷待遇不公?"姚平仲道:"勤王之兵,个个不惜一死,以报陛下,哪有心思想到待遇二字?"钦宗道:"那他们却怨言甚的?"姚平仲道:"兵士们见金兵围围京师,笳鼓之声隔城相闻,无不怒气满胸,恨不一举就把金营踏平。于今却是屯兵西郊,毫无动静。眼见金兵猖狂,昼夜忍受,不免将兵士勤王一股锐气顿挫,慢慢地倒教他们看觑了朝廷毫无作为,也就因此埋没了他们那番爱国之心,却怕是将来再不肯奋力作战。"钦宗道:"依卿有何良策?"姚平仲道:"现我勤王之师,号称二十万,超过金兵两倍有余。便少说些,也多过金兵三四万人。有这些人力,怕他甚的?京师国本所托,非同其他城市,岂可让金兵长此围困?只有趁此军心忿恨之时,出其不备,与金人一战。否则日久军心堕丧,臣等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国家了。"钦宗道:"种师道也曾仔细向朕奏明,约到春分时节,种师中援兵赶到,我国兵力,益发雄厚,那时可与金人决一死战。"姚平仲奏道:"军家胜败,争于俄顷。现去春分,还有九日,军心力求一战之时,恐不能等待。此数日中,金兵以和议已成,又知我勤王之师。尚未到齐,他们昼间掳掠,晚间便饮酒作乐,十分松懈。正好趁此时机,偷袭他一次。臣部伍有一万五六千人,不须多求,只此便可强袭他于这月色朦胧之下。"钦宗道:"依卿之计,何时可以出战?"姚平仲道:"不宜迟,便是今晚三鼓。明日天明,当生擒斡离不那贼,并迎奉康王殿下回营。"钦宗道:"姚卿此行,能操必胜之券吗?"姚平仲奏道:"臣虽不能大胜,也可象关胜等一般,斩将夺旗,踏毁金营一角,然后教金人不敢太藐视了我勤王兵马。"钦宗又沉吟了一番道:"终日困坐围城,受那金使逼迫,朕也是十分不不耐。卿既有此壮举,朕便依你,你可回营准备,联自命种、李二人接应你。"姚平仲大喜,谢恩出宫。 钦宗却又召李纲入官,告知此事。李纲听了大惊,奏道:"姚统制太看轻了斡商不了。虽是金兵日间掳掠,晚间作乐,他傍我京师立寨,又和我西路大军对峙,如何不时刻提防了。若凭万余步卒,便可冲破贼兵堡垒,臣早己为之,何待今日?"钦宗道:"朕已许他出战,势难反悔。而且久困围城,徒受金人欺诈,朕也不耐烦。姚平仲既自负出这支奇兵,定操必胜之券,何妨教他一试。"李纲一看日影,已到申牌时分,此时天短,料是向姚平仲拦阻不及。若由他孤军作战,越是凶多吉少。便奏明钦宗,当调兵接应。匆匆出得官来,便出西城到种师道营中来商议,种师道惊道:"不想姚统制恁地贪功性急。既是他已备战了,我不能坐视。但全军出战,万一不胜,西郊复为金兵所得,那就京师再被合围,内外隔断,益发不便。只有分去三停之一停的人马,前往接应。那关胜等十余员勇将。都在马忠统制手下效力,就着马统制拨五千人马,交给关胜等出阵。我等再派万余人马在后接应。恁地时,兵额虽少,将才颇多,可多多分路接杀。二来前方纵有不测,这西郊驻兵所在,可以不受摇动。"李纲听了,力赞此议,便请马忠过营商量。马忠听说姚平仲单独要出战,却也出于意外,正是附和出兵,怕失了西郊。不出兵怕姚平仲攻之不克,后无退路。种、李二人,恁地计议了,也就依此照行。回到营内,立刻给了关胜一支令箭,着挑选精壮兵士五千人,跟随姚平仲接应。这时,姚平仲已接到种师道知会,派兵呼应出战,益发胆壮,忙碌着准备厮杀。 黄昏时候,小校禀报,有一绿袍红脸将军,在辕外请见,自称关胜。姚平仲便着入来,在中军帐内相见。关胜入来,在帐前躬身参谒,烛光下见他恭敬之中,兀自气宇轩昂,颇有一位名将风度。便手抚髭须笑道:"你来怎地?知道我今晚要成大功吗?"关胜躬身道:"奉老种相公、马统制命令,着末将率领五千步卒,接应统制大军。特来请调遣。并有小计敬献。"姚平仲道:"你且说来。"关胜禀道:"那斡离不虽小视中原人马,究是久战之将,不能戒备毫无。今晚统制前去攻打,必须一鼓冲入金营,方有胜算。否则攻打中营,他左右营前来应援,或攻打他左右一营,他其余两营来应援,至少便是个相持之局。奇兵夜袭,利在速决,若成相持之势,我后来援军,纵陆续向前,主客异势,难以获胜。依末将之意,统制大军,可直扑斡离不那座大营寨,不必分兵。末将这五千步卒,可分作十路,每路由关胜旧日弟兄一员统率,以四路由金营左右前后鸣鼓呐喊,牵制住金兵,再以四路接应,多张灯火。如此,四面八方,都成攻打之势。再以两路随统制大军之后,作两截设伏,以防不测。万一金兵抄出我军之后,我还有两支兵对敌了,教金兵对我莫测高深,不敢进击。那时,我便一切进退自如了。末将之意如此,未知钧帅可采纳一二否?"姚平仲笑道:"关将军,你把堂堂正正两国交锋,当了你当年水泊里那玩意!金兵现有六七万人压境,既恁地孤军深入,他自不怕你四面设伏。有道是擒贼擒王,我只出其不意,攻入金兵中军,其他各营自会纷乱,休得顾虑。若把兵力分散了,三方迎敌力量不足,先不能突破金人中军,便敌得住他左右来应援之军,有何用处?将军既是老种相公命来接应的,你自在后军接应便了。你难道谅着本统制就不能直捣贼寨?"关胜见他满脸骄色,自己职位卑小,如何能和他辩论,只得躬身应喏而退。姚平仲自笑道:"这关胜萤火之光,懂得甚的,也要来和星月争辉?"说毕,又自哈哈笑了一阵。 这已到了初更时分,姚平仲部属,奉得将令,已饱餐战饭,结束停当。二更时分,营门大开,全部人马,摘下马铃,熄了灯火,自在半明半暗中蜂涌而出。姚平仲手挽大刀,骑了一匹紫骝马,在万余人马前面领军进行。他怕这多步卒由街道上步行,未免扯长了阵势,却抢出了街道,大宽转走到郊外,展开了阵脚,由西南向东北扑进。这里正好一片平原,万余人马,在月亮下乌压压地一群黑影,向牟驼岗进发。这是春初,原多东南风,偏是事有不巧,这晚却转了西南风。这万余人的步履声,已比阵头先到了牟驼岗。还有那郊外的浮土,被万余只脚蹴起,虽在月夜,遥远也看到一片烟雾遮天而来。这在牟驼岗拥驻七八万金兵的斡离不,虽是昼夜作乐,他如何又不省得孤军深入,正与西郊大兵对峙了,自有不断的细作在各处打听。那姚平仲队伍由街道绕出了郊外,细作早已把这情形,飞报到中军帐内。斡离不听了,一面加紧戒备,一面派流星探报,陆续打听。那方姚平仲带领步卒浩浩荡荡杀来,并无阻碍。看看将近牟驼岗,见斡离不营寨里灯火照耀,欢笑弦管之声,由半空里传出。心中想道:那斡离不定了议款,得了誓言,志得意满,如何会把宋军放在眼里,这番前去,定教斡离不老大吃亏。于是一马当先。横刀大喝道:"且郎们都随我来,先捉了斡离不报功。"这万余士兵,随了姚平仲,向着金兵中军营寨直冲了去,立刻鼓声杂了呐喊,惊天动地也似响起。 那金兵营寨,正是斜斜的品字形列着,姚军直扑他的中营,恰不见左右两营有甚动作。姚平仲以为金兵不曾准备,正好猛攻他的中坚,带了人马直扑到营寨。看看将近,忽然那营寨里面天空放出几声号炮,火焰冲天,接着那寨墙上万支飞箭,象风暴雨一般,向这里射来。这里人马虽用刀枪拨了箭石进攻,也纷纷倒地。姚平仲自己,也在右臂上中了一箭。但是事已至此,罢休不得,将箭拔了,依然挥动大刀,督率队伍进攻。但那金营的箭,恰是不肯稍稍停止一下。只管陆续射来,姚军连续扑了三次,都被箭雨挡了回来,接着听到阵后几声号炮,金营左右路各放出几千匹连环战马,向姚军冲来。姚平仲到了此时,方知金兵已有准备,原来所定计划,绝是行不得。看看东南角,有一簇人家的影子,料是街道所在,便下令后队改了前队,转身扑杀。所幸他是久战名将,尚有布置,已着手下旗牌将带来红纸灯笼马上亮起,用竹竿挑着便在阵前奔跑,直向人家所在之处。这里人马看到红灯,都跟了后退。但将近街口,金兵第一队连环马已经杀到,将姚平仲后军冲得七零八落。姚平仲本在后殿军,恰被数十骑金兵,围困在旷地里。他手边只剩十余骑,几个回舍,又折损大半。姚平仲横刀跃马撞杀了一阵,方近街口,第二批连环马队又将他围困住。正在十分为难,忽然屋后呐喊之声大作,一丛火把,有百十条火焰,对了连环甲马直扑将去.火把后一群短扎兵士,就地飞滚将来。在火光里飘出两面长旗,白底红字.大书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旗尾在空中飘荡,下面引出两员猛将,一位赤面长须,绿铠战袍,手挽偃月刀,身骑火色马,一是白面短须,身着赛唐猊青甲,手挥钩镰枪,身骑紫色马,正如两条蚊龙,直杀了连环甲马丛里。他们后面,是五百名钩枪手,五百名滚刀盾牌手,这一千人随了两员大将之后,就地滚来厮杀,远处镰枪钩扎,近赴刀砍,将连环甲马的蹄脚陆续砍倒。第二批金骑兵便己纷纷敢退。关胜手起刀落,连斩了十余骑,直迎到姚平仲面前,躬身道:"钧帅无恙?"姚平仲道:"悔不听将军之言,竟为金贼所算。"关胜道:"末将部属,仍分十路接应。为了破金人马兵,末将特与徐宁两路相合。有末将等在此,谅金骑不敢抢入街口。"说着,拥了姚平仲冲入街口。那校刀手和钩镰枪手,却在街口扎了阵,作个半环式。那金兵见姚平仲败入街道,恰不肯放手,第二批马兵,一路射了箭冲上来。钩镶枪刀牌手抵御了一阵,街口窄小,不得冲进。只好列了队伍,来往奔跑,一面好将箭来射人,一面好避开了钩镰枪和刀牌的刺扎。这让人少,却又不敢迎杀上前。 正相持着,金人中军营内,寨门大开,便有大批马步兵将应援上来。月光之下,他们虽不曾亮得灯火,关胜在马上看到来兵黑云如阴云扫地,谅是人多得紧,便暗暗将千人撤退街内,向西南角走着。金兵料是宋军无反攻之力,要竟全功,益发集中全力,将马兵合在一处,冲入街内,旁兵却在后跟随。那姚平仲队伍,虽是久战之士,既是溃退了,主将又隔在后面,无人指挥,因之片刻也不曾停留,只是水决堤也似,四处奔溃。而关胜、徐宁两部队伍.由郊外退入街道,却也不知所在。金兵杀入街巷来,真是如入无人之境。最前路约有六、七千人,行了两三里路,忽然左边巷子里拥出一丛火把,火光上长旗,大书豹子头林冲。为首一人,手挺长枪,引着一支军队直冲出来。不计他身后有人多少,但见长枪如竹林,向这里飞舞。金兵站住了脚,方待接仗,忽然右边喊声又起,火光里一面旗子飘出来,大书九纹龙史进。当前一位好汉,周身紧扎软甲,手使镔铁棍,后面一丛镔铁棍,树起几百条影子,飞舞将来。这短兵巷战,却非金人所长,左右巷口,见两枝精悍队伍,参差而出,便慌乱了阵势,分作两处应战。他们里面,也有知兵将领,省得这狭窄场合,人多无用武之地,便回身向牟驼岗冲杀转去。去此不到半里,有一片空场,他想,宋军若追赶到那里时,便好用骑兵来冲撞。正走到那里,忽然旁边窄巷里鼓声三面擂起,火光照耀了,就地卷起一阵飞尘。三路都是滚刀盾牌手,向空场分头合冲将来。照样的有三面将旗飘出。迎面是混世魔王樊瑞,左面是八臂哪咤项充,右面是飞天大圣李衮。金兵不曾想到身后还有宋兵,来不及交锋,仍旧由来路冲杀过去。这三路步兵,却也未曾追赶。这时金兵营里,却得了消息,宋军在街巷中四处设伏,若只是追杀,未见得便宜。便远近一阵铜锣连响,号令收兵。中路大批金兵,听了号令,拥出街口,将达郊外时,在梆子声里,暗地里飞来一阵箭雨,将金兵又狂射了一阵。原来是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埋伏在这两边,路口手下,全是一千名弓箭手,金兵退了,所以也并不出战。金兵方喘过一口气,远远看到牟鸵岗大营在望,集合队伍回营。忽然斜刺里一阵号鼓,由旁边树林子里飞出一丛火光,前面飘出一面旗子,大书花和尚鲁智深。但闻马蹄之声,卜卜卷地而来,可知这也是骑兵。金人正不想到将近大营,宋军兀自有伏兵出战,不免吃惊。便吹着螺号笳角,将箭向火光所在射去。可是在这笳角声中,那火光一齐熄灭。随后马蹄声也忽然沉寂下去。怠兵空忙碌了一阵,却不知道这边虚实。关胜在街道中间,骑了马来往指挥,本未曾间断。这时见金兵前路退回,后路却按住了阵脚未曾移动,得意不可再往,这场厮杀,算是过去,便也放出收兵信号,将十路伏乓,陆续调回。自己却率领五百人在后殿军。 到了西郊,见种师道军马扎好阵脚,安排好弓箭,严阵以待。沿路上姚平仲部下,百十成群,丢盔弃甲,四处奔窜,种军随地勒住收容,可想到并未整军回来。关胜这五千人马,依然分了十路,挨次退向西郊。关胜最后来到阵前,西路都统制马忠,正率了本部人马,扎在路头。看到关胜在将旗下骑马回来,便步行上前迎接。关胜见两盏大马字灯笼,在空中荡漾,照见马忠立在路口,立刻滚鞍下马,前来参谒。马忠执了他手道:"今晚之战,若非关将军弟兄出奇制胜,金兵随溃军之后,窜扰前来,则西郊一隅,恐非我有。我已飞禀老种相公,明日转奏圣上,当重加奖赏。"关胜躬身道:"多谢钧帅栽培。但关某等前来勤王,只是报答国恩,聊盖前愆。若得金兵早退,国家之福。私人功名,实不敢计较。"马忠道:"君等有功不居,国家却不能有功不知,知功不赏。反过来说,正也是有罪不能不罚。姚统制无端要独袭金营,所谋不成,反被他人耻笑。正是还不曾问得将军,曾见姚统制也无?"关胜道: "姚统制被围时,是关某与徐宁将他救出,并护送他向西南退走。只是姚统制隔断在后,与本部人马,未曾联得一气,身边只有七八骑随从而走。"马忠道:"莫非在路上遇到金兵,出了意外?"关胜道:"末将等均在姚统制之后,末将既未曾遇到金兵,姚统制如何会有意外。"马忠道:"既是如此,且再作理会。老种相公即须与诸公一晤。"于是马忠也上了马,引着队伍回营。关胜缴令己毕,却随同了今晚出战的九位兄弟,来到种师道营里谒见。 时已五更将近,天上疏星零落,东方微白。营中更鼓,断断续续敲着。遥见中军帐内,灯火通明,随从将校,披甲露刃,由内到外,排班站立。关胜等看到,心想,天色恁般早,经略便来坐帐,未知又有何军情。正想时,三通鼓响,中军帐前,前面帅字旗迎风展开。旗牌官手挥令旗,站在台阶上叫道,"经略有令,作战有功将领关胜、林冲、鲁智深、史进、徐宁、项充、李衮、樊瑞、吕方、郭盛,一同入帐受赏。"关胜听说,各人躬身鱼贯入帐,分三排站定,施礼参谒。种师道也全副戎装,坐在帅位。案上两枝红烛高烧,照见他满脸喜色。笑向关胜等道:"昨晚一战,非将军十人抵御金兵,不但西郊可虞,勤王全局,几乎败于顷刻。本帅天明入宫,当将此事奏明圣上。先将各位记大功一次,各敬酒一杯,赠佩刀一柄。"说毕,便有十名侍从,各捧一碗酒,捧呈每个将领。收过酒碗,又各捧佩刀一柄,分向十人挂上。十人向上拜谢,种师道还起了一起身子。帐内帐外将校,兀谁看了,无不眉飞色舞,这正是男儿得意之时了! 第四十一回 畏寇焰李纲突罢职 激民情陈东再上书 当关胜十员战将,受着种师道奖励的时候,那贪功失利的姚平仲,带了七八骑,落荒而走,已奔过了西郊。这时,新月沉山,满天疏星寥落,落月余光,反映了半边天,尚有半边天翻着鱼肚色。回头看那北郊,红光照映了半边天脚,正是战后余火,兀自未熄。一看周围这几骑人马,摇摆不定,兀自喘息着。晚风吹过平原,逢春枯木,唆唆有声。极目南望,大野沉沉,有一两点星火之光,在很远地方闪烁。不觉两手扶了鞍子道:"前路茫茫,正如眼前光景!"随从一位裨将,便在马上答道:"胜败乃军家常事。我军溃败下来,多走西郊,统制回去收拾起来,至少还可以集合六七千人。与勤王之师,会合作战,再立功绩,也不为晚。"姚平仲道:"我曾在官家而前夸下大口,活捉斡离不,迎回康王殿下,于今大败下来,我军一部溃散,还是小事。那斡离不被我搅乱一夜,如何不和我朝为难,一定说是违了和议,又要向我朝罗唆。老种经略原是要迟几日发动,于今也误了他全盘军事。我一时性急,小看了金兵,闯下大祸。纵然圣上宽容我,我何目面见种师道那老儿。且关胜曾进帐向我献计,我不曾理会他,倒是他们救了我出险,我又何面目见他们?"说着,回头看那东京城,一片浩浩大影,铺展在平原上。因在马上欠身道:"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只有永远埋名宇宙了!"因向随从将校道:"我已无面目立于人世。即日当入蜀上青城山,埋名修道,图盖晚过。你等随我作战,并无罪过,可以去见老种,求他收容。我便去也。"说着,一抖缰绳,坐骑四蹄掀起,便向南阳大道,飞奔而去。这随从将校,料是追挽不及,只得由他逃去。 到了次日天明,大家见了种师道,禀报此事。他也只是浩叹两声。这事干系甚大,自己又未敢于此紧要之际离开西郊军事要地,只是写了一封书信,着人通知李纲。那李纲为了姚平仲夜劫金营,曾亲自出城在仰天坡地方戒备。整晚末敢休息。这时接了种师道书信,知道姚平仲夜袭失利,已不告而去,料得钦宗在宫里,必然十分关心这事,便立刻进宫去陛见。到了宫门时,却知主和的一班文臣如李邦彦之流,陪同了金营来的使官,正在御前议款。在这兵临城下的日子,君臣们讲不得平常朝仪,只是随时在便殿里会见。李纲此来,且是急于要见,但因赵官家和外国使臣在一处,没有官家准肯,不敢入宫去。临时托了黄门小太监代奏求见,自在宫门候旨,不多时,太监传出旨来,引着李纲在另一所便殿里面。那钦宗双眉深锁,满脸忧客,见了李纲,不等他奏明,便道:"这姚平仲也是知名之将,如何冒昧向朕诳奏,定说一战可以取胜。于今被金兵打败了,让他耻笑一番,还是小事。今日天明,斡离不便差王讷那厮来理论,问我们如何违背了誓书,又去攻袭金营。除了催索金银之外,却要朕今日立行两事。一是三镇州郡,已被金兵占领了的,晓谕地方父老顺降金国。二是要肤降旨给那守城不降的守土之官,开城纳降。并要朕派两名大员,带了金兵前去交割城池。这几件事如若不依,他便率兵攻城。"李纲奏道:"姚平仲之事,既已作错,悔之无益,金人以攻城来恫吓,陛下可以不理。若是京城果可攻入,金兵早已攻入了。他来自数千里,所为何事?岂会屯兵城下,和我客气怎的不成?以臣愚见,不如将错就错,以前所言议款,全不理会,每日晚间,都调兵前去袭击金营。待他真来迎战时,我却避开。白日里却教西郊兵马与城中互相呼应,严加戒备,教他无隙可乘。这样疲劳他十日,他受扰不过,粮秣将尽,自会退去,便是不退,我勤王之师,益发来的多了,便照臣等前日计议,将入寇金兵,一网打尽。"钦宗沉吟了一会道:"前日所议,恐怕也未必都一一能与事情相合。方才朕已面允了金使,只要斡离不退兵,都依他所议。等他退去,再缓图善后罢。不时,这京城久被围困,怕有疏虞,朕无以对上皇,无以对列祖列宗。"李纲听钦宗之言,分明是愿舍三镇求和。便奏道:"臣防守京城多日,已挫金兵锐气,于今便再来攻打,不见比以前厉害,怕他怎地?姚平仲虽然兵溃而去。种师道全军,还屯驻西郊。不出十日,种师中和姚古的西路兵也可到京,益发兵力充实了。誓书上许割三镇,我们还可以战败斡离不,将誓书取回。若是陛下下诏割让三镇,那是天下共见共闻之事,要大失千万人民之心。便能战败金人,却也不见得能将三镇收回,务清陛下三思。"钦宗沉吟了道:"言之非艰,行之唯艰,此事须从长商议。现金使王讷,尚在别殿未去,卿且出宫稍息。"李纲见钦宗命他出宫,便是一肚皮想说的话,也一个字吐露不出,只得垂头无语,领旨入宫。 这时,一班主和的大臣如李邦彦、白时中、赵野、王孝迪等十余人,陪同了金营使官吴李民、王讷在别殿里议事。那王讷恰是贼不过,他料得李纲见了钦宗,又必阻碍和议。等着钦宗再回到那边便殿了,他就起身向钦宗告辞。钦宗道:"所议之事,尚未定妥,卿何以要走?"那王讷故意沉了脸色,因道:"宋朝不守信誓,教北国不敢久候。斡离不元帅曾再三说了,宋室如不下诏明白说定交割三镇,一切议款都不能相信。那康王现在金营为质,宋朝还向金营攻打,显见得不以他为重,须另调亲王为质护送大军过河。"铁宗还不曾答言,李邦彦便插嘴道:"姚平仲自己带兵,朝廷实在不知。他现已畏罪逃去,可见是实。"王讷道:"昨晚在阵上,火光中曾悬出关胜、林冲等将旗。此是有名梁山巨寇,现为李纲所收用,昨晚称兵,岂能说是姚平仲一人所为?这东京城内兵权,兀自操予李纲之手,此人不去,议款必多阻碍。南朝皇帝,必须面许了我四事,我才可以继续议和,一下诏割三镇,二另换亲王至金营为质。三罢免孪纲一切职务。四将大金元帅所要金锟骡马,未足之数于三日内交齐。陛下且说一言为定,此四事允许得也无?"王讷与吴李民向不讲人臣之礼,钦宗当面,不必赐坐,他自大大方方坐下。这时由交椅上立起,便有个要走模样。钦宗见他强横无礼,眼望了他,还不曾作得辩言。李邦彦却拦了他道:"王、吴两位相公,何必如此性急?只要北国退兵,这些小节,圣上无不乐从。"王讷道:"南国皇帝当面,贵国李相公这些言语,能算定款也无?"钦宗正沉吟间,耳边似乎又听得城外金鼓喊杀之声。便点头道:"你金国人马果能即日撤退,适才所议四事,朕都可依允。"王讷道:"如此,臣等且在行馆里稍候,只等陛下圣旨下来,臣等才出城去回覆金国元帅。"说毕,向钦宗一揖,竟自出官。那吴李民虽稍觉和蔼,有了王讷做作在前,他自一般的仿效。钦宗在殿上目送他二人走出宫门,脸色苍白,向李邦彦道: "且休道金兵见逼,便是金使恁地傲慢,却也教人忍受不得。"李邦彦道:"陛下若依了金兵议和,让他们早早退去,却也耳目清静。"钦宗道:"三镇下诏割去,就永无收回之日了。便是金兵围城以来,李纲一个文臣,昼夜登城,亲冒矢石,便算无功,又有何罪?却教联无端罢免了他?便是罢免他之后,这防守京城之事,却又教兀谁来担当?"李邦彦道:"陛下为社稷计,如何能爱惜一个李纲,若非李纲一味主战,金人的议款,不会如此苛刻,两国早已讲好了。至于防守京城一事,还怕无人担当么?臣以为此事,更无烦圣衷忧虑。我朝依了金人议款时,金兵自去,京城自不须戒备。"钦宗道:"此时若罢免李纲,恐失人心。"李邦彦道:"请陛下圣断!还是愿金人早退呢?还是留用李纲呢?还是愿京城根本之地受困呢?还是愿舍了三镇呢?"钦宗背挽了两只袍袖在殿上绕柱而走。有时昂头长叹,有时低头望了地面,微微摇摆不已。李邦彦、宇文虚中、赵野等主和文臣,鹄立殿上,黔然无语。钦宗在殿上绕行了许久,然后在宝位上坐下。两手拍了腿道:"罢了,为了宗庙社稷计,我只好忍心为之了。"便回头向李邦彦道:"你等便在宫内将诏文草来,朕且入内官稍息片时。"说毕,拂袖而入屏后。 这些文臣见官家依了金使议款,各人身家财产可保,无不欣慰。便将割让三镇、罢免李纲的诏书,都已草起,立刻着黄门太监,进呈御览。这个被罢免的李纲,方才出宫,依然到天津门城上去督师。关胜、徐宁那十员出战的将官,被他传唤了来,着实奖励了一番。便在这时,宫内太监奉传圣旨到来,宣读一过,正是将李纲亲征行营使、兵部尚书,一概免职。那李纲拜诏谢恩,虽然得失不关心,却料着这是讨好金人的勾当,却也原谅赵官家那番苦衷。只有关胜这十员战将,犹如在晴天闻了一个盖顶霹雳,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鲁智深忽然在人丛里大吼起来,叫道:"朝廷这般对待功臣,太不公道!洒家不管这国家鸟事,还到五台山出家去。"关胜向他摇手道: "师兄休得莽撞,钦使还在中军帐内,未曾走去。"鲁智深叫道:"洒家白出了一身血汗,又不曾向官家讨个一官半职,无非是为了大宋邦家。官家不录我功劳,洒家也不争论,难道叫洒家说句公道话不得?莫不偌大乾坤容洒家作个和尚不得?"史进也挺身叫起来道:"罢了罢了,我们都回邓州去罢。"李纲在帐内听得罗唣,便将十将传唤到箭楼内去问话。及至问明情由,因向关胜等安慰着道:"你等虽是好心,但你等位职卑小,有何权能干预国家大事?本帅守城,正与你等来京勤王一样,只是为大宋出分气力,并非求功。朝廷也未曾不知我这点愚忠。于今将我罢免了,自有不得已处。所幸马统制待你等甚好,你等且回营去。你等好心,却休增了我免官人的累赘,也休得自己增加了累赘。你等出身,你等自己也应当明白。"十将听李纲婉转劝说了,只好无精打彩告退。 林冲在路上叹了口气道:"看朝廷惩地做作,必是屈膝求和。只可惜许多聚义兄弟,都为国家送了性命。卢俊义几位兄弟,兀自在临清一带,冒死撑持,等候中原救兵。"史进道:"我等还真向马统制营里继续投效不成?"关胜望了他道:"史大郎,你这是何言语?我等身为战将,若无将令,怎好擅自退休?"樊瑞道:"马统制曾许我等休息一半天,也无须急于回营。且到曹正酒店里吃碗酒去也好。"关胜虽是这些弟兄辈首领,见他们愁容满面,忧挹的神色,直贯了眉宇。因道:"回营不争在这一半天,吃碗酒去也好。"于是随从了众兄弟向曹正酒店里走来。 走不多时,却迎头遇见一个文士,头戴方巾,身穿蓝衫,颌下飘着三绺髭须,站定了脚,只管向这群人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关胜心中有事,自也不愿去理会。那文士走了过去,看见这群人中,有个胖大和尚,却又回转身来,向关胜唱个喏道:"冒昧动问一声,各位壮士,莫非由邓州来的吗?"关胜欠身道:"某等正是由邓州来京,不知先生有何见教?"那人道: "小可陈东,曾与宋江义士有书信来往,可算神交,我猜各位壮士必是宋公明手下兄弟,所以动问一声。"关胜道:"原来是陈东先生,久仰之至。公明哥哥于某等临行时,曾嘱咐致候先生,只因来京之后,便是戎马倥偬,无暇访问。素知先生在酸枣门外居住,幸已来到城内。"阵东向关胜看了一看,因道:"阁下莫非大刀关将军吗?"关胜唱喏道:"一勇之夫,何足挂齿!"阵东道:"听得人言,昨晚夜袭,有了十位将军出战,方把金兵战退。小可正想去拜访曹正壮士,图与将军们一会,不期在这里得见。"关胜道:"曹正兄弟,现也在马统制营里未回。小可等便是要到那里去觅些酒饭。如先生不弃,便请同行。"陈东大喜,便与他十人一同来到曹正酒店。他们虽不作生理了,那曹正浑家听说自己兄弟来了,店里还容留了几个店伙,自是搬些饮食出来相请。在席上谈话,陈东见各人十分愤懑,才知朝廷已经罢免了李纲的守城官职,不觉勃然变色,推杯而起,拍了案道:"若果如此,大宋休矣!小可当即刻回寓,邀请在城内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圣上收回成命。来日容再相见。"说毕,唱个喏就走。关胜等相送不及,只好目送他去。不多一会,门内脚步一阵响,陈东又掀帘走入酒座。关胜道:"陈先生去而复返,必有所见教?"陈东道:"区区几个太学生,恐怕还不足以挽回圣意。李相公之去就,是全城生命所倚托。最好能把此事,告知东京全体人民,一齐到宫阙叩阍陈情。那时民心所向,在此围城之间,料得圣上不能不顾全民心。事不宜迟,最好我们立刻分头去举办。"关胜道:"只是如此举动,必惹官府干预,我等身为武将,恐有未便。"陈东道:"事已至此,别无良策,纵有官府干预,也顾虑不得。"史进起身道:"陈先生说的是,那顾虑得这些个?现今我有十人在此,分头到街道上去喊叫,必可惊动了众百姓。却是一层,要借重陈先生大名。"陈东道:"为了挽救这座危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各位便说陈东已经伏阙上书便了。小可此时便走,约集同人,草写奏章,个半时辰可了,我等可在宣德门外厮见。"说毕,又匆匆一揖而去。鲁智深喊道:"怕甚鸟?他白面书生也屡次伏阙上书,我们经年出血汗的人,在刀枪林里出入倒怕事?"林冲道:"虽是我们不怕事,却也休坏李相公和陈先生的事。依小可之见,我等只可说跟随陈东伏阙上书,挽留李相公去,交代得清楚了,便是事情不成,却也道我们造反不得。"史进站起来道:"去休去休!个半时辰,却作得了些甚事?"他说着,第一个掀帘而出。众兄弟们见他如此奋勇,自是教他一人上前不得,于是都随在他后面,齐拥上大街来。 史进当头一个,正是忍耐不住,便站在街头上大声叫道:"东京各位老百姓听了,现在朝廷下诏,罢免亲征行营使李兵部相公。眼见这座东京城,没有人来担当保守了。现在太学生陈东,又到宣德门伏阙上书。请朝廷起用李相公。如有愿意挽留李相公,来保护身家的,都随我们到宣德门外叩阍去。"这样一喊,街上老百姓纷纷围拢来问话。一打听所喊叫的,又是旧日梁山泊好汉,益发相信。也有人认得林冲、徐宁的,都欣喜着相告道:"正是他们在这里,听说他们在马统制手下出力,屡次出战打胜仗,若不是李崩{公真个罢免了,他们怎地会在城里不在战场上? "这样议论着,街上人便越来越多,竟不用得史进等呼喊,那朝廷罢免了李纲的消息,立刻传遍了九城。围城里面百姓也作不得甚事,所提心吊胆的,便是怕城池防守不坚。这时听说罢免了李纲,便如城池要被金兵攻破一般,兀谁不愿出来随同陈东去上书?只是在这半个时辰内,街头拥挤了几万人。大家听说梁山好汉,于今为官家出来,都争向他们面前来唱喏。林冲、徐宁,都是久往东京的人,大家更是愿意围拢了攀谈。这十筹好汉,被人民团团圈住,一步移动不得。在人后面要争向前来张望的人,兀自人群后面推动着。关胜看了这般情形,虽是十分快活,却想到东京是天子脚下,这般风光,却不是树大招风。因身后有一座生药店石柜台,便一跃登上,向众百姓四周拱了手道:"承蒙不弃,我等兄弟都十分感激,只是愚兄弟这番呐喊,意在请各位出来向官家叩头,留着李相公,非为自己。等着天下太平了,且与各位从容厮见。今日且都到宣德门去,随在上书的陈东先生后面,向北阚叩头去。天色不早了,休得耽误了时间。"他恁地说了,人民哄然一声,都向皇城宣德门风涌了来。这已到申牌时分,陈东和百十余位太学生,还有千余名绅士,早拿了谏书,跪在门外敞地青石板上,托黄门太监呈入宫内,只等候宣旨。在四周看热闹的人,已是不少。现在又来了几万名百姓,把这宣德门附近十几条街巷,拥挤得没有了一寸空隙。关胜等因陈东有言在先,须在宣德门厮见,因之极力排挤了众人,遥遥站在空场外沿观看。这空场里有御林军士,三五成群,手拿皮鞭轰赶人民近前。原来陈东所跪着的地方,却也别无杂人。这时大群人推推拥拥,层层向前堆叠,便直拥到空场里来,御林军虽是把鞭子挥打,却也阻止不住。陈东所跪的地方,也都前后是人拥挤着,他们跪不定了,也只好站立起来。那在宣德门楼上的黄门官看了这情形,接二连三,向宫内飞奏了去。 钦宗罢免李纲,本来心里老大过不去。及接到陈东一班太学生奏书,洋洋数千言,痛陈利害,说李纲绝不可免。自也有几分动心。若说太学生多事,无如太上皇禅位之时,就有诏不惜改过,求人民上书直言,自也说不得他们有甚不是处。于今听了奏报,有数万百姓在宫门外陈情叩阍,若不依允,恐生变故,便不再询问宰相意见,便亲提御笔,写下诏书,复了李纲尚书右丞之职,并兼任京城防御使。将诏文交付黄门太监,到宣德门前宣读。同时,并宣诏着种师道立刻入城弹压。那些请愿的百姓,见来的人越来越多,胆子越壮,并不顾虑天威,将几百名御林军挤在人海里,那让让他们有个伸手脚处。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要起用李兵部,有的说要罢免李邦彦,有的说要请种师道出战,有的说宣召宋江入京,人多口杂,广场之上,声如鼎沸。地下站不住人,有的爬上石华表和石狮子上,有的爬到都道树上,到处人影浮动。不但陈东这千余人混迹在人丛里。便是关胜等十人也被人潮挤得七零八落。当那黄门太监,站在宦德门城楼上向下面大喊圣旨时,这下面人声哄哄,兀自无人理会,后来官里派出许多内监和御林军,直挤到人丛里,高声喊叫,圣旨下了,复了李相公尚书右丞职,并兼任京城防御使,各位可以放心回家了。这声音传达遍了,人民又轰雷也似呼喊着万岁。方才有人缓缓离开这皇城附近。那十人中之林冲,正是怕人从中熟人过多,既不便一一握谈,且自由小巷里走着,先避回曾正酒店去。正自低头走着,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兀的不是林教头?"林冲被这一声唤着,便站定了脚向后看来。见有一个老汉和四五个人站在巷口向自己指点。林冲便向前唱喏道:"张七叔多年未见,一向都好?"那老汉道:"舍下还是住在当年与教头作邻居所在,托福平平而过。听说教头现时在邓州都总管那里从军,于今又随弟兄们来京勤王。这却好了,不但是重见天日,而且是衣锦还乡。"说着,指了林冲,向同站的人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那些人听了,都向前唱喏。不想街头一个行路人,向林冲指着道:"啊!你原来就是林冲?教我认得你!"说着,匆匆而去。这一次有分教,却在林冲身上,再掀起一翻波浪来。 第四十二回 东京城马忠辞众杰 相国寺智深遇仇人 这个匆匆过去的人,林冲却是出乎意料,虽是有些面熟,却是记不起他是兀谁。他恁地指点了自己说话,自不免向他走去的后影,看得呆了。李七叔在一旁见了,便问道:"此人是兀谁?却恁地言语冒犯教头,教头认得他吗?"林冲道:"小可有十年未来东京,正不知此人是谁?不知有何事情得罪于他?恁地凌辱小可。"在旁听话者,有一个人插嘴道:"我认得他,他是高俅家里的夏虞侯。"林冲猛然想起,那日到高俅家里去刺杀高衙内时,有一个虞侯引进,不曾问得他姓甚的,正是此人。他这些言语,必是指了那件公案。现今满街人山人海,此事自道破不得。便向李七叔道:"原来是高家奴才,他自和我是仇人。"李七叔道:"好教教头欢喜,于今蔡京、高俅这班人都失了势,正自欺侮百姓不得,高俅那厮,早已跟随上皇到建康去了。他儿子留在东京搬运财产,却被人闯进家去把他杀了。便是这夏虞侯认识教头,如今教头为国出力,也奈何你不得。"林冲道:"小可自也不将此等人言语放在心下。今日天色已晚,还要出城赶回军营去,改日却到府上相候。"说着,唱个喏,自告别而去。 到了曹正酒店时,十兄弟也陆续回来。多事的一日,容易混过。这已到了掌灯时候,大家用过酒饭,在一间阁子里,围在灯光下坐地闲话。林冲困把夏虞侯认识出来的事,告诉了大家。鲁智深道:"怕他甚鸟?休道高俅那厮一般的走了否运,便是他还在朝,我等在东京城外出了这身血汗,他也奈何我不得。"徐宁道:"休如此说,这朝中还有不少高俅一路脚色,他们官官相护,提防他却在官家面前播弄是非,不见李相公功高望重兀自在危城中罢了职?"关胜坐在一边,手抚长须,闭目凝神了一会,笑道:"林冲贤弟身上,或可无事,只是我等今日这番风光火刺刺地,却是特张扬些,那要罢免李相公的一班权奸,恐怕不能漠然视之,贤弟等不常听了他们言语,兀自称着我们粱山余孽?"林冲道:"关将军道得是。这东京城里,那有容我兄弟风光的道理,于今金兵围困了城池,且由我们自在,待得金兵乓退了,却慢慢地和我们清理帐目。史大郎曾在城外处分过那童贯继承的儿子,那童贯兀自跟随了上皇在江南,他将来回到东京,却不会忘了这事。"史进笑道:"怕事时,我不做出来了。若依得我性子,今天益发鼓动众百姓拥到李邦彦、白时中家里去,杀了那几个误国奸贼。"一言未毕,有人在帘予外笑道:"好大话儿,隔墙有耳,各位兀自不肯提防着。"说毕,一人掀帘而入,看时,正是将史进引荐给李纲的东京缉捕副使吴立。关胜、林冲见此人入来,都不由得脸色一变。吴立站着,向大家拱手唱喏道:"各位休得多疑,小可特地来送个信的。那李邦彦恼恨陈东这班太学生和各位好汉,又把李相公请愿复了官,他自向官家奏本,道是此风断不可长。又说陈东那班书生作不得甚事,唯有粱山人物,最能兴风作浪,东京城里断容不得。陈东也曾伏阙上书过,何曾轰动过这些百姓,有人亲自见梁山弟兄在街上呼喊百姓出来请愿,因之百姓都跟随了向宣德门去。这事作得一次,如何作不得二次?围城之内,却是容不得许多不法之徒。官家听了,自也心动,便吩咐开封府尹将各位严加看管。这府尹聂昌,虽不是个好官,却也和现在的蔡京、王太辅路数不合。各位是蔡京对头,却还不曾和李邦彦作对,自不愿平白地得罪了各位,他却把小可叫到衙里去。着我和缉捕正使梁信寻觅各位错处。那梁信说,没来由与各位无事生风争的?小可此来,并无他意,各位在城中无事,奉劝回到城外营里去也好。这李邦彦相公,兀自恼恨着各位多事。"关胜道:"如此,深谢副使照拂。某等在城中并无所恋恋,明日一早,即当出城。"那吴立却向史进拱手笑道:"像适才史将军那等言语,若是教外人听去了,却不是老大把柄?"说到这里,他又向林冲点头笑道:"这是林将军吗?借一步说话。"林冲只得和吴立走出小阁子来。吴立站在屋外执了林冲的手,低声道:"并无别事,不想十年前的旧案,竟会复发了。那高俅手下人,适才在缉捕使衙里告下了伸冤急状,他那状纸上说是林将军白日持刀入人家,杀了高衙内。"林冲冷笑道:"那高家是我仇人,缉捕使必然省得。"吴立道:"正因如此,我便向正使说了,这状纸相信不得。一来是这高家与林将军有仇,必然是看到了林将军在京,只是想当然耳来诬告将军。一来将军到京,自在马统制营里效力,不曾进城来,如何会到高邸去杀了高衙内?正使却也说,我这话道的是,且把这状子压下了。小可怕这事众位将军不曾晓得,所以特请将军走开一步说话。"林冲道:"林冲作事,向来不省得欺瞒了人,自家兄弟,自不须说。那蔡京、高俅朝廷兀自要捉来问罪,以谢国人,难道缉捕使衙里,还要替这高贼说话?我是不曾遇到高俅。我若见了,一般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吴立见林冲恁般言语,便瞧科三五分了,因道:"小可来此,并无坏意。只是通知各位豪杰一声。这是是非之地,明日天亮时,便请各位回西郊去罢。"林冲向吴立拱拱手道:"足承美意,明天我等出城去便是。"吴立依然执住林冲的手,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微笑道:"我吴立虽在东京作官,却也略知个好歹,决不会奈何各位。只是官职卑小,却教小可强不过宰辅三司去。凡事原谅则个。"说毕,又唱个大喏,然后进屋子来,向众人告退。他去后,大家议论一阵,便都省得无论恁地,也强不过那李邦彦、白时中去。次日一早,便出城回向马忠营里去。 因为朝廷被姚平仲一战,折了锐气,主和的文臣,益发趾高气扬,日夜围着官家,要全依了金人议款。宋敢宗虽是不忍便下诏将三镇明白地割了,无奈主和文臣,只管把言语恐吓钦宗,钦宗越骇越没个主意,便将所有议款也都依了金人。着宇文处中拿了割让三镇的疆文,送往金营。另派了肃王殿下到金营为质,换了康王和张邦昌回来。那郊外种帅道、马忠两部兵马,自不敢违了旨意去开衅,只是深沟高垒,严为戒备。那金元帅斡离不打听到得西路十几万勤王兵,早晚便到,众寡益发不敌。看看所有粮秣,已不足十日之用。于今割让三镇的诏书,已经到手,不用折耗一枝箭,平白地可以得着几千里山河,尚有甚不足。于是也不等东京进解的金银骡马足数,拿了诏书的次日,便拨营北回。宋军遥见金营里静悄悄地,旌旗无影,鼓角无声。原来还以为是金兵又在用什么诡计,后来见金兵游骑,也并未在城下街市上骚扰,便也有些疑惑。再后来流落在战场附近的百姓,散散落落,在街道上出见,有那好事的百姓,隔了城濠, 向城上大声喊叫金兵退了,城里才知道金兵是真个退了。慢慢的开了城门,慢慢的派兵出城巡逻,亲看虚实。关胜兄弟二十余人,也厮守在马忠营里,未曾出来。一连两日,人心慢慢安定,城门大开,城内外情形,便都照常。 这日马忠由城内回得背来,在行营里杀猪宰羊,设下了三桌酒席,特地宴请关胜等二十余位弟兄。三桌席,品字儿排开,大盘盛了肉向桌上放着,却派了三个小校,分成三桌前筛酒。马忠自坐左角主席,将各弟兄让入三席分别坐了。各人以为他是犒劳常事,自也未曾如何理会。小校们筛过了几遍酒,马忠举起酒杯来,唱了个喏道:"难得与各位患难相处一场。今日特备下这杯薄酒,和各位助助兴,实在不能略表我敬慕之诚。某有一言,愿以奉告。大丈夫志在千秋,自不争在一时得失。各位一腔忠义,前来勤王,只是要图个报效国家,于今金兵已退,各位自是求仁得仁。马某深爱各位都是绝顶人才,本想作个长久相聚,现金兵退去,朝廷必有一番新部署,某将托足何处,兀自不可知。所以今日此会,也可说是与诸位饯行,张总管在邓州,自是十分盼望,各位即日回邓州去罢。"大家自到马忠帐下投效以来,将帅相处十分欢洽。现今马忠突地说出此话,却是下着逐客令,一番热闹,恁地结束,却是出于意料,面色都有些变动。关胜拱手道:"某等自投效以来,统制骨肉般相看待,无不感激。料得统制所说,愿图个长久聚首,自也是实。只因日前宣德门前伏阙请愿,十分耸动视听,必然有人在东京散下恶言语,欲加中伤。某等不才,自未敢有累明公,明日便当拜辞。但邓州现今太平无事,某等回去,食粟而已。多事之秋,大丈夫实不应如此。现有卢佳义等人,犹在河北山东之间,孤立无援,某等意欲即日渡河,前去相助。朝廷可以弃河北不顾,某等却还不忍,将这大妤河山拱手让人"。马忠道;"河北州郡,还只是失了来往通道上几座城池。现今卢都统在济州、大名之间,监视了金兵后路,那正是军事上得力处,若教他损折了,大大可惜,各位若向那里去,我便向李纲相公商量了,颁给各位越过关卡公文。"关胜拱手道: "但望都统制一力促成。"马忠见他们不愿回邓州,倒要向河北去,益发钦敬些,陪着各人吃得醉饱了,方才散席。 宴后,众兄弟在帐下商议了一阵,只有两人不愿到河北去。一个是曹正,因为张青阵亡了,孙二娘又存亡未卜,须去寻觅,还撇下了孙太公无人侍奉。曹正愿在东京还开了这座洒馆,照料老小。第二个是鲁智深,他不合鼓励了张三、李四那班破落户出来打仗,于今伤亡了许多兄弟,并没有得着朝廷一些抚恤。那些不曾伤亡的,还留在马忠营里,挑草担水,未曾回去得。自己却当留在东京,看他们一个小小收场。于此想了,他要去见大相国寺庙里长老,还在庙中菜园子里寄住些时候。关胜因为他两人所顾虑的也不全是私事,便依了他们。到了次日,马忠已在李钢那里,取来经过关卡文书,交与了关胜。他们弟兄,除了张青、孙二娘阵亡,白胜、郁保四在金营不屈自尽,曹正、鲁智深留居东京,现拿了文书向河北去的,还有关胜、林冲、徐宁、杨志、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一十八员。因为他们去得匆忙,曹、鲁两人也来不及去饯行,只在营门口,站在路头,恭送他们上马而去。马忠因他两人一个久在东京作生理,一个是出家人,便让他在东京住着,料着也无妨碍,且自由他。鲁智深送过了关胜,站在路头上向曹正道:"不想却把洒家留在东京,且到大相国寺里去瞧看长老,改日再来和贤弟叙谈。"曹正道:"小弟也听说那庙内智清长老早已归西,于今另换了方丈,师兄前去,他若不收留时,尽管向小弟店中来。"鲁智深道:"天下寺庙容留天下僧人,谅着那新方丈也推辞不得。便是推辞时,洒家自向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自可容身,他也拖我出来不得。"说着,二人同入了城,分道而行。 这时,金兵退去多日,东京城里已太平无事,商民照常度日。智深的包裹早已失落,不知在何处,禅杖不便携带,托曹正带回家去。自己却空了两手到大相国寺里来。这里虽一度困在围城里,但僧人以为超然世外,便是金兵入了城,也一般的作和尚,便是不曾有甚走散。智深到了庙里,先投知寮,见了知客,告知来意。那知客也是久住本寺的僧人,如何不省得智深这惊人名字。因笑道:"师兄原是这寺里旧僧,于今又为国家出力了,后归释家,正是本寺光荣。"智深道:"洒家是个性直人,师兄休只赞誉,但求明告,寺里容我也不?"那知客见智深恁地胖大,如何敢和他言语计较。便笑道:"师兄且到斋堂里用斋,小僧当去商知长老"。智深道:"佰家已吃过了酒饭,不用斋,便请禀知长老则个。"知客含着笑将智深留在知寮里,熊进得方丈,去见长老。这长老也和智深同辈,法号智圆,原是童贯手下一个门客。只因家中妻妾争吵,一气出了家。由高俅把他剃度在这大相国寺里出家。因他有恁般大来头,那智清长老,却肯另眼相相。在这寺里,只是栽花养鱼,僭心养性。不须他唪经拜忏与众一般辛苦。智清殁了,全寺僧人,没一个比他身分高的,他便做了方丈。这东京贵人,他自有门路认识,香火益发旺盛。金兵围城之前。他也曾打算跟了上皇圣驾到建康去。却又怕一时不能得着大庙容身,便踌躇了未曾走得。这几日金兵退去,心地安帖下来,正在禅房里学习弹七弦琴。知客进来,把鲁智深前来投靠的话说了。智圆大惊,推琴而起。因道:"这是个杀人魔王,恁地容得,当年他在这庙里管菜园子时。他在半路上放走林冲上粱山,这件案子,险不闹通了天。这次他们二三十个粱山头领到东京来勤王,城外如何和金兵厮杀,我们又不曾到城外去瞧看,知道是怎的?他们在城里威风,却还了得!那日在街上呼喊老百姓附和陈东请愿,就是他们做出来了。你看我身在方丈里,外面甚事我不省得?"那知客听他唠叨了说上一串,却是插不下嘴,只好怔怔的站了。智圆道:"于今李邦彦相公正恼恨着他们,今日上午有贵官寺里来还愿。兀自谈着他们,说是已着马统制限期他们出境,如何他倒留在东京,又要回相国寺里来?"知客道:"长老怎地说时,便自回复他走去就是了。"智圆坐下,闭目参禅一会,摇头道:"如何能直言回复了他?在五台山时,他把庙里金刚也打翻了。"知客道:"当年智真长老,也是怕庙里容他不得,便派他到酸枣门外去管那菜园子。现今依旧着他那里去,长老意思如何?"智圆道:"好却是好,只怕那厮威风赛过当年,却不肯去。"知客道:"长老用好言语安慰着他,他那一勇之夫,知些甚的?"智圆道:"也好,你引将他入来。"知释出来,见了智深道:"长老听着师兄来了,甚是欢喜,你且随我去引见。"于是借了一件袈裟,让智深披上,又点了三枝信香交在他手上。他作了这多年和尚,自也懂得些佛家礼节,便拈了香,随在知客之后,走入方丈。智圆盘膝端坐在禅床上,见智深入来,含了微笑。智深将信香插在佛案上香炉里,然后向长老拜了两拜,起立一旁。智圆垂眉闭目受过智深的参拜,然后开眼向他道:"智深你是本刹的僧人,我自知道你底细,你放下杀戒,重行皈依佛座,我自益发要成就你。只是东京城里,不易安放你这擒兜伏虎的罗汉。你自己应该也省得。没奈何,你依旧可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闲住些时。那里自有管园子的菜头,还不段你做甚事。将来十分太平了,我自把你调到庙里来做个都寺、监寺。智深你听我言语,你且屈就则个。"智深心想,洒家正要个闲散身子。这长老便省得洒家鸟性,这长老是个好和尚。应声唱喏道:"长老恁地说了,洒家去便是。"智圆见智深毫不留难,又安慰了一番,然后着知客引了出去。 智深走到知寮,将袈裟脱了。正待出庙向酸枣门外去。却看到两个汉子迎面入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身着青衣,带了抓角巾,是个差役模样,另一个中年汉子,衣服却华丽些,头戴方巾,身着绿罗衫。他两人只管向智深身上打量。知客似乎知道他意思,便笑道:"这是本寺旧日僧人,在外多年,于今又回来了。"那公人道:"莫不是鲁智深师兄?"智深看他脸上带着几分奸猾,老大不高兴,便道:"洒家便是,却待怎地?"说时,便瞪了眼。知客笑道: "他自仰慕师兄,并无别意。"那两人见智深如此,闪在一旁便不言语。智深辞了知客,自向酸枣门外去了,那公人呆站了许久。方才冷笑道:"这凶僧倒是冤家路窄。"知客笑道:"阿弥陀佛,董二郎休恁般开口骂出家人。"那人道:"师傅,你不省得我董盖,与他有一般关涉。当年我哥哥董超与薛霸押解林冲到沧州去,一路受他欺侮。我哥哥回来,公事不能交代,得罪了高太尉,投奔大名,为了押解卢位义,却被他梁山上强盗燕青一弩箭射死。不是这秃……"那董盖看到知客光了头站在当面,只得把话突然停止了。那中年汉子接了嘴道:"不是林冲这场案子。这二郎哥哥如何能到大名去。提起林冲,兀的不教人咬碎牙根。"知客笑道:"陆管家难道也和他是仇人?"陆管家道:"怎地不是?我哥哥在高太尉那里当虞侯,和林冲是好友,便死在他手上。"知客念了佛道:"这是佛地,二位休只在此谈甚冤仇。长老正在方丈里弹琴,陆管家且请里面拜茶。"陆管家拱拱手,便到方丈里来,智圆看到,由方丈里迎出来,作问讯道:"陆管家好久不见,且请到静室里坐。"这智圆和尚,是富贵人出身,禅室里也不肯作贫寒相。自在方丈后面,辟了三间屋子,里面糊漆得雪亮,纱窗画槛之下,陈设些金石字画,书台琴案,甚是精致。陆管家和董盖相率进得静室,伸个懒腰,在安乐椅上坐了。叹口气道:"金兵围城时,昼夜心里不安,于今金兵退了,才舒出这口气。"说时,有小沙弥送上三碗泡茶,又在金鸭炉里,焚上了一撮鹧鸪斑,立刻室里香气洋溢。智圆在彩布蒲团上坐了。因笑道:"听说上皇不日要回京,童大王自也要回来,你我再委屈些时,还有翻身之日。"陆管家道:"提到委屈,我正要问长老,如何把梁山强盗容纳在宝刹里?"智圆皱眉道:"他是本寺旧僧,于今又勤王出力。李兵部、种经略也对他们另眼相看,贫僧如何能不收他?没奈何,把这魔王送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将来再作理会。"陆管家道:"便是我童衙内与他们向不相犯。上次出京,在东郊遇到了戴宗、史进,平白地将钱财抢劫去了,那还罢了,还逼着衙内吃了一顿马粪。又逼着衙内立下字据,说他伤害了百姓,罪有应得。此仇如何可以不报?这和尚留在宝刹里,好歹不要他走了。"智圆道:"这事须不是他做出来的。"董盖道:"虽不是他做的,史进、戴宗自和他是同党。我们高衙内,也是林冲刺杀了,有夏虞侯亲眼得见。于今在缉捕使衙里告了林冲一状。小可现时也在高府当名虞侯。公仇私仇,和这梁山强盗却是干休不得。"智圆向窗子外张望了一下,摇摇手连使个眼色。那外面正有两个打粗和尚,整理院落里花草。三人说话,便把言语低了。 这两个打粗和尚,有一个叫法通,是本寺菜圆子外破落户出身,向与智深交好,无意中将话听在心里。到了次日早间,斋橱里斋头和尚着人向酸枣门外挑菜去。法通便讨了这个职务,向菜园子里来。这日天气晴和,太阳初出,半天黄云都散,圆墙边一排大柳树在绿云堆里,借着早风,正飞舞着雪点也似柳花。智深敞了身上皂布直缀,在柳荫下散步。法通放下空箩担,迎向前唱喏道:"师傅还认得我?"智深睁眼向他看了些时,哈哈笑道:"你是癞皮狗王乙哥,儿时出了家?也和洒家一样。"法通道:"小可把世事看淡了,出家才得半年多,就在大相国寺里,当个粗手和尚,昼夜出力,不曾礼得佛,也不曾学得念经。没来由却顿顿吃黄米饭臭咸菜,口里淡出鸟来,只是天天牛马般伺候那些闲秃驴。早晚小人要还俗。"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吃一饱,穿一身,作泼皮不好,兀谁叫你看淡了世事?今日来和我叫苦。"法通道:"小人并非来叫苦,知道师傅在此,特地将一件机密事来相告。"于是把在窗外听的事和鲁智深说了。正是,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来! 第四十三回 哀新鬼故人祭荒冢 骂宰辅醉僧题愤诗 这时,鲁智深已将禅杖收到身边。听了法通这话,大吼一声,直奔菜园庙宇内,取了禅杖在手,复身出来。法通料到他必是此着。己在路口等侯,躬身唱喏,拦住了他的去路,因道:"师傅,你待怎地?"鲁智深道:"我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问他要把我鲁智深怎地?"法通道:"师傅你不曾当面听得他说话,他如何肯认?小人权在庙里安身,虽是无奈,却也怕得罪了智圆,不敢还俗。师傅若去和他理论,必牵涉到小人身上,小人便在东京存不得身了。"智深放下手里倒提的禅杖,因道:"依你便待如何?难道教洒酒家在这里等了他们来摆弄?"法通道:"师傅是勤王队里的将军,官家也要另眼相看,明处料他们不敢奈何师傅。所怕的这班小人却在暗下里来陷害。小人来通知了,只望师傅提防一二便是。"鲁智深挽住禅杖在怀里,昂头想了一想,我自不曾在东京犯下甚罪过,那董、陆两个撮鸟,怎能在官司上奈何我?这法通和尚在庙里吃碗淡饭。兀自可怜见,我和智圆争论时,必是攀出他来作证,却不是使他作难?便点了头笑道:"你说的也是,且请你回庙去后,多和我留心一二。他们若是再在暗地里算计我时,却盼你早给我通个信,我也好早些提防他。"法通道:"小人当得效力,不须嘱咐得,不时,小人今早怎会巴巴地来了?"鲁智深笑道:"我自信得过你,却怕他们诡计多端,我们粗鲁人,会被他瞒过。迟一半日,我须寻个事由,到相国寺里走走,且看智圆那厮,和我怎地言语。"法通道:"师傅若忍得住火性时,自去不妨。相国寺里那些和尚,闲谈到师傅身上时,兀谁不是当了金刚般看待。他们自知道师傅本领,不会妄动。小人在庙里,随时随地留心。师傅到庙里时,便中可到斋橱里觅我,若有甚意外,我自先通知了师傅。"智深听他如此说了,方始将禅杖收回到屋里去。这法通收拾了一担菜蔬,也自挑着回相国寺去。 智深来到菜园子里正是闲着发慌,听到了法通这番言语,益发烦闷,在菜园子里闲住了两天,实在忍耐不住,身上揣了些散碎银子,便到曹正酒店里来叙话。这时,金兵退去多日,虽说河北兀自有战事,东京人士,却都忘了前几日的战局,过着往常的太平年月。曹正的小蓬莱酒店里,也照常生理,自午至酉,酒客纷纷拥上门来。鲁智深掀帘子入来见曹正穿了一身素服,正在橱房打发一群人的钱钞。他看到智深来了,便相迎道:"师兄且请到帐房里坐。小弟打发了这批人走了,便来叙话。"智深听说,到帐房只见孙二娘将布带捆了那只受伤手臂,吊在肩上,面如黄蜡,迎将出来。智深哎呀了一声道:"大嫂却喜无恙!"孙二娘道:"那天分手后,奴一人在那民房里将息了。合该不死,并无金兵再来。在民家寻得些粮食度了几日命。后来厮杀停了。奴不忍抛了大郎尸体,益发在那里等候了。前几日开了城,奴见路过百姓,托他和家中带来一个口信。曹家兄弟出城去,将大郎棺殓埋葬了。寻了乘轿子,将奴抬回。至今奴兀自动弹不得,好教各位兄长惦念。奴回家那日,正是各位兄长,离开马忠统制军营那日,所以不曾通知得。是我和曹家兄弟商量,又乘了轿出城,和大郎建筑新坟,立幢墓碑,今日方得了事,土工要钱,才打发清楚。"鲁智深道:"原来恁地。酒家须是到坟前祭吊一番,也不枉结义一场。"曹正料理完毕,进来道:"师兄说得是,小弟明日也当抽空到城外一行,看看那坟墓修建得如何。"说着,便自提了一壶酒来与智深吃。智深提过酒壶道:"只是自己兄弟,便知道洒家来意。洒家正因为心里十分烦闷,特地到你这里来讨些酒吃。有甚好下酒,益发将来。待洒家吃了两三碗酒,和你商量事情。"曹正笑道:"师兄又到相国寺里去了,必是吃素。这里灶上灶下,无一不是荤腥沾染了的,没奈何,向街头豆腐店里回些素面筋师兄来吃。"说毕,转身待去吩咐店小二。鲁智深放下酒壶,跳向前去,一把将曹正衣袖抓住。叫道:"曹贤弟,你是真道我吃素,还是与洒家作耍?"曹正道:"师兄既不忌荤,那自十分便当。"鲁智深道:"你尽管大盘子肉切了来吃。不时,我怎地由酸枣门外来到此地?"曹正道:"有五香酱羊肉,有鸡鹅,师兄吃也不?"智深道:"我不吃时,你益发将酒来罚我。"曹正笑着去了,一会子便端了大盘子菜肴进来,放在桌上,由鲁智深自在地吃。他吃得有三四碗酒了,方才坐下来,举了箸夹肉吃,一面端了酒碗,慢慢地呷着,然后把智圆串通了董盖、陆管家要陷害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曹正道:"于今东京贵人,有几个不是当年蔡京父子私党?蔡家父子虽然失了势,这些朝贵,兀自想上皇复辟,好来再造个当年的繁华世界,如何会放松了我们兄弟,去得罪他们故旧?"智深道:"便是恁地,贤弟看来,却不教洒家着火?我本待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无奈那法通和尚拼死将我留住,我只得罢休。"曹正道:"师兄只是为了孙宏那班弟兄,尚没有安置,所以在东京城里停留下了。这事由不得师兄作主,留在这里,也无益处。这是是非之地,师兄远离为是。如尚有甚事须待商洽,交给小弟便是。"智深道:"料他们不敢明白奈何我,且在东京再停留三五日。明日先去祭了张青贤弟坟,再去见见李兵部相公,看李相公如何发付洒家?"曹正道:"明日早上,小弟把祭品预备好了,在店里恭候师兄,师兄不须采办甚的,免得携带累赘。"鲁智深道: "多少我也须备些物事,聊表我心。"曹正知他性直,自不能埋没他那好意,且自由他。智深将酒肉吃得醉饱了,和曹正告别,走上街来。抬头看看日影,约莫是申牌时分,心里自忖思,回到酸枣门外去,却不是睡觉?青天白日,倒恁地耗过了,且去大街上散散步,看看战后东京。他走了几条街巷,不曾遇见个熟人,独来独去,又觉无甚意思,只好踅转身来,向城外走。路边见有香烛神纸店,便进去先买了两串纸锭,因向柜内店家道:"洒家要买一叠黄表印的《婆罗意多心经》,有也无?"柜台内有三个人,有一位店家道:"是祭吊焚化用的?"智深说:"是。"店家道:"也有印的《枉生咒》纸,师傅要时,益发将来。"智深说:"也好。"店家取出方圆两叠黄表经咒,向智深笑道:"师傅在哪个宝刹里打座?下次如有需用香烛之处,多多照顾小号则个。"智深道:"酒家在大相国寺里出家。"智深不道大相国寺时,却也罢休,他道出相国寺来,却教那店家好生疑惑,他心想相国寺里如何会有恁般酒肉和尚?看着和尚相貌粗鲁,说话时酒气薰人,哪是守得住清规的人?便笑道:"原来是大相国寺里师傅,且拜了茶去,未知法号怎样称呼?"智深道:"洒家鲁智深便是。洒家还须到酸枣门外去,改日却来领教。"那店家听到说了鲁智深这法号,大吃一惊,喏喏连声,却道不出甚的。智深想着,恰是作怪,道出我的名姓时,他恁地惶恐,难道怕我吃醉了酒,会毁坏了店屋?俩家今日烦闷。酒吃得多些个,去休,买卖人家,休得与人只是罗唣。于是付了物价,唱个喏告别。不想走得匆忙些,把那两串纸锭,遗放柜上,未曾取得,却又转回来携取。店家省悟过来了,便笑问道:"听说师傅正为了国家出力。不想几天时间,师傅又来和人诵经拜忏。"智深向他笑道:"你倒认识洒家?你必定知道我们结义兄弟张青,不幸他们在城外作战阵亡了。另有个结义兄弟曹正将他们尸首寻出来,收殓了,便葬在金兵大败的地带仰天坡。洒家明日自去吊祭他一番,买这些纸马,并非去诵经拜忏。"说毕,携了纸锭自去。 到了次日早间,他重到曹正酒店里来,曹正已收拾了一担祭品,着个店伙担了,见智深来了,便笑道:"师兄毕竟实心!仍得带了些纸锭来了。"智深道:"说起来好笑,昨日洒家去向纸杩店里买纸锭时道出姓名,将那个店家吓慌了手脚。"曹正道:"这却是奇怪。小弟在东京多年,往常与人说话,若提到粱山泊好汉时,无人不会敬仰,却没人害怕的。此理甚明,无人不知我兄弟早已受了招安,已是为国出力。便不时,这天子脚下,王法森严,兀谁敢作下打家劫舍勾当不成?此人听说师兄法号,便慌了手脚,莫非怀着什么鬼胎?"智深笑道:"怕甚鸟?至多也不过是个董盖和陆管家。"曹正想想也是,并未把此事放在心头,两人押解那挑祭品,便出城门来到仰天坡。这里是块高地,正因战后收葬了许多血战疆场的无名英雄尸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百十个黄土冢。有些冢头上插了白木标记,写了冢中人的姓名。三人在古冢堆里逡巡了一阵,到了两棵白杨树下停住,这里有一座新筑的黄土坟头,周围坟圈子上,栽种了许多小柏树秧子。土堆光滑,未曾长得一片青草,在那坟头上,堆了一丛纸钱灰。白日下,风吹得零星的纸灰,在空中飘荡着。在那纸灰里面,树起了一块长可四尺的石碑,上面写着"大宋故壮士张青之墓"。曹正将担子里物品,一样样搬出来放了,将一只大木托盘盛着一个大猪头,一只煮熟了的鸡,一尾鱼。又搬出两只大酒碗,放在坟头边。鲁智深提出了篮子里大酒壶,便向碗里筛着酒。一面向坟中祷告了道:"贤弟,英灵不远,洒家现在来奠祭你了。于今虽是金兵已经退去,朝中依然是权奸当道。关胜兄长,已带十七位贤弟前去河北。洒家现今一祭,明后日也要离开东京。今生今世却不知再来坟头祭奠也不,就此告别贤弟了!"说着,放下酒壶,便在土地上对坟头大拜了四拜。曹正蹲在垃前新草地上,焚化着纸钱经咒,不住落泪。智深又向坟头祷告了道:"待洒家有了好庙宇落脚,当请僧人念经超度阵亡弟兄。那时,一并超度贤弟。人生迟早一死,贤弟为国尽忠,虽然早走一步,却是流芳百世。朝廷便没甚恩典,也无须怨恨。"曹正焚化了纸杩,叹过两口气,也来拜了两拜。智深道:"曹贤弟,此去牟驼岗,不到十里路。听说斡离不将白胜、郁保四、张三、李四的尸骨,就埋在大路边。祭品现成,就此前去摆上一祭,可好?"曹正说:"小弟正有此意,所以香纸都备了双份。"于是收拾了祭品,着店伙挑着,同向牟驼岗来。这里数十户人家,虽是三停毁坏了二停,却还有几户商家卖着杂货茶酒。远远看到一所矮屋檐下,挑出一竿酒望子来。智深道:"也不知白胜坟墓何在,且到酒店里吃两碗酒,顺便打听打听也好。"曹正依了他,便在路口小酒店里门口找了一副座头坐下。鲁智深一早便走出门来,正未曾吃得酒。这时又走得口渴,坐下来便吃了两角酒。他们在拦门一副座头坐了,抬头看那郊外,遥远有些青青之色,正是新草初生。街头几棵柳树,冒着黄绿色的叶条,东风吹来,畅气迎人。但是看这柳树之外,房屋倒塌,庄稼践踏成了毡毯,新筑的坟土,随处都是。智深添着不少感触,又吃了两角酒。曹正打听到金人筑的烈士墓,就在酒店隔壁大路口上,便扯了智深一路前去祭奠。智深掷了一块银子在桌上,向酒保约了再来结帐。二人走到大路上,见路边麦田里,拥出一块大碑,果然写着宋国四烈士之墓。大字旁边,刻有白,郁、张、李四人的姓名。这墓虽在战时草草筑成,还有个模样,碑前铺了两收大石板,作为祭台。三人踏了麦苗,走到坟前,将担子歇了。曹正列下了祭品,自去奠酒。智深瞪了大眼,向坟头望着,且不下拜。曹正奠过了酒,扯着智深同拜了一拜,又去焚化纸饯。智谋依旧站在坟前出神。曹正向坟前却是祷祝了一阵,然后向智深道:"你想他们怎地?他们引得敌国元帅也十分佩服,不强似碌碌偷生的人?"智深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曹正收了祭品,离开坟墓。路经酒店时.店小二迎了出来,将酒帐多余的钱找补了来。智深将几十个钱握在手心里颠了两颠,问酒保道:"还能吃两角酒的吗?"店小二道:"兀自多着哩。"智深向曹正道:"带了铜钱在身上,特累赘些个,益发把这钱吃了酒去罢。"曹正也觉心里烦闷,便依了他在门前座头上再坐下来吃酒,并将那只当祭品的熟鸡,交给店小二切了,用盘子装来下酒。智深右手端了酒碗,左手拿鸡腿子在嘴里咀嚼。眼在四处瞧看着,忽然看到帐桌上纸笔,便突然站起,左手拿了砚石,右手拿了笔,站在白粉墙壁上,写下杯口大字几行。那字是: 十万金兵滚滚来,粱山兄弟把兵排, 相公述是相公做,杀贼英雄路上埋。 骡马金银送不清,又捐三镇去和金, 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鲁智深题。 他把这字写完了,掷下笔砚到帐桌上哈哈大笑一阵,曹正也兀自把酒吃多了,也不曾理会到智深写些甚的。向屋檐外看看日影,因道t "师兄回城去罢。"说着,扯了他押着挑子走去。他二人走后,却有一个汉子在另一副座头上走过来取了笔砚,向店家讨了纸,把壁上题的字句抄了。店家见这人戴了抓角头巾,穿着皂罗袍,不是文人,也不是个平常百姓。只看他紫棠面皮上生了好些小酒泡,三绺掩嘴短髭颁,年纪又不甚大,在那金鱼眼睛的闪动上,活带三分狡诈。心里有些疑惑,便笑问道:"这和尚写的两行诗句,粗野不通,小可兀自要洗擦了去,上下抄写来则甚?"那人笑答道:"你不认得我?我是老太师府里陈虞侯,外号夜鹰子陈明的便是。我和童衙内老管家有翁婿之谊。我岳丈在东门城外,被梁山贼辱没了一场,我便睁了眼看他们在东京要怎地?王网恢恢,他们犯法的事,碰在我手上。这贼秃在你墙壁上题下反诗,我自到开封府尹衙里告他一状,一来为国家除害,二来也报了我私仇。你这店家是老大见证。你留下这反诗便罢,你若磨擦了,我便告你与粱山贼人同党。"店家虽不再怕蔡京家奴了,但是他说到题反诗这话,却不能不忧惧三分,因对墙壁上望了出神道:"这也不像反诗。"陈明瞪了眼道:"怎地不像反诗?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他兀自毁谤官家,不该议和,犯了大不敬的大罪。你敢说这不是反诗?"说毕,将抄的诗稿,塞在袜统子里,抽身便走了。 他来到城里,迳到童贯旧王府里来。这里童家人,虽走个干净,却是还有成群奴仆看了这所王府与未曾移走的财产,都由陆管家看守。童、蔡、高,王几家奴仆,和他主子一般,各有来往。陈明来到童府,迳自来到陆管家居住的院落里,高声问陆管家在吗?陆管家在帘子里应声请进。陈明掀帘入去,陆管家起身笑道:"贤弟满面风尘之色,却不是出门方回?"于是吩咐厮役看茶,一面舀了一盆热汤,与他洗擦手脸。陈明坐下笑道:"管家猜得是。但未曾出远门,只到牟驼岗一行而已。"陆管家点头道:"清明快到了.陈贤弟必是到坟上去插柳。弁驼岗正是金人扎营所在,尊先人坟墓,想未受蹂躏?"陈明笑道:"小可并非扫墓去了。却有一件称心之事,可以告诉管家。是我昨日下午到敝亲一座纸杩店里去买香烛,恰好撞到粱山贼人鲁智深,也在那里买纸锭,要去祭扫张青的坟墓,小弟总疑心他们干不得好事,便立意也到城外去走走,看他们作些甚的。若是童衙内仇人戴宗、史进在东京未走时,必定也会前击祭墓。访得了他们行踪,也好慢慢来摆布他们。"陆管家道:"贤弟必是看到戴宗、史进了。,"陈明道:"却不是寻着了他们,小弟今天一早,便在仰天坡等候了,见他们先祭了张青坟墓,然后又到牟驼岗去祭四烈士墓。呸!"说着,向地面喷了一口吐沫,接着道:"什么烈士?两个强盗,两个泼皮罢了。去祭的是鲁智深那洒肉和尚和曹正两个人,却是押了一挑祭物。那鲁智深一路唠叨着口出怨言。显然是说朝廷不曾将大官给他粱山泊贼人作,后来到酒店里吃醉了酒,益发在墙壁上题下反诗来。"陆管家吃了一惊。由椅子上站起来,瞪了眼向他望着道:"鲁智深他也题反诗?当年枕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几乎砍了他的首级。鲁智深这贼秃,敢在东京城天子脚下题反诗?"陈明道:"管家如不相信,小弟已将那诗句抄写在此。"说着,由袜统子里取出那篇抄稿,交与陆管家看。陆管家接了那字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沉吟着道:"这也不像反诗。"陈明笑道:"管家却恁地忠厚。只要这字面上牵涉得上,咱们自可随意牵涉上去,等他分辩清楚时,怕他不老大吃了亏?何况他这诗句,明明白白,写着相公还是相公做,不正道着现在的太宰、太辅?把这两首诗出首到枢密院去,决不会轻轻饶恕了他。"陆管家又把字句斟酌了一番。因道:"虽是可以牵涉到反诗上去,我们的对头仇人,并不是鲁智深。"陈明笑道:"小可早己思忖得在这里了。那史进在粱山党羽里面,与鲁智深最是要好,他若听得这秃驴为了他吃官司时,必然前来援救。史进来了,他们讲着那假仁假义,戴宗也必定前来。我们设下这个陷阱,静等了他来便是。"陆管家笑道:"老弟台,你却把梁山上人还当了往日那般情形看待。于今他们大小是朝廷一员将官,他们属兵部李纲管辖。李纲正是宠护着他们,却肯为小事办他们罪犯不成?南道邓州,兀自有个张叔夜带了宋江几万人和他撑腰呢。"陈明倒并不将陆管家这顾虑看重,伸着两个指头,又说出一条计来。 第四十四回 花和尚火烧相国寺 玉麒麟兵扼临清城 那蔡京手下虞侯陈明,昼夜作了痴梦,他想到上皇回了东京,蔡、童两家,必然还要翻身。趁着他们主子还没有回来,先建立下一些功劳,才有讨赏的地步。所以必想和童衙内报仇,鲁智深那两首愤诗,他想是杀梁山旧人的一枝毒箭,绝放松不得。这时他向陆管家又说出第二条计来,因道:"当今首相李邦彦,恼恨着李兵部,只愁无法摆布他们。于今若把鲁智深这两首诗誊了,写呈给李相公,他一定奏禀官家,咬李纲一口。纵然官家不为这小事难为了李纲,却也饶鲁智深不得。"陆管家拈须笑道:"童、高两家仇人,只是林冲、史进、戴宗三人,你兀自奈何这和尚怎地?"陈明笑道:"管家你好想不开,我们只在诗后注上一行字,林冲、史进、戴宗同玩。一面悄悄地到牟驼岗酒店里壁上,自代他们添上一行。官家难道还着人去对验笔迹不成?"陆管家笑道: "恁地做时自是甚好,却是休让那贼秃晓得,他先晓得时,必定来寻你厮闹。"陈明道:"这个我自省得。不知管家认识李相公家里左右也无?若是这反诗,由李相公左右代递了去看,又胜似我等向他告发。"陆管家笑道:"你若不嫌这场功劳落在我头上时,便将诗稿存放在我这里,我自有法摆布。"陈明道:"彼此替主人家报仇,小可并不图在主人前立甚功劳,诗稿放在管家这里便是。若将来发到官里审问,小可依然不辞出来作个证见。" 这陈明交代后去了,陆管家却怀了那诗到大相国寺里来见智圆。见面之后,一拱手便道:"长老,你好大胆,于今天下荒乱,城外金兵还不曾退去得十日,你怎么窝藏一个造反和尚在家?"智圆吃惊道:"管家此言怎讲?"陆管家便在袖子里掏出那篇诗稿来,交给智圆道:"在此,却不是我捏造得。这两首诗现写在牟驼岗酒店墙壁上。长老不信,骑了马我们一路出城去观看。"智圆将诗看了,心里砰砰乱跳。因道:"智深这个顽僧,兀自未改野性,恁地胡闹。相国寺里自容不得他。管家特地来此,必有见教。"陆管家笑道:"长老也曾道过,只是为了不敢得罪鲁智深,所以容留他在酸枣门外菜园子里。现在有了这两首反诗,长老要他出境,他还说得甚言语出来?"智圆道:"管家恁地说,却教贫僧和他讲理不成?他若肯和我讲理时,当初便不容留他了。"陆管家笑道:"兀谁要长老和智深讲理?长老自和李相公认识,便将这诗向李相公去出首。恁地时,不但那李相公自会代长老将鲁智探驱逐出庙,少不得还要多谢长老卫护,在缘簿上重重地写下一笔捐款。"智圆笑道:"贫僧倒不恁地想,只要童大王、蔡太师再回到东京来,胜似向庙里写下几千几万两香火银子。"陆管家原在这和尚对面椅子上坐地,这却移坐到和尚身边,向他低声笑道:"长老,你出家人静中生慧,什么理解不得?你有本领亲近得童大王、蔡太师,你便有本领亲近得现任宰相。"智圆道:"不是贫僧夸口,当朝朱紫,无论他好佛也不,若是让贫僧见得三五面,无不另眼相看。这位李相公是有名的浪子宰相,除了吹弹歌唱,又酷好些琴棋书画风雅之事。这些事儿,贫僧都略略在行,若是和李相公亲近得一些时候,自也不愁和当年蔡太师手下那般荣宠。"陆管家却伸手一拍和尚大腿,笑道:"长老却不是十分省得。现在有了这两首诗在手里,你无论认得李相公也无,你还愁不能亲近他怎地?"那智圆听了他言语,抓耳挠腮一会儿,合掌向他称谢道:"管家一语提醒了贫僧,事不宜迟。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待李相公回朝回来,贫僧便去拜见。免得日子久了,智深省悟过来自将酒店里壁上诗句擦去,却教我们没有把柄去难为他。"陆管家站起来向他拱拱手道:"长老亲近得李相公时,休忘了小可,小可明日来听你好消息。"说罢,哈哈大笑。 这智圆和尚把陆管家言语记在心里,着实暗地里记算了一番。到了次日,念过早经,换了一套干净僧衣帽,便到李邦彦相府里来。他见府门口双马架着朱幔车子,正向侧面马厩里走去,正是相公退朝回来了。便到门官房里,深深躬腰,打了个问讯。那门官自认得这有名的和尚。因道:"兀的不是大相国寺里长老?"智圆合掌道:"贫僧便是。现有机密要事,须当面禀告相公,相烦通报一声则个。"门官进去通报了,那李邦彦却十分奇怪,心想这相国寺里和尚,是童贯、蔡京门下人物,他特来拜见我,必有深意。便着门官引了智圆入来,在退思堂相见。这和尚更放稳了步子,手握了一串檀香佛珠,走到帘子前,躬身站定。李府侍役给他掀了帘子,他躬身而入,见李郑彦端坐在上面,便拜了四拜,然后合掌站立一边。李邦彦见他微垂了双眉,面带笑容,倒是个慈悲样儿。便点了头道:"长老,你道有机密事告我,莫非蔡京这老儿,有甚消息转告于我?"智圆躬身禀道:"贫僧方外之人,却不省得国家大事。今来禀告相公的,依然是小庙一点私事。只因前任长老,不合容留一个由军官出家的僧人智深。"李邦彦道:"我自知道这人,是个粱山贼首,这次却在马忠营里厮混。这是李兵部不识大体处。莫非他又到你寺里厮闹?"智圆道:"若是此等小事,贫僧何敢有烦相公清神。只是这个僧人,野性未除,吃醉了酒,竟在乡村野店,题壁骂世,其中且有两句言语,侵犯相公。贫僧不知此事则已,既知此事,就不敢隐瞒,免得将来发觉了,却让相公怪罪下来,贫僧承当不起。"李邦彦答道:"哦!彼此向无仇怨,他却来撩拨我。你且说,他怎样侵犯我?"智圆便在怀里掏出那张诗稿来,两手捧着,恭呈给李邦彦看。李邦彦手拿了诗稿看着,不觉勃然变色,拍了桌案道:"这鲁智深如何恁般狂妄,毁谤朝廷?却是饶恕不得,你且退去,我自有法处置他。"智圆合掌道谢,然后退了出去。李邦彦看了这诗,心里自忖思,一个粗笨和尚,值得与他汁较。但李纲这老儿,始终维护了梁山泊这批贼人。于今抄出这两首反诗绐他看,他还有甚话说?而且他说个和金送得江山尽,兀自把言语犯了圣上,圣上正不能放心梁山贼人,把这诗呈奏圣上看,不说李纲是包藏祸心,容纳群小,也说他个不自检点,慢藏诲盗。若借这把刀,把这老儿除了,却不是一件幸事?他恁地想了,自藏好了这张诗稿,次日早朝,却真个把这诗妻明了钦宗皇帝。但这些日子,钦宗却也不甚信任李挥彦,怎肯为这小事责罪李纲。便向李邦彦道:"京师粗定,人心兀自不安,倒休为了这小事,又在民间颠动风波。着京城防御使,将这和尚驱逐出境便是。"李邦彦见一本未准,心里却十分羞恼。一个当朝宰相,打翻不了一个粗和尚,岂不被人笑话?如此想着,便一定要将鲁智深处罚一场。退朝以后,一面着京城缉捕使逮捕鲁智深,一面行文兵部衙里,要缉拿戴宗、史进、林冲三人到案,交到大理寺审问。 这行文未曾递送出去时,那鲁智深却早一晚得着了消息。正是那个法通和尚逐日在留心着智圆行为。见那天陆管家到方丈里和鲁圆谈话时,便找了一把扫帚在手,在外面打扫院落,正把陆管家言语,暗暗听了个够。当晚想把话来告诉智深时,却无奈城门己闭,不能出城。次日早起,也不通知寺内主持和尚。智圆见着李邦彦时,法通便在菜园子里见着智深,将所听到的,备细说了。因道:"师傅,你早晚离开这东京城也罢。这班议和大臣,势力高大得紧。休说你我,便是内有兵部李相公,外有老种经略相公,也不能奈何他。"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照顾洒家。若论他们暗下谋害洒家时,不知何时何地着手?洒家自不得不提防了他。他们若是要到枢密院三司告洒家一纸造反,洒家却正好和他们理论。我兄弟二三十人,出生入死,在河北与金兵对仗几个月,朝廷不知,也还罢了。若是在东京出力的这二三十人,各各出了一身血汗,有马统制、种经略、李兵部亲眼得见,须不是假的。还有几位阵亡弟兄,都为了甚的?金兵围城的日子,我们出死力,金兵走了,我们倒想造反?洒家若是这时真个走了,倒教他们耻笑!说是洒家畏罪潜逃。"法通道:"有个理论时,前些日子李兵部不会罢了官了。师傅还是慎重则个。"鲁智深道:"好!洒家且半依了你,只在这里等候消息,你且探听智圆那贼秃怎地摆布洒家?"法通道:"师傅若暂不肯走开东京,却千万休入城去。在这城外,海阔天空,由得师傅行走,也不会遭那厮毒手。"他恁地再三叮嘱了方才走去。智深心中烦闷,取了壁上葫芦,上街去打了两斤酒,又买了一只薰羊头,将荷叶包了,揣在袖里,回到菜园里来,在柳树荫下草地上坐了,两手捧了葫芦,向口里倒着酒,放下葫芦来,便透开荷叶苞,两手撕了羊头肉下酒。洒肉都吃了,卷了两只袖子,在菜园子里绕了池塘走。末牌时分,孙宏却匆匆地由外面走来,唱喏道:"探知师傅为了我兄弟事,兀自留在东京。现今有个喜信,特来向师傅告知。那马统制相公也深为我弟兄事挂怀,昨日将弟兄们召集到演武厅前,各人给了赏银二两,鲜肉一斤,几个出力特多的,又另赏了一面银牌。那伤亡弟兄,将来请兵部另加抚恤。今天众弟兄都遣散了,各理旧业。"智深道:"你此话当真?"孙宏道:"小人如何敢欺骗师傅,现今银牌在此,师傅请看。"说着,由腰带上解下一面三寸大小银牌,交给智深看。智深看了,哈哈大笑,孙宏怔了一怔,问道:"师傅笑小人吗?"智深笑道:"笑你则甚?洒家只为了你们一群兄弟的事委决不下来,烦恼了半天,行坐不安,你把这话告诉了洒家?我便作我的去。且陪酒家酒店里去吃几碗酒。"孙宏自知他心里烦闷,便陪同他吃了半天酒,日色沉西,方自分手。 智深回到菜园子里来,见管园子的菜头收拾了两担莱蔬,放在菜地边。便向他道:"洒家要入城去,和你顺带些菜蔬去也好,免得明日早上送菜和尚担子重。"那菜头见他醉薰薰地,高卷了两只僧衣袖握着禅杖,如何敢拂逆了他,因笑道:"师兄请便。"智深将收拾了的菜蔬,由绳子捆了两小捆,用禅杖挑了,自向城里来。进得城来,且不奔相国寺,先到曹正酒店里来。曹正迎着道:"这庙园里送菜,须不是师兄份内事,师兄担了怎地?"智探将担子直挑进帐房来放下。因将陆管家和智圆商量陷害粱山弟兄的事说了一遍。曹正向他望了望道: "师兄冒夜入城,却待怎地?休个真做将出来。"智深笑道:"贤弟,你怕甚些的?我等在大江大海里闹翻过来的。"曹正道:"师兄,你休恁地说,这是天子脚下。"鲁智深笑道:"洒家自省得,你休挂虑得。有酒且将来吃几碗。"曹正虽是怕他惹事,可又不敢违拗他性子,只得打了两角酒,切了一盘肉请他吃。智深吃着酒,见满处灯火亮了,然后站起来,向曹正唱了个喏。笑道:"贤弟,你放心。洒家酒醉心里明,不会有甚差错。便有甚差错,洒家自当了,凡事都会作得一干二净。"说着,挑起那担菜自走。 到了大相国寺,他且不由大门进去,由后门绕到斋厨里,见几个粗手和尚,正在洗碗盏。便将菜蔬卸落在屋檐下。有和尚道:"多谢师兄带些菜来,我们明天早上,也可以少挑担些。斋厨里有菜饭,师兄吃些不?"鲁智深抽了禅杖,倒曳在身后,随便答道:"我且向前面佛殿上张望张望。"他说着,由斋厨外面绕过了柴草房,穿过两重院落,见后殿上有四五个和尚在那里拜晚忏。智椿且不理会他,由后殿踅过跨院,一路上遇了几个和尚,都遥远地避开了。由跨院两棵老槐树下,踅到方丈外面,静悄悄的,不听到一些声息。隔了纸窗,却看到里面香火亮光。智深在树荫下呆了一呆,却远远听到方丈后面精室里有喁喁细浯声传了过来。其中有一个说话的,正是智圆。于是提了禅杖,绕过方丈,走到精室院落里。这里有座蔷薇架,正密密层层长着绿叶子。白粉墙上,半钩新起的残月照了过来,却正照着无数花朵,在夜空里发出幽香。智深在蔷薇架下站了片时,看那精室里放下综纱窗,琉璃灯垂在屋梁上,照见屋内雪亮,有人影摇动。智谋倒提禅杖,悄悄走近窗户下,由纱眼里向屋里张望。见智圆正和陆管家对面坐着。桌上放了干果碟子与茶具。旁边另坐了个短髭颂汉子,他笑道: "不是小可紧随那智深后面。如何能抄得他两首诗来。明日将他逮捕了,送到京兆尹衙里去,怕不先打断他几根筋。"智圆向那人道:"陈官人,贫僧除了这个恶僧人,却是与二位在主子面前建下功劳。"智深听了,怒不可遏,挽了衣袖,左手推开房门,右手倒挽了禅杖,抢进屋子来。这三人突然看到智深出现在面前,都大吃一惊,啊哟一声。智深横瞪了大眼,向陈明道:"跟在洒家后面,抄下壁上诗句,要告洒家反状的就是你?"那陈明正待起身逃命。智深挥起禅枝拦腰一扫,他早滚在地上,动弹不得。智圆待要奔走时,智深一横禅杖将房门拦住。喝道:"那个敢走?要走的先吃我三百禅杖。"那智圆和陆管家都吓得软瘫了,睁了眼望着他,作声不得。智深瞪了眼向智圆道:"像你这样权门出来的一条狗。不过蛆虫一般的东西,是个人中下品,如何能踏进佛门?更如何能作这个大相国寺的长老?洒家与你有何冤仇?你容洒家不得,你让洒家走去就是了,你却要害洒家性命,到权门去邀功。"那智圆当他大骂时,四处瞧科着,分明想找一条出路。智深那里容得他偷走,举起禅杖,向智圆劈头打下,打得他脑浆迸裂,倒在地上。那陆管家知事不妙,跪在地上,捣蒜那磕着头。智深道:"我饶了你时,你要害人,却不曾饶了兀谁。"说着,举起禅杖只一拍,这陆管家躺在地上不动了。智深见地面上横直了三具尸身,放下禅杖,曳起僧衣底襟,将房门关上。然后又端了一张琴桌来,将房门抵住。于是跳上桌子,取下那盏琉璃灯,向壁上天花板上,四处点着火焰。跳下桌子来,见满屋烈焰飞腾,便打破了窗户格扇,由上面跳出。由跨院里踅到后殿来时,见那几个拜晚忏的和尚,兀自未散。智深一溜歪斜,来到后院柴草房边,摘了巷口上一盏路灯,溜进柴房里去,便悄悄地在干草堆里点着几个火头。 这时,便听得有人大叫起火。智深跳出柴房来,正遇到几个和尚向前院奔走,有人叫道:"师兄,前殿着火,救火去。"智深提了禅杖,也跟了众人向前殿奔去。到了大佛殿时,见佛案灯烛明亮,那佛龛里丈六金身的如来佛像,兀自带着微微的笑容,端坐了丝毫不动。接着有人乱喊,方丈里起火,随着大家向方丈里奔去,见那间精室屋顶上,已突出了火焰,满天烟雾火星,向空中喷射,正是无可挽救。但见百姓和众和尚忙乱了一团,在火焰里奔走。智深放下禅杖,也提了一桶水来帮着救火。正忙乱着,又有人喊着后殿起火了,于是又分了一半人去后殿抢救。那屋顶上火势既大,正殿里大钟撞着报警声,官民来救火的也越来越多。智深眼见那座精室是烧得已成了一片焦土,自宽心了随众救火。火扑息时,大相国寺已烧去了一半。大家见方丈不曾出面,才知道他烧死了。那与智圆遮盖的,自说是他功德圆满,借火归西了。有人知道这和尚行为的,却不免说他引了魔火,遗了天谴。智深看看那大佛像兀自微笑,自己也暗好笑。次日天亮,拿了禅杖,也不告知别人。竞自向城门口走来。那守城门的缉捕兵,因金兵退去之后,城外游勇尚多,未曾撤走。这时城门方开,见鲁智深匆匆走来,肩上扛了一柄粗笨的禅杖。颇有些疑惑,便有人喝了一声道:"这和尚那里去?"智深却不睬他,自荷了禅杖走着。那人见他不睬,便向前扯住他的衣襟。智深瞪了两眼,伸开五指,向那缉捕脸上一掌,因喝道:"洒家大相国寺里僧人,自出城去采办斋物,你拦住酒家怎地?"那人随了这一掌,跌得向地面上一滚。接着又有两个人,也抢上前来,要拖住智深。更有几个人,举了竹鞭子没头脑打来,引得智深怒起,举起禅杖,七搠八搠,益发将守城门一队缉捕兵,都打倒在地。他虽不曾使得力量,有两个在要穴上碰着了禅杖的,便立刻丧命。 智深见这祸事大了,不敢停留,荷了禅杖,提起脚来便跑。也未取向菜园宇廨里去取包裹了,好在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便取道直奔山东济州道上来。一路打听得金兵未曾向山东等地骚扰,地面尚属平靖,只是各州县守官惊慌,白日兀自闭了城门。也有人传说卢俊义在临清城里驻守,金兵兀自不敢侵犯那里。智深听了大喜,便由济州道上改走临清。这邻近河北州县,人民都乱纷纷地向东南奔走。问时,兀自不知道东京金兵已退。又听说到朝廷将山东、河北都割予了金邦,所以怕事的,都先逃走了。智深向他们一路解说着,再向北走。不想到了临清县境,百姓反是妥贴,麦田里麦苗长着尺来长茎叶,远看去大地一片绿色,正是这里庄稼不象曾遭蹂蹦的模样。这日午牌时分,来到一个小镇市上便向一家酒店里走去。过卖迎着问道:"师傅来到小店怎地?"智深道:"过往僧人,要买顿酒饭吃。"过卖道:"师傅,不是我不卖给你吃。于今都统制驻节城里,将地面盘查得紧。过路的人,须到保正那里去说明来历,取得一纸路引,才歇得了店,买得了酒饭吃。"智深道:"洒家由东京来到这里,水陆五六百里,不省得甚路引?到了你这里,却有这鸟规矩"。过卖道:"师傅原谅则个,小人实不敢犯了军规。这保正自在街头居住,师傅烦劳一步,给保正看过了度牒,给了你路引,却不是一劳永逸?"智深心想,卢员外究竟是个将才,他这境里,便这般井井有条。于是问明了路径,来到保正家里。保正见是一个胖夫和尚,荷着手臂也似粗一柄禅杖,先吃了一惊。因道: "小可便是此地保正,师傅有何见教?"智深唱个喏道:"贫僧鲁智深便是。现在临清城里驻节的大名都统制玉麒麟卢俊义,是我结义兄弟,烦保正着个人引我入城去。"那保正听他这话,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笑道:"师傅由那里来?"智深道:"我由东京来,外号花和尚的便是,你不看我这身刺绣,兀谁冒充得?"说着,卷起衣袖,露出手臂来,让那保正看上面的花绣。保正向那禅杖估计了一番,便拜倒道:"果然是师傅。且请在舍下用些酒饭,小人自当亲送师傅入城。前数日,有十余位将军,由东京来到这里,城里正是热闹,现在正要进兵夺回大名呢。"这保正一面搬出酒饭来款待智深,一面叙述临清兵事。 原来卢俊义自到临清,着戴宗入京请求救兵以来,渺无消息。只有修理城池,休养士卒,以防万一。后来打听得金兵丢了河北州郡不来占领,长驱直入围困东京。并料着东京守军,在一班主和的宰辅手下,十有七八是会订城下之盟,便是暂时退避在临清,迟早还是有事。这时点验人马,由冀州退下来的本部,和一路收容的溃卒,还有一万人。将官却只剩得杨雄、燕青两个人,那个投效的刘屏,却也积劳身故。卢俊义和杨雄、燕青计议多次,现今金兵不来,乐得深沟高垒,操练士卒,囤集粮草,作些守备。临清城面临着一条卫河,不日春水发生,正好沿河设防。于是命燕青带领三千步兵,驻营城外十里,沿渡口派人把守,将渡船都调到东岸,难民过河,要一一查问明白,才放船渡过来,先断了金兵游骑的路。杨雄带一千马军,沿卫河上下游昼夜逡巡。这般不到十日,临清境内便安定多了。卢俊义便把原来城内团练副使何周,由乡间觅了来,劝他说:"国家要我们安宁地方。贼兵来了,兀自要安顿了百姓,才好教军队厮杀,如何贼兵没来,先自跑了?"便请那何周召集往日团练兵,清查户口,逡巡四境,盘查行旅。县官跑了,又在乡间请得一位在籍的退休老侍郎司空录来城,请他主持县政。司空录道:"老夫没有朝廷意旨,如何好来代理县政?"卢俊义道:"侍郎,怎地说这等话?大宋的士地,大宋的臣民都应该来守。朝廷有人守土,百姓兀自要来出身血汗,帮助守土。朝廷无人守土时,百姓便眼睁睁地不闻不问,拱手让人吗?此是侍郎桑梓之邦,小可异乡之人,还愿以颈血来保守临清的这一块土,侍郎就无动于衷吗?"这司空录被他言语所激,就在县衙里南向几拜,权署了县政。他是个七旬老翁,须发皓白。逐日骑了头瘦骡子,带两名年壮衙役,向四乡富贵劝募粮秣,征集骡马,引得全县百姓,纷纷向县城里送着大小牲口粮草。邻县有几股强盗,各掠集了二三百难民,出没粱山泊湖汊子里,听说临清县有卢俊义保守,百姓不曾遭得金人劫掠,便也带队前来投效。这般时卢俊义不但又新增得兵力二三千人,而且境里内外无事,农人便照常耕种。为了临清无事,这临清以东以南也就安定多了。于是山东百姓,唱了四句歌谣,奉赠卢俊义。那歌是: 河北玉麒麟,东来送太平,金兵夸十万,不敢过临清。 第四十五回 贼知县试行苦肉计 杨都监细察夕阳城 那金兵自占领了许多河北州县,直逼东京城下,山东边界州郡,一时本也未能去理会。后来斡离不在东京城外与李纲守城军相持,他想到沧州、青州、济州等地,兀自有大宋兵马压迫了金兵左翼。虽是与中原军马相会过多次,可以不必十分介意。那卢俊义一支人马,却是精悍善战,万一横杀出来,却不断了金兵去路?于是连下了几道将令给大名守将,说是卢俊义这批人马,不容他们屯留河朔,能招降便招降了,不能招降,就应设法扑灭,而且愈速愈妙。 那占领大名的金将,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巴色玛,却只带有五千骑兵,两三千步兵,力量原不甚厚。但金人南下,见城攻城,见寨夺寨,除了和梁山旧军对垒几次之外,并不曾再有阻挡。现黄河北岸的梁山旧将,在河北几仗,死亡殆尽,卢俊义又带着残兵,避走临清。他还有甚戒惧?只将步兵守了城,骑兵在南北两道逡巡。这时接到斡离不的将令,要扑灭卢俊义,却煞费踌躇,他正打听得卢俊义在临清屯兵养马,深沟高垒,作一个可战可守的局面。这几千人马,如何能把卢俊义扑灭?还是招降为是。说到招降,大名城里现放着一个惯手,便着人将他传来商议,此人非别个,便是当日停云寨知寨水兆金。他浑家被斡离不收纳为妾,已有了内应。自说得那沧州王知州开城投降,斡离不益发重用他。金兵虽是将兵力占了城池,他们懂不得中原语言文字,要向百姓索取财物,征用人力,都老大棘手。必得要个中原人物来作个奴才首领,才能驱用这无穷无尽的奴才。因为如此,斡高不看透了水兆金是到金邦来求取一套富贵的,只要他富贵趁了愿,没甚事不能作。于是便着他当了大名知府。那水兆金一个小小知寨出身,作到了这般大官,自是喜得心痒没个抓挠处。他瞧见斡离不大军围困了东京,大宋江山,便是金邦的,老早地投降了金人,虽不是开国元勋,却跑在亡国大夫前面,自是一生吃着不尽。在这时候,将中原土地人民多多向金邦进些礼,多得金人一些欢喜,将来要升官发财,便有个请托张本。恁地时,他在这短短的期间,只管派人向附近州县守官劝降。那胆大些的州官,兀自要守城待金兵攻打,自是不听劝降。那胆小的州官,早已弃印逃走,将空城交给了百姓,现今由不成器的莠民摄了县篆。本不是个官,水兆金既许了他官作,又作保金人不来攻打,那些莠民,如何不跟了水兆金走?因此也很劝降了几个城池。 这日巴色玛将水兆金传唤到行辕里,告诉他,现今斡离不元帅要招降卢俊义,问他有甚法子也无?水兆金躬身答道:"启禀将军,这卢俊义虽是梁山泊上一位副总头领,原来却是这大名城里一位万贯家财的富员外。只困被宋朝贪宦污吏所害,逼上粱山,所有金银财宝,那年粱山贼人攻打大名,都劫掠去了,田园房产移走不动,却收没入官。金邦若是给他大官做,比他现职还大,又发还他田园财产,让他能回故乡享乐,他有甚不愿意?"巴色码道:"既然如此,就着你亲自到临清去劝降他一番,如何?"水兆金道:"将军差下官去,下官焉敢不行?只是卢俊义手下述有两员好官燕青、杨雄,未必一致受劝,而且有万余兵马,尚可一战。不拿他在手上,如何劝说得动,现今馆陶县新任知县王全,是小可妻弟……"巴色玛笑道:"你那浑家王氏,已由元帅纳作妾室了,恁地你兀自还叫王知县妻弟?"水兆金躬身禀道:"虽是恁地,因岳家不愿断了这层瓜葛,前妻有一个寡居的阿姐,又嫁与了下官,因此下官与这王知县依然是姻戚。"巴色玛笑道:"怪道你保了这王全作馆陶知县,你倒和他有两层亲谊。你且说他是你妻弟又怎地?"水兆金道:"小可深知他足智多谋。且饶有胆略,敢作敢为。"巴色玛道:"有人道他是个泼皮出身。恐怕不似你这般夸张得有能耐。"水兆金道:"下官不敢隐瞒,那王全正是个泼皮出身。但当此兵荒马乱之时,若非那要钱不要命的泼皮,兀谁敢在两国战场上作官?因他求取富贵,舍得性命,下官便想了一条苦肉计……"说着,他便将定的苦肉计,与巴色玛叙说了一番。因又道:"只要卢俊义上了这条计,要杀要降便都由了将军作主。"那巴色玛笑道:"既然恁地说了,且由你亲自到馆陶去走一遭。事成之后,那王知县是你妻弟,也是元帅妾兄,自必重重有赏。"水兆金谢过了巴色玛,当日带了几十名亲兵,便直奔馆陶县来。这馆陶县与临清甚近,那王全如何不怕卢俊义前来攻打。大名城里金人兀自只有七八千兵马,那里有多余的兵力来助守这偏东小县?这王全也自有他妙计,在巴色玛手下请来十几名金人,无非是些马夫火夫之流,都与也们换了上等衣冠,教他们自称是巴将军手下将官。并由巴色玛作主,委了一名骑兵头目努儿托,作了馆陶团练使,便住在团练使衙署内。王全便召集了县里一些游民,穿着金兵衣服,终日在街上来往,冒充金兵。又将些泼皮掳得乡间的马匹,装着金骑兵,七八个一群,只在近郊逡巡,当了金游骑。城墙上满插了金人旗帜,向外宣言,有金兵三万驻在城内外。卢俊义虽不相信,却也猜不着是一座空城。便也不曾和这里乌合之众接仗。 这日水兆金带领随从,叫开了城门,直到县衙里歇脚。王全参谒过了,便道:"姊丈,你现在是大名知府,怕附近州县,都听你调动。你那里安插不得我?却教我在临清旁边坐守,昼夜教我提防了卢俊义那只大虫口幸是小弟挖空了心血,想出许多小计来遮掩空虚。不时,卢俊义若抽一支劲旅来袭取这座城池,却教我应付不得。"水兆金笑道:"我这次来便是为了此事。"于是将定的计划,向王全说,那王全虽觉得这事担了几分危险,却也是个建功机会,如何不依?到了次日,把所有假扮的金兵,都换了中原衣服,在城的金兵都藏了起来,写了几张榜文,张帖在四城,说是馆陶县知县。杀了金邦驻城将领团练使努儿托,现率全体官兵反正。并请驻节临清的卢都统制,进兵本县,以防金兵前来报仇。全城一些残留的百姓,自是欢喜。那王全并借了两颗金兵人头,号令城门。四城大开,由着百姓自由出入,采办薪水。迟了半日,他带了两骑随从,在马项颈上悬着假金将首级,顺了大道,直奔临清城来。 到了卫河边上,隔河大叫:"馆陶来人王全,有机密大事,要见卢都统制。"早有巡诃戊卒,禀报守将燕青。燕青亲自出营探望,见不过是三骑人,便放了渡船,将他们渡过河去。见王全既未着盔甲,又没带兵刃,料也不敢有甚反复,着两个精细小校,将他们送入城里。那王全一路行来,见临清城防守谨严,兵马精壮,心里暗想,若不早来投降,这里兵马早晚也必开入馆陶,究系自己先动手为妙。于是加倍小心,把见主帅的回答言语,都暗地默念了两遍。到了都统制行辕,便在门外等侯。那卢俊义听说是馆陶县的知县杀了金将前来反正,便击鼓升帐,在中军帐内坐了,着王全入来。这正是一座旧留守司衙门,大堂作了中军帐,枪刀剑戟由门首直列到大堂上。两旁排班的将校,都是狼腰虎背,盔甲鲜明,直挺的站了。大堂前一列几面大旗,被风吹着飘动,展开斗大的卢字。王全心想,不料宋朝将领,也有恁般威风,却不可大意了说话。于是远远跪在阶下,朝上拜了几拜,将提来的首级两手高高举起,口里唱名道:"馆陶贼县官王全,斩得金将努儿托,哈托首级,前来敬献。"卢俊义着小校将首级取来呈验了,头上剃了半匝短发,两耳有大环眼,正是金人。首级放在一边,卢俊义便问道: "王全,你来我处反正,自是忠义可嘉。但听你口音,不是这里人,何以却从了贼作官?"王全道:"小人早年在燕山经营生理,被金人掳去,逃走不了,只得委曲相从。这次金兵南犯,一路占城夺地,却缺少文官替他发号施令、管理百姓、征集粮草、勒索财物。那金将因认识小人,便把小人作了这馆陶知县。小人知道卢将军在临清,只昼夜盼望了大军前去夺取城池,小人便开了城门作个内应。不想等了恁般时日,不见动静。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无可奈何。前两日镇守馆陶的金兵,都被调回了大名,小人才请了两个贼将吃酒,将他灌醉,砍下首级。城里还有百十名金兵,衙役和百姓关起城门来,一阵捉捕,都已砍杀干净,这座城便夺了回来。只是怕大名的金将得了消息时,必定前来报仇,那是一座空城,如何保守得住?小人不走,必是白送了性命。因此解了这两颗首级前来逃难。小人不想邀功,但求在都统制治下,作个大宋百姓,于愿已足。但只可怜馆陶那一城百姓,金人杀来时,必然个个全休。小人虽然逃出,兀自惦念他们不已,尚望统制搭救则个。"卢俊义听他这番言语,向他脸上打量时,却见他愁眉苦脸,妤像故意作了一种忧郁情形也似。那厮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高鼻削腮,眼珠转动,兀自隐藏了几分奸相。正自不曾打听得他详细身份,知道有歹意也无。便伏在公案上,伸头对他看了一看,因正色道:"王全,你必曾听得我这里军法严明,你若到我这里行诈时,我不难将你剁成肉酱!"王全伏在地下,爬着近前半步,又拜了一拜。因道:"小人有几颗狗头,到将军这里来行诈。小人自是中原百姓,也自有法糊口,却为何要到金人手下讨饭吃?便是小人真有胆行诈,小人带来的这两颗首级,却不是假。小人来了,又不想回去,也邀不着金人功劳,行诈怎地?将军不信,可差飞马探子到馆陶去张望张望,看是空城也不?但是探子去迟了,金兵袭了城池,却休怪小人撒谎。"卢俊义听了,默然一会儿,且着王全退出辕外,派人款待。自己退了帐,却飞马传了燕青、杨雄入城到行辕商议。 二人来了,卢俊义又告知此事,因道:"这王全所作的事,本来无可置疑,但是我看他满脸带了刁猾相,却怕他其中有诈。"杨雄道:"兄长休恁地多心,那王全也没有三头六臂,却敢投身到临清城里诈降?便是诈降他共来三个人,也济不得甚事,怕他怎地?他说馆陶是座空城,我们何不取了来,建个犄角之势?便是王全不曾反正,仁兄也曾言道,兀要把馆陶、冠氏两个城池拿来,好分路进取大名。于今有了这机会,却反放过。"卢俊义道:"我正为此,邀二位贤弟来商议。若是王全不过是来献两颗首级,给他些赏号,留他在城里便了。他诈降与否,却不必睬他。于今要凭了他言语,前去夺取馆陶。若那里有伏兵,却不是中了他计?"燕青道:"此事易为,我们多派细作到馆陶去打探,若是座空城,便立刻去夺了。若有戒备,便罢休。"卢俊义拈须微笑道:"小乙哥,这等精明处,我也不会让你,我怎地不知道多派细作去打听?只是这座城池若是空的,我能去抢,金人也能去抢,待我把馆陶的情形打听得清楚时,却怕金兵已抢到了馆陶了。我们若要去夺这个城池时,事不宜迟,便是今日出兵。我想自带三千人马去走一遭,就烦二位贤弟守着临清。"燕清道:"既是馆陶的虚实尚未探听得,统制是三军之主,如何去得。还是由小弟前去为妙,万一有甚疏虞,便请杨兄在后接应。"杨雄道:"恁地时,却是愚兄前去,小乙哥可在后接应。因为我带的这部人马,本是游击队伍,移动了也不牵动防地。"卢俊义道:"馆陶若是空城,我兄弟三人任凭兀谁前去,好歹也拿了过来,所怕的是王全这厮若是诡诈,却必须愚兄自去,方得无事。"燕青道:"且将王全留在临清,却也教那厮无计可施。"卢俊义抚须沉吟了道:"我也曾想到此,若不教王全同了我们去,那守城百姓,如何认得我们?必须要他随在马前,才好叫开城门。"杨雄挺起了胸脯,作色道:"我兄弟水里火里大踏步走过,甚等人不曾见着,却怕了王全这般渺小人物?兄长若差小弟去走一遭时,我便将王全带在身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手起刀落,小弟便先杀了他。一路之上,小弟多派探马打听那壁厢情形,探得实在了,方始进城,料无差错。"卢俊义见杨雄坚决了要去,燕青也不十分阻拦,也自忖思着,若太仔细了,白丢了这座城池不曾取得,却不是教人笑话?于是便准了杨雄带着一千五百人马连夜向馆陶去,又着燕青带一千五百人马在后接应。 临行之前,又把王全叫到内堂,酒肉款待,详细问馆陶情形。那王全见卢俊义盘查得紧,益发料着他是有意去夺取馆陶,更是装出忠厚模样,只道馆陶百姓昼夜望着这里兵马前去。他是力量太小,不能带了全城百姓都逃到临清来。卢俊义见他言语里面并无破绽,便着他随在杨雄队伍里前进。那王全见卢俊义本人并不前去,心里颇是懊丧,但他脸上却不露出形色。只是在杨雄马后,跨了一骑马走。杨雄督率了一千五百人,顺了大路向馆陶进发,路上并不见到有甚阻拦。冒着风霜,行了半夜,次日上午,踏进馆陶境界,一路遇到几拨流星探马,都回报馆陶县闭了城门,只有老百姓在城上厮守,却不见到一兵一卒。又行了数十里,却在路上遇到馆陶逃难来的百姓,成群结队向东北走。杨雄拦住几个年老的,用好言慰问。他们道是馆陶城外百姓。只因城里王知县将守城金将杀了,拿了首级,到临清去献功,金兵却不见了。现今是一座空城,城里百姓将四城闭了,只等临清兵去。若是临清兵马不去时,大名金兵来了时,必定要屠杀百姓报仇。我等住在城外,城门又喊叫不开。怕是金兵猛然来了,不免首先遭殃,因此都投奔到临清去,好有卢统制和我们作个保障。杨雄问过两三拨,都是如此言语,王全打马向前,到了杨雄面前,躬身道:"将军见吗?这些百姓说的话,须不是小人教得。那城里百姓,是恁地等着这里大军前去。"杨雄经过这番查问,对他为人,也就十分相信了,催动人马直奔馆陶县城。 这日酉牌时分,大军到了城边,杨雄先不忙进城,将队伍在城外东岳庙里驻扎了,教士兵们好休息一宵。一壁厢着王全叫开城门,派了十几名精细小校到城里去打扫行辕。明道是打扫行辕,暗地里却是教他们察看城里动静。杨雄骑着马,绕了城外濠河,曾向城墙上打量了一周。见城墙上空荡荡的,不曾插得一面旗帜,也不见城墙上有一兵一卒。那西门外斜阳照在城楼上,金晃晃地。那城上长着一丛丛的老树,三五成群的乌鸦,或飞起在城墙上打盘旋,或站在树枝上噪呱了,可以知道这城墙下面,并不曾隐藏得有甚人马,不时,这乌鸦怎能像平常一般,自在地在城墙上来去?杨雄将城墙围走了一周,遥见城里有几缕炊烟升起,人家已到做晚饭时。想得那城里,还平常地过活。把城墙巡视了一周,依然回到东门外来。那东岳庙外,紧邻了一片菜地,正长得绿油油地。菜园外面,麦地里夹杂着几块油菜地.正开了黄花。像一片黄云罩在地面。斜阳照在上面,那菜花益发黄得发了光彩。庙门口几棵高大柳树,和城濠外一片柳林相接,在阳光里摇着翠浪。那菜花外面,有一座小小的土神祠,横立在斜坡上。庙前一棵老槐树下,不久有人烧着祭神香烛,那石香炉上,兀自缭烧着青烟。杨雄周围打量了,心想,城里城外没一些子杀气,怎会有甚埋伏?看那王全言语,必是真情。正这般思忖时,见大路上两个老百姓,挑着柴草,背了斜阳走来。杨雄便着随从骑兵,引了那几名百姓过来。他们见是中原军士,放下了担子,跟着骑兵走到杨雄面前唱喏。杨雄欠身道:"父老休得害怕,我是临清来的兵马,临清是卢俊义都统制驻守了,他是有名的河北玉麒鳞,谅你等也闻名已久。"两个百姓躬身说是。杨雄道:"现今城里既无金兵,为何关了城门?"一个年老的百姓道:"是这里的王知县,把金将首级带去临清献功时,临行曾告诉了一班年老百姓,叫他们好好把守城池,休让金兵赚去了。他在临清请得兵马来,他自会出面叫开城门。因此城里守城百姓,将城门关得特紧。将军若是和王知县同来,他自会去叫城。"杨雄见老百姓恁地说,颇觉相符。又盘问了一些城内外过去情景,也与王全所说一般,自又放宽了一番心。同到庙门口时,却见斜阳影里,有十几个人自城墙上紧握着绳索,缒了下来。遥远地看不甚清楚,便着手下十几名马箭手,骑马前去探看。不多一会,那十几名骑兵,押了十几名城内百姓前来。他们担着食盒,扛着整腔宰剥好了的猪羊。为首两个年老百姓,见杨雄周身着甲,挂有长剑,扑地便拜。因道:"城里百姓,听得将军来了,特公推小人前来恭迎。仅有一点孝敬,聊表寸心。只因天色晚了,不敢开城,所以由城上缱了下来。小人等明天可一同引导将军进城。"杨雄见老百姓如此谨慎,如此忠心,便不再疑惑甚的。赏了犒军百姓银两,着小校们将猪羊肉抬入庙内,预备分割了给兵士们吃。说话之间,更鼓棚内起了初更,他也回帐安歇,静待明早入城了。 第四十六回 贪杯中计杨雄被俘 飞马叩庄汤隆传信 馆陶县城外,这夜平静无事,除非是杨雄行辕里的更鼓声,咚咚地响了一整夜。到了次辰起来,却是个阴霾天气,半空里虽下过几点小雨,恰是不打湿尘埃。风吹了尘土飞腾了满天。这东岳庙在旷野地方,风沙特重,人在屋子里,耳目鼻口,兀自扑进沙尘去。那王全陪同杨雄分住在后殿神龛下面。他便向杨雄唱喏道:"这庙宇失修,又没个窗格风门,将军驻节在此,特辛苦些个。何不早些入城?将军且得休息,弟兄们也好找个适当所在安营。"杨雄道:"恁般大风沙,早些进城也好。"王全道:"小人只在将军身边,听候调遣,何时进城,听后将军一言道得便是。"杨雄看天空里风沙刮得阴惨惨地,日色无光。这东岳庙里,也不便埋锅造饭,却不如进城去吃早饭。于是下令兵马整顿鞍甲,即刻入城早餐。那王全见一切车成马就,料得杨雄不是那种变幻莫测的人,便坦然的随在身旁,不多言语。到了辰牌时分,东岳庙外,鼓角齐鸣,风沙里面,展开了旗帜的影子,杨雄率领了兵马,就向馆陶东门前进。杨雄身着盔甲,手上拿了长枪骑在马上,兀自提防着万一。那王全到了这里,并不骑马,杂在昨日那群恭迎的百姓里面,走在杨雄马头前面,到了城墙脚下,昂头向上面高声大叫道: "王全回来了,你们快开城迎接临清来的兵马。"城墙箭楼下,也站有一小丛百姓在那里观望。听了这般言语,便一齐拥下城来。不多大的时分,吊桥放下来了,城门也开了。有百十名老弱百姓,先出城来,站在城门洞一边,排了前后两班。杨雄骑在马上,自不免打量一番,早见昨日派进城打扫行辕的小校们,也排班在那百姓最前面。便伸着马鞭子向他们招了两招。便有两个小校跑到马前,向杨雄禀报:"行辕已打扫得十分洁净,小人当在马前带路。"于是杨雄一马当先,跟随了众人就进城去。他两手握住了长枪,正预备随时提防了埋伏。他手下几十名精悍随从更是解得这个道理,拿了兵刃,簇拥了杨雄入城。 他入得城来,四处张望,正不见有甚意外的迹象。那大街两旁商店人家,照常生理,便是路上行人也自在来往。见着杨雄兵马过来,行人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人家屋檐下静静地看望了。杨雄见这个城市,倒是不恁地受到金兵的骚扰,房屋没有烧毁的,百姓也不象战场上其他州郡那般零落。在马上却也暗自思忖了,那王垒说是这馆陶城内外,曾驻守过大批金兵。不想那奸淫掳掠的金人,在这个城市里,却十分守纪律,不曾作下罪恶。到了行辕里,我却要叫那王全来,仔细盘问了。如此想着,少不得在马上益发四处张望,那王全随在马前马后,恁不瞧科了?只是紧紧跟着,并不言语。到了行辕,杨雄看那是座旧衙署略略收拾干净的,墙上帖了金人榜文,兀自未曾揭去得。回头见王全在身旁,便道:"你如何这般大意?让我落脚的地方,兀自贴着金人榜文?"王全躬身道:"正是小人不曾事先入城打扫干净。待将军歇马时,小人当告便稍时,布置一切。"杨雄下得马来,步进了衙内,跟从来的小校们,也就分布在衙署内外。王全跟随杨雄来到内堂,便在阶下站定。躬身道:"这风沙兀自未息,将军且请少息。想后面燕将军兵马,必定就到。恁般天色,城外不便驻守,小人当立刻前去安排驻兵之所,一面也要去征办粮秣,免得临时慌张。"杨雄听他这番言语,十分在情理之中,便允可了他前去。他来到这衙署后堂,见椅案陈设齐整,厨房里烧好了茶汤,由小校们押了衙内旧差役将茶壶茶碗一托盆托将来。又有个差役提了一桶热汤来,桶盖缝里兀自向外热气腾腾地。杨雄见了,心想,刮了满身飞沙,正要净一净手脸,来得正好。料着无事,且卸了甲,先把七孔里尘土洗洗干净。于是把枪倚在墙角落里,解下了佩刀,也挂在墙上。将那一桶水,都倾在脸盆架上洗脸盆里。弯了腰,卷起衣袖,两手捧着水,洗了脸和颈子。见那交椅上,铺了软厚的椅垫,便坐下捧了茶碗吃茶。 这里自有几个心腹随从在屋子内外伺候,他们见杨雄卸甲吃茶,自是清闲了,便有一个上前问道:"这厨房里安排得酒饭现成,将军吃饭也不?"杨雄道:"若是现成,饭将来吃些也好,酒却罢了。"随从答应了是。不一会,引着这旧衙里厨子,提了两支食盒进屋来。那厨子倒有礼节,放下食盒先向杨雄躬身唱个喏,然后揭开食盒子盖来,里面是一大盘子红烧牛肉,一盘子盛了一支薰鸡,一大旋子酒。都端来桌上放着,那酒气浓厚,向鼻孔直扑将来。他又打开那个食盒子来,里面是葱蒜爆的羊肉片,将大盘子盛的,又是十来枚蘸酱鸡卵,一大碗肉汁,十来个馒首。那厨子一样样搬到桌上,又陈设了杯箸,倒占了大半边桌子。杨雄望了桌上道; "我自不曾说要酒吃,将来刚甚?"厨子叉手道:"启禀将军,这馆陶县里,有几家糟坊,酿得好百花酒,远府州县,兀自向这里来张罗,将军到了这里,便是不会吃酒,好歹也尝些个。"说毕,自退去。杨雄见桌上陈列了这些佳肴,心里暗自思忖,我偌大洒量,自吃两三盏,打甚紧,我也听人说,馆陶城里有好百花酿,若不吃些,却不是辜负了来这遭。于是坐下来,先拿酒盏,在旋子里舀了一盏酒起来,先进到嘴里尝尝。这酒初入口,却也不见有甚格外猛烈处,想是吃少了,没尝出味来,将手扯了一只薰鸡腿,放到口里咀嚼着,另一只手扶了洒盏,情不自禁地便端起来吃了。只三四举,把那盏酒便吃光了。心里暗想,今日初进城,城防尚未布署妥贴,休是吃得醉了,误了大事。于是推开酒盏,且取了馒首来吃,一面大块子夹了牛肉咀嚼。但是将眼瞧着那旋酒时,兀自嗅着阵阵的酒香。他又想了,怕甚鸟!这旋子里须是不放着蒙汗药。休道这一旋子酒,便是两三旋子我也吃了下去。恁地想时,便把那旋子放到面前,益发自在地吃。吃得口滑,把那旋子酒都吃光了,正是点滴不留。自己看了那酒旋予,猛然省悟,这酒入口时不恁地,吃下去了,胸口里兀自有些阻塞着。自己有大事在身,休为了嘴馋,闻出祸事来。要吃酒时,也等了燕青来。于是推开那酒旋子,只拿了馒首吃。 忽然有个随从奔了入来,大声喊道:"上启将军,城门开了,有军马入城。"杨雄站起来问道: "是燕将军接应人马到了也不?一随从道:"正是不曾看到来军旗号。"杨雄道:"快快与我备马。"说着,走了两步,便要去取墙上挂的佩刀。不料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哄当一声,跌在地上。便在这时,衙署外人声大喊,有一群人涌将入来。几个随从,在屋子里只叫得苦,有个机警些的,便道:"我等在这里等着恁地?必须把杨将军背走,免得遭了毒手。"于是两三个人向前,在地面抬起扬雄,便向屋后逃走。只出得后堂院内、早有十几根武器,由屏门角上拥出。随后现出一丛人,当先一个,便是那个投诚的王全。他喝道:"你等想活时,把杨雄放下。我直告诉你,你们已中了我的苦肉计,入了我的圈套,埋伏在城外金邦大兵,已进了城,休说你等一千五百人马,便是一万五千人,也休想逃走一个。"这几个随从,手无寸铁,主将又被药酒蒙过去了,若待不允,白送了自己性命事小,杨雄必是为他们自在地砍杀了。只得把杨雄放下,站立一边,由他们摆布。那王全笑喝着率领的帮手,将绳索把杨雄和随从都缚了。然后用冷水来灌到杨雄嘴里,将他救醒。杨雄睁眼看时,后悔不及。见王全率了一二十名兵丁,手拿一把雪亮朴刀,站在当面。便大喊一声道:"好贼!你诓骗了我入城,却这样害我。不久临清兵来了,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好男子,为救全城百姓,上了你圈套,我却不怕死。你手上有刀,快砍了我。"王全笑道. "杨将军,你休怪我,这是大名水知府定下的计策,并无加害之意。稍停,他来时,我自引你去见他,他必有好言语对你说。"杨雄道:"你说的是水兆金那贼。我是好男子,我不愿见他,你砍了我。"说着。瞪眼望了王全。王全笑道:"杨将军你发怒怎地?赵官家兀自下了诏书,割让三镇,这早晚黄河以北土地,都是金邦的,你们在临清那些须兵马,正是瓮中之鳖。还是趁了赵官家尚未把城池割让出去,你等先归顺了大金,城池交过来时,必是先让你们兵马驻守,那番富贵,一定远胜今日。"杨雄两手虽是被反缚了,两脚却未曾缚得。他圆睁了两眼,红着面皮,向前直奔了去,抬起一脚,向王全腹部踢去。大声喝道:"我为大宋人民,除了你这上卖祖宗,下卖子孙的贼!"那王全正不曾提防得,随了他这一脚,撞跌到一丈路以外。这些兵丁,都知道杨雄是筹好汉,没有人敢向前来拦阻他,只有两个精壮些的,将王全在地上拖开。杨雄向他们道:"你们快将我绳索松了,不时,我挣断了绳索时,先把你们砍得粉碎。"大家听说,挺了手中兵刃,只遥遥地将杨雄围困了,不敢向前,却也不放了他走。杨雄直立在兵刃的中心,睁了眼道:"看你把老爷怎地?"正争持不下,杨雄却又听得衙外人声大喊,彷佛在厮杀着。心里十分焦急,便跳跃着打算将绳索挣断。那些贼兵生怕他真个把绳索挣断了,便有人向他腿上放了一箭,杨雄弯了腰看时,大家一拥而上,把杨雄推倒在地。益发取了绳索来.将他两只脚缚了。杨雄睡在地上,只是乱骂。这些兵丁,料着他无可如何了,便不来理会他。杨雄在地睡着,听那喊杀声时,又已慢慢平息下去。 到了午牌时分,那些围守的兵丁们,纷纷说是临清兵马,已杀出城去,向东逃走,城里已经无事。杨雄听了,心中也自暗喜,自己虽是被掳,所幸那一千五百名人马,不曾全数被俘,却也稍轻己过。事到于今,没甚的可说,只有等待一死。如此想了,便安心躺在地上。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些贼兵将杨雄扶起,拥到衙署大堂上来。杨雄见堂上下有许多贼兵站了班,公案上坐了一个穿蓝袍的人,头上却戴了瓮盖也似顶金国帽子,正是胡汉参半的衣冠。心里想着,这:0是中原人氏降了金朝的官吏。这等人,还有甚心肝,值不得和他言语。便挺立在堂口,睁眼望了他,并不言语。那站班的贼差役,便纷纷地向他道:"这是水知府相公,杨将军你还不向上施礼。"杨雄望了道:"原来你就是水兆金那贼。你待把我怎地?"水兆金拱手道:"你休得使性,听我说,这赵官家战大金邦不过,兀自向金主上表称臣,你发甚呆倒要作个忠臣?下官有意将你放了,去劝卢俊义来投降。下官可以在你面前立下一道赦书,所有来降的人,不问文武,一律官加三级。"杨雄喝道:"谁和你这贼子说话?要砍便砍,要杀便杀,这早晚临清接应兵到来,教你死活不得。"水兆金道:"杨雄,你把王知县踢伤了,我不怪罪于你,好言相劝,你却张口便骂人。"杨雄道:"你这贼知道甚好歹,浑家给人占了,你还向那人叫恩主,当奴才。水兆金,我却愿意用好言劝你,你枉顶了个人头,不如自尽了罢!"水兆金听言大怒,待要将杨雄杀了,无如巴色玛要的是活人,待再要用好言去劝他,无如他当了满堂吏役揭发自己短处,教人忍受不得。因向左右道:"把他押了下去。等捉了燕青、卢俊义,益发解到大名去重重问罪。"说着,那些衙役吆喝了一声,将杨雄推下堂去。那杨雄听到他说要捉燕青,料着接应兵马也就快到城边,且忍耐了,看水兆金怎地。 这时,燕青在风沙满天之下,果然来到馆陶境内,一路之上,连接马探报道,进城的兵马,已杀出城来,道是杨将军被俘。燕青听了这番言语,大吃一惊,一面戒备,一面差人飞向临清禀报请示。后来续有杨雄亲随杂了败残乱兵,来到队伍前,把详细说了。道是辰牌时分,王金声称燕将军后部人马来到,开城迎接。那人马进得城来,正是金兵。我们在大佛寺里驻守的兵马,得知情形时,金兵己杀到庙门口。大家夺了兵刃,便抢出来巷战。只因杨将军行辕,早被金兵围困了,我军冲杀不上,只得就近杀奔东门,夺门出来。杨将军身在何处,兀自不知,那金兵却不断叫喊,说是杨将军被俘了,你们还不弃甲投降。这话虽信不得,恰是不曾见杨将军出来,想是凶多吉少。燕青听了这话,打听得行军所在,到馆陶城只有三十里路,便择了附近一所坚固的村寨驻了兵,分派精细小校,四处打听消息。路上见有自家败退军队,都收留下来。一日功夫,却也收容得数百人。但是据细作来报,大名金兵,已有五七千名到了馆陶,自己力量单薄,攻打不得,若再误事时,临清便不可守。自己没了主意,只是坚闭了寨门。自己周身披挂,在寨墙四周巡视,等候卢俊义将令。 第二日未牌时分,风沙己停,太阳照着大片麦田,一碧万顷。绿地中间,画了一条赫色宽线,那便是人行大路。远远看到这大路上,飞起一股黄尘,由远而近,正是有骑飞马奔来庄寨的形势。燕青正在盘算如何去打馆陶,如何去救杨雄,看到这骑飞马,心里便想着若是探马到了,听得一些贵重消息也好。果然,那马到了庄外小濠边上,便停住了。马上坐着一个人,身若皂布直缀,戴了范阳毡笠,虽看不清面目,却不像这里差出去的细作。便大声喝道: "来人是谁,待向哪里去?"那人取下毡笠,昂头大声叫道:"小乙哥,好教你出于意外,小可回来了。"燕青向下看时,又听那话音,知是金钱豹子汤隆。便笑着拱手道:"前在冀州一别,不知我兄何往,阿哥何以到这里来了?"汤隆道:"且请开了庄门,小可自入庄说话。"燕青大喜,吩咐左右开了寨门,亲自迎到寨外。汤隆下了马,将缰绳交与了兵士,与燕青携手入庄。燕青道:"阿哥由西面来,莫非也在馆陶城内。"汤隆道:"益发教你欢喜,不但小可在馆陶,时迁兄弟依然活着,也在馆陶城内。"二人说着,来到一间庄屋里坐地。 这是燕青暂设的中军帐,堂屋正中,设了公案,放了令箭架子,两旁摆了明晃晃枪刀剑戟,几张木架支着,直列到阶下。阶前院落中心,插了两面大旗,其中大书一个燕字。挂刀随从,分班站列了几重。汤隆点了几下头,因道:"小乙哥自是精细人,便是带一小部兵马,这军家法度,自必安排个模样出来。杨雄哥哥像你这般时,却也不吃了这次亏。"燕青与他在堂屋中椅子上坐地,正待问话。汤隆道: "这是中军帐,我自要吃些酒饭,且和小乙哥旁边屋子里叙话。"燕青会意,引着他到旁边舍屋里来坐地,叫小校们寻觅了一葫芦瓢酒,七八个冷干馒首,放在桌上,教他们回避了。汤隆挨了燕青坐下,低声道:"自那日战场失散,小可受伤,赶大军不上,自料必死。不想乱军里遇到一个乡人,便得了救。这人早年在蓟州作生理,便被金人掳去了,那时却随了金兵来到中原,在军营里作个运粮旗牌。他在大军之后,经过战场见我坐在干沟里,便来和我说话。彼此道出是熟人时,他就教我一路进入大名城。这金兵营里,用着我中原人士很多,大半是蓟州、幽州、燕山人,为了金人先占了那里,那里人懂得金国人那鸟性,小可自会说蓟州言语,便冒充了那里人,在运粮营里乡人手下厮混。不想过了几天,遇到时迁阿哥,也在这运粮营里。"燕青点头道:"公孙先生、杨雄、石秀、时迁几位兄弟,都是蓟州人,他向能找得同乡。二位却怎地在大名困守了恁久?"汤隆道:"我会到时迁时,知道你们兵马已远走临清,无法通得消息。天天听到金兵报捷,渡了黄河,围了汴京,只是暗地里叫苦。时迁便同我说,我等在大名恁久.若不建些功劳回去,弟兄们岂不说我们降了贼?因此他接交了水兆金手下几个心腹,当了那贼手下一名随从骑校,预备找些机会。时迁又能说几句金邦言语,他自幼小常在金邦走动,那贼倒十分相信。这次水贼到馆陶来,时兄打听到这贼要陷害我俊义兄长,便跟了来预备随时通知消息。为了多个帮手,把小可也荐到水贼手下,作了一名伙夫。不料杨雄兄长到馆陶时,水贼却带了亲随避在城外,以此通信不得。后来杨兄被俘,我军退走,水兆金才敢进城。时迁兄弟和小可,也都到了城里。昨晚上时迁兄弟进得牢里,已和杨兄通过言语。若要救他出牢,自不费事,只是在馆陶城内的,有三千多金兵,若出不得城,却反误了事。所以时迁兄弟,在水贼那里盗得一面出城入境牌照,教小可昼夜奔向临清,向卢俊义兄长商议个良策,如何夺了馆陶,救出杨兄。小可一路行来,知小乙哥已带兵前来接应。遥远地见这寨子上插了大宋旗帜,所以小弟就飞马直奔这里。小乙哥,你为人精细,你不妨想条妙计,夺回馆陶。时迁兄弟曾嘱小可转告俊义兄长,万一事急,他必定先在牢里救出杨雄来,便是两个人两柄刀,也要巷战一番,不能束手就擒,请大家放心。"汤隆一口气将经过叙述清楚了,不知不觉之间,便把那瓢酒先吃干,于是举起那冷幔首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望了燕青如何说法。燕青笑道:"我只是怕杨雄阿哥被俘,金兵便要加害他。若是有时迁兄弟在里面照应,保得他生命,那便不妨事,我们久下著的一子闲棋,现在可以用用了。"于是他说出他们早下的那一子闲棋来! 第四十七回 试闲棋卢俊义释俘 受重币喝里色换将 那燕青所说的一着闲棋,却是卢俊义早已安排的。因为这个主意是燕青出的,倒还只有燕青一人知道。他便向汤隆道:"阿哥记得前番在冀州打仗的时候,捉了那个金将喝里色。我们行军到那里时,不曾嫌过累赘,兀自将他带着。这却有一点道理,预备用得着他的时候,将他出来。现在我立刻修书到馆陶城里,教水兆金不可加害杨雄哥哥。说明放出喝里色来,交换杨雄。一面就请卢俊义兄长,下书大名府,与巴色玛言知此事。谅那巴色玛没甚么不应之处。"汤隆拍案笑道:"此计甚是现成,斡离不那踌听说喝里色被我恬提了,屡次三番想把他救出,于今我们愿意把喝里色放出来,他如何不允?事不宜迟,小弟愿亲向临请走一遭,亲见卢俊义哥哥。"燕青说是如此更好。便与他另选了一骑好马,又在几个骑兵里面,挑了几骑精壮的小校,护卫了同往临清。燕青人马,依然坚守这个村寨,等候消息。卢俊义听说,杨雄中计被擒了,正是十分懊恼。但在这时,另有一件喜从天降的事,便是关胜等一十八人,飞骑到了临清。卢俊义一来得与众兄弟患难中相逢,二来得了偌大臂助,一得探马报信,来不及穿着武装,在墙上取了一柄佩刀,挂在腰间,单人骑了马,出城向大路直迎将来。不曾携得马鞭,只是两手兜住缰绳,两腿夹了马腹,催马向前。 约莫离城五里路远近,早见一片黄云腾空,正是几丈高飞尘,卷了队快马过来。卢俊义松了缰绳,带转马头,站在路边,等那群马飞奔到面前时,迎头两骑,便是戴宗,史进。卢俊义便大声叫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卢俊义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史进哎呀一声,戴宗收住缰绳道:"卢兄却到城外迎着我们来了。"只这一声,后面十六骑鞍鞊上的人,滚鞍下马。卢俊义也跳下马来。灰尘里大家围绕了卢俊义,彼此拜个不迭。卢俊义起身。一手抓住关胜,一手抓住林冲,眼望了众兄弟道:"山河破碎,百战余生,不想今日之下,还有许多兄弟,来到临清厮见,却不快活煞卢某?"原来是红脸笑容,说着话时,脸色黯然,却垂下泪来。关胜笑道:"却喜卢兄身体健旺。"卢俊义道:"公明兄长想是康泰?"关胜道:"某等离开邓州之日,公明哥哥及众兄弟都好。关某直到东京,才知河北哥弟有许多人为国捐躯,着实伤感。"卢俊义叹道:"正是一言难尽,且到城内与各位把盏细谈。"于是首先上马,领着一十八骑将官,飞向城里奔来。未及城门,卢慢义一批心腹小棱,也迎了上来。卢俊义道:"好教你们得知,现在又来了十八位将军,便是我三四个人在此,也教他金兵不敢正眼看觑了临清。于今有了这些兄弟,好歹把大名夺回了来。你们看这马上各位将军在马上是何等威风?"说毕呵呵大笑。小校们赶快在前引路,拥进了临清。到了指挥使衙内,卢俊义亲自督率了差役,将关胜等十八位兄弟安顿妥帖了,便杀猪宰羊在大堂上大排宴席,与各人洗尘,一般地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堂上品字般的排了三桌宴席,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商议军事。说到杨雄前入馆陶,中计被擒一节。卢俊义叹气道:"不想飘洋过海,经过了无数风浪,这番却在水沟翻了船,吃王全那贼骗了,各位来得正好,临清这座城池付托有人。卢某要亲提一支人马,杀进馆陶,活捉了王全那贼,砍他万段,方消我胸头之恨。"关胜坐在隔席,便起立拱手道: "兄长休得过虑。斡离不以十万之众,进逼东京,我兄弟还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这王全一个无赖泼皮,权当金人走狗,何须把他放在心上。燕青兄弟既带有千余人马在馆陶城外,明日待关某带领几位兄弟前去助战。待关某看清了前方形势,见机行事,好歹将馆陶城子打破。"卢俊义道:"各位远道而来,且自安息一宿,明日再作计议。"林冲道:"兄长自请安心在临清坐镇了,便是这等小事,如不能代兄长决断了时,弟等还到临清来则甚?"卢俊义听到他们恁般言语,便也开怀畅饮。在今日晚问,卢俊义独邀关胜一人来到后堂,剪烛夜话,密商军事。 二更附近,小校进来禀报,现有汤隆将军拿了前营燕将军符号,来到城外叫城。守城兵士,不敢作主,特来请示。卢俊义站立起来,向关胜道:"不知汤兄弟下落,已有多日,他也今天回来,却不是锦上添花?我须亲自到城上去看看。"关胜道:"兄长如去,关某自当陪兄长走一遭。"于是二人提了朴刀,教小校们拿了灯火,一同走上城墙去。扶了城垛看时,城壕外,簇拥了一群灯火。见汤隆手上,自高举了一支火把,正是有意让城上人看见。他那边看到城上灯光,便高声叫道; "我是汤隆,由燕将军前营里回来。请你们快去禀报了卢指挥。"卢俊义在城上答道:"愚兄在此,却喜贤弟回来了,开城开城。"他口催军士们开城,自己也迎到城门口来。汤隆牵了马,步行入城。他看到卢俊义、关胜并立在面前,哎呀一声,就拜倒在地。卢,关二人由地上将他扶起。卢俊义道:"贤弟辛苦了。"汤隆向关胜唱喏道:"不想此地此时,得见兄长。"关胜道:"益发教贤弟快活,关某却是同了十七位弟兄一路来的,于今都住在指挥使衙门里,正好相会。"汤隆大喜,便随二人之后,来到指挥衙里。先呈上了燕青来书,并说明自己在大名暗下的勾当,便要请各位兄弟出来厮见。关胜道:"我且陪同贤弟去和众兄弟厮见,也好让卢兄思量个妙策。"卢俊义道:"关兄且在这后堂叙话,着小校们引汤贤弟前去便好。"汤隆允诺去了。卢俊义拿了燕青书信在烛下观看,因沉吟了道: "将那喝里色放出,换了杨雄出来,没甚使不得,只是便宜了王全、水兆金两贼,我十分不快,关兄可另有良策?"关胜坐在椅上,一手抚须,一手拍案沉吟,因道:"喝里色这厮,与兄等相处如何?"卢俊义道:"那厮初来,恰是不驯,现今却也相处得好。"关胜近前一步,低声向卢俊义叙述了一遍。然后拈须笑道:"谅那水兆金、王全这等利禄薰心之辈,只知道讨好主人,作一个奴才,如何能视破我们这条计。"卢俊义凝神思忖一下,果然是个施行妙计的机会。当夜己近三更,只得休息。 到了次日上午,却由监牢里将押着的金将喝里色引到后堂来厮见,卢俊义一向是宽待了他,只铐了两手,脚上并没有上着镣锁。这时,益发将他手铐除了,小校们直引他到堂屋里来。卢俊义故意示他毫不戒备,身穿绿罗袍,腰上系了丝缘拖着长穗子,头上戴了卐字头巾,竟是一个富家大官人打扮。见着喝里色,便先拱手唱喏,自有通事员站在身旁,代卢俊义译话。卢俊义让他在正中桌案边坐下了,自坐主席相陪,这里正有安排好了的酒肴,一个小校站着筛酒。卢俊义道:"恭喜将军,你可以回国了。"喝里色笑道:"奠非我大金兵马夺了东京,你赵官家投降了?"卢俊义道:"非也。现在南北两国,已经讲和。我大宋息事宁人,已割了三镇。你们的斡离不元帅,已经率领南下的人马,班师北回。这早晚便要经过河北州郡。既是两国不用兵了,我等留下将军怎地?所以备下了一席薄酒肴,与将军饯行。今日便当差几精细小校,伴送将军出境。"喝里色听了通事官把这番话译说了,自是眉开眼笑。因道: "在贵处勾留了偌久时光,多蒙不杀我,又款待得好,我十分感谢。见了我家元帅,若不见罪时,必须报答指挥使大德。适才指挥说大宋割了三镇,这大名府指挥的故乡,便是我大金的了,足下自也是大金之民。何不就带领所部,归顺了我家元帅?"卢俊义笑道:"祖先庐墓所在,正是抛开不得。如国家真把大名割归了大金,卢某只好随了土地归顺。现在请将军出境,还有一事,便是那馆陶知县主全,前来临清诓骗,道是馆陶为一座空城,请这里派兵驻守。我派了杨雄前去时,那厮却把他捉了,将我千余人马,杀出县城。小可对此事兀自不服,又恐王全加害杨雄,要请将军修封书信,给大名巴色玛将军,请他把我们杨将军释放出来。若是将军由我们这里出境,最好是我家扬雄,也由那边回来。"喝里色笑道:"你说这话,我已明白,你是要走马换将。既是南北两国已不打仗了,却还拘押你这里将官则甚?我自当与你们修书前去。那巴色玛是我旧部,怕他不听我言语?"卢俊义听他如此说了,立刻便着小校在旁边桌上陈设好了笔砚,那喝里色思归心切,吃得尽致淋漓,便起身到旁边桌上,提起笔来,将卢俊义意思,都写在书信上。(笔者按:金人古无文字。契丹用汉人教读,取隶书就土音作字,略有增损。其后辽、金两代,均依此法,作契丹大字,女真大字小字。所以文中所述金人用汉笔墨写字并非杜撰。唯以上各种字,均失传,清末入关之时,曾取蒙古字制满洲字,入关以后,亦渐渐放置,无人习用。附识於此。)然后两手将书信交给那通事官。由他逐字将书信上言语,翻译给卢俊义听了。卢俊义道:"唱里色将军虽说是掉马换将,但彼此相处多时,交谊很好,小可有几挑礼物奉送。另外还有些须礼物,益发请将军顺带了去,奉赠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听了恁般言语,自也无甚猜疑,卢俊义便着小校们挑了四副担子,放在后堂檐下。这担子一色是漆皮箱子,打开箱盖来,里是绸罗葛布、五金器具、竹木细致物品,俱是值钱货色。卢俊义指了四挑,向喝里色道:"这是送给将军的。其余四担,却是托将军带回大名。送给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心里暗自思忖。他们必是看到赵官家也服了大金邦,他们不服又怎地?倒不如这时便作些人情,安好脚路,将来中原天下都归了大金。他们有了大金邦象我这般人物和他引援,他还少不得一场富贵。于是向卢俊义唱个无礼喏,都收纳了。卢像义当了喝里色道:"这便是喝里色将军,你们须是十分仔细了送到馆陶城内。"那七八个挑夫,都拱手唱喏。卢俊义又向喝里色道:"这儿个挑夫,没有人押解,起肩歇脚,未能一律,老大不便。我这里另派一个精细些的小校,押了这些担子。此人也着来与将军厮见了。"便昂头说传那人进来。 只这一声,进来一个汉子,身体十分结实,七尺五六身材,白净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上一部紫色髭须,说话是东京口音。他拱手向卢俊义唱喏,又向喝里色唱喏。看他时,上身穿了件青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扎脚裤,青白纹道交缠,套了八搭麻鞋。戴抓角儿软头巾,却挽了一支范阳毡笠在手,便是全副行装。喝里色看他是个精细模样,便也点点头。酒饭已罢,卢俊义便吩咐左右备马,以便喝里色启程。那封书信自着飞骑向馆陶送去,且由那里守城将官,向大名去请示。书上言明,喝里色已送到燕青前营里,只待城里释放杨雄出来,便将喝里色送过去。 这日午牌时分,汤隆也早是悄悄地告别了各位兄弟,依然单骑回往馆陶燕青营里。喝里色却在未牌时分,随了八副挑子,一个押担小校,走出统制衙后堂。卢俊义站在台阶上,拱手相送。到了二堂口,却有一对兵士拿了兵刃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面生军官,手按长剑,正了颜色,着通事向喝里色道:"奉了将令,护送金将到馆陶去,此事重大,小将不敢胡乱上道,须请金将再受点委屈。再上着镣铐。"那喝里色多日且被镣铐了,自不争得这眼前三五日委屈。自点点头,又受了镣铐。堂后有人推出一辆太平车子,小校们搀扶他上去坐了,然后由骡马拖了上道。那个面生军官,却也带了二三十名兵士,随在军后押送。行了两三日,到达燕青扎营的村寨,他已亲自出来,在路口迎接,迎到庄子里去。虽是不曾解卸得镣铸,却也十分礼貌,酒肉相待。又过了两日,馆陶城里却有两骑使官,拿了书信,到庄前叩门。燕青在中军帐里坐地,两个使官,来在帐前拜见,却是一汉一番。那汉人道:"小人是馆陶王知县所差,这位番校,是大名巴将军所差,有两封书信在此,将军请看,"左右在他们手上接过书信看了,因点头道:"既是大名和馆陶城里都答应了这里议款时,我这里自是即日照书行事。"说着,掉过脸向那番校道:"那喝里色将军,现也在我这营里,你且去向他会话。我这里且修书答复那城里王知县。"这里两个番使,退下帐去,燕青便在帐内修写书信,约定明日正午,两下馆陶东门外走马换将。那番校到了后帐,见过喝里色又见了许多礼物,如何不信?由燕青部下将他酒肉款待以后,他同到中军帐见了书信,又各领了一份赏银,拜谢出庄。 到了次日早间,燕青只点一小队马军,押解了礼物担子,太平车子,向馆陶进发。午牌已前,便到达馆陶东门城外。看看距城约莫有一箭之远,将队伍驻扎定了,两面树起两面大旗,白底红字,红底白字,是筐箩大的燕字。那城里的王全昨日接得燕青来信,又听了去使回报,喝里色确在燕青营里。这喝里色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位置在巴色玛之上。于今放出杨雄,能把他掉换出来,对主子便是一件大功。况且大名巴色玛那里,也有文书通知他,照了卢俊义来书行事,他这种奴才人物,自也违背不得。这时他已由监牢里,将杨雄松了绳索,请到值班房里坐地,着人送了大碗洒肉他吃过。亲自到班房里来,向他唱喏道:"过去之事,是小可奉了上司差遣,休得见怪则个。"说毕,奉了一个揖。杨雄在时迁口里,早已得了和喝里色掉换的消息。因为汤隆见过了燕青,扮着金兵模样,带了他原有的腰牌,业已混进了馆陶。他把临清商议妥贴了计策,都将来告诉了时迁。杨雄有了这消息在心里,他还怕王全、水兆金不被他怎地?王全走来向他唱喏时,他大模大样地坐着,却不怎理会。斜了眼问他道:"你既是将奸计来把我陷了,怎地不把我杀了?只管将洒肉我来吃,你那作贼官来的钱,却不心疼?"王全听了这话,不由脸皮气得涨紫了。但是若将言语激犯了他时,他宁死不和喝里色掉换,却不是把一件大事败坏了?呆了一呆,却装着笑容道:"杨将军休得取笑。大名巴色玛将军那里有公文到来,即刻送将军回营,换回在卢统制那里的喝里色将军。"杨雄瞪了眼道:"把我这好男子一条性命,却去换那条狗的命?"王全见他恁地辱骂着,怕是让金人听了老大不便,自己只是呆望了一阵,回头望了随从道:"自是你们伺候得杨将军不好,请了杨将军出来,如何还让在班房里坐地?应当请到二堂里款待,本县也好预备薄酒饯行。"杨雄自在椅子上,微昂了头望着门外天色,看他怎地。王全回头来,满脸堆下笑容,两手拱了两拱道:"这里曾与燕青将军约好,就是今日午牌时分,在东门外换将。这已到了时候,小可特地来请杨将军出城。"杨雄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道:"你这厮特狡诈些,这话是真?"王全道:"若有二意,怎能松了将军镣铐?"杨雄便自己转弯道:"也好!我便和你一路出城去看看。我死也不怕,遮莫你教我上刀山。你且前面引路。"王全见他肯走了,心中自是欢喜,便拱了拱手在前引路。杨雄虽是解除镣铐,手上却没有带得寸铁,班房外已有一批金兵,拿了兵刃等候,王全那厮特乖贼些,他便着这些金兵紧跟了自己,和杨雄隔开了,他微笑着随了金兵走。他身后也有一批金兵跟着,真个押解大虫也似。 一群人出了馆陶城东门,却看到一员银环金将,带了千余骑人马,夹峙在大路两旁。几列旗帜,分张在马前,列开了八字阵势。王全将他引到阵缺口上,便不走了,闪到一边。杨雄见对面一箭之远,是自家人马旗号,接青跨了一匹白马,手横长枪,在旗门外站定。旗门影里,看到喝里色站定了,手牵一匹马向着这边张望。金兵阵里,有人在马上大声高喊,三通鼓响,两下同放过人来。说时,便有一个金兵,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杨雄手上。随着,两方咚咚咚号鼓响起,两方门旗,同时招展。早见那边喝里色骑上了马,一抖缰绳,跑出了阵门。杨雄不敢怠慢,跨上马去。缰绳抖动,两腿一夹马腹,在身后"杨将军请行"声中,便放箭也似,跑出了阵门。在半路上,正与喝里色来骑交错而过。那喝里色却十分客气,在那一霎那间,还在鞍上,欠了一欠身子。杨雄一路上都提防了金兵暗破冷箭,在马上不住回头观望。直到自己阵前,方才放缓了马。这时,便见一个青面紫须精壮汉子在前,引了八个挑夫,挑着八担礼物,从容走向对阵去。杨雄看到这九人时,不觉一怔,那个押挑担的汉子,向他以目示意,并不停步。杨雄省悟了,便也不言语,自按缰缓马,走入旗门里去。燕青在马上拱手道了一声受惊了,却不离开阵脚。听到对面阵上,鸣金收兵,他才在马上传令收兵。那边喝里色带了八挑礼物回城,自是十分高兴,却投想到这八挑礼品,竟是不好收纳的呢! 第四十八回 逞贪心雪里蛆掘墓 施巧辩鼓上蚤盗头 当日喝里色进了馆陶城,到了自家势力圈子里,那情形就立刻不同。现今镇守大名城里金将巴色玛,还是他旧日部下,这馆陶金军,又都是巴色玛部伍,和他相比,位分更低。那守城金将把喝里色迎到知县衙门里酒肉供养之外,又请问他一些军机。他道:"现今中山三镇,大宋割让给了我北国,这早晚,河北好歹也拿了来。馆陶是河北州县,宋军自不能前来攻打。而况卢俊义亲自向我言道,要归降北国,料他也不会前来攻城,目下双方按兵不动便好。我且在这城里将息半日,明日黎明我便向大名去,也好在那里迎接班师回朝的斡离不元帅。那卢统制送了我四担礼物,又送巴色玛将军四担礼物。你须知这人是河北一位豪杰,向来不肯正眼看人,他肯将这等重礼送人,却不是轻易事情。那个押解礼担军校,是个送礼人,你等须将酒肉好好款待,休得怠慢了。"这金将得了恁般言语,便来告知了水兆金。水兆金想,虽是有喝里色吩咐,自己是个大名知府,倒要去张罗押解送礼箩担的军校,便又将话转告了王全。这王全却是无得推诿,知道这八个挑夫和押解礼担人都停歇在县衙押司值班房里,原来是因那礼物贵重,不敢随便放置。现时喝里色特地看得起这几个人,益发要款待得恭敬了,便配了几盘菜蔬,大半瓮酒亲自送到值班房来慰劳。 原来这九个人,恰不是平常之辈,押解礼担军校,是杨志装扮的。那八个挑夫却是樊瑞、李衮、项充、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李、周、施,焦四人挑着送喝里色的礼担,樊、李、项、杨挑着选巴色玛的礼担,这时都在值班房里歇脚。王全将酒食送来了,杨志便起身相迎道:"有烦相公亲自劳步。"王全道:"奉喝里色将军钧令,款待各位。兵荒马乱,围城里面却没甚的吃喝,休得见怪。"杨志道;"相公来了小可正有一事相商。这里有四挑札物,是喝里色将军的,请将军点收了,我等便轻了一副担待。这另四名挑夫是送向大名的,尚希相公照顾则个。"王全被他再三的称呼着相公,觉得此人十分懂礼,心中老大欢喜。困道; "遮莫有甚为难处,上下尽管说。"杨志道:"这四担礼物,都是些贵重物品,小人押解着,自不止负了千斤担子。必须押解到了大名,亲自呈上礼单,见那巴色玛将军收了,方才放下这颗心。因此这四名挑夫,都是小可心腹人,不能分离。但为了事出万全,另一拔挑夫,交割了喝里色将军礼物,便已无事,小可意思,教他们益发同到大名。一来手眼多有些照应,二来也好教他们八人轮流了挑担,走长路也轻松些。"王全道:"此是小事,依了上下便是。明日天明,喝将军便去大名。他一路扈从自必甚多,各位可以跟随了去。"杨志笑道:"那却十分是好,便请转禀喝将军把他名下礼担收了,小可也省了一半心事。"王全笑道:"上下放心,那自是我份内事。"说着,他又劝杨志等九人,尽管自在用酒饭,然后去了。这里杨志和八位弟兄,将送来酒菜,陈放在值班房里桌上,大家围拢来吃喝。那盘子里是一份红烧羊腿、一只薰鹅、一大盘黄牛肉、一大碗鸡汁,小簸箩盛了百十个馒首。焦挺悄悄向杨志道:"这个鸟知县,还说围城里没甚吃喝,他却将这等丰盛饮食,款待我出力人。"施恩也道:"他哪儿像个一县之主,倒像个虞侯管家。"受瑞遭:"你见他伺候金人,只是个奴才般人物。他到离开了金人,走在中原老百姓面前时,比太平年月州官那般威风,要胜过十倍。"周通道:"我也只是纳罕,如何这里向金将进出传话,都是他的事,这在金将眼里,却不曾看得他值一文钱。这鸟知县,他却去从了贼来当得。"杨志眼向了大家望着,摇摇头道:"各位是忘却在哪里说话了,我等肩上自担着血海也似干系。"各位弟兄听杨志恁地说了,想着也是,从此见了王全任何卑鄙行为,都不说甚的。那王全来往奔走了多次,代他们将礼担子交纳了,并在水兆金那里拿了通行文书一封,派人送交杨志,着明日随了向大名去的大队车马同行。这个送文书来的人,恰是鼓上蚤时迁。他见得各位哥弟,微笑着低声唱喏,却挽了扬志的手,引到屋角边,低声道:"水兆金这赋,他明天也要和喝里色同路回到大名去。到了他衙里时,这贼警卫森严,难以下手,小弟想在路上得空时,先除了这贼。他在大名,是金人的耳目。"杨志道:"路上便有机会,也动手不得,惊动丁金人时,却不误了大事?"接着,他笑了一笑道:"贸弟,你老了。当年东京城里取甲手脚,却使不出来了。"时迁听了老大不服笑道: "恁地说时,好歹回到大名知府衙里,我把他的头盗了来你看。"杨志却不曾理会得他负气,一笑便罢了。时迁未敢久留,告诉他汤隆已回到城内,一路得便,大家传递消息,说毕自去。 次日天明,喝里色换了大将冠服,鸣角擂鼓,簇拥了二三百名旗帜飘扬的胡骑,出城向大名去。水兆金虽不曾诱得卢俊义,迎回了这般一员金将,又与卢俊义暗约下了,不日归顺,这笔功劳,自是不小,也十分得意。带了几十骑马,在喝里色后面跟随,这四担送巴色玛的礼物,他便着在自己面前行走,觉得有了遗失。另外还有一担礼物,是王全在馆陶搜括来的金银,托他转献给巴色玛,也在队里行走。他坐在马上,兀自寻思,王全这厮,自解得巴结上宪,在馆陶恁般小城邑里,又是用兵时节.他还搜罗得一担金银。我只是代人送礼,自己却空了两手主见巴色玛。他便不怪我,我却也被比下去了。恁地想时,便兀自在马鞍上打量了主意。路行一日,来到了冠氏县。这县紧邻大名,原来知县,携印逃走,是当地一个泼皮薛理槊带一群无赖子弟拾得了这座空城,投降了金人。这日他听说有金邦大将随同大名知府过境,郊迎到十里外,己接了大队人马入城。县衙正屋,自让给喝里色住了,却自陪了水兆金住在高大民房里。晚间办得一席酒菜,高烧着红烛,在客堂里,款待上宪。找来了几个粉头,在席旁弹琵琶唱曲子。水兆金手扶酒杯,望了粉头,问薛理渠道:"你这县境里,却也不曾有甚厮杀,如何没有个像样妇人?"薛理渠下方相陪,拱了手道:"上禀钧宪,这县城里有几个好些的粉头,都送到喝将军那里去了。"水兆金道:"你还有甚人情敬献也无?"薛理渠苦了那鬼脸道:"喝将军来得特急些,卑职虽有孝心,一时却张罗不及。"水兆金道:"你不见馆陶王知县,除在当地敬献了喝将军万贯钱金珠,还另备了一担礼物,由本府带回大名,敬献给巴将军。你这冠氏县内富贵,却会输给了馆陶,薛知县,你的能耐,却瞒不过我,兀谁不知你绰号雪里蛆。你在这里,也作了两三个月知县,百姓那一块烂肉,你不曾钻动得。手边怕不现成有些积蓄,却道急促张罗不出。在金人手下作官,非如中原,巴结得好时,你不愁一套富贵,巴结不好时,可提防了项上人头。这大金国人物,要钱并不隐瞒了兀谁,你不见议款上,大书特书要金银牛马。不时,他何必领兵杀入中原。你知事些,今晚必须采办些礼物来。我官官相护,自会替你婉转陈说,敬献了将军。"薛理渠见他说话时,面色渐渐现了怒容,心里捣鬼,却怕在县城里作下许多丧天害理之事,会因此发作,便离席向他一躬到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自当竭力孝敬,只是……"说着,皱起眉来。水兆金见几个粉头坐在一边,便摆了一摆手。那几个粉头手里拿了琵琶鼓板,要敲打时,怕是惊断人家言语,只是呆呆的坐在一边望了两位宾主。见水兆金手这样一摇时,大家便起身拂了两拂袖子,告辞而去。水兆金因问薛理渠道:"你且道有甚孝敬?"薛理渠道: "卑职既在金邦作官,有甚理解不得?这里倒有些财喜可以张罗,只是卑职不敢。"水兆金道:"你且说有兀谁敢拦阻了你取这套富贵?"薛理渠道:"却不是有谁敢拦阻?只怕拂了公意。因为这衙门后园,有一座古坟。相传是晋汉时代贵人之墓。里面有三万两黄金殉葬。小人到任以后,也曾有意挖掘,想寻觅一些宝物奉献。后来在那坟头上发现半截断碑,却是水家坟墓。卑职想这岂不是犯了钧宪风水?卑职在钧府手下供职,这点事焉能不省得。一来全城人都说古墓十分灵验,若是动了坟上一砖一石,满城要遭瘟疫。"水兆金道:"却不知道这三万两黄金,真个有也无?若说犯了我家风水,那却是笑话。天下姓水的不只我一个,这坟掘了,却会应在我身上?若果有黄金时,我们发了一注现成的财喜,犯了风水,不是倒转来说。若满城百姓的话,理他则甚?"薛理渠道:"此事有钧府作主,卑职明日便着人去挖掘。"水兆会道:"本府明日便要随同喝里色将军回大名,兀谁耐烦得在这里等候?要挖掘便是今晚冒夜动手,本府亲自前去监守。若有甚金银,拿了来就便奉献喝将军,讨得他欢喜时,薛知县你怕不官运高照?"薛理渠自忖,你水知府祖坟也肯挖掘去巴结金人,干我姓薛的鸟事!便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立刻调齐满衙夫役动手挖掘。"水兆金道:"若人数不够时,本府带来的几十名随从,都可帮同动手。"薛理渠向他奉了个揖,权且告退。去调集夫役掘墓,一壁厢再传回那几个粉头,陪了水兆金吃酒作乐。" 不到半个更次,薛理渠回到客堂里来,向水兆金拱手道:"幸不辱命,已调了三十名夫役前往后园动工。"水兆金道:"此事重大,我须亲自去看觑了,就烦薛知县同行则个。"那薛理渠看他恁地放在心上,只好由了他,着衙役掌起十来支灯笼火把,簇拥向衙门后园走来。远远看到一挑灯火,烘烘地在树林下亮起,一二十名夫役,在火光下,拿了锹锄等物在一堆土上挖掘。水兆金听听远处更鼓,已转三更,便向薛理渠道:"只有商个更次,便要天亮,恰是怕了不得事。"说着,回头看了两名相随的虞侯,因道:"我带几十名跟随,不都是白闲在这下处睡觉q你且去传调十来个人帮同挖掘,快去。"虞侯去了,水兆金着人举了四五个火把,自己闲背了两支袍袖,绕了那所古墓踏看。见二三十柄锹锄下,挖了两三尺深一周圆沟,但只见些黄土。心里想着,莫非这是误传,并无古墓,白忙了来挖掘一夜,那却不是老大笑话。但抬头看看四周,这坟上树木,都是合抱也似粗树干。枝叶森森地升到了半空,怕不都是几百年树木,若不是座古墓,兀谁这样保护了。他回转了想来,却又不肯丢了那指望。不一会,两个虞侯,引着十几名随从来了。他们向水兆金报道:"随后里面,有个蓟州人张乙,向来为人修筑坟墓,他自认得这墓道。"水兆金大喜,着张乙进前说话。这人过来了,是个精瘦汉子,说着蓟州口音。他躬身唱喏道:"依小人看来,这自是一方古坟。若照现在这般挖掘,便是再过两日两夜,也见不着古棺所在。"水兆金道:"依你时,甚时可挖掘了事?"张乙躬身禀道:"上禀相公。若有五六个人依着小人指点,有一个更次便足了。"水兆金手抚髭须笑道:"你若办得此事,我重重赏你。"便着张乙领了七八个人在火把下挖掘,那张乙对这墓型端相了一会,便取了一把锄子来,在挖的深沟所在,画了纵横四条线,便指点众人在界线里挖。果然不到半个更次,便挖得了一块大石头.他喊道:"上禀相公,有了墓门了。"水兆金、薛理渠同时大喜,各各撩起袍襟,跳入了土坑里观看。张乙请了一二十人,将那石板取开,里面便是墓道,黑洞洞地一个窟隆。在场几十人哄然一声。张乙向水兆金道:"这墓里暂且入去不得,待吹得几阵凉风,小人愿领几个人进去探望。"水兆金都笑着依了他。只教人簇拥了灯火,更站近了墓门来看。这张乙讨了一碗灯,腰上插了一柄短斧。便引了几个人钻入坟窟里去摸索东西。不多时,他周身带了一阵霉气出来,火光中便见他手托了一只黝黑的三脚鼎出来。他将鼎放在地上,在怀里取出两个酒斗,约莫有碗大,放下灯,两手呈献给水兆金道:"上禀相公,这是金斗。"水兆金方含笑接了,他又在身上摸索了,取出半环翠玉圈儿,两手呈上,笑道:"相公福气,这是无价之宝,玉玦。"那姓水的笑着两口合不拢来,只道得好好。和张乙同进墓窟的人,也陆续取得陶器铜器刀布出来。正是不曾到得天明,已在坟里掏出三四十项殉葬古物,随列在地上。水兆金觉得这是一个宝库,如何肯放弃了,直在这里守得太阳出来,将所有古物,着人分别捧了,直送到县衙里呈献给喝里色。自己连块陶器片儿未曾收没。那喝里色如何不喜?益发下令,在冠氏停马一日,再将这古坟大掘一番。到了下午,直把坟里一二丈下黄土都翻了个身,方才罢休。他得了许多宝器,将水兆金着实夸奖了一番,道是见斡离不元帅,一定保他作大名留守。水兆金一喜之下,把张乙叫到行馆里,赏他五十贯钱。那张乙却是不爱那钱,站在阶下,躬身道:"上禀相公,小人不敢领赏。"水兆金道:"却是作怪,我自欢喜给你钱,兀谁道得个不字?"张乙道:"小人伺候相公,现在府里当名差拨,哪不图个发迹?若相公看得小人有两分忠心时,赐小人当名随身门手承局,小人风光万分,些须小小鼓劳理所应当,若要恁些赏钱,显见得小人敢向相公计较,不知进退。"水兆金笑道:"我也常见你在我面前走动,既是恁地说了,益发你在我知府衙里当名虞侯。那赏钱你尽管收了。终不成我赏了你,又拿将回去。"张乙闻说,只得唱个大喏拜领了。 次日,水兆金由冠氏回大名。张乙便改了虞侯衣服,也骑了一匹马,随在他身后行走。那队伍里押送礼担的杨志。见了他时,以目示意,只暗点了头。那张乙在马上,也不住微笑。别人以为他升了职,自止不住快活。兀谁知道他希罕在卖国贼手下作个虞侯?原来他正是盗墓出身的鼓上蚤时迁。一日,来到大名,时迁随水兆金进了知府衙门,他取出银两,采办了几次酒食,款待同僚,只道初来当差,都请同僚指点。伪知府衙里几个押司押番,与水兆金相亲近的,他都送份人情。伪府里有甚事,不派到他时,他兀自代着他人去做,做来了,仍旧由那人交差,自己只暗里代劳。因此不到几日,上上下下,都道张乙一声好。这日水兆金由大名守城金将巴色玛衙里回来,满脸风光。二堂上是张乙虞侯值班,见他上阶,老早撩起帘子。水兆金且不入去,站在帘前向时迁道:"张乙,你办事实是勤快,又颇精细,十分合我心思。今日巴色玛将军对本府说,卢俊义送来四挑礼物,他都收了,即日要着那送礼人回去。他想到不能教这几个人挑夫空了手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我承办这趟差遣,采选礼物回赠卢俊义。那几个人同我一路上大名来,那个押送礼担的军校你自认得他,他们已来到前面值班房里,你到司帐押司那里,领取五两银子,且去款待他们。"时迁躬身应喏,静等水兆金进门以后,方才放下帘子去了。次日午牌时分,水兆金正在内堂与他续妻午睡,时迁走到帘子外站了一站。水兆金便在帘内问道:"张乙,教你款待那押解礼担军校,你作了也未?"时迁道:"他们深感相公恩惠,兀自要来拜谢。"水兆金道:"这却毋须。我已命承局采办了几色礼物,安排得停当了,现放在值班房里。你可引了他那里去领取。"时迁道:"上禀相公,小人尚有几句言语奉禀。"说时,走近帘子一步,声音低了。水兆金道:"张乙,你是我亲信人,夫人在此,毋须回避,你且入来说话。"时迁躬身钻入帘子,向膳桌唱了两个喏,垂手站在一边。水兆金将手上夹的那双箸,指了他道:"你且说。"时迁道:"上禀相公、夫人,于今卢俊义和巴里色将军结好。日内归顺金邦,必不失封侯之位。相公现今正在他故乡作父母官,将来一殿为臣,怎地没些个来往?相公应当修下一封书信,结识结识他们,若顺便再赠送一半项礼物,益发是好。小人拙见,这一子闲棋,并不会白下。"这水兆金浑家,是他送给斡离不那王氏的姐姐,虽是个二婚,她心中计谋,却不下王氏,便道:"相公,这张乙说得是。将来大金邦军马班师回朝了,说不定留了卢俊义这批人马在这里。那时,少不得在他兵权下过活。水兆金道:"我也恁地想,我写封书信给他便是。张乙,下半日你却来取书信。"张乙唱喏道:"多蒙相公采纳小人拙见。但这书信,晚上修写为便。二更时分,小人来二堂听候传唤,悄悄地将书信和恩相所赠礼物,送到下处,明早他们开城时便走,却不是人不知鬼不晓。"水兆金点头称是。张乙唱个喏退出堂去,自把他的事务勾当了。 这日晚间二更时分,时迁悄立在二堂檐灯光下,有个丫环掌了一碗纱灯出来,见帘外一个人影。便低声问道:"兀的不是张虞侯?"时迁道:"小可便是。"丫环道:"相公在签押房里,着你入来。"时迁掀帘进去。随着那灯到了签押房门首,丫环出去。水兆金便唤他进去。时迁暗想,这却不是灭赐其便,掀帘踅了进去,见书案上明晃晃亮了大烛,水兆金已将书信写好,压在砚台下,旁边榻上,放了一个红漆拜匣,他正坐了相候取。因取了书信交给时迁道: "你这封书信,和这个拜匣,都与了临清来的军校。"时迁道:"小人又想起一件事,礼物交与那军校,他若吞没了,我们如何知道?相公须差个亲信人,随了他去,也好在卢俊义那里讨封回书。"水兆金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的是,张乙,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相公差遣,小人万死不辞。只是须请相公给小人一封通行文书。回来时,免得关卡有拦阻"。水兆金道:"只是办稿押司都退了值,无人缮写。"时迁道:"小人不才,便会缮写。请相公给小人一封空白文书,盖上了印,小人可在相公当面填写了。水兆金见时迁顾虑的周到,便在案旁文书箱里,取了一封空白,自回内室去盖印,一霎时,又自取了书出来。时迁躬身相迎,低声道:"小人有纸奇密文件,请钧相过目。"说着,便伏掩上了门,插上闩,然后在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给了水兆金。他放下空白文书,展开卷轴,便觉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当时也末理会,只是去展开这卷轴。展了良久,才见有张字条,粘贴在上面。大书水逆兆金,叛国殃民,罪大恶极,奉令就地正法。他骇了一跳,面色陡变,正待言语,只觉头眩眼花,站立不定,倒将下来。时迁先掩上了窗帷,然后取出袜统里那柄雪亮也似匕首,就地将水贼头颅割下。这贼中了时迁在卷轴里藏的闷香,自哼不得一声。时迁在身上取出一个布囊,把人头盛了,将拜盒打开,倾出里面札物把布囊放入,就在文书橱里,取得两张大名府封条,用了案上浆糊罐里现成浆糊,十字斜交,将拜匣封了。那张空白文书,也揣在身上。由地下拾起匕首,在尸体衣襟上擦抹干净了血迹。依然插入袜统子里。听听门外,并无人声,于是向地面尸体唱了个无礼喏。把罗衫脱了,卷成一团,夹在肋下,身上只着了短袄。将拜匣扛在肩上,跳上文书橱。站着端详了一会,放下拜匣,两手撑了橱顶,两脚倒竖,勾住了屋横梁。然后取拜匣在手,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上了屋粱。然后掏出匕首,划开两块天花板伸手入去,将屋顶混封屋瓦,摸开了两路。先把拜厘,和那卷衣服塞上天花板里。这瓦脊与天花板相距得近,时迁将身子向板窟窿里一钻,手抓住椽子,两脚一缩,便全身在天花板上。再将拜匣衣服,送出瓦窟窿外,继之,人从从容容地爬出屋脊来。站定了脚,四周一看,月缺星疏,夜沉沉地。知府衙里没有一点声息,远处街鼓,方转了二更三点。这件诛奸功劳,他悄悄地便完毕了。 第四十九回 施小计关胜取两城 作微行杨志谒祖庙 这般时候,所有伪大名府衙里人,无论上下,都已安歇了。时迁顺着屋脊,走到二堂,顺了一根屋柱子,向下一溜,便落了地。且将肩上拜匣放下,把肋下罗衫放下抖了两抖灰尘,依然穿到身上。便捧了那拜匣子,到值班房里去。这里虽有两个衙役值班,都已睡了。时迁取得一盏官衙灯笼,又在后槽取出一匹马来,掌了灯笼骑上马去,便直奔南城门口。去城门不远,将灯笼弃了,马拴在人家石框台眼里。找了一条捷径,不去南门,却转奔上东门城墙,看看四周无人。在腰间解下一根绳子,缚在城垛上,将绳子垂出城外,把拜盒缒下去,然后自己便顺了绳子溜出城下。两脚落地了,在身上掏出打火石焦纸,点着了火,把绳子下端燃了,以便灭去痕迹。然后扛起拜匣,找着东北大道奔去。只走了三五里路,一棵大槐树下有座土地庙,那石香炉里燃了一把信香,这正是时迁约的暗号,使站住了脚。轻轻打了个唿哨。庙后转出个人影,轻轻道:"杨志、施恩在此。东西到手也未?"时迁拍了拜匣子道:"现在这里,那空白文书,却在身上。"说时,又一个人影,牵着两匹马出来,正是施恩。时迁低声道:"城里这件案子,明日必然发作,杨兄在此,一切谨慎了。对杨志道:"我都省得,你自放心前去。施恩兄弟身上,有巴色玛给的通行文书,路上抖可无事。"时迁说了一声省得,他和施恩各骑上一匹马,抖动缰绳,就向馆陶路上直奔了来。 这时,梁山弟兄,只有卢俊义、林冲、吕方、郭盛四人守住临清,着关胜、徐宁、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向馆陶阵上前去。他们去了不久,正好鲁智深来到,卢俊义也留他在临清将息.关胜到了馆陶燕青营寨里,做了这路主将.大家计议了,只听候大名去人消息,却按兵未动。那馆陶城里王全,听说卢俊义兀自要投降金邦,城里又到有千余金兵助守,他自也放了心。汤隆曾托水兆金手下亲信,转荐到馆陶伪县署里当个承局,也曾悄悄地溜到燕青这里报道了两回信息,关胜益发着大家装着无事。营寨上收除三停中两停旗帜,除了晚上更鼓,整日不透声响。约莫十日,时迁,施恩两人,奔到了营寨,呈上水兆金首级和那空白文书。关胜大喜,着施恩将首级送上临清呈验,不敢停留,立刻将那空白文书填写了。着时迁扮了虞侯,徐宁、史进扮了两名押粮官,挑选了一百名精壮军校,押了十车子粮秣,绕上南门大路。这已是黄昏时候,城外人马行动城里已看不到。一更以后,关胜令杨雄带领五百步兵为先锋,先到南门外埋伏了,自领韩滔、彭玘,带领五百人马中军,戴宗带三百人断后。燕青带所余人马,向东北门两角埋伏,只听号炮响,向北门攻打,牵制金兵。下令既毕,空营而行。到了次日天明,时迁一骑在先,到馆陶南门外城濠边站定,举起手上马鞭,向城垣上叫城。道是:"现有大名府文书,进来十车干粮,接济守军。昨日黄昏时候,已来到城外,只因时候已晚,未敢叫城。"城上守军听了,便故下吊桥,让时迁一人过河,那十辆干粮车子,由骡马拖了,也到濠边停住。这些时日,城中每日兀自开城二次,放人民搬运柴水,原不十分严紧,见时迁是单人独骑,自开门让他入去。他将文书交与守城军校,即刻呈报王全,王全见是大名府盖印文书,进书人他又认得,有甚不信。自上得城来,向城外观看,见那十辆粮草,只有百十名金兵押解,并无可疑之处,和守城金将商量了,再放下吊桥,放车辆过来。这十辆车子缓缓前进,车子到了城门洞里,一串地停住,将城门拦塞了关闭不得。过桥军士,已抽出刀来,割断了吊桥绳索。史进、徐宁着兵士们放了号炮,两人冲进城门,早将守城金兵搠翻了几个。其余金兵,见情形不妥,只得弃了城门走去。杨雄领着五百名伏兵,听了号炮响,一声呐喊,便涌进了南门。守城金将,不曾预先调动得人马,只率了城垣上两百名金兵,到街上来截杀,恰有探子飞报,宋军在北门攻打,旗帜翻腾,鼓声大震,人马不少。那金将兀自未能敌住杨雄这支步兵,后面关胜人马又继续入了城内。金将料是无法挽救,便带了残兵,向西门逃命。那伪知县王全,为人十分机警,他见宋军入城,便由城上溜入了民家,脱去身上衣巾,换了一身破烂衣服,藏在人家牛栏里。关胜等杀到北门,开了城门,放燕青入城,南门外戴宗后路人马,也已来到。城里逃跑不了的金兵,尚有三百余人,都弃械投降,不到一个时辰,全城大定,只是不见王全。汤隆这时由县衙里迎到街上,见了关胜,也道未见得王全。关胜便令韩滔、彭玘、史进、徐宁,各带三百名兵士,分向四城把守,且开了城门,不许城中人逃走,便率了其余兄弟,来县衙里歇马。 杨雄跌脚道:"王全这贼,恰是吃他逃了,我恨不捉来,搠他三百个透明窟窿。"关胜笑道:"杨兄何必烦恼?我料此贼,不曾逃得出城。此话怎讲?提军入城时,王全兀自在南门城垣上。不曾杀得一个时辰,城里便平定了。那贼又没有乘骑,他岂能着了文官巾服,向西门步行逃跑,必是藏在民家。"正说着,有百姓送了王全脱下的巾服来,道是王全向民家索得一套破衣逃走了。关胜便令杨雄带了十名军校,在南门附近搜索,千万活捉来了,不可伤他毫发,将来把他使用完了,自交杨兄发落,好出那口闷气。杨雄领命而去,便亲到南门附近街巷搜索。找遍了两三十户人家,都不曾寻得。路过一个牛栏里面没有牛,见里面一堆干草,堆得特高,颇是蹊跷。着兵士将枪尖向草里只一拨,便露出了一角衣襟。兵士们大喊:"在这里了。"几个人向前横拖倒曳把人扯了出来,王全抖战了一团。抬头看到杨雄手挽一枝花枪,立在牛栏外,便跪在牛粪堆里,捣蒜般向他叩头。杨雄笑道:"王全,这番你的妙计可施了。你知事的,随我去见关将军,自可讨得你这条狗命。"王全喏喏连声,只求恕罪。杨雄带他到了县衙里,关胜脱了战甲,着他在二堂里相见,那二堂帘儿高卷,王全见一人凤目蚕眉,红面长须,身着绿罗袍,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威风凛凛,坐在正中椅上,料着便是那位威震河朔的关胜。到了阶前,便拜倒在地,口称将军饶命,关胜便着人下阶,将他挽起。因道:"王全,你叛背君国,本是十恶不赦。现在有用你之处,保全你一条狗命,你可愿意?"王全叩头道:"小人自知罪大,万望将军网开一面。"说着,又拜了几拜。关胜道:"既然如此,你听我命令行事。金兵今日由南门溃窜出去,必是前往大名,他们路过冠氏,必把这里情形透露出去。冠氏金兵甚少,必然四门紧闭,等候大名金兵救援。我这里俘有金兵三百余名,将他旗帜衣甲马匹取将来,着我军换了。你便带了这三百余骑,即刻前去冠氏。在城外冒充败逃残军,叫那伪知县薛理渠将城开了,若夺得那城时,将功折罪,便饶了你。"王全道:"关将军给小人向新之路,小人愿去。"关胜着随从将他带下堂去,依然换了原来伪官巾服,也给了他一匹马。即刻命徐宁、时迁、汤隆、韩滔、彭玘带了三百骑兵,换了金军衣甲,押同王全先行。这馆陶城着燕青、戴宗、汤隆镇守,自带了杨雄、史进带千余名人马,跟踪向冠氏前进。 徐宁这拨人马,漏夜行走,到了次日午牌时分,已到冠氏城外。果然这里得了关胜袭取馆陶的消息,曳上吊桥,四门紧闭。这三百名骑兵,歪斜了旗帜,参差了行列,乱哄哄地来到濠边。王全一马向前,对城垣上高声大喊道:"快请薛知县上城答话,馆陶知县王全在此。"薛理渠听得消息,上城门观望,他正认得王全。便喊道:"闻得馆陶失守了,王知县有何见教?"王全马上拱揖道:"小可逃得性命,现随了三百余骑金兵,来到此地。本想迳自向大名去,无奈人马都饥饿疲乏得紧,实在不能再走。意欲请薛知县看在我姊丈水太守面上,开城容纳我等则个。"说毕,有两员金将走出行列来,举了手上马鞭指指点点,咕呱着乱 喊。城上有金兵,懂得那言语,正是要入城来将息。那薛理渠自认得王全,又不敢得罪金人,料着并无意外,便放下吊桥,将城开了。这里三余百人从容入城,薛理渠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为首一员金将,抢到面前,说出汉话来,道一声将他拿下。早有几个金兵向前,掏出现成绳索,将薛理渠缚了。他不曾想到搭救自家人,自家人会翻脸,叫起撞天屈来。及至这三百余骑都进了城,扯除金人旗帜,撑起宋军旗帜,兵士们拿起兵刃,在身上披上一条红巾,见了城里穿胡服的便杀。这个县城因靠大名,正不过二三百名金兵,仓卒迎战,摸不着头脑,三三五五满城奔窜。不到半日,把这些金兵杀降均尽。薛理渠被缚了,掷在县衙值班房里土炕上,一团的缩着睡了,正不知为了何事。但见到来去人物,都是中原衣冠,便料想到是被宋军袭了这城池。虽不敢问,却幸那些人只看自己一眼,却也不来打骂。 到了晚间,进来两名军校,将他在炕上提起,喝道:"薛理渠,我家关将军在大堂传你问话,你仔细了。"他被推拥着来到大堂,见两旁站了拥着利刃兵士,公案上坐了一位红面长须绿袍将军。那王全战兢兢地也跪在阶下。他道:"薛阿哥,你休怪我,我是奉令赚开这城,上面是关胜将军,你多多叩头求命。"薜理渠恍然大悟,跪下了只是叩头。关胜道:"你作了汉奸,我容你,全国人也容不得你。我也不杀你,没得污辱了我宝刀,将你捆在十字街头听候全城百姓发落你。若百姓说你不该死时,你在街上活得明天这时,我就把你放了。"说毕,手抚长额,回转头来向王全微笑道:"你莫不是想活?"王全只管叩头。关胜道:"你赚开了冠氏城,你自有功。但你作了汉奸,国人皆曰可杀,我若赦了你,国人却不容我。也罢,我多给你一线求生之望。你也一般地捆在十字街头示众。但在你身后贴上一张榜文,道你赚开了冠氏城,却是有功,众百姓若可怜见你,便不必杀你。"说毕,着人将王、薛二人都捆了,且押在囚牢里。到了次晨,着二十名军校,押解两人到十字街口,反缚在拴马桩上。几个军校,一路鸣锣告众:"今有汉奸薛理渠、王全,缚赴十字街头示众。关将军有令,听从百姓发落。那王全有赚开冠氏县城之功,百姓愿从轻处罚,却也听便。"这般喊叫,早惊动了满街百姓相随,围住十字街口。有人叫道:"恁等国贼,碎割了他也难平众忿。这厮遗臭万年,我等只须将屎尿浇死他。"恁地说了,早有好事的,端了一便桶粪来,对着薛理渠淋头一浇。一人作了,人人学样。王全也捆缚在一处,如何能免了?不到顿饭时,薛、王两贼都埋在屎尿堆里。关胜曾约王全,若到晚上,不为老百姓杀死便饶了他,却教他如何等待到晚上?这冠氏百姓受了这多日腌臢气,这总算痛快的发泄了一下,无不欢天喜地,以为从此重见天日,不再受胡骑蹂躏。那领军大将关胜,却知道连袭两城,都是侥幸得来,大名近在咫尺,金人大兵由东京退过黄河,不久便要前来。这不到两千兵马的偏师,如何能抵斡离不十万大军,便写一封详细书信,请卢俊义将本部军马悉数调来,以壮声势。一壁厢便去行那第二条计。 这第二条计却落在青面兽杨志身上。那杨志在晚上三更将时迁、施恩送走后,待得天明了,缓步走进城去,自回下处。原来他押解礼担来到大名后,巴色玛心喜,指定了他们在一家客店落脚,又给他九人九块出入城门腰牌,甚是方便。那日他和时迁定计行事了,却邀了李忠、焦挺作伴,在街道行走,预备个藏身处。路过留守府门前,杨志想起当年发配在这里,和粱中书押解生辰纲,正如一梦,不觉叹了一口气。焦挺问道:"阿哥莫非想起前事?"杨志正要答话时,见街头有两个公人经过,只是向自己身上打量,便不敢多言语,立刻踅入一条小巷子来。走转了几个弯曲,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大意,这大名城里,尽有人认得我脸上一搭青记,只管谈起旧情,休误了大事。"他说着,依旧拔步向前走,猛然一座高大房屋,矗立在前面,雪白粉墙,朱漆门柱,大门楼八字张开。焦挺在后喝了一声彩道:"大名城里,还有恁地整齐房屋,没有损害,定是有贵人在此居住。"李忠走近一步,向门楼牙檐下指道: "却是杨兄家庙。"杨志看时,上有一块朱漆横匾,大书四个金字"杨氏宗祠"。便笑道: "往年在大名,却没理会得此地有所杨氏宗祠。天下姓杨的多些个,却不见便是我家嫡亲祖庙。"说时,信步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迎面一带绿油点金屏门,遮挡了去路口由屏门两面转入,豁然开朗,正是八柱落地,三进大殿宇。这第一进两根长柱上,悬了一副楹联。大书十个字"威名传朔漠,伟绩镇高阳。"杨志不由咄的一声道:"这正是我家嫡亲祖祠庙。"焦,李二人,都识字有限,便同问恁地知得?杨志指了上联道:"朔漠是辽国本地,我杨家除了我八代祖老令公继业公,兀谁能在那里传名?"说着又指了下联道:"这五个字道的更明白,老令公第六个儿子延昭公曾作到保州防御使迁镇高阳关,河北军马都归他节制,却不是正道着他?"李忠道:"恁地说时,这大名城是高阳关管辖地带,后人正好建祠杞奉令祖了。" 他们彼此说话,便惊动了一个白髭须老人,由后面神堂里迎将出来。见杨志是中原军校打扮,倒吃了一惊,便拱手道:"官人何来?"杨志唱喏道:"小可也姓杨,日前由临清押解卢统制送这里金邦将领礼担来此。今日与两个友人街上闲步,看到这座自家祠宇,不免进来观望,惊动太公,请恕冒昧则个。"老人笑道:"莫不是玉麒麟卢统制那里来的?"杨志道:"正是。"老人道:"卢统制是这大名城内有名人物。上次回乡来作统制,本乡人好不风光。可惜……"他谈到这惋惜话时,把言语忍住了,因转问道:"动问上下那一支的,是何系派?"杨志道:"提起来,辱没煞人!小可正是老令公系下第八代孙支。并无寸进。有愧祖先。"老人笑道: "如此说来,却是自家人。老汉愧长官人一辈,乃是老令公系下,第七代孙支。"杨志下拜道:"却是阿叔,晚侄有礼。"老人回礼道:"阿哥且请到神堂上参拜祖先,再到里面拜茶。"杨志道:"应得如此。"于是随老人走到神堂,就神案前拜席,对神龛上神位,大拜了八拜,老人便去击动神案边的铜磬。周、李二人也向上四拜,杨志一边回拜,连称不敢。老人向三人招招手,将他们引到神橱后一间内室里坐地,有个小伙子捧了几碗泡茶出来敬客,老人一边斜坐相陪。杨志道:"动问阿叔,这大名城内公私房屋,只要稍好的,都被金兵占用,不占用时,也损坏了。如何我家祠宇,却恁地完好?"老人道:"好教贤侄得知,这大名城内,有当年杨家将留传下来一支子孙,近年颇称富有,便在城内建了这座宗祠。老汉被族人公推,带了两个小儿,在城内看守宗祠,早晚上一炷香火。顺便也教儿辈作些生理糊口。金兵进了城,有两个将领,恰是征辽过的,他知道我祖上威名。偶然来到这祠里,意欲占用。是老汉出来,说明来历。他不但不来占用,还贴了一张榜文在这门首,禁止金兵进来骚扰。先时,老汉借他势力,且自由他。日子久了,金兵人人皆知,此地是杨令公家庙,无人敢来。我想,我家征番望族,没的让那胡人榜文张贴在门首,也扫了我祖先颜面,因此悄悄地把来撕了。"杨志站起身来,唱个大喏,因道:"阿叔却是个有心人。"老人叹道:"有心人怎地?年壮时,老汉也拉得开几十石弓,知道我祖传几套枪法,遇这等风浪,我那肯守在城里,看人家颜色。不想老年得了一场风病,动弹不得了。儿辈恰又不成器,没奈何且忍耐了。贤侄由临清来,必知那边虚实。这两日满街沸沸扬扬,都道卢统制要率领一拨粱山弟兄前来投降,老汉兀自将信将疑。"杨志听说,看了焦.牵二人微笑。老人道:"贤侄为何发笑?"杨志道:"阿叔,你我既是一家人,现在祖宗祠内,我对你实说了罢。小可便是粱山好汉青面兽杨志。这两个兄弟,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没面目焦挺。"老人起身,连唱了三个大喏,因道:"原来是三筹好汉,这押送礼担小事,如何差遗你等这样大将?莫非各位来此另有公干?贤侄,你我既是忠良后代,兀谁不愿把这腔热血,上报国仇?你若用着我这老命时,我把这白头卖了。"说着伸手绕过肩膀去,连连拍了后脑几下。杨志道:"阿叔既恁地说了,看在祖先份上,请助小侄一臂之力。小侄现尚有同伙七人,暂时离开大名不得,恰又怕守城金将不容。不知阿叔可否代小侄八人觅个藏身之所?"老人点头道:"贤侄,这事我十分省得。不须远求,这宗祠里地方宽敞,就可容留八筹好汉。贤侄,你放心来便了,我若有二心.祖宗也不容我。"杨志大喜,站起来向他拜了两拜。 第五十回 巴色玛三日大搜索 青面兽单枪快报仇 在这日上午,杨卷带了七筹好汉,便藏在杨氏宗祠里。那时,水兆金被人杀了,头颅不见的消息,也由伪知府衙里传出,传遍了全城。守城金将巴色玛虽是不关痛痒,想到城中偌大一个文官,也吃人盗了头去,料得城里必有南朝细作,却也下令加紧戒备。过了两日,馆陶、冠氏被袭军报,陆续到来。他和喝里色商议一阵,如梦方醒,才明白卢俊义言和,却是行的一条缓兵苦肉计。立刻下令,把全城关了。他们又已接得斡离不公文,已渡河班师北回。赵官家立了誓书,以黄河为界,割了河北三镇。这大名虽不在三镇之列,既在金军手中,免了一番交割,须是好好镇守。喝里色在宋营放回,也图建些功劳,好遮羞脸。接得这项将令,也就接过了巴色玛兵权,亲率兵将来加紧城防。他想到金邦要接收三镇,必有大军留在河间,大名自有接应。不料斡离不这支大军:把粮秣使用得干净了,这河北又被金军游骑蹂蹒得十室九空,新春青黄不接,恰是搜罗不得十万人马的吃喝。他们在东京掳掠了千驮万载金珠罗缎,珍馐美味,却也须送回塞外去。因此师行间道,竟不曾经过大名,直趋易州。待喝里色得知时,大军已过去数百里了。他此时没了个去留定计,却又召了巴色玛计议。巴色码倒也直截了当的答复了。他道:"大名城里,只有三五千骑金兵,元帅带十万之师,兀自不敢孤军深入,久留在中原,我等如何能在这里立脚?趁现时南朝人马还不曾渡河,我等把这大名城内搜刮个干净,带了回北国享受去。那卢俊义一支人马袭取了冠氏,虽人少不足惧,却是近在肘腋。若南朝有大队人马渡河,吃他前后来攻。便突围走了,我们须是不能带了大批财帛走去。"这番言语,喝里色听了,十分动心,便依了他话,准备撤兵北走。一壁厢派了亲信人物,分着一二十拨,带领了金兵,分向城内外民家搜索金银财帛牛马细软。在三日之内,要把大名城每一户人家搜遍。百姓若不将出来,轻则鞭挞,重则砍杀。有那长得较好的妇女,不问是否婚嫁,益发一索子缚了,送到金将行辕里,预备带回北番去。恁地时,一座大名城,闹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号。 那杨志和七筹好汉,藏在杨氏宗祠神堂后披屋里,虽是他自己不敢到街上张望,却有那看守宗祠的杨太公借来两副货担他们应用,也不断出去打听消息。项充挑了一副水酒担子,随了城内采办柴水的百姓出城,在北门外三叉路土地庙前卖酒。焦挺扮个卖干枣柿饼的,只在东门外街道上歇了。李忠扮个走江湖卖草药的,在城内城外踅来踅去。他们虽是在街道上常常遇到搜索财帛的金兵,好在他们都装扮了个精穷的人物,并没有人来正眼瞧科了,且自放心张望。过了一日,金兵还在城内外搜索细软。项充挑两桶水酒,在土地庙外,卖得半日酒,只见路北那一骑白马上面坐个汉子,身穿青罗短袄,头戴范阳毡笠。虽是那马走得并不快,那人周身上下,全是灰尘布满,是个走长途的行路人。正看着他,耶人却已跳下马,牵了缰绳来到面前。项充看出那正是戴宗,便问道:"官人吃碗酒吗?"戴宗道:"口渴得紧,正要吃碗酒。"项充在夹箩里取得碗勺,掀开桶盖,舀了一碗酒双手捧着,送将过去。项充回头看了看身边无人,便低声道:"我等一行,都住在杨氏宗祠里。这两日金兵分了几十拨,整日整夜在民间搜罗金银细软。昨日便关了城,每日开城两次,放百姓采办柴水。看那情形,必是要撤兵北走。"戴宗道:"卢俊义兄长已带了大批人马,来到冠氏。知道斡离不大军业已迳回燕山,料着这里金兵,必在旦夕撤走,好半路里截杀。既是他们已在民间搜罗金银,益发是个走局。我且连夜奔回冠氏,报道这事,小可快马加鞭,明日下午;依旧这里厮见。"说毕放下酒碗,跨上马镫,回马场鞭便走。他身上带有时迁留下的路引腰牌,在金人关卡里行走,恰是没有阻拦。次日未牌时分,项充依旧与戴宗在那土地庙前相见。他在马上点头道: "且到城里叙活。"说毕,抖动缰绳自走。这时,正是开放城门时候,戴宗又有腰牌在身,随着入城百姓自混进了城。寻得了杨氏宗柯,与在城内几筹好汉相见了,因便悄悄地告知卢俊义将令。因道:"我等且忍耐了这一半日,猛可的截杀这贼兵一阵,一来教他虏掠的财帛不能带走,二来也折损他一些人马,为国家出口腌臜气。"杨志道:"正是如此,我等这两日在大名城里看金兵搜刮民家,也气得够了。"众弟兄听了,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痛快厮杀。 次日辰牌时分,杨志因一连日守住在这宗祠里,心里特觉烦闷,便约了杨太公,一同走出巷子口来,向街上张望。他两手叉了腰,斜伸了一支脚站在人家屋檐下,露出个安闲的样子。便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妇人的哀哭声,呜呜咽咽地,好不刺人耳朵。这两日大名城里,随处随时都有这般哭声,无非是金兵缚打人民,勒索钱财,却也不恁地奇怪。便在这时,见那人家簇拥了十几名金兵出来,金兵中间,一个青年妇人,披头散发,哭得泪人也似,被一绳子缚了,金人牵了走。几个金兵,肩上扛了大小包裹,几个金兵,拿鞭子和棒棍在手,将两个跟在后面的小儿,用棒棍乱搠,不许近前,两个小儿跳了叫娘。这妇人被牵出大门,便在地上一滚,口里哭叫了道:"你们便将我打死了罢休。眼睁睁我丈夫被你们杀了,兀自躺在堂屋里血泊子里。教我丢下三岁和五岁两个孩儿无爹无娘,却单身跟随你们到北国去。我迟早是死,却不如死在我两个孩儿面前。"说着,又在地上乱滚。一群金兵,正是要捉括的,围绕了她望着,没个作道理处。杨志看了,眼睛冒出火来,咬了牙齿,却 是作声不得。那妇人恰是看到了这边,口里哀叫道:"杨太公,我两个孩儿哭得可怜,救我则个。"杨太公看到那群金兵,横眉竖目,如何敢作声?杨志低声道:"这妇人哭得恁地可怜,正是救她不得。"杨太公也低声道:"那是她几分姿色害了她。"正说时,又一群金兵来了,他们拥驱了三匹马,马背上驮载箩筐,箩筐里正堆满了细软。其中也有两个汉人,分开众人问明了原由。喝道:"你这妇人好不识抬举,大名城里多少妇女都因为言语不合,被三刀两刀砍了。正因为你还有几分姿色,饶了你这条命,你兀自在地上撒泼。"那妇人坐在地上,指着扯了金兵衣服的两个小孩道:"我丈夫让他们杀了,我都没的说,死了干净。你看,这两个孩儿,哭跳得肝肠寸断,我恁地忍心抛下他来?官人,你也是中原人,谁无浑家儿女,替我想想也好。"那人倒被他说得心软了。先向金兵说了一遍番话,然后对这妇人道:"巴色玛将军现今正在查看,少时便到这里,你且止住了哭等候他来。若是他开一线之恩时,让你带了两个孩儿到北国去。你听马蹄声响着,巴将军来也。"说时,果然一群骑兵,簇拥了一员金将前来。他看到街边围堵了许多人,便停住了马,将马鞭梢指了这些人问着。早有两个金兵首领上前去禀报详细情形。巴色玛便着人将那妇人推到马前观看。他便向着懂得汉语的随从,向妇人道:"金邦将军,哪日不在大名城里搜索百十名娇好妇女,若是舍不了爹娘的要带爹娘,舍不了儿女的要带儿女,金邦哪里养活得了许多闲人?你舍不得这对儿童,本将军却有个了断,免得你到了北国,却只是牵肠挂肚。"说着,便喝着跟随金兵,把那两个小儿拖到马前来。这两个小儿见自己亲娘站在马前,便一个拖了一只手,连叫娘不要去,娘不要去。这巴色玛坐在马上,正握了一枝长矛,他烦腻着这两个儿童罗唣,倒下矛子来,只向那个大小孩一搠,矛头便直穿了他的胸脯,将小儿搠倒在地。那妇人哎呀一声,去抢这小儿时,巴色玛已抽回了矛子,再向那个小些的儿童搠去,一般地倒在地上。那妇人又一声哎哟,便晕倒在地上。这时,大街上躲得一个老百姓也无,除了这群金兵,只有杨太公,杨志两人,站在那边巷口上。巴色玛回头看见,向随从道:"这两个鸟人,站在巷口上只是向这里偷觑,莫非不服?且捉将来。"金兵吆喝一声,将两人推了过来,两人只好在马前欠身行礼。杨志押送礼担到巴色玛行辕里交割时,曾在大堂阶下拜见。于今虽不穿军校衣服,怕他认出自己面目,只得把头低了。巴色玛着通事问杨太公、杨志两个:"是甚等人?"杨太公道:"老儿便住在这巷内杨氏宗祠,看守神堂。将军前到敝祠时,老儿曾得拜见。这人是我阿侄,新从乡下来,不懂得礼节,将军宽恕则个。"巴色玛特长矛直插在马鞍镫里,抽出插的长马鞭子,指了杨太公道:"你这老儿,我自认得你嘴脸,果是看守祠堂人。这江子好一条壮健身体,身为杨令公后代,必然懂得一些武艺。"说着,将鞭梢指了杨志。他听了马前通事翻译言语,躬身答复,不懂武艺。巴色玛道:"你既不懂得武艺,难道不知我金兵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在街上搜索金银妇女,你兀自一旁偷觑,有些不服,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不念你是杨令公后代,我便在马前砍了你这蠢头。但不杀你,也兀自饶你不得。"说着,竖起鞭子,不分上下,对杨志身上头上,刷刷刷,连劈了几十鞭子。枥志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将巴色玛扯下马来三拳两脚打死他。只是真动手时,必然误了卢俊义截杀金人的全盘计划,因此只有低头忍受,恰是不作一声。那巴色玛打得够了,将鞭子一扬,打着马在人丛中冲过去了。那些金兵,益发把那妇人由血泊里拖起。捆缚在马背上驮着走了。杨志被那长梢鞭子抽打十几下,脸上也记下了几条伤痕。他咬住牙把这创痛忍了,只是低头站定。等到这批金人去远了,杨太公才上前扯了他衣襟,低声道:"贤侄去休!"杨志慢慢抬起头来,对着金人去路看了一看,然后将手抚摸着脸,走回杨氏宗祠,他一言不发,大步跨进了神堂,面对着祖先神位站定了,正着脸色道; "祖先在上,我若不将巴色玛这首级取来,却不回大名城来。"那在祠堂里的几筹好汉,听了杨志语,说是被巴色玛鞭打伤了,也都替他不平,相约了必帮着他,把巴色玛首级取了来。 他们这誓言不到两个时辰,杨太公两个儿子,先后回来说,金兵已不在街上搜罗金银细软了。戴宗道:"金兵方才还在民间搜罗得紧,如何会突然停止了?必是得了冠氏我军进取的消息,要去抵敌,来不及搜制了。"杨太公也道:"正是金人下令要搜刮三日三夜,于今只搜刮得两日如何舍停止?"杨志道:"休管他何时弃城逃走,我等自照卢统制将令行事便了。"于是他和八筹好汉,各扮成难民模样,背着包裹,暗藏了短兵刃,分向东西北三门走。项充、樊瑞、李衮三人走东门,戴宗、李忠、周通走西门。杨志料定巴色玛大军必定走北门,便和杨春、焦挺二人向北门行走。一路之上,连见金国骑兵四五起,飞奔着来,又看到七八起飞跑了去。那正是来往流星探马。行着将近北门了,只见成群牛马,驮载着大小包裹,塞满了街巷,向北门出去。驮载后面,有二三百名妇女,也都骑在马上,被金兵拿了兵刃,押解在身边。妇女坐在马背上,啼啼哭哭,却是动弹不得,原来也是缚在鞍镫上的。其间也有些民夫,挑了担子跟在后面行走。杨志向焦挺、杨春各丢了一个眼色,将背上包裹高高扛起,把头低下去。便插入人丛中走着。焦挺、杨春会意,也在人丛中走着。出得城来,已听到后面马蹄声,翻山倒海一般的响着。随着后面胡笳声呜嘟嘟吹起。这里押解妇女细软的人听了,便将马匹都轰赶在街边冷巷里或空地里。一霎时,后边繁杂声音,奔到面前金骑兵的马头,颠着波浪也似由正街上跑过。其中一员金将,马前撑出两面大旗,正是巴色玛。杨志在冷巷看得清楚,立刻窜进一户人家,杨春、焦挺二人随后赶来。三人解下包裹,将里面硫磺硝药取出,便在这房子里放起一把火,然后连连点着号炮向空中掷去。三人复由人家跳出来,早见那群押解妇女细软的金兵,纷乱着一团,正是被这号炮惊动了。杨志手上,挺了一柄朴刀,直奔一个骑着大马手挥长枪的金将。他正未曾提防到这群打劫来的人物里面,会拼出了火星。杨志奔到他身边,纵身一跳,斜刺里挥起一刀,削了那金将半边头颅,他倒栽下马来,杨志先向前一步,夺了那枪,将枪把点着地,身子便上了马。杨家枪是天下驰名的。杨志得了这枪和马,正是如鱼得水,将刀插在腰间皮鞘里,两手抖动枪枝,先把面前十几名金骑兵,如疾风扫残叶一般,把他们搠下马来。杨春、焦挺挺了两把朴刀,也在人群里,找金国步兵砍杀。现在有了十几骑空马,也各骑了一匹马,夺了一枝枪,与杨志并马在一处,杨志见他两人有了枪马。便道:"前面有金兵挡了路,这些掳掠来的细软妇女,谅是不能逃脱,我们且向前面去追杀巴色玛一阵。"说着,挺枪跃马,向前便跑。 那前面的金军,约莫有二千余骑兵,在巴色玛催动下,正向北大道奔去。忽听到后面十几声号炮,巴色玛颇是奇怪,心里想着,这大名城里难道还有伏兵不成?且休管他,只是催了人马走。后面早有探马飞报,后路火起,押解的辎重队伍纷乱难行。巴色玛停住了马,正待回去观望,忽然前面鼓声大震,路边柳树林子拥出一簇旗帜,几面白字红旗,大书一个关字。一员绿袍红面大将,身骑赤色马,带领三四百名人马,横冲出来,大喊:"关胜在此,金将留下头去。"巴色玛见这伏兵,人又不多,且不理他,押了队伍直走。不到一里路,麦地里一阵鼓响,几百枝钩罐枪,由麦苗里像拔笱也似,直扑了大路。麦田树出几面将旗,上面大书金枪手徐宁,一员穿唐猊甲骑紫骝马的将军,由麦田陇上白杨树下奔出。巴色玛见有两路伏兵,颇有些着慌了,忙吹起号角,催动马队狂奔。路边旌旗后面,跳出几百名镰枪队,如何肯放松了,见了马脚便搠,虽只期翻得百十匹马,金兵队伍便纷乱了。又不到两里路,对面土岗上,拥出一彪军马,五彩旗帜在空中飘荡起来,帅子旗高高在上,飘着一个斗大卢字。巴色玛看那土岗阵式整齐,占了一大片地,约莫有一二千人。料着路头已被拦住,非冲杀不能通过,便下令吹着笳号,按住了队伍,预备齐了马头,一冲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大喊道:"巴色玛那里走?吃我三百鞭去。"巴色玛回头看时,有三骑马,就地卷了黄尘飞扑将来。第一匹马,骑着一个短须汉子,头戴瓜角巾,身着青罗祆裤,手使红缨点钢枪,正是杨志。他两手举了长枪,便作个刺扎之势。巴色玛见他不过三骑,又不曾着盔甲,如何会放在心上?却离开了队伍,回马反迎上去,一箭之远,先站定了,料他奔马而来,其势虽猛,恰是绳易放难收,正好让过他的马头,在后面来算计他。因之勒转马头不动,直等杨志人马将近,便向旁一闪。那杨志端枪挺腰,远近飞刺将来,直到巴色玛马前丈来远,兀是如此。巴色玛心中大喜,以为可先除了这头一骑。不料那枪尖相距到六七尺远时,那枪尖一缩,横了过来。巴色玛在左,杨志却把身子向右一偏。巴色玛原插了枪在马鞍镫里;拔出肩上钢鞭在手。以为让了杨志马头过去,一鞭可以将他打下马来,于今鞭打下去,杨志早已闪开,却扑了个空。那杨志横过来的枪,向后只一扫,早扎在巴色玛右肋上。巴色玛待要收回鞭来挑开,杨志在马上已转过身来,枪尖只一抖,便将巴色玛挑落马下。随后焦挺、杨春两骑,业已赶到,对巴色玛阵上赶来的扈从骑兵截杀着,杨志在马上伸手下来,抓住巴色玛的束甲丝绦,抓起人来在胁下一夹向后便走。这巴色玛也是金人一员大将,如何恁地便捉住了?原来杨志是用的杨家枪法回马枪,专一对付靠近敌手,巴色玛不省得,便没个解救了。那金兵见主将被擒,便是一阵鸟乱。立刻前面金鼓大震,箭矢大飞。后面徐宇、关胜两路追兵,又一齐赶到。金兵不愿恋战,只拣空隙里联骑飞窜去了。这里三路人马合一,杨志将巴色玛掷在地下。着小军缚了。见他伤重未死,便在马上,用枪指了他道:"早半日你在大名城里,鞭打得我好?不错,我是扬令公后人,便用杨家枪捉了你。你鞭打我时,也曾见我脸上这搭青痣也无?教你认得我!"说着,指了脸上青痣,抬头哈哈大笑,便纵马去大军前迎接卢俊义去了。 第五十一回 小兄弟聚首惊盲词 老宣慰释俘遣细作 原来在大名城里静金兵,分着两路北走。一路出北门,一路出西门。出北门的这支人马,是巴色玛统率,已被卢俊义冲散。出西门的这支人马,却是喝里色统率。行不到三里,一般的后面起火,前面宋军拦住去路,那是燕青、林冲、杨雄三路截杀。喝里色深知他们忠勇,不愿作战,也是折损些人马,冲开了出路,向北逃去。这时大名城内,四门大开,卢俊义两路人马安然入城。那金人在城里劫掠的妇女细软,都未曾丝毫带走。卢俊义用了大名统制的官符,出示安民,料理善后,着实劳累几日,一面多派探马,向西北两路打听。那金人大队兵马,分东西两路退去。西路是粘没喝由山西退往云中。东路斡离不为帅,向北退河间、中山两郡。这河间、中山两郡,便是赵官家许割让的三路之二,斡离不拿了钦宗割让三镇的诏书在手,如何会放过了这事?一路行来,逢到两镇管辖的州县,都派兵去接收县城。这些城池,三停的一停,还有几个小官镇守。三停的一停,是当地人士推选公正士绅来接了文武各衙政事。还有三停的一停,却是当地强盗把城池占领了。这三类守城的,虽随身分不大相同,但他们却有一个见解是同的,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城池换到中国人手里,守不住便罢休。于今要割让给异族,城池是中国人的城池,便是有赵官家的诏书,却也由不得他作主。金人来了,大家都闭门不睬。斡离不虽也攻下了几座城池,却是不能一一分兵驻守,这般相持一个多月,赵官家也后悔不该割了三镇,下诏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慰使,驻兵滑州,姚古为河北制置使,种师中为副使。姚古统兵援太原,师中统兵援中山、河间。那斡离不掠掳无数金银细软,舍不得在战场上抛弃了,只好不战而去。这已是暮春三月期间,卢俊义这班来河北的弟兄,兀自聚合在大名城里,其中只有杨雄,时迁是黎阳的都监与巡检,已自回任。汤隆是磁州巡检,因那里兀自在大兵争夺中,一人前去不得,依然也留在大名。这日听了确实消息,斡离不大兵已经出境,便来和卢俊义计议出处。卢俊义道:"现今金兵已经远高中山府,磁州那里,有种小经略相公兵马,你自回任去。"汤隆道:"小弟且不欲前去,从前董平在雄州,陈达在相州,急切有个呼应。于今小弟一人到这北地去,又是个微末前程,作得甚事?听说那里大兵之后,盗贼如毛,小弟恰是对付不得。"卢俊义道:"贤弟如不前去,辞了官,来大名相聚也好。只是你带了磁州千余人马出来,虽折损了一半,却还有一半现在这里,却如何交代?"汤隆道:"现今老种相公在滑州,相去不远,意欲亲自去谒见一遭,交代这小支人马。"卢俊义道:"老种相公对我兄弟都十分垂青,贤弟前去面辞也好。"二人这般商议定了。次日汤隆向统制署里讨了一骑马,挂了柄朴刀,背上一个包裹,便离了大名向滑州去。 行得两日,来到了黎阳。这虽是个小县城,恰当了南北孔道,那两路宣慰使驻节滑州,又临近这里,城厢车马往来,街上行人拥挤,并不像大兵方才过境。汤隆看看天上太阳半偏,已到申牌时候。心想,今天便在这里和杨雄、时迁两位吃一夜酒,明日再去滑州不迟。如此想了,便放松了马缰绳,向城内走去。忽听有人叫道:"汤兄如何一人来到这里?"回头看时,正是杨雄。他身穿了一件绿罗春衫,头戴卐字巾,手拿一柄摺扇。后面一个士兵,背了朴刀跟随。汤隆立刻滚下马来,向前拱手道:"特来拜访。我兄倒如此清闲,想是游春方回。"杨雄哈哈笑道:"贤弟倒得恁地自在。曹正兄弟,前几日引了活闪婆王定六、金毛犬段景住,来到此地,正要前去探望卢俊义兄长。我便留在这里吃了两日酒。现时他们都在时迁巡检衙里。我正在那里吃了半日酒。于今贤弟来了,我便引了你去。"汤隆道:"如此便好。"将马匹包裹交付了那士兵拿去,和杨雄步行到巡检衙里来。这里一片敞地,撑出十来株高大垂柳,这时风和日丽,枝条正在空中摇撼了一座翠山。绿阴下一座双柱落地黑漆门楼,门楼上一块直匾,白地黑字,大书黎阳县巡检署。柳花如下雪一般,正在门楼内外飞舞。浓荫里门楼柱子上挂了两块虎头牌,柱下有两面术枷,正是摆出了这巡检在这城里缉捕盗贼、宣慰地方的威风。汤隆想着,这黎阳巡检,更比磁州巡检风光些个,正是上面少得一层上宪管辖,地方小官就排场大些。时迁如今作了官,官又作得恁好。他自忖思着,随了杨雄进得巡检衙门,有两个士兵自值班房里迎出来唱喏。杨雄道:"告诉你家巡检相公,现有汤巡检自大名到来。"士兵进去禀报,时迁开了正堂门,引着曹正、段景住,王定六迎了出来。大家拜了几拜,同到后堂坐地。汤隆告知了来意,却问曹正如何带了王、段两人来此。曹正道:"自金兵退后,东京城里又回复了往日繁华,我那小蓬莱,却也生意兴旺。只是史进、林冲两位兄长,鲁智深师兄,先后在东京惹下几次祸,那太宰李邦彦受了童贯、蔡京家奴的唆使,要驱逐东京城里的梁山余孽。小弟和孙二娘已是露了真实名姓,小蓬莱开设不得。便歇了生理,打算送了家小到雄州去。正在这般时候,花荣兄长带得王、段二兄来到东京打听消息。小弟便请孙太公,孙二娘带了我家小到邓州去过活。花荣阿哥因小弟认识老种相公门下许多军校,便着小弟送王、段两兄到滑州来,投送张叔夜相公一封书信。他也自回邓州去了。我等渡了黄河,在行路人口里,却知道杨、时两兄已回到了黎阳任上,便想着先来探望探望,以解渴念,然后再去滑州。于今既是汤兄要去见老种相公,正好一同前去。"时迁道:"老种相公来到滑州,小弟还未曾去参谒,明日益发和各兄同去。"杨雄道:"上次愚兄去参谒老种相公时,他再三问到贤弟。贤弟自去不妨,这里有甚事时,愚兄都代办了。"大家商议已定,便在时迁衙里,吃了半日酒,约丁后日去滑州。次晓却由杨雄在都监衙里还席。这日上午无事,汤隆约了王定六、段景住、曹正三人,在黎阳街上散步。见一所道院,门口有四株合抱大槐树,新叶绿油油的,浓荫遮天。树荫下有个唱曲子的艺人,将矮凳列了个圈圈,坐了顾客。有几副食物担子,横七竖八故了。还有个卖拳的,在道院围墙外,引了一圈人兜卖草药。也绕了个圈,见西角墙荫,另有一群人围着哄然一声。过去看时,见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儿。肋下夹了鼓筒,拿了鼓板,原来是个唱盲词的。他正念着引子道:"今天先唱的这段时事,说起这主人儿又奢遮!他是我们这里都监相公好友,粱山泊好汉,拼命三郎石秀。"曹正等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四筹好汉,各看觑了一眼。那瞎老儿接着道:"这故事叫做石三郎拼命闯金营。道的并不是前唐后汉,却胜似赵子龙长坂坡救驾,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乃说的是这位石秀好汉,在冀州战场上,单枪匹马,狂风大雪之中,身中数箭,带了朱武尸首,杀退金人伏兵,闯回宋营,定下大计,大败金兵。若要知其详,听我道来。"说着,札崩札崩,响了鼓板。曹正向大家丢了一个眼色,引开各位弟兄,笑道:"这里百姓,正听粱山泊里好汉故事。若认出了我们时,却不把我们围拢了当新奇事物看。"王定六道:"虽是我梁山泊好汉故事,方今天下,不少人编著曲儿唱,却不像石家兄长这事,说得有声有色。"四人说话走着,见大树兜下,有一个乡下汉子,扛了一面大术枷,蹲在地上。枷上贴丁一张黎阳巡检署封皮。在那树兜边,斜靠了一块告示牌。上写:"捕获偷窃耕牛犯一名孙二,曾向金兵纳款,受任伪团练使,除杖八百,枷十日示众外,再解送上宪严惩。黎阳巡检时告示。"曹正看了微笑,王定六笑道:"你看,时迁阿哥作了巡检,办事特认真。他说大兵之后,必有荒年,容易出盗窃,便三五日一次,带了缉捕官兵下乡去缉捕盗贼。"段景住道:"你不听得杨雄哥哥说,老种经略相公兀自惦记了他。"王定六道:"正是好汉不怕出身低。这次替国家出力,我小班辈弟兄里,他最是出色。我们见了老种相公,若得个出人头地机会时,却休得放过了。"大家恁地想了,且放在心里。这晚在杨雄衙里,吃了半夜酒。 次日早起,由杨雄备好了四匹马,随着时迁一骑,五筹好汉,共同前往滑州。这滑州在黄河边上,成了南北军事孔道,现有两河宣抚使驻节在此,自是十分热闹。次日午牌,五人进了城厢,觅得下处安身。换了衣服,便同向宣慰使行辕旗牌门官值班房里挂了号,呈上张叔夜书信。汤隆递了禀启听候传见。当晚种师道派人传令前来,着五人于次日寅刻一同到大堂参谒。那是随班参见,大堂台阶上下,站有几十名文武官吏。由那中军官站在滴水檐前,拿了号簿,点名传唤上堂。时迁、曹正、汤隆、王定六、段景住五人,依然一班传见。五人到了案前,躬身拜见。种师道着了冠服,坐在公案上,虽是病体见愈了,正是须发皓白,颧骨高撑,瘦削得多了。他见五人立在公案前,各各询问了几句话。便点点头道:"你等弟兄屡次为国家出力,不枉张叔夜总管相公将你们提拔了。时迁、汤隆,我自知你。今日晚间,你二人可来见我,现在且去将息了。"五人见这老帅脸上,兀白带了几分笑容,想到必有好谕见诏,大家欣然而退。到了晚间,初更以后,汤隆、时迁二人到门官那里,申明了来意。由一个旗牌,将他引到内堂来见种师道。这老帅换了便服,斜躺在虎皮交椅上,身边只有拿尘拂的侍僮,长案上燃着手臂也似巨烛。旁边放下一只碗,热气腾腾兀自有些汤药气。时迁、汤隆行到帘外时,那侍僮已经喊着相公钧谕,着汤随、时迁两位巡检,堂内叙话。说着,帘外当值虞侯,代掀了帘子,二人入来,躬身唱喏,远远站定。种师道略一欠身,因道:"老夫年纪衰迈,兀自欠着健康,公余总是恁地坐卧,非是有意傲慢。二位休得见怪!"时迁、汤隆同道:"小人怎敢?"种师道指了汤隆道:"看你面目好熟。我手下往日有个善打兵器的汤知寨,与巡检颇相像。"汤隆躬身道:"好教相公得知,那正是先父。曾蒙恩相提拔,做得延安知寨。小人兀自未敢忘记。"种师道笑道:"我正如此想,可喜我老眼不花。你那禀启上,道是磁州地势重要,巡检手下缉捕兵力单薄,自也是实情。那里现有我兄弟种师中大兵分守,已非往常,你尽可前去。但你一定要辞官时,我自派人接了你那支队伍。你等弟兄,现均齐集大名,莫非你有意在大名厮守。汤隆躬身道:"恩相明鉴。"种师道又向时迁笑道:"于今我才解得盂尝君门下,鸡鸣狗盗,都散了上客,兀自有些原因。于今世上,只有官来作贼,作得很好。却不道贼来作官,也作的很好。时迁,你偷割那水兆金的头,此事作的很好。你若要立下盖世功劳。凭你这手段,你还可以为国家出些力量,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 "钧相若差卑职有何公务,万死不辞。"种师道说:"方今金兵北转,未能十分得意,恐怕不久又来。我中原必须几个得力细作,打听敌情。我知道今日来见我几人,多曾干得细作工夫。我要差你和汤隆为首,再着曹正,王定六、段景住三人为副,前往燕京,探取消息。随后我行文张总管那里?再调你们几位弟兄前去,相机作些事业。你可有心立下这场大功?"时迁躬身道:"这芷是卑职梦求不得的事情。卑职自幼浪蒋江湖,不省得政事。于今受了朝廷爵禄,正是有愧。若去干细作,卑职多少有所贡献。卑职是蓟州人,到燕山是回家乡去。段景住是涿州人,往年专走北地贩马。汤巡检也在幽燕多年。虽是曹正、王定六对那里情形生疏些,有卑职三人相处,必能作得合手。"汤隆也躬身道:"恩相既是命令卑职前去,卑职愿努力报效国家。"种师道见他两个人毫无难色,心下大喜,便起身道:"既是如此,二位当然也不怕受些委屈。今晚你等且回下处去通知曹正三人,明晚我着人引导你们行一条计。"于是把定的计划告诉他了,时、汤两人含笑领命,告辞出衙。回到下处,因把老种相公钧旨说了。王、段二人均是乐从。只有曹正踌躇了道:"我只说到大名看看,于今去到燕山,家小巳去邓州,相差得远了,却教他们惦念。"时迁道:"曹正哥哥,大丈夫建功立业,那里处处顾得家小?何况我们作细作,不过在燕山勾留几个月,又不是在那里三年五载。"曹正道:"兄弟说得是,我陪你们到失掉的这一大片国土里去看看。"如此约定了大家共修下两封书信,一封着人送给黎阳杨雄,一封着人送到大名,向卢俊义告知此事。 次日正午,五人来到宣慰使衙里,悄悄地见了受降营营管。那营管将他们引到僻静处,换了降卒衣服。各人脸上都将枯荷叶汗水,擦抹了,又打散了头发,选了五副轻些的镣铐,套上了手足。午牌时分,着几个兵士手执兵刃,押解了他们来到大堂。那时,种师道全副戎装,坐在公案上。两旁到了百十个顶盔着甲军校,明晃晃各人手上拿了枪刀斧钺,由公案排班,直立到台阶下来。台阶下跪有几十名俘降的金兵,兀自穿了窄袖箭衣,戴了毡帽,一望便认识得出。他们分着几排,跪在石板上。时迁、汤隆、曹正、王定六、段景住拖了镣铐上铁链,呛啷作响,便由人堆边,绕上第一层台阶。两旁的军汉齐齐吆喝了一声,喝着护堂威,引来的兵士,便着他们跪下。公案前中军官,向公案上花名册看了,对下唱着名,冯千、郑万,褚兆、卫亿、钱总。这五人依次答应了。种师道便向下重声道:"冯千,你等也是炎黄裔胄,如何随了北国人马,也来侵害自家人?虽是你们被我捉得,都愿投降,你这般汉奸,却是容留不得。你等自还有家小,现在北国,便留下你们,你们迟早也生异心。于今本帅释放一批北国降卒北回,着你也跟了去。在我这里,自有人将你们押解出境。自今以后,你们休得再来内地。若是二次捉得,一定砍了你们首级,决不宽恕。"时迁等五人听了,连连叩首,只称开恩。堂上旗牌官喝令押来士兵,当堂给五人开了镣铐。五人千恩万谢,只是叩首。旗 牌官喝道:"宣慰使相公钧谕,北国降卒八十四名,北地细作五名,着本部提辖邹顺,即日即时率队严厉看管押解着出境。所有被解降卒等,不得在路骚扰。违则以军法从事。"这时,便有那个邹顺提辖,戎装佩刀,立在滴水檐前,叉手听命。旗牌唱谕完毕,邹顺拜罢下阶,两旁兵士喝着叩谢恩典。降卒和时迁又向上同拜了两拜。旗牌又喝声下堂起解。便有士兵引着阶下一班人等,起身退出宣慰使衙门。时迁这五个人,另作一拨押解在那八十四名降卒后面。那些降卒,当堂亲眼看到种师道将这拨人发落了,心里兀自寻思。没来由,中原人却把自己人当了异族。我北国占了幽燕十六州,兀自怕那里人会逃过黄河,那老儿颠倒着把北地人赶回来。他们恁地想了,自另眼看觑时迁这五个人。在路上行了几日,许多降卒都和时迁厮混得熟了。时迁和段景住又都说得一口好胡语,益发教那些降卒认他们是自己人。那邹提辖将这拨人押送到雄州,便自回去。雄州当地驻军,另派一拨兵马,送到白沟国境上,放纵他们自走。时迁等五人,在降卒里认识丁几个兵目,送他们一些银钱使用,他们益发相认是旧好,合伙儿去到燕京。这便教梁山上最末几把交倚上坐的人物,将来也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第五十二回 请诏书耿南仲进谗 闻潮音鲁智深坐化 梁山上时迁、段景住到金国去当细作的时候,乃是宋钦宗靖康元年四月。汴京正是歌舞升平,又大大的热闹,乃是太上皇回銮,重享人间富贵。随着太上皇出奔的童贯、蔡京、蔡攸、王黼虽是慢慢地受了朝廷处分。这当朝的赵官家,还是用着一班小人。李邦彦,宇文虚中这批人虽免了,却用的是由金营回来的张邦昌,和他作太子时候的亲信耿南仲,和那贪生怕死的庸官唐恪、聂昌。将那个有功社稷的李纲贬去作扬州知州。耿南仲的官,作到签书枢密院事,又作门下侍郎。赵官家的传国玺,兀自有一半掌在那厮手里。李纲去了,他又怕当时守东京有功的武臣碍眼,将西路勤王的马忠,说他是李纲一党调回延安。他又听到在马忠营中效力的关胜二十余人,又群集在大名卢俊义那里,兀自有些不快活。凑巧一日种师中由北路奏本,道是金兵虽己渐去,随时可来。现河北、河东各州郡,流亡之民啸聚为盗,大小有数十股。应当分别剿抚。这道奏本,铁宗看过了,便交门下省拟旨。耿南仲且不拟旨,在便殿里先朝见了钦宗,奏道:"这些盗匪,虽说是饥寒所驱,却也是宣和年间皇恩浩荡,太宽容了他们。"钦宗道:"这些盗匪,多半是目前啸聚的,如何牵涉到宣和年间去?"耿南仲奏道:"当年不合纳了张叔夜的保奏,招安了梁山群盗。这一股盗是天下闻名最猖獗的一股。招安以后,赦其不死,也就罢休。朝廷过于宽宏,都授了他们官职。他们大官作到统制、团练使,小官也作到巡检、观察。那些不法之徒,看到犯下弥天大罪,还可受朝廷爵禄,兀谁不跟着宋江,卢俊义学个样儿?依臣之见,须是陛下下道诏书,将宋江、卢俊义这班人,免除官职解甲归田,先绝了那不肖之徒作非分之想。至于河北河东的盗匪,无论他啸聚多少,都是乌合之众。两河还有十万大兵,便是敌不过异族,扫荡这些妖魔小丑,正是不吃力。"钦宗道:"两河虽有十万大兵,既要防备金人,自家又要靖内,怎地不吃力?"耿南仲道:"便是要招抚群盗,粱山旧匪,也剪须剪除。这些人狼子野心,哪会效忠朝廷?于今卢俊义镇守在大名,有兵有将有城有粮,又是形胜之地,却是放纵不得。只卢俊义一人在那里,还则罢了。于今关胜等几十名旧日匪首,并无朝命,都群集在那里,是何居心?请陛下圣断。"这两句言语,却打动了钦宗心事,不免手抚髭须,低头沉思一番。因道:"虽然恁地说,东京解围之日,这些人恰是有功。"耿南仲道:"他们在京,何尝是为国,只是李纲一党,为李纲张目。不见陛下罢免了李纲时,他们便勾结太学生,在南薰门纠合民众,震惊官阙。便是金兵退后,林冲在城里,闯进高俅家里杀人越货。鲁智深烧了相国寺,还杀死守城御林军。更有史进、戴宗二人,在门东驿万目睽睽之下,拦劫童贯家财。童、高虽是罪臣,却也容不得他们代朝廷执法。这些事,京兆尹衙里都备得有案。在皇城之中,他们还如此猖狂,如今教他们啸聚在大名,却是朝廷心腹之患。"钦宗将耿南仲语思忖了一番,觉得也是。便道:"依卿之意,终不成无故将他们都办了罪。"耿南仲道:"他们原是南道都总管部属。整下可格外施恩,把他们调回邓州,先着张叔夜严加管束。如有不法之行,再作处置。"这钦宗是个怕事皇帝,李纲社稷之臣,兀自听了议和文臣言语,把他贬了,如何会爱惜了卢俊义、关胜这些起自草莽的小官?经耿南仲恁般反覆的申奏,他又值不得为这事拒了心腹大臣的策划,当时便面准了耿南仲所奏,着他依议拟下诏书。不到五日,枢密院便奉旨向大名统制署发下文书,将大名统制卢俊义、副统制燕青,一律罢免。所有在大名效力之南路兵马都总管属下将校关胜等人,着即随同卢俊义同回邓州本路调用。又各发五道文书去沧州,相州、磁州、黎阳、蒲关,着南路北上各将领罢去现职。除了雄州董平,朝廷兀自不知这拨人存亡下落。 文书到了大名,卢俊义与关胜等看了,大家忧喜参半,喜的是回到邓州,弟兄们反可聚首。愁的是大家离开大名,金兵若是再来,附近州县,决难保守。其中只有鲁智深一人,却无半点喜容,终日只是吃酒。过了几日,卢俊义收拾军马已毕,即日便要邀合众兄弟南下。便特地请了他到内堂坐地,因道:"这些时见师兄闷闷不乐,只管吃酒。卢某收拾军事特忙些个,未得与师兄叙话。"智深道:"洒家自舍不得与众兄弟分手。"卢俊义道:"师兄难道不回邓州去?"智深道:"当年在海州时,洒家便不愿再在军中供职,为的是叔夜相公治军严明,属下容不的这个和尚。于今怎地又回去?"卢俊义道:"师兄说的也是。便在南阳附近找个寺庙落脚也好。"智深道:"酒家恰是不愿回到南方,去受贪官污吏那些鸟气。本来要再上五台山,前日卢兄又昔知洒家消息,西路金兵兀自要占领太原全郡,如何投身到敌国去?因此前后思忖,没个了断。"卢俊义道:"师兄是直性人,我自省得,你不向邓州去,自勉强不得,于今关中一路,有马忠统制在那里驻守,这一路不少汉唐古刹,师兄那里去如何?"智深道:"天下庙宇,有几个长老.容得酒家这鸟性?洒家赤条条这条身子,有那条禅杖作伙伴,那里不好安身?我想了,且吃几日酒,等各位走了,酒家也离开大名,便在山东、河北作个云游和尚。"卢俊义道:"恁地怕不是好,却怕金兵再来,师兄恁直性,必是和金人闹翻。那时,师兄一人,特孤零些。"智深道:"怕甚鸟,厮杀得死了,强似到中原去又看那些贪官污吏的鸟嘴脸。"卢俊义道:"虽是恁地说了,师兄也必是先有个心里想去地方。"智探道:"洒家实是不曾有个固定地方想去。当年在青州二龙山时,多曾听得人说,登州蓬莱山是个仙境,当了强盗,却是不得鸟工夫去看仙景。于今一条光身子,四海为家,落得趁闲去看看。"正说时,史进也来到内堂,因道:"正想寻师兄吃碗酒解闷,听说在这里叙话,特来奉约。师兄要那里去看看?"卢俊义道:"正自和师兄叙话,他出家人,不肯去邓州,待送得我兄弟离开大名时,他自向登州蓬莱山看仙景去。"史进道:"师兄果有此意,小弟也不忙回到邓州,便伴送师兄到登州一行。"智深道:"大郎,你若肯伴我一行时,我们便先走。免得看了卢兄离开大名,眼睁睁这座名城,交与了那庸官知府。"史进道:"我敢和师兄作耍?"智深突地站起来道:"好好!今日便走。"卢俊义起身相拦道:"今日已晚,走不得多少路程。二则今日分手,不知后会何时,今晚且和众兄弟吃半夜洒,明早便行如何?"智深道:"卢兄说得是,洒家依了。"卢俊义听说,便着衙役杀猪宰羊,办了两桌盛筵。晚间在内堂明晃晃点起七八枝火烛,约了在大名众兄弟团聚吃酒,智深吃得大醉,更鼓三次,方才罢休。次早天明,红日未出,他提了禅杖,背了包裹便到史进下处喊叫。史进一骨碌由床上起来,笑道:"师兄惩早?"智深道:"大郎你送我蓬莱去也不?"史进笑道:"如何不去?"智深道:"既要去,洒家不惯这慢腾腾地。"史进大笑,赶忙漱洗一番,收拾了一个包裹.挂了一把朴刀。智深道:"大郎,你再没得累赘了?"史进道:"须是和众兄弟诈别一番。"智深点头道:"自是使得。"两人相继来到统制衙里。进内堂上,却见众兄弟都在这里,一个不曾少。智深放下禅杖唱个大喏道:"各位兄弟珍重,洒家去也!"卢俊义向前来携住智深的手道:"智真长老,兀自许你是个有根底人,此去找个好寺庙落脚了,江湖得便,却向邓州那里捎个信息。宋公明哥哥,兀自惦记你。"智深道:"酒家自不会忘了众兄弟。"卢俊义向史进道:"大郎到了蓬莱,望早回邓州,于今山东道上,不似往年,盗匪如毛。你孤单一人,休再闻出祸来。"史进一一应允了,与智深再共同唱个大喏,向众人告辞出衙。 二人盘缠带得足,又没甚紧要,只是每日随走几十里。在路半月有余,来到登州,打听得蓬莱宫在蓬莱镇附近。二人到了镇上,先投下客店,再向那里去游览。到时,却是一座道观。这殿宇依山面海,建造在一个海湾子里。庙里供的三清道祖,进出的都是些羽衣道士。智深看着不是头路,匆匆一看,和史进依然回到客店里来。便向店小二问道:"向听人说,求仙拜佛人都向登州来,原来这里却只有道家?"店小二道:"好教师傅得知,这里蓬莱和崂山,虽都是三清道教。但因道君太上皇,当年也是佛道并重。在这蓬莱官下首,另建了一座东海寺,远处僧人来,都在那里挂单。前三年,一把火将这东海寺烧了,住持和尚化缘未归,一众僧人都散了。只剩下两个老和尚就看废基,益下一所小茅庵,将就庙宇附近一些田地过活。不想不久时间,两个老和尚都死了,留下那所空庙,兀自倒锁了庙门,有两三个月,断了香火。这里张里正正想请个僧人来主持这茅庵,也好重修庙宇。"智深道:"洒家游方得够了,正要找个佛地落脚,待我看过了那茅庵,却作理会。"次日,由史进陪了,却向那茅庵来。去蓬莱官不到两里路,面海山脚上,有三四块平坡。长遍了野草,野草丛里,隐藏了大小几墩石柱脚,平坡上兀自露着几层台阶痕迹。在这平坡后,有几棵大松树,下面有三间茅屋,将门倒锁了。那门搭扣长遍了铁锈,智深将手轻轻一扭,锁便开了。推开进去,屋里阴黯黯地,正中一张白木佛案上面供了几尊小佛像,供品只有两个木烛台,一个石香炉。两旁房屋,都空落落的,只堆了满地麦草。史进道:"这庙恁地荒凉,老和尚如何能看守两三年?必是附近人民都搬运空了。"智深走出庙外来,大风吹着僧衣,海湾子外,青隐隐地天地有几片白羽飘动,正是海舶风帆。便道:"这里正好洒家落脚。"史进道:"师兄却惯在这鬼窝里落脚?"智深笑道:"史大郎,你道洒家耐烦过恁地荒凉岁月,是我听说金人奸细多在登州海道来往。我且在这里厮守些时,若捉得两个,也为国家除害。我包裹自有些金银,自不难将这茅庵安排好了。"史进听他恁地言语,便不怪了。二人回到客店,托店小二请来那张里正,智深道是愿接守这座茅庵。送了他三十两银子,请代安排这茅庵。又另送了里正五两银子作茶敬。这张里正没想到这个粗鲁和尚,却恁地慷慨,应允了三天之内,代他将茅庵安排妥当。 智深向史进道:"我在茅庵安顿这身子了,你可回邓州去,这里不是你久留之所。这两日,我们且吃几顿好酒。"史进道:"只是一件,师兄要去这里落脚,还未曾进庙,休落地方上人闲话,我们要吃酒,须是到镇外吃村酒去。"智深道:"这却使得。"于是二人揣了些散碎银子,离开蓬莱镇东五里路,便在路头村酒店里,找了一副座头坐下。智深先叫道:"过往僧人,口渴些个,卖些酒吃。"过卖听他说是过往僧人,便打了两角酒来,端了一盘烧面筋放在桌上。智深道:"洒家不忌荤,你回些肉来吃也好。"过卖见他一个胖大和尚,陪着的又是个壮汉,不敢言语,便切了一大盘黄牛肉在桌上。智深一手筛酒在碗里,一手抓一块牛肉送到嘴里咀嚼。那对门也是一家酒饭店,门首歇了车辆骡马。有一个老人头上搭了披风,兀自未除,向这里只管瞧科。智深站起来喝道:"你这鸟人只是看觑洒家怎地?洒家有钱,自买酒吃。"那人并不怒恼,倒是哈哈笑了,迎上前来。他先揭去了头巾上罩的遮尘披风,然后唱个大喏道:"师傅别来无恙?还认识赵某么?"鲁智深起身道:"啊呀!原来是赵员外,兀自认得洒家,如何来到这里?"赵员外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智深掇过一条凳子,请赵员外坐下。因道:"这个是史进兄弟,员外益发一同坐下,吃两碗酒。"赵员外向史进唱个喏坐下道:"原来也是一筹好汉,闻名久矣。"智深先代他筛了一碗酒,因道:"员外如何来这里?"赵员外道:"记得人说,师父二次又上了五台山。只是那时边关住不得。小人原妻亡散了,益发将金老那个女儿扶了正,带了一群儿女,回到太原居住。不想金兵追得紧,在城里被围了几个月。今春幸得金兵解围,方才庆幸,不料为时未久,金兵又来。小可怕在围城中过活,便出了井陉,想向沧州去。因为有个近亲在那里营商。一路之上,闻得太原失守,官兵失利,沧州又去不得。打听得敞亲又到了登州,所以到此地来。一路之上,千辛万苦,金老又在路上没了,现内人带得几个儿女,在对门客店里歇脚,这早晚小可便要向镇上去投亲。师傅何以到此?"智深略略的将经过说了,因道:"员外道官兵失利,这话真吗?那里是姚古制置使、种师中小经略两路军马。"赵员外道:"小可有个本宗兄弟在小经略那里当粮秣转运官,不时为小可引路,怎得恁地方便?小可到了相州,知道太原失守,姚古相公失了限期,小经略孤军深入,战得粮尽矢绝,在太原郊外阵亡了。姚相公的兵又不战自溃。小可也看到中原大事已去,所以携眷来此海边。"智深听了这话,将桌案一拍,吼道:"却不气煞洒家!"桌上三碗酒,被这一拍,震翻了两只,一只碗滚到地上,呛啷啷一声响,将酒店里人都惊动了。酒保立刻过来问道:"师傅怎地?"史进陪笑道:"不干你事。这师傅听得国事不好,自生闷气。碗碎了,益发算钱赔偿了你就是。"酒保见智深圆彪彪睁了眼睛,不敢多言,收起碎碗自去。史进道:"师兄却值得恁地生气?上次金兵杀到东京时,我兄弟也杀了他回去。"智深回过一口气,因道:"大郎,你兀自不知,这种、姚两支军队,都是久战的精锐之师,这两支军队没了,两河兀谁抵挡得金人住?而且小种相公是我恩宪,听说他阵亡了,我也懊丧得紧!"赵员外道:"事已至此,痛恨也没可奈何。"智深摇着头道:"休也休也!"赵员外劝了一阵,又引着金老的女儿他的浑家来拜见了。智深一则是感谢他夫妻念旧,二则赵员外是自己一个恩人,心里虽是十分烦闷,却也忍耐了周旋了些时。吃个十二成醉,与史进回到镇上客店去,摸着炕,倒头便睡。自这时起,他便闷闷不乐。 三日之后,张里正来相见,道是那茅庵已经安排得好了,就请智深前去。智深自取了包裹禅杖,随他前去。史进也来相送。到了那里时,见佛案上下打扫得清洁,案上添了一盏长明灯,案下放着三个蒲围拜席。旁边屋子里,安了一张木榻,一副桌凳。对面屋子里,旧泥灶收拾了,堆几只缸钵,储了盐米。张里正又道:"这木床上只张席,虽是四五月天气,海边风大,晚上难以打熬得过。已代作好了一床棉被儿,回头益发将来。"智深唱个喏道:"多蒙里正费心。"张里正道:"和你出家人结个缘,我也在佛前尽一分心。"又指了佛龛下神橱道:"小可已备了些香烛在那里,师傅自取用。只是这里一副木鱼铜磬,都被这乡下破落户偷去了,将来且慢慢添置。"智深又道谢一番。张里正道:"师傅绐我银两,兀自有余,要添补甚物件时,只管来找我。"说着自去。史进站在茅檐外,见智深清理神橱,望了发怔。半晌,因道:"师兄,难道你就恁地在这里作穷和尚下去?"智深多日不曾有笑容,这却哈哈大笑,指了秃头道:"大郎,你不见我这光顶,不作和尚怎地?"史进道:"也好!师兄可以在这里快活地吃酒。"智深摄了条凳来,拦门坐了,两手按住凳子,摇摇头道:"我且未要吃酒哩!大郎,我实告诉你,那日和赵员外吃酒,洒家十分醉了,回来吐了几口血。到如今,心里兀自郁塞得紧。"史进向他脸上端详了道:"师兄脸色,果然不好!"智深道:"大郎,你知道洒家鸟性。当年在山泊里当强盗时,日日盼招安。招安以后,洒家以为拨天见日。不想这次回转东京,一直憋住这口气。在大名,见到枢密院那鸟文书,我恨不将来撕了。"史进道:"我也是恁地想。无耐张叔夜相公,宋公明哥哥待我们都好。"智深道:"大郎,你明天回邓州去也好,免得众家兄弟盼望。"史进道:"且陪伴师兄过两三日,再作理会。"智深也不言语,自坐在凳子上,遥望海天风景。史进见他颇有病容,益发在客店里取了包裹来,在茅庵里住歇。又在街上买了一瓮酒,和一篮子素下酒,一担子挑到庵里来。向智深道:"为是怕镇上人议论,未曾买得肉,师兄想吃些时,晚上悄悄地找些来。"智深兀自终日坐在门口那凳上,昂头望了天。因道:"肉罢了,酒我便吃些。"史进笑道:"方才我打从街头上过,见小酒店里屋檐下土灶上,正煨着狗肉,晚上我给师兄买只腿子来。"智深道:"想起当年吃狗肉大闹文殊院,却是一梦。现在休道是肉,心里只管郁塞得慌,馒首都不想吃。"史进见他无意吃肉,也不勉强,只是在台阶上坐地,陪了他闲话。饿了时,自向灶屋里安排饭吃。智深却只吃几口酒。如此一连两日,史进道:"师兄约莫是病了。去镇上找个医生诊诊脉,吃一两剂药也好。"智深道:"洒家没有病,除是用冰雪浇了我鸟胸膛快活。"史进道:"师兄也休只在门口坐地。"智深坐在门口凳子上道:"到处闷煞人,你叫洒家那里去?"史进听说,也叹了口气。又过了一日,智深却睡在床上未起。史进走到床前,握了他手道:"师兄十分病了,待我向镇上请个医生来。"智深道:"洒家一生不省得生病,理他怎地?"正说时,半空中一阵哗哗啦啦之声。智深突地由床上跳下来,大吼一声,拿了枕头边那柄六十二斤重的水磨镔铁禅杖在手,起身就向外走。史进挽了他一只手臂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你昕,兀的不是金兵.和我军马厮杀声音?"史进道:"师兄错也,这是海潮音。"智深那里肯听?拖了史进,奔出茅庵外来。向前一看,哪里有金兵,海湾子外,海阔天空,几片白云,在蔚蓝色长空里飞奔。那西来风,卷了茅庵前十几棵老松树,枝叶像波涛一般声音汹涌。智深将禅杖拄在地上,站着又吼了一声,就在栏门那凳子上坐下。史进看时他直挺了身子,却低了头,闭了眼,另一手扶在大腿上。史进道:"师兄且进去将息。"智深并不言语,史进连道了几声,他依然不言语。手牵他时,却似生铁铸的,动也不动。史进大惊,摸他鼻孔时,一点气息也无,竟是坐化了。史进走下台阶,向他拜了四拜,唱个喏道:"师兄端的是个罗汉转世,怎等爽快地去了!愿师兄早升天国。"说毕,流下泪来。 第五十三回 及时雨奉令荐袍泽 黑旋风负气跳黄河 当日鲁智深坐化了。九纹龙史进哭拜了一番,将遗体放倒,自出了锒两,找来张里正,约合几个乡人,将和尚殓埋了。益发告知了他们,这便是粱山好汉花和尚鲁智深,另出了几两银子,请张里正和他立一幢石碑,然后取了包裹朴刀,离别蓬莱镇,向邓州走来。时入初夏,日间正长,他走的是捷径,不及一月工夫,已到邓州。先来第三军统制衙里,投见宋江。宋江得着军汉禀报,亲自迎出二堂来相见。史进放下包裹,远远地便拜见了。宋江道着辛苦,向前将他搀起。史进道:"哥哥着了甲,又挂着长剑,莫非有甚要公?"宋江道:"好教兄弟得知,自从金兵围困了一次汴梁,总管怒恼得昼夜不安。上月卢俊义、杨雄一班兄弟回来,说起河北情形,料着空地千里,金人必然再来。现今昼夜操练人马,预备将来为皇家效力。愚兄现今方如由校场操练人马回来,未曾解得甲。听说贤弟回来,特此前来相迎,且到内堂去用酒饭。" 二人入内,宋江换了便服相陪。史进一壁厢吃饭,一壁厢说着鲁智深坐化的事,宋江拍案赞叹。因道:"师兄端的是个有根底人。只是想起我们兄弟,少了许多位,着实可伤!"一言未了,却听到帘子外有人应声道:"史大郎别来恙无!"说时,帘子一掀,却是武松入来。他如今在张叔夜这里,作了步兵都监,自不是头陀装束,也穿了青色软甲,挂了一柄刀。史进见着,起身唱个大喏,武松道:"闻得大郎相送智深师兄去到登州,未知他兀自向何处去?"宋江在一旁,先叹了口长气。史进道:"小弟正自和公明哥哥伤感,不幸智深师兄在海边茅庵上坐化了。"因将过去之事,略说一遍。武松趺脚道:"恁地爽直的一个阿哥,便见不着了!着实可惜。"宋江道:"明日见了总管相公,我自将这事禀报了,将来向朝廷替他请得一些封号也好。"只这一语,帘子外有人怪叫起来道, "哥哥开口是朝廷,闭口是朝廷。卢俊义哥哥在河北杀出一身血汗,兀自让朝廷厮赶了回邓州来。"隔帘子看时,一个黑汉,头上挽了个牛角髻儿,没戴头巾,身着青罗衫子,肩上披了半支麻布袋,托着一腿黄牛肉,直冲将来,正是黑旋风李逵。原来这铁牛自不理会得官规,宋江不曾教他去兵营供职。闲散了时,又怕他在外闯祸,便留在自己统制衙里当了个亲随衙将。这时他掀帘子入来,看到史进,撒下肩上那腿黄牛肉,叉手唱个大喏。宋江道:"兄弟,你这嘴,兀自恁地没遮拦?我曾屡次劝告你……"李逵笑道:"哥哥好话,铁牛自省得。只是心里憋了气时,我这鸟嘴,便忍住不得!有时我也想了,将来须是为了这鸟嘴误了哥哥大事,哪一日将舌头割去才好。"宋江道:"恁地说时,却是割了你这黑厮舌头方妙。"李逵唱个肥喏道:"真个割了时,却教铁牛如何吃肉?"大家听说都笑了。李逵道:"哥哥说,要为智深师兄请封号,却为甚的?"史进因把智深坐化了的事说了。李逵道:"师兄恁地死了,却不快活,强似在世上,受这鸟气。铁牛今天生日,我兀自愿讨这个兆头。"宋江道:"怪道你这黑厮背了这大条牛腿回来,今日是你生日,你要请兀谁?恁地不曾和我道得。"李逵笑道:"哥哥是总管相公属下一个第三军兵马都统制,自有你那官排场。我若告诉你时,你恁地模糊得,必是设下宴席,一阵鸟乱。铁牛也不惯那鸟做作,做个寿星公要人拜寿。"武松笑道:"恁地说时,这一腿牛肉,怕不有五七十斤,难道扛了回来只是你自己吃得快活?"李连笑道"我自请几个人吃一顿酒,权教哥哥衙里厨役和我安排出来,你等休走。"宋江道:"黑厮,我几时曾听得你说有一个生日?"李逵睁了大眼道:"哥哥直恁小看人!我铁牛不成器罢了,人人都有个生日,我却无?"宋江道:"你必是捣鬼,又闯了祸事,直买了酒肉向人陪个不是。你不实说时,我今日把你关起来,将牛肉来送人吃了。"李逵笑道:"哥哥可怜我铁牛,我自直说了。我自小曾听老娘说,我是属牛的。不时,我恁地叫铁牛?我实不省得什么鸟生日。前些时,街里王都头做生日,吃了一日酒,兄弟也在座。大家只问兄弟生日。铁牛暗忖,恁般大人,不省得自己生日,老大笑话。便随口诌了个日子。事后,铁牛都忘了。那王都头直恁鸟记心,他记住了我话,道今天是我生日。没奈何,将出些银子,交给衙里厨役,买些酒肉,定今日午牌,在值班房里请王都头几个人。我方才经过大街,见牛肉作坊里,花糕也似两片黄牛肉悬挂着。我怕厨役办得酒肴不丰盛,又肩了这腿肉回来。本应直奔厨房,听说史大郎来了,未曾计较此事应瞒着哥哥,便肩了肉到内堂来。话便实说了,哥哥还关我不?"宋江、武松、史进都笑了。宋江道:"既惩地说,且自由你,你休把酒吃得多了。"李逵道:"兄弟省得。"说着,背着那腿牛肉走了。原来他在这统制衙里,和都头以下人物处得甚好。他不喜人称他官职,大家都唤他一声李大哥。见军汉穷苦的,他便特大贯钱、大锭银子送人,因此宋江衙中凡是下级差遣人物,都和李大哥要好。这日是李大哥生日,是相好兀谁不来道贺,值班房里,摊开四五张桌子,围了几十人,大吃大喝,直到申牌时分方散,李逵吃得酩酊大醉,回到内堂将息。 这时,宋江正到总管衙里向张叔夜回话,并禀告鲁智深已经逝世。张叔夜道:"上次金人得意而去,看我朝无人,正日夜派了人来,向我朝索讨三镇。自太原被金人占了,中山、河间也在敌人掌握中。昨日得了京中来人报说,金兵现今不提三镇之事,却又要我河北河东,早晚必二次来到中原扰乱。上次未见征诏谨慎过分,未曾出兵勤王,这番必定亲自统兵入卫。宋统制戮力王室,必须告诫部下养精蓄锐,于今不可自己再创伤了羽翼。董平、鲁智深、石秀、柴进这等将材折损许多,甚是可惜!"宋江躬身道:"难得恩相如此惦记部下,江自当转达盛意。"张叔夜道:"我今有两件事。第一件,戴宗几次探听军情,成效都很好。便由宋统制再差几个人,和他北上。杨雄告知,虽是曹正、时迁、汤隆、王定六、段景住己直混入燕山去了,依然手眼太少,必须派人接应。如有重要军情,迳直早来回报,却不比东京转来消息更快。第二件金军长处是骑兵便捷。我军没有许多马军抵御,必须用精锐步兵,将盾牌短刀,滚入他骑兵阵里厮杀。本帅对此昼夜焦思,颇有心得。你且将所属步战勇将引十名来见我,也好指点他们战术。"宋江道:"末将谨遵恩相台命,明日便引他们来参谒。"禀毕回衙,已是初更,心里也忖思,李逵三番五次要我准许他到河北去杀金兵,只为他过分粗鲁,怕他人驾驭不得。这番张总相公要召见步战勇将,点拔他们战术,却正好教他出面。恁地想了,便着人去唤李逵。去人回报,李大哥吃得酒醉,脱得赤条条地睡在床上,泥人也似,却是呼唤不醒。宋江叹了口气,另请参军吴用后堂叙话。吴用坐下,因问道:"统制哥哥,晚间见召,必有见谕。"宋江道:"张相公要着戴宗兄弟带几名弟兄前去河北探听军情,又着愚兄引十名步军将领进参,相公要亲自点拨他们盾牌短刀战术。我约先生前来,作个计较。"吴用道:"李逵兄弟兀自叫唤了闷的慌,兄长这次可引他去见总管相公也好。"宋江道:"愚兄本如此想,叵耐这厮无端作个假生日,和衙里军汉吃酒醉得泥人也似。明晨相公早衙,我须是带领弟兄五鼓前去候见。这黑厮醉得恁地,便是醒过来,也恐失仪。只好另选他人。"吴用道:"兄长道的是。"于是两人商议一番,开了十员步军战将引见,乃是武松、刘唐、雷横、燕青、杨雄、解珍、解宝、樊瑞、鲍旭、李衮。前七名是梁山旧日步军头领十名中人物。因鲁智深、石秀亡故了,李逵又去不得,补了旧日步军将校十七员中的前三名。如此点定,以昭公允。那向河北探听军情人物,宋江困这事非同等闲,且请戴宗前来会商。 霎时,戴宗来到内堂。宋江说明此事,戴宗道:"若是小弟一人前去,自可酌量情形,随时进止。要邀合多数弟兄,却须改装河北难民,才可深入燕地。"吴用道:"孙二娘自来邓州,烦闷的了不得,兀自要一个人到河北去,要寻金人报仇。这番着她去也好。"戴宗道:"她是个孀居妇人,路上颇多不便。"吴用道:"这般好了,着孙新、顾大嫂二人也去,杨林兄弟当年在北地路道最熟,于今要他陪伴了去,一路上也有个出主意人。"戴宗道:"不如让乐和兄弟也去,他自称呼孙二娘阿姊,而且口音相同,扮了姊弟,路上也免得他人疑心。"宋江道: "恁地便好。便烦兄弟通知各位,明早五鼓,一同到总管衙里参谒。"戴宗声喏退去。吴用低声道:"非是小可替戴宗兄弟说话,一年以来,他兀自南北几趟奔走,特吃力些,兄长不见他消瘦了许多。"宋江道:"我如何不省得?只是许多兄弟,只有他惯走江湖。这次他回来,我也想教他在邓州将息些时,无奈总管已点明了他去,愚兄如何敢说个不字。为了国家,只有再让他辛苦一趟。他与先生交厚,就请先生勉励他几句也好。"吴用道:"戴宗兄弟自无疲倦之意,小可不过一旁看觑得如此。"宋江道:"虽是朝廷未省得兄弟们这番忠义之心,却喜各弟兄恼恨金人,都愿和他们拼个死活。这次格外出力诸人,愚兄自当于明日设宴款待。"吴用解得他用意,自也称是。 到了次早天明,宋江向总管衙门去谒见,派人击看李逵时,兀自酒醉求醒,便也不再唤他,且由他去,这李逵被昨日贺寿军汉将酒灌得烂醉,未曾理会得天地高厚。次早醒来,太阳光已是高高临在院落墙上,墙外高大槐树,散了墙里满院绿荫。李逵一骨碌起来,在床头抓着衣服穿了。草草漱洗了,便向内堂来见宋江。心里自忖着,且去先见了哥哥,免得他知道我大醉了时,却又禁我好几天不得酒吃。不想内堂衙役报说:统制五鼓天明,便己向总管衙里去。昨晚有事呼唤李大哥,无奈唤醒不得。李逵道:"可知统制有甚事唤我?"衙役笑道:"李大哥,你还兀自不知哩。昨晚统制与吴参军商量了好大半夜,要带人击杀金兵。今日五鼓天明,统制带领一班将领击见总管相公去了。"李逵听了,更无二话,直奔参军房里。见了吴用,叉手唱个大喏道:"铁牛昨日作个假生日,吃了大半日酒,被军汉们灌得醉死了去。因此昨晚公明哥哥与先生商议调人去杀金兵,铁牛误了卯。听说今日公明哥哥带了一班将领去参谒总管相公。却漏了铁牛。恁地是好?"说着,抬起手来,老大爆栗捶着头顶。吴用笑道:"并没有人到金邦去厮杀,只是带了十名将领去参谓张相公。"因把昨晚定议告诉了他。李逵听说,叫起撞天屈来,因道:"公明哥哥和先生都特偏心。我李逵是旧日步军十大头领里一个,如何没了我?"吴用道:"兀谁教你吃得烂泥也似?终不成统制哥哥去见总管相公,只带几个人去,留你一个空额,实说是你醉了?"李逵道:"也罢,李铁牛也不想作官,不见得总管来点拨便罢休。便请先生派我和戴宗哥哥一路去。"吴用摇摇头道:"这个细作生涯,如何能派了你去?"李逵道:"往日做细作,铁牛也不止去一回。当日你到大名去赚卢员外时,铁牛哑道童也作过了,现今怎地就去不得?"吴用道:"于今两国交锋,胜败干系人民社稷,恰是不比往日。你是个粗鲁人,如何省得?道你不能去时,自是不能去。将来大队人马去杀金兵,冲锋陷阵,自用得着你。现今用你不着,你自去吃酒睡觉,少生是非便好。"李逵睁了眼道:"真个不用我?"吴用道:"非是我和公明哥哥不用你,差你这粗鲁人去当细作,总管相公如何肯依?"李逵想了一想,唱个喏,自退出参军房来。他心暗想了我有两把板斧,也自砍得几个金兵。没你总管统制鸟军令,我这两条腿,须是由我作主。他恁地想了,自到屋里去,拿了些银子揣在身上,藏个毡笠,背了个小小包裹,将两把板斧,插在裹肚腰带里。脚下穿上麻鞋,迳自出衙去了。到了衙门口时,有几个相识军汉见了恁地装扮,便问:"李大哥哪里去?"李逵道:"没来由,总管相公和统制哥哥有和金兵厮杀勾当,总不差我去。宽马大路到番邦,千军万马去得,便是我去不得?我自带两把板斧去。砍几个金将头颅回来,给大家看看。"说毕,快步如飞走了。他有两把板斧在身上,兀谁敢拦阻他。 午牌时分,宋江回衙,被差遣向北去的戴宗、孙新、乐和、杨林、顾大嫂、孙二娘都相随来到内堂坐地。吴用匆匆进来道:"却不是苦也!李逵这黑厮,见哥哥不用他,带了两把板斧,出衙去了。门口军汉看见他穿了行装,问他那里去时,他说,向金邦去砍几个人头回来。"宋江失惊道:"这个实心兄弟,必是真做出来。北国须不是内地,他恁地一个粗鲁人,到了他人国境,如何不被人捉了。白送了他一条性命,还是小事,若泄漏了我方军机,许多北上兄弟,岂不吃他连累?"戴宗道:"此事不妨。料着李家兄弟,必是顺了大道走。小弟骑了快马追赶,必可在两天内赶上,可着其余兄弟缓缓前进。小弟自在滑州黄河渡口等候。"宋江想了一想,因道:"贤弟必然是追赶得他上。却怕追得上时,劝说不得他回来。"戴宗道:"小弟相识得他久,自知他那性情。若劝说他回来不得时,只好带了他去。到了性命相搏时,切告了他,他也忍耐得那性子。不见以往几次带去做细作,也未曾误事。"吴用道:"事已至此,只得由他。若他不肯听劝说时,戴兄宁可陪伴了他回来。"宋江点头道:"除是恁地。"戴宗见宋江恁地不放心,与吴用商议了一阵,匆匆用罢酒饭,带了一把朴刀,背着一个轻巧包裹,在统制衙里讨得一匹快马,便先走了。这里宋江、吴用,约着孙新、杨林和顾大嫂、孙二娘吃了半日酒,告诉许多做细作勾当。到了次日,五人将应用东西,带得齐全,各骑了一匹马,向北上大道追来。 到第三日午牌时分,赶到一个镇市,五人方要寻个酒饭店打尖。顾大嫂将手一指道:"兀的不是戴家伯伯的马?"大家看时,一家屋檐外,竹竿挑起一个酒望子。门口大石糟眼里,系着一匹乌云盖雪的马。大家认得,直奔那里,果然,那饭店门敞开,短栏干里,迎道一副座头,戴宗和李逵对面坐了。桌子上放了一大盘牛肉,一盘大馒首。李逵站起来招手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大家下得马来,都将缰绳拴在石糟眼里。走进店来,围了座头坐地。李逵道:"我料着你们会来,在这里等了半天了。"戴宗道:"各位想是均未曾用饭,且着过卖再切一盘牛肉,来几十个馒首。"孙新看看桌上,并不曾有酒,望了戴宗还不曾言语。李逵道:"铁牛依了戴宗哥哥,昨日就断了酒。只指望带了我去,不信,你们只顾叫过卖送了酒来,我看一眼,眼皮上长老大疔疮。"大家听说都笑了。戴宗道:"兄弟,休若真有这忍性时,我便带你去。丈夫一言,你却休悔。"李逵道:"我若悔时,但凭将绳索缚了我回邓州去。"戴宗不再言语,叫过卖打了四角酒来,一个面前摆了一只空碗。戴宗拿起酒角壶来,向各人碗里来筛,只空了李逵这个碗。李逵并不言语,抓了一个馒首,向嘴里塞着自吃。顾大嫂端起酒碗来吃了一口,向戴宗笑道:"让李叔叔吃一碗也好,待到了雄州再把酒断了不迟。"戴宗道:"我和他有约,他吃酒,我便跳黄河死了,也免将来受他累。"李逵拍了胸道:"罢罢,半碗我也不吃。"便举了空碗道:"过卖,我吃个泡茶。"过卖听说,真个和他来个泡茶,他人吃酒时,李逵便捧了茶碗啜一口,戴宗并不理会。饭后,便胡乱在镇市上脚行里回了一匹马,与李逵骑了。一路之上,他真个不曾吃酒。在路再行几日,来到黄河渡口。因金晃晃太阳,已落到一片黄流滚滚的上游去,水边上只有来船落了蓬帆,却不曾有船开出去。大家便在堤上一家客店投宿了。大家洗了手脚,来到堤上闲眺。见那太阳,益发落在水面上,水面上浮起一丛黄色的烟雾,围绕了那簸箕大的落日。黄河的水浩浩荡荡,千军万马也似,由那里奔来眼底。两岸大堤,好像两条山,夹住了这条黄河。望对岸,也是一片黄尘,与天相接。有两只渡船,像两只鞋也似,在翻着金焰的浪纹里飘荡过来。但见一群黑点,在船上蠢动,遥遥有呐喊之声。戴宗指了船告诉李逵道:"兄弟,你见吗?黄河是这样难渡。过去了,回来就恁般费事。一声厮杀起来,断了渡是常事。过了黄河,随地是战场。向前再过了白沟,就是金邦,芝麻大差错,伤了一群兄弟性命是小,却不误了国家大事。你若肯听愚兄言语时,我们便过河去。不时,我们一路回邓州去。不求有功,也图个无过。"李逵叫起来道:"哥哥,我一路和你说什么来?我已经断了酒。过了黄河,我益发闭了这鸟嘴,像上次到大名赚卢员外一般。你若不信时,我便跳在黄河里死了,教你们好放心。邓州我却不回去,杀不到一个金兵,回去教人老大笑话。"说着,奔下堤,便要向黄河里跳去!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芦沟遇旧友 病尉迟燕市结新交 那戴宗紧跟在李逵身后,早是赶上两步,将他一把抓住。喝道:"黑厮,你又做出来!"李逵已到水边,站住了脚,回过脸来问道:"哥哥,你相信我也不?"戴宗笑道:"兄弟,只要你恁地耐性时,我自相信得你过。"乐和、孙新也都追了下来,将李逵劝回堤上。自这日起,他真听了戴宗话,不多言语。次日一早,渡过了黄河。途行半月,到了冀州。戴宗和孙新计议定了,租了两辆太平车子,一辆让顾大嫂、孙二娘坐了,一辆载着行李。孙新、顾大嫂自是夫妻,不须假扮。孙二娘兀自穿了丈夫的张青重孝,戴宗与他兄妹相称。乐和原叫顾大嫂做姐姐,益发也叫孙二娘做姐姐。杨林、李逵扮了赶脚车夫,赶着车子。路经一个马市,大家将牲口掉换了,将两头骡拖着车子,其余的都骑了毛驴。一行男女六人、像是一群行路眷属。只走两日,过了白沟,便是金邦国境。便教杨林赶了一辆行李车子在前走。 这里虽是金邦国境,原是石敬塘割让与契丹的失土,人民都是中原人。只是关卡上有少数金人把守,到了那里,杨林和他说着金邦言语,道是向燕京去投亲去的。遇有盘查留难,戴宗自将大把金银使用。那守卡金人,见他等眷属行李,又得了贿赂,如何不放了过去。这一日正午来到芦沟镇前,杨林拢住车把,因向戴宗道:"此去燕京,只有一小站路。官人可到客店里将息片时,洗濯手脸,换了衣帽,也好入城,"戴宗在驴背上答道:"说得是,天气恁般炎热,且是口渴,讨口水吃也好。"说时,车辆牲口,走入镇市。见路旁有所干净茶饭店,门口三棵高大垂杨柳罩了半边街道绿荫,便都树荫下休歇了。屋檐下朱漆短栏干里,兀自空着两副座头。那垂柳长条,被风摇曳了,枝梢直拂到栏干里来。一个茶博士,赤了膊,穿着棋子布背心,肩上搭条帕子。迎将上来道:"官人要打尖?这里风凉。正午,天热得紧,口喝时,小店有泡茶,有梅汤、有和合茶,上好白酒也有。"戴宗道:"我等正要将息些时,除了酒,有吃喝的,只顾挑好的将来,益发算钱给你。"说时,四个男女在一副迎风座头上坐了。杨林、李逵也掇个凳子坐在栏干外。茶博士进了茶水馒首上桌,又切了一大盘牛肉和几十个煮鸡卵来。乐和隔栏干递了茶碗过去。因道:"出门人不分上下,二位伙伴要吃时,只管自取。"李逵便另向茶博士要了几个大馒首在车板上,端了一盘牛肉,手抓了大块向口里送,站在柳荫下吃得快活。行路人都看了他暗笑。戴宗和过卖讨了个布拂尘,站到街心上掸身上灰尘。 此时身后转来个穿葛布道衫的道人,低声道:"官人,贫道稽首,募化你几文香钱,请借一步说话。"戴宗看时,吃了一惊,正是入云龙公孙胜。不曾交得言语,他已转身向街旁冷巷里走。戴宗跟来,他见巷内无人,便道:"兄弟,你好大胆!这是何等所在,你们却成群结党的来。我在街口听到人说,有个赶脚黑厮,端了一盘牛肉,站在街心,大块抓了吃。我心中一动,赶来探望,不想却是你们。"戴宗道:"却不是万千之幸,在这里遇到先生。我等来到此地,燕京在望,正不知投何处是好。"公孙胜道:"此地日间不是说话之所,你等今日休走,便住在街里,晚上出来纳凉,我在这河堤上龙王庙前等着你。"戴宗道:"约莫二更时分好吗?"公孙胜道:"好,你叮嘱李逵兄弟,千万不可声张。"说毕自去。戴宗回到店里,皱了眉道:"我身上发着寒冷,头痛欲裂,必是中了暑。今天走不得,便在这镇上投宿了吧。"说着,以目向孙新示意。孙新已看到公孙胜和他叙话,如何不省得。便道:"贤弟脸色端的不好,隔壁便是客店,我们便去。"于是扶着戴宗,便向客店里来,随后大家都到。戴宗将大家引到卧室里,悄悄地把公孙胜的言语告诉了。众人闻言甚喜,又都劝李逵休得声张,李逵道:"各位放心,我自闭了这鸟嘴便是。"到了晚上,大家心中有事,草草吃罢晚饭,先是杨林、李逵到芦沟里洗冷水澡,次是孙新陪了顾大嫂、孙二娘出店来。随后乐和搀了戴宗,慢慢走上河堤。 这时,半轮新月,挂在一片柳林梢上,照见河里一股活水,闪闪有光。柳树千条万缕,罩着堤上一片浓荫。顺堤向下游约莫行走了大半里路。便有座庙宇立在堤上。先到的几个人,摇撼了黑影,都在庙外月亮下坐地。不移时,大袖飘然,一个影子移近,公孙胜果然来了。彼此迎上,悄悄地唱个喏,相对围圈地在鲜草毯上坐了。戴宗先告知了来意。公孙胜道:"天幸贫道撞见,省却许多事。贫道自回蓟州后,不几月,老母便去世了。因那里百姓被驱出塞,境地荒凉,便来这里妙峰山上三清观里。这芦沟西岸,有个白鹤观,是三清观属庙,观里道长,要我在这里住持。前些时,在城里遇到曹正兄弟,他合王定六、段景住、时迁一共五人在南望街上。开了一座小酒馆,先掩藏了形迹。汤隆却在附近,另开了一座铁铺。斡离不那厮现今带了大批人马,便屯札在这里。他们弟兄,日夜计划打通一条路经,却也认得几个三四等官吏,只是探不出大事。贫道现改名杖节道人!燕京城里略有微名,不敢常常入去。未知他们近来如何?"戴宗唱个喏道:"全仗哥哥念旧日聚义之情,帮助小弟则个。"公孙胜道:"贤弟这事你放心,你不见我改名枝节,兀自暗藏着苏武那个故事。便无聚义之情,我也兀自愿和大宋尽一分力。你等一行六七人,如何同去得城里?明日你们可分两拨走。孙新兄弟和两位嫂嫂,可着杨林兄弟引了车子去投奔曹正,只道是由易州来的,前去探亲。城门口便有盘查,料不妨事。其余兄弟,后日起个绝早,便投我白鹤观来。我自设法将你们安顿了。明早贫道先到城门口去等候,万一有甚留难之处,贫道却也好临时随机设法。"戴宗道:"恁地便十分是好。"大家商议一阵,又分作几拨散了。 到了次日早上,杨林驾着太平车子,载了孙二娘、顾大嫂,孙新骑了一头毛驴在后跟着,向燕京走去。到了城门口,那里有一二十名金兵,分班站了。牛皮椅上,坐个番官。杨林兜拢了拉车的骡马,将鞭子插在车把上,向前对守城金兵唱了个喏,接着向他说了一阵番话。那金兵队里的官长,向杨林问了几句话,把眼将太平车子睃了。孙新会意,下了驴背,向前两步,递了一个小锭银子到杨林手上,杨林悄悄的交到那番兵手上。那番官拿到手上,暗暗颠了两下,怕不有四五两,便笑着操了汉话道:"你们带了家眷,又有行李,看你正像个诚实商人。你们必是到城里投亲,不时,这大炎热天气,你奔波则甚?"孙新连连称是。那番官道:"你自入城去。大热天,谁耐烦盘查良善百姓。"杨林听说,唱个喏,赶了车子先走入城,随后孙新骑上驴背走了。不多时,见公孙胜由旁边小巷里踅出来,他自在前面,并不打话。杨林会意,赶了车子,只遥遥地跟了他走。到了南望街,公孙胜只在人家店户檐下走。在一家酒饭门口,站了一站。杨林看时,在屋檐下挑出一幅酒望子,门口挂了一个市招,大书小东京三个字。原来这时金人酷慕中原文物,这燕山府自改燕京以来,商家都喜欢打着中原货店字号。杨林随了这字号一看,便见王定六穿领背心,胸前系块围裙,是个过卖打扮,由门里走了出来。车子上孙二娘禁不住先叫了一声道:"只是这里了。"王定六看了,又惊又喜。眼见公孙胜先踅过去,如何不省的?便迎向前道:"大嫂来了,我们这早晚正盼望你呢。"于是将他们引到店房后面院落里,到一间僻静房里,将一拨人安顿了,才引了弟兄来厮见。又悄悄到铁铺里去,将汤隆唤来。自此弟兄们分着两拨居住,一拨住在城外白鹤观里,一拨住在曹正酒店里。大家分头去打听金兵动作。 这小东京隔壁,是家赌局,乃是斡离不手下一个七八等将官和几个破落户子弟凑合开的。这番官有个汉字绰号叫狗眼判官,又和他取了一个汉字名姓钱大,大家都叫钱大官人。那便是说他只有钱大,也是说,钱便是他大官人。时迁、段景住常到他赌局里去赌博,故意输些钱给他。曹正、王定六又常常备了酒肉请他吃,却是不曾图谋他甚的。因之两下里系邻,却甚要好。孙新来了之后,捡了四十粒珍珠,四匹缎子,两块玉牌,两副绣花搭膊,配成四色礼物,由时迁引了,特来赌局子里拜见。孙新来到前院,见一棵合抱大槐树,枝干升上了半天,罩了满院子绿荫。树荫下,摊了一张牛皮椅子。上面躺着一个赤膊汉子,嚣出半身又黄又黑的肥肉,一张柿子脸,油腻腻地,一部红灰色落腮胡须。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手上拿了一柄拂尘,竖在胸前,仿佛不时的赶拂飞虫,待要午睡。见时迁手捧一只托盘,后面跟个面生人物,便起身来相迎。时迁道:"大官人,这是我姑舅兄弟阿哥孙二,新自由山东登州投奔来此,特来拜见。阿哥,这便是钱大官人,现今在大元帅手下差遣,好生得着知遇。这几条街上,兀谁不要他携带?"孙新便问前躬身唱喏道:"听得阿弟说,大官人甚是豪杰,小人初投上邦,全仗照拂。带有土仪数事,聊为进见之扎。"那厮听时迁说话时,早将托盘里礼物瞧科了。那十粒珠子,将一个锦小盒子盛了,开了盖,明晃晃地有豆大,只射入眼来。那厮也说得一口好汉话,便啊呀了一声道:"孙官人远来,小可不曾去探望,倒先来光临,又赐重礼,却是不当。"时迁道:"此事全出敝亲诚意,万望笑纳。"钱大十分快活,引到帐房里坐地。孙新只寒喧了几句,便和时迁告退。那钱大却千谢万谢。他平白地受了这份重礼,兀自过意不去。 过了两日,交给了曹正二两银子,教他预备了些酒肴。待得晚间小东京歇了炉灶,却在赌局前院里摆下一张桌子,几把交椅,将酒肴都在那里陈设了。便请孙新、时迁、段景住、曹正前来坐地。王定六是过卖,杨林却扮了个他店中打杂伙伴,以便城内外走动,所以未曾请得。钱大将首席让孙新坐了,自己在主席相陪。大树横干上,远远地悬了两盏琉璃灯,有光照了,又免了虫豸纷扰。他又着赌局子里两个小伙伴站在桌前筛酒。钱大向孙新道:"前受厚赐,无物奉报。只此不成故意,二郎胡乱吃些则个。"孙新道:"敝亲和各位兄弟在此,多得大官人照拂,小人礼当孝敬,些须薄物,何足挂齿?"大家吃了两三巡酒,说些闲话,钱大问道:"未知二郎向在登州作何生理?"孙新道:"小人也是作酒饭馆生理,不时,怎地到这里相投?"钱大道:"小东京烹调得好口味,生理十分兴隆,二郎此来,是锦上添花。"孙新道:"小可还有浑家和一个孀居姨姊同来,却是人口众多。将来在此地相处得熟识些时,颇想在外面承包些筵席。大官人路上友好家中,若有个喜庆宴会,相烦荐引则个。"钱大道:"此事容易。元帅府中,兀自三五日一个宴会,他手下大小文武,几时断了往来酬酢?有便时,我和二郎引荐了便是。"时迁道:"别个官衙里罢了,若得在帅府里承办几回筵席,却也风光。"孙新道:"元帅府里,怕不有成百厨子,却要我市上店家办席?"钱大道:"二郎,你如何省得富贵人做作?帅府里虽是有上下等厨干,元帅吃得烦腻了,自也想换着口味试试。"孙新道:"恁地时,若得大官人提携一二,小人必有重报。"钱大道:"小可紧邻,理当效劳,却是帅府那些承局虞候侯将,都必须送些人情,方可引得入去。"孙新道:"小人在海边生理有年,颇有些珠子,若把这个作得人情时,小人可将些出来,"正说时,见赌场里冲出一个人。一顶金邦亮帽壳儿,将索辫挂在后脑,身着紫红罗衫子,手里倒捏了团扇,斜闯进来。问道:"钱大,哪里有珠子出卖,回我两颗,将来绽头巾用。"钱大起身笑道:"秦虞侯,且来吃两碗。"那秦虞侯过来,大家起身让坐。他笑道:"酒罢了,话要说两句。方才你们言语,我都听到了。若肯送我两颗珠子时,我来引荐此事。"孙新见钱大兀自敬他,料着是帅府里人。便唱个喏道:"若得大驾提携,小人一定有好心奉献。"他讨了一双箸,便站在桌子边,便伸到菜碗里,各各夹些起来吃了。笑道:"我自恁般言语作耍,久闻小东京烹调得好,现今一试果然。明日我博赢了两局时,且到宝号里来饱嚼一顿。"曹正笑道:"秦虞侯,怎恁地说?你真肯提携小人兄弟时,便是小人兄弟们运气来了,不争你来吃一顿半顿。些须小事,小人兄弟愿意巴结,却怕虞侯不来。"那厮端起钱大面前酒碗吃了一口,笑着自去了。时迁道: "此位端的是谁?小人在赌场上曾遇过多回。"钱大笑道:"你休看他恁地打扮,他是你中原陈州人。他有个嫡亲妹子,在元帅府上房里走动,虽不曾占得一位夫人位置,想是元帅收用过了。因此他也常在上房行走。有话时,可以托他妹子进说。因此他大把花钱,见人异常托大。"孙新道:"小可看来,此人却也豪爽。"钱大向他看着笑了,因点头道:"若你愿接交此人时,自不难有些成就,只是你须多破费些。"当晚大家说得投机,洒吃得三更月上,方才散去。 次日申牌时分,那钱大引着秦虞侯,果来小东京相访。孙新如何不省得他来意,便清到一间凉爽的阁子里坐了,用上等酒肴款待。孙新也不待他二人青语,自将出两粒豌豆大珍珠,送到桌上,向秦虞侯唱个喏道:"便望足下收纳,虽不十分大,却也光润。若绽头巾,十分使得。竹秦虞侯站起来笑道:"孙二郎,这如何使得。我自道了作耍,你却真个送了我。"孙新道:"实不相瞒,小人来投燕京时,家乡人都嘲笑我,道我到北国来,摸不着路乱窜,将来必是讨饭南归。若得一位在帅府里替小人谋得一线道路,小人争回这口气,把小人行李带来本钱折蚀尽了,小人也脸上风光。"钱大笑道:"二郎恁地说了,秦兄你且收下,有令妹在元帅上房说话,早晚必可谢他这份人情。"桊虞侯将两粒大珠子托在右手心里,左手伸了个指头拨弄着看了多次,唱个喏笑道:"小可只好愧领了,将来当得拜谢。"当日二人又兴尽而去。 这些情形,杨林出城,都告诉戴宗了。过了一日,他和乐和二人,轻装入城,到小东京来吃酒。王定六用了过卖身份,随到阁子里来,一壁厢送着酒饭,一壁厢说话。随后孙新悄悄踅了进来。戴宗低声道:"既有这条路子,千好万好。若得机会,益发把斡离不那厮也结果了,却不是惊天动地功劳。"孙新笑道:"在大名的时候,时迁兄弟就立下这个愿心的了。"戴宗道:"遮莫隔壁这个钱大和那个秦虞侯要了我们身上的一贯救命钱,我们都与了他,只要把我们心愿作到了。我这里带了十根蒜条金来,你们自看觑了使用。"说着,在腰间搭膊里解下一个包裹,交付了孙新。叮嘱一番而去。 当晚夜静,关闭了店门,在店里男女,便在院子里星光下纳凉,商议了此事。顾大嫂道: "既是那个秦虞侯要走他妹子的路迳。有这条路迳,却好让我妇女前去走动。"孙新道:"恁地怕不是好,你一个民间妇女,如何得入元帅府里去?"顾大嫂道:"你好呆!现成我们包裹有些珠子和好玉,再加上这十根蒜条金,怕觅不到门迳?"那时迁独自掇了条凳子,坐在上风头,便插言道:"便多用些又何妨?"顾大嫂道:"叔叔难道还储备得有现货?"时迁淡笑道: "你们若着有急用时,却作理会。偌大一座燕京城,却怕缺少了现货?"大家听着,先是不解,想了一想,大家都笑了。当晚大家又悄悄商议了一阵,便有了主意。到了次日,孙新着王定六请了钱大过来,又将酒肉果子来款待他,并约了时迁在阁子里作陪。钱大在席上道: "屡次叨扰,却怕将来没个效劳处。"孙新笑道:"休恁地说,眼前就有一件事相烦大官人,只是不敢启齿。"钱大道:"你且说是甚事?"孙新笑道:"说起来,这事却又细微不过,内人在路上得了一场病,暗下曾许了个愿心,到燕京之后,必是向东岳庙里烧一炷香。这几日兀自想去,只是初到此地来,不敢外面胡乱走动。意欲借大官人一乘官轿,相烦两个军汉伴送,便放心出城了。"钱大笑道:"我道甚了不的大事,原来为此。尊嫂何时去烧香,通知我一声,我便着两个军汉压了轿子来。"时迁笑道:"二郎是个久闯江湖人,凡事都十分细心。他又想,恁地时,不是冒充官家眷属,意欲叫阿嫂亲自到府,先拜见尊夫人一番,把话说得明了,便好借轿子。而且他们女眷到此,满目生疏,也想认识几家眷属,凡事有个指教。只是高攀些个。"钱大笑道:"我浑家祖籍就是青州人,我正忘了此事,你们正好道着乡谊。尊嫂若愿光降,怕她不老大欢喜。"原来这钱大自有原妻在塞外,新近发了迹,讨了本地一个唱曲的粉头作外室。日前孙新进的礼物,他将了回去,那妇人喜之不胜。他想,孙新正有事相求,他自要到家里去拜访,怕不又送些进见礼物,因此间言之下,一口便依允了。孙新见事情十分顺手,心中暗喜,便约了后日着顾大嫂去看钱大娘子,并说另外有孝心奉献,那时休得推却。钱大见果然中了自己道儿,心中大喜。便道:"二郎还有个姨姊,益发都请了去,大家相识也好。"孙新听了,有甚不愿意?这却教一个母大虫,一个母夜叉,双双跳入钱大家里去了。 第五十五回 乞怜妇中计漏军情 神行人报警伤病体 到了那日,顾大嫂、孙二娘两人,买了些新鲜果子和糕饼,配成四色礼物,另觅了一匹缎子,一股玉钗,作为进见之礼。写了个拜帖,一并放在托盘里,先着杨林托了,送到隔壁赌局子里去。那钱大看到礼物,心下大喜,说是立请两位大娘子过宅拜茶。原来他家只和赌局子隔两条宽巷,他自引伙伴,捧了礼物,带了回家去。他浑家乔氏,在家无聊,正巴不得有客进门。见钱大带了礼物回来,笑嘻嘻地迎着道:"是否那孙家妇人送的?"钱大说:"是。"他先看到那匹锦缎子上放了一股玉钗,便取将来,在手上玩弄。见那钗足有七寸长,琢磨得龙头凤尾,花样细腻。便笑道:"他们先送的那十粒珠子,正好作一个穗子,将来放在龙口里啣了。"钱大笑道:"这个姓孙的是中原来的一条大肥羊,他们来了,你自好好款待他了,怕他不将这般好物事陆续送你。他们有甚事相托,你都依了。"乔氏听他恁地说,乐得将礼品全收了。不多时,杨林引着顾大嫂、孙二娘来到,乔氏满脸是笑,由内堂引到卧室里茶点款待。顾大嫂在家中计议妥了,除了说向她借轿子向东岳庙进香之外,并不曾道着别的。过了几日,乔氏也也曾向小东京来回拜,曹正又亲自下厨,烹调得上好菜肴待她。这唱曲子出身的人,便图个好穿好吃,已是十分高兴。顾大嫂瞧科了她那情性,便一两日,时时送些人情绐她。转眼天气转凉了,顾大嫂在绸缎店里,挑选了一匹红绫子,自送到钱大家来。这乔氏长昼无事,在卧室里坐着剥松子仁儿。小丫环来说,那孙大娘来了,便一迭连声请进。乔氏见她携了包裹进来,便笑道:"前日七夕,奴作了一个乞巧盒子,正等两位嫂嫂来耍子,却不想没来。"顾大嫂道:"正是天气凉了,想大娘子必定要添制秋衣。奴带了匹红绫子来,大娘子也好作件红绫袄儿穿。我见大娘有条百练白罗裙子,和这料子颜色配合起来,正是好看。"说着,把包裹解开来,将料子交到乔氏手上。乔氏两手接了,啊哟了一声道:"又要婶婶破钞,奴如何承当得起?"她说着,将绫子放在床上,在衣柜里取出那条白裙子来,放在绫子旁边,牵扯了裙底和绫子配衬了一处,偏了身子,回头向顾大嫂道:"嫂嫂,你看这颜色配得恁地好看。"顾大嫂笑道:"大娘子,这样花枝般人物,穿甚的衣服不好看。"乔氏笑道:"说不得,老了,不似当年了。"顾大嫂道:"大娘子将这衣服早日作起来,我们看看也好。可惜奴姊妹二人,自幼都是粗工出身,横针不能直竖,不能和大娘子将衣服做了送来。"乔氏将裙子衣料都收起来,将手挽了顾大嫂,同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屡受姊姊许多厚赐,奴已是不敢当,嫂嫂还要恁地说,奴如何承当得起?"顾大嫂道:"仰仗钱大官人之处还甚多,却怕奴巴结不上。"乔氏道:"奴也曾和拙夫说了,孙二郎所托之事,务须早在帅府里设法,这早晚那秦虞侯必有个回信。"顾大嫂道:"听说那秦虞侯令妹,元帅十分欢喜,如何却未扶作一房夫人?"乔氏道:"元帅府婢妾成群,这却看了七分福气,只三分仗着姿色。"顾大嫂道:"如何不向神佛前去许个愿心,求个符咒儿?"乔低声笑道:"我也曾听得人说,有一种灵符,将来悄悄地放在枕头里,便可称心如愿,不争真有这事?"顾大嫂道:"如何没有!拙夫就认识白鹤观里一个道人,有那好道法。只要求得他的符儿,求寿有寿,求子有子。你道是房里人求男子欢喜。端的铁石人也可使得他回心转意。只是一件,这道人诚心修行,不图人家钱财,非是他愿意时,却请求不得。"乔氏笑道:"真个有这活神仙时,和那秦虞侯妹子,求得一张符,胜似送他黄金百两。"顾大嫂笑道:"这事是人家房门里的事,却是胡乱代人家作主不得。"乔氏道:"大嫂说的也是,等官人回来了,我自和他商议这事。"顾大嫂见他恁地说了,益发把这个枝节道人的本领,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小丫环向桌上进了两三回茶和果子,乔氏靠了窗户下,在桌子边坐了,笑嘻嘻地剥着松子仁儿,听顾大嫂说。她两次要去,乔氏自留着。后来是狗眼判官钱大回来了,顾大嫂才告辞回去。当天把这事和孙新弟兄们说了,大家都暗暗地欢喜,料着这条计,必可教秦虞侯上了圈套。 到了次日下午,只见钱大和秦虞侯双双的来了。时迁坐在柜台里,起身相迎,笑道:"两位官人来得正好。今天得了几尾好肥大的金丝鲤鱼,又有大腿也似粗嫩藕。"钱大道:"孙二郎在家也无?我有事相商。"孙新早由后面帐房迎将出来,笑道:"正要请两位吃几杯,昨晚在赌场上博赢了十两银子,却好作东。"三人一同走到小阁子里,秦虞侯先抢了主席,笑道:"二郎,今天必是将东道让了小可。"说时,过卖送了泡茶进来。秦虞侯在怀里取出一锭银子交付他道:"可先交付柜上存帐,并请时主管一发同来坐地。原来曹正在这小东京充了掌灶,段景住充了采办司帐,王定六充了当头酒保,时迁却算店里东家又充主管。这钱大虽在隔壁,因他弟兄装扮得相像,正看不出一些破绽,兀自认时迁是主管。时迁应声来了,唱个喏道:"如何要秦官人生主席?"秦虞侯道:"不争我每次来都白吃小东京的。今天且是有事相求,如何不作个小东?二位不肯赏脸时,小可便告辞。"钱大也道:"二位只要把秦虞侯所托的事能承诺办了,却不胜似千百遍宴席?"于是孙、时二人唱个无礼喏坐下。一霎时,酒肴送上桌来,大家随便吃着,秦虞侯回头看了阁子门口帘外无人,因低声道:"听钱大官人说,孙家大娘子和他娘子曾提到二郎和那个枝节道人相识,可以和舍妹求一道神符,小可真是喜之不胜。我也曾听人说。白鹤观有个枝节道人,道法高妙,却不想他还有这般手段。"孙新道:"秦官人和小可恁地交好,此事本当竭力,只是有两件难处。"钱大道:"听说那道人却不需索钱财。"孙新道:"正是如此,便有难处。"秦虞侯道:"你且说有哪两件难处?"孙新道:"我曾见他和一个反睦夫妻撮合过,撮合以后,夫妻二人,比新婚夫妻,还要甜蜜。只是他有许多私话,须问妇人。青年妇女,如何能和出家人说私话?便是内子问了那妇人,将话告诉道人的。内子年将五旬,是个半老婆婆,向来她又为人爽快,便不曾难倒。如今道人若有甚话要问时,兀谁转告得?这是其一。第二难处,这道人必须得着那男子一样贴身的东西,念过了咒语,洒过了净水,再交还那妇人,藏在身上。却是一样,这东西经过男子手不得,也经过第四个人不得。连道人自己在内,只许一共三个人看到那物事。大官人,你看这是不是麻烦吗?"秦虞侯听了,手摸髭颓,正在凝神想着。钱大哈哈大笑道:"遮奠你道得有许多层难处,据我看来,一点也不难。第一,你说你大娘子曾和人家撮合过,如今益发烦她一次。就让她悄悄到帅府里去,和秦虞侯令妹见着。妇人家在一处,什么谈不得。其二,你说要的物事,一客不烦二主,便请顺带出来。将来还是由她带了进去,岂不省事?"孙新道:"小可怕不这样想了,只是元帅府里,民妇如何得进去?"钱大笑道:"有小可引路,便能进去,便是秦虞侯常走上房,也不如小可这般便利。这话为付?因为元帅府里有规矩,是金邦人士进出,有块进出腰牌便可。若是中原人,却盘查得紧。相烦大嫂就扮了小可阿姊,随小可进出。只要秦虞侯先生去通知他令妹一声,说是身上闪跌了,要着一个推拿妇人进去推拿,有甚进去不得?"秦虞侯唱个喏道:"若得钱大官人如此促成,却不是千好万好!却不知大娘子可肯烦动一次?"孙新道:"只要秦虞侯发迹了,大家都好,小人怎的不愿意?小人便着内子前来当面。"说着,便出去引了顾大嫂入来。她道了两个万福,坐在一边,孙新向她说知此事。她笑道:"早年曾学得一些拿筋法。奴当得效劳。"孙新笑道:"原是恁般做作,不曾真个教你去推拿,倒伤了贵人玉体。"秦虞侯笑道:"尊嫂果然像个女医生,此事不须多言,便是恁地行事。只怕枝节道人那里请求不动。"顾大嫂道:"他不依时,奴和拙夫长跪三昼三夜,也必求得他依允。"秦虞侯听了大喜,当时便如此计议定了。 过了两日,秦虞侯在内外都说得通了。挑一个黄昏时候,顾大嫂挽一个燕尾钻顶髻儿,穿一件紫色长罗衫,着双蛮靴,脸上大片抹了脂粉,扮个胡妇模样。钱大穿了当值衣服,将一张腰牌,挂在顾大嫂纽绊儿上,便十分像个帅府里的仆妇,大胆地进去了。顾大嫂穿过大堂二堂时,见两旁武器架子上,明晃晃插了各种兵刃。心里暗暗叫得一声惭愧,心想,若是在这里遇到斡离不那厮,随手取过一项兵器,好歹便结果了他。钱大悄悄地道:"你这是恁地了?你只管瞧科恁地?"顾大嫂笑道:"奴胆怯些个。"钱大笑道:"你休看着这般威风,到了上房去时,一般地是温柔世界。"说时,穿过几重院落,灯火通明,都是锦天锈地。踅过一个小院落,葡萄架下,一个小月亮门,秦虞侯站在葡萄架下点了个头,便在前引路,钱大却不去了。顾大嫂随他又绕过一重大院落,在走廊上月亮影里,站了个垂髻小丫环,低声道:"娘子在等着,着我来引了去呢。"秦虞侯向顾大嫂道:"你放心去,我自在这里等你。"顾大嫂笑着点点头,默然随了那小丫环走去,她到了一间厢房门口,打起帘子,口里叫道:"娘子,那个推拿的妇人来了。"顾大嫂入去,见一个二十上下妇人,满脸脂粉,画了入翼长眉毛,身着绣花紫绫衫子,斜倚在湘妃榻上。那榻前雕花檀木案上,摆了果碟茶具,一只博山炉,里面然着香料,正氲氤腾出一缕香气。孙新曾告诉了她,在斡离不身边,未曾正过名分的妇人,都叫一声娘子。顾大嫂料着她就是秦娘子了,站定先道了个万福。秦娘子道:"听说你有推拿好手段,你且和我推拿一回,将奴这筋骨酸痛诊好了,我自重重谢你。"顾大嫂对她脸上端详了一番道:"请娘子升上一升则个。"秦娘子便向小丫环道:"你且出去,我叫你时,你便入来。"那小丫环出去了,顾大嫂和她谈了好大一会。二更将近,方始告别。 到了次日,她着孙新陪伴,来到白鹤观。那李逵、戴宗、乐和都住在观后一所披屋里,公孙胜也来这里叙话。顿大嫂笑道:"那个秦娘子昼夜梦想了作斡离不一房侍妾,我夸说先生有回天手段。她心花怒放,说是她作了一房夫人,添得个男儿时,她愿早晚三炷香供着先生长生牌儿。"公孙胜笑道:"这个妇人真个得陇望蜀。还不曾作得夫人,又想生子。在下修行半生,何曾干过这勾当,管人家闺房中事。"顾大嫂道:"先生胡乱画道符儿,奴也好将去,作个进身阶儿。"公孙胜笑道:"符我自会画,我何曾有这手段,使得斡高不扶她作一房侍妾?日久不灵时,却不阻碍了这条路径。"戴宗道:"这等勾当,我得自赚得他一时便算他一时,将来却作理会。"李逵在一旁坐地,却不省得他们恁般计议,便跳起来道:"兀谁鸟耐烦?既是大艘能到斡离不那厮家里去,何不引了铁牛去?我到了那里时,他便是在铁柜子藏了,我也拖出来将他一斧子砍了。"戴宗道:"你休得多言,你须知这在人家国度里。"顾大艘笑道:"李大哥,你却再等候十天半月,不争我们赔送礼物,巴结人家一阵,都白白地折损了?"李逵道:"我便不再鸟作声,看十天半月后,你们怎地?"当时公孙胜取了黄绢用珠笔画了两道符,含笑交与顾大嫂。她曾在秦娘子那里取得斡离不一角汗衣小襟来。公孙胜也取些信香薰灸,交她带回。大家虽是干得细作生活,看了倒好耍子,各人都止不住笑。 到了次日黄昏,顾大嫂便又悄悄地把物事送给秦娘子去了。这秦娘子得了物事,心里想着,世上真有这等活神仙,我且试试。困问顾大嫂道:"不知有甚事要禁忌吗?"顾大嫂道:"甚的都不必禁忌,只是须提防驿马星和杀星冲动。若有此等事时,通知了那枝节道人,他道还禳解得。"奏娘子道:"但不知几时能有灵验?"顾大嫂道:"这却看娘子诚心。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日。"那妇人听说十天半月,自是忍耐了下去。因之自这日起,特意修饰得妖媚些,内堂妇女,有告了消乏的,使去替了她侍侯,每日只管在上房踅来踅去。不想到了五六日上面,那斡离不兀自对他相好妻妾说:"早晚又要出兵去攻打东京,这次非同往常,必须占了赵氏天下。"她听了,却比赵官家着急。便悄悄着秦虞侯唤了顾大嫂来,因道:"奴命里却这样苦,方是求得仙符儿,又被杀星冲了。元帅这早晚便要出兵,他这番定要夺了赵官家天下,正不知几时得回燕山。"顾大嫂听说,大吃一惊。因道:"既是恁地,望娘子探听得元帅起程日期。告知了那枝节道人早教他解救。若是在元帅行期前,能把娘子喜事定了,却不是好?"秦娘子道:"不须打听,我自知道,元帅这些时,和一个新收的潘夫人,甚是相好。他说,西路元帅粘没喝,已出兵多日,攻过了潞州。他自己兵马,也悄悄地入了南国边境。这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他必须赶了南去,他兀自舍不得潘夫人,要带了她去,少不得还要另带几房妇女。奴心想那活神仙若禳解得奴命里杀星,奴也愿和元帅南行。"顾大嫂道:"这话确实吗?"奏娘子道:"我自亲耳得闻,怎不的实?"顾大嫂道:"事不宜迟,奴明日一早便去见那道人。"秦娘子见她恁地热忱,却是千恩万谢。 这晚顾大嫂回来告知此事,众兄弟都吃一惊。次日早起,分两拨出城,来到白鹤观后面披房聚议。公孙胜道:"这信息十有八九可靠。李逵兄弟可陪伴了戴宗兄弟,骑两匹快马,不分昼夜回邓州去报信。如果是斡离不大军已经出动,一路之上,你们必能看出些形迹。我们这里自当陆续探听消息。前日听说戴兄弟身上略感不适,不知清减了也未?"戴宗道:"大前日下午,身上寒冷了一阵,其后又发着烧热,前昨两日却无事。今日身体如常,或者好了。这事重大,不可耽搁,小弟立刻便行。早饭已经用过,且到路上打尖。"李逵跳起来道:"去去,铁牛又不出家,昼夜闷在这鸟道士庙里,实在忍受不得,我立刻安排坐骑去。"说着,起身向马槽里去了。不多一会,李逵牵了两骑马在院落里站了。戴宗匆匆收拾得一个包裹,挂了口腰刀,向众兄弟唱了个喏,便来上马。李逵取顶毡笠戴了,将两把板斧插在腰间,先跳上马去。戴宗道: "兄弟,你却恁地性急!也不曾和众兄弟告别一声。"李逵笑道:"我吃憋闷得久了,兀自想追到半路里,砍他几个番狗,正是忘了这般鸟做作。"于是在马上欠身唱个大喏道:"铁牛无礼!"众兄弟不敢送出观来,且在院落里道声保重。 两骑马缓缓走出了白鹤观,不两里路,踏上南行大道。戴宗在马上道:"兄弟,这番回去,恐要在金兵大队前后偷过,你必要听我吩咐。"李逵道:"你自放心,铁牛不是性命?"戴宗在马上加了几鞭,八只马蹄子,如风卷云,扬起道上黄尘,飞奔了去。看看到了未牌时分,戴宗的马,只顾缓了下来。李逵道:"哥哥,你曾说,这次要在昼夜八百里上,再加紧些,恁地走时,一天能走多少路?"戴宗道:"兄弟,你不省得。我头晕目眩,身上冷得紧,端的在鞍镫上坐不住了。"李逵一抖缓绳,和戴宗的马鞍相并了,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因道:"这却怎好,哥哥端的是病了,莫不是疟疾?"戴宗颤了声音道:"我也是恁地想。"说时,人坐在马背上,前仰后合。李逵道:"既是哥哥病了,今日且将息了,明日再走。"戴宗道:"军事紧急,这如何使得?我自挣扎了 ,若得出身汗,这疟疾自好。"说毕,打了马便走。李逵因他道了军事紧急,便不敢拦阻,打了马在后跟着。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戴宗方把缰绳拉住了。李逵在后面叫道:"哥哥病好些也不?"戴宗喘了气道:"正是疟疾,现在发烧起来?烧得这头脑像裂开了。"说着,把身上衫子纽扣敞开,将胸脯露出来。说毕,又喘气。李逵道:"哥哥气喘得紧,歇歇也好。"戴宗见路旁一从柳树。也不言语,扶了鞍子,便滚将下来。缰绳不曾拴得,便在柳阴下一片草地上睡下了。李逵大惊,跳下马,将两匹马都拴树上。便扶了戴宗,问他怎地。戴宗摇头道:"不打紧,我且将息十半时辰,口渴得紧,兄弟到附近民家讨碗冷水来吃也好。"李逵站着向周围一看,见附近有片菜园。便跳了去,摘了七八条黄瓜来,交给戴宗。他睡在地上,把瓜都咀嚼了,滓渣不曾吐去一点。便合眼睡了一顿饭时。睁眼看时,太阳已离地面三丈高。因道:"惩般走路,却不误了大事!"跳上马背,又打了马跑。又走了二三十里路,天色已经昏黑,行近一个村镇。李逵在后叫道:"哥哥,你兀自不肯歇,你不病倒时,铁牛要饿倒了。"戴宗因他喊叫得紧,只好在村镇里投店歇了。晚饭也未曾吃,和店家讨得睡房,便在床上被头睡了。李逵叫店家打火做饭自吃。次日四鼓,戴宗便起床吃了一顿酒饭。未曾天明,便和李逵上路。他的疟疾,正是隔二日一发,这日却由得他走。接连两日,一气走了四百多里,方才投宿。次日只走大半日,疟疾又发了。他依然不理会,直等火烧火热时,方才在路旁将息两三个时辰。 恁地走了三日,到了雄州。经过村庄,十室九空, 门窗倒坍,什物零乱,像个大军经过情形。戴宗在马上寻想道:"街上如何恁地荒凉,莫非金兵由这里经过?"李逵道:"且找个百姓来问。"戴宗向前面路头一指道:"那里有一小股尘土涌起,必是有些人走路,我们赶上一程,觅个人问问。"于是二人打马向前,直奔那股黄尘。看那里时,正有七八个金国军汉,推挽了一辆车子,在大路上蠢动。李逵拔出板斧,抢上前去,早砍两个。砍到第三个时,那人钻入车子下面,大声叫道:"爷爷,我是中原人。"戴宗一马也已赶到,随着搠翻了两个。其余几个都四散跑了。戴宗向车下那个军汉道:"你出来回话,我自饶你性命。兄弟,你休砍他,留他头颅说活。"李逵叫道:"你这撮鸟出来说话。不时,我连这车子劈了。"那人只得由车后爬到戴宗面前,战兢兢跪在地上道:"小人是被金兵掳来的善良百姓,井非番人。"戴宗道:"恁地时,你起来说话。此地有多少金兵,向那里去?说得明白了,自饶你死。"那人道:"这路金兵多少,小人不知。但在这里经过,也两三日不完,听说他们是要占赵官家天下。小人打在老弱队里押解粮秣。又因为这辆车子坏了,落了后,小人只听说将粮秣解往冀州,想必是大军到了冀州。好汉若前行,休走大路,过去二三十里,便是大队金兵。"戴宗听说,自放了那人,因向李逵道:"兄弟,这事是千真万确了,我们必须赶回邓州去。我们且绕过大路,赶到金兵前面去。"这般说了,于是就地向东绕过大路二三十里,再向南走。果然靠大路近些,村民都逃避一空。这晚且不投宿,冒着月色,跑走了几十里路,远远看那西角平原上,前后二三十里路,灯火相联,像撒了满地星点,鼓角之声彼起此落,前后不断。戴、李两匹马,未敢片刻停留,直奔过去。次日走百十里路,便看到百姓安定如常,并不省得金兵来犯。心里暗忖着,中原军民,恁地荒疏,金兵杀来,真要如入无人之境了。因向李逵道:"趁此秋夜天里,月亮很好,我们走两个整夜罢。"李逵道:"铁牛自忍受得,只是哥哥疟疾不曾好得。"戴宗道:"休管他,走一日是一日。"恁地说了,便跑到深夜。还是两匹马都跑不动了,方才在路边一个破庙里歇息了。这般带病跑了两日夜,便到黄河渡口,这两匹马委实是累了,两人下得马来,戴宗那马,失了前蹄,便跪在地上。戴宗牵它起来时,方站得定脚,又跪下了。李逵扶了马鞍道:铁牛这马,也兀自要倒,如何是好?哥哥脸色苍白,且将息一天罢。"戴宗道:"半天也将息不得。我们花些银子,便在骡马行,买两匹马走。"李逵也自看到金兵遍野将来,如何敢说不依他。便将两匹马弃了,另买两匹马渡河。不想在渡船上时,戴宗疟疾又发了,上得岸来,便在一家客店里歇了。又是四更起身,二人打马南行。这一日二更,投宿一个镇市,已行了二百多里。戴宗道:"兄弟,我们再辛苦一日,后日是我疟疾发作日子,明日赶他二三百里,后日便可带病到邓州了。"李逵道:"但听哥哥之便。"次日,果跑了二百多里。 到了第三日午牌时,李逵在戴宗马后,正跑得紧,却见他那马一蹶,戴宗一个翻身跌下地来。李建带住缰绳,跳下马来,却见他直挺挺睡在地上。李逵向前看时,他脸色像张蜡纸,双目紧闭,已昏闷不省人事。李逵叉了两手。没个作道理处。大路上行人看了,都围将来问话。李逵道:"我是邓州统制衙里衙将李逵。这是马兵都监戴宗。自番邦探了军情回报,路上兀自跑伤两匹马,不料这马又作出祸事来。"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向李逵唱个喏道:"小人是此处里正。斗胆向衙将请个示,把统监抬到前面村店里将息一下如何?"李逵道:"如此便好。"那里正在庄子里要来一把牛皮交椅,叫四个庄客,抬了戴宗到村店去将息,另叫人去喂那两匹马。叫店家预备了酒肉,款待李逵。戴宗睡在交椅上,缓缓醒来,不住呻吟,店家又作一碗姜汤,灌给他吃。约莫一个时辰,戴宗睁开眼来,见李逵站在面前,便问是那里。里正代答道:"这已是邓州境内了,到城只有二十余里路。"戴宗坐起来道:"快牵马来,我有……"一言未了,却又倒睡下去。里正道:"庄客来说,统监那两匹马,都不济事了。统监怕乘骑不得,小人到前村去觅一乘小轿来抬进城去吧。"戴宗道: "只是愈快愈好!"李逵道:"兀谁鸟耐烦!二三十里,铁牛只一气,便把兄长背进城去,想是天还不黑。"戴宗哼道:"只是兄弟也自困倦。"李逵道:"铁牛不困。我将息了两个时辰,又吃了酒肉,我自走得。哥哥,且起来试一试。"戴宗知道李逵力大,又归心如箭,真个扶了屋柱,慢慢站起来。李逵将腰搭膊紧了一紧,蹲下身去,把戴宗背在肩上。戴宗两手抱了他颈项,他反过手去,托了戴宗双膝。放开大步,向邓州直奔将来。不到一个时辰,便奔入了城里。戴宗道:"好兄弟,你且把我直背到总管衙里,好先把军情告诉张相公,我已支持不住了。"李连说声是,真个直奔总管衙门。路上遇到刘唐,李逵叫道:"请禀告公明哥哥,我们直到总管……"下面脚不停步,便走远了。一口气奔到总管衙大堂上,戴宗由李逵肩上跳下来,拿了旁边登闻鼓边的鼓锤,乱敲了一阵。张叔夜在内堂听得鼓声,大惊,穿了便衣,即刻升堂。衙将、军汉,也都纷奔了来。但见李逵靠了鼓架,两手扶住戴宗。张叔夜不曾问话,戴宗喘了气道: "上……上禀相公,末将八天八夜,由燕……山奔回。眼见金兵满山遍野,过了冀州,河……河北,并无我军抵挡。所报……所报是实。"说到这里,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李逵低头看时,只一松手,戴宗便栽倒在地上。神行太保一生善走,竟是死在走上了! 第五十六回 宋统制邓州起义兵 花先锋芫鄢陵遇钦使 这总管衙门大堂上,大家方围了戴宗、李逵,看他说些甚的。忽见戴宗栽倒在地,大家哄然一声。张叔夜看了他二人跑来恁般焦急情形,已是吃上一惊。现在戴宗晕过去,便亲自下位来探望。那截宗紧闭了双目,只剩得一丝悠悠的气。李逵站在一边,也是呆翻了双眼。这时虽有衙将们,抬上前去,将戴宗抱起。无奈他周身瘫软,站立不住。张叔夜摇摇手道:"休得乱动,且抬到内堂,好好将息了。"因回头向李逵道:"李逵你也将息了去,待得神志清楚了,再来回话。"李逵唱个喏道:"总管相公,铁牛不恁地。只是戴宗哥哥在燕京带了疟疾起程,病体十分沉重,求相公快些诊救则个。"他说话时,头上大汗向脸上直淋下来兀自不止。张叔夜着两个军汉,将李逵搀住,便自往内堂去看戴宗。李逵将来搀扶的人推开,笑道:"铁牛虎死不倒身,死也不要人来搀我。"说着,在鼓架子横档上坐了,将两手撑了膝盖,只是喘了气。一霎时,宋江赶了来,直奔到他面前,将手挽了李逵手,向他脸上望着,问道:"兄弟,你惩地了?却幸得相见。"李逵道:"铁牛不怎地,戴宗哥哥刚才晕倒在堂上,相公已抬他入内堂去了。"宋江道:"兄弟,你休得使性,好好将息了,我且到内堂去。"说着,也顾不得禁忌,直奔内堂。早有两个军汉迎上前来,道是戴都监在西厢房里睡倒,便迎了宋江前去。张叔夜不等军汉通知,在帘子里便嘁道:"宋统制只管入来。"宋江掀帘进去,见戴宗直挺挺睡在一张床上,张叔夜背了两手站在屋中,只管紧锁了双眉。宋江向他唱了个喏,走到床面前,见戴宗像木雕金漆神像也似,全无血色。双目紧闭,鼻息略有一点扇动。宋江两手扶了床沿,便俯身向他轻轻叫了两声兄弟,早是滑珠直垂下来。戴宗睁开眼来,眼珠略动了一下,鼻息立刻急促起来。不到半盏茶时,眼晴一闭,气便咽了。宋江因上宪在前,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泼水也似流着眼泪。张叔夜也垂了两点泪,因道:"戴都监这回拼死回邓州来报军情,把性命看小,把国家看大,其志可嘉,我自当厚葬殓他。宋统制可引了李逵回衙去好好将息,尚有许多军情,须由他口里报道出来。宋江称是,向戴宗遗体,拜了两拜,便告辞出来,带李逵回自己衙署里去。 这李逵兀自倔强,连马也不肯骑,步行了去。当晚放头睡了一晚。次日天明,便闯到宋江卧室前来,隔了房门叫道:"哥哥快起来,我有许多军情要报告相公,快引了我去。"宋江起来,挽了他手道:"兄弟,你将息得好了也不?昨晚我和一班兄弟,收殓戴宗,半夜方回,所以起得迟些个。"李逵道:"不见藏宗哥哥死也要把军情来禀告张相公,哥哥立刻带我见张相公去,我有话要说。"宋江道:"贤弟说得是。你这番到燕山去,虽是不曾奉得军令,保护戴宗兄弟回来,却是一件大功。于今戴宗去世了,自有许多话要来问你。"当时宋江匆匆盥洗了,也教李逵整齐了衣冠,同到总管衙里去见张叔夜。当日他听了李逵报道,便向宋江道:"上次金人围困东京,是本帅慎重过分,只遣得关胜十八员武将,前去投效,未曾建得大功。若是全军赴援了,或者就在东京郊外和金人打一场大仗,不会让姚平仲统制下了那着错棋。这次不能一误再误,本帅当飞奏懊延,请缨入卫京师,一面开拨队伍,节节北上。前站必须渡过了惠民河,在朱仙镇那里驻扎了。然后大部队伍分驻在许昌一带,一旦有事,才可以应援缓急。宋统制即可回去检点部属,听候命令。"宋江道:"相公若有此意,江愿率部下,作为前站。"张叔夜道:"我思量了,再作理会。"宋江唱喏告退,回衙来与吴用商量。吴用拍手道:"兄长,我们自东溪村聚义以来,这是我兄弟第二发迹的机会了,千万不可失了。这话怎讲?当年为穷所困,又恨若贪官污吏?所以跳出了百姓圈子。于今受了招安,虽得张相公格外爱护,但是上自赵官家,下至州县里那些缉捕观察都头,都还看着我们是粱山余孽,野性难驯,我们这点心迹,如何能表白得出来?虽是许多兄弟曾于今春参与东京、冀州之役,兄长本人,和原来儿郎们都未曾去得。于今张总管相公要我兄弟全部去入卫京师,这是教天下共见共闻之事,正好阐扬我兄弟忠义心腹。兄长必是在总管那里讨得将令,将我这军人马攻打前站。"宋江道:"小可之意,正是如此。明日再当禀告总管相公,申明此意。"当日宋江便请卢俊义、吴用在后堂,查阅簿籍,清点兵仗粮秣。忙了一日,点查清楚。 这时粱山旧日弟兄,董平在雄州失陷,焚城自杀。柴进陈达在冀南道杀敌重伤身死。郝思文中毒箭,拔剑自刎。宣赞因沧州失陷,中计被困,大骂汉奸,在石柱上碰死。张青在东京城外,巷战阵亡。白胜、郁保四行计被识破,在番营不屈自杀,鲁智深坐化。戴宗力疾探报军情,在路上劳苦回邓州病死。朱武、石秀也在冀南道风雪中送信杀敌,重伤而死。亡故弟兄,共是十二名。公孙胜北上未回。曹正、汤隆、孙新、王定六、段景住、时迁、乐和、杨林、孙二娘、顾大嫂,一共十人,留在燕山府为细作。在邓州弟兄自宋江以下,现尚有八十五人。前在粱山兵马,招安后,已经过七八个年月,汰除老弱,现有步兵一万人,马兵三千人,水军五百人,杂役军汉约五百人。共是一万四千人。因南道都总管属下,兵有定额,按额支付钱粮,不能多事招募。宋江所部,是张叔夜第三军。他每军不得过一万五千人,所以只有恁般数目。但这些儿郎们,都是久战之士,加以张叔夜多年的训练,却成了一支正正堂堂的劲旅。宋江自己兵力检点清楚之后,又与吴用计议了一番。次日便又去谒见张叔夜。那张总管虽是年近六旬的人,却幸还是须发乌黑,身着战袍,腰悬佩剑,挺直了腰躯,坐在公案里。他大公子伯奋、次公子仲雄,引了宋江来到案前拜谒。帘外肃立了几个侍从,堂内却只有两个带剑衙将,十分肃静,他望了三人道:"你三军统制在此。这番统兵入卫,非比等闲行军,我的计划,也已略告你们。你等若有甚的远大意见,本总管也可酌量采纳。"那两位张公子站立一边,却未曾言语。宋江躬身禀道:"末将昨听得愚相钧谕,已将粮秣器械点查明白,听候恩相检阅。曾与吴用、卢俊义商议,他们转述各将校微意,都愿效前驱。因是宁江不自度量,愿率本军人马,充任前站。乞恩相钧谕。"张叔夜微笑道:"宋统制,你所部是第三军。若依次序,须是张伯奋充任前站,但我懂得你意,必是想借了这机会,自表白于天下。"宋江道: "知将莫若帅,但求恩相钧裁。"张叔夜笑道:"你旧日弟兄既如此奋勇,我便成全他们到底,就着你充任前站先锋。来日检阅三军,登台点将,我便如此发令。宋江,自你归降以来,本总管是手足般相待。这次恁般成全你们,必须以息勇告勉部下,才不负国家宽恕了你既往。便是你们生平贤与不肖,都会在这里交代得明白。"宋江躬身道:"末将上报国恩,下答相公知遇,肝脑涂地,死而无悔。不时,末将一生所标榜忠义二字,那里着落?"张叔夜抚须点了一点头道:"我自信得你过。只是那金人骑兵行动飘忽,正是须处处提防。上次他犯东京,放松了西南路,这次他若再来,必会抢个先着,说不定把南路援军道路,先堵塞上了。因此,我想我们前站,必须赶过了惠民河,将南路军事要地都先据有了。"宋江道:"末将当遵照恩相钧谕进军,随时将沿路形势,绘图禀报。只怕朝廷反怪擅自兴军入卫,却要见怪。"张叔夜道:"这事我自顾虑到了,我已于昨日飞奏朝廷。料想这早晚,朝廷也必得有边报告警。这里奏文到达,正照应了缓急,朝廷焉有不乐从之理?"宋江见他恁地说了,越是毫无顾忌,雄心一发。这日告辞回衙,再和吴用.卢俊义计议了一番。 过了两日,总管张叔夜在校场点阅三军已毕,杀牛宰马,祭旗誓师。下令派第三军统制宋江为前军统制,督率本部,北上入卫。派第二军统制张仲雄为后军统制。第一军统制张伯奋为中军,随本人按站前进。宋江拜命之后,即日在统制衙里,击鼓升帐,在营八十四名弟兄,全副披挂,按了阶级,分班站立帐下。大堂之前,两百十名旗牌手,高掌五彩旌旗,在空中随风飘荡。这日天高气朗,一片秋阳,照得牙檐之外,辕门之内,五彩缤纷。咚咚咚三通鼓罢,只见一群甲胄之士,在两面大红旗下无声肃立。旗上大书锣面大一个宋字。堂前中军官走来阶心,大声一喊,"统制升帐,各将官唱名参渴。"中军官退去,自卢俊义以下,各将分批向堂上参谒。宋江身穿紫红战袍,头戴斗缨盔,腰悬佩剑,端坐红围公案内受参已毕,便高声道:"全军将校听者,现因金兵二次内犯,总管相公请缨人卫。本统制奉令,统率本部充任前站,我全军弟兄,受国家重恩,张相公知遇,天高地厚,无可报答。今有此机会,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大家务须努力杀敌,一来才不枉了我们生平标榜忠义二字,二来庶可报答恩遇于万一。若有违犯军令,退缩不前者,一律军法从事,决不宽恕。"宋江言罢,站在宋江公案左角宣令官裴宣,手捧札文,高声唱道:"统制有令,派呼延灼为前军主将,李应副之,率领张清、武松、刘唐、索超、杨春、周通,焦挺、石勇八员将校带马兵一千人,步兵三千人。派花荣为前站先锋,率水陆将校朱仝、雷横、李逵、陶宗旺、阮小二、张横、童猛、童威八将,率水陆军五百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派关胜为左翼军主将,率领韩滔、彭玘二将,带码兵五百人、步兵二千挖。派秦明为右翼军主将,率领黄信、薛永二将,带马兵五百人、步兵二千人。派林冲为后军主将,率解珍、解宝二将带步兵一千人。派杨志为押粮官,穆弘、穆顺为副。派阮小五,宋万、杜迁、王英、扈三娘走报军情。其余将校,随统制在中军随时听候调遣。军队进行方向及军马调用部属,另有详细札文通知,各将校于奉到札文后,四更造饭,五更开拔,分头齐进,毋得违误。"裴直宣令已毕,各将齐齐呐一声喊: "遵令。"于是击点退帐。其中花荣等人是前军前站,当日午牌时分,便已奉到统制札文,文内已指定水军二百人,步军三百人,马兵一百人,工匠一百人,由前站先锋调用。着令全部兵马,通过南阳,前往许昌,顺着入京大道,越过惠民河,到朱仙镇候令。花荣读了札文,自照军令行事。 这已是九月天气,中原的庄稼,都已收割了,黄尘莽莽,一片平原,正好行军。由邓州到许昌,都是南道军马管辖,自无阻碍。花荣一枝人马,昼夜兼行,数日之间,到了鄢陵。前面不远,是双泊河。过了双泊河,东行数十里,又是惠民河。这两道河流,前者还寻常,后者是当年刘邦、项羽划鸿沟为界所在,隋唐以来!不曾疏浚得好,经常泛滥。花荣安扎了营寨,便命阮小二、张横、童威、童猛带领百名水兵,前去探看水势。不一日,张顺带了几名水兵,奔回大营。花荣在帐内接着,便问水势怎样,已着陶宗旺,搜罗搭架浮轿材料,随时应用。张横摇了头道,"秋泛已过,水势不大,渡河没甚难处。却有一件事,教人老大扫兴。"花荣吃惊道:"莫非金人已抢了我先着,却是不曾接到探报?"张横道:"金人不来阻挡勤王兵马,倒是朝廷自己来阻挡了。今日辰牌时分,有七八骑开道禁军,来到双泊河渡口。他见我这里队伍打有南道第三军旗号.一个为首军校,便来与小弟访问,有林教头也无?他自道是林教头徒弟。小弟道了姓名,他道是朝廷得了总管相公奏报,特差一个钦使宿太尉来南阳,要阻止南军北去。他念我们兄弟是好汉,卖个人情,特来通知个信息,教我们在渡口迎接钦使。"花荣听了此言,愕然道:"朝廷如何看得恁般重大,却差钦使来阻挡军马。既是钦使来到,且摆队相迎,待得了详情,再通知后队。且是事先不通知地方官,来得突兀。"他恁般说了,立刻传令全队兵马,整齐队伍,迎出郊外。一面也卖个人情,通知了这里县尉。自己全身披挂,率领将校在队伍前面迎接。出城不到五里路,童威骑着一匹马奔了来,喘了气迎着道:"钦使来也。"花荣便下令将队伍在道左,一字儿摆开。队伍前面,树起南道第三军先锋队旗帜。花荣骑着马站在旗影下,其余将领,肃立在后面。不一时,东面大路,黄尘涌起,几十骑禁军过来。随后红罗伞盖,在一队仪仗兵头上,挺立起来。伞下一骑白马,坐着一位净面无须、身着红袍的钦使。花荣眼明,很远就瞧科了,正是当年在西岳敬盒锋吊挂的宿太尉。心里想着,这赵官家父子,正自不曾改得脾胃,依然信用着内监。等他来到前面,两手把拳,便躬身唱名道:"南道都总管属下第三军前军先锋花荣,率领本部将校兵士迎接钦使。末将甲胃在身,不能全礼,钦使恕罪。"那宿太尉拢住了缰绳,左右两骑客帐司,喝声住马,仪仗不前。两面开道大锣,四个红衣兵校,用彩杠抬了,另有两个兵校,手执绳锤,在锣上锵锵两声,大队立刻止住,肃静无声。宿太尉在马上欠身笑道:"花先锋少礼。别来无恙,还认得本使吗?"花荣躬身道:"当年在华阴城外,曾得太尉恩泽,如何敢忘?"宿太尉笑道: "恁地便好。今日既在这里遇到将军,便在城里小住,本使有话面商。"说毕,客帐司又喝声启行,大锣三响,队伍簇拥钦使而去。 花荣收了队伍,回到营里,使人打听得县尉一时打扫行馆不及,因为东岳庙洁净,请宿太尉驻节在东岳庙里。花荣便换下了戎衣,率领八名将领来到东岳庙后殿参谒,那宿太尉坐在正殿里一把交椅上,客帐司虞侯十余人,分立两班。花荣等到阶下拜过了,恭立阶下,宿太尉道:"本御奉有圣谕,着张叔夜属下,停止入卫。你等却休得鲁莽前进,上干国法。"花荣躬身应诺。宿太尉道:"我须见了张叔夜,方可开读诏书。但是圣上有口谕,各路见军马北上,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本使又在此通知你等。"花荣道:"末将自当遵照钦使钧谕,驻此候令。"宿太尉道:"花荣,你一人且随本使到静室里来,另有密议。"说罢,他先起身了,两个虞侯引导花荣到道士静室里来,那宿太尉原是坐着,却也欠身相迎。花荣躬身唱喏。宿太尉笑道: "方才大庭广众之中我有话不便明言。花将军你猜朝延如何会差本使前来?"花荣道:"末将不敢妄窥朝廷深意。"宿太尉道:"现今门下侍郎耿南仲相公,兀自劝圣上割弃了三镇两河,罢兵讲和。金使兀自在京,你等大兵前来,却不是给金使口实?所以朝廷特派钦使来阻挡。又得报是宋统制一部充了前军,朝廷却怕你等旧日粱山壮士,不省得利害,兀自有些阻挠。耿相公深知,本使与宋义土有一晤之缘,却请至上着了我来。未知此一路到南阳,是哪些壮士部属?"花荣听他言语,便瞧科他意思,他在渭河上给粱山弟兄戏耍了一番,必是兀自害怕。便躬身道:"上覆钦使,宋统制属下,于今都是朝廷武官,如何不省得法度?且是张总管治军严明,也断不容何人冒犯钦使。许昌前站,现是呼延灼为主将,钦使到那里,可着他派兵护送一程。"宿太尉道:"花将军,你休看我是个内监,自不是童贯、梁师成那路人物。据我在朝内揣度,便是弃了两河三镇,那金人也未必罢兵。虽有圣命,不许进军入卫,在南道管辖区里,靠近京师南路屯兵,却也不曾违得上意。万一有变,你等前往入卫,却不是近了几日路程。你且在鄢陵等候了,待我见了张总管,自有安排,或者将你等退驻许昌也好。"花荣道:"听太尉此言,末将正是吃了一剂清凉散。若得太尉曲成张总管相公一片爱国愚忱,正是社稷之福。"说着拜了下去。宿太尉扶起他来道:"难道我的不是身家性命?国家亡了,没的教我到金国还能作太尉去?我也正要将朝内情形,赶速告知张总管。话已言得明白,本使今日还要赶行一站。你且暗下转告各位壮士,不必罗唣。"说着,执了花荣手,又道:"花将军,你为国珍重。不想到保卫社稷前驱,却是你等!"说着,浩叹两声。花荣也没有想这个内监却有恁般见识,却是暗地里喝彩不迭。那宿太尉送出花荣,果如他言,当日便离开鄢陵,赶向南阳去了。 第五十七回 惠民河凿舟沉金兵 尉氏县飞骑悬汉帜 花荣这一支人马,被钦使口谕阻遏了,停在鄢陵,便进行不得。便是双泊河上要搭的浮桥,也不敢着手,过了七八日,接到宋江来的札文,果然通知驻在鄢陵候令,休得前进。又过了三四日,接得张叔夜的札文,也是如此。转眼之间,在鄢陵就耽误了半月有余。那个宿太尉在半路上遇到了张叔夜,宣过了诏书,仍由此路回去。花荣因他是传君命的人。自己是个小职武官,如何慢待得,自又要邀合众兄弟迎送一程,李逵听了此话,直奔到中军帐里来,瞪了大眼向花荣道:"金兵要来抢赵官家天下,别人还可不信,铁牛在河北一路回来,须是亲眼得见。为了这事,跑死戴宗阿哥一条命。我家宋江哥哥信铁牛言语,兀自道是自家兄弟。总管张相公,有那本领,说服了我宋江哥哥,天下人道他是个好男子,连金邦那些撮鸟,也道他是个好男子,他甚事不省得?没事,他发动三军人马耍子?我们千辛万苦行军,来个没鸟的钦使,三言两语,便害得我们几万人在路上不上不下,你有那鸟性,忍耐得接他又送他,去看他那鸟嘴脸,铁牛不去!"花荣气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道:"看这黑厮……。"朱仝雷横在一旁抢向前来,因道:"既是李大哥不高兴时,便休去。"花荣道:"他不愿去时,我自不强他。他却休不顾利害,私自去冒犯了钦使,连累了大众。"李逵道:"你道我真个不省得利害?若依我鸟性时,我初次见面,一斧子便将他砍了。"雷横、朱仝笑着,死拉活扯,扯了李逵吃酒去。花荣与其他兄弟去迎送钦使,他气得直撅撅地睡了。 又过了几日,王英、扈三娘夫妇两个,扮作乡里人,由朱仙镇奔回鄢陵来先锋营里,和花荣讨两匹马要赶回南阳去报警。他道是由西北角上来了一支金兵,约莫有一两千名骑兵,直扑朱仙镇,看那后面,分明还有大队人马要来。花荣不敢耽误了他们,一壁厢供了他们酒饭,一壁厢着人牵了两匹鞍韂全备的马来等候,那李逵吃了酒,兀自一纳头闷在军帐里睡觉。陶宗旺走进来笑道:"好教李大哥得知,这早晚便要厮杀了。"李速睡在地铺上,仰了脸道:"见鸟吗?厮杀的梦也不作一个。"陶宗旺道:"适才王英夫妇见了花荣兄长,说是金兵到了朱仙镇,他两人骑了马,飞向南汨报信去了。花柴兄长特地着我来唤你。"李逵在床头下摸出了板斧,跳起来道:"我们就去。"便奔向中军帐来,那花荣是先锋营里主将,他自有个主将营帐,他正在营帐里坐地,点动军马,各将校站在帐外候令。花荣便道:"金兵既然来了,我们必须看定他虚实,我须亲自去走一遭,便烦阮小二、张横,童威,童猛四位兄弟,先带一百名水军,由双泊河转到惠民河上游,把河内所有大小船只都夺了。我自和朱仝两人。带一百马兵,渡过双泊河,沿惠民河西岸上去,隔河探看敌人阵势,留雷横、李逵、陶宗旺三位在后接应。"李逵在帐外叫起来道:"既是厮杀,怎地不教我去?"花荣道:"我和朱全兄弟是游击骑兵,只隔河探看虚实,不一定厮杀,你何必去?"李逵叫起来道:"花荣兄长,你冤屈铁牛不会骑马。我与戴宗哥哥八日八夜由燕山府跑回邓州,是飞回来的?铁牛死也要去。"朱全便道:"李大哥一定要去,便由他去也好。后路自有雷横兄弟二人接应,自也不弱。"花荣没奈何,便允许了李逵同去。当时张横、阮小二与童威、童猛带领百余名水兵,直奔双泊河渡口。这里原有他们预备下的船只,他们上得船去,由双泊河转入了惠民河,多用挠桨,溯河上行。阮小五、张横各拿了一把双股叉站立在船头上。船身两边,分排二三十名水兵,划着桡桨,打得水浪翻花,如飞而上。童威、童猛,也各驾一船在后跟随。约莫行了四五十里路,只见上流头人喊马嘶,声音大乱,随着一群帆影在水面上浮出几十大片大白羽,顺风顺水,冲流而下。阮小二打一个唿哨,四只船便排河心。秋日天干,河床浅落,这四只船,便塞住了河道。阮小二再用叉横着一挥,四只船便横过头来,首尾相连。水兵停了桡桨,各拿兵器在手。船头上几个水兵,便将锚投入水里。 只这时候,上流一群船只,已奔到面前。那船上面,人马拥挤,旗帜飘动,正是金兵来了。阮小二再长声唿哨一声,这一百多水兵,噗咚咚一齐跳入水内。金兵驾了二三十只船顺流而下,原是不曾提防得水里有兵马阻挡。他们也是搜索这条河里船只,要塞断南路中原人马去进援东京。那群船只里,有一只大船,坐着金国银环大将一员。他连这次侵入中原,是两次渡过黄河。在那浩瀚的洪流上面,他眼见千军万马安然渡了过来。这惠民河是平原上一道内河,河面不宽,水又平坦,他实是不曾顾虑得甚的。他在朱仙镇那里,夺得三四十只船,分载了军马,大模大样,向下游来袭击。因料着无事,自在大船上作乐。忽然听到前面船只,一阵呐喊,说是有宋军水兵截住了河流。他手提长枪,奔出船首来看时,这里第一排船只,都碰在那横住河心的船上。前排船塞了水路,后面船收帆停桨不及,陆续的向前碰撞。在前面船只上水兵,看到横在河心的船,虽插了些宋军旗号,却不见得一将一卒,金兵呐一声喊各持长枪短刀,跳上这四只空船来。及到船上依然见是空荡荡的,正没个作道理处。上流头船上陆续撞碰将来,越是没个章法。忽听得人一阵乱喊。上流来船,已有六七只漏了水,船逐渐的向下沉。在漏船上的人看到,便向好船上跳。刚跳上来时,有人喊着:"这船也漏了。"霎时间,大小几十只,一齐都漏。那先漏的几只船,已有大半截沉到水里去了。船上金兵,正不知是何缘故船都漏了,彼此拥挤乱撞,纷纷跌落水里去。便在这时,四筹将领率领的水兵,突然由水心里冒出水面,各拿了兵刃,对着金兵砍扎。这金兵向来不识水性,跌入水里,兀自挣扎出水不得,如何能厮杀,只有一个个的吃板刀面下馄饨,那银环金将的大船,这时也装了大半船水,他改拿了一柄刀站在船头上,正待觅块木板逃生。船伙儿张横手拿一柄短叉,由水里爬上那船,向他背心窝里一叉。待搠他两个窟窿,那金将把身子一让,又搠了个虚。张横已扑到他身边,益发丢了叉,两手推了他身子,喝一声:"下去。"那金将站立不定,身子向船外一倒,浪花四浅。张横待要擒个活口献功,便跳下水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不想他手上这柄刀,兀自未曾弃下,张横却连锋口,一齐抱住了。这锋口割在他胁上,老大一条伤口,他一阵奇痛,手便松了,那金将跌入水中,已慌了手脚,这时有人在他身边,他便抓住张横,死也不放。他身体是魁梧,十分沉重。张横流血过多,没了气力,被他拖累着,兀自游泳不得。两人在水里几个翻腾,便一齐沉入水底。阮小二和童威、童猛带领百名水兵,正在河里四处追杀金兵,也不曾理会得。混战了半个时辰,金兵挣扎上岸的,不到几十人,其余的约五六百人,都死在水里。只有些散了缰的二三百匹马在河里纷纷游泳土岸。水兵们便陆续的跳上岸去收马。阮小二看着金兵不剩一个了,小小一场厮杀,却是大获全胜。舒了一口气,便爬上原船去。随后童威、童猛上来,却不见张横。因诧异了道:"如何不见张家兄弟?"童威道:"我曾亲见他把那个金将颠入水里,将金将捉了。难道他不曾出来?"阮小二听了此话大惊,便到张横和那番将厮斗地方,钻入水里去寻觅。童戚,童猛也带了十几名水兵,钻入河底摸索。这河里虽是沉的尸首甚多,他们连拖出十几个人到水面上来看,只是不肯罢休。后来被童威拖出两具连结的尸体来,正是张横和那银环番将。那番将拖住了张横一条腿,张横上身短衣,全染了血,人是早没气了。阮小二跳出水来,立刻着人将两具尸体抬到船上。他踢了那金将一脚道:"被你这番狗牵累,倒伤了我兄弟一条性命。"叹息不已。 说话时,岸上水兵大叫花先锋来了,那百名骑兵,已到水边。阮小二迎上前去,把适才事情告知了。李逵在马上大吼一声道:"那番狗害我兄弟一条性命!一个也不能放了他们回去。"说着,见面前有只船,跳下马来,便奔上船去要开船。花荣和朱仝都下了马,因道:"李大哥,这鲁莽不得。我们知道河那边有多少金兵?待得今晚月夜,再去探看虚实。"李逵叫道: "还看甚虚实?逃回去的那些胡狗,怎地不把我这里情形去说了?我不去,却不是等了他来?"花荣向天上看看,日色已经偏西,因向朱仝道:"这里上游是尉氏县,下游是扶沟县,我们要将这道惠民河把守得住,必须坚守了那两个县城。鄢陵城去河太远,又隔了一道双泊河,塞不住敌兵。统制原有令,一旦有事,教我先抢了这两座城。于今金人在这里被我截杀干净了,扶沟料得无事。我们可趁金兵未来,先去守住尉氏城池。若有我们在那里,金兵就不敢向下游胡乱冲闯。"朱仝道:"兄长道得是,与其冲过河去,追杀那些不关紧要的残兵,先守住了尉氏,却是正路。"花荣便教兵士们在未沉的船只上,搜罗得一些干粮,就着河水吃了,马也喂了一饱草料。水兵们已夺得胡马二百余匹,便教都赶回西岸。仍教阮小二在这里等候接应步兵。张横尸体,请阮小二到附近镇市上去买口棺木,就埋葬在惠民河岸的高坡上,也好供后人凭吊,花荣在这里摒挡了半个时辰,和了朱仝、李逵二人,带同一百名骑兵,顺了河的西岸,直向尉氏县奔去。 走不到一二十里路,那轮太阳,像斗大的鸡子黄,落在西边天脚下村庄树林上,斜照了这一片平原,黄霭茫茫,迎面天脚下,涌起几股尘头。朱仝在马上指了道:"前面刮起这多尘土,莫不是有了敌兵?"花荣望了一番,因沉吟着道:"那尘土飞扬起来的势子,却不怎样凶猛,料着敌人不多。"李逵道:"休管他多少,只管迎上去砍他个痛快。"说时,三人各提了兵刃在手,催马迎上前去。那尘头飞扬着和这里相接近。淡黄的阳光,照着那尘脚下,是三三五五的人影。花荣道:"却是奇怪,这又不像是来的兵马。"说着,大家奔了上前,到那尘头面前时,却是牵连不断的百姓,扶老携幼,由北向南走来。他们看到军马突然来了,奔出了大路,向野地里乱窜。花荣便着军汉们叫喊,这是自家兵马,休得害怕,有些知事的,却也未走,只是站在大路一边,呆了眼睛望着,花荣停止了队伍,着军汉们引了两个年老百姓到马前来。因和悦了颜色向他们道:"父老们,休得害怕。我们是张总管相公部下特意来截杀金兵的。你们是从尉氏来吗?"一个老百姓道:"我们都是尉氏百姓。今日早晨,忽然谣言大起,说是金兵来了,四门大开,百姓乱窜。我们胆大些,原未曾走,后来有人看到,惠民河上游,真个有大批金兵来了,所幸隔了河尚未过来。因见那城里县尉相公,带了家眷,出南门逃难,我们也向南走。不想一路之上,又听得人说,这河里也有几十只船,载了金兵下去。我们正不知向那里走。"花荣道:"难道尉氏城里,没一个守城的武官?"百姓道:"城里姓陶的缉捕巡检,手下有二三百士兵。寻常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却是了得!今天听到金兵来了,他们先跑了,两个都头,带了几十个胆大些的士兵,脸上抹了煤烟子,益发到民家去抢劫财帛。那个陶巡检,带了十几担行李,又是两辆车子乘了家小,活逼了百姓和他挑担挽车,兀自跟了我们走。行到前面分路口上,因听到河里有金兵,他们又向西面小路走了。现在尉氏县怕不是丢下一座空城。"李逵道:"那陶巡检约莫西去有多少路?"老百姓回身指了道:"前面两三里路就是分岔处,他约莫走得离此有七八里路了。" 李逵更不答话,拍了马便走。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果有一条小路,向西分岔了去。李逵勒转了马头,顺着这条路跑了去。约莫追了六七里路,果见前面尘土飞扬中,有一行车马行李,在小路上纷乱了走。李逵大叫道:"那个是在尉氏当强盗的陶巡检撮鸟?滚了出来吃我三板斧。"说话时,他这骑马便奔到那群人马面前。一个黄肉胖子、长了三绺蟋蟀尾巴髭须,身穿了锦绣袍,骑一匹黄骡马,手使一柄大刀,迎向前来,喝道:"我就是陶巡检,什么鸟人……"李逵人随马到,右手举了斧子劈去。那陶巡梭将刀一挡,刀被砍了成两截,他手上只握了刀柄。李逵左手又起,一斧砍下,削了陶巡检半边肩膀,人倒在马下。其余的人以为是金兵来了,丢了车辆,四处乱跑,只留着几个妇孺抖索着在地上,乱喊饶命。李逵坐在马上望了他们道:"你们休鸟乱,爷爷黑旋风,生平只打硬汉,你这几个妇道,我不杀你。你们说陶巡检手下人都在哪里?"那些妇人还不曾说出话来,后面有人叫道:"李大哥不要乱杀人。"回头看时,朱仝带了二十余骑,追赶上来。李逵将板斧指了地上尸体道:"当了巡检,就不该作强盗。平日,他兀自说别人是强盗,要杀人。如今金兵来了,他不把守城池,自己却来作强盗。杀了他,也替那些作强盗被杀的出口鸟气!"朱仝见巡检睡在血泊子里,多说无益。便道:"我等自有正事,要快去守尉氏城池,如何管这些闲帐。"说着,逼住李逵马头,要他回去。李建将板斧指了野地道:"你们是百姓,都把陶巡检抢来的财货分了,如有陶巡检手下人不服,我在那边大路口上等着他。"说毕,只好与朱仝同上大路,赶到了大队。花荣埋怨了一阵,李连低了头没言语。大家加上一鞭,在暮色苍茫中,奔到了尉氏城外。 这城外有两条街道,家家紧闭了门户,空荡荡的鸡犬无声。进到城下,吊桥未曾挂起,城门却是关了。花荣着兵士们叫喊了一阵,城墙上拥出一丛灯笼火把,有一个人在城垣探出半截身子来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人马?"花荣打马向前几步,亲自答道:"我是南道都总管部下先锋花荣,特意来保守城池的。"那人答道:"这座城已降了大金邦了。你带这百十匹马,要来保城池,却不是笑话。"原来花荣这里,为了让城上人看清楚这里旗号,着兵士们打了三五十个火把,上下照耀,城上正看得清楚。花荣喊道:"你是什么人?说这叛逆的话。"那人道:"我是城里曹大户。城里文武官都跑空了,几个士绅公举我出来作了这里县尉!把城池献给金邦,也好各保身家。"花荣道:"恁地说,金兵兀自未来? "曹大户道:"这早晚金兵必来。你休想我开城,你不见这里,兀自扯了顺民旗?"李逵大吼一声道:"哥哥,你却鸟耐性和这贼闲话,我们攻进城去。"花荣低声道:"你休慌,让我先了却这贼。"说着,暗暗地取了弓箭在手,却故意向城上道:"曹大户,你在城上掷些食物下来,我们吃一饱便去。"曹大户道:"你百十个人,容易打发,你在城外百姓家里,自搜罗着吃便了。"花荣说话时,却一壁厢喝左右将火把打熄了,这时,扭转身将弓箭扣下。由暗看明,由下看上,十分明白。举起弓来,嗖的一声,放出一枝箭去。火光下,见那曹大户向后倒去。城上哄然,火把乱舞。花荣教兵士们喝道:"你们是好百姓,快快开城。不时,一个个将你们射死。"城上人呐一声喊,火光熄灭,人都跑了。李逵大吼一声,跳下马来,便奔过吊桥去要爬城。花荣着兵士将他拖回,因道:"城里既无金兵,不争我们攻打自己百姓。只是几个汉奸士绅权且霸占了城池,怕他恁地?我们自可从容爬进城去。"因着朱全下马,带了十几名兵士,到民间去搜罗爬城之物。自己依然带了骑兵,监守了城门。不到半间时辰,朱仝找了来十几张大小木梯,几捆绳索。用绳索将几架梯子缚为一处,接成个大长梯,在黑暗中搬着靠城垣放了。李逵走向花荣马前唱个喏道:"这次须用得着铁牛。"花荣笑道:"李大哥,先上去将那顺民旗砍了,插上我们的大宋军旗。"李逵更不打话,在兵士手上,拿过来一面旗,将两柄斧插在腰边,直奔那梯子,第一个爬上去。后面几十名军汉看到,也都下了马跟着爬上去。这城上自那曹大户被射死了,兀自无人作主,被裹胁的百姓都跑了。李逵奔上了城垣,不见一个人。在星光下。还看到几根长竿,挑了顺民旗的黑影,在空中飘荡。他用斧头挨次的砍去,直到箭楼前,将大宋旗帜插了,大声喊着,"城池是我们的了。"领着上城的兵,便奔下城来开城。城门洞里,虽有几十泼皮,守在城门洞里,看到域垣上已爬上了宋军,一哄都散了。这里李逵带了兵士,从从容容开了城门,放着兵马入城。花荣因已夜深,且不惊动百姓,只在城楼上驻守了。着朱仝带了二十骑兵,在城上绕城巡视一周。大队便在箭楼下歇息。连夜着兵士们在城上插了旗帜。天色明时,他住的这东门城上,一簇旗帜飘扬,城内城外百姓看到,没一人不惊喜起来。 第五十八回 陶宗旺忘身搏强敌 呼延灼力疾效前驱 尉氏县那百姓的惊喜情形,花荣却是在意料中的。便着朱仝看守了城垣,自和李逵带了十余骑人马,在街上巡视一周。在马前着两个军士,撑起两面大旗,一面旗上写着南道都总管先锋队,一面旗上写着小李广花荣。他和李逵骑着马,自缓缓地在街上走。百姓们原只知道有兵马进了城,却不省得是金兵还是宋军,兀自关门藏躲在家里,不敢出头。这时有些胆大的,悄悄地开门出来,探看虚实。及至在街头看到花荣和南道先锋的旗号,都站在一边向马上唱喏,花荣也满脸推下笑来,向百姓点首回礼。恁地时,百姓便都放心了。待得辰牌时分,雷横、陶宗旺带得三百名步兵,却也来到。阮小二与童威、童猛,带了一百名水兵,依然溯惠民河向上游来巡逻。这尉氏城里有了四百名军士,便可敷衍城防了。花荣便着李逵带五十名步兵守南门,雷横带五十名步兵守西门,陶宗旺带五十名守北门,自带一百名兵士守东门。却教朱仝带了其余的兵马驻守城中心,四处接应,并安抚城里百姓,征调民佳粮食帮助守城。到了申牌时分,陶宗旺派两骑快马由城上跑来报道,在北郊外尘头大起,恐有金兵来到。花荣听了,自骑一匹快马,奔来北门城上观望。那尘头已是逼近了城外,看看野地里一片黑影在飞尘里奔驰,怕不有二三千骑兵,打了金军旗号。花荣教兵士们且掩藏了旗帜,大家也隐伏在城垛下,不许露出了人影。一壁厢通知其他三门都是恁地做了。一面教朱全将征调来的民夫,都搬运擂木滚石上城,只待听得号炮声,便将木石抛下城去。这里花荣兵马虽不多,朱仝征调来的留居城内百姓,除了妇女,却是空城而至,倒也有三三千人。大家晓得金兵若破了城,必然性命不保,因此一心一意遵奉着命令,帮守城池。 那城外几十骑金兵,直扑到城下,却见吊桥高高悬起,四门紧闭,那城垣如在天空下,画了个大土圈儿,上面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无。那带金兵一员银环大将,正打算随手便把这个城池取得了。现时观看这城门闭得铁紧,又没一兵一骑,却不知是何故,便着懂得汉语的将校,隔了濠,高声叫城。花荣便叫一个苍白髭须百姓,扶了城垛口,探出半截身子来,向下问道: "你们是那里来的军马?我们这里是座空城,不须攻打,只要是金邦本部人马到了,我们自会将城池献了。"那金兵答道:"我们正是斡离不元帅部下平南先锋军。你不看我们这大金邦大红金字旗?"老百姓道:"虽是恁地说了,必须你们先锋亲自出马,我们才开门献城,不争我们把这座城献给无名小卒?"那金兵先锋听了金兵译的话,打马走出队伍行列,站到护城濠边。着军士大声叫喊,金邦先锋在此。花荣在城垛下偷觑得清楚。这员番将,身穿紫棠色战袍,戴着锅底盔,约奠是个三等金将。便拈弓搭箭,将身子露出垛口来。同时,有两面小小的红旗,在城垣上招动。那金将不知这两面小旗招动,是什么用意,只管仰了脸向城头上张望。花荣对他面庞,看得真切,一条黑影,飞了前去。箭射人面,人落马下。吓得那些金兵哄然一声。花荣便大喝道:"番寇!好教你们得知。我这尉氏城里,埋伏有三万大军。像我这样的弓箭手,至少也有五千人。你这两三千骑兵,还不够这五千名弓箭手来射。你若不信,你那队里那个骑白马手拿红旗的,第二个就要被射倒。"这里说话,那边番兵有懂汉话的,把这话辗转的译述了。那个骑白马的把这话还不曾懂解得完毕,花荣扣上第二枝箭,早已飞射出去。远远看到那个骑白马的,随了红旗,一路倒了下去。金兵又是第二次哄然一声。但他们队里的副将,却正在奇怪,他想这城上不见一个宋兵,先吃他射死了主将,必是里面有埋伏,且着兵马退后一箭之路,暂时休去攻城,待得把城里情形,打听得实在了,再作理会。花荣见金兵离开了城濠,依旧令城上百姓和士兵,只管静悄悄掩藏了,休得声响。 这时,朱仝率了一百余步兵,来到城上。问道:"这金兵从那里来的?于今又没得一个东京消息,这里的金兵,兀自不断地来,恐怕京城有甚变化。"花荣道:"今晚我自出城一遭,捉他两个金兵来,盘问口供。朱兄且到百姓家里搜罗绸布金鼓,就着在城里的妇女,漏夜缝制了旗帜,天明以前,都在域垣上插起。一面教百姓用干草多扎了人形,穿上衣服,半截在城垛口里,在天明以前,都要摆好。"朱仝去了,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他便点了五十名精壮马兵,饱餐战饭,预备厮杀。再看城口时,一片灯火照耀,有千百十火点。都相距在约莫二三里,正是金兵在那里扎好了营寨。几个地方,吹起了胡笳号角,分明他未知城里兵力强弱,兀自警戒着。花荣便将李逵调来,因道:"这番用着你了,你须听我吩咐。你立刻带五十名步兵,悄悄地逼近金兵营寨。引得金兵出来,要你活捉两个活口回来,我好审问。却是一层,我这五十名步兵,一个也休得落在金人手里。不时,却不是我送了活口去帮他报道消息?"李逵道:"恁地说时,益发让我一个人缒出城去,好歹俺也提他两个人回来。却也免了我这里有人落到他手上。"陶宗旺站在一旁, 便挺身走向前一步道:"别的差遣,小弟去不得。若是提人,俺自有那力气,一手夹他一个。"花荣看他笑了一笑道:"恁地也好。只是这等大事,不争教你两个人去承担。那五十名步兵,遮莫跟随你两人身后几十步,也好有个接应。料着你们动手时,惊动了金人,他们必然全军骚动。你二人可向他左翼去偷袭,我自带了五十骑快马,故意去扰乱他右翼。你二人只管提人回城,我自派雷横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李逵道:"哥哥你放心,俺铁牛省得。俺几时出城去?"花荣道:"五十名步兵,我已挑选了在这里,你马上就去。"李逵将两柄板斧拿在手里,火杂杂地走出箭楼。见五十名步卒,各拿短刃藤牌站在箭楼外城垣上。虽是在星光下,却见他们雄纠纠地并排挺立了。李连将斧子一举道:"你们都随我来。"他一人在前,领了队伍便走。陶宗旺挺了朴刀在队伍后跟着。守城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放他们出城。 李逵引着队伍向金营那里走。约莫相距到有百步内外。星光下看去,见金兵在旷野田地里,一丛丛的支起了帐蓬,有些蓬帐内外,悬起了灯笼,又有些帐外地面上,闪烁着一簇簇的火焰,正是兵士们在埋锅造饭。便按住了队伍悄悄地道:"弟兄们,你们就在这里埋伏住,我提得金兵来了,都给我缚了。"陶宗旺挺了朴刀,紧跟随李逵后面,轻轻跳着,拔开大步,向金营帐蓬边奔了去。这帐蓬外面,并不曾挖得壕沟,只是一堵墙也似胡乱堆了些干枯横枝,杈丫向外,作了鹿角。李、陶两人轻移脚步蹲在鹿角边向里面看去,兀自听到金兵说话,最近一个地灶,柴火抽出两三尺长的光焰。那光焰照见帐蓬外有一群金兵蹲在地面上,乱哄哄地吃着胡饼烤肉,在下风头兀自嗅得那烤肉香。李逵暗里骂着,这些撮鸟倒吃得快活。便将板斧插在腰里,和陶宗旺悄悄地拨开鹿角,移出丈来宽一个缺口。然后两个人蛇行了几丈路。一个拔了板斧,一个举了朴刀,猛可的由地面跳了起来,向那群金兵便扑了去。那些金兵听了脚步响,正诧异着喝问口令。李逵一板斧飞向前来,早砍翻了两个。金兵掷了手上胡饼烤肉,四散分开了去抢兵刃。陶意旺将朴刀反过刀背来,横地一扫,便将一个跑走金兵的大腿砍伤,扑落在地。李逵一连十几斧,将金兵挨排的砍了去,陶宗旺将地上那个金兵捉住,向肋下一夹,转身就跑。看到李逵只管砍杀。便道:"李大哥,砍不得了,我们须是捉两个活尸,休都杀光了!"李逵忽然想起,将两把板斧,插在腰带里,见面前一个金兵,正绊住土块,摔了一交。上去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转了几个翻身。就地上捞起,连手带身子,一把将他夹住,也向阵后便跑。不想陶宗旺这一喊,却把金兵军营惊动,知道这是城里宋军来俘虏活口的,早是吹着了号角,动兵前前来抢夺。李逵和陶宗旺腿快,已跑到了自己队伍面前,两人将俘虏向地上一掷,喝缚起了。这陶宗旺力气过大,一夹一掷,却把这个金兵摔死了。军汉们缚着,喊起来道:"李大哥,两个只剩一个活了。陶将军捉的这个,不济事了。"陶宗旺笑道:"这摄鸟恁地无用,我再去提一个来,不争我空了双手回去。"说着,正要回身去再捉时,早有几十个金兵抢了上来。星光之下陶宗旺看到一个大汉踉跄了步子在前面走来,挺了朴刀迎上去,就和这个大汉厮拚。他急图捉活的,向那人臂上砍了一刀背,伸出空手就要去抓他的鸾带。那厮也是个将官,使了两柄锤,一锤落地,兀自一锤回打了陶宗旺的手臂。陶宗旺那只空手臂被打得麻木,另一只手却用刀去搠他。那厮也丢了这柄锤,伸手来抓他的搭膊。陶宗旺力大,那厮揪扯不动。陶宗旺丢了刀,用手拖他鸾带,他身子长大,也拖不倒,两人便揪缠在一处。黑暗中一群金兵赶上,不分皂白,枪刀齐下,把两A都搠着倒在乱军队里。那边李逵,又提得一个活口,交与了军汉。回头不见陶宗旺,大吃一惊。一壁厢教军汉快快回城,一壁厢挥起双斧,杀进金兵阵里,口里乱骂。陶宗旺听了他声音,大声叫道:"李大哥快走,金兵越来越多,休吃他亏,俺不济事了。"李逵挥了一只斧头,将那些金兵赶开,伸了空手就地向陶宗旺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只好将他一夹夹在肋下,转身便跑。那金兵已出动了骑兵,大宽转地兜动了圈子,由前面反抄过来。星光下虽辨不出人马多少,听那马蹄声,暴风也似,决非小队。后面金营里,灯火乱晃,百十个火把,簇拥了一群人,冲出了鹿角。所幸前面金兵,十个八个一群,兀自混杀了一团。李逵不敢恋战,一手挥斧,一手夹人,由人马缝隙里,左闪右躲,向城边跑。到了吊桥口上,雷横带了二百人在濠岸上把守。却未曾照着灯火,星光下见一人飞奔而来,连连喝问是谁。李逵道:"是我夹得陶宗旺兄弟回来了。打雷横道:"快快过吊桥去,金兵追将来也。"李逵奔入城内时,放下陶宗旺,他已死去多时了。 这时,花荣带五十名骑兵,鸣金擂鼓,大声呐喊,冲向金营另一角。金兵奔动,向那里迎战,花荣恰是不曾亮得有一星灯火。见金营火光,全迎了上来,便停止了金鼓,大家静悄悄地,回转马头,向城内奔回。雷横放过了这五十名骑兵,便带队退过桥去。那边金兵迎战丁一阵,却不见到宋军,也趋向城门边来。看时,吊桥高悬,城门依然紧闭。望那城垣,黑越越地一排影子,没一星光,也没一点响声。那带军副将心里想着,这支守城宋军,特是狡猾,这般厮杀,不知何意,且休着了他道儿,也便收兵回营,小心把守去了。花荣回城,知道又折了个兄弟,所幸,步骑兵都不曾落到金兵手里。将捉来两个金兵交与了雷横,让他引在队里,先将息了些时。花荣在城门洞下守兵营房里,漏夜便审问了那金兵一次。恰好捉得的有一个传令番校,他略知金兵情形。他说金邦渡河的兵,怕不有十万。还有十万待要渡河。因上次围汴粱,吃你们西南两路援军奔到城下,解了西路的围。这次便调了三万人马,来夺汴粱西南角州郡,挡了你们援兵去路。于今南路主将铁郎镇守在朱仙镇。正路大军已到汴粱,这早晚你家大宋皇帝必是投降了也。花荣听此消息,心里惊慌;周身汗如雨下。便请了朱仝营房里来商议。花荣道:"既是金兵围了汴梁,我们大军,必须昼夜前去解围。这里一城一镇,却值不得我们和他厮拚。"朱仝道:"虽然如此,我们守不得这汴梁西南角一些城池,南路大军如何能杀开一条血路过去?"花柴想了一想道:"也是。王英夫妇已迎向大军去了,料得公明哥哥必已知道这里情形吃紧。只是有了那宿太尉亲传圣旨,不许动兵,他们如何敢冒昧发动火军?必须这里再……"朱全便应声道:"小可愿亲自向许昌去走一遭,就请呼延灼将军先来这里解围。不然,我这里三四百守城兵,究敌不过金兵千军万马。"花荣道:"朱兄能亲走一遭,十分是好。但不知朱兄准备何时起程?"朱仝道:"救兵如救火,那里迟延得,小可立刻便走。"说着,站起身来。花荣道:"且预备一骑好马,待朱兄用过酒饭,便悄悄开了西门放兄出去。"朱仝道:"酒饭不必。待得天明,沿路都有得吃。我自有好马,花兄传令开城便是。"花荣知道这附近有几万金兵,如何敢怠慢,立刻开了西门,教朱仝出城。他身上挂了腰刀,手握一枝长枪,跨下一头紫骝马,在星光下,冒了寒霜,向许昌直奔下去。路上只歇息了两次,教马好喘口气。自己只胡乱在村镇店里买些现成食物充饥。 次日,申牌时分,奔到一个镇市上,却见本部军汉三三五五在街上采购食物。急忙跳下马来,向那军汉打听。他们也有认得朱仝的,便答道:"好教都监得知,呼延将军带了队伍今日上午来到此地,现驻节在镇外陈家庄里。"朱仝听了,便赶到陈家庄来。庄子围墙外,旗帜飘扬,就在野田地里搭了行军帐蓬。大路旁边,便是辕门。朱全下了马,向守门军士询问,他道:"呼延将军现在庄子里。"朱仝心想,却是作怪。我军纪律严明,向来不得闯入民家。呼延灼是个主将,恁地倒离开了行营,独自住在民家?恰好值日巡营将官李府在外巡营,看到朱仝便迎上前道:"朱兄何以回来?呼延灼将军,现在庄里养病。"于是引了他急投庄里来。呼延灼头上裹了一块帕子,身着了一件白罗袍,斜靠了一张牛皮交椅,在这陈太公家里草堂上坐地。见朱仝入来,立刻想起身相迎,惊讶了问道:"贤弟何以由前阵回来,莫非鄢陵有失?"让坐毕,朱仝将尉氏得来情形告知。因道:"不料兄长患恙在身。"呼延灼道:"我见到王英夫妇,知道惠民河那里有小股金骑兵,又是吃阮小二兄弟打败了,所以先放了一半心。我正催了军马前去接应你,不想冒了风寒,浑身烧热,骑不得马。听人说这里陈太公医道高明,便扎营在这里,让兵士将息半日,小可也好安心吃剂药。既是金兵包围了汴梁,这事十分火急,片刻不能耽误,我立刻下令拨营。"李应在一旁坐地,因道:"国事自是要紧,只是兄长不能乘骑,勉强出征,却不是病上加病?依小弟之见,兄长一人且在这里将息两日。小可不才,愿与弟兄们带了军队先行一步。"呼延灼猛可地将头上裹的帕子扯了下来,挺着腰躯站起来道:"张总管相公兀自担着国家兴亡大任,教我们和他肃清勤王道路。不争为了我这点风寒小病,把这前军主将的担子,轻轻地抛却了?我没有病,就烦李兄传令旗牌,击鼓升帐。"说着,回头向门外站立侍候的军汉道:"取我盔甲来。"李应见他恁地说了,只得去传令。朱仝站在一边,目看到呼延灼面色火炽了也似,额角上汗珠成串冒着。便道:"兄长必是吃了药,现正在发汗。如若……"呼延灼正色道:"朱兄,你恁地说,难道我呼延灼一条性命重似京城被围?不见老种轻略相公,偌大年纪,带了个久病身躯,兀自在大河南北厮杀了经年景月?小可不才,却一天学不得?"朱仝拱手道:"兄长恁般忠义,自是十分激励将士,但凭兄长。"说时,军校和呼延灼取了盔甲来,他便匆匆地穿上。远地升帐鼓咚咚响着,呼延灼在墙壁上取下挂着的双鞭,踉跄着步子,就向外面走去。朱全怕他会跌倒,赶快抢向前去。他回过头来,哈哈一笑道:"贤弟.你看怎地?我病了不曾?"说着,便走出庄子向中军帐里走去。 约莫过了个时辰,太阳已经落土,两边天脚红霞射着光焰,红了半边天。这红光照映了大地村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红色。那三两成群的鸟,正扇着翅膀,悠然向树林子里投宿去。这里宋营里,三声号炮响,金鼓齐鸣。只见半空里旗帜飘荡,顺了人行左道,向东北移动。一霎时尘土飞扬,大地上张开一网,下面大队人马,提起了步伐,就要去捉捕金兵。李应与前军中路各位将领,各统率了一拨人马前进。呼延灼自骑了踏雪鸟骓,在大队人马后压阵。马后飘出一面丈来宽的红边白地大旗,其中大书呼延两字。朱仝、索超两人,左右两骑,跟随了他走。那西面天脚,红霞渐渐减退,天上云彩,变了深青色,有三两个烁亮星点,在半空里漏出。新月像一条银色的眉毛,在暗空抓下了一条白痕。恁地时,大野茫茫,就昏黑起来了。呼延灼着部下点起灯笼火把,照耀得大路上下如同白昼,尽管趱路前行。朱仝在一旁看到呼延灼背上插了钢鞭,两手兜挽了缰绳,兀自身躯左右前后摇动。约奠行了一个更次,他兀自颠倒着厉害。便道:"兄长贵恙怎地?"呼延灼道:"休问,趱行到天亮再作理去。"朱仝道:"依小弟之见,赶到尉氏县,这早晚必有一场大厮杀。兄长应当珍重了身体,留得那日子和金兵厮杀,却不当现在挣扎得坏了。兄长将甲卸了也好。"呼延灼道:"大将临阵如何能卸得甲?"说着,仍就挺了身躯,策马向前。但又行了一个更次,那马踏上一个土坡,马头抬起,马身微竖。呼延灼忽然一阵恶心,哇的一声。低头吐口清水。身子随了一晃,却斜着栽下马来。 第五十九回 霹雳火跃马夺木寨 没羽箭飞石打金酋 这时,朱仝、索超两骑马,都紧紧地傍了呼延灼走着。看到他向下栽来,索超在鞍上一斜身子。伸出一枝长枪,手横了将他托住。朱仝已是跳下马,将他扶下马来。呼延灼抓住朱仝的手,身子摇晃了两下,站定了道:"休要惊喊,只管让队伍趱行。"索超也下马来,因道:"虽是不可耽误行军,兄长身体亦是紧要。"呼延灼道:"说不得了,军营里自带得有牛皮交椅,缚两根木杠,着几个军汉抬了小弟随军便好。小可只是头晕些个,并无重病。"朱仝听说,便不惊动大军,由他们自走。一壁厢着护从军校,捆缚了一把牛皮交椅,抬了呼延灼追上大军,继续向前走。行到天明,前面探马同报,已到尉氏境界。前去三岔路口,左翼秦将军兵马,已先赶到了。原来呼延灼拔营时,曾分派军马通知了左翼秦明,右翼关胜在这里会合。又差了报马向许昌一带去迎着宋江大军报告。秦明这枝左翼军,正在尉氏后路。得了信息,迳直走来,所以先到了。呼延灼听了,便下令在耐近空旷地里安下了营寨。这里营寨未曾安毕,秦明带几名随从骑兵,已反迎上来。这时营中兄弟,都来呼延灼中军帐里问病。秦明在帐外下了马,便抢步入帐来,见呼延灼卧在牛皮交椅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只露了脸在外。便问道:"原闻得兄长拖病在身。只因大军开拔了,料是贵恙已好,却不想反是恁地沉重。"呼延灼道:"这却无妨,断不能因小可一人有病,耽误大事。只因大军急行了一夜,先教弟兄们将息半日,一壁厢等候右翼关兄军马,一壁厢且听前面探报,再作理会。"秦明道:"现尉氏县被围,城里又只有三四百名军马,却是把守得吃力。特来和兄长商议,小弟这支人先去接杀一阵,也好分开金兵围城的力量。小弟上半夜已到此,军马将息得大半日了。士马精神健旺,足可一战。"呼延灼知他是个性急人,留难不得。便道:"小可已想定了,只在今日夜间,必须奔到县城附近。明日天明,秦兄可大宽转地攻打东门外金兵后路,小可闻得北门外金兵多,我自当了他中坚。待关兄前来,让他攻打西南角,依然是三路接杀。秦兄这支人马要绕道,小可这里自派人通知,秦兄再过一两个时辰开拔。"秦明虽是替城里花荣焦急,这等大厮杀,自也不便执拗得,只好声喏了回营去。回得营后,立刻下令全营造饭。自己却不脱战甲,只背了两手,在帐篷外不住来回行走,时时抬头观看日影。观望了半日,兀自不见得呼延灼那里军令传出,好生烦闷,便回到帐内坐地。军中带得有几小坛酒,且着军汉搬了一坛来,拨开泥封。军汉送上一只葫芦瓢,由坛里舀起酒来,站着自吃。一连吃了几瓢酒,兀自不解心中的烦闷。又丢下了酒瓢,站到帐篷外来,不住搓了两手,只管向天上看那轮偏了西的落日。又站了一些时,却见索超骑了匹马,飞奔将来。远远望见奏明站在帐外,便高声道:"秦兄想是等急了也。"他到了面前,不曾下马。秦明问道:"呼延兄还有甚话也无?"索超下马来,笑道:"呼延兄倒好耍子,他兀自道我两个都是性急人,却差小弟来帮助兄长,要大宽转地去抄袭金兵后路,却不是一发多延迟了厮杀的时辰?他恁地磨折我们心急人。"秦明听着也笑了,因道:"可曾教小弟这里开拔?"索超道:"便是着小弟来传这个军令。"秦明不多言语,便升帐传令开拔。自和索超两骑马带了骑兵在前进发,着黄信、薛永押了步兵随后。这初弦月亮,不到一个更次,便已落山。为了掩藏军马行踪,不曾张得灯火,几是星光下摸索了走。 行到四更时,前军探马回报,只离尉氏北城十里了。秦明便着前后引路几盏灯火也都熄灭了。马脖子上铃子,也拆卸下了撞枚。鼓角无声,又缓缓地行了些时。远远地见地面上照耀着火光,闪烁出一些树木人家影子。因向索超低声道:"天色快亮,金营里恁地灯火照耀,必系漏夜布置。恐怕天色一亮,贼人便要攻城。"索超道:"我们且快转到东门,不等金人看清了我们人马多少,便先攻他。"秦明道:"索兄说得是。金兵未必知道援兵来得恁早,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两人计议定了,引了人马,绕了尉氏郊外,只管向东郊行来。看看迎面天脚,变成了鱼肚色,早雾迷蒙中,已现出了尉氏城池。城垣上旗帜飘荡,播晃了许多黑影子。秦明回头向索超道t "城里兵马不满五百人,插了许多旗帜,必是惊慌得紧,兀自装着这般模样威吓金兵,我们必须冲开金兵阵脚杀入城去。"正自说着,忽然鼓角之声大震。在马背上向前看时,东门城外,树缝屋角,旌旗影子乱动。秦明道:"果然金兵攻城。事不宜迟,我们就去接杀。"便传令后队黄信、薛永二将,率领步兵紧紧跟随。自和索超二人领着五百名骑兵,向东门外大道冲去。秦明在马上将摆阵令旗一招,全部马队,两骑一列,变成一字长蛇阵。秦明领了阵头,索超压了阵尾。秦明手舞狼牙棒,一马当先,行不到一里,穿过一道村庄的杂树林子。见东门大道旁边,金兵在野地里树立着木栅栏,挖了干沟,已草草立下了营寨。但木栅里面,只有零落的几片旗帜,想必空营而出,已去攻城。他正自审度着,只见黄信快马加鞭,由阵脚外飞奔了来,赶到阵头。寨明停了马头道:"贤弟奔上前阵,必有所谓。"黄信将马鞭指了木栅道:"金兵前去攻城,这里只剩个空寨,我们何不先夺了来?"秦明道:"我们是来解尉氏之围,却不是和他作野战。这般营寨城外不止一个,我们便夺得一个,也没用地。若是木寨里有驻兵,一时攻打不下,攻城的金兵回转马来,却不是吃 他前后夹攻7兄弟,你休多言,你只看我冲开了金兵阵脚,便带步兵接杀上来,也好冲入城去。"说毕,不再多言,挥动稂牙棒带了队伍便跑。队伍走上大路,勒转马头由西向东,便来冲击金兵的后路。 那攻城的金兵主将已得了前面探马的飞报,有宋军从后攻来,自吃了一惊,立刻将后队变成前队,反转脸来,先引一部骑兵,同秦明这支人马迎敌。秦明见迎面约有千余骑金兵,散开在大路两边,合抱将来。暗忖他那里人不多,怕他怎地?并不理会他们那迎击之势,只顺了大路,将这支人马引逗得一条滚龙也似,几千只马蹄,蹴起一股黄尘,对了敌阵中坚,直扑了去。手使着狼牙棒,如泼风也似,只见挡住马头的金兵金将,人仰马翻,漏出了一个大缺口。秦明觉得这是个机会只管引队上前,向尉氏东门扑了去,哪知道前面大部金兵,正背了城濠向这里布着阵势。看到宋军赶到,他们的骑兵呐一声喊,又是合围上来。两下军马,便纠合在一处混战。秦胡回头看时,那金骑兵却把宋军大部兵隔绝断了,不能向前。再看前面,金军步兵,依然背了城壕,挡着了去路。自己这支来解围的军趴,倒反是被金兵围困了。秦明见冲杀金兵阵脚不开,心中大怒,在马上大吼一声,兜转马头,挥动狼牙棒,在马前后左右,舞成了一团雪影,打得金兵不能沾身。在阵尾押阵的索超,本已反转马头,警戒了阵脚。这时见秦明已向后面转杀,料是不再作解围入城指望,便也将一柄大斧,转轮飞舞,杀开一条路。于是这一字长蛇阵,凭中一截两断,双头并进,杀出阵来。不到半里路,却见一队金军骑兵,在田野上来往飞跑,将箭像雨点般向东射着。自己两千步兵,正被这支金兵挡了,不能向前。秦明一发怒气填胸,看到那金兵阵后,有一员金将,有两面大旗在马前瓢荡,他端坐马上,只管挥鞭指动兵马驱杀。秦明兵马杀来,他正也自看到,立刻展动了大旗,号角随了鸣鸣怪叫,在阵中吹起,秦明见索超那支队伍,也己赶到,便回头向他道:"索兄,请你压住阵脚,看我去先取了这贼将首级。"说着,两腿一夹马腹,马像一枝箭也似,直奔了那员金将。金兵在号角声中,正回马来要接杀秦明这支人马,却不想他是单骑出阵,直奔了主将。那些接杀金兵,迎到半路时,秦明已杀到那主将面前,人到狼牙棒也到,照定那人头顶,斜斜一棒打去,那金将虽是提起手上长枪向前阻挡,无如秦明用尽了平生之力,作一个泰山盖顶势压将下来。如何挡得住?那棒打在他头上,牙钉扎在金将头上,成了个血蛋,连人滚下鞍去。索超看到秦明直奔金将,已是带了那队骑兵,紧紧跟在秦明之后。金将落到马下,在他面前的十几名随从,一哄而散。那些来往穿梭似的金骑兵见主将落马,无人指挥,阵脚已乱。索超将人马直冲过去,使过了阵线。黄信带领两千步兵,早是摆了个四门金斗阵势,按着张叔夜往日在邓州的训练,专敌金骑兵的战法,把士卒列成三层。前层伏在地上,拥起了藤牌,暗藏了短刀。预备滚向前去砍马腿。第二层一只腿跪在地上,各各挺起了长矛,使金骑兵不得近前。第三层是站立起来的,个个手上扣了弓箭,让金骑兵在远处落马。弓箭手后面,有各种旗帜,在空中飘荡。古代战场,旗帜是三军的信号标志,和金鼓配起来,是三军耳目。张叔夜训练敌对金兵战术,将旗帜另作个用法。若是金骑近前,把旗子撒网也似,连人带马一齐罩住,藤牌队滚出去砍马腿,长矛队扎马上人,倒是扎杀得痛快。黄信用了这个战法,因此金骑兵三方兜围了射箭,兀自近不得前。这时自家骑兵杀回来,黄信将红旗展动,阵里打起进军鼓来,大家一声呐喊,杀向前去。步马夹攻,才把金人杀退。 秦明按住了阵势,回看五百名骑兵,却折损了三停的一停。薛永带着藤牌队滚入金骑兵阵里,独自也砍倒百十匹马,却被乱马践踏,不曾回阵。金兵队散去,小校们在满地死人堆里寻觅出他来,已是阵亡了。秦明看到,在马上大叫道:"不曾冲开敌阵,折损许多兵马,又伤了一员兄弟,如何罢休得?"黄信一拍马,拦住了他马头,因欠身道:"哥哥,你听我说。单这东门,金兵便有步马四五千人。我军远来,骑兵又少,如何冲得动阵脚。刚才厮杀,路旁这木栅兵营里,只是摇旗呐喊,不曾有金兵一骑出来。必是个空寨。我们不如乘虚夺了,落个反客为主之势,也好歇口气。等中军大兵到了,我们再出寨厮杀不迟。"索超道:"金兵只道我要解围,不会想到我要夺他木寨。"秦明坐在马上,圆瞪了眼,兀自怒气不息。便道:"恁地也好,你们随我来。"说毕他又是一马当先,向路边半里上下一座金兵栅寨冲去。索超恐怕有失,赶快率领骑兵接应。秦明人快马快,奔到栅外干壕边,趁了那马走如飞的势子,并不收缰。左手挽了狼牙棒,右手取出背上插的一枝铜鞭,上下飞动,挡住了栅寨里发出来的几下箭石。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四蹄一纵,竟凌空跃过了这干壕。秦明到了木栅下,益发不管滚木擂石,将身子闪在马鞍里,急忙中丢了鞭子,两手举起狼牙棒,对着木栅猛砍,早有两根细小些的树干,被他砍倒。这里几个金兵,来抢着堵塞时,停止了射箭发石。索超这队骑兵也到了壕边,便放马跃下濠里,由马背上再爬上濠来。大家觅了这缺口,只管摇拔木栅。随后步兵赶到,守寨一些少数的金兵,眼看守不住,便弃寨子跑了。秦明这支人马都进得寨来,那攻东门金兵,知道寨子有失,却也回兵来夺,秦明教紧闭了寨子来守着,休与他接仗。兵士们就便用了金兵丢弃在寨子里的弓箭石子,挡住了金兵,不教他向前。正在这时,远远地金鼓呐喊之声,惊天动地,正是中路呼延灼大军已经赶到。秦明便着军士们爬上寨子内大树梢上,向那边张望。军汉下来报道:"北门外平原上,大地飘荡了自家军马旗号,那围城的金兵,已纷纷向后移动。"秦明听了,再着军汉爬上树颠,继续去张望。全寨将校,听到大军赶到,益发担子壮了,只等出寨去重新厮杀。 原来呼延灼大军自在三岔口将息半日了,右翼关胜军队便已开来会合一处。呼延灼和关胜计议一番,便和李应、张清、朱仝、武松、刘唐、杨春、周通、焦挺、石勇八员马步将,带领三千五百名人马,向尉氏县北门疾进。日光起山,张清为首,杨春、周通押阵,已带领了一千名骑兵,奔到北门城外。听到东门喊杀声大作,便将人马集合在一片高土坡上。张清策马来到坡前,昂头向东张望,见宋军旗号和金兵旗号来往搅和在一处,战鼓声、号角声、兵士 喊杀声,在黄尘滚滚中涌起。张清看了许久,却不知道宋军胜负。正自踌躇着,这里围困尉氏北门金兵,却是主力。由朱仙镇新开到的步兵三千,马兵三千,增援攻打。为首主将脱尔不花,号称铜角将军,却是个万人敌。这时,他刚刚督率兵马要发难攻城。忽接前军急报,宋军在东门解围。心下暗忖,这必是宋军调虎离山之计,且休管他,只管攻城。便着步兵抢了民家门窗之类,在濠边捆扎成了木筏,向濠面上推下去,当作浮桥之用。随后又得军报,宋军夺了自家栅寨。这脱尔不花却是个颇知战略的,依然不动。他心想,只要占了尉氐城池,这座栅寨有甚打紧。及至张清杀到了郊外,他才察觉大意不得,便调拨人马,背了城濠,向高土坡迎将上来。这厮自也有他番邦大将气度,身着紫棠甲,头戴螺壳帽,骑了一匹紫骝马,手提红缨枪,一马在前。后面十几骑随从,簇拥了一堆旗帜,在空中飘荡。为首两面红旗,也有汉字,大书铜角将军。他见张清人马一字儿摆开,列在高坡上,便着后面人马紧紧跟随。到了平原上,收割过的庄稼地里,将马步兵分着三班,步兵居中,骑兵分在左右两翼展开了饿鹰觅雀之势。脱尔不花带护从出来阵脚数十步,便着手下将校大声叫喊,请宋军将领阵前答话。张清听说,着杨春、周通守住了阵势,便独自提枪策马,走下高坡来。相隔一箭之远,便止住了。脱尔不花问道:"来将何名?"张清道:"南道都总管部下第三军马兵都监没羽箭张清。"脱尔不花笑道:"原来不过是个马兵都监。你家京城,兀自被我金邦大兵围困,你小小一个都监,带这千余人马,却想来解这危城之围,不是梦话?我且问你,为何叫没羽箭?"张清笑道:"百步之外,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脱尔不花笑道:"我却不信。"张清左手提枪,右手早在鞍上石子袋里,暗取了两个小石子在手。因道:"番狗体看得清,我先打你左手那个执红旗的脸,再打你右手拿狼头旗的眼睛。"他口里说时,手向空中举起,接连两掷,飞出两个石子,早见两面大旗,随声倒在马前。脱尔不花左右相望,大吃一惊。张清已是在袋里暗暗取出一块碗大的鹅卵石在手,觑定番将面门,着力掷去。不偏不斜,正打中在脱尔不花鼻粱上,立刻教他痛入骨髓,血流满面。他不敢接仗,转马伏鞍而逃,张清见金兵阵势严整,不敢追赶,勒转马头,自回阵来。末行几步,却听得马后有銮铃声叮叮当当响得甚急,张清依然不理,只是按辔徐行,却已暗暗取了两颗石子在手。回头看时,见有五骑金将,齐头并进。他看准了中间两将,迎面打去,两石都中了面部,两将负痛,掉转马头落荒自跑了。如此,便只剩三骑向前。张清已二次取两块石子在手,又接连飞去两石。这两石,一石打中番将的额头,他伤重落马。一石打在马眼上,那马眼睛生花,前蹄竖起,把番将掀落马下。张清见只剩一个金将,来到面前,便不怕他了,回转马头,且等候他前来。那番将不知厉害,手使大环刀,高高举起,向面前直奔,来势甚猛。张清见他刀锋凌空,当头劈来,却不去招架,将马首向旁边一带,闪出去三四丈路,教马身转了半个圈子,却向土坡上直奔本阵。那番将一刀砍了个虚.身子晃了一晃,兀自不肯干休,要报五将被石子打伤之仇,他再提起大环刀,随后直追将来。在这一番兜转之间,张清已取了一块较大石子在手,看看相距在二三十步之间,正是机会。便在马上扭转身来,手举石飞,叫一声着。这碗大石子打在金将眼眶上,他控制不住坐骑,又翻身落马。 杨春在高坡上见张清一人在阵外,恐怕有失,正率带了五十骑精卒,飞下坡来接应。见张清已将敌将肃清,便奔到金将面前,将三骑落马的,都割了首级,护拥了张清,从容回阵。那边金兵阵里,见未曾交锋,打伤三员大将,被杀了三员大将,又惊又恼。如此形势,也怕折了锐气。因欺侮张清人马稀少,却想一网打尽。立刻阵里狼头旗飘动,左右两翼骑兵,向土坡上包抄将来。张清行到坡上,早已看清了金兵用意,且不分兵去向两面迎敌,在马上将一面三角黑旗展动。杨春、周通见号令之后,两骑向前,将队伍摆了双钳伸出,各领二百骑,余五百骑并列居中,作了中坚。张清遇到阵后,只率一百骑,作了阵尾。这个阵式,叫着蝎子阵,最好突围。张清布置已定,眼看左右两翼金兵,将逼近土坡,便教阵中将进军鼓擂起,将整队骑兵列在双钳之后,对了正面金军步兵努力冲去。因之大部金骑兵抢上土坡时,倒扑了一个空。那金军兵步阵里,没想到朱军不避包围,反是迎上前来,因之一壁厢向前迎敌,一壁厢将箭来乱射。可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手下的步马阵势,变化无穷。张清素有训练,看到金军阵脚兀自未乱,心想着去攻那正面步兵,他们的骑兵,必从后兜上来,又必吃他夹攻。便单骑跑出阵尾,抢上了阵头,在马鞍上令旗袋里,抽去一面蓝旗,临风招展了几下。杨春、周通两将在前,得了信号,立刻引动队伍,向两边张开蝎子两钳,变成了两只角,一人押住了一只阵脚。那蝎子尾向中一挤,和中坚也变成了一个角。全部掉转马头背对了城墙,便变成了三角金斧阵。张清一马当先,跑在斧头锋口上,向金军马步兵不曾合围的空隙里直冲了去。金军阵势变化不及,挡拦不住,只有胡乱将箭狂射一阵而已。 第六十回 扯吊桥武松奋神勇 截粮草吴用逞奇谋 这时,中军呼延灼率领大兵,已经来到北门城外。听到西北角喊杀声不断,又看看城墙上,只是旌旗飘动,时时鼓噪,却不曾开出城来,分明是不曾解围。他身体疲弱,兀自坐在牛皮交椅上。军队离城五里,暂时扎住了阵脚,且着探马向四处去打听。不多时,几次探马回报,前军都未曾冲动金兵阵脚。呼延灼坐在交椅上,抬头一看日影,约莫已到巳牌时分,便突然将膝盖一拍,忽地站立起来,因道:"总管大军,正恨不得立刻开到东京城外。在这半路上如何尽管和金兵纠缠了?我须亲自出阵。"说着,便回头向扈从道:"与我取了甲来。"朱仝兀自在他身边陪伴了,因拦着道:"兄长贵恙在身,如何厮杀得?"呼延灼正色道:"我是三军主将,我不亲临敌阵,如何能振奋士气?"正说时,张清引了前部骑兵,回到阵前,他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几名军汉,将杨春抬得后阵来。道是他押了骑兵冲出重围,身中乱箭数支,血流遍体,已是不能言语了。呼延灼便让了交椅,给杨春躺下,正用好言安慰,看看已经气绝。又续得探马禀报,薛永在东门乱军中阵亡。呼延灼将脚一顿道:"未曾解了尉氏之围,倒折损两员将领。非把金兵杀得退,如何解得我胸中之恨。快快给我牵马来。"这时,扈从军汉已捧了盔甲站在旁边,呼延灼立刻将盔甲穿上,便在扈从手上取过双鞭,凌空挥了两挥,竖了眉道:"我自厮杀得,兀谁道我有病?"张清下得马来,也站在呼延灼身旁,便道:"小弟和金兵接杀过一阵,知道他阵脚严整,这北门是他主力所在,尤其不易攻打,兄长临阵,必须谨慎。"呼延灼道:"在金兵口里,知东京业已又被围。公明哥哥和叔夜相公得知消息,必星夜催军入京勤王。如何能容金兵久久挡住道路!呼延灼今日是报国之时,就烦贤弟和朱贤弟带领全队人马攻打北门,牵扰金兵,我亲自选五十骑扈从精兵,去夺东门大路。再着武松、刘唐二位贤弟,遗藤牌手一百名随我之后,占领吊桥濠口,好放我大兵进城去。请李应兄押住阵脚。"正分派时,扈从已牵了马来。呼延灼一跃上鞍,不免在马背上摇撼了几下。朱仝道:"此处攻打,既是牵制之兵,我陪兄长同走一程也好。"呼延灼笑道:"朱兄道我有病,杀不得几个贼将吗?"朱仝道:"弟本是城内守将,理应先行回城。"呼延灼道:"恁地说时,便请在这五十骑后面押阵。"说毕,便着旗牌官执令,立调武松刘唐二将,带一百名藤牌手来。他在马上,便着扈从骑兵五十名,一字儿排开站在面前。便在马上道:"弟兄们听者,我等奉令勤王,充任前军,正是张总管相公、宋统制,看我们是一辈英雄。于今却让番兵挡了去路,连一个县城之围也不能解得。却不辜负知遇,也教天下人耻笑。那金兵藐视中原无人,兀自绕过东京,深入我内地。我们都是中原人,金兵藐视了中原,就是藐视了你我。大丈夫顶天立地,却不肯要人家藐视。我虽是个有病的身体,兀自挣扎了上马出阵,要雪这一场耻,弟兄们个个身躯健旺,不争却让了个病人?你们是中原男儿,就都随了我来。攻打东门,杀开一条进出道路。"那些扈从齐齐应道:"我们愿随将军之后决一死战!"在他说话时,武松、刘唐带了一百藤牌手快步而来,便自站定队伍,远远听着。等呼延灼说完,他二人背上,各负了一柄大砍刀,手上各使了一根齐眉镔铁棍,齐齐来到马前唱个喏道: "兄长和骑兵弟兄们恁地决断了,武二凭了这腔热血,和刘唐兄长,带这一百名藤牌手,好歹打开了东门这条路。"呼延灼大喜道:"恁地说时,小可病就好了八九分了也!"说毕,在马上招动一面红色小令旗,拍马向东便走。五十名扈从骑兵,紧紧跟随。武松向刘唐道:"呼延兄兀自带了病出阵,今日若不将尉氏重围打开,我等一世英名,将付流水。刘唐左手挽棍,右手拍了胸道:"二郎有打虎手段,俺刘唐却也能搠翻它几头豺狼,怕他番狗怎地?"于是两人带了这百名藤牌手,拔开脚步,也随了五十名骑兵,向东跑将来。 那东门金兵,见秦明夺了栅寨,闭门未出,后路受了重压,却不能放心去打东门。只留三停中的一停人马,把守了城濠东岸,其余人马,却来反攻栅寨,兀自相持未了。呼延妁挥鞭跃马,挑了道旁一条捷径,穿过了平原的田野,直奔东门吊桥的东岸。这一条路口,却也是金兵看重了的,特地选了两员银环大将,带领了一千骑射手,一千步兵,分作两层布守。呼延灼只有五十骑兵,由旁边捷径上奔来,而且那里恰有些零落的房屋和树木遮掩了行踪。等守濠金兵看到,已只有那一箭之远。他们急忙中将箭来射,却只能各人发出两三支箭。待到再发时,这里五十骑兵,正也像一枝箭,直奔了那吊桥口。后面武松、刘唐一百名藤牌手,原是紧紧跟随的,这时骑兵向前,他们掩藏在附近一带枯树林下,大声呐喊助威。那两员银环大将,见呼延灼这支小骑兵队,只有一面将旗,为首一员骑将,身穿青纹鱼鳞甲,手使双鞭,骑下一匹乌骓马,毫无顾忌直扑将来。箭射了去,都被双鞭击落。那后面的骑兵,全是头戴钢盔,人和马全着了熟皮软甲,各使了红缨长枪。箭射了去,不是碰落,也穿不进人身。这般连环马,却也是金兵常用的,如何不知厉害?因之那骑兵金将,把枪尖一指,率领全部骑兵,拥将上来。呼延灼见那一个着甲的金将,挺马在阵势当中,骑兵分了两冀,作个大鹏展翅势,合抱将来,正是欺侮来军人马少,要包围上来。呼延灼认定正中那个金将直扑了去。这路金兵被秦明两次冲杀,折损了好几员将官,知道宋军这支援兵,将材不弱,因此不敢再斗将。他眼见呼延灼杀到,拢缰停了一停,却让后领的骑兵向前。呼延灼见他先怯了,益发胆壮,挥起双鞭,只将面前的金兵打得东倒西歪,让开了缺口,恰好把金骑兵阵势截成两段。那武松、刘唐二人在后,带领一百名藤牌兵,向前涌进,正碰上了骑兵的右翼,大家呐一声喊,人缩在藤牌里,就地滚了百十个黄尘团,向马脚下碰撞,伸出刀来,乱砍马脚。武松手挺了那根镔铁棍,舞得水泼不入,教金骑兵近不得身。那守城的花荣,自天明起,已在城上看了多时了,正自得不着一个十全机会,也开城接杀出来。这时见东门金兵,分作了两部,一部被牵引着在栅寨外面,离城约莫有一两里路。一部就在城濠边,被宋军冲杀得阵脚混乱。于是教李逵带一百名步兵出城接杀,也好里外打通。李逵在城上看到城外厮杀,已是三番五次要缒出城来帮阵。现在花荣教他出城,他喜欢得直跳起,上身脱得赤条条地,两手举起板斧,带了一百名步兵,由城门口直奔出来。花荣着城垣上擂了十几面大鼓,所有百姓,都高声呐喊助威。就在一片鼓噪声中,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将这一百另一只大虫放出阵来。李逵两手高举扳斧,高声大喊道:"你这班番邦撮鸟,围困我爷爷几天,吃你爷爷一板斧,让你爷爷出口鸟气!"他喊着人到斧到,冲过了吊桥,直扑金军步兵左翼。呼廷灼在马上已看到城上放下了吊桥,有接应杀出来,益发向桥头冲来。那个押阵金将,见呼延灼杀奔入阵来,只是那五十骑,虽是被冲开了,他却不放松,引了一批骑兵来,只管拦住了呼延灼马头厮杀。他自已兀自不出马。见这批骑兵交锋上了,他独骑奔向另在冲杀的一股金兵,将长枪一挥,拦着他们去路,又引了来接杀。呼延灼是个有病的,勉强着了盔甲,冲开了一层步兵,又来接连冲散了三拨,不免力尽气喘。第四拨又到,朱仝丢了阵脚,奔到阵头来,举枪狂搠,兀自冲不开路。武松,刘唐带了藤牌手,也是向吊桥边冲杀,见这右翼金骑兵,已冲撞得七零八落,自己队伍,还很整齐。百步之外,金军步骑兵,却纷纷集合了数重,挡着去路。便丢了藤牌手,飞步奔向呼延灼阵头来,看那银环金将骑了一匹白马,来往调人马合围,却想定了必先除去这个人。于是半蹲了身子,将铁棍就地舞成一团,飞滚了去。棍头扫着马腿人身,冲开一条血巷,那金将见一个短扎步将,就地一阵旋风杀来,锐不可当,回转马头便走。武松喊道:"留下首级走,番狗那里去?"丢了手中铁棍,右手拔出背上戒刀,一个箭步,飞跃向前。左手扯了那白马尾子,用出他那打虎的力气,把马倒拖回几尺路来。马身后坐,前蹄竖起。武松再凌空一跃,将那金将连肩带项砍下首级来。这附近百十名金兵,看到武松恁般英勇,呐一声喊,先四散跑了。恁地时,金兵阵上,漏出个大空隙。恰好呼延灼也冲到面前,武松回身拾起了铁棍,一手使棍,一手使刀,大声喊道:"武松来也!"由金兵重围后面砍入去。金兵后阵一乱,呼延灼、朱仝两骑,便带了马队冲出来。这里已到吊桥口里,武松大喊道:"呼延兄长且请入城将息,武二来把守这桥。"呼延灼也实在精疲力尽,只好冲过桥去。这时,李逵和刘唐两支步兵,已联合到一处。金兵没了指挥主将,乱纷纷地后退,吊桥东口,便已将敌人肃清。 大家喘过一口气,按住了阵脚,早听到远处喊杀声人起,正是秦明那支人马,由栅寨重杀出来。武松便向刘唐、李逵道:"我们就在此守了桥口,也好放大军入城将息,免得金兵又来断了路。"二人说是。便领两支步兵,分守在桥东岸。不多时,果然秦明人马杀到,后面并无金兵。从从容容地过桥入城。不但北城门外喊杀声东移,武松向东望时,见宋军旗号在前,后面尘头大起,正是张清等领了大部人马来到。武松向刘唐道:"我们一发等那支人马来了再过吊桥去,且在这里把守了。"刘唐道:"二郎说的是。城外我们不曾立得栅寨,怕是大兵立不住脚,放了大军进城也好。"说着,一霎时,张清人马果然来到。但是他的队伍,却与往常布置不同,石勇,焦挺带了步兵先行,张清、周通带了马队,在后面跟随。最后李应横了长枪押阵,待得行到桥边时,队伍后面号角狂吹,金兵又摆了乌鸦阵势,百十人一拨,四 方八处,向前赶来。武松向张清道:"就请领队入城,有弟等三人把守此处,料敌人进前不得。"张清由北门杀到这处,大小已有七八次接战,远路行军,人马又有些疲乏,实在应当入城将息,便在马上欠一欠身,率队过桥。不想这里队伍未曾过完,金兵散骑却有一队紧随了后面直扑将来,李应回转马来,单骑在前迎挡,一骑马在桥头上穿梭般来回。武松、李逵、刘唐带了步兵,跟随李应马后,混杀一阵,虽是抵挡得住,无奈一拨败下去,第二拨又来。一连败了四五拨,金兵散骑,兀自车轮般来。花荣在城上看到自已步兵已折伤了大半,便在城上鸣金收兵。武松向李、刘知二位道: "二位且请过桥去,武二断后。"李逵、刘唐听城垣上锣声敲得紧,只好带告兵过桥。李应骑马在桥那头站定。武松随后行到桥上时,却有二十余骑金兵,冲上了吊桥。李应叫道:"来得好。"便挥动枪尖,逼住了他们,滚浪也似搠翻。武松正待转上来砍杀,第二拨又到。他们却不与武松接杀,却举起刀来,乱砍拉扯吊桥的绳索。城上人看到,赶快去扯绳索,有一根绳索,已被金兵砍断了。眼见金兵散骑第三四五拨,又要涌上桥来。城上只将一根拴着吊桥的绳索扯动,却悬不起桥来。武松看到,丢了手中铁棍,左手挥动朴刀,右手拿起落在桥拦上的断索,跑着向壕西岸一拉,城上人同时努力,竟把吊桥歪斜的拉过岸来,悬在半空白。在壕那边的金兵看到,吓得呆了,城头上的守军,却齐齐喝了一声彩。桥这边只有二三十骑金兵,如何是李应对手,被枪搠得四处散跑。武松一手拉绳,一手兀自搠倒近前的几骑金兵。这时,李逵拿了两柄板斧,二次杀出城来,帮了李应、武松将二十余骑金兵砍杀得干净。三人正待进城,桥那边有金兵操了汉话问道:"那位一只手扯吊桥的将军,请留下名来。"武松回转身来道:"俺南道都总管部下步兵都监山东打虎好汉武松是也。"那边金兵听说,又惊异的呐了一声喊。李应、武松,李逵相继入城,城门重复闭上。这时,城里多添了许多军马,人心大振。 花荣仍自部署城防,却让呼廷构在县尉衙中将息。原来宋江大部人马,被宿太尉阻止在许昌附近,却是不断得探报,金兵业已陷了西京,西北两路,向东京杀来,自料军机延搁不得,一壁厢派兵向后面张叔夜本部请示,一壁厢就逐步向前。当呼延灼前军来解救尉氏之围时,宋江大军已进到了鄢陵。宋江接得呼延灼紧急文书报告,便请了参军吴用来到帐内计议,吴用道:"此事显然。金兵既有大部兵马来到畿辅南郊,自必有更较多的军队去围困东京。到了这时,便是朝廷四处调兵勤主,也内外阻隔,消息不通。我们定须将这里通到东京一条大路,打扫得干净。然后总管大军,才可爽快地前进。目前这个尉氏城,却是教敌人久围不得。但我本部军马赶到尉氏,至快尚须三日,呼延将军恐不足以解此围。"宋江道:"恁地说时,不才带十余名弟兄轻骑快马先到那里调度一番也好。"吴用道:"兄长一军主将,如何先行得?小可不才,愿为朝廷略效犬马之劳。"宋江道:"先生能先为一行,那自然是好,但不知带那些弟兄去?"吴用道:"小可自得探报,已筹思好半晌了。这支金兵突然而来,未必带有多少粮草。他必是趁着农家秋收之后,就地掠夺。但这就地掠夺,也不是一面厮杀,一面可以征收的,他一到尉氏我们就和他接杀了,目前纵掠夺些粮草,其数也不见多。其次,便是他在黄河南岸已掠夺得一些。敌人抄我南路,是一支轻捷的兵,粮草必然在后。小可这番前去,须是从这条路上制他死命。他没有粮草,孤军深入,不战自乱。因此须调水陆十几名弟兄协助,方可分派得来。"宋江道:"随营弟兄,听便先生调用便是。"二人计议了一阵,便调马军将领四员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步军将领四员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水军将领四员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安排已定,即着各将领饱餐酒饭,各选一匹良马,随着吴用,不分昼夜,奔向尉氏。这十三骑奔到尉氏城外时,正是张清在北门与金兵对阵。关胜一支人马,却在西郊外遥作攻打之势,以事牵制。吴用先到关胜阵里,已知交战形势。便向关胜道:"金兵都是轻骑,意在野战。这城外我们又还不曾立得栅寨,城外不须许多军马。就请关将军带一小支骑兵到北门外接杀一阵,教那路人马悉数入城,我等随后便来。待得他们大军进城了,我等在城外,或夺金人栅寨,或自立营寨,作犄角之势,然后自有良图。"关胜大喜,调了三百骑兵,立刻向北门接杀。单廷珪、魏定国二人不辞远道而来,又自请随阵。关胜奔到北门,将此意告知了张清,因之张清自向东门杀进城去了。而后吴用等率西门兵马赶到,那金兵混战了大半日,只见宋军人马四面八方相应,正摸不着头绪,便退回了栅寨将息。 这金兵栅寨,在城外东北角,大小相间半里许一座,约莫去城有二里上下。吴用策马在高坡上,四周张望了一番,因回阵向关胜道:"我们且休和金兵营寨相近。这城南五里有一段街道,便在那里宿营,在街两头设下鹿角,权作一夜之计,明日再作良图。"关胜听说,趁了日色半西,立刻就到那里去安营。因是战场,百姓们惧怕金兵骚扰,全数都跑了,吴用找了一所民房,当了中军帐,便邀关胜坐地,将自已计划告诉了他,关胜左手抚着长须,右手连连拍了膝盖两下,笑道:"先生之意,正与关某之心不谋而合。我军前后擒有很多俘虏,正好推来询问。"于是着中军官送来一批俘虏,挑了两个面带忠厚的,留在屋里,吴用、关胜分别替他松了绳索,着军汉掇了两个凳子教他坐下。又着一个通事好言来问他话。他道:"金兵没有料到这一带有宋军先到,以为夺了城池,自有粮秣。自交战后,只在附近农庄搜罗猪牛粮草,现在附近村庄搜罗完了,少不得走出去几十里路设法。"吴用听说大喜,赏了那两个俘虏许多酒肉,着他在后营将息。关胜拱手向吴用道:"恭贺参军妙计成功!"吴用拈了一绺髭须,笑道:"这条计,自是瞒不过关将军,请试言如何用法?"关胜笑道:"参军此来,带了水陆十二员将领,却无兵马,某家以为是参军志在游击。于今参军留心到敌人的粮秣,必是再派些将领,不分水陆,尽力去截夺粮草。如此三日,敌人无粮,不战自退矣。"吴用笑道:"如何?我猜关将军必解得此意。"关胜大笑道:"孤军深入,兵家大忌,第一就在粮草。某自幼即读兵书如何不省得。可惜朝廷忽了此著,致金兵两次犯阙。"说着,拍膝仰天长叹,吴用笑道:"关将军既知用法,请问这十二员将领如何分派?"关胜道:"不才之意,多派精兵,分作水陆十余支,四处寻觅截杀便了。"吴用道:"诚然是恁般作法,但也非计出万全。金兵比我人多,他在四处搜粮,绝无不派人四处护送之理,我若与他兵马接杀,恐怕不易将粮草尽数夺了。小可现着李忠、郑天寿、宋万、杜迁四将,各带步兵五十名,扮着乡人换样,分成四路,在这东北郊二十里以内,巡查村庄,见有敌人粮袜,不管多少,都放火烧了。着单廷珪、魏定国、欧鹏、邓飞四将,各带骑兵二十名,扮着金军游骑模样,到二十里以外,四十里以内大路上来往巡查。见有粮袜车辆,混到近处,一般放火。为何不多派人马?一来是恐怕没得许多金人护粮,二来此以精兵为主,却不在多。再着李俊、张顺、阮小五、阮小七四将,挑选熟悉水性兵士若干名,扮成难民模样,沿双泊河两岸走。见到运粮船舶都给他凿沉。再着韩滔、彭圯二将,各带马军二百名分路接应,以免意外。那假扮的游骑,白天以红勒额为号,晚间以红灯三盏为号,本军自不会认错。小可本人,趁此西门并无敌军挡路,立刻入城去,再由城里不时派兵出来搦战,或者在城上摇旗擂鼓作欲倾城出战之势,使金人不知虚实,日夜受着困扰。将军在此,可看度情形,敌不出,就作搦战模样,或守寨,或避入城,一听尊裁。小可专在西城上观望,不时接应。如此用兵,将军以为如何?"关胜起身拱手道:"先生之计,面面周到,关某所不及也。"二人笑了一阵,立刻照计行事。 这日黄昏时候,吴用带了两名军校,到得尉氏壕边叫开城门,自入城去。入城以后,与呼延灼商议定了,分派花荣、秦明、朱仝、李应、李逵、武松各带人马二百名,轮流出东北两门,向金营搦战,待金兵来应战时,便自回城。由二更到五鼓天明,恁般与金营耍子十余次。天明以后,金兵大怒,全队来攻城。这时城里有数千人马,如何怕他,只是闭城不理。关胜却带了西郊人马,去攻打金兵后寨,金兵去救时,关胜兵马又走了。金兵被扰乱了一日夜,下午收兵回寨,连得各路探报,在民间搜罗的粮秣,有的被百姓夺去,有的被自已游骑烧了,还有远道来的几只粮船,在河里好端端地沉了。这日恰是没有一升麦一束草运到。这金兵主将脱尔不花,被张清打中了一石,兀自在营寨里养伤。听说粮草毫无,心中大惊,便决定次日再去攻城。不想这晚城里军队出扰,依然如故,有几次杀到栅外。金兵两日两夜未得将息,第三日如何能出战?只有闭了寨门不出。这日,宋军却也未曾来搦战。但派出去征收粮草的兵马,依然空手而回,金兵营里,没有储粮,又打听得后面有打宋统制旗号大批人马来到。脱尔不花无法再围尉氏,丢下栅寨,连夜全军撤退了。 第六十一回 老弟兄歃血武圣堂 众死士破金朱仙镇 当金兵退走的那日,宋江本部人马正好赶到尉氏。他就用了金兵留下来的栅寨,安下了营。自己便和卢俊义入城,与吴用、呼延灼等商议军事。呼延灼兀自带着病出来,陪了众将领在县尉衙里大堂上坐地,花荣先将这里金兵情形说了,因道:"依小弟看来,敌人只是靠了他骑兵冲杀,和我作野战。我若有法止住得他骑兵冲杀,就不惧和他作野战了。便是止不得他骑兵冲撞,休与他野战也好。"呼延灼道:"便是他骑兵冲撞,也不打紧。我用阵战,他也没奈何我。金兵却另有个长处,他能人自为战。"吴用在一旁插言道:"此言端的不错。当时张巡守睢阳,他就教的是人自为战。我们这番进兵,急于要打开一条通东京的大路,却避免不得野战。我军阵中,现有使钩枪圣手,专会破连环马,何不请来一议。"宋江道:"我正忘了此事。"立刻便教人到城外大营里去,请金枪手徐宁来坐地。谈到钩镰枪破连环马之法,他便起身道:"当年禁军在老种相公那里传得此法,原本是对敌军马兵的。但到近来,此法不甚适用,却为甚的?因金兵也知道我中原有个钩镰枪法,专破连环战马,因此他操练有一种护马刀法,短刀阔锋长柄,着单骑兵使用,在连环战马前面开道,我们的钩镰枪使得不得法,必是让他砍断了。便是使的得法,钩子只钩住了单骑马,那连环战马,依旧可以冲杀上来。因此小弟寻思了多时,却另须想一击破法。"宋江抚须笑道:"听弟此言,必有成竹在胸,请言其详。"徐宁道:"在邓州时,小弟便深思熟虑了,却不敢断言使得也无?因此不曾把这法向统制哥哥请教。这番和金人交兵,小弟虽是不曾出马,听得出阵兄弟回来说,觉得小弟所想之策,颇是可用,其法以长斧为主,以藤牌短刀为副,钩镰枪又副之。两下接仗之时,我休用骑兵,只把步兵向前,各人手持长柄斧头,不杀金兵,只砍马腿。他单骑也好,连环甲马也好,我休管他,只是砍。只把马砍倒了,我们用步兵和他厮杀,那笨重的铁甲骑兵,不难一个个都活提了。却是一层,这必须舍得性命的步军将领,领了步兵向前。便是胜得贼兵,我们也受老大损伤。小弟久有此计,末敢道得,却也为此。"吴用在一旁静心听了,只管来抚髭须。徐宁说毕,吴用点头道:"除非恁地,方可破得金军马兵。徐兄说有老大折伤,却也须顾虑。"李逵在座叫起来道:"见鸟吗!只怕败不得金兵,若败得金兵时,铣牛这黑头不要了,俺先领了步兵去砍马腿。顾虑甚的?"宋江这番却不恼他出言粗鲁,笑道:"这番厮杀,必须由你建立功劳。我们正放着许多步兵战将,又经张总管相公特地指点过,正好和他厮拼。今晚愚兄自有安排,议论便此终止。"大家见宋江恁地说了,且不计议,便看他晚间如何安排。 这晚,宋旺择定城内的武圣堂,大摆筵席,款待随营众弟兄。原来这武圣堂,是一座轩辕庙,正面神堂上,供了我汉族立国大圣人轩辕黄帝。这晚,正堂上燃上几十处灯火,照得明晃晃地,宰了全牛、全羊、全猪各一头,由木架撑起,陈在神案之下当了祭品。此时更鼓初响,武圣堂内外大门洞开。廊上下也高低悬了百十盏灯笼,内外通明。城内外弟兄,一齐来到,早有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分迎各人,鹄立两庑。悄悄地通知道:"今奉哥哥将令,公祭轩辕大帝。各位但听司仪人唤礼行事,不得有误。"这时,扑天雕李应站在正殿石阶台上,高喊撞钟擂鼓。殿门外,钟敲三下,鼓挝三通。李应喊道:"主祭人升殿。"宋江整齐衣冠,由东阶趋上正殿,正立在神案之前。神案上高烧巨烛一对,正中宝鼎上香烟缭绕,三个爵,一字排开,盛了祭酒。却是参合古今的供奉。李应又高声喊道:"陪祭人入殿。。于是萧、金两人,引了众家弟兄登殿,分作数排,站立宋江之后。李应步入殿来,鹊立一旁道:"奉统制哥哥之命,宣示弟兄。上面是我汉族立国大圣人轩辕黄帝之神位。我等身为朝廷武官,当执干戈以卫社稷。于今胡骑犯阙,污我祖先立功立业之地。誓当扫除腥膻,以告黄帝在天之灵。今特邀众弟兄,恭祭圣人,以明心迹,敬求神圣鉴察。主祭人、陪祭人,恭诚下拜。"说毕,自行入班,于是宋江引了众人,向上下拜了九拜。拜毕,李应出班,又喊礼毕。宋江便引各弟兄到前殿上来。 这前殿一般亮了许多灯烛,八字儿排开,分左右两排,列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案上,大盘子盛了肉,大碗筛了酒,各燃一枝巨烛在下方。席前陈列了十几瓮酒,开了泥封,二三十名军汉大瓢舀将来,向各席酒碗里筛了去。这是宋江私人设席,便自作主人,请了随营全班弟兄,按着当年山寨里坐交椅次序,让各人按次入席,自己却在末席作陪。每席只坐怀里一面,上下连起席来,左右两排,面对面大家好谈话。军汉们大瓢筛过几遍酒。酒至半酣,宋江起身道:"军汉且停了筛酒。一军汉们听了,便闪到一旁。宋江道:"各位弟兄,听我宋江一言。想当年我弟兄一百八人,聚义水泊粱山,幸得侯蒙知府为朝廷进言于先,叔夜相公收抚我们于后,朝廷不加谴责,还教我们各得官职,上得朝廷俸禄,下分百姓脂膏。六七年以来,我们虽有少数弟兄,在河北、东京曾略立功绩,连宋江在内,多数弟兄,却是寸恩未报。我们所恨者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这些奸党,朝廷也一一贬谪诛戮。我们所求的是建功立业,不埋没一身本领,朝廷也早给我们官职。我们对国家尚有甚话说?我们弟兄,海内知名,生平佩服的是忠良,打的是强霸。在路上见了不平,兀谁不前去相助,也不枉了天下人说我们一声好汉。于今金兵数次犯我中原,两番围我京师。我白赔了许多金银缎匹妇女牛马,死了河朔千百万百姓,向金邦赔了不少小心,求和的王公卿相,兀自作押未回。金人一点不领我情,昨日翻了脸,不交还我幽燕十六州,今日翻了脸要我割中山、太原三郡,明日翻了脸,益发要夺尽我黄河以北之地。再向我说话时,势必囊括我整个中原。天下事之不平,那里有过于此?金人若不是强霸,兀谁是强霸?难道见了这种不平,遇到这种强霸却罢了不成?所以张总管相公这番率师勤王,愚兄便请缨作个前驱。所幸连次大捷,不负张相公知遇之恩。但我们一日不杀到东京城下,便解不得围,兀自被金兵拦住在这里,这两次胜仗,却依然无用。现今金兵尚有两三万之众,麇集在朱仙镇,挡住我奔往东京大路。我们若不把朱仙镇夺来,便去不得东京。要夺朱仙镇,那里有两三万金兵,我们却须出一身血汗。但愚兄自想,我弟兄皆百战之身,果然出得一身血汗,却也不怕朱仙镇金兵是天神下降,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因此,愚兄今日权备这杯薄酒,约了众家兄弟来说明此事。也好教我们作一个好男子到底。"宋江说到这里,李逵在座上跳起来道:"哥哥休得挂虑,金兵也不是三头六臂,怕甚鸟?我们死也要把朱仙镇夺来。哪个怕死的,便是个畜牲。殿上那个穿大黄袍的神仙,是个老大见证。"武松拱手道:"哥哥尽管说,教我们恁地和金兵厮杀,武二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这时,一班水军将领,李俊、阮氏三雄等,也都早接了将令,来尉氏相会,于今也在座上。阮小七拍了胸脯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落个青史名标,却不是好?我兄弟自在碣石村起义,这腔血就要卖给识货的。"宋江摇摇手道:"各位兄弟休得罗唣,请让宋江说毕所言。"大家哄然议论一阵,却又静了下来。宋江道:"我们知道金兵全仗马匹冲杀,除此便不足道。现在却想得个妙策在这里了,除了我们藤牌短刀队和钩镰枪而外,还要编个长斧队。此项长斧队,须用视死如归的好男子作将领,带了兵士们,专一向敌人马头前面去砍杀马腿,虽使金兵刀搁来颈上,却也不去理会。此等大任,除了我旧日弟兄向来用热血去博这忠义两 字,兀谁担当得起?未知各位兄弟,高见如何?"这在座弟兄,不约而同地答应了:"我等愿去。"宋江道:"好,裴宣兄弟,取牛马鸡犬血来。"这铁面孔目裴宣,这时由座上下来,走到武圣堂阶下,捧了一只铜盆,走到酒席筵前,两手高高举起,正了面孔,高声喊道:"今奉统制宋江哥哥将令,我等弟兄,誓以性命为中原父老报仇,为大宋江山杀贼。此去京师勤王,各遵将令,奋勇杀贼,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今在我祖先黄帝神位之前,歃血为盟,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说着,便将那盆送到宋江面前来。原来这是依了古制,盆里盛了牛马鸡犬之血。宋江并无言语,两手捧了盆,将嘴就盆沿,呷血一口。呷毕,将盆交还裴宣。他便挨了座位,由卢俊义面前送起,送到最后一位弟兄石勇面前为止。因为石勇位次以下的弟兄,或已阵亡,或已公出,他是最后一位了。各人歃血已毕,裴宣自己接过盆去,也呷了一口血。宋江道:"承各位忠义在怀,襄成了这个义举。明日五鼓,便点将出兵,诸位且开怀畅饮。"于是大家吃到二更以后,尽兴而散。 宋江连夜在大营里搭起一座将台,立即通知各位弟兄,天明在台前听点。到那时,台前飘荡前军大纛旗,台下列了几十面旗帜,围得花团锦簇。三百名扈从兵,执了仪仗,环列台口。三声号炮响过,宋江全身披挂,引了卢俊义、吴用,一同登台。众弟兄全身甲胄,鹊立台下。宋江着裴宣站立台口,手捧花名册,点名已毕,便宣令道:"本统制所部第三军,今日已正全军开拔,进攻朱仙镇。仍着花荣为先锋,仍带原营人马,开路搭桥。改派马军将领孙立、马麟,水军将领李俊、张顺、童威、童猛为副。调派林冲为前军主将。调派马军将领徐宁、杨志指挥钩镰枪队。调派步兵将领樊瑞、李衮、项充为指挥盾牌短刀队。派步军将领武松、李逵、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郑天寿八名指挥长斧队。本军派马兵一千人,内分长枪手五百名,弓箭手五百名。步军一千人,计长斧队一千五百人,钩镰枪队五百名,盾牌短刀队五百名,大刀队五百名。仍派关胜为左翼主将,派马军将将韩滔、彭圯指挥钩镰枪队。调水军犄领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为步军将领,指挥盾牌短刀队。派步军将领雷横、燕青、宋万、杜迁、邹渊、邹闰、龚旺、丁得孙八名指挥长斧队。兵额分配,与前军同。仍派秦明为左翼主将,派马军将领索超、黄信指挥钩镰枪队。派步军将领解珍、解宝、李云指挥盾牌短刀队,调马军将领朱仝、史进、穆弘为步军将领偕同步军将领穆春、鲍旭、石勇、李立、杜兴、朱贵、孔明、孔亮八名,指挥长斧队。其兵额分配,与前军同。加派马军将领张清为中军接应队主将。派马军将领单廷珪、魏定国、邓飞、燕顺四将,率领马军二千人来往接应。改派卢俊义为后军主将。率领马军将领欧鹏、周通二名,步军将领蔡福、蔡庆二名,带领马步军三千断后。派李应为全军押粮官。着蒋敬、宋清为副。派凌振为炮火都监,孟康为副,仍派王英、扈三娘指挥全军探报。其余参军吴用、马军将领呼延灼与其他职务将领萧让、裴宣等,随统制在中军助理军机。"宋江恁地发落,甚少留大将在身旁,保护中军。可说破釜沉舟,将能征惯战的弟兄,都调出去厮杀。在场兄弟兀谁不省得?各人兴致火杂杂地,都预备大大厮杀一番。当时点将大典完毕,各将领回营将息片时。 到了巳牌时分,号炮三声,花荣带了五百名水陆兵士,与八员将领,即刻起程。所幸金兵因未能拦住南路大军,已退向朱仙镇集合。他们便一路从容开路搭桥,直到朱仙镇附近,相距十五里之遥,先安下营寨。后面前营人马,昼夜兼行,随后赶到。花荣迎着林冲,在阵前并马而行,因道:"小弟已探得金兵情形,连尉氏退回人马,共有三万余人,骑兵反占了大半。他现在却以逛待劳,紧守朱仙镇,不教我过去。"林冲笑道:"此却正合我意。连得公明哥哥密令,先借了百姓庄寨安营,不和他决战。待得左右翼人马赶到,然后三面合围。"花荣道: "小弟正是怕以寡敌众,老大吃亏。先选了一个坚实庄寨住了。前去二里,有一赵家庄,却是当今官家系嫡宗族居住,里面宽大,足容纳万人。那里与弟所驻小庄,只有一箭之遥,也好守望相应。"林冲道:"恁地十分是好。"当即率领全队人马,进驻赵家庄。 这庄里人,因大敌当前,早已跑得精光,留下无数高大房屋,正好驻兵。这庄子筑了丈来厚围墙,外面又是数丈深的庄濠,亚赛了一座小城池。林冲观看之后,便放心在此扎营。停了半日,宋江中军来到,一发由林冲迎入庄里。宋江虽是厮杀了半生,这次厮杀,却是系一身荣辱,心里也不能十分坦然。约了吴用、吕方、郭盛三人,亲到花荣营里观看了一回。又上得那庄子寨墙,向东北遥遥看去,但见黄淡的斜阳之下,黄雾漫天,其中隐隐露出一片沉沉的房屋影子。一片平原之上,兽鸟绝迹,西北风停止,隐隐听得一些笳角之声。回看后面赵家庄,旌旗五彩缤纷,却不露一点喧哗,正隐藏了一片杀机。宋江回顾吴用道:"面前好一片战场,若不是我等早定下计策,这般平坦地方,一片山林也无,却不是由胡骑纵横。"吴用道:"哥哥放心。小可观察我军士气甚旺,待得交战,必不负吾兄所望。"宋江点点头,策马回营。此夕二更,连得探马回报,左右翼人马,各在十里之外觅得大村庄,安下了营。宋江便在一家民房里,燃了巨烛,与吴用共案小酌,连夜密商军事。吴用一连出到屋外,向天空看了几次,但见满天星斗,夜幕如盖。天空里微微有几阵西北风拂面经过,冷气袭人。吴用回到中军帐来,向宋江道:"明日上午,金兵必来搦战,若是小队,着花荣小小接杀一阵便可,若是大队,却休理他。明日虽是晴天,方今冬季,如何少得了西北风?待得午牌以后,阳光与风均由西向东,我们便可与金兵决战。"宋江道:"先生计划甚是。"于是吴用修下两封密柬,通知了左右两翼。此夜全营戒备,五鼓天明,军士即已饱餐战饭。果然,野外笳鼓齐鸣,金兵已有三千余骑,前来挑战。这赵家庄高处,悬起黑色大旗几面,其余旗帜,都己收下。那边小寨上看到,便知是停止出战,并不理会,那三千余骑,往来驰骋,百般辱骂喊杀,我军全不理会。 午牌将近,但见东边尘头拥起,直遮了半边天色,接着震天震地之声,逼近寨外。金兵旗帜如一片活动山林在尘雾中渐渐移近。我寨中黑旗放下,撑起红旗。炮兵将领凌振、孟康着兵士们抬出十几尊大炮,灌好了硝药,安上了引线,军士们手拿火炬,站在炮后。午牌正刻,忽然红旗招动,火炬触了引线,立刻哄咚咚十几下巨响,烈焰飞腾。那在前的三千挑战骑兵,出其不意,纷纷散乱,退了下去。那后面大部金兵,却按下阵脚不动,却也不敢向前。又过了片时,中军树起了七星旗,金鼓齐鸣。赵家庄东南北三门大开,步兵便蜂拥出来。片刻之间,林冲一马当先,徐宁领着五百名钩镰枪队,分站在左翼。樊瑞、李衮、项充带领五百盾牌队居中,武松、李逵、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郑天寿八员步将,领了一千五百名手拿长斧兵士站在右翼。杨志领一千名骑兵在后掩护,顺了风,背了日光,一步一步,向敌阵进逼。这时,天空里不住放出号炮。王英带了流星探马,向右翼通信。扈三娘带了流星探马,向左翼通信。关胜、秦明两路大兵,也向朱仙镇合围将来。这里的金兵主将,是斡离不东路元帅手下一员金环大将,名叫铁郎。闻得此路是宋江人马,将是勇将,兵是强兵,颇有三分戒心,便下令分三路迎敌。铁郎自统了骑军,约有八千骑兵,三千步兵,向前接仗。金兵战术向是游骑先出,骑阵居中,步兵在后。两阵渐渐逼近,游骑便冲上来,意在扰乱我军阵脚。这里号炮一声,徐宁引出五百名钩镰枪队,一齐睡在地下,伸出钩去。正中樊瑞、李衮、项充引了五百名盾牌队,密挤了蹲在地上,筑了一道短墙。那游骑看到左翼的宋兵,却不排成阵势,只是三三五五散集在一片野地上。他以为我军阵脚已乱,老大便宜,立刻发动散骑,像乱鸦一般,向长斧队这边杀扑了来。武松、李逵两将,领了数十名长斧兵在最前头,大喝一声,全军随声附和,大大的齐呐一声喊。武松今日也改使了一柄长斧,首先一个,奔到金骑面前,将斧头舞得飞动,上砍人腿,下砍马脚。李逵正是个使斧的独门行当,挥动两把板斧,将身子一发卷入了马蹄之下,四处乱砍。在后刘唐、杨雄、施恩、焦挺、李忠、郏天寿六员步将,带领一千五百名长斧队纷迎向前,逢马便砍。金兵在马上虽是使用长刀长枪向下搠打,无如我军头也不抬,只找了马腿砍。马腿砍断了,金兵翻下马来。他着的是重甲,我着的是战衣,他着的是牛皮靴,我着的是麻鞋,一笨一巧,相差太远,每每只一个回台,长斧就把他砍了。虽是他也碰撞了我一些步兵,我步兵只要有士气,睡在地上,也将斧子去砍马腿。战了不到一刻,金军散兵三千余骑,被我被伤了大半。其余的看到我步兵向前,反是打马后退。便在这时,我军阵里,呜嘟嘟吹起一片号角。钩镰枪队和盾牌队,便联作一字,就地向金骑兵冲了去。金骑碰着的,近处被短刀砍了马腿,远处被钩镰枪钩了马腿,又是一阵大败。金将铁郎见前锋挫败下来,也吹起胡笳,发动后面五千连环拐子马,着成五百股,向我军扑来。立刻大地上黄尘卷起几十丈高。宋江在先锋营寨上观阵,看得清楚,便亲自夺了身边鼓手的鼓槌,雨点般打着。全军鼓手,看到统制亲自擂鼓,击鼓相应。长斧队八员将领,举起长斧,各各首先奔入马蹄林子里,如入林伐木一般,只管砍马腿。千余长斧队兵士,不分高低,一齐向马腿缝里钻入去。正值天助人威,西北风大作,就地卷起远处飞沙和金兵蹴起的黄尘,向金人阵里扑了去。这时,两军人马都在万丈尘雾里面混杀。我军全体将士,早得有令,不管胜败存亡,有一口气便砍马腿。那拐子马砍倒旁边一骑还可断了连环皮甲,阵势不动。若其中有两三匹砍倒,断甲不及,全队拖累,转动不得。便是断了连环骑,一百匹马,变成了无数队,成了散骑,威力便小了。这样接杀了半个时辰,下面是大地动摇,上面是日色无光。无论金兵怎样冲杀,长斧队总是三三五五各自为战,只管追了马腿砍。那盾牌队和钩镰枪队,忽分忽合,也只是和金兵纠缠在一处。金兵越战越散,越散我军越好砍他马腿。铁郎在一丛高坡上立马观战,不觉大惊。回头对左右随将道:"我大金灭了辽国,两次下中原,不曾遇到恁般一股劲敌。"那些随从,见我队视死如归,只是砍马。马近不得我军步兵,近了就倒。听了铁郎的话,不敢言语。便在这时,左右两翼,纷纷急骑飞报。中原步兵,不顾生死,只是砍马,前线支持不住,请令定夺。铁郎还不曾发令,只见我军步兵,约莫百十名,由两个将领飞奔将来。他手下扈从随将,便有二十条骑,奔上前去阻挡,一个大汉在前喊道:"我武松是也,番狗前来送死。"说着,手持长斧,砍排竹也似,一连砍倒十余骑。另一个大汉,手持两把板斧,单独一个,奔上前来。铁郎大惊,拨转马头便走。武松带了兵士,飞步跃上坡来。那铁郎身后把持大纛旗随将,不曾走得及,武松一跃向前,连人带旗,一齐砍倒。金兵见主将已逃,向后便溃退将来,自己步兵压不住阵脚,反冲散了。宋江在寨上,见金兵已经溃退,大喜。三声号炮一响,张清率接应军马二千骑,联台前军骑兵一千骑,排成大鹏展翅阵势,排山倒海,向金兵后面追来。一直追入朱仙镇街市上,赶得金兵四处分散落荒而走。那左右两路金兵,南头先被关胜一支人马杀乱,听到中军溃败,也退下来。北路一支,虽还在拼个胜负,这里两路溃退,他也不战自乱。恰好卢俊义断后人马,听到左翼战事,兀自在支持,便奔入北路助战,却先杀到朱仙镇上,与张清兵马会师。不到一个时辰,各路人马,均已到齐。宋江身骑白马,花荣、呼延灼两将左右掩护,后面一面帅字旗,随风飘荡,由战尘弥天中钻出,来到镇上。全军将领看到,大声欢呼,声震天地。正是金兵跑得一个活的也无,我军在朱仙镇打了一个前无比拟的大胜仗。 第六十二回 赵官家阅军南薰门 太学生拜将白莲寺 朱仙镇上这一次大捷,竟费不了多大时间。从午牌时分变锋,刚到未时二刻,金兵便己全军崩溃。宋江来到镇上检点人马,三路大军,共折伤步兵二千有零。十停七八停是长斧队的军校。正因为他们奋不顾身,在马腿林里钻动,多被马撞倒,被马蹄踏伤。所有三路将领,却也因此大有伤亡。计阵亡者十名,乃是焦挺、李忠、郑天寿、邹渊、邹闰、欧鹏、杜迁、石勇、杜兴、马麟。重伤者十名,李衮、项充、阮小七,宋万、施恩、李立、穆春、朱贵、周通、鲍旭、龚旺、丁得孙。轻伤者十四名,樊瑞,李逵、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雷横、黄信、解珍、解宝、史进、穆宏、邓飞、杨林、蔡福。全班弟兄不带伤痕者,不过一半。虽是得到了恁地一个大胜仗,以步军九千人,击溃金军马步军三万余人,却完全是血肉换得来的。宋江调查一过,心中大为伤感。除了阵亡兄弟,在战场上觅出遗骸,在朱仙镇棺殓掩埋,建立起一所义勇冢之外,重伤弟兄,都抬到镇上高大民房里,着安道全率领内外诸科医士,小心治疗。轻伤将领,亦着在镇上将息。宋扛草草安排定了,便和卢俊义、吴用来民房里,探望重伤弟兄。李衮、项充因使用盾牌,滚入连环马阵里,被马蹄踏了胸脯,肺部受有重伤,已奄奄一息,不能言语。李立小腹上中了一枪尖,现今虽是用药敷治了,却也昏迷了两眼,睡在床铺上。宋江站立在面前,连连叫了几声。李立睁开眼看到宋江,便将身子起了一起。宋江两手轻轻按住了他,教他睡下,因道:"兄弟,你好好将息了。虽是受了伤,却喜杀得金兵大败。"李立闭了一下眼,重又睁开来。喘了气道:"三位兄长在此,小弟已不济事了。想当初在揭阳岭作私商时,专作伤天害理之事,却不是报应?"宋江道:"愚兄已是言过,我等昔日犯过错,正不止贤弟一人。我们现在为中原父老出一身血汗,杀退国家敌人,却也可以将功折罪。"李立道:"正是如此。小弟想着,于今一刀一枪,死在战场上,反是得其死所,却不是皇天厚待了我们。小弟这般死去,死得闭眼。"说着,他咽下那口气,真个闭上眼了。宋江点点头,叹了口气。依次向各间卧室里去探重伤兄弟。阮小七和宋万正是对榻睡在一间房里。阮小七看到宋江等进来,便由被里伸出两手来,拖住拳拱了两拱。吴用近前道: "七郎伤在何处?且好好将息了。"阮小七道:"先生,记得石碣村里相约,去见晁盖兄长时,不是一梦?"宋江道:"贤弟且休思往日,将身体将息得好了,再为国家立功。"阮小七道: "弟被马蹄踏了小腹,背上又中了一箭,怕是不济事了。小弟一个打鱼人,享受了一二十年,现今又替国家打了个大胜仗,好男子也不枉此一生,倒是未曾辜负了这腔热血。"吴用再三用好言安慰,回头来看宋万,也是昏迷不醒。再看其余弟兄,多半昏卧床上,难于言语。吴用和朱贵也是最初相聚弟兄,到他病榻前,自不龟想起前事。朱贵将头高卧在枕上,头上蒙了块帕子,正是头也受伤了。也睁了眼望着宋江道:"小弟不负兄长……"说着,兀自喘气。宋江不敢落泪,忍着掉过脸去。朱贵向吴用道:"于今死了,落个正果,也教天下后世看个榜样。"吴用道:"朱兄言之极当。"说毕,不敢多扰病人,自出来再去访看轻伤弟兄。 宋江看到这一场厮杀,折损许多好友,心如刀割,越是探访,越觉悲痛,便自回中军帐去将息,吴用、卢俊义陪了坐地。关胜、秦明本是十分苦恼,听说宋江不适,便同来探问。二人坐下,见宋江两手抱膝,斜倚牛皮交椅而卧,便各安慰了一番。宋江道:"我一百八人,自相聚以来,不分贵贱,谊同手足。后来蒙张叔夜相公招抚,又安心相处了六七年。不料这一年以来,南北几场厮杀,折伤我许多兄弟,我们直恁地结果?"关胜道:"兄长手足情重,自有这番悲伤。"说着,手理长髯,将颜色正了一正,因道:"由关某看来,此等结果,正是我辈求之不得。于今为国捐躯,倒可以照耀今古。我梁山泊是天下人所羡慕的,江湖上都少不得要学我们样。现今南北城镇市面上,兀自把我弟兄故事,编了盲词唱。我们若不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洗了前半生污秽,于今弟兄们为国捐躯,后人学了我们,也并不误人一生。"宋江点头道:"关兄虑的甚是。我这左右两翼弟兄,誓死如归,正不减了这中路。不想本领高超弟兄,像阮小七哥,都不免重伤。"关胜道:"若论今日之战,兄弟们实在厮杀得有声有色。右翼那里,金兵也是一般的战法,先发动了散骑。雷横、燕青两个兄弟,各拿了长斧先冲入马队林里。关某亲眼看到雷兄曾被马撞倒,兀自举着斧子砍倒了那匹马,又跳起来。阮氏三雄,是小七哥最勇猛。金兵的拐子马还不曾被长斧队冲得凌乱,他兀自急得蹦跳,要出阵去。后来号角响了,他便舞动着盾牌短刀,第一个奔入马兵阵。便是他,一人也冲坏了他一队拐子马。"宋江道:"这位贤弟,向来性子直率,怪道他受重伤。"秦明道:"小可左翼,也亏了各位弟兄努力。史大郎和朱仝、穆宏两兄弟步战也甚地出色。他们三把长斧,分三路杀出,每人后面跟随一队弟兄,只一个同合,便砍倒百十匹马。金人自开战以来,不曾见得恁地一个战法,先吓得呆了。解氏兄弟兀自用猎野兽一般手法在盾牌下砍弓。可惜这个战法,今日今地我才晓得。"宋江伤感之余,听说兄弟们如此义勇,却也十分欣慰。当晚且下令全军将息一日,等候张叔夜本部大军。 次日未牌时分,张叔夜率同第一、第二两军,来到珠仙镇。宋江与一班身体健康的兄弟,列队在镇外恭迎。张叔夜着二公子仲雄压了大军在后,自己与大公子伯奋,率了十余骑先奔向前。见宋江、卢俊义站在队伍之前,鹄立道左,远远地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趋步向前,挽了宋江手道:"本帅接得军报,知道第三军在朱仙镇打了恁般一个大胜仗,着实可喜可赞。到了东京,本帅当亲自面奏圣上,对各位将领重加奖恤。"宋江躬身道:"宋江等蒙相公招抚,得有今日。众弟兄均曾立誓,有生之日,皆为报效国家之时,这一战,全赖相公教训多年,幸不辱命,其实功在相公。"张叔夜道:"众将领舍生取义情形,本帅自省得。"说着,与宋江一同走入镇内,在朱仙镇上行辕内将息片时,便又分头探望受伤将领。当晚,发下酒肉,犒劳第三军全军将士。一壁厢召集宋江、卢俊义、吴用在中军帐内计议军情,当时决定,趁此金兵北路大溃,不容他再行集结,大军即日进援东京。张叔夜自率第一、第二两军先行,着宋江第三军再休养一日,随后前进。 次日天明,张氏父子,即拔营向东京进援。原来那金军兵马,此番仍是分东西两路前来。东路斡离不军队,由真定南下,只二十个日夜,便到了东京城下。这时,西北路大军,姚古兵溃,种师中阵亡。种师道因朝廷文臣主和,将西南路勤王之兵,勒令回防,后援无人,劳虑忧愤,死于军中。因之黄河以北,一个为国作战的人也无,便宜那斡离不如入无人之境。金兵东路来到东京郊外不久,西路粘没喝的大军,由潞州奔来,便在西郊与东路金兵会师。他们一面围城,一面派兵马去挡住南路兵马。宋江所战败的,便是这支兵。但这不过是金军一支偏师,虽然溃畋了,围住东京的两路主力,却未曾摇撼。赵官家父子,只道金兵上年饱 掠而去,不会再来。手下一班文臣十个主和,怕调兵入京,倒引了金兵疑心。因之有力武官都在京外,便有在京的,也进不得言语。金兵在真定南下时,兀自派了使臣来,道是只要赵官家交出两河三镇,便可收兵。文臣如门下侍郎耿南仲、少宰庸恪、中书侍郎陈过庭、知枢密院事聂昌,也都说只要肯割地,金兵便不会来。还有那个上次和康王同赴金营作质的张邦昌,因朝廷派了肃王随金军北上,换了他君臣回来,他也一力主和。于今朝廷便下诏康王为议和使,王云为副,一同前往金营,许割三镇。那康王行到磁州,磁州百姓,不愿奉诏割地,把王云杀了,康王就投奔了相州。赵官家见议和之使不曾回来,一发派耿南仲、聂昌为割地使,答应把两河都割让了。恁地时,便是黄河以北之地都拱手让人。却是人心不死,聂昌前往山西金营,到了绛州,被百姓围住。一个提辖赵子清将聂昌杀了。将眼珠泡酒吃。耿南仲和金国使臣王讷前往真定金营。行至卫州,百姓要杀二人,王讷脱逃,耿南仲投奔相州康王。于是两次议和未成。那金兵虽是口里言和,实是缓兵之计,他马不停蹄,直奔将来。 宋室君臣,畏难苟安,自家欺骗了自家,金兵到了汴粱城下,却也不曾有一点军事准备。匆忙将四城闭了,城里只有一些禁军及五城缉捕官兵,共七万人,兀自分布四城不周。没奈何,派五万七千人守城,派一万三千人四处接应。这些禁军,向来只是装点官阙,未曾作战。五城缉捕官兵,又是些京师浮浪子弟,平常作威作福,只把百姓当强盗治罪,却不曾真个厮杀。所幸禁兵里有一半受过李纲统率,上次曾守城二月,于今勉强由指挥姚友仲统带,来作了中流砥柱。官家宋钦宗闻说金兵马步有二十万之众,虽是京师城池巩固,却也忧虑兵少难以防守。偏是这时的尚书右丞孙傅,是个道地书呆,出了一条臭计,说是他看书看到符兆,有一个郭京,能练六甲神兵,可以打退金兵。钦宗便依了他,在民间访出了这个姓郭的,平地封他为成忠郎,着他即日练六甲兵。这郭京原是东京城里一个泼皮,见官家宰相自来觅他,一发装神装鬼。立刻大相国寺里设起神坛,派出道士四城募兵,他募兵不论人之本领,亦不论老弱,只要生时干支,逢着甲子的便收下,几日之间,共得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算六甲兵足数,他又不出战。只道到了京城危急时,便自来作法退敌。钦宗病急乱投医,却也将信将疑。金兵围城半月,昼夜攻打。守城军将弓石来抵挡,却不敢出城接杀。 这日南郊金兵,忽然闪开一个缺口,守城军远远看到自家军马旗号,在空中飘荡,又惊又喜,便来禀报指挥姚友仲。他也老大疑惑,暗忖于今四路音信断绝,那有勤王兵马来到。莫不是郭京请了天兵下降?便亲到南薰门域垣上仔细看觑,及至那兵马到了护城岸濠,闪出旗号却是南道都总管字样。不料这般危急之秋,居然有一支勤王兵马来到。心里还不能全般相信,兀自在城垣上张望了。不多时,兵马阵前,旗帜闪开,一个身披绿色战袍,共戴红缨盔,骑一匹紫骝马的来到壕前,他身边有人喊道:"南道都总管在此,请城上守将答话。"姚友仲站近在垛口,通了姓名。张叔夜骑在马上,便将头盔取下,捧在手上,将头面都露将出来。因欠身道:"小可一路与金兵游骑转战前来,今幸得到都门。于今修有奏本在此,便请贵指挥放下箩筐绳索,小可好派人将奏本送呈宫内。"姚友仲道:"万千之幸,有张总管这支人马来到。就烦暂驻城下,容当奏明圣上,再作处置。"张叔夜答道:"自当如此。"当时,城上放下绳索箩筐来,张叔夜着兵士找到木板,临时缚束了一个小筏子,派人送了一员将官渡过城濠,身背本章,坐在箩筐,吊上城去。宋钦宗阅了本章,正是雪中送炭。当日已晚,便着那宿太尉临晚缒出城去,向张叔夜慰劳。次日辰牌时分,带了几位文武辅佐,来到南薰门城搂上亲自校阅南道军马。这时,宋江率领第三军,也于前一个时辰到了。一二三军人马,临濠列开阵势。这南薰门外街道左侧,正有一面空地。宋钦宗凭城下视,见三四万人马,步队列前,骑队列后,衣甲整齐,像平地上筑下短垣也似,行列一毫不乱。每行队伍头上,按着层次,飘出五色大小旗帜,一簇簇彩云也似。心中暗忖,有这般军马来到,休道和金兵厮杀,便也壮了全城军民胆子。正自观望,那城下将士,看到城垣上黄罗伞盖移动,正是官家来到,大家高呼万岁。张叔夜步行在先,领了三军统制张伯奋、张仲雄、宋江来到濠边,对了黄罗伞盖所在,三呼下拜。铁宗便着随行内侍,高声宣旨:"着张叔夜即刻率全军,由南薰门入京。"张叔夜虽觉得城外并无兵马作犄角之势,但君臣远隔城濠,相距在五十步之外,这种军机,却是高声奏本不得,只好应声领旨。一霎时,钦宗回官,南薰门城楼上已放下了吊桥,随后也开了城门。张叔夜片刻没个作商量处,只好带了全军,进驻城内。 听到说西北两门金兵较多,张叔夜便调一二两军,驻扎西北城根。第三军留驻南蒸门,以留一条出路。宋江接了将令,自是遵照屯驻。便在大街上人家屋檐下,挨排安顿了队伍。为了容易探悉军情,中军便设在城门附近一所白莲寺内。吴用也不等宋江部署完毕,便将他衣襟一扯,引到殿后,向他正色道:"统制哥哥,你知道总管相公走的是一着死棋吗?"宋江皱眉道:"小可也知道金兵四面围城,我们好容易打开了南路,正是将军调入城内不得。于今全军入城,却不是有意让金兵又来合围?"吴用道:"兄长言之极是,但危险尤不止此。方才弟匆忙中与守城将官会谈,知道京城只有七万人把守,且多是没有经过战阵的。于今城里又请了一个郭神仙在练六甲兵,将满城浮浪子弟集合一处,将不知兵,兵不知战,如何守城?我军在外,对金兵既有所牵制,且打开了一条大路……"正言至此,只见杨雄匆匆入来,报道:"现有太 学生陈东,和东京市民孙宏,在庙门外求见兄长。"宋江听说,立刻与吴用迎到门外。见一人身穿蓝衫,头戴方巾,净白面皮,三络长须,有潇洒出尘之相。另有个壮汉,穿一领破旧茧绸祆子,身系麻布搭膊,站在一边。杨雄抢向前一步指了书生道:"此是陈先生,"又指了壮汉道:"此是孙家兄弟。"宋江深深两躬,唱喏道:"小可宋江,闻陈先生之名久矣,今日幸得相见。"又向孙宏道:"上次兄弟们来京,多得仁兄相助,且请庙里一叙。"孙宏下拜道:"我睡里梦里都想见哥哥。"宋江将他扶起。陈东向宋江一揖,指了吴用道: "此位是吴参军吗?"吴用向前一揖道:"小可吴用,何足挂齿!陈先生是当今第一等读书人。"宋江道:"且休谦让。陈先生此来,必有指教,且请庙里坐地。"于是一同来到后殿,便在蒲团上席地而坐。陈东道;"事情已急,东知宋统制是江湖豪侠之士,所以不辞冒昧,竞来辕门相见。"宋江拱揖道:"但求明教。"陈东叹口气道:"圣上为文臣所误,中了金寇缓兵之计。于今贼军东西两路,会师东京城外不下二十万人。城中五七万老弱之兵,已不能守。孙中书又找了一拨京师无赖,练什么六甲兵。无论华夏今古,不曾见个邪术可以解围退敌。便是这番事出创举,真个有效,又岂知那个郭神仙不曾作得一回法、不曾出得一回兵何?张叔夜总管,是个胸有韬略的名将。宋统制与三军各将领,又是当今江湖豪杰,此来定有救亡之策,只是全军入城,便已失着。小可之意,当效唐明皇入蜀之举,奉今上和太上皇驾幸南阳,徐图恢复。若死守东京,外援断绝,恐再图作蛾下之盟而不可得。"宋江拍膝道:"先生之言,正与小可意思相同。方才也曾和吴参军谈起。宋江人微言轻,无法奏达圣上。稍歇当进见张相公,请他转奏。"陈东站起来,向他一拱手道:"国家兴亡,都在统制和张总管肩上,万万不可忽略。陈某现住本街,若有咨询之处,某随时可以听候驱策。"宋江也起身来,挽了陈东衣袖道:"先生是当今第一等读书种子,若愿赐教,江无不倾心领受。"陈东道:"统制正忙于部署军事,某不敢多在此打搅,若能请得圣驾南巡,千好万好。否则必须分一半兵力驻守南郊,休教贼兵又合了围。千万千万!"说毕,一揖而去。 宋江送了陈东出门,转回后殿,见孙宏还站在殿角,便向前唱个喏道:"兄弟还有何见教?"孙宏道:"小弟没甚的可说,只是见了兄长和众位豪杰,舍不得走开。统制哥哥若有个差遣处,小弟愿舍了这条性命相从。"宋江道:"贤弟若不见弃,就留在此间,小可自有求教之处。"正说着,只见陈东去而复返,后面跟随着一二十名头戴方巾,身穿蓝衫的书生,一齐走入后殿。宋江看到,立刻与吴用、卢俊义迎到阶下,躬身站立一边。陈东道:"此十七位,都是东京太学生,特来拜访。"宋江向各太学生深深一揖,将大众引到殿上。吴用在旁谦让了道: "敝军匆促驻扎这庙里,却没个坐地处,请原谅则个。"这群太学生站在殿东,其中一个太学生出面道:"我等自是来得孟浪,只是事出不得已,尚求宋统制原谅。"宋江早曾听到东京太学生,常是伏阙上书,当今赵官家兀自让他们三分,现今成群来了,自是十分看觑得起。眼望蓝衫方巾,塞满了半个殿宇,便又躬身唱喏道:"江此番随张总管来京,但凭一腔热血,略尽绵薄。苟利国家,生死早置之度外。各位先生但有指教,宋江谨当一一恭听。"又一个太学生道:"我等闻统制在朱仙镇大捷,一来是表仰慕之忱,二来便是重申陈东先生所请,望宋统制向张总管力争,分兵城外。我等闻宋统制是个豪杰,且与陈先生神交已久,所以不辞作一个诤友。三来是看到东京守兵孱弱,不堪一战。挽救危亡之责,都寄望在统制身上了。并此三事,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我等同向宋统制一拜。"说着,十八个书生,东立西向,齐齐地对宋江拜了下去。吓得宋江战战兢兢,跌跪在地,卢俊义、吴用在后,也都还拜了。大家礼毕而起。宋江正色道:"宋江不才,今向诸先生发誓,天日在上,宋江和未死各兄弟及全军士兵,若还有一滴血,都洒在战阵上。只是全军行止,上须听圣上旨意,下须受总管指挥,宋江作不得主。各位先生良谋,与宋江下意正同,今晚便当转达张相公,以期不负诸先生之下顾。"这些太学生见宋江义形于色,说的话也极是开明,便满意告辞而去。吴用手拈髭颓向宋江微笑道:"兄长省得吗?除李纲相公而外,不曾有人得着东京太学生恁般青眼。"宋江道:"小可恁地不省得?小可自不能辜负十八个太学生这一拜。"卢俊义道:"恁地时,此处军事部署,由小可和吴参军担当些担子,就请兄长立刻去见张总管相公。"宋江正待起身,却听得风吹潮浪一般,有一阵喊杀声,由殿外树杪上传了来。立刻着人去探听,且站在大殿阶石上昂头望天等待消息。这还不过申牌时分,惨淡的冬日阳光,照在琉璃瓦上,似有若无,风卷了大陆飞沙,如烟雾般由殿檐外压下来,正是一种战尘。不多时,探兵回来报道: "我军入城后,金兵又来到了南门外了。"宋江听说,摇了头,趺脚叹息不已。 第六十三回 智宋江片言退金兵 勇武松独手擒铁将 当晚,宋江到张叔夜行辕里禀见,来告知此事。那张叔夜坐在文书案旁,燃起两支巨烛,摊开了笔砚,正低头专心修写本章。卫士在帘外声张:"宋统制到。"张叔夜且不起身,昂头向外道:"统制且入来。"宋江掀帘而入,见书案上放有奉章,便不敢向前,遥遥地躬身站定。张叔夜抚了他苍白的长须,问道:"宋统制有何军情见报?"宋江道:"末将才来时,知道南薰门外金兵又合了围。一路之上,曾蒙相公指示,我等必须留一半军队在郊外,以便打开内外道路,于今全军入城,末将恐怕有坐困之势,特来请示。"张叔夜道:"朱统制,你怕我不省得?无奈圣上见东京城内空虚,只得留本军在城驻守。我见圣上之后,就曾面奏圣上,驾幸南阳,以避贼锋。圣上却说,上次金兵围汴粱,也曾有迁都建康之意,李纲曾苦谏,宗庙所在,不可离去,于今却怎地要去南阳?"宋江躬身道:"相公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金兵不多,李纲相公又有兵可用,而且京城西南两路援军正在路上。暂守着东京,自不惧金兵不退。更有重大的,上皇已出京南下,便是东京不守,也大业有上皇担当。现今城内兵薄,外援断绝,更是上皇、圣上都在围城之中,如何能和那次比得?"张叔夜点头道:"宋统制所见甚是。今日见圣上之时候甚短,未能畅所欲奏。你不见我正在修写本章,正是道着这事,明日将本章面呈圣上,且看圣意如何?若圣上肯驾幸南阳,自不难杀开一条血路。"宋江道: "适才太学生陈东,带领十七名太学生来见末将,曾再三申说此事,群情如此,趁南路金兵薄弱,护驾南去,还不算迟。"张叔夜点头道:"宋统制,我甚知你忠义。你且去南门监视职守,待明日见了圣上,再作理会。你适才所言,甚有见地,我当写入本章之内。"宋江未敢耽误张叔夜修本工夫,只好告退。 次日天明,带了卢俊义、吴用、关胜向城垣探望了一番金兵阵势,见郊外旗帜飘扬,鼓角传声,已与东西两门金兵相连一处。虽是未曾来攻城,见道路上金兵游骑,来往飞跑,黄尘滚滚。他深锁两遭眉锋,回头看随从将领,都面带了忧色。便向卢俊义道:"金兵恁地猖獗,实是烦恼煞人。"卢俊义正色道:"金兵怕他怎地?朱仙镇一仗,我以八九千步兵,就破了他三万之众。弟等所忧者,朝廷取困守之策,四门被围兀自和战未定。只怕我兄弟白出一身血汗,却无补国难于万一耳!"关胜道:"张相公想已退朝,就请公明哥哥前去探候消息。"宋江道:"我们也只有一线指望,且看圣上是否回心转意。"于是下得城来,他独自骑马向行辕去了。卢俊义和几个上级将领,都在白莲寺里等候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宋江满脸发黄,额角上冒了汗珠,匆匆走入后殿来。卢俊义等起身相迎,还不曾开口问话,宋江拍膝长叹了一声。向在后殿将领看了一看,因道:"各位兄弟,这南薰门是我兄弟死所矣。求仁得仁,我兄弟有何话说。只是其如大宋江山何?"说着,又连连叹息了两声。吴用道:"总管相公见了圣上,不曾转回圣上之意么?"宋江道:"大家且坐地,慢慢筹个良策。"于是大家环绕了宋江,在殿中草蒲团上坐下。朱江坐在正中,向大家望了一望,因道:"张相公今日亲带本章,入宫面圣。圣上看罢了本章,道是京城四面,都是金兵,若驾幸南阳,恐怕冲杀不出。便是冲杀得出,金人骑兵来去如飞,倘被追及,反为不美,因决计守城。一面派人暗藏蜡丸旨书,前去相州,封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调各路援军入京。同时,下旨派张总管签书枢密院事,倒教他作了围城里的宰相。张总管相公曾说,事已至此,圣旨不可挽回,只有大家死守东京,等候援兵,若守得住 两个月就不怕了。我兄弟身在下位,自是唯张相公之命是从,于今且多多商量个守城之策。"吴用道:"历来守城之法,无非是深沟高垒,多备粮食。但现今守东京之法,这却是个末着。第一要当朝文臣不再引金使入城议和,免得摇动人心。第二要划一军权,守城之责,交与张总管相公。像前次李纲相公守城一般。现今除了张总管外,有个姚友仲指挥使,又有个薛永中指挥使,分掌着七万老弱之兵。再加个郭京,带七千七百个六甲兵。这些人马,分明不省得厮杀,我们又指挥不得。若金兵看出了破绽,放开我们,却只觅他们守城之处进攻,就怕我们个个有三头六臂,挽救不得。"宋江听了这番话,低头仔细想了一想,许久埋首无语。武松也在座,便忍不住了,因道:"吴先生道的不错,兄长如何没句话说?"宋江叹口气道:"兄弟,我怕不省得吴先生句句是良言。只是恁般作法,张相公兀自向圣上开口不得,休说我等。罢罢,我们且守了这南薰门,一死报国便了。"众兄弟到了东京,便晓得当今赵官家对当前局势没个了断。现在听宋江言语,料着张叔夜却作不到李纲那般地步,大家也只有认定了宋江那句话,一死报国。所幸当日圣旨已下,晋授宋江为京城保御使,着他带领第三军全军防守南薰门。恁地时,他倒是专当了一路军事,不受着他军牵制。宋江益发将中军帐移设到南薰门箭楼里,亲率了各位弟兄昼夜在城垣上厮守。那金兵见这城垣打着宋江旗号,只是在城濠对岸摆下了阵势,金兵大队人马,都屯集在通津、宣化两门城外,不住摇旗呐喊,作个攻打模样。张叔夜就奏明了赵官家,派张伯奋第一军全军守通津门,张仲雄第二军全军守宣化门,自己却来往南薰、通津、宣化三门之间。 这时是个闰十一月,天气已入隆冬,整日西北风在空中呼呼怒号,黄霾遮天,大地浑沌沌地,日色无光。那寒风卷了飞沙,扑打在人脸上,像刀剑割着皮肤。南道军士,不分昼夜,驻守在城垣上。像是不断用冷水浇了肩背,老大苦恼。张氏父子和宋江弟兄,只怕懈了军心,不时用好言语安慰他们,恁地相持了六七日,下过两次小雪,护城河里,已结上了厚冰。金兵杀到壕边时,便向壕里掷下长短草屑。姚友仲得见,便单骑奔到通津门城垣箭楼上,来见张叔夜。因道:"现今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河里冰块已是加厚。金兵现把草屑抛掷在冰上,若再下一场雪,冰块益发加厚,又不滑溜,金兵势必随处可以渡河攻城。我们必须预筹良策方妥。"张叔夜也正为此事踌躇,便会同了姚友仲,同走出箭楼,沿着城垛向外张望,见金兵三三五五,各拿着成束的草屑,向护城濠里抛掷。城上守兵若用箭去射他,他便退去,不射时,他又来了。姚友仲问道:"相公见吗?料着不出十日半月,金兵必定一齐渡过濠来攻城。"张叔夜道:"似此情形,必须调一部军队出城去驻扎,才教敌人近不得城濠。"姚友仲道:"东京偌大一座城池,城垣兀自保护不周,那有如许兵力调出城去。那郭神仙曾言道,到了危难之时,他自会作法退敌,现今已到了危难时分,相公何不调他他出来退敌?"张叔夜手抚苍白胡须,哈哈大笑道:"老夫读兵书数十年,厮杀了半生,却不曾听说有恁般六甲神兵?姚指挥,你特认真!"姚友仲正色道:"现今满朝文武,都信郭京有仙法可以退敌,须不是姚某一人之言,相公虽熟读兵书,却不懂得仙术。圣上特地重用此人,相公怎好置之不理?"张叔夜手抚苍髯,紧皱了双眉,正自沉吟着,遥见城垣远处,一骑飞舞前来,到了面前,正是宋江。他滚鞍下马,向张叔夜唱个喏道:"金兵环城向踩里抛掷草把,早晚要踏冰攻城。弟兄在城上看了不耐,都要出城一战。此事千系重大,末将不敢作主,特请相公就至南薰门一行。"张叔夜便向姚友仲道:"适才指挥之言,暂缓一二日,再作理会,且到南城观看情形。"于是别了姚友仲,和宋江联骑到南薰门城楼上来。 却见卢俊义以下弟兄个个顶盔着甲,手拿兵器,一字排开,站在箭楼廊柱外面。张、宋二人下马,来到众将面前。各人虽是躬身唱喏,脸上兀自怒容满面。张叔夜面向众人道:"宋保御言道,各位将军要缒城一战,果有此意吗?"这时,关胜出班向前,躬身道:"相公容禀。非是末将等逞血气之勇,不顾利害。只因金兵抛草填濠,这早晚便要踏冰攻城。我们既不能在城外驻下兵马,作为犄角之势,也当派人出城小小接杀,一来牵制扰乱他的阵势,二来也挫折些他一些锐气。这城下那支金兵,正是在朱仙镇被我打败的铁郎队伍。现今他正在城下叫阵,指明要我第三军出城决战。若不去时,我自己倒埋没了士气。不信,相公可向下看,他那股骄焰,却是教人忍受不得。"张叔夜听说,便向城垛缝里看来。见城下那边,密密层层的金兵,约莫有万余步兵,空中摇撼了旗帜,逆着风势,括括有声。兵士们操着汉语叫骂:"梁山贼人,若是好汉便出城来打一仗。"喊时指手划脚,还带了笑声。在那队伍之中,树起一面大纛旗。旗下一员金将,头戴盔帽,露了半截光头,脑后垂了发辫,身穿紫罗战袍,也不曾着甲。骑在一头白马上,手上拿了一支长鞭,对城墙上指指点点。宋江近前道:"相公见么?此人便是金兵东路元帅,斡离不手下一员金环大将,铁角将军铁朗。"话言未了,那大蠢旗之外,又树出一簇大旗,一员金将,身着紫铜盔甲,来到阵前,和铁朗并骑谈话。他马前飘出两面紫色长方大旗,上书铜角将军白色斗大字样。在他手下番兵,向城上叫道: "教那梁山贼将张清出城来,我家铜角将军,要报那飞石之仇。是好汉,休得使用暗器伤人。"张清走到张叔夜面前,躬身禀道:"此人叫脱尔不花,曾被末将用飞石打伤。他欺末将不能刀枪交锋,末将愿单骑出城,斩此贼于阵前。"张叔夜道:"金将十分骄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李逵在班里叫起来道:"张相公,你不听到那番狗千贼万贼骂人。相公好肚量容忍得,我铁牛鸟性忍耐不得。死也要与那番狗厮杀一顿。"宋江喝道:"黑厮不得无礼。" 张叔夜见将校们个个怒形于色。因道:"我自有个打算在这里,各位将军且少待。"因将宋江引到一旁,轻轻对他述说了一阵,一面且着各位将领饱餐战饭。张叔夜也厮守在这南薰门箭楼上,不曾走开。看看那城下金兵骂阵一个时辰有余,宋江见对濠旗帜移动,队伍的行列,也错乱起来。便露身在垛口外大声喊道:"保御使宋江,请金将答话。"那铁郎与脱尔不花都已回入阵里了,听了番兵报道,便又双双骑马走出阵来。宋江道:"敝军在朱仙镇与尉氏时已和二位见过高低了。斗将也好,斗兵也好,骑战也好,步战也好,阵战也好,何惧于你?只是你等军马紧逼了城濠,城脚下只二三十步远的地面,如何厮杀?你等口出大言,指明了要我这里将领出战,却拦住了城濠,教我将领出马施展不得,你却空出大言,不敢交手。"那边铁郎听了手下通事翻译言语,便道:"你果派兵出城,我们就退后一箭之地,和你周旋。"宋江手扶城垛,哈哈大笑道:"铁郎,你这条计,三岁小儿也识得,却如何骗得了我。你们把中军退出了城濠,却把骑兵埋伏了两旁.你等我这里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乘我冷不妨却好冲杀过濠来。你若真有心和我第三军再比个高下,你须将城外军马退后两里路,放出一片战场。本使不用许多人马,当亲率五十骑兵将领出城和你一比。你若怕事,就休得再来罗唣,尽管攻城。你若有胆量,便依我言语,退开两里路去。你本部虽被我在朱仙镇杀得大败,兀自有两三万人,不争就怕我这五十骑出马。"铁郎听宋江恁般说法,勃然大怒,将马鞭指了城上道:"宋江,你调五十骑出城来,我若将五十一骑与你会战,也算输了。我便依你,将人马退后两里。我金邦早晚夺了你汴梁城池,不争得这一半日。"说毕,脱尔不花也跃马向前,叫道:"你教那打石子的张清也出来。"宋江笑道;"你是他手下败军之将,不争他会怯你!"铁郎听了,益发大怒,即刻传令下去,将人马调往郊外二里之遥,扎住阵脚,与脱尔不花选了四十八骑将校在阵前立马等候。宋江在城上看得清楚,便与众弟兄凑成五十骑出城过濠会战。卢俊义却带了三千人马扎阵吊桥头上,以防不测,宋江一马当先,吕芳、郭盛两骑马夹恃在左右。关胜手提青龙大刀,带领了四十余名弟兄在后,骑马跟随。相距一箭之遥,却有李应带一百名骑兵弓箭手,树了旗号,遥为掩护。 宋江这五十骑将领里,只有一面大纛旗,由玉幡竿孟康执掌。来到金军阵前,宋江遥见一簇金将,立在庄稼地里,便将马鞭一伸,拦着大家之路。在马上向对阵欠身道:"大宋汴梁保御使宋江在此,请金将答话。"那脱尔不花横枪跃马直跳了出来。将枪尖指了这里,操了汉话道:"叫张清出来。"宋江道:"且慢,你且看我阵上,是否五十骑人马?"他马后奔来个通事官,将话转告了他。脱尔不花大叫道:"谁耐烦去点数目,你只与我叫张清出来。"在这边阵势里,有人答应一声来也。张清右手提枪,左手兜动缰绳,一阵马铃趟啷有声,来到阵前。那脱尔不花阵后见张清果然出马,便有一骑懂汉话的将顿奔出。大声叫道:"对阵宋将军听着,我们既是斗将,须说明不用脱手兵刃,你们不能用飞石打人。"张清在马上笑道: "你们想是被我石子吓破了胆。我便不用石子,也能取胜。"他说话时,脱尔不花已挺枪向前,直刺将来。这边宋军阵里,在城垣上已经将战略商量好了,张清虽是首先出马,却不恁地急迫,看到金将提枪猛刺将来,马头一闪,两手举起手中枪,搬弄一个枪花,将敌人枪尖拨开。那脱尔不花见张清只管躲闪,怕他又是要腾出身子来抛掷飞石,只把手上这枝枪,紧紧逼处张清,那跨下马一步不曾放松,紧跟了张清的马左盘右旋。张清且战且退,忽然身子向鞍上一贴,右手举枪高高横了架起。脱尔不花以为他是腾出左手取石打人,也两腿一夹马腹,人在马背上向后一闪。张清却借了他这个破绽,一提缰绳,奔回阵里。脱尔不花哈哈大笑,正待转马回阵,忽然一骑赭色大马,上骑一绿甲红面长须将军,由宋江阵里奔向金将阵前,抄出自己之后,正自惊讶。那马四蹄一拨,突然转过头,又直奔自己。脱尔不花急忙回马提枪迎敌。那红脸将高举青龙大刀劈空而至。脱尔不花提枪一拨,向右一闪,刀劈了一个空。脱尔不花大喜,趁了红脸将左侧空虚,提枪向红脸将肋下便刺。那将似乎早已警觉,拖刀侧马而走。这里搠出去的枪尖,却已过了来将的马头。看看两马待要并排,那红脸将半回转身来,两手执住刀柄向怀里一拖,刀口向外,拨风一转,大喝一声;"下去!"这正是关家嫡传拖刀妙着。脱尔不花如何躲闪得及?刀光一闪,人头滚落地下,那马驮了那没头尸首,奔回了金兵对阵。宋江阵里齐齐地喝了一声彩。那红脸将把刀尖插着地上首级,勒缰缓马回阵。铁郎在对阵看到,怒不可遏,手提大砍刀,飞马出阵。他那边大声喝问,红脸将何人?红脸将己走到阵前,回马笑道:"我乃南道第三军马兵都监大刀关胜是也。"说毕,自入阵去。铁郎勒马按刀大叫道:"关胜若有能耐,休得回阵,与我战三百个回合。"这边阵里,李逵弃却马匹,手使两把板斧,飞步跑出来,大叫道:"你红脸爷爷要将息些时,黑脸爷爷来也。"铁郎在朱仙镇上,饱吃这斧头的亏。现今见着一个使双斧的步将奔出来,先吃了一惊,勒马便向旁边一闪,金兵阵上,也就有两员步将,各使了金枪双双将李逵抵住。武松在阵中看到,手使镔铁梢棒,直奔铁郎。这铁郎见武松未曾带得斧子,便放心了一半,便使大刀将武松敌住。他虽骑在马上以高临下,无奈武松纵跳如飞,把一根铁棍舞得像风车一般,在铁郎马前马后,只管搠打。只四五个回合,逼得铁郎这骑马左右乱撞。金兵阵上,恐铁郎有失,拥出两骑将领来援救。宋江这边,呼廷灼手使双鞭、秦明手使狼牙棒,两骑同出,将两员金将敌住。金将阵里,料着再出一将,宋军必有一将敌住,救不得铁郎。且认得武松是个天生神勇的大将,在尉氏曾经独力扯过吊桥,铁郎决非他对手。一个金兵射手,暗暗取了弩弓,扣上短箭,闪在骑兵马缝里,对着武松便放了一枝弩箭来。这箭原向武松心窝里射来。他百忙里看到一条黑影,便抽回打人的铁棒向空中一拨。铁棍不曾拨得弩箭,箭却射在左臂上,一时麻木不灵,便挥不得铁棍。那铁郎如何肯失了这个机会,提起大刀,又向武松吹来。刀影过去,武松的半截左臂与铁棍同落地上。他见势不妙,便就地一滚,滚入铁郎那马腹下来。那马被他一撞,前面两蹄登起。武松尚有一只右臂,于是捞住一条马腿,用尽生平之力,向怀里一拉。那马如何吃得住这打虎的神力,连鞍带人,横倒下地。马身恰压着铁郎一条腿,教他挣扎不起。武松看到,就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就地捞了铁郎的发辫,扯流星一般,将人向怀里一拖,快步如飞奔向本阵。金兵见主将被擒,面前数十名将领,一拥向前来救。宋江这边将领,也一齐抢出去抵住,彼此混战一团。宋江见阵斩脱尔不花,活提了铁郎,大占便宜,不敢恋战,将鞭梢向后一指,李应在后压阵,便鸣金收兵。武松早是将铁郎倒拖到李应阵前,几个小校,抢着将铁郎缚了。武松低头一看身上,全被血迹沾染了,站着哈哈大笑几声,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跌在地上。两三个小校们,抬了武松,急忙奔回城去。那边宋将,听了鸣金收兵,只好丢了敌将,各各回阵。金将在这阵混战中,又被砍倒十几个。李逵夺了铁郎大纛旗,一斧舞动,且战且退。金将见这班宋将,恁地了得,不敢追赶了斗将,响起梆子,马军阵里,飞出千万条箭,只管对宋江阵里且射且追。宋江退过吊桥,才站定脚,点查随从将领,索超、秦明、韩滔、魏定国都已中箭。李逵手舞金兵大纛旗,在大众后面又不曾着得甲,肩上中了两箭,腿上中了一箭,路过吊桥时,大吼一声,也倒在地上了。兵士们和李逵最是相好,见他身受重伤,早有多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进城内。宋江立马濠岸,待得全部将校过了城濠,他才押队进城。 这时,安道全还留在朱仙镇,替那些重伤兄弟,医治创口。于今武松抬在寺里,在僧房里将息,急切中兀自未曾觅得外科医生来医治。宋江听了军士们报道,一马便奔入寺后殿里来,口里不住问人道:"我那武二兄弟,现在何处?"军士说在僧房里,他兀自拿着马鞭,向僧房里来。见武松浑身血裹了战衣,坐在禅床沿上。两个兵士,抬了一瓮酒放在面前,大碗舀递给他。他一手送了酒到口边,只管吃。宋江抖簌了身体跑向前道:"我那好兄弟,你怎地只管吃酒,不将息了?"武松将手上酒碗一丢,突地站了起来,强笑道:"哥哥,我咬着牙等你来。"宋江道:"兄弟,你应该将息,酒吃不得。"武松道:"哥哥,我一生只醉这一次了,你倒不教我醉?"宋江听说,心如刀绞,见他左臂不在,衣神半截,血裹了一团,不觉泪如雨下。武松道:"哥哥,你哭怎地?我武二是好男子,死也不屈。我死了,你胡乱将我埋了便罢,让我墓门朝东,我好望着山东。"宋江垂泪道:"兄弟,你若有个好歹,我将铁郎那厮心肝祭你。"武松摇头道:"不可,两军交锋,为将的各为其国杀敌,我杀不得他,他便杀我,有甚错处?于今我捉了他,应当向朝廷献俘。哥哥,闲言休道,你待我愚重如山,情逾骨肉,武二再不能保哥哥为国增光了,就此拜别哥哥。"说着,跪了下去。宋江放声大哭,抛了手中马鞭,对跪下去,扯了武松右臂,将他扶起。武松喘着气道:"你能不能同武二同吃一碗永别酒?"宋江哽咽了道:"兄弟,你自保重,休吃酒。"武松喘气愈加急促,断续地道:"武二血流太多,不济事了。"宋江看到,立刻另取一只碗,舀了一碗酒来。因道:"兄弟,你就在我手上吃一口。"武松点头。宋江两手捧了碗送到他面前,武松低头,就手吃了半碗,将眼望了宋江。宋江会意,便把那半碗站着吃了。武松含笑点头,忽然大叫一声道:"哥哥,武二去也!"向下一坐,坐在床沿上,两目圆睁,气喘一停,真个去也! 第六十四回 陷京城六甲兵误国 停巷战一金使议和 当日武梧病故的信息传出去了,三军闻讯,无不惊悼。宋江亲自殡殓,就在寺后空地里,暂时埋葬了。一面着中箭兄弟,好生将息。李逵身中三箭,伤势更重。宋江怕他在城垣上听到厮杀声,教他在寺内僧房里将息,逼着他在床上睡下。关胜斩得脱尔不花首级,号令城门。武松活捉的铁郎解到张叔夜行辕献俘。张叔夜痛惜武松之死,也将他斩了。号令通津门城垣上。那金兵一战连失两员大将,却不敢再与宋军斗将。知道南薰门为宋江所守。派兵遥遥围困,并不来攻打,攻打的只是其他城门。如此相持了半月,天气益发寒冷,城濠里结冰甚厚,金兵曾数次踏冰冲到城脚下来。 张叔夜看到军事更加危急,便叩宫进见钦宗。那时,钦宗正和门下侍郎何栗、尚书右丞孙博在便殿议事,这何、孙二人向来不主割地议和,却也器重张叔夜。只是两个书呆全不识得世情轻重。钦宗宣张叔夜入殿,二人却也不曾避开。张叔夜朝拜毕,钦宗在御座上先问道: "今日军情如何?"张叔夜登阶奏道:"现在城濠里结冰甚厚,贼兵随时可以渡濠。以臣愚见,敌我众寡悬殊,守城不易。东京可留一宗王殿下留守。上皇与陛下若肯驾幸南阳,转道往江汉乃是万全之策,臣之第三军宋江部下,皆视死如归之士,贼兵望之胆落。若令宋江出南薰门先杀开一条血路,臣父子率两万人保护上皇、圣上脱险。"钦宗皱眉道:"此计可行朕早已行之了。"这孙、何二人,分立宝座左右。孙傅便大声道:"张相公,你有何力量保证可以护驾到南阳?若万一有了差错,我等作臣子的,恐怕万死莫赎。"张叔夜道:"小可之见,出城尚有一半生机,于今困守京城,内外消息隔绝,正不知何时何地有援兵到来,却是一半生机也无。"孙傅道:"城中现尚有十万守兵,自可支持一些时,而且郭京所练的六甲兵还有神术可以退敌。"张叔夜立在下方,对他怒目而视,还不曾回言。何栗便向孙博道:"正是此事甚为紧要。那郭京是尚书相公所引荐,必知他底细。小可曾亲至大相国寺催促郭京出战。他只是说到了危难时候,他自会出战。于今难道还不曾到危难时候?"孙博道: "小可也曾催促过他。他道作法早了,收不到大效,所以让他迟下来。"钦宗道:"现在不能再迟,即着卿传旨,命郭京率六甲兵即日出战。"说着,又向张叔夜道:"朕知卿武将,不信法术。但只要能退兵破敌,又何必固持成见,那郭京作法时,卿须听其便宜行事。"张叔夜无法,只得领旨。当时退出宫来,何粟、孙傅追踪而至。何粟叫住道:"张相公何往?"张叔夜道:"小可挂怀城防,不敢久离。"何粟道:"何不同去大相国寺,看那郭京如何作法? "张叔夜至此,对郭京这人,却也难以相信。便想,先去看看法坛也好。于是三人轻车简从,同向大相围寺来。这时,这座寺,却被郭京占了。庙门口插着两行七星八卦旗,所有旗章都是红色。庙门正中大院里,烈焰腾腾烧着一丛薪火。孙傅在庙门外下车,笑问道:"张相公,你知此是何意?"张叔夜道:"却是不知。"孙傅道:"此五行生克之理也。旗帜红色,象火,火能克金。院中这丛大火亦是如此。"张叔夜微笑点头。孙傅带的从人,早奔向庙里,大声吆喝:"圣旨下!"于是三人步行入内,见庙殿前院落里有那召集来的市民,披了头发,分着七排站立,各人手拿法器,如铜铃、尘拂、宝剑之类,也有人将竹竿桃着长幡,在空中飘荡。这些人都便衣不着盔甲,只是胸前背后,备贴一块红巾,大书一火字在上。正中搭起一架木柱台,上面五彩旗帜,按着金木水火土,插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却也热闹。那成忠郎郭京,听说圣旨下,头戴束发紫金小冠,身披红色羽衣,足登紫色方头云履,手提宝剑,缓步下坛,俯伏级前,口称臣成忠郎郭京接旨。孙傅向前一步站定,大声道:"圣上命尚书右丞孙傅传旨,着成忠郎即日率领全体六甲兵出城退敌,不得有误。"郭京口称领旨,三呼已毕,起来向张、何、孙三人打了个稽首道:"敝法师有法衣在身,不能全礼。"张叔夜见他尖颔勾鼻,三绺老鼠黄髭须,却也不像有着甚仙风道骨的人。便已瞧科两三分了。孙傅道:"现在事已危急,法师必须立刻出战,否则圣上不能宽宥。"郭京道:"敞法师已经将法术练好。明天是甲丑日,在子时左右,按着南方丙丁火,由南薰门作法杀出。"张叔夜心中暗忖,这厮一派胡言,如何都信。便道:"南薰门金兵较少,攻不当坚,如何能挽转全局?郭法师若作法,须是由宣化门杀出,那时,本帅当亲自观阵,以防万一。"那郭京低头想了一想,点头道:"宣化门也好。只是一层,六甲神兵出城时,城上防守兵将,须暂时避开,以免冲犯天神。"张叔夜道:"此事却难从命!"郭京正色道:"若不避开,本法师六甲六丁神兵如不灵验时,却是休怪。"张叔夜道:"本帅负守御之责,岂可轻令守兵离城?国家存亡大事,不能当作儿戏。"说毕,脸色一变,转身便走,自骑了马回城防去了。郭京呆站了一响,向孙傅道:"张相公不信法术,本法师如何退得敌?"孙傅道:"此事易处。姚友仲指挥现守御顺天门,法师届时到顺天门作法便是。我自向圣上奏明此事。"郭京听了,方才点首认可。张叔夜一怒而去,却还不曾料得有此计议。回到通津门城上,向张伯奋道:"我看郭京这人是个市井无赖,本无心出战。因圣上已下旨教他应敌,他迫不得已,约了今晚子时登城作法。那时,他能退敌便罢。如有脱逃之意,你可先斩这厮以安军心。"伯奋躬身道:"此人是圣上所器重,父亲须慎重相处。"张叔夜道:"便不杀他,也休教他坏了大事。"张伯奋恭立一旁,未敢言语。 这晚,夭色阴暗如漆,星月无光,寒风吹过城头,呼呼作响。下看城外金兵营阵里,一簇簇灯火,环绕了城圈,那火光反射天空,照耀出城外人家许多墙头屋角,在暗空中闪着红光。号角更鼓呜呜咚咚,四处彼起此落。其间杂着人喊马嘶之声,顺风吹来,一阵阵有如潮涌。张叔夜见贼势这样猖獗,料着是个准备大战的预兆。自己周身披挂,手握腰上佩的剑柄,只管呆立城垛口下,向城外张望。有时抬头仰观天空,霜风由脸上吹过,有如刀刮。黑云影里,偶然露出一两颗星点,闪烁着两下,便已不见,天也怕看这危城了。听城上鼓转三更,沉闷得作笃笃之声,更楼里一两星灯火,惨淡不明,不觉长叹了一声。副将梁志忠、粱志孝二人 悄悄地随侍在侧。志忠便道:"天色这般寒冷,身上冰得铁板也似,相公到箭楼里将息一会也好。"张叔夜道:"城防危难万分,我恨不得分出千百具身体来,分守各截城垣,如何能去将息?"二将听说,不敢多言。只见一簇灯笼,有人从里面走上城垣。梁志忠迎上前张望,却是卢俊义和关胜,带着几名将校来了。他们听说张叔夜在城垣上巡城,便匆忙来到面前参见。张叔夜道:"深夜来此,莫非是看到金营里贼锋嚣张,怕是贼兵要攻城?"卢俊义道: "相公明鉴,正是如此。宋保御怕是厮杀得紧时来不及向相公请示,特着末将二人来见相公,先请示个方略。"张叔夜道:"金兵必在明日大举攻城。这一战,他必是竭尽他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若能把他的锋焰挫败下去,以后他就不敢尝试了。事己至此,我也无甚方略。二位将军可转告宋将军,好好把守每个城垛,死一兵,再上去一兵,死一将,再上去一将,全军战死为止。若无本帅将令,或圣上圣旨,休管他人如何制止,你们只管厮杀,城战也好,巷战也好,都是如此。"关胜躬身道:"相公已提及巷战二字,末将等谨闻命矣。"说毕二人唱喏而去。张叔夜说过了这些壮语,心里愈发焦灼,只在城楼上坐了,不住对城下探望。连连促人向城下探访,那郭京带的六甲兵怎地动作。四鼓将近,有探卒来报,那郭京带了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打了旗帜,鸣金擂鼓,向顺天门而去。"粱志忠在一旁站立,因道:"莫非这厮,真有些法术?但他说子正出发,现今已到丑时了。"张叔夜道:"他原说来宣化门,如何又转向了顺天门?梁将军快去探看虚实。你可顺便禀告姚指挥,六甲兵出城作战时,城门上下,须十分戒备,休得让金兵混进了城来。"梁志忠道声遵令,骑了匹快马,顺着城垣,飞奔而去。这时五更将到,天色未明,却反是加倍的黑暗。那城下金营里的火光,一个分作几个,疏疏密密,绕城牵连不断。人马却停了嘶喊,却像是早餐战饭,看看自己兵士,除了一拨身披战甲,手拿弓箭的军士,分着城垛厮守了外,其余都因昼夜辛苦,在城垣上帐棚里将息,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张叔夜在城上厮守了大半夜,估量兵士将息得够了,便回到箭楼里,传下将令,全军起身用饭。原来守城兵马,有个老大便宜,每日战饭,都由城里百姓分别供应着馒首咸菜,储藏在城根下民家,以便随时应用。张叔夜料着今日一战必与金兵拼个死活,白日恐怕不能教军士有开饭工夫,所以恁地扣紧了时候。这时,将两个公子叫到面前,正色道:"我昨晚观看金营半夜动静,见城下灯火彻夜不息,人马蠢动,想是今日天明必然全力攻打城池。国家存亡,在此一举。为将在今日非可一死了事,必须挣扎了最后一分力气,替社稷保一线生机。万一无望,这宣化门上便是我自了之所。有我尽忠,你二人不必便死,当脱身南下,作将来报仇雪耻之计。"二公子听了这番言语,不觉脸上变色,垂下泪来。张叔夜喝道:"今日何日?还作恁般儿女态吗?论私,你是我儿子,论公,你是我部属,为将者对统帅垂泪,成何体统?"二公子听了,便收了泪容,正色立着。正好梁志忠抢步走入箭楼,躬身禀道:"那郭京六甲兵已到顺天门。姚指挥听了他言论,尽把城上弓箭手调下城来让他作法。他道天色微明,便开城出去。"张叔夜大吃一惊,拍案而起道:"这还了得!金兵正要攻城,城上防御,如何可以撤守?我须亲自向顺天门走上一遭。伯奋、仲雄,你们今日须作忠臣,也须作孝子。谨记我言,好好看守两座城门。"说毕,便取了兵刃架上枪枝在手,走出箭楼来。他的坐骑,早已由马夫喂好了草料,系在廊柱上候命。张叔夜解了空缰绳,飞跃登鞍,顺了城垣,便向顺天门飞奔了去。 这时,长空变了灰色,城垣上露出半环黑影,回看城里宫阙以及人家,已在寒风中,透出千层万叠的高低屋脊。好一座帝王之都,乌压压一片巍峨影子。再看城外,金营里旌旗飘动,正如无数长蛇毒鸟飞舞。他马不停蹄,一口气奔到顺天门来,却见一大截城垣,僵旗息鼓,没半个人影,许多帐蓬,都静悄悄地,低伏在城墙上。晓风吹了帐门,闪闪自动。薄雾中,顺天门箭楼孤零着一簇黑影。他不觉暗暗叫道:"这是何时何地?却扮出这般空城计?"飞马来到城楼边,却见十几个披发六甲乓,手拿七星小红旗。郭京身着羽衣,手拿七星宝剑,正要下城。张叔夜便大声喊道:"郭法师那里去?"郭京见他怒马而来,便道:"现已开了城门,放出六甲兵士迎战,我须下城去亲自作法。"张叔夜跳下马来,将马鞭子伸着道:"我们可同到城垛口上先看一看阵势。"郭京无奈,只好走回来,和他同走到城垛口。向下看时,城门洞开。吊桥平放,那七干多名六甲兵,打了朱幡朱旗,拥过了吊桥,锣鼓乱响,拼命的呐喊,向金兵阵前冲去。这时,天色大亮,金兵却也预备妥当,正要攻城,遥遥听到呜嘟嘟一片胡茄声,吊桥那边,堆山也似一片金兵旗号,分开两面,一阵黄尘卷起,几千匹胡马,就向六甲兵冲将来,那六甲兵还不曾与金兵接近,看了这般声势,纷纷抛了旗帜,回头便走。那吊桥窄小,拥挤不下,六甲兵就跳下护城濠里,踏冰向城脚跑。人多冰滑,滚了满濠。郭京看到,也不待张叔夜言语,口里道;"这须我亲自下城作法。"两只脚己飞跑了去。张叔夜见金兵已追到濠边,在六甲兵身上践踏了,待要过河。城上没有一个守兵,不能放箭抛石去抵挡。这便来不及追去问郭京,也飞奔下城,口中大喊闭城闭城。所幸城门洞里还有百十个守兵,赶快将城门关了。张叔夜眼见郭京脱了羽衣,却已跑出城门去,未曾将他闭在城里。只得罢休。隔了城门,却听到外面金兵进兵鼓声,像大雨落地一般,分不出段落,喊杀声起如潮涌。料着金兵已渡过濠来,在城脚攻打。便挥了手中鞭子,向城门口守兵道:"快快登城。"那些守兵,一来是姚友仲部下,不听张叔夜指挥。二来见金兵已到城脚,大势已去,不愿上城。张叔夜虽是催促了,兀自有几个人向街上乱窜,却不登城。张叔夜大怒,拨出腰间佩剑,将逃跑的守兵,砍倒了两个。其余兵士,不敢违抗了他,只得三三五五,零落着奔上城去。张叔夜回到城上看时,金兵已蚂蚁群也似,牵连不断,由吊桥上渡过城濠。便是城濠里,也沿着全岸散开了阵势,无数的步兵,踏了冰过来。虽也有些人踏破了冰,陷下水去。但后面的步兵,还是继续奔将来。金将骑着马,在对岸来往奔驰,挥了旗子,只符督促金兵前进。那鼓角声鸣呜咚咚,连串几十里都在响。奔到城脚下的金兵,架起几百架云梯,已靠了城垣。金兵攀了云梯,一个一个,鱼贯而上。这城上只有几十个守兵,慌了手脚,胡乱放着箭,反射不到人。不到片时,已有几百金兵,拥上了东京城。张叔夜骑着马挥着枪,只挑人多地方冲杀,无如金兵上城之后,愈来愈多,如何杀得尽?原来几十名兵,叉多溃散了。一人一骑,决不能挽回大势,只得丢下顺天门,奔向通津门去。心里兀自估计着,还可以带了本部人去作巷战。谁想,顺天门这个缺口一开,金兵像奔泉也似,只管向城脚拥来。城门又被登城的金兵打开了,他们正好摆队拥进来。那金兵进入顺天门之后,却不杀向街市,只管用骑兵大队拥向城墙,分着南北两路,沿了城墙追逐。城上守兵来迎敌城上金兵时,城下金兵,又踏冰过了城濠,架着云梯登城。守兵立脚不住,纷纷下城。张叔夜奔到通津门时,金兵随后已到。张伯奋挺枪跃马迎到面前,大声道:"父亲且请下城,儿在此拦住贼军。"正说时,身后喊杀又起。张叔夜道:"我的南道军何在?"张伯奋道:"都已退下城了。仲雄方由此下去,儿教他压住退兵,不让溃散,以便巷战。"父子说着话,已有十余骑金兵奔到面前。张叔夜大吼一声,父子两枝枪,同时伸出,搠倒了几骑。不想身后金兵爬上城垛,已有一大群人围将上来。城垣窄狭,两马并立,施展不得,一霎时,两骑马都在乱军中被枪刀砍搠受伤倒地,张叔夜父子,跳下马背,两人背对了背,各挥动手中枪将人墙杀开一个缺口,冲出了重围,也只好顺了阶坡,奔下城来。 到得街道上,回头看时,金兵群拥在城上,却不曾追下来。街上人家,处处关门闭户,百姓躲得形影俱无。守城兵马,却也一骑一卒不见。张叔夜丢了手中枪顿脚大哭道:"朝廷不听我言,果有今日,我守土有责,于今城池失陷,我何面目见天下人?"说着,拉出腰问佩剑,便要向颈脖子上抹来。张伯备丢了手中枪,两手扯住他手臂道:"父亲且忍耐片时,待寻着自己人马,再作计较。"张叔夜道:"不道自己人马便罢休,若道自己人马,便辱没了人。我练兵数十年,今日杀得弃城大败,我还有何面目再见他们?"父子说着,正争夺那柄剑时,却见街那头,有几个人飞奔而来。人丛中夹杂了一骑马,马上坐丁一个穿胡服的文官。他前面有一面白旗,上面写了四个汉字,停战议和。那群人走来时,口里兀自操着汉语喊道: "张相公休得短见,有话商量。"说时,那群人来得快,已奔到面前。张叔夜且不自刎,挺了剑站在街边。张伯奋也拔出腰问佩剑来,紧傍着父亲来警戒了。那匹马到了面前站定,那人滚鞍下马,向张叔夜一揖道:"张相公可认识我?我大金邦议和使臣王讷是也。"张叔夜望了他道:"你虽身穿金国品服,还是汉人模样,阁下谅是中原人士?"王讷道:"现今却不是道论此等言语时候。攻下东京城的,是我西路元帅粘没喝部下。元帅有令,自古有南有北,大金邦并不要灭了南朝。此次兴兵,只是要南朝割让两河。所以金兵登城之后,并不曾再向城里进兵。于今特派本使入城,见你家君相,再订一个盟约。"张叔夜瞪了眼看他脸色,问道: "阁下此话是真?"王讷道:"我大军已攻破了城池,何求不得?若不议和,我将话来骗你则甚?"张叔夜沉吟了,还不曾言语,张伯奋道:"金军既在城上未曾下来,他自未求巷战。于今王使臣又亲自来了,我等且自信了他。他奔走两国和议,正不止一日,所说想是真的。"张叔夜便提剑插入腰间剑鞘里,然后拱手向他道:"张某失城之将,自当一死以谢君国。贵元帅既有此等好意,停战议和,只要能存赵氏社稷,张某也只好忍辱偷生一时,以观其成。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王讷道:"现今在大街上,自不是谈论两国和战之地。闻得张相公现任签书枢密院事……"张叔夜不等他说完,连连播了几下头,昂头望天,叹了一口长气。王讷唱个喏道:"相公恕罪则个。向来听说阁下是南朝一位元老,早已钦慕,决非有心辱没阁下。只是说相公今在宰辅之职,正好一同共议大事。就相烦陪同入宫如何?"张叔夜道:"城池失陷,想我主一定在宫中惊忧不已。入官面圣,正有此意。"那王讷知张叔夜是宋朝一个大大的忠臣,正要笼络他。便舍却了坐骑,和他一路步行入宫。张伯奋怕有意外,插剑入鞘,也就紧随父后,直走到宫门口来。 第六十五回 苦战南城十将殉国 屈降北国二帝蒙尘 这时,东京城池已破的消息,早已连番飞报入官,守官城的禁军不到万人,赶快将宫门紧闭,以防不测。那个由风流天子升级的太上皇徽宗皇帝,第一个吓得手脚失措,病例在御床上。在位的钦宗皇帝召集一些亲信文武大臣,在便殿里计议。不住痛哭,道是不听忠良之言,才有今日。何栗、孙傅这两个书呆,虽是误了国家大事,却也临难不苟。早已飞跑入宫,伴着皇驾。到了辰牌时分,各处探报入宫,道是除了南薰门一带城垣,还在宋江那部军队手中之外,其余城门,都己失陷。张仲雄现带南道军数千人溃下城来,退驻在宫门外边,正把守两道街口。钦宗听了,虽是惊魂稍定,但料到大局难以挽回。便向何粟道:"金兵在城外,兀自抵御不得,于今已杀入城来,还有什么可以计较?朕只有带了玉玺出降。"何栗奏道:"城中尚有数万可用之兵,何至出降?臣虽文人,当率领禁军出宫,与金兵巷战。若能杀出一条血路,陛下可奉上皇,快从南薰门驾幸南阳。"钦宗道:"此事太属冒险。"何栗道:"中原天子,断断降虏不得。陛下不见石敬塘骂名千载吗?"君臣正争议间,宫门禁军守将,飞奏入来,现有张叔夜相公,带着金邦议和使臣王讷,在宫门候旨。那王讷身后,有大旗一面,写着汉字,"停战议和"。钦宗听说是王讷来了,便着何栗亲自到宫外去迎接,若果是真的议和就引入宫来。何栗到官门问明了情形,果是议和,自带了张叔夜、王讷入宫见驾。那王讷见着钦宗之后,提出了两件事。一要钦宗下旨,着宋江退下南薰门城垣,不能再抵御金兵,二要宋朝派亲王大臣到金营议和。钦宗到了此时还有何话说,自是件件依从。一面下旨,着张叔夜令宋江军马退下南薰门城垣。一面派何粟引着济王赵栩,随王讷到粘没喝营里议和。张叔夜忍着一把眼泪,便独自骑着马奔南薰门来。果然,宋江率着本部人马,还在城墙上相持不下呢。 原来昨晚四更,卢俊义、关胜自宣化门回到南薰门,向宋江告知张叔夜言语以后,宋江料着一场大厮杀已到眼前。便与吴用计议定了,将人马分着四拨,在四面迎敌。宋江、吴用、卢俊义带领一拨兄弟,在南薰门城楼附近迎敌。并着凌振架起火炮,对城下来犯的金兵,点炮射击。林冲、杨志带领一拨兄弟,驻守南薰门左边城垣。秦明、呼延灼带领一拨兄弟,驻守城垣右边。关胜、花荣带领一拨兄弟在城下监守城门,并掩护附近街道。这般安排定妥,凌振将南路带来的铸铁大炮,灌注了火药,一字儿排开,架在城垛口上。炮口朝下,正对了正面金兵的来路。天色大明时,金兵鼓角震天,随了进攻其他城门的金兵,也来猛扑南薰门。只等他们将近,城上火炮,轮流点着引线,只管发炮。立刻城濠那边烟焰冲天,金兵向前不得。城楼左右两边,宋江部下,都占有两里长墙垣,凡是他们监守的城垛,箭石乱下,金兵也渡不得濠。宋江在前一晚便下了令,所有随营将士,无论本领高低,也无论所管何职,一齐上阵。便是作兽医的皇甫端,排设筵宴的宋清,也都拿了兵刃,监督了兵士守城。将领和兵士,每处只分作三拨应战。一拨守城垛,飞石射箭,一拨搬运箭石,一拨将息。作战的久了,坐下将息。将息的来搬运箭石,搬运箭石的便去守城垛。恁地轮流厮杀,将士持久而不吃力。这般战了一个时辰,金兵攻入别处城门的,顺了城墙,在城墙上杀来。左边人马先到,林冲带了场雄、穆宏、樊瑞、燕顺四人,先挡住了金兵,混杀一阵。金兵上前不得,却有一名金将,在里面城墙脚下,带了百余名骑兵,顺着登城石级,抢将上来。这个石坡,是解珍把守,只有二三十名步兵,正是以寡敌众。但他们想到,这是左翼后路,金兵冲上来时,林冲等在前方便支持不住。因之二三十人,排成了一个人墙,将石级塞住,只管将兵刃混搠马腹,前面人倒了,后面人再来搠。解珍手使双股叉,却站在第一排,舞得泼风也似,一连搠倒十几匹马。百忙中中了一枝冷箭,便被金骑冲倒在地。正好王英、扈三娘夫妻二人,巡逻到此。王英见解珍摔倒,便由城墙上跳到石级中层,挥动手中长缨枪,连搠倒几骑金兵。见有一骑兵目,已踏着地面上伤兵,将要登城。便顾不得其他,平地一跳,一枪刺入那马腹,那马和人虽是倒下了,枪却被压倒,一时抽不回来。几骑金兵冲过来,将他踏在蹄下。扈三娘看了,她顾不得生死,手挥两把日月刀,站在石级尽头,拨风也似,挡住金兵去路。这时,那二三十个守兵,被金骑屡次冲杀,伤亡殆尽,只剩得四五个人,带了伤痕,退到了扈三娘身后。金骑虽也伤亡了一半,但还有四五十骑人马。那带队金将,看到已占了上风,又欺她是个妇人,挺枪跃马,直冲将来。扈三娘见丈夫一死,心里早是怒火炽焰。金将这一枪刺来,她偏不躲闪,身子只略略一偏,放过枪尖去,却把右手一夹,把枪杆夹在肋下。金将待要抽枪回去,她双脚一蹬,跳将起来只一刀,把马头砍落在地。金将滚落地上,她再一刀,削了他半边脸。那金兵没想一个女将恁地了得,呆了一呆。扈三娘趁此机会,挥动双刀,奔入骑兵丛里,一阵乱杀,正好李云带了一二十名步卒赶到,大喊道:"三娘稍歇,我来助阵。"他们一涌而上,将一部金骑残兵杀退。看扈三娘时,肋下血流如注,也倒地阵亡了。那左路金兵主将,见宋军后路登城石级上有了喊杀声,知道金兵抄了宋军后路,要两下夹攻,便挥动了金兵一阵阵向前拥来。樊瑞便向林冲道:"金兵来势很凶,若不挫折他一下,如何站得住脚?小弟须杀到贼后去,扰乱他的阵脚。"他身边站有几十名盾牌手。他左手挽了盾牌,右手将单刀一举,大喊道:"弟兄们随我来。"于是首先领队,就地滚入金兵阵里。后面二十几名盾牌兵,一齐睡倒在地,滚入金骑阵里。这城垣上作战,阵势是纵的,不是横的,这几面盾牌摆开来不宽,正好将金阵全面撼动,胡马纷纷滚倒。燕顺手挺朴刀,带了几十名步兵,便来助阵,向前只管砍折马腿。金兵压不住阵脚,便缓缓向后溃退。樊瑞杀得起兴,益发就地向前滚杀。金兵退去半里之遥,他兀自不休。后来杀得过分吃力,待要回来时,滚入敌阵太深,却是回来不得,腿上又被马踏伤了。便大喊道:"好汉不教贼杀。"提了手中单刀,自刎在敌阵里。燕顺因盾牌兵得手,也是只管向前追。督队金将,见这位宋将来得凶猛,便下令向他乱放箭去。其中一箭,正中燕顺心窝,死在就地。幸是林冲带了蒋敬、孟康,接杀上来,后面步兵又陆续跟上,才教金兵反攻不得。金兵虽只把箭来射住,两方便相持不下了。宋江军马右路,秦明、呼延灼带领将士,也和金兵接杀多时,将金兵逐退一箭之路。那城外金兵,早有一部,趁这里厮杀忙乱,冲过了城濠,架起了十几副云梯,纷纷地爬城来攻。这里每个垛口宋兵,紧紧守住了垛口,来不及用箭射了,只将大小石块雨点般打去。城下金兵,虽是将箭来射,却不容易射倒人,便是射倒一个,第二个便接上去守着。刘唐、史进两人,正守了这段城墙,各挺了一柄朴刀,在垛口下来去奔走,督率了守兵作战。这般有顿饭时,金兵攻城之势少煞。但隔濠岸上,有一骑金兵,身后有面大纛旗,旗下放了两面大鼓,鼓兵震天震地敲着。那金将手挥着一枝令旗,却不肯停止一下。史进将刘唐扯到垛口下,指了那金将道:"哥哥,你见吗?有这个贼将在那里督战,却难怪这些金兵,死伤了一批,又来一批。必是下城去杀了那厮,砍倒那大纛旗,才能叫金兵胆落。"刘唐道:"只是如何出城去得?"史进道:"哥哥,你却忘了眼前现成云梯。他们能架着攻城,我却由云梯下去不得?"刘唐道:"大郎,此事不可莽撞。而且没有保御使哥哥将令。"史进道:"虽是没有将令,小弟打算,不带一兵一卒下城。我若杀得那金将,砍得那纛旗,我自回来,不争功劳。若杀不得那金将,小弟便死在金营里,也不回来。事到于今,只要能保住城池,甚的也顾不得了。哥哥休拦阻,小弟去也。"说毕,他跳出城垣,顺了一架无人的云梯,一溜下城。此时,恰好孔明、孔亮兄弟巡城来到。刘唐拦着道:"二位在此督战,史进下城厢杀去了,愚兄须下去帮助他一臂。"说毕,也顺着云梯,一溜下去。那史进到了城脚,却不与眼前金兵厮杀,径直奔到濠边,踏冰过河。刘唐手提了朴刀,飞奔向前喊道:"大郎休忙,我来助你。" 这城下金兵,正是成千成百,冒着矢石,纷纷向城脚进攻,兀谁想到城上会有人下了云悌撞进千军万马阵里?不看到自未曾介意。看到的,见两个着软甲的宋将,各提一口朴刀,飞步渡濠,身后正不曾跟着一骑一卒,也兀自纳罕。史、刘二人,不曾遇得金兵截杀,正合其意,拣着冰块上层厚处所在,飞奔过濠。那面大纛旗在濠岸那面,尚有五十步之遥,正是城上放箭,也射不到。史进奔过濠来,头一个,奔了那大纛旗来。这时,那手中挥令旗的金将,已把史进看清,心想一个身着宋军衣甲的人,如何独自来到阵前?已来不及着他人迎敌,放下令旗,提起鞍旁所插长枪,便端准了待刺。史进奔来他面前,见他已有提防,且站定了脚,等他一等。那金将大吼一声,果然拍马刺将来。这却正合史进之意,向旁边一跳,便回到了马后,将当年他师傅王进传授滚马单刀之法,施展出来。两个转身,已滚入了那金将马边,他手使长枪,反是剌搠不到身边,史进一刀搠入马后股,那马壁直立起,几乎将金将掀下马来。正好刘唐赶到,从旁横飞一刀,砍断那金将一只腿,直割到马腹深处,马便连跳带滚,和人倒在地下。那大纛旗的两面进军鼓,突然停止敲打,十几匹马奔出,便来抢夺他主将,刘唐正弯腰一刀,割了金将首级,便挺刀来斗金骑。史进见大纛旗兀自挺树在面前,飞奔过去,那守大纛旗的金兵,便跑开了。他只一刀,将旗竿砍倒。因见这里有一个木架,挂了大铜锣,猛可的省悟,拨了半截旗竿,将铜锣狂敲一阵。这金兵阵上,忽然听到收兵号令,都惊愕不知所处。史进因见到刘唐被十几骑金兵围困了,挺了朴刀,复又杀了转来。那些骑兵,听到鸣金收兵,也正拨回马头要走。史进觅入一个空隙,钻入马阵圈子里。见刘唐搠倒一名金军裨将,已一跃上马,坐在鞍子上,心中大喜。见身边已奔来一骑,人枪均向自己身上扑着,将刀向上一反挑,先削去了他那枪尖。然后扯住他枪杆,用力一拉,把他拉下马鞍。平空一跳,便上了马鞍。回头向刘唐道:"哥哥,回城去罢。"刘唐听到金营中,已有几声相应,正是为史进敲的锣声所引起,一霎时全军乱了耳目,进退失节,正好回城,兜动缰绳,打马便走。这两骑在胡马纷纷中回到城濠边,也不加避忌,飞马走下濠去,便打算踏冰过濠,但是金兵纷乱了一阵,现已看清只有两名宋将前来厮扰,这就不怕了。立刻另有一拨弓箭手,由斜刺里追来。一壁厢追,一壁厢将千百条箭,对了这两匹马,一阵狂射,两人在箭雨中,各中了几枝箭。跳下马来,奔到了城脚,已一同倒在地上了。宋江在城上,早是看得清楚,用绳索缒下几十名死士,将二人抢将上城,已没有气息了。那城下金兵,见南薰门宋军兵将恁地骁勇。便已停止攻打。 那城下守将关胜、花荣两人,带了单廷珪、魏定国二人,率步马二千人,紧守城洞。着雷横、邓飞二人守顺城街两路,朱仝、蒋敬守顺城街东路。解宝守南薰门正街。四面把守,不使有一点空隙。当城垣上厮杀时,金兵曾由东西两面下城,思量杀到城门洞口,好开城门。这两路守军,却死命抵挡,一步不让。邓飞在西路,用长柄斧冲入马腿林里砍杀。因擒一金将,二人纠缠一团,滚入马腿下,同时阵亡。蒋敬在东路把守时,生得一计,督率兵士,搬运人家门窗桌椅,搭架了一个木栅门,老大省事,金兵冲杀不过来。后来金兵点火烧焚木寨,蒋敬打倒人家墙壁,再将街巷塞堵。因房屋倒将下来,却把他压在瓦砾堆中。正面城垣上,裴宣手持宋江令节,四处逡巡,监视兵将作战。城下一流矢射来,正中额角,血晕身亡。城上下杀了一个时辰有余,除了受伤将校不计,共有杨林、王英、扈三娘、樊瑞、史进、刘唐、邓飞、蒋敬、裴宣,十筹好汉殉难。宋江连得噩耗,心如刀割。但今日一战,早知凶多吉少,却也忍住眼泪,自握佩刀,站在南薰门的垛上,教吕方、郭盛二人站在身旁,只管擂鼓助战。预备此城门不守时,便拔刀自刎。不料战到辰牌时分将过,各路金兵,突然停止厮杀,东西两路城垣,各退去一箭之地。宋江一来不知金兵是何用意,二来将士伤亡过多,也不敢追杀。忽然解宝奔上城来,说是张总管相公单人独骑来到。宋江在这混战场中,正不知四城消息,听说张叔夜来到,又惊又喜,亲自奔下城来,到石级阶口迎接。 张叔夜一跃下马,执住宋江手,放声大哭,因道:"公明,不想一场勤王大举,如此了结。我身担国家重托,不能保守京城,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有愧你梁山弟兄多矣!"说着,顿脚大哭。宋江也垂泪道:"宋江与众弟兄,受相公厚恩,为相公效命,当粉身碎骨,保护此城门,以报答国恩。"张叔夜将战甲袖子,擦了眼泪,摇摇头道:"现虽求决死一战,亦不得矣。且登城说话。"说着,携了宋江之手,入了箭楼,便正中而立,正色道:"圣旨下。"宋江听说,便率领众兄弟跪地接旨。张叔夜道:"圣上着张叔夜口传谕旨。今于金邦使臣入宫议和,两军即刻停战。着保御使宋江,即率守城将士,退下城垣,免碍和议。至要至要!"宋江领旨谢恩已毕,站起向张叔夜道:"原来金营已派使臣入城议和,江自当顾全大局,即刻退至城下,但不知如何恁地容易被陷?又不知城陷之后,何以金兵又要议和?"张叔夜因将郭京借作法为名,开城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道:"金人为甚不愿议和?他吞吃了东京,却吞吃不了中国。于今掌握了我这座东京城,不怕我不百依百顾,订个城下之盟,却不胜似无涯无底一味厮杀下去。"宋江道:"恁地说,金兵兀自有几分怕我,若是这城池我们固守得住两三个月时,援兵来到,金人必然自退。而况偌大一座东京城,这两三个月,我们是应该守得住的。"这话触动了张叔夜伤心之处,又顿足大哭。卢俊义向前道:"相公且休伤怀,且看和议如何,再作计较。中原尚有一大片干净土,大过金邦。东京虽已陷落,难道我们就翻身不得?目前打算,我这城上下兵马,还有七八千人,若善用之,犹可一战。请问当退驻那里?"张叔夜道:"那金使只求我们停战,还未指定我们退到那里。你们便可将人马遇到南薰门正街上,若能掌握得这座城门,未尝无用处,我尚须入宫,保护圣驾,你等好自为之便了。"说毕,依然策马匆匆而去。这里宋江下令,传达了谕旨,将城上将士都调下城来。这些将士鏖战了半日,觉得局势转危为安。于今听了这消息,知大势已去,无不痛哭流泪,各各偃旗息鼓,静悄悄退下城来。 那宋钦宗还怕宋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次又派人来宣旨着他入宫面谕。宋江入宫到了殿前,颂呼三拜。钦宗在御座上看到,想起围城以来,大臣入宫,都有仓皇之态,全没个君臣体统。于今见宋江战甲方脱,血汗未干,倒没有一分失仪,先有三分愿意。因道:"卿且起立。坂荡识忠臣,于今朕方识你等是忠君爱国之士,你可传谕将士,善体朕心,忍辱一时。待得国家事平之日,朕当不惜重赏。"宋江奏道:"国事至此,臣等不能保卫社稷,还何敢言赏?臣自当晓谕将士,上体圣心,决不致让金人引为口实,有碍和议。"钦宗道:"只此便好。张叔夜现昼夜在宫里,朕有甚事,自当着他传谕你等。昔日宰辅,误我父子,苍生无不深受其害。卿所部将士,更多委屈。他等对此毫不介怀,一年以来,陆续为国家流尽血汗,朕心甚为懊悔,然此非朕父子之过。"宋江本已谢恩站起,听了此话,不觉垂泪,又拜伏在阶前道:"陛下此言,臣所部将士,更是罪通于天了。"钦宗也是整日伤心,见宋江一个草莽出身的人,只受几句好话,便感激零涕,想到由蔡京直到耿南仲,受国家厚恩,却把国家断送,格外伤心,又流下泪来。因是议和的济王和何栗,已经回宫,宋江便谢恩下殿。 钦宗因问济王那粘没喝有何言语?济王奏道:"粘没喝议和倒是真意。只是他说道这番订盟,亲王宰辅都作不得主,须要上皇亲到金营说话。"钦宗道:"上皇已不问朝政,如何要上皇到金营去?"济王道:"那粘没喝言语,实是冒犯。他道今日中原鼎沸,都是宣和以前种的因。其余的话,臣不敢转奏了。"钦宗沉吟道:"上皇听说城陷,已经惊忧病倒在床,如何能到金营去?若金人定要中原天子出盟,朕便亲自去走一遭。"这时,在朝许多文武臣,听说议和之使已回,都入宫打听消息。听说钦宗要亲自到金营去议和,怕事的奸庸之徒,不敢言语。忠直之臣,都说金人犬羊之性,有何信义,千万去不得。议了半日,并无结果。那金使王讷,又来见钦宗,要上皇徽宗出城,前去金营。钦宗道:"上皇端的病了,贵元帅一定要朕父子出盟,朕便亲去一遭。"那王讷究系中原人,尚有三分人性,倒被钦宗的孝思打动,便答应回金营请示,当晚回信。粘没喝依允了钦宗来营订盟。钦宗没奈何,着史臣写下了降表,用黄绫子包了,背在身上。免除了銮驾仪仗,只骑了一匹素马出城。忠直之臣如张叔夜、何粟、孙傅等,有七八人陪着。也有素来与金人有往还的张邦昌、秦桧等,钦宗着他们陪同了去,也好说话。这些人都随在钦宗马后,垂头丧气,默然的步行。这围城金兵,有两个元帅营。东路元帅斡离不,依然驻兵牟驼岗。西路元帅粘没喝却驻营在西郊顺天门外。因东京城是金兵西路所攻破,所以议和之事,由他作主。钦宗奉表纳降,也便由他受理。这时,东京城里,家家关门闭户,街上没有行人。城门洞开,是入城的金兵,将城门把守了。钦宗骑马到门洞时,先有引路的金国使臣,告知守城将士,南朝天子投降来也。这些金兵在城门两边,身披了甲,手挺了武器,两道墙也似,夹路站了,都把眼来看了钦宗。钦宗如醉如痴,垂了头在马上,两眼只看马头面前一截路,四周是些甚的,一概装了不知。出得城来,沿路都是金兵排班站立,有时,还听到讥笑之声,在马后发出。心中暗忖,一朝天子,落到如此,却是不如死了也罢休。那张叔夜已赶向前紧傍马头而走,见钦宗垂了眼皮,面如死灰,便低声道: "陛下放心,有臣在此。若有人敢侮辱陛下,臣以颈血相溅。"钦宗只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得言语。看看金营不远,那个议和金邦使臣,策马迎面赶来,大声叫道:"己到金营了,南朝皇帝既是来递降表,如何还坐在马上?"张叔夜大叫道:"王讷,你如何恁地无礼?南北两国,既然议和言好,我君还是一国之主。你家元帅,也是人臣,不争叫我国之君,步行来见?老夫虽老,还可以流血五步。" 那钦宗抬头一看,见迎面金营旗帜犹如在空中布下一座五彩山峰;连环甲马密密层层在大道两旁夹立,连一只虫豸飞动的空隙也无,马上甲兵,各各手拿了兵刃,长枪如林立,大刀如雪涌。心中想了,此时此地,如何可以和他们使气?便兜住缰绳,跨下马来。张叔夜见钦宗坐在马鞍上摇摇欲倒,也就不再扶他上马,便紧紧依傍了他,缓步向前。那王讷见他怒目而视,倒也下了马,在前步行引路。钦宗见四面金兵排班,犹如筑下几堵围墙,只有低头不看,硬着头皮走去。那金元帅辕门,八字洞开,由外直到中军帐里,益发是披甲拨剑的将士,分层站立。三声炮响,鼓乐齐鸣,震天也似几声,金营将士上上下下呐了一阵喊。正是粘没喝升帐,故意装着了恁般威风。远远看到一簇旗帜,拥了一座牛皮营帐,帐外帐里,几百名将士各各穿了金锁鱼鳞甲,头带红缨盔,拔刀挺剑,一片血光,一片杀声。钦宗心想,我是来请降,我又不是来厮杀,倒恁地威吓人?但明知如此,胆却是小的,虽那中军帐还有二三十步,便止住了。也不看清那粘没喝是如何形相,但听里面吆喝了几声。即刻有通使官员,翻译下言语来道:"我家元帅有令,着南朝君臣自家唱名,献上降表。钦宗听了,一个中原天子,休道生前,死后也没人敢书写他名字。不想如今倒向一个番帅自道名姓。只得朝上拱了一揖道:"宋天子赵桓,今带来降表,向贵元帅请和。"那粘没喝不但未曾回礼,连在帐棚里坐地也不曾起身一下。随来文武臣没奈何,也都自唱了名。通使官便喝递上降表来。钦宗在肩上取下黄绫包袱,交与身旁番将,送入帐内。粘没喝又传下话来:"赵桓,我金邦对你十分宽待,不曾以亡国之君,相看你今日递降表,未曾用得面缚舆榇那个故事,本帅也不追究。两国议款甚多,不是片刻可以完事,且请到后帐留宴,从缓商议。说毕,便有一拨番将,执了兵刃,逼着宋室君臣向后帐走。钦宗回头向各文武臣道:"众卿,人可死,骨可灰,此辱难受,国不可亡也!"众臣听说,泪如雨下,无不呜咽。只有张邦昌、秦桧二人,却面色如常。这日粘没喝将钦宗留在后帐里,定下议款,要宋室派大臣至两河三镇州郡,宣诏交割所有土地人民。另要黄金一千万锭,白银二千万锭,绸缎一千万匹。钦宗没奈何,一齐都依允了。粘没喝又留着钦宗数日,方才放回东京。 那城内文武臣,太学生,男女百姓,听说钦宗生还,夹道迎接。钦宗步行入城之后,方才骑马,见了百姓,将袍袖掩面大哭,一路喊说:"宰相误我父子。"路旁见着的人,无不流泪。钦宗到一处,百姓哭一处。铁宗回到宫里,当日就派出二十余名大臣,并拿诏书,随同金人,分往河北河东割地。那时,两河州郡,依然在中原军民手中,诏书到了,州郡多是闭门不纳。金兵围着东京,又过了二十余日,已到靖康二年正月。粘没喝见所谋未成,又邀请钦宗到金营议款。钦宗上次到金营,受尽了折磨,如何敢再去?但不去时,金人又三番五次不断派人来催。自料此去,凶多吉少,便下旨着孙博辅太子监国,带同文臣何粟、李若水前往金营。去之后,粘没喝果然不放钦宗回来。东京人士,昼夜向金营迎驾,粘没喝只是不睬。太学生徐揆,亲自到金营上书,迎接钦宗,金人就在营门,将徐揆杀了。那金人屡次南犯,要收买读书人心,向来不侵犯文庙,不伤害太学生。现今将徐揆杀了,便没有人敢再到金营迎回赵官家。这般情形,把那个东路元帅斡离不又冷落了。他便勾结了反臣翰林承旨吴拜、吏都尚书莫俦和京城巡检范琼,要共立前任太宰张邦昌为帝,亡了大宋赵氏。这张邦昌向来主张割地和金,禁止用兵。上次和康王出使金菅与斡离不认识,斡离不倒觉得他十分听话。因此当钦宗到粘没喝营里递降表的时候,他就暗暗写下一道本章,飞报金主,推荐张邦昌。那金主吴乞买,他是个没用的皇帝,兵权操在这两位元帅手上,百依百顺。这本章和钦宗降表,同到燕京,吴乞买就回旨将徽宗、钦宗废为庶人,准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斡离不有了这旨,又怕擅立张郭昌人心不服。第一步要把赵家祖孙父子兄弟一网打尽,才可以绝了中原人的指望。这便着吴、莫、范三人入城,请太上皇皇太后过营叙话,这吴、莫两人,曾在宋室为臣,君臣常常见面,兀自抹不下情面。只有这范琼是个小小巡检,和微宗父子向不见面。这时带了一百余名金兵,各各手执兵刃,直入后官,来见徽宗。这徽宗由端王入居大位,享尽人间快活,何曾想到有国家破亡之日?自东京二次被围,事先不曾准备得脱身,又愁又吓,便茶饭不进,病倒在床。现今钦宗二次到金营未回,虽是太子监国,无如四城洞开,金兵随时可以入宫,正是日夜提心吊胆。这日午牌,正卧在床上,对了床前坐的太上后郑氏,长吁短叹。忽然小太监乱窜,口喊金兵来也。徽宗急忙起床,却见一个武官,犹是中原冠服,手提宝剑,直闯入宫室里来。便迎着问道:"足下何人?有何见教?"来人站定了,抱剑唱个喏道:"小可巡检范琼,奉金邦元帅之命,请上皇.太上后过营赴宴。"徽宗道:"联有病在身,却是出宫不得!"范琼道:"小可作不得主,请看门外恁多金兵,恐怕由不得上皇。"说毕,他向宫室门外,点一点头。那金兵各拿兵刃,拥进内宫门来。徽宗料是强拗不得,便向太上后道:"我们便同走一遭则个。"这些金兵带推带拥,便将徽宗拥出宫来。午门外只有一辆金营拖粮秣的木板车儿,也没有个蓬帐,将一头水牛拉着,停止路边。范琼指了牛车道:"就请坐这个车儿去。"徽宗一看,这何尝像是请去赴宴?回头看看金兵,紧紧围住,没个缝儿。再头抬看看巍峨的宫殿,叹了口气,便扶了太上后,一同坐上车子。范琼自步行着牵牛,金兵前后围了车子,正如押解囚犯也似,将徽宗夫妇拥出了东京城。徽宗荒淫无道,误国也就自误了! 第六十六回 作走狗范琼露阴谋 饮药酒宋江全大义 那斡离不的计划,粘没喝却也十分愿意。若是不把赵官家全族都俘虏了去,他们军马早上离开汴梁,赵家又会出来一个皇帝,中原依然是大宋天下。必须要像契丹灭了后唐一般,立石敬塘作后晋皇帝。那时,另立个中原天子,向金邦称臣,金邦自无须周年半载发兵南下。要些甚的,不怕那个向金邦称臣的天子不给。恁般想了,他便先逼着钦宗下了一道诏书给张叔夜,着他将南道军马留在东京城里的,一律解甲遣散,不时,分明是宋军还要厮杀,他便要难为两个在金营的皇帝。钦宗在粘没蝎后营帐被押守了,性命在呼吸之间,如何敢不依他?便亲笔写下二篇诏书,由金人交给张叔夜。他接了诏书,自知是金人逼写的。这时,东京城失陷已将两月,凡是出入要道,金人都驻了重兵。原来守城的七八万人,因粮饷无着,已溃散干净,自已所统的三军,一般地没有粮饷,大公子伯奋二公子仲雄只带了千余残兵,驻在宫脚下,作不的甚事,遣散了也罢。只有宋江所部的第三军,还有五六千军马,分驻在白莲寺前后民房里,闭门未出。暗地里虽有东京百姓接济一些粮食,却也带有几分饥饿。因此他想着,若是留他们在围城里,金兵必不放心。众寡悬殊之下,难免活活地被金兵困杀了。现今金兵要遣散这些军马,倒也免受凌辱,便修了一封书信给粘没喝,说是为免碍两国和议,遣散所部残军,正有此意。只是东京市上,无法教他们安身。须是送出东京城外,让他们归田。那粘没喝却也是狡猾,他派了三名将领,和张邦昌的党羽吴开、莫俦二人来见张叔夜,依允把残军送出东京城,但须是分四门遣散,知名的将领却一个不许出城。张叔夜原是想把这些将才夹在遣散的兵里放出去,教他们去觅个报仇雪耻机会,现今兵只散兵不散将,那些兵士,没一个将领统率,出城之后,岂不是搏沙一散?而况又是分四城遣散,益发没个着手处。因此金人交了书信在他手上,半晌发不得言语。那金将益发瞧科了,便要他一路先来遣散宋江人马。张叔夜道:"那宋江部下将领,多一勇之夫,金使若去,言语激发了,却转是不稳便。老夫与他们相聚多年,知之甚悉。若是老夫一人前去,教他们以二帝安危为重,而且有天子诏书,他们自没有甚的不乐从。"那吴、莫两人想了也是,便请金将在张叔夜行馆里候信,由张叔夜一人去到白莲寺来见宋江。这般行径,吴用在一个月前,却早已料到,因向宋江献计,把军马深深藏在民家,平常不露形迹,免得撩拨了金人注目。留着这一分力量,迟早有些用处。但一月以来,南薰门内外,却驻下了金兵两三万人,益发不敢莽撞行走。 这日张叔夜来到白莲寺,见庙门紧闭,门口不曾有半点军马迹象,也没有一些声音。敲门甚久,里面才有个老僧出来开了半扇门。他自认得,便唱喏道:"原来是张相公。"张叔夜向门里观望,见前殿空荡荡地,并没个人影,却吃一惊道:"宋保御使如何不见?"老僧道:"相公且请到里面叙话。"于是代牵了马进庙,却将大门闭上。引着张叔夜转过前殿,却见宋江、卢俊义、吴用一行十余将领,站在院落里恭候。宋江先拜道:"相公别来无恙?今幸得见颜色。"张叔夜叹口气道:"昼夜被金人监视了,一步也施展不得。我自不惜这条老命,来和金人厮拼,但想到国家社稷为重,我便忍耐了。"说着和宋江等人走入后殿,在寺中将领,分别来谒见。张叔夜安慰了众人一番,便问这里情景。宋江躬身禀道:"小将遵旨将军马退到此地时,金军便占了城门。末将曾接相公手谕,将军马遇入附近小巷时,金军便占了大街。起初时,将士们却也和金兵争斗过几次,约莫是他们得了主将的指示,使不来和我争斗,只把军马将这儿前后围了,相公不见这南薰门内外的金兵恁地多。小将和各位兄弟商议多次,不难和金兵作一次巷战。只是上体皇上议和苦心,怕恁地时,只逞了血气之勇,却误了国家大事。而况东京被金兵围困得铁桶也似,这支军马便冲出了重围,如何救得在金营的圣上出来?现今太上皇又到金营去了,投鼠忌器,却教小将等进退维谷,不知道恁地是好?"张叔夜叹口气道:"不仅此也,现今金人又定下一条毒计,要奈何我们。"因把来意说了一遍。在座将领听了,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张叔夜端坐在交椅上,手摸髭颓,将面前将领一一看了一眼。因正色道:"这虽是金人一剂毒药,我们必须将这毒药吃下去。不时,金人继续去向圣上罗唣,却不难为了圣上。老夫却另有个打算在此。我等困在京师,究是金人刀俎下鱼肉。现今金人既要遣散我等人马,宋保御可着量调动一部将领,扮着兵士摸样,就暗随了他们出城。也好各投出路,再来为国报仇。若金人要查点将领人数,便觅几个面貌相似的出面顶替,谅他查看不出。"关胜听了,便向前躬身禀道:"某等一百八人,聚首以来,誓同生死。这一年中,许多兄弟为国捐躯,自是不得已。如今若抛弃宋保御在围城之中,独调出一拨兄弟去觅生路,关某可以断言,各兄弟绝所不为。"他说毕,其余在前兄弟,一齐响应道:"末将等意见,正是如此。"张叔夜点头道:"这自是各将军义气。老夫所言,无非为国家爱惜将才耳。"卢俊义道:"金人若将我军所部兵马遣散,末将等已成赤手空拳,留在东京,金人也来必一一要置之死地。便是难免一死,国亡城破,也义所应当。虽相公美意,不以末将等为不才,尚可偷生一息,为国杀贼。但上有相公,下有保御使,都在东京,舍此明主,不与共同生死,又将何往?"这卢俊义一番话,说得张叔夜义形于色,却落下几点泪来。因道:""国运如此,真是埋没你们周身本领与一腔义气。既是恁地说了,望宋保御分别晓谕这附近驻扎兵士,将兵器马匹交出,堆集一处,然后徒手等候金兵押进出境。可先将各民房中统带兵士将领,都调来白莲寺内,免他们亲自见这般伤心之事。老夫至此,肝肠寸断,也不能多有言语。只望你等上体蒙尘二帝之苦心,下念苍生求解倒悬之危急罢。"说毕,起身挽了宋江衣袖,眼望殿上众将道:"自海州相见以来,蒙各位不以老夫为可弃,共同甘苦,八年于兹,不想奸臣误国,陷害君上,却教我们恁地结果。"说毕,顿脚号啕大哭,各将领见张叔夜苍白长须上,泪珠牵线般滴着,各各都洒下了一把英雄之泪。张叔夜见大家如此,突然又忍住了眼泪,望了大家道:"老夫伤心已极,每每提到国事,就不免落一把眼泪。大丈夫生当国难,只有轰轰烈烈作一番事业,生就成功,死就成仁,动不动挥一把眼泪实是老大笑话。各位将军正在盛年,却莫学老夫模样。"说毕,正了颜色走去。宋江等送到前殿便拜别了,不敢到庙门口。他昂头望了天,叹口气道:"宋江兄弟,当年横行河朔,不知甚的叫着惧怯,于今为了国家,恁般受屈。"吴用站在一旁,见宋江两只眼眶凹下去很深,颧骨高撑起来,鬓发苍白了多根,心里也想着,一世豪杰,教他恁地憔悴,不能和他分忧,却不枉称了知已?恁地想时,也是手摸髭须,不住望了天空。所有弟兄,各怀了一腔心事,都在两层殿宇里徘徊。忽然殿后有人跑将出来,大声叫道:"哪个鸟人怕事,要遣散军马?遣散了军马,还把甚么鸟来厮杀?却不是让番狗活捉了。我死也杀个痛快!"说话的正是李逵。他自被箭射得重伤了,便在这白莲寺里养伤。只因血流太多了,他金刚般身子,却也十分枯瘦,宋江怕多事,将他幽禁在庙里,却又不住将言语安慰他。他今日兀自在床上卧倒,未知如何得了信息,却跳将出来。宋江便道:"兄弟,兀谁不受着一肚子好气,只是我等莽撞起来时,误了国家大事,比我们占据山林,还要罪大。"吴用道:"李大哥,你不看公明哥哥,愁闷消瘦到恁地。忍不住的,何争你一人。"李逵叹口气道:"恁地说时,却不如……"宋江喝道:"休得胡说,且去将息了身体,将来也好厮杀。"说着,教兄弟将李逵推进后殿屋里去。 大家心里正不知如何了断,前面庙门,又有人敲打了响。宋江与众人避回到后殿,仍着老僧且去开门。那僧人匆忙回到后殿,叫道:"范巡检来也。"宋江在佛殿帘子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见一人穿着皂罗战袍,腰上挂了佩剑,直走入来。后面有两个青衣小使,却远远站定。他曾听到京城巡检范琼,勾结了金人,这些时在东京好作威福,料着必是此人。远远瞧着他焦黄面庞,都是横肉,突出两只圆眼,脖子僵直了,正是有一股凶狠之气。便迎出来声喏道: "小可宋江,待罹在此,巡检下顾,却是失迎。"那范琼回揖道:"近来京城多事,特冗忙些个,未来拜候。久闻保御使是当今豪杰,渴欲一见。时至今日,再不容不来相晤。"宋江道: "败军之将,何劳挂齿。"范琼笑道:"休恁地说,东京城里,梁山泊兄弟为之增色不少。小可有一番肺腑之言,欲与足下一谈,就烦引到一个僻静地方畅叙一番如何?"吴用在帘子里张望得清楚。料得这厮狡猾,宋江须是不易对付他,便一掀帘子出来,向前唱喏道:"小可吴用拜揖。"范琼回礼,向他身上打量一番,笑道:"便是智多星先生了?"吴用笑道:"当年江湖上浑名,何劳巡检挂齿?"宋江因道:"吴先生与小可肝胆相照,公私之事,多赖策划,就请一同叙话如何?"范琼笑道:"正要向吴先生就教。"于是将他引到偏殿旁一间小阁子里,分宾主坐下。在让座之间,吴用背转身来,手摸髭顽,向宋江以目示意,宋江略略点了下头。坐定,范琼道:"闻得当年各位豪杰聚首在梁山泊时,实非出于本意。于今看了各位这番勤王义举,却是果然。"宋江道:"正因当年犯了罪,于今向国家略效绵薄,以盖前愆而已,那里谈得上一个义字?"范琼道:"不然,当今世受朝廷厚禄,作封疆大吏者多矣。请看兀谁带了一兵一卒来赴难。不是范琼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朝廷实在薄待了各位豪杰。若是生在他朝,各位恁般出生入死,为国驰驱,怕不早录大功。"吴用道:"我等只要朝廷不计前罪,也就喜出望外了,却也不敢言功。"范琼想了想,叹口气道:"为了蔡京、童贯,朝廷多少事倒行逆施,于今金邦派兵南来,虽是两国相争,却也未尝不是来救民倒悬。"宋江听了此话,心中暗忖,这厮如何说出恁地禽兽般言语?但偷眼看吴用时,他兀自缓缓抚摸了髭须,偏斜了身子静听。便不言语,唯唯称是。范琼突然问道:"二位看大宋天下,还有一线之望吗?"宋江不曾言语,吴用道:"这却看天运人事。"范琼道:"当年太祖陈桥兵变,一夜之间,黄袍加身,正是白拾得这座江山。既非出于争夺,也不是出于禅让,只是以诈术取之。太宗弟继兄位,天下有烛影斧声之说。这大宋天下,传了二百年,正是老大便宜。于今便是失去,却也不冤枉。"宋江听着,实在忍耐不得。因道:"虽恁地说,或就中原说,或就赵氏说,究是楚弓楚得。现今大金若取了中原,却是异族。"范琼手一拍膝道:"宋保御之言,正合鄙意。但大金邦兴兵,意在赵官家,却无夺取中原之意。"吴用道: "巡检何以得知?"范琼道:"实不相瞒,小可近来日夜与金营人物往还,得悉金主来了诏书,废赵官家父子为庶人。只在今明日,当着我邦文武,共立在朝异姓大臣,入承大统。"吴用道:"原来惩地!巡检听得朝中文武之意如何?"范琼道:"听说大家意在太宰张邦昌相公。"吴用点头道: "此公却是清望相符。只是金邦能依我们所议吗?"范琼笑道:"吴先生,你却不曾思量透。若非金邦愿立之人,兀谁敢来议立?"吴用拱手笑道:"恭贺巡检,将来必是佐命元勋了?"范琼望了他笑道:"吴先生,你是真话,还是打趣小可?"吴用正色道:"小可焉敢打趣巡检?"范琼听说,将坐椅向宋江面拖拢将来,低声道:"小可今日此来,正有一套富贵相送,未知尊意如何,所以未曾走来明说,听吴先生之言,已知天命攸归,若肯相助,这佐命元勋,未尝不是尔我共之。"宋江听说,心中乱跳,暗忖,这厮果有为而来。因强自镇定了,笑道:"小人微末前程,这等议立大事,却是攀附不到。"范琼道:"并非要保御签署议状。我等想了,张相公是个文臣,要成大事,如何能少得了一些心腹敢死之士。方今金兵在京,自没甚事,不久金兵北退,张相公登了九五,这京城拱卫之职,付托兀谁?小可虽有些京城缉捕官兵,实是能力薄弱,若得保御使这支人马作了基础,新朝鼎定之后即日招募训练,便是锦上舔花。"吴用拍膝叹息道:"巡检有此美意,可惜迟了一步。于今金营要赵官家下了诏书,要将屯集这白莲寺附近五六千人马,一律缴械遣散.某等兄弟,不过数十人,有将无兵,却不是赤手空拳一般?"范琼点头道:"小可正为此来。若是二位能说得众位豪杰,共成大事,小可定将此意转呈粘没喝元帅,将贵部留在东京。"吴用看觑了宋江一眼, 因起身拱手道:"若能如此,公明兄弟与小可,定能率领各位兄弟共戴新主。巡检请想,我等若不是想图谋个一身富贵,当年何必去作了强盗?自受张相公招抚以后,实未能如众兄弟初愿。即如秦明,原来兀自是一州统制,于今还不过是马兵都监,他心中如何能平?今蒙范巡检携带,故不惜以肺腑之言相告,却不足为外人道也。"范琼听了这般言语,十分快活,拍了胸道:"小可立刻去见张相公,必可如愿。"宋江因起身拜道:"宋江若有寸进,不忘大德。"范琼道:"此事发在旦夕,不容稍缓,请二君听候佳音,某不久来。"说着,一揖而去。 宋江送了他回来,依然和吴用回到小阁子里来坐地,因问道:"此贼满口无法无天之言,先生屡次暗中示意,禁止小可拂逆了他,先生必有卓见在内。"吴用道:"与兄患难相共二十年,岂能不知兄意,我等若今日再谋叛逆,当年作强盗时,便不受招安了。休道朝廷宽宥了我们,也休道叔夜相公待我等恩重如山。若是我等心存反侧,怎对得住为国捐躯那些兄弟?只是范琼这厮,现今为虎作伥,却是冒犯他不得。他既想借用我等兄弟,我益发将计就计,便答应了他。若是把这五六千兵马,还掌握在手里,有两条计可用。现二帝蒙尘,太子监国。我等不知张邦昌心怀纂夺,却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太子迟早必遭毒手。我等有了兵,乘贼与金兵不备,拥太子驾幸南阳,图谋中兴,计之上者。但此计颇难成就,只好静等机会。等那金兵北退了,东京只剩一座空城。有我弟兄数十八,还有五六千兵马,一个张邦昌怕他怎地?那时我们将叛逆除了,将一个完好的东京城送还赵官家,也是一件大功。"宋江道:"这两条计都好,只怕金人狡猾,不会将恁般便宜事交与了我等。"吴用道:"我等且存下这条心,且握住这个机会,至于事之成否,那却只好撞着命运。"宋江道:"先生说的是,有那范琼亲自把这机会交给了我们,不争把他舍了。"于是二人又密议了一番,暗暗地通知了各位兄弟,免得他们错会了宋江意思。各位弟兄听得有恁般好事,自也心中暗喜。 到了这日晚问,范琼又轻车简从,悄悄地来了。他向宋江道:"已和金营那壁厢说了,金元帅说也是,不争教张相公在东京城里作个空手皇帝,自要给他些须兵力。只是张相公闻得一年以来,保御使那一百零八躬弟兄,伤亡接多。现今还有多少人?他须知个的数,要同保御使借花名册子一观。若能把各人出身注明,益发是好,恁地时,将来新朝论功行赏,也有个凭证。"宋江道:"此事自当遵办。便没张相公这番抬举,金兵来遣散军马时,也须交出。各人出身,花名册子上自有。"说着,便将花名册取出,交与了范琼。他取得册子,甚是欢喜,因道:"现在张相公由金营那里,分得牛肉五千斤,馒首五千斤,美酒十瓮,犒劳贵军。所有酒肉都放在庙门外,请派员至庙门外点收。恁地时,也可见张相公十分倚重。"宋江拱揖道:"全仗巡检提携,请转告张相公,全军将士,自当图报。"范琼见宋江果然着了道儿, 十分欢喜,亲自陪同宋江派的接受犒劳食品人员宋清将酒肉点交清了,方始走去。到了次日,天色拂晓,范琼却又来了。宋江迎着道:"为了某等,日夜劳动巡检,实是不当。"范琼笑道:"为了一生富贵,劳碌几日,却是说不得了。晚间与张相公会晤时,他道:'要与众豪杰共成大事,如何能不相见一面?'只是将豪杰都请去时,又有些招摇过市。因此特着小可来,奉邀保御使到张相公府邸小叙。"宋江道:"相公见召,自当敬谒,便烦巡检相引。"范琼笑道:"昨日张相公翻阅花名册,见那位黑旋风李将军,现亦在此,相公爱他直爽,亦欲相见。"宋江沉吟了道:"张相公要见他?他却是鲁莽得紧!"范琼哈哈笑道:"张相公便是要见他怎地人物。"宋江道:"他的箭伤,尚未十分痊愈。既是恁地说了,待小可教他整理衣冠,一同了去。"说着转入殿后僧房,向吴用告知此事。吴用道:"小可揣侧,张邦昌无非拢络之意思。直到现在,金人尚未来遣散我们兵马,必是他将关节走通。于今为了要挽救这支人马以成大事,却不得不屈就一时,兄长只管去。且有李建同逵,料他不能过分欺侮,难道不省得这是一位杀人不贬眼的魔君?"宋江也曾忖度了,那张邦昌想得这支武力,十分联络,自当受屈去参谒他一次,教他毫无疑心。便把李逵叫到一边,叮嘱他许多言语。李逵道:"俺铁牛省得,哥哥放心便是,只要把铁牛说明白了,铁牛哪次不依计行事?"宋江听了甚喜,便带着李逵,骑了两匹马,随同了范琼来到张邦昌府邸。 休看东京城金兵占了,全城黯淡无光,这个宰相府却依旧是金碧辉煌,大门口列着两排侍卫,没个金兵来厮扰。范琼先下马入门,通知了门官。便有侍卫过来,和宋李二人牵了马。宋江在前,李逵在后,下马随在范琼之后,进了无数重院落。屏风后面,有两个衣冠整齐的文官出来相见。范琼向宋江引见了,一个是吴开翰林,一个是莫俦尚书。宋江拜揖了。奠俦笑道: "相公候保御使多时矣。"说着,两人同向李逵身上看了一眼。李逵翻着眼睛,只低了头,心里暗骂着:"看这两个鸟人,穿得恁般一身衣帽,像个斯文人,却在奸臣家里厮混。斯文人也自不作好事。"宋江怕他冒犯了贵人,不住回头看觑了他,因之他只管低头在宋江后面走。二人来到内堂,见帘子外台阶上站了七八名佩剑衙将。帘子半卷起,却见堂内正中坐椅上,坐了白胖多须的人,穿了紫罗绣袍,戴了垂翅幞头,是宰相的便服。那正是想谋得中原皇帝做的张邦昌。宋江便在阶前拜了,李逵跟着在后也拜下去。宋江一壁厢唱名道:"京城保御使宋江,率同副将李逵,进谒相公。"张邦昌竟是十分谦恭,站起一拱手道:"公明请起。久闻大名,今日幸得相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巡检曾道你旧日弟兄那番美意,老夫十分喜悦。来日正长,愿与君安乐共之。"宋江站在帘子下躬身道:"愿率所部谨供相公驱策。"张邦昌望了李逵笑道:"这真是个铁汉,不愧黑旋风之名。"因指了阶前一个衙将道:"且引李将军到前堂去,酒肉款待。我自与宋保御有大事商量。"李逵听说,眼望了宋江。宋江笑道: "兄弟直恁戆笨,怎不拜谢相公?"李逵见宋江命去,便向张邦昌唱了个肥喏。张邦昌大笑,着衙将引着李逵去。这时,那吴开、莫俦二人,由旁门走到堂前。昊开道:"相公尚须前往金营勾当,宋保御且随我来。"张邦昌点头道:"吴翰林便知我意,有言尽管畅谈。"说毕,他略略一拱手先退。宋江想着,张邦昌自不能久与下僚谈话,便随同了范琼、昊开、莫俦三人来到内堂小阁子里坐地。范琼先道:"相公倚重之殷,可以想见了。"宋江称是。但他看这小阁子,又经过几重院落,周围白粉高墙围绕,听不到人声,院落中松竹木丛生,映着窗纱,兀自绿森森地。这时,忽然西北风大作,吹得满院松竹声如潮涌。那西北大陆来的黄沙,遮天盖地,白日如夜。他心里想着:这般初春天气,有此形象,教人愁煞,人事必自有一番大变也!吴开见他沉吟,便道:"保御使沉思什么?"宋江笑道"小可自想,相公如此垂青,当如何报答?"范、吴,莫三人品字般相向宋江坐着,只瞧科了他脸色。范琼道:"此事容易,相公只须你把一个投名状来。"宋江道:"小可当即亲笔书写。"范琼笑道:"宋寨主,你如何忘了本行?"这个投名状还是你当年作寨主时候的投名状。"宋江哦了一声,站起来复又坐下,因正色道:"三公当面,谅非戏言。"吴开点头道:"端的不是戏言。"宋江道:"相公不以宋江等为不肖,引为心腹,宋江自当竭尽绵薄。现今敝部还有五六千兵马,四五十名将领,只要时机到了,冲锋陷阵,自可随相公之命是听。于今范巡检却要宋江亲自先杀个人来献头,未知此是何意?"范琼笑道:"宋保御使难道你真个不知?"宋江道:"小可端的不省得尊旨所在。"范琼笑道:"宋保御,你想,你和张相公素昧生平。虽说慕你是一个豪杰,却知你是真心是假意?于今金兵围困了东京,贵部五七千人马,自不见有甚大用。若是金兵一旦北退,全城便是你这支精兵,到那时,我兄若心存故主,再有反复,兀谁拦阻得住?范某是引见之人,却不担了血海干系?于今要贵部顺从新朝,义无反顾,便必须宋保御下一番斩钉截铁的手段,将退路打断。此是实言,望匆见怪。"他说毕,吴、莫两人同时眼看了宋 江。宋江不想到这厮竟有恁般手法,且沉住了气,因道:"原来恁地,宋江便当遵命,即刻纳个投名状来。"范琼笑道:这却与宋寨王当年要的投名状又有些不同了。那时,随使杀个人,犯了法,便教人不能不上梁山。现今兵荒马乱的城中,宋保御兵权在手,休说杀一个两个平常百姓,你不会犯法,便是杀一千一万,也无碍你出处。于今只要你杀一个人而已。"宋江依旧沉住气,定了脸色,问道:"但不知要在下杀那个?"范琼道:"这人说出来又奢遮,便是当今监国太子。"宋江听说,不党喉咙里倒抽一口凉气。因道:"此事却难从命。现今粘没喝、斡离不是敌国之帅,兀自不忍下手。张相公要登九五,也未曾对故主以恶声相向。宋江何人,敢作此大事乎?"范琼正色道:"正是要将人所不敢作的,交足下去作。否则张相公岂肯以兵权白白交还足下?我等虽愚,也不能太阿倒持。当年你在梁山泊要人入伙时,也常常下此毒手。于今便做不得?"宋江心想,在此侯门密室之中,插翅难飞,须是和他翻脸不得。因拱手陪笑道:"非是宋江推诿,此事委实重大。如有良策,愿闻其次。"吴开道:"此事从缓议。宋保御说了,愿闻其次。我这里有个小卷轴儿,宋公明若在上面签书一个名字,却也可见心迹。"说着,在袖子里取出个黄绫卷轴,两手捧着,交与了宋江。宋江展开看时,上面笔酣墨饱,楷书端正。上面略说南朝待罪陪臣吏部上书莫俦等,顿首百拜,敬表状大金邦皇帝陛下:宋室无道,上干天讨,义师所至,罪人折伏。虽赵氏不容复存,而中原未可无主。臣等谨敬协议,拟共立前太宰张邦昌继承大位,伏乞赐予国号,以资臣服上邦云云。宋江草草一看,不由眼睛里冒出火来,恨不三把两把将这议状扯得粉碎。立刻面色如土,周身抖颜,半晌说话不得。莫俦瞪眼道:"为何恁般模样?既不肯杀人,又不心服议状,你心可知。你好大胆,敢向我们行诈诈吗?"宋江定了一定颜色,因拱手道:"莫尚书,何必多疑?只是这议状上言语,令人难堪些个。"范琼冷笑道:"宋江,这两件事在此,随你奉行哪条。不时,休说你休想出这相府门,便是白莲寺里那群粱山余孽,我不会放走一个。"宋江将那议状,放在案上,垂头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忽然向范琼一拱手道:"宋江草莽出身,实不曾经过恁般大事。请赐我一壶酒,略壮胆气。"范琼道:"这却使得。"便着人提了一壶酒,一只洒盏来。宋江提壶自斟了一盏酒,站起来一口喝下。因向范琼道:"罢罢,既要行大事,便作个彻底。杀人放火,我那同行伙伴,是个圣手,请将他唤来,小可有言语叮嘱他。"范琼向吴,莫两人微笑道:"二位现可知我召黑旋风前来之意了吗?"二人哈哈大笑。那范琼便着人去唤李逵。宋江道:"这李逶是个粗汉,须宋江好好将言语哄劝他。便请三位在院外小避如何?"范琼道:"使得,我自不怕你二人飞上天去。"于是莫俦袖着议状,随吴、范二人走开。立时一个衙将引了李逵进来,自行退去。 宋江执了李逵手低声道:"于今哥哥命在倾刻,无多话可说。我问你,兄弟,你愿意作个半截汉子活下去呢?还是要作个顶天立地男儿,与哥哥同死?"李逵道:"哥哥怎来问我,俺死也死在哥哥一处。"宋江道:"恁地便好,兄弟,我们此来,着了人家道儿,他要哥哥去杀太子,又要哥哥向金人称臣。"李逵道:"俺铁牛一生,只服得两个人,一个是哥哥。因哥哥说,张叔夜相公,是天下少有好男子,你降了他,俺也降了他,再也休想俺降第三个人,休说是番狗。铁牛虽没带得扳斧来,俺两只空拳也打出这鸟相府。怕甚鸟,哥哥随我来。"说着,抽身便要向外走,宋江扯住他道:"兄弟,你又来莽撞。休道你箭伤未好,不能厮拼。便是能厮拼,这里重门叠户,他们层层有人把守,如何杀得出去?况是我们道路不熟,我两人又知道向哪里走?便是奔回了白莲寺,这张邦昌和金兵勾通一气,关起城门来,必须将我兄弟在城内一网打尽。不如你我一死,那些在白莲寺兄弟,见你我未回,却好另作打算。"李逵道:"有甚打算,他们必依旧关起城来,将他们围困着杀了。"宋江道:"我且立下一个遗嘱,哀求张邦昌。明知他未必便依,我等略尽人事而已。"说着,便在怀里取出一颗红珠子来,向李逵道:"这叫鹤顶红,自围城以来,愚兄便藏在身上,现今用着他了。"说着,斟了一盏酒,将红珠放入酒内,端起盏子来,将手颠了几下。取出红珠在手,因道:"兄弟,大丈夫不死在奸贼之手,你吃这盏酒。"李逵向宋江跪了一跪,起来接着洒盏道:"铁牛拜别哥哥,哥哥叫俺死,必是当死,俺在鬼门关上,等着哥哥。"说毕,两手捧起酒盏来,向口里一倾,喝锝点滴无余,挺了胸脯,向宋江照了一照杯。宋江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接过酒盏,放入红珠,又斟了一盏酒,自已端起来喝了。见案上纸笔现成,便放下酒盏,摊开一张纸,立在案前,提笔写道: 宋江不负祖宗,不负大宋,不负张叔夜相公,不负众结义兄弟,亦不欲负张邦昌、范琼两公也。今一死以谢天下,伏乞垂怜白莲寺江所部被围兄弟,尚无过失,请将其徒手遣散,各觅生路,实为德便。大宋靖康二年二月宋江绝笔。 写完,回头看李逵时,他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宋江且不理他,向窗口朝外跪着拜了四拜道:"宋江委屈就死,意在救援友人于万一,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跪拜起来,见书案前有一交椅,便端坐其上。那外边候消息的范琼,等了许久,不见里面响动,便推门进来,见李逵睡在地上,宋江伏在案上,没了一些声息,大吃一惊。走向桌边,先看到宋江那张绝笔,压在砚底下。再看案上酒盏,里面放了一颗弹子大红珠,他便十分明白了。 第六十七回 误中毒筵众星四散 羞食夷粟一帅北沉 那范琼见宋江与李逵服毒自尽,却是出乎意料,便请了莫俦、吴开两人进来,商议一遍。莫俦道:"此事不在宋江本人,死了便死了。只是他那结义兄弟还有数十人相聚在白莲寺,未免把他们激怒了。于是将宋江遗书取来,送到后堂,请张邦昌发落。张邦昌听说宋江死了,没收得这条孽龙,已是十分惋惜。于今看得宋江遗书,便道:"既是他一死相求,教我放了他结义兄弟,便依了他罢。他们首领,兀自死在我相府里,他们如何肯听我用?"范琼问道:"相公之意,奠非依了宋江言语,把他们遣散了?"张邦昌手里捋频道:"你还想用他?"范琼躬身道:"宋江一死,他们必定恼恨在心。若用他们,不是放出几十只大虫在身边?范琼虽愚,这层却想的到。若要放他们时,这几十头大虫奔到中原,随处可以为害。现今除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别无良策。"张邦昌望了吴、莫两人道:"二位意见若何?奠俦道:"范巡检的看法,自是十分的当。且是此事必须从速,趁他们还未知得宋江死讯,即去着手。"张邦昌道:"既是你们之见相同,我便依你。"范琼等声喏退出,一壁炳教人把宋、李死身收殓了,一壁厢在密室里计议收拾白莲寺那几十只大虫之策。吴、莫两人虽也想得两条计,范琼都认为不妥。便在身上取出那颗鹤顶红的丸子,用纸托在手心上,给二人看了,笑道: "我已把这东西取来了,大有用处。他梁山上强盗,动辄请人吃蒙汗药,天理昭彰,教他们也吃一回。"因把自己想的法子说了,吴开笑道:"这事你袭用了我家智多星智取生辰纲的手法也!"三人相视大笑。这已到了辰牌时分,范琼教相府里厨役即刻办了五席酒筵的菜肴,又另觅两大瓮好酒,若夫役挑抬了,自已骑匹马,押解到白莲寺来。 吴用正在盼望宋江行迹,迎出佛殿来,拱手笑道:"昨晚已叼扰相公厚赐,今日如何又赐了这些盛仪?"那范琼下得马来,满面春风,一路拱手入庙,笑道:"宋保御使与张相公说得十分投契。不料此事为粘没喝元帅知悉,便邀张相公与宋保御使一同过营叙话。小可向这里来时,他们看看起身。张相公说是昨日的酒肉,是犒劳兵士的,今日特派府中自家厨役,挑了菜肴来,便借庙里灶火,作与全体兄弟尝尝相府风味。"说着指了阶前陈泥密封的两个酒瓮道:"只是酒少些个。非是张相公舍不得酒,只因宋保御在相公面前力辞,道是怕酒多误事。相公说也好,待论功行赏之日,再来痛饮,因此只送得这两瓮。"吴用道:"这却深谢相公爱护。只是公明兄弟长前往金营,这李逵却去不得。"范琼笑道:"这李大哥好爽快人物,已在相府吃得大醉。小可已着人伺候,等他稍醒时,用乘小轿抬回。"说着,携了吴用手道: "今日务必请众位豪杰,赏个全脸,同来吃盏酒,某也好一一认识。张相公并说,若在金营无大耽搁,还要亲来与各位把盏。吴用看那厮颜色,虽有几分做作,这却也是小人故态。宋江虽是没回来,于今东京城里文武大小官员,金营若要呼唤?谁敢不去?且范琼现在当面,他言语也却有几停相信的。至于送来洒筵,菜肴在庙里烹调,酒瓮陈旧泥封未开,也没个可疑处。因此便也依了范琼之请,将散住庙外民家的弟兄,都请了来。范琼是看过本军将领花名册子的,却也将人数隐瞒不得。其中阮小二患着风寒,现住白马寺庙里,即也勉强挣扎了前来,与范琼相见。范琼着庙里僧人,在后殿摆了五桌筵席,请各位将领分别坐了,自己在下席相陪。就烦宋江卫卒们,当筵将两个酒瓮拨开了泥封,用瓢舀了酒,灌入壶内。并着几个卫卒,轮流在五桌筵席上筛酒。范琼权代张邦昌作了主人,举着酒盏,大口吃酒。席上他只夸说宋江手下将领恁地了得,张相公十分爱惜,将来必然重用。看看午牌将尽,酒至半酣,有张相府里两个虞侯,前来殿外,躬身禀道:"张相公现在金元帅营里,便请范巡检前去一行。并说:"粘没喝元帅,和宋保御使见过,十分钦慕这里豪杰,若有人肯去相见时,就请与范巡检一同前去。"范琼听了,便离席走出殿来,仔细将两个虞侯问了一番。因回到筵席上道:"既是粘没喝元帅指明了要小可前去,只索走一遭。未知哪几位仁兄,肯随小可一行?"这在座诸人,兀谁不恨得金人牙痒痒地?去到金营,少不得受他人呼喝指示,却不是自取其辱,因之没人相应。吴用见大家不作声,须是扫了范琼脸面。且宋江在那里,若见招各位兄弟,一个不去,也怕羞恼了金人。因道:"金元帅即不曾指定谁人前去,各位兄弟自不敢冒昧自荐。小可忝为本军参军,略知军情,且情愿前去,以备咨询。"范琼道:"如此便十分是好。"吕方起身道:"免得吴参军独行,小可愿陪同前去。"郭盛道:"小弟也去。"吴用道: "只此已足,便是我们去罢。"范琼道:"小可半席而退,应当受罚,且立饮一大盏了去。"于是手捧酒盏,走下席来。他走到第一只酒瓮边,见里面酒已无余,再看第二只瓮,尚有小半瓮酒。便在卫卒手上取瓢过来,笑道:"我来自舀一瓢吃。"他伸手到瓮里,舀了一瓢酒,筛在酒盏里。酒盏里自容不下这瓢酒,他又将大半瓢酒,倾回酒瓮里去。两手举了酒盏,笑道:"小可立陪这一盏,尚有半瓮酒,诸公自饮罢。"说毕,放下酒盏,唱了个无礼喏。回头向昊用、吕方、郭盛道:"我们便行。"于是四人出殿而去。这里五张桌上,各人继续吃酒。关胜因宋江、吴用相继而去,心里烦燥,未曾再吃酒。呼延灼久病在身,自不曾多饮,便停了杯,阮小二患了风寒,口中无味,酒肉都未曾吃。李俊一般心神不安,范琼去后,无人劝酒,自也不吃。杨雄患腹泻,已自离席。宋清因宋江已去金营,骨肉情重,吃不下酒。李云,皇甫端、萧让三人,酒力不佳,早已半醉,未曾再吃。其余的人却都把那后来半瓮酒吃完了罢休。 大家尚未离席,那个扑灯蛾孙宏由后毁抢将入桌,两手摇着道:"各位休得再吃酒了,大事有变。"关胜起身问道:"有变故?"孙宏道:"小人适在庙后小巷中,见吴参军和吕、郭两位将军骑马同行。范琼在前面。他突然回马说,有紧要文件,遗落在白莲寺里,回马便走。他只离开数步,小巷周围,百十条箭射出,将三人射落马下。小人避入民家,翻墙越屋。特由庙后前来报信。"一言未了,林冲跳起来道:"酒中有毒。"只一脚将酒瓮蹋翻,瓮片裂开,滚出一颗红珠。原来这是范琼倾下那半瓢酒的时候,暗投入的。当时,大殿一阵纷乱,喧哗了一片,有几个兄弟,已是倒卧地上。卢俊义挺立人丛中,摇了两手道:"各位休慌!大丈夫死得其正,死而何惧?我看只有那后来半瓮酒有毒。有未吃那半瓮酒的,必不中毒,赶快越墙逃走。大门外想必金兵围困了。"林冲大怒道:"大丈夫决不白死,我们且去杀几个金兵来抵偿。"他言毕,取了一把朴刀在手,便向殿外跑,但奔到院落中便倒地了。一时,卢俊义、秦明、花荣、李应、朱仝、张清、杨志、徐宁、索超、穆宏、雷横、阮小五、张顺、解宝、燕青、黄信、孙立、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凌振、孔明、孔亮、金大坚、童威、童猛、孟康、候健、朱富、蔡福、蔡庆共三十二位好汉都死了。关胜自己未中毒,神志清楚,便手提大刀,守住了前殿门。向杨雄、阮小二道:"只管前后殿里放火,我守住此地,不让金兵入来。"所有未中毒弟兄,听了此话,已知关胜之意。各人觅了火种,在神橱上、窗槛上、木壁上,四处乱点着火。这日西北风整日未停,火借风势,顷刻烈焰上膦,出了屋脊。孙宏在前后殿大叫道:"小人认得出路,各位将军,快随我来。"于是呼延灼、李俊、阮小二、杨雄、宋清、李云、皇甫端、萧让八人,跟了孙宏向后殿出走,关胜一人在后,防金兵追赶。孙宏先顺了一株大树爬上墙去,站着向四周观望了一番,便向下招招手。大家也就跟着他爬上墙来,顺了墙外人家屋脊,层层向前爬走。这天空里,正是风沙如大雨般掩盖了,很少市民在外,由得大家在屋上伏身窜走,尚无人知觉。到了一条宽巷,断了去路时,孙宏又先跳下。大家随在他后,也都跳下。他引着走了几条小巷,在一座清洁门楼下,将门环轻轻敲了四下音,便有一个苍头院公来开了门。孙宏连招着手,将大家引了进去。立刻有一书生,自里面奔了出来,大家认得,正是陈东。关胜还未曾开口时,陈东挽了他衣袖,就向内室引进。因道:"适才闻人说,白莲寺失火,谅是有变。现在非讲话之时,请各位换了衣服,立刻奔往太学,暂避一时,再作计较。"他说毕,取出四顶方巾,四领蓝衫,交给关胜,宋清、萧让、皇甫端换了。又取出院公两套衣帽,教阮小二、杨雄换了。再找出旧锦纳袄子,分给了李俊、呼延灼、李云三人。因道:"事不宜迟,扮太学生的跟我走,其余的跟这位孙大郎走,都到太学里去。"各人手无寸铁,自是依了他分途向太学走去。到了那里,各太学生闻说是粱山泊人物,避入此处,大家都纷纷来问情形,得知白莲寺药酒毒死许多豪杰,无不叹息,便猜着宋江本人,一定不妙。杨雄道:"公明哥哥?定是尽节了。"说着,在身上取出那颗鹤顶红来,指着向大家看道:"这是公明哥哥随身携带之物,于今落在范琼手上,毒了我们,其故可知。小可在庙里拾起了此物,兀自留着有用处。"太学生怜惜他们,都纷纷加以安慰。到了次日,关胜向陈东道:"蒙先生将愚弟兄引入太学,某等十分感激。但某等武人,当此国难,决非避祸之时,意即日混出都城,另谋建树。"陈东道:"愚正有此意。但不知君等行将何往?"关胜道:"现闻康王殿下,在相州起兵,愚与呼延灼将军要前往那里。"李俊道:"某等是水上本领,北去难有施展,意欲与阮小二贤弟先往朱仙镇,然后南下。困朱仙镇那里,我们有一拨重伤兄弟,两三月来,未得消息。"杨雄道:"燕山那里,也有我弟兄多人做细作工夫,公明哥哥一死,小可要去通知他们。小可生长蓟州,自懂得北地风俗人情,容易厮混。或则在北方作些事业,不成就引了那班兄弟南下,也免流落异国。"陈东道:"还有几位作何打算呢?"宋清道:"我等都想随李、阮二兄先往朱仙镇,再作南下之计。"陈东点头称是,便和各人筹划盘缠。这些太学生,自恨无力杀敌,见关胜等尚要出京,都解囊相助。外面尚有那个孙宏和他看觑路线,却也一切顺手。次日打听得东南角有许多难民出境,孙宏便来告知,教众人分别扮着难民模样,随众百姓相率出城。关胜等拜别了陈东和各太学生,陈东携了关胜手,直送到大门里,向他下拜道:"将军等为国珍重。"各人还拜了,挥泪而别。 一行人由孙宏引出城来。不敢走大路,只挑荒僻小径,走了三十余里,在一个村庄里投宿。各人哪里要睡,直谈到天明。于是约定九人分两股走。阮小二、李俊、宋清、李云、皇甫端、萧让六人,西向朱仙镇,关胜、呼延灼、杨雄三人东奔济州,以便绕道北上。大家出得村子来,便在草地上对拜了几拜。阮小二垂着泪道:"不想弟兄们相聚一场恁地分手!"关胜一手挽了阮小二,一手挽了李俊,向其余四人道:"六位到了朱仙镇,觅着那养伤兄弟们,早奔襄阳,安顿各家眷属,教导后辈,为我等报仇雪耻。这小辈里面,花荣兄长令郎花逢春、秦明兄长令郎秦仁,都大有父风。便是阮兄那个令爱桂英,也还了得。"阮小二道:"小可曾与花兄有约,将拙女许配他令郎,于今回邓州去,便办成此事。"关胜道:"如此便好。"李俊道:"小可在苏州太湖那里还多相好。那是个水国,足可避乱,将一些家眷,迁避那里好吗?"关胜道: "中原为多事之地,恁地也好。"呼延灼拱手向李俊道:"小可不能顾家了。小儿今己十岁,便烦我兄点拨他一些武艺。教拙荆随同前往江南也好。我投军有出头之日,必来看觑他们。现天下兵马副元帅宗泽相公,他是我旧日相识,我一定去投奔他。"宋清又向关胜拜了,挥着泪道:"兄长本领胸襟便是我等表率,此去定有前程。若得知家兄消息,千万送个信来邓州。关胜又携了他手道:"此事当然不须叮嘱。二郎回家,好歹将太公迁居个平安所在,转禀宋太公,休要悲伤。公明哥哥生则成功,死则成仁,正为父祖争光。"萧让、李云、皇甫端也又拜倒在地,同道:"北去兵荒马乱,三位兄长保重。"说着,呜咽不能成声。杨雄道:"我到燕山见了各位兄弟,自劝他们南下,将来还可在太湖聚首。作许多年强盗,大家落个为国而死,也没得怨了。"九人站在草地上,絮絮叨叨了一个时辰,实难分舍。关胜道:"六兄今日要奔到朱仙镇,时候不早,便请行罢。"杨雄道:"我等三人,且送兄六位一程。前面若有村酒店,且吃三杯别酒。"宋清道:"这附近人民,都逃避空了,恐怕吃不到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说着,大家又对拜了一拜,六人方自路向走去。一路之上,只管回头。这里四人,走上一个高土岗子,直望六个人影,走入黄尘烟雾里,一些不见,方始罢休。 这六人到了朱仙镇,寻觅了旧日弟兄半日。后来在镇外小村子里,将安道全觅到,始知重伤兄弟阮小七、欧鹏、鲍旭、项充、李衮、穆春、宋万、周通、朱贵、李立,均已不治病故。只有龚旺、丁得孙二人,现时还在将息。因由此一路到汴梁,不时有金兵游骑骚扰,安道全带了两个病人,不敢前去。现在合了伙,便同回邓州。李俊果依了关胜言语,将各兄弟眷属,一同迁居江南太湖水国里,李俊、阮小二、李云教授各家子弟水陆本领,萧让教他们经书,安道全、皇甫端传授也们医道。龚、丁两人,却北上投入宗泽部下。后来晚辈苏雄和岳飞南征北剿,皆二人引荐之力也。那一路孙宏仍回东京。关胜、呼延灼、杨雄三人,由济州境内渡过黄河,半路上遇到康王带八千人南下,才知宗泽在卫州,三人又奔卫州。在路上四处遇到小战场,直到四月将近,三人到得卫州时,宗泽和金兵鏖战,大小连捷十三次,已回兵杀向大名了。关胜向杨雄道:"宗元帅既已南下,早晚当渡河回到东京,关某自当南下,我们要由此分手了。"杨雄道:"一班兄弟,只剩弟一人,成了个失群孤雁单独北飞,好不惨然!这卫州城里,秩序尚佳,你我弟兄小聚三日,再行分手,如何?"关胜道:"某等要追赶宗元帅,不敢多耽误。但是杨兄所说,小可也感到恋恋难舍,且在卫州多勾留一天罢。"这等说了,三人便投下了一家洁净客店,从容将息着一日。这日午牌时分,三人带了些散碎银子来在街上散步。见十字街口悬出两个大红布酒望子,一座好大酒楼市招写着南望楼三字。关胜拈须道:"这个名堂甚合某意,我等且上楼吃几杯。"于是三人走入酒楼,挑了沿街一所小阁子里坐了。三人吃酒,看看街景。呼延灼向街上指道:"兀的不是粱氏弟兄,如何来到此地?"关胜、杨雄看时,见梁志忠、志孝兄弟二人,穿了一件素色葛布袍,腰系了麻布带,头上戴了白布方巾。杨雄便大喊道 "二位都监别来无恙?"梁志忠回头看了,哎呀一声,立刻奔上楼来,兄弟同喁了个喏。关胜望了他道:"二位因何重孝在身,穿此素服?"梁志忠叹口气道:"天不佑宋,将帅同运,张叔夜相公在白沟尽忠了也!"关胜道:"我等离开东京城,张相公尚在京中,如何到了白沟去尽忠?且请坐下吃碗酒,将此事相告。"于是二粱坐将下来,便把过去的细述一遍。 原来宋江全节的那日,范琼见他不肯将太子下手,就亲自入宫,照着逼徽宗的法儿,将太子逼往金营。到了次日,又将赵氏王公妃嫔,不问亲疏老幼,一齐逼到宫门口集合。教他们排班站定,后面一个人,牵了前面一个人的衣服,鱼贯而行,走向金营去。这一行共是三千余人,一向安福尊荣,那里受过这等委屈?大家号啕大哭。老百姓看到,一来觉得是中原之耻,二来起了怜悯之心,看到之后,也无不垂泪。老百姓哭,赵家宗室更哭,他们到一处,哭一处,真个是哭震全城。但金人和汉奸如此毒辣,究竟漏了两个人。一个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康王这时在相州,一个是哲宗的废后孟氏,已退居娘家多年了。金人却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还能延留赵氏南宋天下一百五十余年。便由范琼、吴开、莫俦引动全朝文武,在靖康二年三月,议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这文武之中,有几个人不愿在状上署名,张叔夜便是一个。粘没喝想着,这等大事,没有几个在朝名臣出面,不足号召天下,便派兵强逼张叔夜到金营说话,逼他署名。粘没喝并骗他说,有几文臣,不肯署状,都把他杀了。我公年老,大家何必和他们一般,落个身首异处,张叔夜便挺了胸脯子正着脸色道:"老夫此受国恩,国亡君辱,死所应当。贵元帅如要见杀,就请从速。"粘投喝道:"赵氏已不足为,我公还这样执迷不悟?"张叔夜昂头哈哈大笑道:"是我执迷不醒吗?假使有一天,南朝杀进你们金邦,劫去你家君主,你贵为元帅的人,还是像老夫这般执迷不悟呢?还是像那张邦昌一样,将大金双手献给南朝呢?"粘没喝被他几句话阻着,没得话说。想了一想道:"我公这样倔强,却是和宋江一般,留在东京不得,请随营一同去燕山罢。"张叔夜吃惊道:"宋江也在金营吗?"粘没喝笑道:"宋江死矣。梁山群雄亦死尽矣。"张叔夜听说,兜胸中了一锤般,低下头去,作声不得。就在这一阵伤心时,被一群金兵拥进了后帐。他大儿子张伯奋得了此讯,便带了兄弟仲雄和粱氏弟兄,一同来到金营求见。粘没喝听说是张叔夜两个儿子来了,便升帐见他,这四人站立帐前,只躬身唱了个喏。粘没喝问道:粕你们不知我金营厉害吗?前来则甚!"伯奋向上一举手道:"特来请死!"粘没喝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请死?"伯奋道:"家父现在金营,他臣为君死,我便子为父死耳。"粘没喝见他面容严正,毫无惧色。便道:"令尊在此,我并不会难为他,只要他同到燕山一行。"伯奋道:"某等虽来请死,要我死不死,是在贵元帅。家父年老,难于只身独适异国。愚兄弟愿随侍左右,但得父子一处,死而无憾。"粘没喝向仲雄道:"你弟兄都去,不愁张氏绝后吗?"仲雄道:"你已灭了赵氏之后了,何爱于我张氏?父兄均北,我二人也不愿独留。"粘没喝问二粱道:"你自姓粱;你来则甚?"梁志忠道:"相公父子待我兄弟甚厚,不忍分别,愿死在一处,别无他说。"粘投喝听说,倒呆了半晌。那帐上站班的金国将士,看到他四人这般言行,各人脸上都现出了敬佩之色,互相看觑。粘没喝向张伯奋道:"我却佩服你孝思。但你父子三人,是三只大虫,我不能容你们在一处。不在一处时!你北去何益?我全你志,教梁氏兄弟,隧你父北行,一路容他便宜伺候,你可以放心了。将来南北和好时,张相公自有南归之日。"伯奋还不依时,粱志孝便道:"公子忍了罢。粘没喝元帅恁地说了,如何强求得?一路上,我兄弟自把张相公父亲般侍候。"张伯奋大哭道:"志忠,志孝,你兄弟受我等一拜罢。"说着,张氏兄弟,在帐前向粱氏兄弟拜了下去。他二人也回拜了,四人泪如雨下。牯没喝见帐上下各各面色变动,却怕摇动了军心,立刻吩咐将士,将二张推出营去,自此二粱押到后帐,便和张叔夜一处。他初见二粱,喝问:"你来则甚?"二人下拜道:"相公年老,特来伺奉。"因将经过说了。张叔夜在牛皮帐里,席地而坐,叹了口气,闭目不语。二梁在侧,无人时,将宋江等消息说知,他益发精神懊丧。虽是粘没喝有酒肉款待,他却是食不下咽,甚少进用。过了半月有余,张邦昌已登了帝位。金兵便分著两路退兵。斡离不由滑州北去,粘没喝由郑州西去。这两个元帅,都要争功。金银财帛平分,日不消说,伴得赵家父子,也各分一半,好回金报功。因此钦宗父子和一部宗室,随了西路走。徽宗夫妻与一部宗室,随了东路走。张叔夜便在东路。斡离不敬他是个老将,却给了他一辆双马车儿坐。二粱跟着车儿步行。张权使已知二帝和太子三代作了俘虏,心想这是开辟以来,中原第一遭奇耻大辱。登车之后,只推身上有病,绝了饭食,终日昏卧在车上。二粱百般相劝,他只是不吃,也不言语。二粱无法,暗中用米汤代替了汤水与他饮用。这日过了雄州,天到午牌时候,那赶车的车夫,却是中原人,他坐在车前,将马鞭一举道:"唉!前面白沟,便是南朝国界尽头了。"张叔夜在车中忽然坐起,大叫一声道:"张叔夜,你偌大年纪,还真到异国去吃金人粟麦吗?"二粱随在车后,看看国界将尽,正也伤心已极,只低头而走。行了一里路许,兀自不听到车中再有声息。向前掀开车帘一看,不觉大惊,原来张叔夜解下鸾带,缚了车棚柱,缢死在车蓬里了。当时二梁奔向前营,告知了斡离不。他想将张叔夜尸体搬去北国有何用处?便允了二粱将他遗体棺殓了,搬运南归。这日二粱将棺柩运到卫州,将棺木停放在城外野庙里,让搬夫在客店将息,自入城来觅些饮食充饥,无意中却和关胜等会晤。各谈起东京之事,关胜等才知宋江确已尽忠。呼延灼道:"不料在此还遇见张相公遗骸,我们到棺前奠拜一番也好。"关胜道:"自是应当。"杨雄即刻到街上去采办了些纸钱香烛,便向酒家回了些果子,打了一壶酒,请个过卖将食盒子挑了,随着二梁来到城外野庙里来。这庙自敞了半扇门,屋瓦落了一半,院落里野树丛生,青苔直长到佛殿上。佛像倚斛了,佛像面目模糊,也看不清是何神佛。西廊下安放了一具黑漆棺木,益发觉得这里阴森森地。五人就在地面陈设了祭品,在院落里焚化纸钱。正好殿里刮起一阵旋风,将纸灰吹得打了回旋,奔出屋檐向南飞去。关胜道:"相公阴灵不远,兀自教我等南图也!"于是大家跪在阶沿下,大拜了八拜。各人起来,呆呆站了一会。那过卖自认得棺头上朱红题字:大宋签书枢密院事张公讳叔夜之灵。他道:"原来是张相公。"也拜了几拜。呼延灼道:"张相公虽是身后萧条,却落个匹夫匹妇皆知,也不枉了。"当时收了祭品,便同落在一家客店里畅叙了一晚。次日杨雄起程北上,大家同送出北门五里,方始分手。二粱自运棺柩往东京,好交与伯奋兄弟。关胜、呼延灼来到大名,在宗泽部下从军,却曾与岳飞共事,小说家言,常称关氏与呼延氏后代在中州还有许多将才,非无由也。 第六十八回 雪国耻同死白虎堂 快人心大捷黄天荡 这壁厢,杨雄一人凄凄凉凉向北行走,路行半月有余,来到燕山府。他是蓟州说话口音,金人正要北人归北,所以顺利入城,并无阻碍。他自认识燕山城里路径,走到小东京酒楼门口,掀起帘子入去。时迁正坐帐柜上,啊了一声,迎将前来,唱个喏道:"昼夜盼望南中弟兄信息,幸喜哥哥来了。且请里面叙话。"说着,代接过杨雄手上梢棒包裹,引到店后院住室里坐地。顾大嫂、孙二娘自屋内迎出,道了万福。王定六一个过卖模样,肩上搭了擦抹桌椅布巾和曹正随后跟来,同唱个喏。曹正道:"南中若再没有人来时,我们都要回南了。各位兄弟都好吗?"杨雄摇摇头道:"一言难尽,且把此间各位兄弟都请来,晚间歇了生理,慢慢长谈。"孙二娘道:"杨伯伯便先道个三言两语又何妨?前几日,全城传说把南朝两个官家都俘虏来了。小官家现在云中,老官家到了燕山,兀的不是奴在东京窗里见的、那个扮乞丐的皇帝?怎地一败涂地到恁地?真是闷煞人也个!"杨雄道:"不必问,稍迟便知端的。"说时,孙新从外面进来,在庭院里便叫道: "我要跟公孙先生出家了也!"顾大嫂向外叫道:"二郎快来,南方有人来也。"孙新掀帘入来,见了杨雄唱喏道:"哥哥来了,必可解兄弟之闷。于今赵老官家关在城南长春寺里,中原人好不羞耻!"顾大嫂却是性急,亲自出店去,将杨林、汤隆、乐和、段景住叫了来。因向杨雄道:"公孙先生现在城外白鹤观里,今日已晚,却是请不来。燕山城里兄弟都在面前,伯伯,你若再不说时,奴便急煞也!"杨雄因请时迁关了院门,便把南中情形,一一说知。大家栲栳般在屋子里坐地,怔怔地听了一个时辰,彼此长吁短叹。杨雄说毕,顾大嫂拍了桌子道:"罢罢,拼了这命,到长春寺把赵官家劫出来,我们先出这口气。"孙新道:"大嫂,你道这是登州劫牢勾当?"汤隆道:"虽是作不得这事,我们却也罢休不得。"杨雄道:"愚兄此来,原也是想和各位兄弟厮见后,商量作些事业。"时迁道:"许多兄长,都轰轰烈烈作了一番事业,我们这些低位小兄弟,也必须争这口气。"王定六扯了身上衣襟道:"不争在燕京恁地当两年过卖,便回南了?"扬雄道:"我等俱是一勇之夫,没什么谋略。现今有个公孙先生在此,自会和我们策划。"大家想了也是,当日只索罢休。次日乐和陪了杨雄出城,前去白鹤观,与公孙胜会晤。直到第三日方始回到小东京来,大家问起公孙胜曾有何策划,杨雄道:"公孙先生说,现放着狗眼判官钱大和秦娘子这两条脚路,早晚可借了作些事业,只是休慌。道君皇帝现在长春寺,怕不是重重兵马围困,料难施救。我们只劫得一个宗亲王子南下,却也与大宋有益不小。还请大嫂、二娘多向乔大娘子、秦娘子两处,多觅些机会。迟一两日,他自入城来,从长计较。"众人见依然没个良计,都闷闷不乐。 约过了两三日,一个绝早,那斡离不元帅府里的秦虞侯,却来小东京与时迁会晤;时迁迎到帐房里坐地,笑道:"奏虞侯恁早来,必有见教。"他在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笑道:"有些小事相央,就烦时主管预备儿样好菜,午牌要用。若有金丝鲤鱼更好。你小东京的黄河鲤,市上驰名。只是有时你们这里鲤鱼缺了供应。所以一早特来告知,你必须和我周两尾来。"时迁道:"小人店里,现养着几尾鲜跳的在缸里,一尺上下,正是黄河鲤模样,小人照办便是。若多要时,秦虞侯来了,小人也必亲自到鱼市上去对付几尾相送,银子何须先付。"寨虞侯道:"时主管,你听我说。这银子不是我的,来头大,是我们元帅的。"时迁笑道:"元帅要吃甚口味,教小人办理就是,何必先付银子?"秦虞侯道:"却不是元帅自用。是你们中原老赵官家,来到燕山,便病倒了。是他随来几位卿佐,向元帅讲个下情,给他觅些可口饮食。元帅道他是思乡病,想起你们小东京来了,特着小可来要几样菜肴送了去。"时迁道:"原来恁地,小人照办就是。只是菜肴作好了,送到那里?听说那老官家在长春寺。若将菜肴送到元帅府,再送到长春寺,来往路多了,菜味却不新鲜。"秦虞侯道:"你且作好,午牌时分,我请了元帅示自来。"说着,留下银子走了。时迁收了银子,便到内院,将此事告知弟兄们。孙二娘道:"这是个好机会。奴当年入宫,在御街上开酒馆,这个风流官家,曾扮着花郎 ,到奴手上讨过饭。于今我们见了他,好告诉与他一些外面消息。他若有甚言语,我们却也好传递到南方去。"孙新道:"这个使得,等秦虞侯来时,且自央他,觅个机会。"于是教曹正将菜肴安顿得好,静候秦虞侯来。午牌时分,秦虞侯带了金藉差拨来到小东京,孙新迎出来,唱个喏道:"虞往多日不见,吃三杯去。"秦虞侯道:"有公务在身,不敢耽误。元帅着小可带这个金邦兄弟来挑食盒子送长春寺去。"孙新扯了他衣襟道:"时间还早,吃三杯何妨?便是这金邦差拨哥哥初来,不争小人不尽点孝敬。"段景住站在一旁,便操了金邦言语,告知那差拨。那厮如何不想吃些口味,便笑道:"留着下午来吃也好。"时迁笑道:"酒菜都和虞侯预备了,却不肯赏光。"那秦虞侯走到屋檐下来,看看日影。时迁笑着出柜来,将秦虞侯扯入小阁子去。段景住缠住那个金籍差拔,也便邀入来。满桌都是上等菜席,孙新、段景住陪秦虞侯、差投入座,只管用大碗筛着好酒。那差拨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五碗烈酒,红光上脸。秦虞侯推杯站起来道:"吃不得了,须是误了事。"差拨也向段景住说着番话,说是吃不得。段景住笑道:"阿哥若不嫌弃,只管吃下去,这食盒子小人和你挑了。你若将身上号衣交给小人借穿一会,小人说着上邦言语,兀谁省得我是中原人。"秦虞侯自也懂得番话,便笑道:"这却使不得。他在这里快活。却教你们受累。"正说时,孙二娘入来,向秦虞侯道了个万福道:"奴有一事相央,秦大官人,必须成全。"说着又拜下去。秦虞侯还礼不迭道:"尊嫂和舍妹极是相得,有事相商,何必如此。"孙二娘站起道:"奴有一个嫡亲姨妹,幼年被选入宫,当了彩女。一向赜丁老官家左右。于今必是北来,但不知在长春寺里也无?今幸天得其便,意欲随了这挑食盒子前去探望一番。"秦虞侯道:"向来有烦尊嫂的事多了,你求我一遭,有甚不可。只是那赵官家所在地方,监视甚严,一个娘行,如何可去?"孙二娘道:"那里却不是关禁许多赵官家眷属,如何就没个妇人来往?何况小东京有女厨子,燕山城里,也人人得知。有些菜肴须回锅的,道奴自到那里去安排,却也说得过。"孙新又在怀里取出五两银子,送与那差拨,笑说:"便求周全则个。"秦虞侯向来受着他们人情,这件小事,如何好回驳了。那差拨洒肉吃得够了,又得了这一锭银子,如何不心软?便都依了他们。于是差拨将衣服脱下,挽给段最住穿了,孙新陪了,继续快活吃酒。段景住挑了一担食盒,由秦虞侯领了走。孙二娘提了一篮子刀勺锅铲,跟随在后,一路来到长春寺。 果然,这庙前后院落都有金兵把守,正不见一个闲杂人走动。秦虞侯拿了帅府号牌,先见了这里监护官员,又把食盒子送他检点了,详细说明原由,那监视官便亲自押了食盒子,送入内进佛殿。这里已将僧人逐出,把僧房分住了徽宗夫妻和一些宗室。大家来到一所小跨院,门儿倒拴着。推开院子门,一裸大槐树下,绿阴阴地罩了两个小储房,破纸窗户儿,兀自粘着蜘蛛网。四月天气,台阶缝里,长出了一排排的绿草,这里想是少有人到。那监视官叫道:"赵佶,咱家元帅送给你好饮食来也。"那僧房里出来一个人,头戴一字皂布头巾,身穿一领青绸衫,瘦削脸儿,三绺长须。孙二娘认得,兀的不是宣和年间闹元宵看鰲山的皇帝?几乎要喊出万岁来。见他拱了袖子道:"回禀你家元帅,多多有谢。"段景住将食盒挑到屋子里,见那里有一桌两凳,窗头土炕上,盘膝坐了个中年妇人。屋子里阴暗,瞧不出颜色。眼见她裙儿也没有,只一领青衫儿披在身上,想必是郑皇后。孙二娘随身进来,掀开食盒子,一样样菜碗向桌上放。因向徽宗道:"我们小东京酒馆,作得好口味。大官人,你尝了便知。这是黄河鲤,须是热了来吃。"说着,向徽宗丢个眼色。微宗听她说一口这好汴粱话,早是一惊。及看了她颜色,便瞧科了。因道:"我正想吃口热鱼汁,相烦热了将来。"孙二娘捡了几样菜肴,教段景住将食盒托了,自带到僧厨里去安排。监视官和秦虞侯便守着院门。段景住来回送了几碗菜。徽宗会意,便向监视官道:"承贵元帅厚赐,我夫妻二人,如何吃得许多?不成敬意,便送一半贵官下酒如何?"那监视官正不曾午饭,便笑着分了几碗菜,教段景住送到院对门小房里来吃,并邀秦虞侯相陪,一壁厢自看守这院门。这时,孙二娘便端了一大碗鱼汁,送入徽宗屋内。因把当年徽宗赏给他的金钱,在身上取出,托在手心,伸向徽宗看着。他一见大惊,低声道:"你是兀谁?"孙二娘道:"我梁山寨母夜叉孙二娘是也。当年受过招安,在东京卖酒,万岁大摆御街时,奴曾入宫开设酒馆。万岁扮了乞丐行乞,走入厨房讨饭,曾赐奴这金钱。"微宗听说,不觉泪如雨下。即刻抬起袖子,擦着眼泪。郑后在旁,赶过来低声问道:"外边有何消息?"孙二娘道:"俺哥哥杨雄由东京来,道是宗泽元帅,恢复了大名。康王九殿下,已到济州那里,早晚必回东京。张邦昌没人拥戴。靖康皇帝陛下,现在云中。"徽宗道:"难得你冒死来看觑我,此间有你们多少人?宋江何在?"孙二娘道: "那个挑食盒子的,是段景住!此间有时迁等上十人。宋江哥哥和卢俊义哥哥八九十人!都为大宋尽忠了,于今只有一二十人还活着。"徽宗叹息道:"我只知张叔夜死在路上,不想你等绿林出身,倒为朕社稷一死。朕父子若有南回之日,传之子子孙孙,不忘你们忠义,也愧死那些欺骗朕父子的三司宰辅。"孙二娘道:"奴不能久留此屋,万岁、娘娘有何谕旨?臣妾也好带回南朝。"徽宗道:"你传谕康王,他就登了位罢。教他千千万万传诫后代子孙,要用好宰相。从来亡国之君,十有八九都坏在宰相身上。作皇帝,休学我榜样。当年不好好治理国家,富贵的不耐烦,要作乞儿,现今乞儿不如了也。你道的那个时迁,莫不是传说会偷鸡的?后来张叔夜说,他舍了性命,偷得汉奸水兆金头颅?"孙二娘道:"正是他。"徽宗跌脚道:"我早年用童贯、蔡京,不如用这偷鸡贼也!这童、蔡直偷去了我大宋万里江山!"说着,又用袖子擦泪。孙二娘道:"陛下且忍耐一时,大宋不亡,陛下总有出头之日。下次有便,臣妾再来探望。"徽宗道:"我一身之外,已无长物,没个赐你的东西,却是有愧。转告你们兄弟,我心感而已。"再要说时,那监官在外咳嗽,孙二娘匆匆道了两个万福,便出来了。自后虽还进去得两遭,却是监观官不断地在后跟随,只索罢了。 这日孙二娘、段景住回到家去,将徽宗言语说了,时迁道:"赵官家这些话虽是说得迟了,却也教我们这腔热血,不曾白洒了。"顾大嫂道:"赵官家自作自受,却也罢了,只是我们中原人氏现今行走金人面前,好没颜色。他们总笑着说,你们中原人真没出息,自家皇帝也成双地被金邦擒来。这般气消受不了,奴要回山东去。"汤隆特来探听消息,也在这里,便道:"那些哥弟,人人都作有声有色,我等不作得一些事回南去,却也无面目。"段景住道:"我看那赵官家在人前人后,兀自称着斡离不元帅长,元帅短。中原人恁没志气,我死也要在燕山出口鸟气!"大家听说,赵官家夫妻恁地可怜,也都说多少出这口气也好。孙新道:"只要大家有这条心,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们且等待些时。"当时大家便说了,不作出些事业来,决不到江南去见自家兄弟。这个机会,正是不须等待十年。没有几日,那钱大官人,身着葛布衫,露了辫发,由赌局子里笑嘻嘻走来,约孙新叙话。孙新将他引到内堂拜茶。钱大坐定笑道:"二郎,你屡次央我兜搅一笔帅府宴会,总不曾还这个愿心,于今机会来也。我家元帅,也要学中原人过端午节,这个节日,要在府里宴客。我便托人荐了你这小东京承办,元帅喜欢你这个市招,便允诺了。这你可预备十席酒筵,午刻应用。"孙新大喜,站起来唱个肥喏道:"承蒙照拂,小人愿将利益三停奉献。"钱大笑道:"我自不图你甚的,年来蒙你盛情,报答一遭而已。"说着,便将出五锭银子,算了定金。孙新见这事决无错误,对钱大干恩万谢。 当日黄昏时候,约了在城弟兄,分途到冉鹤观与公孙胜会晤。深夜三更将尽,公孙胜在玉皇阁后藏经楼上,关闭了门窗,约了大家叙话。杨雄、汤隆、孙新、顾大嫂、孙二娘、乐和、曹正、时迁、段景住、王定六、杨林十一位,连着公孙胜共是十二位。公孙胜道:"斡离不两次侵入东京,虽是粘没喝比他更可恶,他和我们的仇恨也不小。现在既有这个机会,我们好歹把他除了,以雪中原之耻。依贫道的计划,这般安排:曾正、顾大嫂、孙二娘三位,在厨房中烹调菜肴,孙新、段景住、王定六三位搬运菜肴,贫道带着汤隆、时迁、乐和、杨林、杨雄扮了变戏法人,一齐混进帅府。料着这等筵席,必在白虎节堂上摆设。贫道略知几套江湖戏法,便在阶下戏耍起来。看得他们入神时,曹正可将鹤顶红在酒里汁里多多浸润,冤怨相报,我也毒他个全班。万一有变,乐和兄弟吹叫子为号,曹正三位,可在厨房里放一把火,扰乱他们秩序,我等便夺了白虎堂兵刃架上武器,杀了出来。"时迁道:"此计甚好,但先生如何能进帅府去变戏法,且帅府中多认识我是小东京主管。"公孙胜道:"自是先要钱大先向斡离不说明了,那时,我自说请你们相助。便说你们都曾向杖节道人学艺,有甚使不的,我们只说孝敬元帅,并不化他钱帛。他们也知杖节道人这名声,如何不依?"大家听了大喜,决定依计行事。次日,留着杨雄、杨林、汤隆、乐和、时迁在自鹤观,向公孙胜演习戏法。孙新入城后,告诉钱大道:"请求了竹节道人,那日当至帅府,在筵席之前,变几套戏法,以助酒兴。我这几位兄弟,多是他观外徒弟,届时还当前去当个助手。这是小人向元帅孝敬之心,并不另求赏号。"钱大道:"那活神仙他肯来?"孙新道:"一来是元帅虎威,二来是小人情面,他推辞不得。"钱大笑道:"有这等趣事,元帅怎地不依,我自一力保荐。到端午日,你自约着他到帅府辕门外等侯便是。"孙新见大事已就,便与在城兄弟昼夜安排。 初四日,小东京便借节期歇了生理,预约公孙胜入城等候。初五日绝早,秦虞侯带了帅府几名差拨前来挑酒席担子,孙新、曹正、顾大嫂、孙二娘、王定六,段景住一同前往。午牌将近,果然在白虎节堂后进大厅上摆下十桌席面,斡离不大宴全城文武,共庆端午佳节。因是有戏法,堂后幛起几列屏风,让女眷们观看。这时,斡离不端坐了正中一席上位,面看了阶下,文武官员两旁按了班次就席。几十名卫卒穿梭般来往筛酒上菜。孙新、王定六、段景住三人,有时也杂在其中呈献菜肴。那斡离不正是耐不得,便问左右:"那个变戏法道人,来了也未?"秦虞侯在筵前恭禀道: "已在辕门候令。斡离不道:"一个变戏法出家人,和他讲甚的军令,着他入来便是。"秦虞侯称是,立刻引了公孙胜一行六人人内,他们经过兵刃架子时,各各估量了一番。 到了大厅阶下,公孙胜向上躬身道:"贫遣稽首,元帅万寿无量。"斡离不见他斑白须髯,身着葛布道袍,大袖飘然,十分是个出家人。旁边几个助手,也着了道袍,带了道士巾,远远地垂头在道人背后站定。斡离不问道:"道人,你懂得一些什么戏法?"公孙胜道:"小自各种手彩,大至吞刀吐火,无般不会。"斡离不道:"你只管演来,好时,我自重重助你一注香火钱。"公孙胜道:"贫道斗胆,敢向哪位将军借佩剑一用。"斡离不便着卫卒取了一柄剑给他。公孙胜右手仗剑,左手掐诀,站在当阶,步罡两匝。在地面抬起几片树叶,托在左手心,将剑一指,又将袍袖一拂,忽然一群黄雀,啷啷喳喳,飞往庭前树上而去。堂上下哄然一声笑着。这时,早惊动了全衙人等,两堵墙也似,站在庭院两旁。公孙胜向时迁招招手道:"黄雀都飞了,你上树去,把那黄雀捉来。"时迁道声"是",便猴子窜跳一般,爬上庭前一株大槐树,直钻入树叶丛中,人不见了,立刻树上有了鸡啼。大家仰头看时,他却捉下一只大雄鸡来。公孙胜喝道:"我教你捉黄雀,你如何捉了鸡来,时迁道:"上禀师傅,黄雀变了鸡了。" 公孙胜道:"便是如此,我是一群黄雀,你如何只一只鸡?"时迁道:"其余都飞走了。"公孙胜怒道:"如此,不是和贫道丢脸,这戏法如何可以孝敬元帅?"说着,举剑向时迁劈去。他向旁一闪,不知怎地,两只雄鸡,在他袍襟下飞出。公孙胜道:"原来你这厮,将鸡偷了。"提剑又劈,时迁又闪。一时两人在阶前追得旋转,羽毛乱飞,鸡声狂啼,一二十只雄鸡,在两人之间上下纷飞,袍袖影、剑影、五色鸡毛影,在大太阳里映着-团光彩。看得堂上下眼花缭乱,大声喝彩。公孙胜和时迁站定了脚时,满院是雄鸡跑动。斡离不举杯喝了一大口酒,向左右笑道:"便是这鸡藏在身上,这个瘦小道人衣服服里,也藏不得许多,煞是有趣。"段景住在这般大家出神时,亲自向斡离不桌上献了一盘鱼。操了金邦言语道:"上禀元帅,这道人有此手段,能将盘中鱼刺,变成活鱼。"斡离不以为他是衙中自家厮役,未曾理会。段景住退去,他便敲了盘沿向公孙胜问道:"道人,你能将我盘中鱼变活吗?"公孙胜道: "请元帅用过,将鱼骨赏下便可。凭着元帅贵气,恐怕不止变鱼,能变出一条龙来,也未可知。何以言之,因贫道偷觑,元帅身上,便有龙骨也。"斡离不和那粘没喝都有帝王思念,听了此话,心中大喜,正好验上一验。因笑道:"我且试试。"于是举起一双箸来,将那盘鱼狼吞虎嚼一番,公孙胜又站立院中,与乐和变了几套手彩,变出一对白兔,两只瓷缸装满了水,有许多金鱼在水里游泳。 孙二娘送出一盘菜来,走到滴水檐前,见斡离不身子晃了两晃,暗叫,倒也!倒也!只听他大吼一声,倒在案下。同时,其余几张桌上,也有人倒下。忽然有人在厅中大叫道:"酒中有毒,拿奸细。"乐和在袖中取出叫子,狂吹几声。曹正在厨房里正炼红了半锅油,端起来向乾柴上一泼,立刻火焰飞起。他和孙二娘、顾大嫂、段景住、王定六、孙新,一齐向白虎堂前奔来。无如这座院周围是帅府兵将,且有人带了兵刃,见几人拼死向外奔窜,便连连喝阻。曹正等如何肯停止,各抢了木棍火铲板凳之类,只管打出去。公孙胜手上有剑,便胆壮的多,脱了道袍,手挥单剑,在前引路。杨雄在卫卒手上夺了一把刀,也舞动向前飞奔。众兄弟借这一刀一剑之力,便冲出了人墙,奔向白虎节堂。到了这里时,大家只叫得一声苦,原来两旁兵刃架上武器,都被人抢夺一空了。公孙胜、杨雄二人手挥刀剑前行,大喊随我来,便奔向前门。这里元帅府守门衙将,听说捉拿奸细,已关上了大门,一排弓箭手拦门站定,对着奔出来的人乱射。公孙胜回身向后,见路旁有个石鼓架,先一跃跳上去,再由那里跳上了房。其余弟兄稍缓一步,都被射倒了。公孙胜无法援救,只好越墙而逃。这里众金兵一拥而上,将男女十一位豪杰,一齐捉到,全用绳索捆了,直拥入白虎堂来。众人各中了几枝箭,都流血不止。横直一死,却也毫无惧怯之色。 被拥上堂来时,见正面公案上,坐了一位金环大将,大家认得,正是那释回金邦的喝里色。旁边一张横案,有个汉籍文官陪审。他们到了堂上时,挺立不动。喝里色就近看得清楚,大吃一惊道:"兀的不是时迁、汤隆二位将军?"时迁笑道:"然也!"喝里色道:"你们好大胆,混入元帅府,将我家元帅毒死,是用什么药品?"曹正道:"毒药现在我怀里。你们勾通汉奸曾将此药毒死我弟兄不少,这是冤怨相报。"喝里色派军汉在曹正身上,将鹤顶红搜出,放在案上。因道:"听你等言语,想必都是粱山人物了?你们且把姓名说来。"杨雄道:"你老爷杨雄,你不认得我?"于是各人慨然把姓名道出来了。那汉官道:"原来只是一些偷鸡盗马的贼人。"时迁瞪了眼道:"你身为汉人,却在此做官,你是何人?"喝里色笑道:"时将军,他正是你们对头,他是现任燕山府尉,是高俅本家哥哥。"那汉官道:"不错,高俅是我哥哥,你们还是落在我姓高的手上。"时迁大喝一声道:"闭了你那鸟嘴,你道我们是偷鸡盗马贼,不错,老爷们便是偷过鸡盗过马。但老爷们比你懂得廉耻,不像你这般良心丧尽,向敌人叩头。你弟兄不偷鸡盗马,却把中原都盗卖了。我是个小贼,你便是个大贼!"杨雄道:"有功夫和这贼说话。"说着,跑进两步,一脚把那横着的小公案踢翻了个筋斗。那姓高的被桌子压倒在地,爬起来气红了脸抖颤。喝里色笑道:"高府尉,你且退下,不须陪审得。"这厮也没言语自退了去。喝里色站起,向大家拱了一拱手道:"前在中原,多蒙款待,我不敢忘了,但今日你们毒死我家斡离不元帅,又毒死文武官员二十余人,罪恶弥天,我救不得你们。"顾大嫂道:"哪个要你救?要杀快快动手。你这厮说一口汉语,却忘了是我时迁兄弟教你的。"喝里色面色变动,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在燕山城里,还有同党也无?"孙新道:"怎的没有?燕山城里中原百姓,都是同党,只愁你杀不完。"喝里色道:"念你们往日之情,且各请你们一杯酒罢。"便教左右取酒壶来。左右取了一大壶酒放在案上,喝里色早握了鹤顶红在手星,掀盖看了看酒,便把来投在壶里。因道:"各位将军,接着你们行为,自是个斩罪。我佩服你们是中原好汉,留你们一具全尸,且请各用一杯酒。"时迁笑道:"喝里色,我领你情,自此以后,却教你金邦,休看中原人民,全是张邦昌那般脚色!先拿酒来我吃。"喝里色道:"且慢,你等各有箭伤,我自不怕你们飞了去,且和你们松了绑。"因喝左右道:"绐各位南朝将军解了绳索。"军汉们听说,果然将绳索解了。十一人松开了手,依然壁直站立了。喝里色又命人取了十一只酒盏来,斟了十一盏酒,分递给十一人。杨雄笑道:"各位贤弟,为中原增光,我们同饮干了这一盏罢。"于是十一个人栲栳般对站了,同时举起酒盏来,一饮而尽。金兵们看得惊心动魄,暗暗喝了一声彩。 这一番壮举,就只是公孙胜一人脱网。他当时奔出了城来,就避入山中,很久未曾出头。一过三年,是南宋建炎四年。公孙胜已是须眉皓白。他觉着无人再能识他,颇想念南中几位尚存兄弟,便依然道家装束,来到江南太湖。在这里虽看到许多兄弟眷属,安道全、皇甫端已是忧伤病故。萧让、李云到江准统制岳飞部下投军去了。李俊、阮小二两人,投在御前军浙西置制使韩世忠部下。只因金主第四子兀术,袭了斡离不东路元帅,兴兵南下,骚扰江浙。现时杀得人困马乏,带了千驮万载的掳掠之物,要带兵北回。韩世忠便带了八千水军,驾了二十余只大海船,停舶在镇江一带,拦了兀术的归路。公孙胜因距镇江不远,益发到镇江兼探望,只是到了镇江时,探马报道金兀术率了十余万人马北还,已相去不远。因之街上处处关门闭户,投一个落脚处。转了几条街道,来到江边,见一个骑马军官,带了十几名水兵,巡路过去,正是阮小二。便高声叫道;"阮贤弟别来无恙?"阮小二回马来看了半晌,下马来,啊了一声拜揖了道:"却是公孙先生。一别十余年,须发皓白了。"公孙胜道:"贫道不远数千里奔波,特来探望二位贤弟。李俊贤弟何在?"阮小二道:"现在江中大海船上,便可渡江相晤。"于是两人握手上了小船,到江心来登了大海舶。阮小二在船首便叫道: "李俊哥哥,教你快活,公孙先生来也。"李俊赶到船首,同拜了几拜,然后挽手同入舱中。阮小二着水兵取了些果子素菜,又是两壶酒,三人盘膝舱板上,畅谈了半日,直到红日西沉,方始罢休。晚间无事,三人又谈了半夜。次晨阮小二、李俊二人,又引着公孙胜去见了韩世忠。韩世忠因他一个出家人,十分关怀祖国,也十分爱惜,便挽留在阮、李海舶上居住,共参军事。原来韩世忠喜李、阮二人是水军出身,任他二人为水军正副都统监。两人共带四个海舶子作战,作了中军左翼,将帅极是相得。 过了六七日,金兀术人马果然来到南岸,远远看去,旌旗遮天,好不威风。这里韩世忠将大舶子连帆十余里,游弋镇江金山之间,只在江心扎了一道关寨。金兵先将掳到的百十只小船前来挑战,这里大船不理。等他们近时,用箭乱射。再近些,便用粗缆缚了铁钩,抛入那小船上,然后着几个健壮兵士,用力拖拉。一钩便拖翻一船。金兵落个全军覆没。金兵连试几次,都是恁地败了。后来战到了黄天荡附近,兀术下了死心,用千余艘小船,浮鸭群一般,要抢渡过江。韩世忠知道这是一场死战,便亲率了一艘最大船舶,约莫载着六七百人,扯起十余道船帆,像一座山也似,只向小船多处冲撞。那小船犹如卵碰巨石,挨着便翻,撞着便沉。韩夫人梁红玉,亲自坐在船楼上擂起进军鼓,因之三军无不兴奋,喊杀声、鼓声,随了风浪,响震天地。金兀术驾了一只两三丈长小船,在后督战,见千艘小船,撞翻了七八停,只好鸣金收兵。阮小二在船首看到,指了向李俊道:"那只大船上,红罗伞盖,其中有个穿红袍的.必是金兀术。若生擒得此人,可以掉还二帝,胜似捉得金将千员。"李俊道:"二兄,我们便驾一只小船,前去捉来如何?"公孙胜道:"二位若去,贫道愿助一臂之力。"阮小二大喜。即刻在一大海舶上,解下一只瓜皮小艇,着十二个善识水性的水兵,两面划浆,公孙胜掌了舵,阮小二、李俊各拿一柄双股叉,站立船中,吹着唿哨催桨。这船身轻桨多,飞一般直奔入金兵水军阵里。那金兵船只,正在纷纷溃散,不曾有人来抵挡。金兀术见一只小船,不曾插得旗帜,翻着浪花,向这里奔来,好生奇怪。及至相距不远,看到兵士是宋军装束,大惊,便教满船弓箭手将箭来射。这小船前面,立刻树了一块牛皮帐子,来挡住了箭,十二条桨,打得浪花纷飞,依然前进。金兀术猛然省悟,自已身着红袍,招人耳目。立刻脱下红袍,跳下大船边一只小舟去了。只在这时,瓜皮艇子已靠近了大船。李、阮二人一跃上船,那十二个水兵,弃了桨,各拿短刀,也纷纷爬上大船。公孙胜仗剑站立瓜皮艇子船首,一手揽住大船舷,留着退路。这大船上金兵纷乱了接杀,都被阮、李搠入水里。水兵夺得红罗伞盖,却不见兀术。阮小二四周一望,见十来丈远,有一只小船,上有一人穿了紫袍,耳戴金环,料是金兀术逃在那里。便一跃入江,向那里抢泳了去。李俊怕他势孤,也随后跳入水里,泳上前来相助。何消片刻,二人已奔到那船边,只将身上带的快凿,向船底几凿,两三个老大窟窿,水奔入舱,船沉下去。船上二三十人,纷纷跳入水中逃命。阮小二不费丝毫之力,在水浪里将那个穿紫袍的活擒到手。公孙胜督率水兵,已押了那瓜皮艇前来接应。阮小二、李俊将金将掷入了船舱,两人一跃上船,吹个唿哨,十二条浆重新划起,便如飞的回到大海舶上来了。及至问清那紫袍将时,并非金兀术,是他女婿挖虎大王。但这番厮杀,也教金人魂飞胆落了。 过了两日,金兀术想到委实无法渡江,便差人下书向韩世忠求和,愿把所得金银牛马以及掠掳的男女,都交还南朝,容他渡江。韩元帅回书道:"不送还二帝、退回失地,无可商量。"又过了十余日,金兀术百计渡不过江。便差人求韩元帅江岸边答话。韩世忠答应了,便着阮小二、李俊督率水兵五十余人,只驾一只快艇,来和兀术会话。那兀术吃了大亏,死也不敢下船,只在江岸上水边等候。后面重重列了兵将保护。韩世忠站在船首,阮、李站立左右,到了江边一箭之远,将船停住。那兀术骑在马上,他自学得中原言语,高声道:"韩元帅,你来书孤看过了,只是孤作不得主。你肯讲他种议款时,孤家可以商量。你若放孤渡江,孤折箭为誓,永不再犯中原。并劝说我主,南北永远和好。"说着,连连躬身作揖。韩世忠道:"兀术,你好不晓事!两军对垒,非胜即败。你要全军而退,除是两国讲和。两国讲和,除是送还二帝,交还中原失土。若不提这个没的商量。"兀术又作揖道:"韩元帅,还请你另讲议款罢,不争你把孤家十余万人,永留在这里。"韩世忠笑道:"去留听便。你若不投降时,怕不将你兵将饿死了也!"说毕,呵呵大笑。阮小二自和金兵交战以来,不曾见金兵主将恁地狼狈。这一战真是痛快煞人,也哈哈大笑。那金兀术羞恼不过,策马而去。韩世忠由军人隔水笑骂他一番,驾船自回。阮小二想着刚才金兀术那情形,端的有趣,又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过分高兴,竟是中了风,倒在船首。韩世忠着实惋惜,将他尸体送到江北岸上埋葬了。又过了几日,金忑术一夜凿秦淮河三十里,夜遁而去。事后,韩世忠奏明高宗,在黄天荡建立一座昭忠祠,享祀黄天荡战役阵亡将士,并为阮小二之故,将宋江等配享。李俊因受伤太多,回太湖养病。公孙胜便在这昭忠祠旁,盖一座茅庵,料理香火。他每日站立江岸,看到青蓼长洲,江天白水,想起梁山泊里当年之事,便觉恍如一梦。但这是他道家看法,其实后来黄河改道北行,粱山泊断了水源,慢慢干枯,变成一片苇地,又慢慢变成一片平原,作了农民庄稼之地,已没一点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