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偕亡记 清 洪弃生 撰    自序    瀛海偕亡记卷上    瀛海偕亡记卷下    寄鹤斋诗选(附录)    五言古体    过大甲溪日暮口号(五七言)    长干行    大堤曲    秋咏十二首存六首    秋试行役感咏十五首    答李石鹤(清琦)孝廉书并送北行    崇武晚行    送梁子嘉先生归粤长歌(戊戌)    辽东感事存二首    咏古四首    怆怀身世感    早起看山    早起望海    谢先为生圹,来征诗,为题四作(称「先」,仿史汉「恢先」、「邓先」例)    伤三儿弥月殇    登高邱    喜次儿十二岁能诗兼画    生四庶男志喜作    书次儿槱十四画所作山水画    见槱儿画兰感题    七言古体    咸阳怀古    邺都怀古    汴梁怀古    临安怀古    述事与乃营书后    打鹿行    楚军行    艳歌行    短歌行    春寒,林仲偕从弟过鹿,酒中述游迹并庚子在京时事,歌以寄之    客有矜示铜雀瓦砚者,赋此靳之    地震行    遣意漫赋    遣意再赋    后铜雀瓦砚歌    谢君生圹诗意有未尽,作放歌第五    生圹诗歌第六    生圹诗歌第七    生圹诗歌第八,即以为跋,并靳谢老    圆明园失宝叹    登珠潭屿偶咏    鸡笼港漫游感事    五言今体    晓渡马尾江    登楼偶望二首    登楼即事    出马尾江舟上即咏    出馆头海上即事    轮船渡台海上有见    晚眺    有怀    雨后过山院    晓起    归鸟    内山即事二首    岛上    海上    秋日    路上即景    向晚登楼    偶眺    野路    番山近事四首    七言今体    客怀四首    渡海东归    归舟月夜二首    无题    淝头泊舟即景    过枫亭偶眺    过濑溪偶咏    兴比渡口三首    函江看月有怀二首    崇武旅思二首    感事和韵    兵火之后,旧时街衢但存瓦砾,感赋    怀于忠肃公    咏严子陵    看花感赋四首    感事自伤存五首    林十自吴淞归,寄问江东名胜二十二首    题谢君生圹八首    陕西怀古四首    自叹    入山口号    远眺感赋二首    咏归州诗    闲居即事五首    秋日感怀四首    新秋即事    夏雨即事六首    酒市四首同次儿作    感事二首    重游沪尾即事    登眺沪尾山    鸡笼港即事    重游沪尾感咏十二首    漫游鸡笼杂咏十八首存九    游台北杂咏十首   ●自序   自古国之将亡,必先弃民。弃民者民亦弃之。弃民斯弃地,虽以祖宗经营二百年疆土,煦育数百万生灵,而不惜■〈车元〉断于一旦,以偷目前一息之安,任天下汹汹而不顾;如割台湾是已。   当郑氏之开拓台湾也,北不逾诸罗,南不逾凤山,其地不及今五之一;兵二、三万,番二、三十万,其众不及今十之一;而西驱荷兰,东敌倭人,南控吕宋,北犯大清而有余。而今负之以大清之大,重之以本岛之庶,而不能有为,反举而畀之岛国;天下孰有痛于此者乎!   唐弃维州,宋弃临州,明弃三卫,乃陷于强敌而后弃,初非以行成也。况一州不过兵民数万,孰有若台湾数百万乎?且唐失维州,以牛僧孺妒德裕成功也;宋失灵州,以孤悬夏境,救援不继也;明之大宁,则以兀良哈从成祖出篡逆之兵,予以酬劳也,盖犹石晋之去燕云也,其后兴和军弛,开平以孤立徙塞内,亦非故弃边地如台湾之賫寇资也。   自和约换,敌军来,台湾沈沈无声,天下皆以蕞尔一岛,俯首帖耳,屈服外国淫威之下矣;而乌知民主唐景崧一去,散军、民军血战者六阅月;提督刘永福再去,民众、土匪血战者五越年,糜无尽英毅之驱于炮火刀戚之中而无名无功。此吾人所当汲汲表襮者也。然使其时而有一国一人焉,稍稍接济其间,则反败为功,若荷兰之视比利时、希腊之离土耳其,未可知也。平壤有若是战焉,高丽盖可不失;鸭绿江有若是战焉,辽东亦可不失,而有割辽、割台之事也哉?嗟乎!   危急而割地以图存者,欧洲亦时有之矣。法兰西割奥尔沙士、罗连二州于德也,前相爹亚读和约,大哭不能终。台湾系七省屏藩,当东海、南海之冲,即黄海、渤海亦握其柅,非若奥、罗二州介在德、法一隅之比。而李傅相等乃夷然漠然视割台如唾■〈口弟〉之委地,且要朝廷饬各省毋阴济,是尚为有心肝乎!   唐之微,犹复河湟;明之季,犹窥河套(见「明史」曾铣传);宋之将南,犹不忘燕云;法社奥、罗二州之神,佩丧章四十年而不去。而清廷之视台湾如何乎?京师不以为足趾,闽越不以为唇齿,而使沉沦水深火热之中,长属侏离襟昧而靡有所底,是则可为台湾哀也夫!是则可为故国哀也夫!   光绪柔兆敦牂之岁(三十二年丙午)洪弃生序。   ●瀛海偕亡记卷上   海东洪弃生纂   清光绪二十有一年(日本明治二十八年,西历一八九五年)三月,遣李鸿章同五国西使航东洋议和,割辽东半岛、台湾全岛畀日本,偿兵费二万万。   先是我军败于朝鲜,退鸭绿江,丧九连城、凤凰城,西及营口,南及旅顺口,东南及威海卫,京师震动。而台未被兵。及廷命张荫垣、邵友濂使东洋,日君辞不见。自是敌复有取台湾为挟和计。计台湾未能遽下,乃发兵船取澎湖。   守澎湖总兵周振邦怯懦无能。先是〔二月〕七日有轮船二,诈〔称〕法国舟,泊天妃澳探港路,复登岸窥营制。周不敢诘,反宴饮之。越日而一舟去。至二月已己(中历二月二十七日,西历三月二十三日)而兵轮大至,天妃港我兵众发炮中其二船,敌以两船夹一船退。是夜回航龙门港,以小艇登陆。周则闻风先遯。协防副将林福喜请兵不继,亦退走。而敌师伊东佑亨入澎湖厅。是时西屿犹未失守。西屿都司为刘忠良,有胆勇。方日船之初至,即羁其船中人,而总兵礼之,无如何。及敌兵至,则直前奋击;以无援战死。于是澎湖各岛无清兵。   方澎湖急时,炮声隆隆震台湾,自辰及午息;而巡抚唐景崧发电报,谓倭退走。迨越旦,而嘉义朴子港、彰化鹿港舣舟而来者皆我军也,始知确耗。   四月壬寅朔,和议定,洋商、岛民喧传朝廷已割台湾,巡抚犹未知,发电吁京师。而丁已(十六日)覆电至,百姓皇皇鼎沸,不愿他属。而巡抚及司道以下,发行李及眷属先行。百姓愈譁,竞起要留。官绅富室缄縢赴渡者,莠民遂出而截之。由是四处匪人坌起如毛。   周宏遇者(或云周镇邦),抚台中军统带也,平时颇克剥。有李文魁(或作文奎)以直隶游匪从淮军来台,充抚辕亲兵长,被副将武巡捕方某革退,伏于台北,聚党掠唐婿余某内渡之装。方某自抚署出,被斫死。中军护勇亦内应,发枪击杀周宏遇。既欲入杀唐抚军,而帮办大臣杨岐珍率兵至,抚军反慰抚叛兵,命李文魁为统带屯鸡笼。官眷既不能行,则扬言朝廷无割台意,第敌人欲之耳。百姓不信,则复扬言外国出讲,许割澎湖而已。   迨戊午(十七日),而唐抚军有伯理玺天德事,称台湾大总统,建号民主国,立蓝地黄虎旗,有誓死不去意。百姓大懽,中南路又先发兵铲土匪劫掠者,百姓亦大定。全台各局复争拥总统固守地方。帮办大臣刘永福守台南,尤民望所归。自安平至旗后各港,重重布置,百姓咸恃以无恐。然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则率军先归厦门。京师电至,谓台抗京危(乙酉弃安南,李鸿章电云越抗闽台危),而唐总统亦无守台意,外借以苟安民心,内实冀有外国保护。频通信两江总督张之洞,谋于法兰西,而法方用兵争马达加斯戛岛,无暇他顾。以陈季同介法人,求各国承认民国,不报。聘俄公使王之春过巴黎,屡说以利,亦不行。总统乃失望。先是大总统事定,即与绅民议送母回乡,郡民悦而送至海。   五月丙子(初六日,西历六月二日),李鸿章子经芳为交割事偕日兵船至。至鸡笼,知台湾有备,不敢登陆,指授台湾而回。日兵船谂知鸡笼炮台固,不易攻,亦旋驶东北至澳底(港口)而登。守澳底统领曾喜照有兵六营,不战而退。日兵进三貂岭(在基隆东南,旧属淡水县)。三貂岭有徐邦道一营,欲出战,为曾军溃众冲动,亦失守。戊寅(初八日)至金山。金山有台勇一营,为台人简溪水统领,闻寇壮甚,进战获胜,敌少止。越日再战,不能敌。唐总统命粤勇助战,则将不协,反溃退。而大■〈土贡〉尖者,天险也,循是而南,左狮球岭,右鸡笼山。狮岭统领胡连胜有兵六营,鸡笼总统张兆连有兵十营,相隔不数里,连营聚兵,未尝应敌。敌兵由金山分道进,至大■〈土贡〉尖,见无兵。则大喜。既至狮球岭,骤雨浓雾,对面不见人。胡兵方备战,遇雨则大懈。而敌军着油衣,戴油帽,冒雨乘雾爬山而进。既近,我兵方知之,仓卒应敌。后路各民兵势急,群隐身伺敌,而粤勇以为怯,反枪击之,民兵怒譁,以粤勇叛,亦击之,军遂大乱而溃。于是敌兵长驱无所阻,张兆连、胡连胜望风窜。   当闻警时,大总统电召乡绅林朝栋、邱逢甲于台中。林朝栋字荫堂,父文察,小名有理,居踞■〈冖八卓,上中下〉雾山,以焚杀豪一方。同治元年,左宗棠以巡抚荡寇浙江,闽浙总督庆瑞檄总兵曾玉鸣募兵从征,文察应募,自温州与衢州将廖士彦复处州,积功署福建提督。同治三年,进漳州,陷逋寇李世贤之难,焚死江东桥。朝栋则于光绪十年应募,从钦差刘铭传防法兰西于鸡笼。十四年,削平阻挠丈田彰化乱民施九段等,以功保道职。是时亦防堵鸡笼,带队归。有问者,慨然曰:『我战而朝廷不我赏,我遯而日本不我仇,我何为乎』?得电不应。邱逢甲者,台湾粤籍进士也。未第时,受知巡道唐景崧。唐为巡抚,思保举之,奏章称其领义勇百二十营,实不满十营。及是亦不应,赴梧栖港舟先遯潮州。唐总统于是四顾旁皇。其母自粤中募三千兵至,无所措置。而李文魁率溃勇自鸡笼入城,迫总统出战。唐绐慰之,转身入内,从后门奔火车路。有问者,曰:『将往鸡笼督战也』。既乃匿德国洋行,微行向沪尾(台北西北之港口)雇德兵船护爹利士洋船西遯。李文魁地劫府库,焚抚署,饱扬至厦门伏诛。台北既无主,散兵、乱民群起攘掠,道路不通,民竞闭门;盖五月癸未(十三日)也。   当是时,省城虽乱,日兵仅至鸡笼,未敢迳进。德商毕狄兰以书告事实。有鹿港辜荣者,羁游在台北,则手一伞走鸡笼,操官话告日军以省城■〈亻孔〉偬状。别将水野遵以告大将桦山资纪(即首任台湾总督),大将且喜且疑之。五月乙酉望,遣三百骑来刺之。至则城门不闭,商民屏息,散勇已尽向新竹。越二日大队至。至则占民房,掠鸡牛,搜军器。民之移家者,担簦蹑屩,扶老携幼,累重载舟,纷纷蔽海而浮。妓女匄妇,亦有去者。风云惨淡,日暮则道路无人。有闻扣户声,则阖室皇皇,相惊以番兵来矣。其骇异之情如此。   五月既望,台湾中路知总统去,省城失。令人刺探。至新竹,而民间方杀溃勇,谓粤勇通倭。道路梗不可行而返。台中府孙、台湾县叶、彰化县丁纷纷携赀重而行,则道路皆阻。林朝栋方在家,先在省城领后月饷,及是则发饷予勇,列队而行,从熟径间出至海,府县多随之去。   有委员黎维嵩自台北至,接署台中府印绶,驻彰化镇抚台中。有葫芦墩巡检罗树勳接署彰化县,有鹿港举人施仁思佐知府开筹防局,有苗栗县生员吴汤兴领义勇到新竹,守县城。   初,汤兴负意气,遇邱逢甲统义勇营,慷慨自请。闻李鸿章割弃台湾,则愤激作大言。逢甲亦鼓舞之,意气益勃勃。逢甲故粤籍,汤兴亦粤籍,声类相翕。逢甲遂引见唐总统。总统方急时事,逢甲言无不应,即给与汤兴统领关防。汤兴归,则大会乡人盟誓,益作大言励乡氓。乡氓亦粤籍,咸不愿属倭,听其言无不悦,则各搜器械,具饘粮备应用。汤兴乃作义勇衣,树义旗,置亲兵,列营号,出则拥护而行,其意义壮甚。然其与敌冲锋出陈,则皆徐骧、姜绍祖二人。汤兴家铜锣湾,在苗栗南,徐家头份,姜家北埔,在苗栗北、新竹南二县中,北埔尤傍山。二人亦粤籍,亦苗栗县庠生。吴三十六岁,徐三十八岁,姜最少,二十二岁。徐、姜成队即行,结发束袴,肩长枪,腰短枪,佩百子弹丸袋,游奕往来,以杀敌致果为事,人不知其为书生也。   方汤兴得关防时,则自苗栗街(即苗栗县治)率数百人北上赴总统。至新竹,闻台北失,遂止,与傅德星军截戮溃勇,防击敌军。适姜绍祖兵至,乃进驻大湖口,在新竹北二十五里。盖绍祖先领义勇一营防沪尾,总统去,回至此。德星本林朝栋麾下,领二营在新竹,朝栋急行不及撤,为知县王国瑞所留者也。   是时日本自台北分队南进,一循山道大科嵌(在新竹东北,桃园之南),一循官道过桃仔园,至大湖口。道大科嵌者,阻于山海镇胡慕猷;至大湖口者,阻于吴汤兴一军。胡嘉猷小名锦,本淡水县吏,时自台北归,闻日兵至,闭竹林登炮台发枪。日兵藐之,聚而环攻。嘉猷率数十人死拒。日兵攀竹跳而入。嘉猷率数人跃而杀之。如是者三,敌犹不退。嘉猷取旧扛炮出,而无子,以铁丸铁钉楺入而发,敌始骇散,然犹不去。适大科陷简愚等亦起事,大科陷即大科嵌也。时徐骧击敌之队适至龙潭陂(在大科嵌西南十余里),势锐甚,于是三角涌、三峡庄(均在大科嵌东北)一带人民群起相应,四面包裹,杀声连天。日本大佐樱井氏一队六十名覆没,余敌不支,悉走山林间。三角涌人围之。此东路军也。   五月辛卯(廿一日),吴汤兴军自大湖口齐出赴战。徐骧军既前进,向东路,汤兴、绍祖则率军自西而北,遍布官道。而西路日军适至,相遇,各开枪火。日军恃众,惟发排枪,弹如雨下,鲜命中。吴军多山民,善狙击,弹无虚发,日军仆者相续,遂大败,退至中坜,或退至桃仔园。越日,整队大至,复大战,相持不下。吴军非素炼,又苦饷械不继,新竹巨室复观望不供应,休憩各村无所取赀,已不可支。丁酉(二十七日),日军锐出殊死斗,汤兴军遂败退红山崎。于是日军进驻大湖口,慑于前日之战,不敢进。   是时东路军无声息。日帅自台北遣二十骑侦之,至三角涌,多要于路,亡十九骑,一骑归。乃集众往赴之,路窽窞难行,山民复齐出御,不能进。有粤营勇弁旧驻其地,熟山径,导之萆山,从山后入覆其家。三角涌民望见火起,大溃。而困守日军,闻救至,亦轶出山。诸围于山下者尽奔。胡嘉猷挈眷走新竹。于是东路通。其军亦至大湖口会军,屡攻吴汤兴等军。   汤兴乃回新竹,命新竹富家纳一年租税输军,不则军法从事。新竹人大譁。敌氛日迫,汤兴度不可居,乃与傅德星军退出城。汤兴退苗栗,德星退彰化。而新竹人或使无赖数辈至大湖口输情。于是闰五月辛丑朔,日军整队来。至则城上閴然,城门犹闭,王县令出城南向大安港,乃逾城斩关入,以八百人驻守,而亲王之兵继至。   初,台北既失,中路皇皇,谓不日敌军且至。及是旬余,日寂无闻,迨汤兴报至,始知有阻之者。汤兴之战,恒在后路具文报,张战功,列叙统领总把营官名目甚伙。盖其时有前台湾镇总兵吴刚亮在苗栗街北义民亭,眷口为汤兴所留。兵在义民亭山者遂率与汤兴共襄战事。刚亮已老,亦偕赴大湖口,而徐骧、姜绍祖每战当先,则啧啧众口。汤兴既去新竹,刚亮为脱身计,谬谓往台南请刘帅援兵,率队行,汤兴即亦不之留。知府黎维嵩得汤兴战报则大喜,及德星等军归,爰大怒。德星出示四月林朝栋饬其散军队、偃栋字旗手书,知府原之,勖其再图克复。知府乃邀集施仁恩、罗树勳、武进士许肇清拮据筹饷。富室或西渡,或观望不前,惟鹿港海关盐务二宗稍可集。军装多取资旧勇。知府以其戚杨载云为统领,率一营。添募陈澄波一营,合傅德星为四营。往招汤兴集军。德星等驻尖笔山,距新竹十一里。载云军驻香山,距新竹十里。汤兴军则驻于二地之中,半与载云军驻石屑仑。   当是时,日军得台北一府城、二县治(淡水、新竹),西不尽海,东不入山,北不尽宜兰,南不出新竹城,而刘帅永福抚有两府(台中、台南)、八县(恒春、凤山、嘉义、安平、苗栗、云林、彰化、台湾)、一州(台东)。台中、台南,循海至山,咸愿听命。日军恣睢,台北乡民到处为梗。迤西平顶山民亦时截其饷道。而本国又方有俄罗斯、德意志、法兰西三国逼迫,胁退辽东,兵船不敢出,进退维谷。全台人民引领而望刘帅克台北,即不然,一偏师新竹可立复也。乃知府揽权,恃有苗栗义勇,希冀其能集事,不甚请援台南。迨后请援,则事去矣。   我军之再进也,初不敢坐甲糜饷,各克期闰五月戊午(十八日)攻新竹。而汤兴先时乏饷,告于知府黎。黎拨本年串单,俾收苗栗租赋。苗栗民皆愿纳,而苗栗知县李烇不顾,亦急征是年赋,遂相龃龉。杨载云新起,与德星诸人等夷,不能统摄,军律不一。吴汤兴与徐、姜各居一方,事事先期约。陈澄波驻稍后,冀香山接待,先使告香山总理,总理则告新竹人,转报日军,于是师未行而期泄。日军乃集众,先出四郊埋伏,城四门严盘诘,始餂新竹人以甘语。丁已(十七日)夜,我军三路进,傅德星自东门,陈澄波自西门,吴汤兴自南门,杨载云继后策应,徐骧、姜绍祖各从间道先进。而澄波军至隙仔溪,猝遇伏发,避入蔗园,发枪应之,相持至戊午傍午,麾军退。载云出牛埔,会汤兴军,攻南门不入,合德星军,从东南路进。日军先据城东二、三里之十八尖山,则下山邀截。汤兴军熟山谷路,亟先应战,载云、德星军左右进,日军凭山发枪。我军先后奋迅,争上夺其山,自山上发抬炮,弹丸及城中。日军则发大炮,我军伏避炮,十八尖复为日军据。我军或从山后东迳击其腰,日军复退山下。一上一下,如是者数次。新竹人从屋上观,错愕叹两军壮烈。及炮丸毁城中瞻园王邸之窗,亲王走,于是观战者亦走,佥谓来军有大炮则克矣。我军卒以无大炮,乏子弹,被驱下山。而西门胜敌之日军复至,徐骧、姜绍祖之军为日军截断,我军乃引还。   姜绍祖之进也,从山东道越十八尖山至新竹东门。将夺城,城上兵吹号发枪,城下军骤至,绍祖所部二百人冲为两段,一段奔溃,一部从姜绍祖入枕头山竹林中黄谷如空厦。日军追逐前段军,未遑蹑绍祖。枕头山者,十八尖山下平坡也,距东门一里。绍祖望见十八尖山之战,则从屋上发枪击山半敌军。敌始弃所追,集兵来围之。绍祖欲出战,而义民中有胆怯者阻之。相距至夕,枪弹尽,敌军齐入,绍祖与七十余人皆被擒。敌军不知谁为首,杀二十人,余囚之,而绍祖自绝死,或谓赎出者讹也。   徐骧率百人,从北路将近城,登高四望,开枪炮交加,见我军在城东大战,转而南击日军之背。日兵在城头率队亟追之。徐骧见其众,分队散行,避入箐以诱之。敌不敢入,发弹射,不能中。徐骧则诫无妄发枪。敌围久,徐骧骤分两队出,一攻其前,一抄其后。日已暮,敌遂退。徐骧从山道全军归。盖徐骧平日亦尝引敌入箐而陷之云。   是日之战,军数虽不明,我军计有千数百,日军虽鸠后方军,计不过千余,故日军列油街中,积薪城旁,浇油民屋上,预备败则放火取路窜。而我军乌合不耐战,遇伏发遽退,或不退而苦战无援,故及于败。是役也,敌不敢追,两军互有死伤,我军损失无多,退仍屯守旧地,惟丧姜绍祖为亏,军为短气。   日军既退攻城军,稍休息,辄复出军,而西阻香山屯军,东阻尖笔山屯军,时有战事,于是知府发电告急台南。命苗栗县李烇募军,得黄万机等四百人,添驻香山。而云林县罗汝泽亦出募军。汝泽即树勳子,充抚辕巡捕,乘台北之失,抱牍补官。而云林路多土匪,不敢驻斗六县治,随其父驻彰化城,杂务委记室罗君蓝。久之,云林应募者,多绿林亡命徒,视倭蔑如也。然府库罄悬,月给彰化城练勇四百尚不足,云林尤狭瘠,故俟至台南来招抚,始成军,时已六月中旬。   刘帅分军至彰化,统褔军队者吴鹏年、李惟义,领屯兵营者谭发祥、徐学仁。吴书生盛气,誓死为国;余多浮流品,未至苗栗即不和。至苗栗,吴左袒汤兴,李左袒李烇,即有交讧语。而日本新添二万大兵来矣。   来者为高岛副总督及乃木第二师团长。盖已愿退辽东,俯就俄、德、法三国约,而台湾仍畀日本,可以壹意攻取矣。六月辛卯(二十二日),日军遂出新竹,分三道,锋锐甚。天未明,电光烁路,炮火震山,左翼为川村中将,右翼为山根少将,中路为能久亲王,一冲傅德星营,一冲杨载云营,一冲吴汤兴营。是时我军锋鋩已钝,漫无约束,使明哨堠,设暗伏,即败犹可成军。而我军不然,敌至,或战或奔。于是杨载云督战中炮死,德星军溃;汤兴不在,军亦溃;陈澄波一营,闻风先窜;徐骧退至义民亭,纠汤兴溃兵凭山再战。敌从西袭其后,乃引一队退入山。台南军管带袁锡清(一作锦清)、林鸿贵战死。吴、李、谭、徐四营军不足数,甫至后壠(在苗栗西北),未敢进,见溃兵亦遂退。吴鹏年退扼大安溪(在苗栗南),余俱退入大甲坡(在大安溪西南),再退牛骂街(大甲南、彰化北)。牛骂街有富室蔡占鳌,领联甲勇四百,惧祸,劝勿屯其地,遂再退汴仔头,旋回彰城。杨载云尸自石屑仑升过南隘归。或曰载云不退,部下殪之也。   是日,敌军入苗栗,别军循海至后壠,不敢遽进。苗栗令李烇潜行大安港西渡。吴汤兴与父及眷属来彰化。而日本水军至大安港鸣炮。大安南距大甲八里,大甲人遣无赖者充耆老,乘桴迎之,水军不敢登,令向陆军。陆军将一为伏见宫、驻新竹,一为北白川宫、进驻苗栗,并日本亲王也。北白川宫称能久亲王,亦先驻守新竹,既得乡导,遂进大甲。   是时知府再告急台南。刘帅覆电令坚守待援。六月戊戍晦(二十九日),敌氛紧迫,城中人心皆动,各军无敢出哨者。而徐骧领二十九人自苗栗阵上循山路至,慨然以二十九人行视城内外,夜宿城外。有问以眷属者,浩然曰:『有天道,台湾不亡,吾眷可得也;台湾亡,遑问家乎』?警夜无忧色。越七月己亥朔,台南军至,人心始定。至者号黑旗队,军不多。越日复至,则台南镇标旧兵也,有旱雷兵二百,而军装炮弹从海道未至。壬寅(初四日),台南军再至,有七星队一百;七星队者,刘帅亲军也。甲辰(初六日),海道三小舟载仗来,而黑旗队已有出守大肚溪者。初,我军自苗栗归,闻台南出援兵,复进驻汴仔头,去城北二十五里。七月辛丑(初三日),日军至牛骂街,我军复退归彰城。及是多与台南军驻城中,或随黑旗军扼大肚溪,去城北十里。   是时日军大至,屯大肚溪北我军惟黑旗队数百,并七星队屯溪南。领七星队王德标,勇毅敢战。有自溪下流由海滨载米欲济日军者,黑旗军阻之不应,七星军则下水牵之。突有敌军二百余列队出,七星军列队击之,敌势锐而南,七星军锐而北,两岸弹子簌簌如雨下,敌迫欲下水,七星军则迫欲登岸。后队黑旗夺其米二筏,余半委于溪。至日暮,两军收队,七星军不失一人。当时城中闻警,知府议分军出援,李惟义等互相诿,迨敌去,遂止。   日军既阻于黑旗军,不能由正道,乃分军涉溪上流,循大肚山由葫芦墩一带过台湾县(即台中),转向南望彰化进。台湾县无我军,而林族多承朝栋意,无敢生事。过五张犁庄,有庄民见其前队,伏枪箐中,击杀数人,后队麕至。庄民走报彰化,发军援之,至半路,以无耗还。   七月丁未(初九日),日将北白川宫知前队已入,遂率全军分三道继之。其由正道者,黑旗将王德标跃出队御之,势猛甚,黑旗七星队从之,日军多死伤,不能前。别军转由溪上下流涉。七星队则望对岸战而北,五人为伍,以背相向,回环发枪,散成数十队,呼声大进,黑旗军左右应。而台南镇标军、屯军来者而■〈目咢〉视,有阴去者。王德标身被数创,望敌兵则坚立不退,麾军截击不少挫。而回顾八卦山火起,炮声如雷,探哨报彰化失矣,左右强挟之行。有一队一人殊伤,十一人护之,卧蔗园啖蔗。村人出视,劝埋军装,脱黑甲,可无祸。不顾而啖。再聒之,则叱曰:『我枪在,虽数百倭无如我何也』。妇孺有走譁倭来者,十一人则束弹子袋,擎枪奋起,且出邀之。父老哀阻,而倭亦由他道去。于是招至家享之。越旦。里创引从别径行。是日(初九日),天未明,彰化城闻大炮声,各军竞起,纷纭不知所为,城外军走而入,城中军走而出。武进士许肇清、武生许梦元带鹿港练勇出城,将登八卦山。八卦山驻有台南统领李士炳、汤人贵、沈福山援军。未及登而弹子乱至。山上军有打包奔来者,云统领中炮死矣。于是急奔鹿港。知府亦遂奔鹿港。吴汤兴手一枪,束袴草履,麾义民出御,而所带三十人为行人所挤,不得进,绕出城战死。有传其死于城间义民祠者,则吴鹏年也。吴鹏年自大甲战归,亦守城外山,故或云死于八卦山。有李罗者,斗六田头庄人,应云林募,先一日带五十人至,闻警出,见行人麕走,喝行人列两旁,望敌对仗开枪。而敌众多,敌枪大至,五十人者伤八人,其叔亦伤,始退。而敌人入城,路逢人则杀之,散住民居,不设营帐,有大炮,有马■〈缻〉炮,马蹄裹铁,阁阁满街。是日别分三路,一出城西门至鹿港,一出城南门至社头,一路至员林街(均在彰化南)。越日至北斗街。知府黎维嵩由鹿港循海至台南,路被掠。知县罗树励父子潜行乡村,三日至鹿港西渡闽。   先是鹿港所来台南军仗三舟,由两江所济,巨弹、地雷、火线皆备。保甲局遣人起运未半,或入城,或未至城,闻城破,并委于路。日兵知之,即下海,而潮方满,天微雨,乃辇炮望海轰之。三运舟遂乘潮去。   七月壬子(十四日),敌前锋一由北斗过云林属刺桐港,一过云林治斗六街,并至嘉义属大埔林。日军既陷云林,于是分军四出。而嘉义已先有王德标军在。德标自彰化受伤,至斗六,英气不衰,誓吞敌。而台南运饷银六千至。然彰化陷,四处地痞土匪复起,云林尤甚,有欲掠入县署者。德标乃同云林县记室以银寄陈舫、简大肚(应募名成功)、张大猷三人,人各二千,大军至听用。三人者,所部练勇多土匪也。德标入嘉义养创,并发电台南。   台南军再至。统领杨泗洪(或云姓张)、朱乃昌并勇敢,而二军不盈五百人。七月癸丑望,至嘉义北打猫庄,问前敌人数,行人曰:『四百余耳』,实八百多人。二将奋而前,夜至大埔林。大埔林在嘉义北三十里,台南孔道,繁盛地也。敌兵散处民家。二人伏军两旁,引百人呼而入,纵火四处,敌大惊,踉跄奔出,则被我军截击,敌大乱,走至桥,桥为村户薛玉拆,半溺死。而杨、朱二军乘后追击,杀又大半。有日将殿后,泗洪跳而前,欲生擒之,中枪亡。朱亦中枪卧道旁。朱发秃,乡民误为倭。戕之。不及远追。而半途有中埤庄土豪黄荣邦,小名阿丑(应募名黄荣邦),先受刘帅札募勇,及是引众追击,敌愈狂奔。追至他里雾(在斗大街西南),敌入神庙,闭庙门,众围之。阿丑自手大斧,劈门,七人随之,敌枪乱发,阿丑跳而入,敌越墙遯;有走散者,死于路。残卒五十人逃回北斗,衣装军械尽失,身淋漓遍泥涂。于是王德标率军进,收复云林县。各处日军多退,云林地无敌踪。敌军大震,大队不敢行,严防各路。   当是时,苗栗、彰化、台中虽失,而刘帅尚拥有四县、一州(台东州),占台湾之半。而民间讹言,谓刘帅率军出,某日当至某所,某日当克某地。日军无纪律,所在扰民,悍民亦时劫之。   日大将徘徊历匝月,再请本国添援军,自台北而集中路,始克成行。八月壬午(十四日),日军水陆望台南并进。水军分二路:一向台南府,一向凤山县。陆分三路:一自永靖街(即关帝庙,在北斗北)过芎蕉脚庄向斗六,为东路;一自北斗街过西螺街(在斗六西北)向土库(在斗大西南),为西路;一自北斗街过刺桐巷庄向他里雾,为中路。所略皆云林县地也。西路有民团廖三聘扼西螺溪一战,东路有义勇团简成功出斗六街一战,皆不久而退。惟中路义勇团黄阿丑,与台南军黄统领守他里雾,颇有军势。   先一日,敌骑出哨,阿丑料明旦必战,约黄统领同出设伏,统领怯不听。阿丑曾向土库招死士三百未至,则自率二百余人伏北部庄。天甫明,敌军至。阿丑军出要之。枪炮交加,敌遇四军围之,阿丑坚阵不动。而敌前军已入他里雾,黄统领之军被冲溃,敌大纵火。二百人或去,或挟阿丑俱去。阿丑则脱军衣,潜入他里雾,独伏街亭观敌。迨火及街亭,乃跳而免。而土库三百人者,行遇西路日军,发枪击之。敌大至,退入神庙中,或守于门,或伏墙头,或隐鸱尾,击敌辄中。至晚,成队啸呼出,敌不追。敌之过他里雾者,遇王德标前军,各收队。   初,德标自彰化受伤,至嘉义养创,所部黑旗军参加云林军战胜后,多回台南。及是,闻前敌急,领新军出。而简成功子简精华(本名婴,亦作英)自斗六至,林义成、黄荣邦亦率义勇来。越日再战。日军三路齐攻,战士十倍,大炮机关枪并发,马步齐驱,锐不可当。黄荣邦等多受伤,都司萧三发等战死,火及大埔林。大埔林为前月覆敌地,敌尤恨之。火大起,德标军不支,于是云林再陷,兵及嘉义。是役也,日军山根少将亦罹重伤,旋殁,兵士死伤者舁回彰化。   德标军既退,预料敌将蹑至,沿途各隘路埋下地雷火炮。既越日,令羸卒散出,向打猫道诱之。八月丁亥(十九日)。天未明,日军齐发,败卒呼噪退。敌大队逐之。既诱入地雷道。各处火线并发,敌出不意,轰及千人,死数百人,能久亲王受重伤。义军林义成、民团林崑冈前后袭之。于是日军大败退。   戊子(二十日),复进,大炮益猛攻,德标军不能敌,退于城南,嘉义陷。城内外被兵燹者,皆成墟。德标军退议所守,而徐骧从总兵柏正材率台南军至,乃共扼守曾文溪。   初,徐骧自彰化失后,所部仅存二十人,至斗六,参民团战,即走台南。刘帅亟奖之,命入蕃薯寮、打鹿埔一带募军。饷械缺乏,止收三百人。及是,复与德标军出当敌,然后退。徐骧好冲锋,或劝之,则叹曰:『此地不守,台湾亡矣,吾不愿生还中原也』!是时日军势成破竹。曾文溪北距嘉义城六十余里,南距台南城四十里(台里一里抵中华里半),台湾已成孤注矣。   方台北失守时,台湾镇总兵万国本、台湾兵备道陈文騄早于五月间自台南西遯。刘帅在凤山县打狗港视察旗后炮台,闻之,委凤山一带军事于义子刘成良,星夜赴府城,入镇抚,委人署司道府县官。苦乏饷,邀集绅商,行官票,劝军需。遣人北洋乞助于北洋大臣刘坤一,南告两江总督张之洞,西南告广东总督,皆不即复;惟张之洞于五月间遣司道易顺鼎访刘帅,彼此誓复台北,而无他耗,张督即电召回。久之,两江略有饷械至,已不济。刘帅兵多新募,鲜旧部,无复曩日扫荡法国风矣。   八月已丑(二十一日),日本水军护混成第四旅团由布袋嘴(在嘉义西南)登陆,日本陆军至盐水港(在曾文溪北)应之。先是,日帅桦山介英领事愿为刘帅开发军饷数十万,指英商行支取,以战舰商船载刘军归清,刘帅不应。至是刘帅复英领事,欲履前约,日帅不听。而广东派大员陈泰亨来,劝刘帅回国。于是刘帅无战志矣。   八月辛卯(二十三日),日军前队略地而南,阻于曾文溪军,战不利。水军一队自枋寮上陆。枋寮在凤山以南七十五里,散地也;然上略东港,下略恒春,亦可以震我军。   癸已(二十五日),日军水陆大举南进。水军一队由鸡笼出发攻安平,一队由澎湖出发攻打狗。陆军则三路齐发:中路略茅尾港,西路略麻豆,东路略角秀庄(均在曾文溪北)。我军扼曾文者先战溪北,后战溪南,徐骧当先,柏正材、王德标麾军继之。日军炮火大发,马步齐攻,我军不独无舰队、无炮队,并无马队。于是徐骧步战最锐,首中炮死。总兵柏正材阵亡。管带官及民军林义成、林崑冈等亦多阵亡。王德标、简精华不知所终。溃军入台南,一路遂无守御。   方日本水军之出也,一阻于安平炮台,一阻于旗后炮台。是时,台南、凤山闻战舰来攻,陆军又败,民心惶惶,争觅舟西渡。八月甲午(二十六日),日水军战舰七艘再攻旗后,炮弹毁山半庙门,或堕营中。旗后附近村落,或入山,或浮海避炮,旗后街为之空。守炮台刘成良走入台南。炮手欲走者,为开一炮。日水军见炮台无声,以小艇载兵上陆。越日,一队向凤山,一队入旧城。旧城在凤山县治东北十三里,在旗后打狗北六里,本嘉庆以前郑氏旧县治也。负山濒海,雉堞楼橹犹完,城中鲜居民,多居城外。   八月丙申(二十八日),日骑兵自西南而北,向台南,过阿公店、大湖街(在台南南)至二层崎,而郑清一军扼二层溪击败之。郑清者,本凤山绿林豪,其侪七百,应刘帅募来谒,不愿受饷,愿杀敌,领一军守凤山路。至是遇敌骑,齐踊跃伏而击之,杀十数人,取其馘献府城。谂刘帅去,掷于路,告郑清,退入山。   方是时,日军南北夹攻,虽有胜败,而郡城已在握中。九月已亥朔,刘帅集众议,或言退倚城东山,或言出城决战。刘帅知难守。越日,率成良等潜至安平港,下英国爹利士舟,日舰望见,即追之。天微明,追及厦门港口,扬旗止行。日将持刘帅照相至,船长反扃所坐舱同出搜验。船中官绅民眷盈载,见高大者、衣冠者辄系之。至日午,搜不止。日水兵纷至沓来,老弱妇女争赴海,水手救之,溺一人。船上高扬救急旗,英领事自厦门乘快轮至,大言曰:『两国和约云去台湾有遗军、贵国当载归清国乎?今欲得刘帅,将礼之乎?抑辱之也』?日将屈,顾而嘻曰:『刘永福奚往乎』!乃皆释之。而刘帅实卧船长坐舱也。   九月壬寅(初四日),日军大入台南府城。能久亲王创发薨。台南陷。   ●瀛海偕亡记卷下   海东洪弃生纂   岁乙未(光绪二十一年)九月,刘永福既去,残兵或去,或溃,或窜入山。日军徇沿海、沿山各地。越十日,自凤山分军南下恒春城,自中部分军进屯内山埔里社,自台北分军取后山宜兰县。陆军由三貂岭下北关,水军由苏澳徇南关。台疆略定,祭悼阵亡将士。高岛副司令率一队凯还东京。总督巡台南,返台北,布告民政。是时惟后山花莲港未进军,而台东尚有清官及兵,可不劳而定。故总督府以下官预备新历一月元旦行大庆贺。   是日为旧历十一月甲寅(十七日)。而十一月癸丑(十六日)既望夜,忽有民众会攻府城事。来者二大股:一股新竹胡嘉猷率,自三角涌突出;一股台北陈秋菊率,自大龙磅突出,围攻城下,杀声枪火连天。夜中三千余人如万人。计划一覆省城军,可以四出破他处屯军,除各地办务署,四方自多响应。而总督桦山自莅台来,尤未临阵,及是从梦中惊起,亲督军守陴,凭城发炮。城下民军阻于城,屡冲不入。城上军队密,梯不能及。哄攻既久,天大明,城外大稻埕、艋舺,二大市也,无敢开门,亦不焚掠,即各散去。路中惟毁八芝兰学校,杀守路军人。而日军见其退,则亟启关追,并焚附近村堡,杀早行人,穷治徒党。而匪徒多散入山,治者辄非匪徒。于是全台戒严,拘系各地办局诸公,元旦不贺,遣兵搜索山外居民。开道路,设邮局,而丁已(十一月二十日,西历一月四日)后山警报至,乃复有宜兰之变。   初,日本之取台,惟宜兰最恭顺。宜兰者,噶玛兰也,光绪己丑(十五年)改厅为县。城中有土着老举人候选县李望洋,约各铺户日日候迎日军。台湾之迎日军者,无甲乙科人,亦无士籍。甲科若施士浩、若许南英,均襄助刘永福饷事,时事去则己亦去;鹿港蔡德芳虽不与事,亦望风去。惟李望洋刓无廉隅,不去亦不隐。当全台未有剪发时,首先剪发变服,躬迎日军。宜兰人目笑之,则曰:『吾以老头皮易兰城生命也』。然望洋之媚敌,时时遭侮辱,益为兰人所轻。兵士亦复凌虐居民,辄出掳杀。于是抗者四起。自礁溪、旱溪迄员山,由宜兰北至西南,暴徒争攻屯军;自兰城北至头围,南至罗东,处处骚然,日军走淡水。   十二月丁卯朔,调军舰二艘,派遣混成第七旅团向苏澳上陆。苏澳北去兰城五十里。距头围八十五里。越四日辛未(初五日),军至溪礁。又二日癸酉,军至头围。守备军复至。民众不能支,弱者溃,强者悉入鼎底盂。鼎底盂四面山,四壁峻,外嶐而中洼,壑谷走番山,日军人,辄挫,乃屯山外以困之。   越丙申年(光绪二十二年)二月朔越二日,总督府命使者至台东州,咨清知州去就。越七日而恒春守备队及水师亦至台东。台东者,凤山后山之东,清乾隆时七十二社番地,岁纳饷六十九两,时闭时通,视同弃壤,志所谓卑南觅也。州治地实迤南。光绪初元,日本尚未统一,萨藩西乡从道欲擅兵,则以舟师攻牡丹社,报仇杀。是地属琅峤,在台湾南端界外,清遣钦差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率军来,日军退,始驻兵,自琅峤凿山刊木,通卑南。琅峤即今恒春也。光绪十五年乙丑,极南置恒春县,极东置台东州。及是,清知州张仪春交出土地册籍、勇丁名簿,还归国。而水军复北上收花莲港。花莲港在台东适中,与埔里社对。于是全台始悉入版图。侯爵伊藤博文来视台,地方报肃清,第二师团归还,颁布民政官制,而腹地繁盛之区,伏莽又蠢起矣。   初,日军之至,各地平民惧甚,路绝行人,炊火无烟,市街閴寂,民间相惊以倭,鸡犬无声。及肆为淫暴杀戮,民转藐之,相指诟不以人类目。军政施则宪兵可杀人,民政施则警察可杀人。宪兵长之良者亦能约束军队、宪兵,不使肆暴,而良者鲜觏。日本惟民政长官水野遵老成有汉学,有怀柔台湾心,日人之欺侮台人者惩,夺台湾权利者斥。本其政略,可以安辑内外,永远无事,而武人当权,视为无能,新进操切,以为老朽,不旋踵而去任。其他将官,则皆庇日而屈台,吏复睃脂剜肉,民无所控愬,弱者吞声,强者走险。旧与日为仇者,或为之俑。于是南路有凤山岭、大冈山之变,中路有坪顶、刺桐巷、埔里社之变。而大坪负嵎最久,旅拒逾四年,其始事则丙申三月也。   山陡峭,连大山,在云林治斗六街东南,最曰大坪,距街二十余里,次曰小坪,十余里。山有村落,乱时民多避入,故人烟转盛。维时有山外民被兵虐,妇女被侮者,徙山中。出贸易,遇兵夺其货,乃寅夜结队劫兵舍,劫日商,并劫宪兵署。既谂日兵怯,不敢追,则习为故常,昼劫街外,夜劫街中。日军不堪,则鸠四处守备兵,于斗六屯,购民间知寇巢者。民漫应之,指大坪顶以告,而又告大坪人。于是兵队深入,导者迂其途,无所遇。日暮至山崦而还,则焚旁山村落。于是山下人悉与山上合,而夜劫敌者益数,亦稍取富室以为资。   丙申四月,日军聚众复攻大坪顶。大坪民已徙入山内六里,曰部庭尾,山尤四面峭,中一道如线纹,旁则古树乔松,参差蔽天,石累累,或圆或■〈隋上木下〉错,怪鸟■〈目咢〉于林间。兽駃■〈分上牛下〉起人面。兵队不能成行,辄寻有竹屋者焚之。屋则无人,前去嶔巇,不敢再上,循大坪左右麓而毁。   有柯铁者,业制纸者也,年二十二,为制纸家削竹浸池,勤力作,不随众为非,身手健,喜猎兽,亦精枪法。时始娶妇,为侪辈调笑,与山人十数辈避兵山间。兵至争走,柯铁曰:『是可取也;君走,则枪与我乎』。众付之,有枪十二杆,子弹十袋。于是放火树下,猱入深丛间,登高望兵最多处,连发枪击之。兵出不意,尽惊骇,疑中伏,枪乱鸣,且击且走。柯铁则复转他路截之。兵见无人,复止搜山,而枪复至,至如雨,盖柯铁挟十三响枪一,七响者三,余亦四、五响,每一发连至,如三、四十枪也。兵有伤者,有仆者,舁而行,山深日暮,不敢留。柯铁一路截之,敌疑伏多,遂大奔。   先是日法严,搜军器,民多埋之。及是取出,洗刷不工,柯铁连放,已敝其八,惟十三响及七响者四杆不毁,柯铁挟以追之。柯铁径道熟,年少趫捷,行林木间如飞,倏东倏西,其来闪尸,枪无定处,故能以一人独驱敌五百余人。军装粮秣悉委于路,悬尸荆棘间,有至腐者。由是柯铁胆益壮,侪辈匪徒,群以此服之,遂有十数辈与聚,号之曰「铁虎」。   日军至斗六,夜已黑,警守至天明,亦聚众谋报复。聚既多,越二日,再行,再至大坪。柯铁至是则不复避,招所与处者,益以旁近山民数十,出伏林间。兵既过而伏发,截成两处,在内者突欲出,在外者猛欲入。柯铁等列枪齐起,上等兵、下等兵殪五十余人,守备队长亡二人,狼狈奔返。   大坪顶人有归巢者,遂作廞塞计。而部庭尾村长张考家饶裕,商业数处,不欲仇倭;乃遣人至大坪劝柯铁徙入山内,愿资铁筑室,毋生事。柯铁悦。而众人者,素听张总理言,则亦散。张考乃令人至斗六,托保良局关说民政局,以张考兄张是作引导,穷治起事者罪。守备队随之行。既入山,则閴无人。张是引至数村,焚之。村各遗有鸡豕、米粟,餂使掠之。复穷搜数山,还报土匪远扬,俟缉获,冀可了事。民政局,日官也,许之,令约束近庄民,毋助匪类。而守备军以队长亡,兵多暴骨,不可已。顾畏大坪顶路险,虽引导不敢入,于是出哨,见有从山出者,即谓匪人,辄捕之,杀无辜十数辈。而张是子到斗六贸易,亦被逮,张是闻之,恃有前日向导功,则至军保之,亦被收。民政局长闻之,亲至守备队劝释之,而武人藐文吏甚,立杀之。   张考既丧一侄、一兄,则愤不为保家计,招匪徒黄选等助柯铁任为之。张考家素豪,山中往来者多就宿,闻其欲举事,则群至。张考乃收买军械,舂硝药,磨刀砺枪,出饷食。其族属张大猷、张吕赤、张吕良咸攘臂起。于是白昼列队至斗六,攻守备兵屯所。柯铁佩刀挟枪,袒而行,众酣呼即随之。分数道,守备兵一日数惊。   五月辛丑(初七日),飞递集台中、嘉义、彰化各处防军,至云林谋剿之。而大坪顶已先有守御,插木为杙,编竹为籓,诛茅为寮。自小坪至大坪,一路数寮,寮为营;营大者数十人,小者十余人。复出前官军所弃巨炮,置险要。自山上堑■〈一上且下〉山下,俱设伏,明警堠,有敌至,鸣枪为号,则他处应之。所聚皆亡命徒。有无父者,无兄者,无子侄者,皆兵所杀也。有无家宅耕业者,无牲畜者,无菽粟者,皆兵所焚所掠者也。众至山,无有厌恨,以报仇为快,恨倭不大至。   于是五月壬寅(初八日),兵集斗六者,天未明,吹喇叭造饭,秣马蓐食,人带饭丸,携水饭,负枪横刀,牵马辇炮,红帽兵、黄帽兵、皂帽兵,各以色分队行。挑夫成群,以吴明为向导,望大坪顶进发。未至山,天明,进至山麓,搜伏然后行。近小坪,巨炮望山壑深黝处轰之,炮震山谷,林木簌簌下。见无人,再行,或攀藤,或爬石。既入小坪,诸山民度兵入伏,四山鸣炮齐起,或前或后,或出中间,杀声殷山。枪大至,皆出林木间,或隔溪壑呼噪以惊之。兵大队不能行,少辄为所算。草木阴翳处,数枪起,则疑为大众。山头见人形,往则不可及。而呼声、枪声愈出愈近,有截击者。军遂乱,于是中枪者,踬者、踣者、颠者,俯前坠者,仰后絓者,奔散者,有被牵入林木中惨杀哀鸣者。计军位凡九等,自将以下曰大佐、中佐、少佐,曰大、中、少尉为差。是役集各处军自大佐、大尉以下,死者数人,兵丁杂目死三百余,具见文报。负伤遯归者:嘉义守备队长中佐益田氏、少佐佐藤氏、中队长大尉古市氏,暨云林支厅宪兵警察人员,或溃或伤,不可胜数。中尉中村益明为山人生获,凌迟死,悬尸山麓,越数日迹得之,军中大号恸恚恨。于是电至台北总督府,始报土匪猖獗,请益兵。盖前此兵队一度登山焚毁,则报一次土匪扫攘,实不见敌,而骈杀山下人为功,及是始不可掩。   然是时台北、台南各有暴徒纷起。台北旁山诸处,徒党众多,起非一地,扰非一时,倡首非一二,而以简大狮、陈秋菊为主名。台南之乱,则凤山县北为大冈山,凤山县南为凤山岭。二山不及大坪山之邃。大冈山屹起平地,西至海,南至小冈山,东去后山尚远,介安平、凤山二县中。郑青之部,自应募一当日军,刘军去,遂窜伏四处。及是合新附之众,出没于大冈山,攻至阿公店。阿公店之街,当台、凤孔道,有驻兵,有支厅,一蹂躏而南路梗塞,故凤山岭之徒,益不可制。凤山岭在凤山治南三十里,倡首为林小猫,山中聚党数百,出新草岭,致凤山城,更远攻阿猴街(在凤山东北),纵横剽悍,出辄有二、三千人,二处守备兵无如何。其地远,战迹不详。然凤山官署至遣人议和,划地分界,约曰:『界以内军警不许入,界以外武装不许出』,其势力伟大可知。当是时,台北简大狮,台南林小猫,中路柯铁虎,不约而同,各建旗鼓,谓之「三猛」。   大坪顶屡攻不破,众以铁故,咸目之曰「铁国山」。五月已酉望,遂立铁国旗,旗鼓游奕下山,駸駸乎势力伸于平地。于是复有庵古坑、林杞埔事。   庵古坑距大坪顶八里,在山麓,如小坪然。日军既败于大坪,无援军不敢深入,则循大坪山麓而毁。至庵古坑,村人素守法,惧甚。村中总理庄民宰鸡豕,列酒食出迎。兵至不问,齐缚之。使列两旁,一兵对一人,喊声枪杀之。村民或骇走,则追屠之。放火焚屋,至梅子坑(在庵古坑南)等村亦然。然有先走者,于是远近鸣锣,集众竞起截击,各队兵豕突而归。远近村乃尽切齿,皆附大坪顶,挟老携幼,麕入其中,壮者则矢出报复。   林杞埔距大坪顶、斗六各二十里,亦苦其地宪兵暴,不能堪。有强徒在陈水家,众谈及曰:『何不杀之』?陈水曰:『无其人』!有陈细条者,素聚亡命,习与匪类依,曰:『我能致之』。一夕而聚,历数之,八十七人。曰:『可作矣』!陈水本云林县胥,计长取巧者,曰:『姑徐徐』。而细条之徒出入市中,藏利匕短枪,众譁土匪至。土匪者,倭指目大坪顶之名也,宪兵殊畏之。越二日愈譁,陈细条度不可已,日中舂,群起攻之。宪兵将出,而枪至,急闭屯所门。屯所本占陈姓祠堂,门户坚不入,众灌石油火之,夜逸于斗六。   其时复有集集街杀兵事。集集在高山中,为人内山埔里社孔道,距斗六、大坪顶七、八十里,亦先为兵残而后残兵。人众者胜,兵队不支,窜走南投,各地骚然矣。   陈细条既攻破宪兵,林杞埔人惧祸,齐见陈水曰:『君等孟浪,今奈何』?陈水乃招诸长老,往大枰见陈舫。陈舫者,细条叔父也,居刺桐巷,为一方豪,亦避兵徙此。细条不敢见,陈水述之。舫乃召细条来。细条兄大条亦来。舫曰:『少年乃作事累人乎?既作之,当受之,可寻臃鼻发』。臃鼻发亦舫侄,清时行劫,为舫所欲杀。迨日本亦命拿,逃入东势坑,距大坪不远。至是始出。   陈发出,则集所与游椎埋徒出山,十人一小队,五十人一大队。六大队至斗六,急攻以阻日军。负挺随后者,漫山野,而斗六已添有来军。先是斗六数被柯铁、黄选、张吕赤等劫营,至是所屯皆筑墙。日兵行无营制,无壁垒,其有墙堡,大惧也。五月壬子(十八日),天未明,而陈发率众来,势猛甚,冲入云林斗六街,一攻守备兵,一攻宪兵队,科头跣足,匍匐望枪炮中伏而进,闻枪声则偃仰而倒,以足擎枪发之。日军严守陴,发排枪,山民则盘身于地,转而进,或跪挟枪而前,近墙不可登,则或攻,或穴墙,或跳而斗,或转从民家破壁入而放火。陈发率诸从兄弟六、七人,无不一当百,奋居前。日军不轻退,然未尝遇此恶战。至是见墙下横尸,屯内火起,则己悸。及日午,而张考发人从柯铁至,人益众,声震城衢,遂大溃。且战且望南投(在台中草鞋墩之南,林杞埔之北)走,或走刺桐巷。文吏或匿民家。   走刺桐巷者,陈发率众进攻之。走南投,则陈钗、陈越兄弟围之。钗、越居迩南投,三月中避宪兵杀戮他徙,至是率众入街,逢兵则杀,遂攻屯所。宪兵与守备兵驻两处,及是与各败兵合屯吴廷仪巨厦。廷仪家富媚倭,于是谨助之守,男女尽躬汲水,雇人入内,运木石。陈钗率众,掷火、掘墙、越壁无不至,俱为内阻,乃从外围困之。而刺桐巷有陈发旧党,陈发至,多助之攻,日兵遂不守,群走北斗街,告急各处。台中县中将儿玉源太郎鸠县内兵及彰化、鹿港各防兵赴之。而南投军索救急,复分军援南投,阻于牛牯岭,人不能过,而集集败军遯至台中,儿玉氏复遣之救南投。从他路至北投,见草鞋墩市集,乱杀乱掠,农商死者四、五十,草鞋墩宪兵部阻之不听。及至南投,民众先出街攻之,窜一大屋,民众围之。陈钗、陈越等无陈发、柯铁勇敢,故祗能困敌,不能破敌。   五月丙辰(二十二日),台中县复遣兵出。而北投民愤于乙卯日之戮,无不寒心,先已通约各村严备。而兵过者杀一幼童,于是凭乌溪一带村庄,齐起追之。日兵奔散死,或复逃返大墩。大墩者,台中县治也。而草鞋墩商户李乌毛先被兵屠,妻朱氏大恸,及是则散财募众攻大墩,得倭馘者奖二百金。是日三馘,立予四百二十金。丁己(二十三日)黎明,众至大墩,攻台中县治。朱氏亲至大墩,给粮食水饮。台中兵不多,而四方俶扰,恨甚,民众一呼,即入城中,守备、警察、宪兵各队悉退守试院。试院者,前清督学试士所,规模广阔,今中将居也。日兵悉登墙发枪,民众自外围不得入,日薄暮,方谋掷火而雨大至,民众乌合,无雨具,遂有散归者。日军见民众渐稀,则出院逐之,遂烧杀近城村落。村落实不敢与众食宿,众散而亦及于难。   方北投人之攻县治也,道过林朝栋本居地阿■〈冖八卓,上中下〉雾(在县治与草鞋墩之间),赀郎林文钦、林朝选欲尼之,见势壮不可遏,而林族一方及他姓苦倭暴,亦勃勃欲起。朝栋临去,戒弟朝选毋生事,故林族始终不助清兵饷。及日兵屯阿■〈冖八卓,上中下〉雾,则首扰林家,妇女亦不许避。朝选迫于众,知难阻,则搜出所藏军器予众,劝俟明日。而是晚攻大墩者散归,乃匿军器,欲遮留过者以自免,众意不同而止。而南投日兵脱出。   先是南投军得集集窜军来合,即出冲至街,而大尉山田万次郎被枪死,宪兵守备兵死无数,复退入。越二日,北斗援军至,内外战,始拔出之。于是尽烧南投街市周庐,遯回大墩。大墩方受围,见军至,则再遣四出烧庄示威,而戊午(五月二十四日)北斗街失矣。   初,陈发既攻得云林县,入斗六街,秋毫无犯,会于众曰:『我等苦倭者,杀掠耳,而效之,是一倭去、一倭来也,其戒之』!攻刺桐巷,敌望风遯,于是进北斗。北斗当南路之冲,守备队、宪兵队防御密。守备队长宫永计太约军有法。而天未明,陈发率队至,日兵犹未炊。初至百余人,直冲守备军。守备军已筑墙,或登垒,或出凭濠,发枪如雨。陈发居先,众随之,俯伏膝行,且逼垒,挥刀鸣枪,肉薄战。守濠兵敌不住,则退入墙。陈发等既夺濠,则伏濠底击墙头,无不殪,陈发兄弟后队至,见南门攻不入,则率后至者转从东门人,掷火而进。日军前后受敌。战久饥疲,亦放火,开民家篱笆夺路。日军割竹篱笆欲走,民军亦割竹篱入,相逢复大击。敌列枪击而退,陈发等列枪击而进,于是击杀大尉宫永计太,追至北斗沟,复击杀宪兵中尉田岛宪藏,余兵亦多死,于是残部大奔。   陈发追宪兵,见小野氏曾为所拿,则欲生擒之,独身跳而进,急断桥,遂中枪。日既晏,诸壮士入北斗街,先扑灭火,然后呼民户,劝安业,取水饮而已。众既集,四百人,不见陈发。有扶其尸来者,众大恸曰:『事去矣!我等尚何为乎』?其兄弟则哭曰:『若俟破彰化,至台北,死无恨也,今已矣』!于是成队护丧归。自大坪起事,惟陈发出七日,连攻三要地,如破竹。盖不独勇敢,亦善审势,得众心。既死,全军解体归大坪,继之者乌合,无骁桀矣。   宫永计太,好将也,读书知大义,不扰民,从容敢战,北斗人称之。既亡,余众走彰化城,台中大震。发电台北,再索援,于是罄新竹、苗栗兵来。   当是时,台中四境土匪如蝟,嘉义亦震动,简婴等攻入大埔林,道路尽梗,彰化以南电线绝,消息不通。沿海旁山,强徒横轶缭远。日本自乙未七月大埔林之败,弃地二百余里。至是复然。   是时各地守备兵、宪兵、警察、办事官尽遯彰化城中及台中。惟鹿港以近城未遯。而戊午闻北斗破,人人色如土。鹿港街南故有小土城,为前清游击兵营,时日本官吏、兵丁、各色商人、娼妓,尽迁入之,不敢处街市,官署屯所一空,辇载如飞,妇孺啜泣行。土城有颓,运土培之,外编篱,置■〈龙上木下〉■〈从上木下〉,激水满濠,内积粮储石油,一昼夜数惊,兵有悸而自戕者。鹿港街长为雇民勇千人以安之,越夕复疑,不敢任,散之,每早出哨三里而返。纷纭三昼夜,不见警,始稍定。而壬戌(二十八日)扬旗击鼓之众至。   先是陈发行劫,踪迹遍全台,南北党羽多,既胜敌,壮甚,按程直捣台北。既死,部众心灰散去。而北斗人陈戆翻别聚一党继之。然贪怯无能,无战斗志,惟事科歛街中财。约社头人萧石星等攻彰化。众次员林街,疑所往。而鹿港巨姓许肇波先为宪兵惨杀   ,族人不平,一流荡犹子与地痞施摇导之攻鹿港。戆翻、石星既不敢向彰化,复不入鹿港,止于三里外同安寮。其众分三路至港,不见队长,则皇遽散处各寺庙,独港人施鸾操长刀,越土城濠,斫竹篱,中枪死,遂无继者。土城中则掷出火筒,射火箭,环烧近街三面市街,居人空屋走,日人遂出放火,风烈火炽,焚毁五百余家。而来众方午饭于龙山寺,或徙倚街中不伤人,人多出观。日军窥其弱,分两路出击,寺中众混乱,或战或走。在街中者,日军攻其前,或上屋攻其后,亦走。同安寮队已先走。日军慑虚声不敢追,杀街人二百余,真土匪被枪死者十余,城隍庙听稗说者聚歼焉。   五月癸亥(二十九日),援兵八百,驮马载炮,自苗栗至彰城,进攻员林。闻鹿港被攻,分军来,则遍地疮痍,火犹未息,巷多哭声。日军齐出,比户搜查,杀许姓数人,严勒施姓拿施摇。施摇死有余辜,既擒献,咸望立决,竟放免,则其姊淫于宪兵部故也。同时南投宣淫于吴家妾素兰也,亦然,后且举素兰为街长,挟之游东京,益无忌惮矣。搜查时,记土匪执戈,家有旧戈者杀之,土匪击鼓,土匪戴笠,见有鼓、有笠者或杀或囚,于是民间争毁疑似者,而五月甲子晦有埔里社之乱。   埔里社在深山拗,平野数十里,田土坟膏,西至海二百里强,东入山至花莲港二百里弱,南距斗六、北距大墩各六十里余。清己丑(光绪十五年)置云林县治,后徙斗六,置县丞,日本置支厅。有宪兵部、守备队、警察署。时各地民众竞起,而清水溪庄(在集集东)石闹为之首,先攻集集街,集集破,兵半走南投,半走埔里社。埔里社城四面山,亦四面敌,賫文书出即被杀,内外声息不通。民众至头社(水社附近,均在日月潭西),谋攻埔里社。相去三十里,日兵闻之,欲先剿之,亟派军夫。头社人入市知之,归报。北旦人黄铜(或云黄大里)较勇敢,则率二十七人出伏水社。水社以珠潭名,距埔二十里,有山壠陉巘林箐,二十七人伏其中。守备兵、宪兵三百人过,二十七人俟其近,从林中击之。日兵出不意,见弹而不见人,相惊乱,死二十余人,大骇退。二十七人转从林后截之。日兵如在罟,复死三、四十人。中尉弓削氏中枪死,宪兵亦多死。喊声殷山谷,敌不测众寡,四散走归城,则大震。怵于集集之败,纷扰不知所为,自支厅会议,守备、宪兵、警察、商工六百余人乘夜遯。及天明,民众踵至,入埔里社,不见倭,分掳清时文武官衙,求倭所往则在北港溪(在埔里社西北)。溪实坑也,台湾谓谷为坑,有清时旧营堡林营泰率隘勇五百在焉。北距埔四十里,日军欲奔大墩,至此不敢行,民众侦知,遂出攻之。而荣泰父名超拔,小名乌狗,本林朝栋部下,饬其子效顺,首迎日军,故尚得管隘勇;至是谨助日军守。   埔社人李林基,愤暴政,督众攻尤力,隘勇与日兵同心堵御。有施慕者,家饶裕,号于众曰:『居先破营者千金,斩馘者五百金』!施慕家佣者田荣奋而往,从者八十人,至夜薄日营,惟三十人不敢入,田荣独跳身下坑,入敌堡,遇守门者,即取其头。守门者揽其足。倭头滑,田荣以两手把其耳,盘转于地,各以短兵刺。田荣刺倭颈,倭亦刺其腰。乘拔刀时,两人松手,各走开。田荣返,负二伤,视所挟枪,则误易倭枪也。围七日,倭益戒心,众无由入,倭亦不得出。   是时民众虽败于鹿港,然皆咎戆翻坐误,气不衰,仍据南路各地,自山迄沿海,乘夜舂人药,搜军实,多蠕蠕欲动。宜兰鼎底盂之众,亦溢出攻屯军,日军惴惴自守,不能遏。凤山之徒,时时跳梁,林小猫既约和,阳不与知,亦无力检摄他部。已乱未乱地方,咸摩厉以须,全台有虹溃之忧。于是总督府亟檄新竹、苗栗军,齐援台中。至彰化,见无警。越六月乙丑朔,进员林,炮队当先,骑兵继进,步兵夹伏,枪炮大震。匪徒散,遂进克北斗。越二日,次刺桐巷,越日克斗六。斗六屯众本无据地意,祗为日军全退,恐奸疻乘机肆掠,故留维持地方。既觇日军来,则不愿浪战贻殃,于是整队归大坪。   日军之南下也,惟员林、北斗小有战事,及至起事之斗六,反无阻。斗六人监于庵古坑之祸,兵未至多已逃匿。日本官吏兵士惩前车之覆,入街后,捕拿株连焚毁亦轻。于是约嘉义会师大埔林,师共有二千人,不敷分布,犹未能整队入山。   埔里社之众围北港坑,既七月,亦已懈,又无冲锋陷阵能率多人入险破敌如陈发者以为之倡,惟欲困敌以俟绝粮,迨其粮绝,而供应围众之人亦已倦,于是相继散归。民众既散,日军伏犹未知。有山头熟番见山寮空无人,以告隘勇,转报日人,日人喜得更生。以隘勇为前导,入埔里街,派街民供饭浆粮米,盖已饥欲死矣。历叙七日间苦况,则群卧泥涂中,上无蔽,下无藉,警无以眠,食无以炊,水无以饮,见走兽、闻啼鸟则疑敌至,见山头树色疑人影;形容黧稿,遍体瘴泾,相对如鬼。既出险,而山外援军至,则围杀施慕家并李林基家。李林基走,妻徐氏挟枪斗焉。兵入,殪二人,击伤数人。兵火其庐,徐氏出幼子,自缢死。日军复远近搜捕,焚毁村社。黄铜走北窟。北窟峰高插天,下凭深潭,日军不能攻。埔里社本番域,康熙迄乾隆禁汉人入垦。嘉庆时犹为空山,道光后弛禁,旷壤日辟,孳养蕃息,垂六十年而庶。至是凋残矣!   自六月迄七月,恢复各地。南北军事,不遑宁居,官民俱苦之。八月复修民政,则议招抚大坪,许以不死。大坪顶张彦等要二事:一勿屯山上军,二勿杀山中民。日官议不可。再遣人往,不敢入。九月,招山下人复业。十月,禁山内、山外交易。于是十一月乙卯(二十四日),大坪顶民众负枪齐出,屯斗六市外,截收民间所应纳官租,设局近郊,传檄四方,历数不法罪状。其文猥长不足录。其略曰:『焚杀淫掠者,兵也;骚扰室家者,警也;掊克聚歛者,吏丁也。愿与纵恶者敌,我兄弟也,大好男儿,死犹生也』。守备队见其众势汹汹,不敢问。征收毕,众归山。官吏尽拘纳租者治罪,重输始释。   十二月壬戌朔,日军复为入穴捣巢计,鸠附近兵,募向导,取间道,近山民无应者。而黄选本匪徒,假大坪势勒索中埤庄、篮仔头庄助饷,中埤人衔之者即应募。避正路陷穽椓杙,引从复谷迢递中,披藤斩竹行。夜至大坪顶。大坪人已迁部庭尾。时沍寒解严,守寮者仅十四人,伏寮烧炬赌博。酣呼中,闻竹戛戛声,有疑者曰:『听之,竹有声』!或谩曰:『竹声,牛摩痒耳』。既而如爇爆竹声,犬狂吠,曰:『得毋无毛鬼来乎?今夜不出哨,奈何』!则应曰:『秃驴焉敢来?其与虎借胆也』!言未毕而枪鸣矣,则倭已割竹林入矣。十四人者即拿枪从寮后越山去,日兵入,见无人,即惊疑,乱搜至天明,不敢留,从原道归。大队从正道归,遇打榖者。打榖皆山民,出有枪,结队行,遇兵不可走,则截而奋击。而部庭尾民众得十四人报,驱而出,亦追击,前后夹攻。山民捷跳如猿猱,日兵皆革靴,不习山,走辄踣,东犄西角悉坑之,有生擒者。一队奔樟湖,亡六十余人;奔竹广坑,亡三十;奔菅蓁笼,亡七十余。从原道者归斗六,狼狈无人色,奔散者村人导之归。   既大败,事不可已,电台中及台北索援。于是罄中路守备军并南路五千人。越七日乙卯,会师斗六,分四路上山。前败者知山径,为前导,新军蚁傅进,工兵队负锹锄,各皷勇而登。大坪民众觇军势浩大,知不敌,先已徙入内山,并部庭山亦不居,而置哨寮焉。日军至大坪,不遇匪徒,所遗茅屋炊灶不复焚毁,因而驻军其中。自山上山下至斗六,设三站以通电信接济。然不敢逾大坪而深入,惟于山四旁设营砦,时出搜山,见庐舍则烧,见人则杀。或日杀数十人。或捕而坑于夜间。于是山下人咸悔其向导。而深山之匪徒反从间道以出劫,或掳导倭村人以勒赎。获日兵,或凿其一目放还,其猖獗如此。   方日军之驻大坪也,戒备颇严,军容亦盛,初无瑕隙可窥;既而各地土匪鸱张,各守备队回防原地,惟斗六守备兵驻大坪,而南投守备兵驻斗六。柯铁等觇其弱,则集众约期,分途出劫砦。遂于十二月庚辰夜(十九夜),先杀其守路兵,即趋日营,大声呐喊,众枪齐发。日军梦中惊起,不知所措,或中弹殪,或欲发枪而众已突入,遂奔下山,或死于路。日既晏,齐集山下,而斗六之援军至。柯铁等收其辎重,再入山。是役也,日军损失无多,易于振迅,伤者还斗六。柯铁众既去,山下人来报守备军,合援军即复进屯山上。   越明年丁酉(光绪二十三年)春,日军益复经营山中,为持久计。操畚负梮,树栅筑路,山上夷险增隘,储糗粮,益戍兵,或架板屋而居。守备队、宪兵部、警察署分三处为犄角,如备大敌。   当丙申、丁酉之交,萑苻伏莽斩木揭竿而起者,处处皆是。日军到辄散,去辄聚,剿杀则不惧,招诱则不信,治之无术,日本政府遂有退还台湾之意。清廷方拮据筹偿辽东,无力更赎台湾。台湾富绅林维源,清时频助军需,赐部郎,后兼授帮办大臣,避地居厦门。清举人施菼字悦秋,有文誉,声气广,前此以清丈田亩拂彰化县令意,适施九段聚众抗官,坐株连,为刘巡抚奏革廪生通缉,乃改今名,纳国子监,登癸已贤书。时避地在晋江,遂往说林维源,则许捐资四百万,按诸全台富室,又可得数百万,清廷费帑不过于余万,由英总领事居间,总理各国衙门闻于朝。清廷询于两广总督李鸿章,鸿章谓得之不能守,形势紧要不比辽东,议不可,罢。于是日本仍一意治台湾。颇重视台湾人街长庄长,以招徕土匪,稍稍收效矣。而大坪民则以日本屡杀降,不受羁縻,抗如故。   先是,柯铁劫日营有获,众置酒贺。张考弗之善,谓:『少年轻率启敌,使敌知所备以善后,而我无后图,非计也。且亟战则疲,利锋易衄,区区山地,内无羽翼,外无响应,岂能支强大敌?朝夕纾死而已,而可以战为戏,以一胜为喜乎?辟草莱,营商工,通山泽之货,彼来我去,彼去我来,相机待时可也』。乃戒柯铁毋妄动,戒黄选毋下山作贼,于是分住于数山,山又分数处,多结虚寮,不常厥居。   久之,日军渐懈,守备兵亦渐分,山中惟早暮一巡逻,然见山人辄杀。大坪民蓄实力又一年,视日营终如鲠在喉,乃吹号集众会议。众曰:『可矣』!于是为大规模之战。丁酉十一月甲午夜(初九夜),山民齐裹火药、火具,先射火鼠,次喷火筒、掷火球,烈焰撼山,照烛山谷,日营无不受火。日军夜中不能作战,宪兵、守备、警察纷纷奔下山。山头万火齐明,山半暗处多设伏,日军或死于火,或遇伏中枪,或颠谷死。回视山上棚栅,悉在火中。天明,日兵至斗六,丧亡过半。柯铁等仍据大坪,就日营而驻,且游奕下山矣。   十一月庚子望,民众扎至林杞埔,纵横三十余里。斗六日军亦鸠远兵八百余,合原驻兵共千有四百,轰巨炮为威,迥环出队游奕,众如数千。民众终不退,日军计不战,斗六不得居,十一月癸卯(十八日)乃大掠民夫,舁炮火军粮,分途而出。前锋相交,颇有杀伤。民众歛聚山下。于是日军进,遂大战,杀伤相当,辇重民夫匍匐避弹行,民众战自东,日军战自西,民众归山,日军亦归斗六。民夫逃者,遇大坪众,辄指路免之。战既毕,路复通。而四方土匪,则竞借大坪山名到处剽掠,日军不过问,台南路复梗。   柯铁等既复大坪,则颇为久长计。戊戌(光绪二十四年)春,约附近村计亩纳税,牛会头,行旅以担纳钱,相戒不劫夺,行人被掠者还之。旁近响应。山头飘扬黄龙旗,旗署清光绪二十四年月日云云。是年割台,已历四载矣。   清庭时事日非:德意志兵据胶州湾;日本依约退旅顺,而俄罗斯据旅顺;退威海,而英吉利据威海;藉词均势,复强租九龙地;法兰西强租广州湾;意大利亦觊觎三门湾。清几不国矣。台湾黠者、识事务者多已归心日本,鄙故国,惟愚民感念旧恩宽大不置,健者且轶于轨外,或激而为匪,大坪以外皆是也。   戊戌夏,大坪之势愈张,时到各地借粮,自山至海慑其声,富室苦之。日兵与战不能胜,惩往年之败,战亦不敢近山。六月乙酉(初三日),有报土匪驻头辨坑者,坑之庄距大墩十里,县内宪兵、守备兵驰往御之。至则被围庄中。庄有竹林为固,土匪纵火焚之,奔而出,被枪刃,伤数十人,亡十三人。土匪即吹啸鸣鸣去。台中县知事皇遽躬至各处,联乡清庄以备患,自是而合庄为区之制行。   六月壬寅(二十日),全台洪水为灾。南北路山潦大发,中路山崩川溢。浊水溪淹没田园民居百里,大肚溪没七、八十里。淫而滂沛,民多溺死、饥死,无家者流而为匪,土匪益多。   当是时,日军益严搜军器。山内乏枪械,无从购,则由海边人购之大陆。九月,泉州船捆载大宗至麦寮西港,约大坪人往运,道由埔心。埔心庄距大坪五十余里,距西螺八里。张姓、吕姓领二百余人,先期约埔心庄长备午飧。庄长则往报西螺街(在斗六西北)宪兵,宪兵星夜请援。日午而大坪民三百人至,蓐食将行,庄长劝攻西螺堡,曰:『人众如此,而不一逞,何为乎』?众曰:『药弹不多,奈何』?曰:『徐之,愿有以助』。既而西螺宪兵出,庄长亦报大坪人。张姓者谓吕姓曰:『君嗜烟体羸,可携队去,敌来我自当之』。吕姓者引六十余人行,未一里,遇宪兵,宪兵祗十余人,伏诸岸而击,吕姓队应之。不多时而宪兵队长中枪,吕姓者亦中枪,而张姓之队至,见敌寡,欲擒之,宪兵窜入附近村,村人分匿之。日暮而斗六援兵至,七十余,刺桐巷援兵至,六十余。大坪众已去,寻宪兵队长,则爬入茅中死焉。于是欲拿埔心庄长。   时土匪蜂午,结队行,辄自号大坪人。大坪之名震中路。宽衣博袖,游扬于市,或短衣小笠,急则歛衿露刃,而枪翘然举矣。兵警肆威于众,顾而咳曰:『土匪至』!则狂走。然自是竟已亥(光绪二十五年)无大战事。土匪入市,街兵至,亦去。小冲突,不可悉纪。   已亥春,总督上京,议院劾其陨国防军于土匪,辱国损威。已亥夏,总督返台,集地方长官议,亦悟刚猛不可施,杂施阴柔术,以收成功。   先是凤山和林小猫,以敌体行,划界不侵,地方安之。小猫不轻出,无隙可乘。久之,小猫以为无虞,爰为母称寿,大张宴,日官吏亦往贺,得觇虚实。越日夜半,日军分两路,萆山入,而覆其家,分途剿杀党徒,骈及贺客。   台北地方则抚陈秋菊而攻简大狮。当二人盛时,日本奉若骄子。秋菊列队入城祭天后宫,警察拘入,得简太师刺立免之;太师,大狮名也。既不堪其侮,乃阴谋出不意攻之,大狮散众走厦门,旧部往从之,迁居同安,颇偾事。后二年,日兵会清官拿回处死,外国群非清庭不能保全国事犯,辱!   已亥冬,日官专抚大坪民。初,日士白井子澄,故台湾总督桂太郎客也,游于台,喜交文人,稔知台湾疾苦,亦晓利害,言于台湾长官曰:『深山穷谷,耕凿之民,胜之不武,不胜招戮,抚之善』。总督府及民政长官已知兵不可逞,从之。白井子澄自台北至台中县示意。是时台湾设三县,辖数十署。署比日本一郡,郡小县大。台中县知事木下周一欲黩武而不能,不得已亦从之。白井子澄至斗六署,集文武官议,挟街长及各庄长并官吏,招所识诸生黄绍谟等,同行至大坪顶。大坪丁壮尚汹汹,诸耆老已厌事,议给匪首金,俾安生业,余者散。约小坪顶听设官,以大坪顶为缓冲地。白井诸人往返三次,于是抚事成,遂大会帐饮于大坪内桶头山,山上下撤武备,往来出入复故。   未几,白井子澄归东京,官吏叵测,命侦探四出,刺起事人所在,各处骚然。迨率军掩捕,则张吕赤等已遯福州,柯铁等已入深山,陈舫等已归刺桐巷,被警察监视,年将八十矣。其他各地就抚之人,则死于辛丑(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某日(记是十八日)大扫除之难。大扫除者,约台北、台南、台中归顺人同一日会饮各地方官各区各公所,将戮者予红花,余佩白花,未及席,围而坑之。乱枪中,惟斗六张吕良匿短枪,奋而起,报杀两人,一警部、一军曹也。他皆植立待毙,幸免者千百之一二,则素以财结日人者也。亦有无辜死者。死者家属多驱之流离远方。他里雾区长李世昌,为出力说降之人,见之,晕于地,自求枪决,坚不回家。日人扶之归,辞去区长。先是地方编有土匪籍,免征役,愚民多承之,至是多死。后五年丙午(光绪三十二年),有大讨伐;大讨伐者,剿生番者也。   ●寄鹤斋诗选(附录)   弃生先生着作颇富,今所见刊本,除「台湾战纪」(即「瀛海偕亡记」)外,尚有「寄鹤斋诗曫」四卷。以「偕亡记」篇幅较短,故自「诗曫」中录其五言古体四十六首、七言古体二十二首、五言今体二十五首、七言今体一百四十首,共二百三十三首,以为附录。(百吉)   五言古体   七言古体   五言今体   七言今体   ○五言古体○   过大甲溪日暮口号(五七言)   长干行   大堤曲   秋咏十二首存六首   秋试行役感咏十五首   答李石鹤(清琦)孝廉书并送北行   崇武晚行   送梁子嘉先生归粤长歌(戊戌)   辽东感事存二首   咏古四首   怆怀身世感   早起看山   早起望海   谢先为生圹,来征诗,为题四作(称「先」,仿史汉「恢先」、「邓先」例)   伤三儿弥月殇   登高邱   喜次儿十二岁能诗兼画   生四庶男志喜作   书次儿槱十四画所作山水画   见槱儿画兰感题   ○过大甲溪日暮口号(五七言)   两山夹溪出,众水中流分。水落群石起,两山相对奔。一水渡未毕,西海已衔半边日。不辨山容辨水声,水声急驶如雷疾。水挟沙石流滔滔,鲸鱼有脊、鲲有尻。风雨春秋发洪潦,一溪万窍生怒号。招招舟子指行路,路在溪中乱石处。陵谷今来几变迁,乱石如山流不去。   ○长干行   秦淮一夜水,直到长干里。长干花正开,郎君又不来。思君在何许,独上雨花台。台高不见君,南北多白云。举头东北望,落叶空纷纷。不见落叶处,但见云中树。尘埃一丈高,遮断行人路。行人已不归,明月照人衣;行人已不见,明月照人面。待君足不停,迎君劳劳亭!   ○大堤曲   柳花千万株,大堤四千里。种向襄阳城,开向襄阳水。春风日日吹,踟蹰待之子。之子不可期,迢迢襄阳里。山南东道楼,巍巍向云起。欲往从之游,四面栽桃李。中有交茎花,外有连枝理。楼高不可攀,相思从此始。去去日已迟,行行情何已。踯躅大道中,无言寻芳芷。   ○秋咏十二首存六首   我心忧如何,西风起庭柯。朝下洞庭叶,夕吹洞庭波。洞庭在何处?沧海接黄河。愁思从中至,日月速羲娥。事业不一成,春秋空经过。幽怀何所适?散发曦阳阿。   蚱蝉鸣秋生,愁士悲秋至。微物感云何,悲鸣同予意。皎洁被有怀,■〈商,十代八〉声凄素志。四野尘埃高,风露不能避。听之心茫然,欲下雍门泪。飒飒西风来,高怀尔何寄?   独自出门去,忽忽不知处。恍若得所思,旋觉无所与。鱼鸟起寸心,天渊入吾虑。举头得所爱,青山露林櫖。斜照含西峰,夕色误朝曙。胸次忽澹然,斯意谁与语?   坦坦方有乐,忽忽若有蹙。零落山邱诗,歌之辄欲哭。余心非靡常,念昔不能淑。杜子忆故人,春树蒙蒙绿。山阳向秀笛,悲伤过高筑。何以见予心?梁月照古屋。   见说子期琴,声声碎人心。山高流水远,何以遇知音?知音邈不见,蹇裳水之浔。一往心怅怅,再往泪涔涔。岂有千古侣,可以再三寻?空山独来往,树下悲鸣禽!   夕阳欲西没,登高见山色。俯视大海中,鱼龙出深黑。万象此空蒙,惆怅不能极。秋风千丈高,东南望东北。肃气欲收藏,群动皆屏息。我独违造化,意气入云直。   ○秋试行役感咏十五首   微名迫我起,我行过千里。既越两重洋,又涉百重水。波涛挟蛟鼍,时时向人跂。咫尺生风云,天色迷瞻视。身在漰湃中,轻掷同敝履。不识有眠食,岂复有行止?言念古战场,安能在海里,丈夫志四方,艰难此为始。   我行过关山,一平复一险。马角与船唇,流光常烁闪。一入矮屋中,苍苍为之掩。如蜂攒蜜房,如蛾傍灯熖。不必帝京尘,缁衣已先染。叹息古英雄,此中多沈奄。意气幸发越,磨刀不惧剡。摛文倚幨帷,月明星点点。俯首念归途,胸中海潋渰。   归来阻海风,卧船经八日。火轮不得施,心如飞箭疾。惊浪向面生,朝阳从波出。缩地古有人,超海今无术。一夕玉镜平,如鲠胸中失。问津傍蓬山,陆始水已毕。扁舟过酒家,谁能辨清质?身如蟠泥龙,不免蝇与蛭。嗟彼远游子,何以同邮馹?   一出台北城,即接铁车路。万山随转圜,千里失回顾。虽丧磐石安,却胜舆夫步。断虹悬空中,驶轮旋飞渡。翘首望前途,烟云蔽午树。息驾入城门,似马初停骛。问我从何来,天风兼海雾。坱■〈王莽〉整行装,明朝从此去。   一日复一日,行行将到家。前途已无几,盼望转成遐。马上有秋色,路上有秋花。夕阳在树外,反哺有暮鵶。惊心堂上亲,未谂餐饭加。入门问老母,依旧两鬓华。病体虽不康,怜子意犹赊。只为区区者,累母望天涯。叹息古人贤,负米亦孔嘉。   阿兄见我至,为我拂衣裳。阿嫂见我至,为我具羹汤。童稚先后走,相争负行囊。自维不肖躯,满堂何皇皇。乃知天伦中,至乐有余长。人生思富贵,悲喜在外傍。呼仆噉晚饭,燥吻兼饥肠。一饱身已困,不复思酒浆。   荆妻房外立,望我阑干头。相见问劳苦,翻讳已心愁。自君之出门,不敢登高楼。楼头红日照,楼外白云浮。见云不见人,风信海中沤。鲤鱼常渺渺,鸿雁自悠悠。景物夙已换,自夏以徂秋。桂轮圆复仄,橘柚绿已稠。道上渐轻霜,言念季子裘。相见虽云欢,明日将远游。嫁君在少年,离别何如流。为卿话旅况,卿当添烦忧。   丈夫负弧矢,岂复恋家室?惟有高年亲,艰难离双膝。幽禽鸣木中,时亦思琴瑟。逐逐鸡肋名,似饥拾椽粟。谋名复谋利,骥马徒奔佚。思之辄不解,未能遗纤悉。■〈亻孔〉偬风尘中,金玉锁素质。   行人已归家,家书始附至。汪洋一海横,飞鸿失其翅。叹息远行人,数语空自寄。上有覼缕怀,下有平安字。日月两周天,一纸滞途次。草茅望阙情,寸衷无由致。委质数篇文,与此亦何异。江湖与故乡,遥下数行泪。   俛念大海中,求珠应不夜。自恃骊龙精,当有神光射。一寸明月辉,岂无神雀下。象罔眼如箕,搜寻何能罢。升之在云衢,鳞甲风雷化。沈之在重渊,光芒泥涂藉。得失两心煎,欲脱不能卸。本无毫末加,何为动惊吒。但思出身阶,此为乘时驾。成都有相如,不屑赀郎借。是以一卷文,珍重不轻假。可怜遭按剑,犹望连城价。   九月月既望,桂树开花时。蕊傍将悬阙,颠倒郢中儿。我身在海角,引领望天池。云程阻风信,得失未应知。寸心已先往,大梦犹奔驰。飞电空中下,一刀割乱丝。得意不须喜,失意何庸悲?翻悔昨日情,此心如醉痴。   月色淡将曙,天明秋路远。鸟声唤行人,萧萧到山馆。上岭午烟苍,下岭夕阳晚。空中盼白云,不舒复不卷。渺渺溪中水,秋深流转浅。安坐闲斋中,诗书慵过眼。转念读书乐,再把陈编玩。浩歌梁父吟,落叶空阶满。   木末起蝉响,秋深天气凉。萧森商声远,孤园摇众芳。感此心容悴,入世多悲怆。富贵非所慕,雄心失行藏。所以古之人,载质每皇皇。八代起衰手,为此亦徜徉。鸿鹄群燕雀,鸦雏傲凤凰。爱虽不奔竞,潦倒未应忘。   流水远更远,空山深复深。怀在白云内,时傍高松阴。幽人谁与语,一片古时心。入世多尘俗,谁复领清襟?所以古贤豪,轻遇重知音。伯牙不可作,子期毁其琴。柯亭岂无竹,蔡雍邈难寻。此地有高山,携酒独登临。   苒苒百世怀,悠悠千古想。置身恨不高,未能空万象。尺寸何所施,风尘徒■〈难,央代隹〉掌。一朝为浮名,琴书失素养。与世争涓埃,胸中胡不广?遥遥望古今,寥寥思天壤。   ○答李石鹤(清琦)孝廉书并送北行   青山起暮云,寒日栖鹿渚。凉风飒飒吹,中庭正延伫。正望故人来,忽得故人语。清言如珠玉,清词如琼瑀。拂尘细披吟,衷情深如许。内有褒宠言,受之颜惭沮。相晤虽一朝,相期已千古。他日相追随,愿为风从虎。送君长安行,长安帝王所。宫殿接云霄,城阙耸寰宇。中多螭龙蟠,外多鸾凤舞。君才云锦张,固应备绣黼。自惭泥涂身,无由舒毛羽。不获从君游。遥祝君遐举。沧海重重波,飞渡澎湖屿。扶桑日色高,照君金莲炬。瀛州咫尺间,是君所居处。君家谪仙人,昔曾梦天姥。君将登蓬莱,非比梦中睹。愿上金银台,复宿琼瑶圃。君意轻荣华,世人重簪组。得志抒中藏,于时岂无补?日日涉关津,莫道风涛苦。此行过松江,好上春申浦。日月射楼观,烟波涵舳舻。航海入燕都,奇气谁与伍。上林望旌旗,长乐闻钟皷。丈夫快壮游,何可守环堵。愧我拜行尘,未能亲饯祖。君书与我云,近有小■〈犭恙〉蛊。闻之欲往视,恨为疟鬼阻。料将赴邮程,惟应念旧雨。后会虽遥遥,萍踪终再聚。仰首望天涯,中情寄一缕。   ○崇武晚行   循城望沧海,海清天气高。山头千树日,山下万丈涛。居人喧午市,渔人撑晚篙。行到城尽处,潮际风怒号。津头待渡者,闻之心慅慅。我已惯为客,逍遥于烟皋。安得临沧海,垂手钓蛟鳌?   ○送梁子嘉先生归粤长歌(戊戌)   西风海上来,江湖秋已疏。天涯远游子,日色冷蓏蒲。蒲帆天外去,忽忽浪花麤。行客悲不已,远望绝平芜。故乡在何处?回首水云区。岭南近如何?未得一纸书。衣锦滞他方,富贵亦唏嘘。况为天路人,不如归乡闾。我送先生行,欲挽先生裾。先生昔来时,台海金汤如。班生从戎幕,曾见海氛袪。维时法兰西,遂为强弩余。兵气倏忽消,辐辏纷舟车。先生半隐宦,拓地开菑畲。台阳富山海,山人亦足鱼。先生于山中,永以爱吾庐。谁知浩劫兴,割地等商于。棍枪无人扫,千里为邱墟。先生攘袂起,有愤不得摅。朝庭有子兰,枉哭申包胥。仓皇戎马间,南北行趑趄。越海去复来,囊橐无宿储。不见汉衣冠,所余多駏驴。关津不易过,寄迹嗟籧篨。当年华屋处,再过无人居。伏莽时时起,十室九室虚。沧海扬尘后,无复返其初。先生长太息,决计问归途。君家粤东路,地即古番禺。亦曾遭英夷,夺去海膏膄。伊昔林文忠,至死三叹吁。有计不得行,谋国误奸诬。虎门铸大错,筹策至今行。茫茫五虎洋,万国来揶揄。汪黄今再生,遗祸遍海隅。粤海虽麤安,虢亡行及虞。今日广州潮,轮舶环郡郛。山海失岩阻,黔首其挛拘。君归亦何乐,聊为妻拏娱。我思祸乱中,素志不可渝。祖生中流楫,气足吞羯奴。西夷侮我甚,谓我无良图。瓜分指中夏,囊括鼓咙胡。我笑夷人眼,咫见见糊馍。宣识中华势,衰乃盛之符?君归求黄石,慎保千金躯。可怜兵燹灾,到处无或殊。君地与毗连,曷胜望仓梧。滔滔郁林水,须虑走湛卢。官军成铅刀,不足张威弧。我辈何从计,不禁碎唾壶。时事且勿悲,请为君歌呼。去年见君面,一拜识眉须。嶙嶙耸傲骨,回异风尘趋。逢人辄面质,不为时俗谀。诗文存正声,瓌异过璠瑜。我读钓龙歌,高调入云衢。稽康广陵散,不道今未无。有作皆唐调,绝不为喁吁。伤时生感喟,杜诗与泪俱。平生复萧索,阅历貔生貙。愧我非终童,未能弃关繻。空送先生去,不共先生徂。秋风吹远道,落叶客身孤。东西马首瞻,怅惘失朝餔。遥遥沧海上,帆片有云铺。一去难复逢,望君眼亦枯。粤山千万重,君去飞舳舻。   ○辽东感事存二首   伊昔长白山,有众才一旅,熊熊五十甲,一朝拓疆圉。左断鸭绿江,右断洋河渚。燕蓟失千关,咸阳慑一炬。当时佽飞兵,威行无敢御。当之辄破摧,龙蛇为雀鼠。风云草昧初,前罴而后虎。中天下雷霆,两辽仆旗鼓。至今渖阳东,犹作丰沛土。如何及后毘,不能守堂户?王气三百年,一朝沦狄卤。原野涂脂膏,山川荡干橹。登高望陪京,烽烟乱如组。峨峨摩天岭,流血满寰宇。黄埃榆关昏,白日长城雨。   登望古战场,凭吊古战迹。骸骨高于山,阴森风云积。日落大旗昏,鸱鴞啼格格。倚海作穷荒,直北起沙碛。当日争乾坤,此地几兵革。覆尸河水浑,流血青山赤。至今畎垄间,时时拾遗戟。巍巍京观封,尚足动心魄。故老无一存,丰碑有千尺。覼缕攻战艰,历年才二百。居人泯疮痍,水火而衽席。云何苦劫灰,重燃今赫赫。他族丧较多,池鱼殃亦迫。城下积鲸鲵,泮林栖累馘。寝室纷干戈,岂曰等观奕?燹火激电光,蓬沙杂锋镝。汪汪巨流河,毒瘴难为涤。阅世千万秋,终天泣铜狄。   ○咏古四首   驱军浴阳城,下马皋门道。凭吊晋时人,胡尘净如扫。昔者群氐狂,恶氛满苍昊。臣庶供醢葅,帝王为舆皁。倏忽无一存,乾坤旋再造。夷吾彼何人,忧心空似捣。不见祖生鞭,直向赵王堡。于今缅遗踪,何处容夷韵?伊水涧■间,秋色来浩浩。遥望陆浑山,平原满秋草。   西楼六千里,东楼遥相望。■〈女石〉鞨何丑夷,夸毗称人皇。中原凌替日,耀马中山阳。后者居降邸,乃有东丹王。雄猾阿保机,余风何怆凉。毡袍左衽人,事盖人大梁。打草弃城走,惆怅登愁冈。行人渡辽水,不见古临潢。天祚百万兵,兵威忽不扬。堂堂古雄国,早先弱宋亡。悲风从东来,原野渺茫茫。颓垣废宫殿,草低见牛羊。   走马游汴梁,出入汴城门。哀哀啼杜宇,上有古帝魂。虎狼群女真,南牧万马奔。一鞭驱北去,八百赵王孙。后日覆金族,乃仍青城屯。妃嫔及王子,流血京城昏。萧条土蔡州,黄伞投空村。江南天水碧,犹有半壁存。天兴靖康年,天道谁与论。荒荒瓦砾中,向日惨不温。   登临陟华岱,沧海望洪波。白云满天末,鸿鹄飞鸣过。慨焉奇渥温,于此统山河。中华群骁杰,俯首何其多。运去蹈坎壈,时来生嵯峨。濠阳淮泗间。跃马起横戈。壮士挥返曜,英雄挽颓■〈氵阤〉。九州忽如砥,泰嵩不可磨。何以乾坤毁,日月又蹉跎。于今四海内,白狄舞傞傞。大荒蹲犷獥,黑洋发蛟鼍。自东欲徂西,乌兔相荡摩。   ○怆怀身世感   东坡三十九,己悼劳生半。陆机四十年,亦起逝者叹。我更逾三秋,微尘与绁绊。出处无可言,沈沦不胜怨。历历数游踪,瓜泥真汗漫。北过荷兰城,南登延平观。航海三、四回,不离闽海岸。东望山阻深,西归海中断。功名等云烟,科第失风汉。岁岁秋风生,空作去来雁。春雨长安花,无由走马看。偶歌梁甫吟,时鼓稽康锻。冷食闭门齑,熟谢因人爨。万卷当百城,频年惟伏案。气尽处笼鹰,身是栖篱鷃。嗟嗟长夜中,不能得一旦。身世方沈湮,时世忽危乱。海岛早沧桑,瀛洲大糜烂。干戈似蝟毛,民庶纷鱼窜。诗书既焚烧,衣冠亦涂炭。耆旧半云流,朋侪又雨散。世异人已非,星移物复换。顾我贱头颅,奈何蒙此难?忽忽栖山中,悠悠吟泽畔。   ○早起看山   迢嶢海外山,峭立沧海岸。曙色数峰青,日出衔山半。天光一以明,余霞入波散。直北鸡笼山,沉沉没霄汉。南面玉峰尖,微云碧空断。远树圆如玑,岩骨露粲粲。藤萝入岑苔,烟岚生弥漫。淡墨杂焜黄,山容倏变换。潮鸡鸣一声,居人识时旦。我起倚楼檐,屏风恣展看。   ○谢先为生圹,来征诗,为题四作(称「先」,仿史汉「恢先」、「邓先」例)   人生如蝉蜕,终与大化游。面目如刍灵,尻骨如轮輈。有时归一尽,处世如寄邮。彭殇岂异致?物宰无短修。粪壤同蝼蚁,早暮同蜉蝣。如何不达人,视死如视仇?岂知身在世,未死犹赘疣?或有浮慕者,远企神仙俦。神仙不可期,王棺来无由。亦有放佚人,未死营糟邱。或作终隐计,既老营菟裘。皆非旷远观,高厚一身囚。何如谢先生,乘气出九州。请谥冥漠君,荷锸随老刘。牛山规兆域,马鬣栽松楸。阴汤作欑輴,天地为堲周。近在锅鼎山,豫凶及■〈穴上之下〉幽。华屋告生存,蒿里歌劝酬。岂似杜元凯,生前营首坵。西瞻晋宫阙,东奉二陵秋。同人车三过,腹痛莫泪流。千秋万岁后,尔我皆枯髅。生诔陶渊明,安命素所求。生祭杜牧之,埋骨宁所忧?我来进生刍,一笑先生休。   黄土搏作人,幻成亿万身。一朝堕黑劫,千里为幽垠。人物委虫沙,江山生鬼磷。哀哉东瀛土,竟与北邙亲。千峰万壑间,惨淡蓬蒿尘。华表归辽鹤,城郭殊人民。惘惘市廛间,如行墟墓滨。真仙泣铜狄,故老悲荆榛。积骨封三观,薄殡盈九闉。家家守俘馘,日日输鬼薪。蓬莱气寂寞,薤露声酸辛。大哉方壶图,亦与生圹均。生者永埋没,死者永沈沦。视死如视生,我爱谢茂秦。谢客愿生天,青山豫卜邻。地非故乡故,体是陈人陈。经营壤泉异,封树窀穸新。嵯峨石翁仲,荦礐瓦麒麟。世已无华夏,君自享秋春。于下开隧道,于上开墓门。未掩苌弘魄,先招屈子魂。天地供幕席,风火俟转轮。泰山为■〈虚〉俎,北海为牺罇。大块为鼻祖,百代为云孙。太祝岁祈死,少微月告存。遥悬归寝地,亲署葬诗坟(人谓葬诗坟,谢君句)。生抱无涯感,死抱不朽尊。未生未死间,皆以骈论。旷达同司空,滑稽异齐髡。后有凭吊客,呼作谢公墩。   躯壳落尘垢,局■〈脊〉邱陵间。游方海水浅,卷土蓬瀛孱。且夕骑箕尾,直叩天阊关。天上觅方域,愿近白玉坛。云幢夹左右,愿赐白玉棺。玉女导我驭,前鹤后青鸾。香案列上清,叨厕顽仙班。再拜陈下方,苦劫浩漫漫。人人歌虞殡,京观立漓岏。臣身幸高举,不愿埋尘寰。帝曰汝凡骨,应堕海东山。山中有方相,勾陈玄武仗。其位避孤虚,其气占生旺,其星周十二,月吉辰交向。可唤焦先山,休嗤郭璞葬。龙脉双峰矫,牛眠千里共。趺龟载穹碑,石虎峙虞圹。罗叉不汝殃,蝄■〈虫两〉岂汝抗。汝或厌凡嚣,兹山即芒砀。山下长蒿莱,佳城郁郁哉。星星白榆树,早有灵运栽。谁何荒空洞。不见有形骇。为言存生兆,将待身后埋。下山访其人,古服方外裁。道貌迎我入,一揖笑口开。自道今生戚,十载傋棺材。沧桑天地老,万化皆尘埃。逝者咸藁去,零落金银台。安得逐邱首,白马素车来。邀余作比邻,千载共一坏。如此良得所,所见清净土。尚祈正寝终,地下脱诸苦。世界入荼毗,毛髓伐彭祖。无死辞爽鸠,失国哀杜宇。碧海从烂枯,青山藏臭腐。松柏垂千年,桃茢袚百蛊。他日杜公陵,今朝苏父圃。输与长眠人,数娱万万古。   南山可为椁,泰山可为铭。茫茫坤舆城,尸解鸿毛轻。日月升玄墟,云霞起赤城。笑把东星袖,挥手骑长鲸。神仙自有骨,何必在紫清?遥寻卢敖洞,蜕去余空阬。又见王乔棺,虞坟一夕成。峨峨嵩高间,浮邱伯所营。大山小山霍,南斗北斗衡。陵谷己陡徙,况乃穴鼯鼪。我友谢夷吾,素有猿鹤盟。青山旧息壤,遗下广漠莹。陆沉身不坏,沆瀣寿长生。何藉一抔土,远与天尊争(用吉顼事)。寓公聊寄托,大造自践更。岂无榑桑谷,亦藏太乙精。岘水日以浅,岘山日以平。龟筮不可知,往事问巫彭。方君誓墓时,蜗角正吞并。刘安谋举宅,地轴东南倾。君作辽东鹤,空塚亦峥嵘。他日芙蓉主,不让石曼卿。   ○伤三儿弥月殇   我生已不辰,我命有所制,浑沌七尺躯,陆沈半生世,五角兼五穷,四十有四岁。颇谓大困深,或有小汔济。今年九阳月,忽有三男筮。皇皇寝在床,呱呱堕于地,虽异槐植门,或比兰生砌。乱世得添丁,穷途获束币,阀阅无勳名,诗书有苗裔。虽无充闾心,犹堪告考祭。客至试啼声,我闻辄破涕。多男比多福,此事亦不细。况我香山集,尚待衮师继。王氏三珠树,窦氏五枝桂,后日王仲淹,不患史无系。奈何我命艰,未兴而有替。阆胎匝月生,泡影一朝逝,有如老树花,忽为严霜毙。浚冲孩抱物(晋史作王衍,此用世说),悲伤不自掣,哀肠芒刺多,愁眼昏霾曀。痛矣泥涂身,生育亦幽滞。往时瓦徒弄,今时玉遽■〈疒〈癶上土下〉〉。天荒地老中,复挥思子泪。吾父孝恭公,慈祥而孝悌,隐德及多人,和光消众疠。岂有于公门,不及张汤第。我兄幸繁衍,而我独侘傺。或者我持躬,不免有乖戾,司命告于天,佞魃谗诸帝,夺去宁馨儿,俾减传经计。岂知沦伧荒,早已等舆隶。斯文一线延,妄想千秋系。讵比刘殷家,七儿分七艺。区区不畀余,造物无乃厉!   ○登高邱   闻道中原地,岱峰与华岳,万里连天高,去天不盈握。红日悬一丸,青旻摩四角,云雨藏半山,俯焉下雷雹。众山为列孙,九华如一礐,沧海失汪洋,江河去■〈帛系〉邈。崔嵬不可登,止足佺与偓。如何跛羊群,一朝起踸踔。森森松柏林,将焉悲濯濯。安得猛虎居,永免藜藿剥?   ○喜次儿十二岁能诗兼画   我少解诗文,作书性所拙。下笔走龙蛇,自笑同■〈木骨〉柮。至于六法间,更不识毫发。每羡画书诗,昔人成三绝。辋川图中景,米家船中物,时悬吾心目,谁能相彷佛。吾儿秉幼慧,游思造化窟。湿墨入鸿蒙,佳句出仓猝。有画兼有诗,文字亦勃勃。但此俱末艺,未可衿宝筏。郑虔老画师,王维徒诗佛,儒生抱膝吟,贵能知治忽。区区笔墨中,小材同线袜。右相驰丹青,局促伏堂阙。庶子号浮华,承平空黼黻。汝果为通才,须立邺侯骨。早慧未足奇,老成斯卓越。方今天地非,有才良拂郁。沧海横流时,无才更沈没。万卷床前书,供汝自除祓。汝以艺为游,勿以艺为泪。有成作班超,无成作楚屈。   ○生四庶男志喜作   年华迫老大,生意近萧瑟。陆沈海外仙,潦倒溪中瘠。何意今年冬,艮男添一画。秋柳发傍稊,晚荔挺偏侧。赤足卢仝婢,累骑阮咸息。我有望子心,素无誉儿癖。未卜贤与愚,敢期过于轼。今者溷伧荒,生才亦何益。愿汝为贩脂,可以供索悉。但我重诗书,斯文留一脉。海东虽变迁,由东不移易。区区盼添丁,时时望雄特。等是汉子孙,而今沦外域。童子提印戈,渠知卫社稷。汝生在今兹,中原纷鼎革。俟汝长大时,祖邦或保赤。陶侃本庶支,壮志起宗祏。愿汝作雄飞,补予为退鷁。时势趋夷风,愿汝守孔泽。汝生喜呱呱,我名戒赫赫。汝祖有余庆,汝辈食旧德。曩年痛幼殇,心酸泪沾臆。今年添幼孩,心快梦生翼。姆养在西家,非同康乐匿。他日携归来,有兄能汝惜。汝在三母间,俱看为拱璧。未知作阮孚,聊应呼谢客。   ○书次儿槱十四画所作山水画   余性爱山水,偶涉辄成趣。引领东南峰,日夕起烟雾。阴晴风雨时,崎岖心遥注。重重邱壑深,无因得小住。宗炳五岳形,空从梦中过。何意此图中,一一江山具。石岩峭以幽,瀑泉奔而赴;曲崖藏松杉,飞甍隐林树;茅屋几人家,小桥通来去;远塔想钟声,白云有深处;僻经红叶踪,渔樵相对语;回首望大荒,长江涵阴曙;烟帆缥渺中,潮流变朝暮。自昔郎士元,爱题潇湘素,未若孟襄阳,洞庭任回泝。吾儿有天机,恍入湖山路。我神为之移,载发像霞痼。辋水出新裁,武陵寻旧渡。一时玉笋班,两见虎头顾(犹子玺嘉亦童年工画)。朱家小米传,坡老小坡慕。我惟裕文章,愿汝衣钵护,况汝诗与文,妙才兼幼悟。慎勿泥雕虫,自封龙驹步。   ○见槱儿画兰感题   我爱郑所南,兰根不着土。悬立海天中,旷若无所睹。霜深雨露稀,幽寥自千古。荆棘满世途,出门即豺虎。藜藿亦干枯,孤芳尚何取。橘颂无回风,蕙荪成茅茹。凤凰受诒笯,鸩鸠以为处。户艾服盈腰,芳草迷故宇。吾儿阶下秀,胸怀九畹谱,诗中有骚心,画中有香祖,相对情为怡,颇解尘埃苦。虽在童稚年,已似兰生圃;异时当根荄,破空川环堵。我衰汝长成,荣枯互相补。悠悠大荒东,行吟自得所,何必沅与湘,始可培芳杜。即比挥毫间,已是玉屑吐。翛然倚江皋,臭味不余忤。相期临清流,风骚绳素武。尚留五柳居,待作三经主。   ○七言古体○   咸阳怀古   邺都怀古   汴梁怀古   临安怀古   述事与乃营书后   打鹿行   楚军行   艳歌行   短歌行   春寒,林仲偕从弟过鹿,酒中述游迹并庚子在京时事,歌以寄之   客有矜示铜雀瓦砚者,赋此靳之   地震行   遣意漫赋   遣意再赋   后铜雀瓦砚歌   谢君生圹诗意有未尽,作放歌第五   生圹诗歌第六   生圹诗歌第七   生圹诗歌第八,即以为跋,并靳谢老   圆明园失宝叹   登珠潭屿偶咏   鸡笼港漫游感事   ○咸阳怀古   立法原为万代计,国史千秋纪二世。彭城周鼎不朝王,夸诞当时称皇帝。渭南王气今萧条,遗事不敢问渔樵。秦时苛政依稀在,十二金人哭前朝。当年雄风何耸栗,并吞六合入胸臆。销兵毁书黔首愚,不图天下酒徒得。长蛇犹未出人间,祖龙封禅上泰山。山头风雨亦效暴,馨香似恶秦人颁。归来置酒咸阳里,爽鸠有乐愿无死。三千粉黛尽六官,百岁灵舟求万里。朝朝歌舞阿房中,五丈旗边满悲风。江上璧催死丧至,殿头镜阅兴亡终。万里长城啮白虎,章台上林一杯土。铜人翁仲在宫前,尘世销磨已千古。行人过此痛一场,当日黎庶何火汤。可笑荆轲疏剑术,可叹壮士误椎伤。凿山填海无所惧,衡湘江口大风遇。伐木焚林余赭山,至今依旧花万树。渭城城头乌夜啼,骑马鞭指秦关西。得雄者王雌者羁,何处秦人祀宝鸡。   ○邺都怀古   风高日落临漳河,百战江山賸逝波。人生千古成朝露,谁唱当时横槊歌。可叹沐猴乱天纪,坐使奸雄据鼎耳。叔季周公意作王,末造文王终传子。意气当时亦壮哉,走马赋诗铜雀台。屈指英雄天下小,吴中河朔如婴孩。豪情直欲无赤壁,百万军声似迅雳。艨艟千里生烽烟,江水半边飞芦荻。月落星稀啼夜乌,南来绕树失高梧。金陵王气出炎火,邺下健儿烧螯弧。从此三分势已定,委鬼归来窃国柄。铠甲万虮已纷生,中原一鹿谁相竞。可怜雄心儿女长,床头夜半更分香。廐下槽空来石马,殿前瓦落飞鸳鸯。半生心事归一梦,击破唾壶王处仲。篡夺成功魄已褫,子女累人情可痛。华林园里花乱飞,建安风景已全非。楼头夜半吹歌管,莫问当年魂夜归。乐府于今歌歼露,昔日官人亦织屦。七十二坟草青青,谁家犹望西陵墓。   ○汴梁怀古   汴水匆匆流日夜,行人驻马汴城下。彷佛依稀遇鬼兵,谁是当年痛哭者。当时此地起樊楼,卖酒县灯月似钩。烟花风雪游人路,宣和天子亦无愁。可叹朝中公媪相,颠倒庙谟无善状。青苗坏事号继绳,花石奉迎称供养。花石人间土已焦,九重宫殿接神霄。秦皇童女寻乐去,汉武金人捧露翘。缥缈神仙无所补,民穷天变生鼙鼓。胡马已逐泥马归,神龙真到黄龙府。争劝鸾舆走出城,无人杀敌摧虏营。匈奴已得中原土,澶渊犹思城下盟。可怜宫车被催迫,烟霾漠漠青城塞。万乘至尊辱青衣,不死江山死五国。去时官渡花乱飞,冤魂不作杜鹃归。冰天雪窖洒荒泪,只有苏武近龙闱。今日还上陈桥望,河南河朔不堪痛。游上争上玉津园,恰恰乌鸦啼午梦。回头何处故汴宫,树树南枝不北风。黄杨三本犹在否,花落花开汴城东。   ○临安怀古   賸水残山看一角,半壁云烟亦消剥。黄涂典午在钱搪,江水清时汴水浊。汴官行在去已休,先君九子一人留。天下豪杰纷纭起,痛哭呼号复国仇。泥马苍黄忽南渡,英雄戮大中原路。可怜早计失偏安,四十县铁难铸错。朝朝王气秦城多,桧树横斜无斧柯。有头压日无光色,壮士朱仙唤奈何。一日金牌十二召,父老号咷难复笑。冤禽有恨处处啼,杜宇无声时时叫。三字狱成事已非,五国乘舆不复归。军中有环呼二圣,宫里无心梦两闱。堪叹当时寄半臂,日日冰天望军至。人子有颜立乾坤,孤臣长下满襟泪。当时犹上瑞应图,欺人岂得欺天乎?高名能不作功狗,骑驴惟有上西湖。禾黍春来满阡陌,万里河山一准画。行人莫复上兰亭,冬青树树千年碧。销金锅水深更深,世界晚霞犹似金。清明上河图画里,万古千秋后人心。   ○述事与乃营书后   历尽巉岩经沧海,一波未平一波骇。经尽波涛涉崎岖,一嶮未终一嶮逾。我行已过千山万水路,胸中空有明月珠,眼中空有方壶图。回头试说风尘事,疲于津梁否耶无。初入鏖战荆棘里,心似荆卿怀利匕。怵惕谈笑两有余,水濡火热气不靡。下场蹭蹬涉关津,风云泥涂在一身。方把心情惊爨尾,又将况味尝劳薪。归来秋风飒飒鸣,耳边犹有波浪声。无端霹雳空中下,报道孙山名下名。自是文章憎命达,利锁名缰苦难脱。雷焕剑藏十年光,卞和玉爱双回刖。萧萧飕飕寂静间,君书寄来自前山。大罗误传青岛信,激水若怒蛰龙蟠(来书言曾闻捷信,后代为不平)。君遭与我俱落拓,君更穷途受飘泊。人生无数翻复事,吹箫莫唱声声错。聪明本与命为仇,华亭老子倒骑牛。想其睥睨人间世,习见积薪颠倒成玉邱。君不见驽马立仗在御阶,骅骝骐骥骨如柴;又不见野雀献瑞上玉堂,麒麟鸾风惊不祥。笑余枉学屠龙技,技成三载无所试。与君相倾杯酒中,酒酣一座生雄风。与君相话夜灯下,灯残千里知音寡。去日得交张汝南,把臂共发千秋谈。汝南已死不可作,辄作凄风苦两不可堪。琴书几席时相贶,雄心因之减二三。此意惟君得深悉,今日徘徊无所质。一纸遥寄王郎歌,明日云山相对出。   ○打鹿行   崱屴千峰复万峰,峰峰如剑向人摐。密密藤萝看不见,中有千年鹿养茸。一群狰狞出苍狗,林中三鹿五鹿走。腥风恶兽踯躅奔,山猪趋前熊趋后。猎人持枪林中藏,不期中肩期中首。负枪复向云雾中,穷冬莽莽生悲风。扪壑攀岩作猱上,楻榛但见青蒙蒙。逐鹿深山道,山深惟荒草。相传上有琼瑶台,复说中有金银岛。逐鹿不知山浅深,时时路傍逢洞韵。洞韵深居穷崖阴,逢人杀人无人心。猎人见韵如见鹿,韵群哄散如惊禽。打鹿取藏涧中水,或杂黄獐兼野豕。十日挈出向冰壶,肠肉既佳味亦美。身带山中烟瘴归,归到家中与妇子。■〈火背〉肉把酒共酣呼,鹿臭在衣血染鬓。鹿蹄可以换斗米,鹿茸可以市珍珠,鹿角熬胶养身躯。打鹿之乐何如乎!打鹿不畏苦,使余从军气如虎,汉家狗屠视如土。   ○楚军行   左侯手握蛟龙螭,光弼变色令公旗,百队雄师下浙江。十万妖氛驱如糜。运筹决策多奇中,出幕初吐风云时。盘根错节扬天刃,熊罢虎豹归幄帷。英雄出世能挥霍,西穷雪窟东雷池。长驱歼寇入粤峤,指挥疑有风电随。奋扬威武出玉关,徘徊顾盼定天山。已戡祸乱清湖海,又着功名到楼兰。共道回疆蚕丛险,复有强邻虎视环。一群壮士能酣战,直渡乌孙冰水寒。回镇河陇称无事,修饬边储重疆寄。余威复出靖朝鲜,楚军之锋经百试。忆昔甲甲佛朗西,天骄犯顺兴鲸鲵。富良江上纷兵气,滇山粤海生鼓鼙。维时楚军能赴斗,蜰碍■〈豸契〉貐空奔骤。炮雷满地烟满天,镇南关前谅山后。粤中大将冯子材,矍铄横矛军中来,身率二子为死战,后劲苏(元春)王(德榜、孝祺)冲陈开。老臣健将争奋袂,扫荡佛军如尘埃。军锋正利军心锐,廷臣许和事已哉。我闻楚军剧雄绝,马如游宠刀如雪,鞍辔枪柲生光辉,士气生饮黄獐血。壁垒阴森难得窥,笳声吹得暮天裂。左侯一死彭侯终,水陆军无大楚风。旌旗扫云全失色,浪淘沙尽大江东。就今区宇生荆杞,欲赋从军鼓声死。伤心无复闻饶歌,空闻日蹙国百里。   ○艳歌行   卷帘忽茁老蛟须,燃烛忽唾骊龙珠。红玛瑙椀青珊瑚,登筵为君祝欢娱。窈窈神妃在堂隅,长眉修程立斯须。瑶旗翠羽苍虎符,即之若有还若无,将以饫之无灵巫,我所思兮在远途。灵风闪烁霜雪肤,酌君寿君歌吴歈。   ○短歌行   有客东海骑白龙,上穷天汉叩苍穹。天上白榆何丛丛,种满帝庭翳帝宫。羽葆不见青芙蓉,羽人寥落寡追从。祥麟威凤散郊际,钦■〈丕鸟〉独喻来当中。有怀欲陈岂得终,雷声天半鸣隆隆。谁知下界万里隔,天门一线无路通。   ○春寒,林仲偕从弟过鹿,酒中述游迹并庚子在京时事,歌以寄之   我尝楼头望沧海,长恨怀抱不得开。春寒连日风和雨,忽闻客自山中来。客楼诗酒纵谈讌,■〈彳光〉佛高李登吹台。眼前吐气无蓬莱,抵掌大块如尘埃。就中一人自远至,行尽中原万里地。西拂华岳东泰山,北沿黄河南淮泗。太行秋色马头来,吴苑晓霜襟面渍。朝浮淮水江水舟,夕宿焦山金山寺。半渡闻得广陵钟,六桥看得西湖芰。吊古屡酣燕市歌,感时直下雍门泪。酒半为我谈帝京,巍巍宫阙妖狐鸣。风声鹤唳无人色,戈船纷到西洋兵。将军死绥天子去,关河咫尺无由行。鬼火磷磷照白骨,虎牙戛戛腾阴坑。君也万死寄一生,先时蹑履出昌平。惊魂未定更浪迹,到处访古停行旌。驻骖才听华亭鹤,挂席去狎扶桑鲸。壮哉风涛万里程,可怜尘事无一成。君谈未已我长叹,世运于今是极乱。东西夷夏溃长防,南北河山归糜烂。吾台已付弱水沉,中邦亦共破舟看。纵觉黄图终崛兴,不免黑风此吹散。中宵难着祖生鞭,空听鸡声号至旦。酒间慷慨欲悲歌,门外风多更雨多。北斗沉天夜滂沱,我歌斫地君则那。君家诗思沉如涌,大山小山能唱和。其一中原历险远,其一海外历惊波。眼里多少舞天魔,流露诗间即楚骚。他日示我一尺卷,下倾沧海上银河。   ○客有矜示铜雀瓦砚者,赋此靳之   呜呼!横槊奸雄骨已朽,铜雀虽在亦何有。残瓴断甋更灰尘,文人好奇空宝守。高台当日幸不倾,汉廷刀笔无公卿。文举你衡何处去,鹦鹉洲前恨不平。老瞒空负文学名,祸人家国一老兵。遗台废址堪作唾(朱元章有唾砚事),鸜之鸽之辱眼睛。吾家所好玉带生,不然五凤年砖亦怡情。名人遗爱虽雁鼎,把玩犹胜饕餮觥。闻说瓦出漳河底,百不一真欺墨史。奸雄作为无不为,后人一砚胡复尔。当年作赋开邺宫,七子献颂争趋风。岂知汉家成瓦碎,铜人露泣当涂中?此砚流传良有数,奸人艳事非细故。临漳不见铜雀基,石工夜发高陵墓。   ○地震行   今年二月二十三日,天甫黎明,地忽大震;罹其灾者,嘉义地方最惨,斗六地方次之,嘉义、斗六之间,山裂溪沸,几成邱墟。   维岁丙午月刚卯,天柱倾颓地轴挠。星辰易位山川崩,五行二气同纷搅。日月未悬天未开,大造莽莽飞黄埃。巨灵怒劈太华来,坤舆散破声如雷。六鳌断足化黄能,娲皇一见心为哀。哀哉城郭闤闠蒿莱,血肉肤驱为废骸。高岸深谷何所有,不见人烟唯阴霾。初如大块搏抔土,神工鬼伯擂地鼓(凡地震之初,地必鸣,地鼓出广舆记)。人寰簸荡无立锥,海水翻腾有飞弩。惊心下界多游魂,转瞬九渊欲沉羽。陷落诸罗十万家,人物邱陵尽泥沙。四海龙战玄黄血,千山龟圻纵横叉。不信乾坤又灰烬,可怜髑髅皆齿牙。哭夫哭子哭父母,惨淡往来鲁国髽。岂知蓬莱昔翻覆,神仙久已沉大陆。地上龙蛇多杀机,民间鸡犬争觳觫。虽有孑遗半死生,阿旁阿鼻怒狞狞。暂偷食息鱼游釜,终见漂流蚁满城。天心如此已可叹,何为此遭益糜烂。当今有几虮蝨臣,浩劫无穷供虫患。欲排闾阖问天公,天关沉沉漫复漫。俯视罗山斗六门,山飞川走坤维断。   ○遣意漫赋   足下碧落凌三千,胸中云梦吞八九,不能富贵求神仙,惟有读骚痛饮酒。少年乐水兼乐山,适兴问花更问柳。此日落拓无所营,穷愁老景来相守。丹药难驻玄发身,■〈糸辟〉絖空作不龟手。甘罗既相邓禹侯,笑余四十徒腐朽。世外自负龙凤姿;山中惟将糜鹿友。欲免衣冠优孟容,永甘形块哀骀丑。迩来伛偻循墙走,独坐无朋行无耦。纷华我知亡是公,流俗人唤支离叟。尘途有迹风怜蛇,沧海无情云变狗。季野满腹储阳秋,强与旁人相可否。百炼刚肠绕指柔。偶生芒角浇一斗。不平时作老龙鸣,长啸却同狮子吼。   ○遣意再赋   世间已置六尺躯,身上犹存三寸舌。南溟之鹏北海鲲,屈伸变化归一瞥。我生肮脏四十秋,如何枯株长守拙。闭门郁郁无所为,如头受髡足受刖。扬尻欲作万里行,车已无轮马无軏。干将生就百炼钢,嶢嶢之齿坚不缺。年华一耗身渐柔,■〈髟上思下〉■〈髟上思下〉者须星星发。冥心思与大化游,蛇困求蜕蝉求脱。造物闭我■〈禾康〉核中,鼠肝虫臂徒生活。爱我谓我有用身,恶我笑我穷死骨。我自浑沌随造物,满腔藏有苌弘血。世途列子悲湿灰,岐路杨朱泣回辙。傀儡新自西洋来,黥钳大为我辈设。我已土苴视功名,时犹衮冤矜阀阅。破坏仁义其穷奇,均输食货亦饕餮。江湖魏阙同一邱,愿从泥龟作跛鳖。   ○后铜雀瓦砚歌   百金购一石,千金购一瓦,不知何代物,云在魏王宫阙下。当时歌舞充邺中,碧瓦朱甍铜雀铜,艳传百世成宝玩,至今不数高观宫。或云晚出香姜井,六朝陶可三国等。此齐避暑离宫物,古香古色龙山冷(香姑出太原龙山冰台阁井,丹铅录谓后来铜雀砚多以高齐香姜瓦为之)。玲珑光衬宣德瓷,斑驳黝甚汾阴鼎。漳河之底不可搜,冰台阁畔人争领。两雄一例盗帝王,曹家风雅飞鸳鸯。求魏得齐亦安用,未似书家王与年。今日甘泉传汉瓦,长生篆字兼未央。惜哉后人不磨琢,定州高庙无同光。分香赏履人安往,繐帷谁望西陵上。千载砚工采璞来,当年七十留伪家。摩挲古物说奸雄,横槊赋诗亦可风。杭州网得江心砚,终胜真藏许敬宗。   ○谢君生圹诗意有未尽,作放歌第五   呜呼!人生不得登神仙,鼎湖白日凌紫烟,飞升去拍洪崖肩。要当兵解沙场边,马革裹尸载马鞯。又当犁穴匈奴庭,归来筑塚像祈连。或为楼船舆衬出横海(历来出封海国,舆衬出海),誓澂裨海清神堧。赤松黄石从此逝,脱身九地兼九天。不然穿垄近要离,高人烈士好墓田。或如虞翻死海上,青蝇吊客来周旋。或如愤世申屠狄,怀沙负石沉流川。台佟矫慎逃穴中,岩栖谷饮为高骞。如此落落皆不朽,俯视一撮尘土犹蹄筌。浸假抱馘老死瓮牖下,便与刘伶埋去方快旃。抑或肉胔委途路,下饲蝼蚁上鸟鸢,附赘县疣归一溃,无覆无载无垓埏。奈何瘢痕爪迹留,眼前有土一篑冈一拳。一副头骨付儿孙,异时抛掷荒山巅。减凑入地号生圹,疑生疑死然未然。岂知人生在世同一梦,梦中生死谁分焉。生为羁旅死为归,死或安逸无拘挛。或为蝴蝶或鱼鸟,或蕉覆鹿蜕解蝉。无何有乡好归宿,不知谁氏庶流传。天壤地文俱多事,日痉月竁殊纠缠。生前凿窍失浑沌,死后瞑目获晏眠。醉生梦死梦梦中,翻覆不觉变坤干。一锸一锹谁与我,或封或树咸无权。迩来沧桑逾十载,市墟圹地难自专,渴葬藁歛求速朽,募山买水空使钱。有时裸焚付烬灰,惨于陈肆满壑填。古碣今碑纷狼籍,生王死士罔垂怜。羡君及早计一廛,空寝穹窿今几年。荆棘纵横世路狭,墓门安稳山中穿,未死辄存既死想,将了姑留未了缘。近慕虚龛白乐天,远谢骑鲸李青莲。玉楼持板虽迟赴,夜壑藏舟终靡牵。殡宫预定沈子文,完柩待赋班孟坚。我来芒鞵藤杖登君阜。千峰如龙随蜿蜓,前有林木后有泉,他日将表泷冈阡。董相有陵名下马,邵公何地闻啼鹃。一壑半邱君主客,千秋万古谁愚贤。太华峰头作重九,胸中獭祭皆豆笾。不惧摸金有校尉,岂愁发塚到彭籛。愿君长作许季山(许季山将死,祷泰山得寿;见汉书许曼传),愿余亦作马文渊。床头儿女非正命,山上兆茔非寝筵。大荒披发叫巫咸,地为方域天为圆。没字高存秦代石,明铭深刻汉时砖。湘看云将豫皋复,风车雾马遥蹁跹。倘复人间厄阳九,可许吾子归大千。但恨中原无路近,一堆净土让人先。   ○生圹诗歌第六   君胡不作丁令威,千年华表一来归,化鹤无恨城郭非,学仙蜕去家累累。又胡不作杨王孙,棺衾不听祈侯论,预命羸身入九原,葛藟缄尸尸不坟。我神为马尻为轮,茫茫孰与大块存。假如有圹无乃赘,况在生前弄狡狯。黄土已难觅牛眠,青山何必添蛇蜕。方今沉沦貉一邱,胡天胡地堪埋忧。奈父林中化拱木,王尼车下痛横流。鲁仲惟应蹈海死,佛澄讵得埋石休。君云托此聊寄意,樊川可居墓可志。卫生(名大经,事见二唐书)筮毕凿幽宫,王绩醉余书葬地。碧云红树冬青枝,访君石榻且衔扈。当效乐天傍禅塔(乐天遗命葬如满师塔旁),勿为杜甫迁偃师。一水一峰须有我,寂居犹胜闍维火。安排姚勖有台依(勖作生圹曰寂居、曰化台),多事司空将客坐(司空图引客坐生圹)。谁怀栗里生诔文,白衣诵与东篱君。愿君莫诧豫凶事,会稽处士死良欣。   ○生圹诗歌第七   裸葬或效杨王孙(傅奕亦命裸葬),天地阴阳为裆褌。藁葬多慕星甫谧(刘杳及訏歊皆效谧),籧篨麻约撩魄魂。文度故舟作棺椁,叔起黄坏无墓门(见南史刘歊传)。辛愿日月供含襚,郭文石块待尸蹲。是皆逍遥能齐物,肉神虽脱谷神存。况今时世大变迁,城市日日蟪蛄喧。人民只作行尸看,山水浑如大■〈土遂〉昏。伊谁粉饰到幽寝,混沌翻以眉目论。人多谓君任放达,我道不达莫如君。既将一身归大化,何事累土成邱坟?柳惠难望秦护壠,谢安未必宋争墩。十松已非同李适,十亩亦不如照邻。安琴虚设顾荣座,纳麈空掩王蒙麈。方叹乾坤入朽壤,无端邱壑思古人。赵岐寿藏画四哲,袁闳土窟诵千春。茧室王樵因丧乱,寝车范粲遂终身。时世已非贤人逝,未逝形骸先自湮。君如九京有斯志,我愿一瞑长相亲。达人王敬胤,高士刘士光,砖甑坎土无封树,芦刼藉地为归藏。褚伯玉埋书楼侧,姚勤斯穴复真堂。玄贞处士逢左右,玄晏先生临上旁。斯世斯人自千古,我来当爇一瓣香。可叹世界沦东荒,刍狗万物今輈张。鼠肝虫臂成何用,蚁穴蜂壤称尊王。愤时徐衍应投海,愤世屈平欲沈湘。顾欢卜墓剡山道,傅奕知死白云乡。王无功圹寄河渚,柳世隆圹立倪塘。呜呼!斯皆未死豫刻死,将毋厌世断心肠。我作生祭王炎午,恨无生气文天祥。   ○生圹诗歌第八,即以为跋,并靳谢老   我与谢君尚生面,号咷尺素修相见。托友来求生圹诗,要余当作生刍奠。笑君欲听雍门琴,笑君不来谀墓金,只鸡斗酒桥公事,异时腹痛莫相侵。我非食友非死友,平生未翦庾郎韭。如何表圣携鸾台(司空妾鸾台每共游生圹),竟望原壤歌狸首。闻君墓下独优游,山中猿鹤自春秋。谢安不与人同乐,谢敷偏欲人同忧。稽康日月日惟养生,范燮时时复求死。山川尚悲陵谷迁,人物岂有安全理。一笑张融欲凌云,手执法华与老君。君藉我诗或不朽,我嗥君返倘无魂。自昔诔铭关素行,必待盖棺论乃定。谢老依然肉食身,奈何匄我虞歌赠。我欲向君一呜呼,奈君健啖颜如朱,骨相未是枯髅枯,肉相宁比臞仙臞。我欲向君试调笑,虚墓之间又宜吊。真卿旷达虽可思(颜真卿临难,预指西壁为殡所),方朔诙谐殊未妙。占星我非大王公,君非岁星亦难料。漫储一腔块垒词,借君一杯浇一卮。及今未泣洹水玉,劝君且进商山芝。   ○圆明园失宝叹   帝京玉座神仙府,圆明景物尤可数。热河一狩宸游空,阿房叹息成焦土。元明以来重北京,左山右海环长城。王侯甲第戚畹里,本朝积累尤峥嵘。炎洲翡翠于阗玉,辇载长充尚衣局。金叶表书贡缅南,贝多罗经来身毒。当时万国朝汉家,廓尔喀乐番琵琶。四夷遣子供扈卫,百蛮捧诏同云霞。谁知一旦分强弱,九重符宝嗟沦落。舆鸾仓卒出蒙尘,凤藻缤纷从散■〈释〉。欧洲远海英圭黎,罗刹国与佛狼西,博物院中森罗列,御玺等于武都泥。中华此事最可耻,前为庚申后庚子。两朝大驾弃奉天,九戎兵马扰燕市。上方翠盖珊瑚柯,抛掷荆棘随铜驼。豹房象辂纷无主,螭头凤尾伤如何!在昔康熙称阜考,瀛台福海琼华岛(皆大内之地)。九成避暑壮离宫,万方悦豫亲球宝。孔扇霓幢上苑来璿玑玉尺观象台。六龙拥护千官出,八骏腾骁万户开。争道中朝天子贵,尺圭寸瑁皆经纬。岂知园囿再邱墟,遂使彝器沦蒿蔚。承平卤簿诣皇穹,青珪苍璧并黄琮。典玺皇皇二十五,侍臣再拜干清宫。偶然游幸亦警跸,万春亭北千秋东(万春亭、千秋亭皆在御园)。自闻海氛犯京室,羽林星校纷荡逸。滹沱冰合麦饭空,长安气尽琛璆失。呜呼凝碧池头兵燹烟,漆城荡荡谁控弦,宸章入草(后蜀谓珍宝入他国为人草)殊可怜。!禁阊锁钥犹难守,何况珠崖海外天。   ○登珠潭屿偶咏   万山重重围一水。四水圆圆浮一山。一屿如珠点波间。一■〈氵义〉陡入苍崖弯。其水澄泓明海峤,其山高秀压尘寰。其阳如展蓬莱颜,其阴如垂玉女鬟。山水天光共一色,水碧山青互回环。水远无梁山无磴,■〈山蹇〉嵼云霞不可攀。山开恍逢衡霍面,水转疑入潇湘湾。花发鸟啼波渺渺,独有山灵时往还。我来凌风试径渡,不觉中流风露寒。阴沉恐坠蛟龙窟,登陟又愁糜鹿顽。居人喜见山南客,导我请观水北蛮。深山奇异不可尽,悬崖露骨树生■〈髟上般下〉。我欲移家长此住,尘途扰扰山缘悭。   ○鸡笼港漫游感事   白浪如山西北来,谽谺一线港门开。四山合沓东南障,远海重见琅琊台。海水群飞今几日,旧日山客已全失。中国楼船去似风,外洋烟突森于栉。江山潮汐总凄凄,谁欤港中筑断堤。古蹟休寻郑国姓,战瘢堪诧佛郎西。佛郎西从西海至,甲申往事余能记。弃地虽由刘使君,扬威犹多李广利。君不见三沙湾外二沙湾,佛军白骨埋青山,战船一年来一祭,峨峨京观海漫漫。我行踏上狮球岭,岭头战垒犹堪省,炮台尚拂蛟漦腥,烟晕可吞鲸鲵影。何图乙未上氛祲,十载关山变古今。重重岩阻无人守,日日渊沉海水深。海山自青水自黑,山头旗交红白色。山半今安日日营,海中今绝华人迹。自古山川剧变迁,谁似我生多惨戚!一丸海岛天穹垂,非雾非烟闪倏吹。已矣人间无可道,泛舟仙洞仙踪追(附近有洞)。回看洋楼船隖连海起,一幅云山战场里。民间膏血浪沙淘,千秋尽入尾闾底。潮来潮去吊兴亡,我亦望洋悲海市!   ○五言今体○   晓渡马尾江   登楼偶望二首   登楼即事   出马尾江舟上即咏   出馆头海上即事   轮船渡台海上有见   晚眺   有怀   雨后过山院   晓起   归鸟   内山即事二首   岛上   海上   秋日   路上即景   向晚登楼   偶眺   野路   番山近事四首   ○晓渡马尾江   一櫂西风去,不知在何处?空江人语声,回首三山曙。   ○登楼偶望二首   悠悠天际水,渺渺木兰舟,不尽登临感,江河西北流。   日暮云无色,天低水有声。关山极目处,犹有片帆征。   ○登楼即事   一望苍茫外,长天白鸟过。潮回江浙远,船泊粤闽多。岛屿连沧海,云霞接薜萝。月明惊夜梦,枕上吼鲸波。   ○出马尾江舟上即咏   ■〈一上且下〉古滔滔去,洪涛日夜鸣。万山环海国,一水入闽城。岛屿人烟杂,风波估市明。沧溟归路远,冲浪出东瀛。   ○出馆头海上即事   波浪日潺湲,风烟瞬息间。市依云岛起,船带汐潮还。营垒开山堡,旌旗壮海关。澎湖天色暮,何处认螺鬟。   ○轮船渡台海上有见   流急山俱走,天高浪忽倾。风云分旦暮,潮汐变阴晴。轮火随涛转,瑶峰隔海明。蓬莱知已近,波上过帆轻。   ○晚眺   暮色青山尽,寒天旷野低。霜催归雁北,人在夕阳西。云水帆无际,樵渔路已迷。凭栏闲眺望,烟外草萋萋。   ○有怀   人同流水逝,心似乱云飞。草绿春迷路,花开昼掩扉。江干逢杜若,天外惜芳菲。鸿雁何时到,弹琴手自挥。   ○雨后过山院   雨后看山来,村径遶何许。一路凉风生,空庭闻鸟语。   ○晓起   晓起见青山,啼鸟隔林语。菊花度重阳,庭前少风雨。   ○归鸟   燹火楼台后,林间鸟夜栖。旧时风景好,犹自尽情啼。   ○内山即事二首   树古不知名,入山又一程。萧萧木叶响,时有鹿麋行。   苔残千尺雪,树落万年皮。月黑天阴路,空山啼怪鸱。   ○岛上   岛上事萧萧,重关阻客轺。云封闽海雨,水落浙江潮。淡菜高丽脆,樱花日本娇。谁营南北路,十载始通桥。   ○海上   海上人何在,乾坤信渺然。沧桑澎岛路,风雨晋江天。未尽庚申世,旋周甲乙年。寰瀛今已隘,沦落竟华巅。   ○秋日   沧海碧云流,天低处处秋。青山非旧土,故国尚神州。望远风涛急,登高草木收。鱼梁不可见,空际一扁舟。   ○路上即景   山色接邮亭,行云去不停。一春梅雨白,万点海天青。客路莺啼树,村家鹭刷翎。芒鞋树上过,芳草满前汀。   ○向晚登楼   楼外峰千叠,苍烟合四围。林回斜照没,樵带断云归。树角青山见,天边白鸟飞。登高何所望,路与世相违。   ○偶眺   片云生木末,一雨暮天低。瀑挂青山北,潮归大海西。闽船停断港,粤客上长堤。遥见鸦飞处,空村草色齐。   ○野路   笋舆行不尽,苔径入平芜。浊淖分禾亩,新泉注芋区。烟飞双野鹭,水立一番凫。极目斜阳外,青山露屋隅。   ○番山近事四首   五月行军日,辎夫处处征。险逾穿大漠,役似筑长城。爆石冬雷迅,危峦夏雪盈。战云深树里,凄绝鼓鼙声。   地绝东海东,安营■〈棘上火下〉爨中。乱山千甲坐,险道五丁攻。骸鮓蒸人瓮,冤魂啸鬼雄。合欢峰顶望,瘴雨日蒙蒙。   日日起烽烟,峦山欲触天。军无诸葛鼓,费有贰师钱。万垤遭焚蚁,千峰叹站鸢。驱人牛马走,挽运到霜巅。   惨戚内番山,藤梦亦血斑。鏖兵深壑暗,放炮乱峰殷。逃死林箐里,余生雪窟间。困穷时出斗,军气落凶蛮。   ○七言今体○   客怀四首   渡海东归   归舟月夜二首   无题   淝头泊舟即景   过枫亭偶眺   过濑溪偶咏   兴比渡口三首   函江看月有怀二首   崇武旅思二首   感事和韵   兵火之后,旧时街衢但存瓦砾,感赋   怀于忠肃公   咏严子陵   看花感赋四首   感事自伤存五首   林十自吴淞归,寄问江东名胜二十二首   题谢君生圹八首   陕西怀古四首   自叹   入山口号   远眺感赋二首   咏归州诗   闲居即事五首   秋日感怀四首   新秋即事   夏雨即事六首   酒市四首同次儿作   感事二首   重游沪尾即事   登眺沪尾山   鸡笼港即事   重游沪尾感咏十二首   漫游鸡笼杂咏十八首存九   游台北杂咏十首   ○客怀四首   节候星霜一路非,天涯昨夜送秋归。风声树树山猿叫,月色家家旅雁飞。客里回头思骨肉,愁中抚髀惜腰围。年年每有泪痕落,不为轻寒亦换衣。   路上苍茫白雪铺,汀洲无水长菰蒲。草黄寒野嘶寒马,木落空山啼夜乌。淹倒行踪过岁月,商量心事到江湖。世途已是回车处,寄语相如守蜀都。   肠断天涯听唱歌,长将双眼望星河。故山明月随人远,客地寒碪入在多。十载遨游悲効落,百年时世付销磨。也知未了风尘债,岁月其如似逝波。   人间谁是倦轮蹄,夕照参差路不齐。鸿雁归时霜满北,海天尽处水流西。愁怀日夜涛声壮,客思关河树色低。多少穷途行未得,骅骝躞蹀向风嘶。   ○渡海东归   北海扬帆东海还,扶桑曙色过澎湾。天平水阔人何处,一日秋风万里山。   ○归舟月夜二首   中流千里浪浮花,渺渺秋波远远沙。明月不知何处泊,夜深犹照梦归家。   浮沈归梦夜潮中,去櫂来船路不同。千里海天波浪静,一空明月一帆风。   ○无题   水晶帘幙夜光珠,鸾不交飞凤不雏。入座有烟非紫玉,登台何树是罗敷。春为媒孽心应妒,雪作精神影亦癯。几度徘徊思往事,赠君彤管莫踟蹰。   莫误刘家又阮家,桃源洞口几开花。难完隐谜红绡镜,谁破多情碧玉瓜。奴把昆仑经小劫,郎依牛斗泛高槎。世间离恨深于海,阅尽风波鬓欲华。   沈沈漏尽烛光残,倚遍红墙倚画栏。双合履兜双彩凤,一枝钗颤一文鸾。情同蜀荔甘犹脆,心比吴梅苦更酸。最好琐窗千个竹,镜台晨夕报平安。   流霞人颊竟成丹,耐可干翻百转看。玉女有泉分冷煖,珠娘无日不暄寒。滩临苦峡名惶恐,水出情河号喜欢。安得麻姑同解脱,大家齐上蔡经坛。   莺啼草长日迟迟,情比游空百丈丝。水急偏迷红叶路,风清欲堕白运时。仙缘诡托蒋三妹,神女讹传杜十姨。最好玉波吹不去,双双鸂鸂在瑶池。   寻得天台一路春,仙凡万里隔红尘。蓝桥定胜蓝田约,玉镜何如玉杼亲。白壁留栽雍伯子,黄金待铸樊夫人。有情卷属如相就,月与梅花结比邻。   蝴蝶为魂幻渺冥,人间并合影随形。万花无语环孤月,一柳多情织七星。凤岛神仙招萼缘,鲛宫风雨降湘灵。瑶台玉府相逢后,三日衣裾不断馨。   红有嫣然绿有妍,花间合作大罗仙。张娟李态浑无赖,燕瘦环肥最可怜。游戏金风金粉地,逍遥玉雪玉壶天。一泓洛水人难到,况望银河碧落边。   千娇百艳有瑕瑜。莫向人间觅彼妹。番玉偏怜红靺鞨,朝香误■〈冖八卓,上中下〉皂罗厨。唐宫妃子能偷笛,魏国如姬爱窃符。好是内家行乐处,不消别作众花图。   青鸾飞去又飞还,阆苑蓬壶见月弯。无事佩依金扣砌,有情锥解玉连环。人来弱水三千里,梦落巫峰十二山。认得仙家颜色在,不留脂粉笑频间。   缑岭吹箫控鹤群,九天使者下氤氲。东风再嫁兰陵主,西海三求李少君。玄梦最祥吞夜月,奎星难得侍朝云。虚空容易流霞散,愿把留仙百襇裙。   不系罗襦系绣襦,春风谁与唱吴趋。海东结恨千丝网,天上量愁一斛珠。蜀地海棠长欲睡,扬州琼树独成株。怨他夜半团圞月,照出王花万影扶。   东风何处不缠绵,树树垂杨树树烟。青琐才人能绣佛,红楼小女解求仙。看花有路云生屦,入梦无春鸟唤眠。行尽故园消尽兴,飞红游絮夕阳边。   如云香气着窗绡,艳可浓妆翠可描。满地落花皆扇影,一弯芳草即裙腰。帘前梦隔莺声远,院里人空燕语娇。何处春光何处觅,江南江北路迢迢。   省识温柔惹恨添,朝朝暮暮思廉纤。遥看北地双飞雁,长羡南方比翼鹣。流水牵连萍芷怨,春风回避李瓜嫌。可怜难断相思蒂,无限情丝落镜奁。   百二重帘不透风,何由只影出房栊。口衔香蔻如衔阙,臂守红砂似守宫。自有白鹦经惯念,羗无青鸟信频通。但将色相参天女,天半昙华总是空。   ○淝头泊舟即景   澎湖过后万山曛,鲸吼龙鸣不可闻。黑浪拍天天拍海,银河连水水连云。一空星斗波涛静,数点人烟岛屿分。到此扶桑朝旭起,苍茫无处问湘君。   ○过枫亭偶眺   叠峰近与路湾环,水上溪桥岭上关。借问枫亭亭下客,马头曾见几重山(枫亭多马以駄过客)。   ○过濑溪偶咏   两山夹水不通潮,日暮舟人犹倚桡。笑我行踪似秋色,西风吹过懒溪桥。   ○兴比渡口三首   片帆飞过魏塘楼,渺渺扁舟百叶浮。二十七桥秋水渡,凭伊双浆出涵头(魏塘、涵头并兴化地名)。   才过前桥接后桥,溪头无浪又无潮。舟人自小生涯惯,日日秋风倚画桡。   细把烟波问老渔,蒲帆风与水徐徐。谁知海上曦阳客,倚在中流自读书。   ○函江看月有怀二首   难将沧海洗江尘,放櫂又停海屋滨。如此秋风如此水,几人望月不伤神。   海天尽处碧粼粼,河汉无云一白匀。偏是客中风景好,离家三见月如轮。   ○崇武旅思二首   城外波涛动碧空,沧溟一水隔西东。天风海月寒霜夜,正是离人旅梦中。   风吹不见片帆开,天半云罗叠似裁。久客不知身暂泊,海中明月入窗来。   ○感事和韵   不见苌弘碧血腥,江山离乱杜陵经。相逢白发黄倪辈,尽是饥鸠老鹄形。海沸三年珠屿黑,天烘一角火峰青。涛声远远蛟龙啸,日夕楼头当哭听。   ○兵火之后,旧时街衢但存瓦砾,感赋   惊天蓦地起兵戎,闾左繁华瞬息空。喧路鹳鹅同上蔡,失家鸡犬异新丰。蔓烟无复炊烟绿,磷火犹疑燹火红。旧日楼台何处认,乱堆践瓦夕阳中。   ○怀于忠肃公   土木风声出戒严,乌号弓断挽龙髯。两京钟■〈虚〉殊灵武,二圣刀环陋建炎。冤海竟同南渡狱,回天何用北星占。江山自是长陵误,一代军机信内阉。   ○咏严子陵   身外浮名一羽毛,羊裘千载会稽韬。时无戎马为巢许,运际龙蛇薄酇曹。钓濑至今渔父傲,富春终古故人高。云台不及先生诞,举足星辰动九皋。   ○看花感赋四首   沧桑后,汉上游女之出,大有尨前感悦之虞,故深闺相戒以避暴,偶见其行,感而赋之。   春满园林尽闭扉,嫣红深锁绿深肥。秦淮烟柳撩鸦落,建业江山误燕飞。时有月明狐鬼拜,更无风静绮罗归。偶然墙外花枝出,犹恐崔家失护旗。   江南烟火月萧萧,冷落红桥又板桥。湘水有波妨步袜,华亭无鹤怕吹箫。花前每降天魔舞,柳外难停宓女腰。今日乱离如一梦,不胜金粉散飘飘。   玉碎崑仑珠碎渊,蛾眉何处逞婵娟。尘生阆苑难为丽,水涸蓬莱莫问仙。芳草美人榛莽里,桃花明月劫灰前。天寒翠袖怜修竹,其奈豺狼在道边。   麋鹿登台虎上邱,姑苏萝苎可胜愁。自从吒利横京国,何限珠娘坠谷楼。洛下鹃声花下血,秦中月色镜中头。无端锦瑟琼琚地,一啸嗔人出楚猴。   ○感事自伤存五首   素愿文章报太平,谁知雷硠骇神京。着鞭无复中原路,问鼎争扬雒邑兵。王导安然求故节,终童孤负请长缨。年华已长时艰大,老我浮生百不成。   自叹匏瓜系此身,更无事业到斯人。闲中日月余双鬓,世上河山付一尘。痛绝朝纲随晋宋,怨他天酒赐戎秦。从今泪满英雄袂,白眼江湖戴素巾。   沦落天涯寄异乡,今生踪迹永茫茫。辽东白鹤归丁令,海上青蝇吊仲翔。叵耐胸怀吞芥■〈艹带〉,其如身世付鸿荒。须知造物骄洋鬼,祗可低眉莫激昂。   强敌年年起是非,老成■〈氵典〉忍但依依。河山日蹙如崩土,朝局终来系落晖。种菜卖瓜豪士去,涉江哀郢楚人归。有怀莫忆伤心事,富贵功名愿已违。   今后浮名不可期,故宫禾黍欲离离。生无骨相留麟阁,死有文章付豹皮。半世君公求晦迹,一囊臣朔耻啼饥。此身未合蓬门弃,安得澄清再出时。   ○林十自吴淞归,寄问江东名胜二十二首   避乱离家已五秋,温陵更徙到吴洲。归来海上看乡树,记得江南景物不?   海峤云山旧竹园,昨来烟月下吴门。美君两袖新诗本,湖色涛声又酒痕。   故山沧海水云区,■〈鱼叚〉菜吴乡味更腴。闻说松江鲈■〈鱼会〉好,可会尝得四腮无?   晋代江山胜碧埃,六朝风景爱多才。吴淞旧是机云路,已向华亭听鹤来。   客乡舟楫遍三吴,一水娄江接太湖。曾否春申风月夜,乘潮一舸到姑苏?   倘向阊城作客游,不胜麋鹿满长洲。胥台烟尽胥门古,废苑梧桐处处秋。   销夏湾头荡碧波,采香迳里听吴歌。渔洋诗思如张继,最好枫桥一再过。   要离塚与专诸巷,二子千秋意气长。我得如君五湖去,愿依侠客不归乡。   黄浦徘徊璧月升,沪江西上色如澄。未知一夜吴淞水,可到平陵与秣陵。   行踪海角又天涯,盘礴江南月满怀。闻道运河今已滞,可能一櫂到素淮?   淮口桃花感不胜,劳劳亭畔又新亭。不堪牛首看乡国,海外君山已铲青!   三泖三江路不差,台城杨柳半藏鸦。君今莫说金陵丽,阅尽当年帝子家。   松江北去大江流,京口金焦点暮秋。十万笙箫骑鹤路,瓜洲星火入扬州。   作客谁游廿四桥,扬州烟月已潇潇。广陵地即芜城地,江上凄凉是听潮。   故乡尘劫苦频仍,君览湖山得上乘。此后扬州二分月,输君夜见广陵灯。   申江南下达钱塘,浙水东西隔浦长。可似髯仙风月窟,湖州管领到余杭。   我已功名付水流,君将湖海耗春秋。长安不是看花路,何害杭州作汴州。   扬子江头已不扬,西夷于此驻艅艎。海天长道江南好,谁料残鱼甚武昌。   南江多半付西夷,叹息英黎竖国旗。莫怪去来俱不得,如君依旧入溟地(时以扬子江南为英国势力圈)。   今日归来到海山,凄然望尽入闽关。重重云树何堪问,不似辽东有鹤还。   沧桑浮世似云翻,海暗天回认故村。自是游仙携眷属,暂将荒岛作桃源。   ○题谢君生圹八首   乾坤老去賸残身,刍狗刍灵作比邻。海外已无干净土,山中尚有醉眠人。当前斩板蓬蒿满,此后县崖日月新。我欲访君生死路,衡门输与墓门亲。   久欲君起九原,奈他性癖爱邱樊。随狙杜甫栖同谷,化蝶蒙庄寄漆园。未待人间催薤露,预先地下辟桃源。溪山岂觉吾儒腐,花落无言鸟不喧。   松楙三径日扶筇,拱矣亭亭部塿松。笑看石朋来挂剑,卧听野碓助歌舂。名山亦作麒麟楥,退谷偏崇蚂蚁封。从得孝威求穴隐,此生端不叹龙钟。   健在浮生恨德孤,方壶员峤等闲徂。世间已任呼牛马,地下何妨听蟪蛄。指点江山题素旐,安排风雨过黄垆。瑕邱公叔称欢乐,谁效蘧瑗(平声)请首途。   浯水峿山待故吾,前身元是漫声徒。眼中王子柯虽烂,塚外袁公骨未枯。问影问形皆若赘,为仙为鬼总称逋。邱原三尺人无恙,无事延陵绕匝呼。   涧碧峰青好墓田,与君相见及黄泉。灵均魂魄邻山鬼,陶岘平生近水仙。有酒阮狂来痛哭,无声雍吊共流连。清明寒食年年到,花发东墦北郭前。   六檟何年手自栽,空山隙地竁宫开。丹砂不死仙人垒,黑劫无方造化台。贞曜未铭东野去,通幽先相北邙来。借君坟墓浇吾酒,及此平生进一盃。   埋文塚已同刘蜕,荷锸身将傍老伶。槐穴玄驹先作梦,辽城白鹤欲藏形。不知一老香山地,可是三休处士亭。只恐谢敷求死苦,岁星未应少微星(居易自作墓志,命葬香山,三休处士亦有生圹)。   ○陕西怀古四首   短衣独骑出长平,萤火磷磷有哭声。不见甖浮韩信渡,空间马散赫连城。寒烟荒草榆林塞,夕照秋风细柳营。卧道老罴逢客起,函关遥指戍旗横。   当年王气在关中,万岁宫连五柞宫。辇道直穷东渭水,羽林环拱右扶风。秦松隋柳春云绿,汉寝唐陵落日红。此际甘泉郊畤地,宸游往迹一齐空。   堪痛群锋犯阙年,一时车驾出幽燕。海氛猖獗逾回纥,大内仓皇问奉天。赴卫无人驱白狄,挽输何处入清汧。滹沱饭与芜亭粥,送到长安益惘然。   空闻表里负河山,龙驭西巡寂寞还。塞上黄流随黑水,天中华岳接蓝关。萧条豪杰萎三辅,荏苒岐周畏百蛮。汉武唐宗何处吊,陵原翁仲古苔斑。   ○自叹   何日洪流击揖过,行年四十老岩阿。此身已作沟中断,有手谁持烂后柯。刘过空余湖海气,谢翱独酹越山歌。登楼一望懒回首,落照西风远水波。   ○入山口号   水澄山碧云气苍,越水登山路微茫。林木深深石壁滑,藤崖黝黝阴风凉。饥鼯去处见蛇迹,怪鸟啼时闻麝香。归去暮樵互问答,乱峰高下夕阳黄。   ○远眺感赋二首   黄河如线海如瓯,万丈红尘如水浮。锦绣江山刀剑里,满天风雨不登楼。   尧对禹甸已无年,隔断鸿沟不见天。犹有青山三尺地,漫客泥滓一龙眼。   ○咏归州诗   江北江南山色稀,楚台山下楚云飞。猿啼鸟唤巴人里,犹有荒城旧稊归。   ○闲居即事五首   大荒海外托纵横,寂寞人间气不平。宗炳空怀五岳志,潜夫未遂九州行。吟诗饮酒无他事,斫地谈天了一生。灯下萧然念身世,闲居四十二毛惊。   海岱迢迢春复秋,遯荒未觉岁华遒。上层楼住陶弘景,下泽车乘马少游。富贵不如书万卷,沧桑况见屋千筹。陆沉暂作浮沉客,花月江山似水流。   地走中原断不连,幽栖海澨与山边。小园庾信三竿竹,负郭苏秦二顷田。世乱消磨年少日,家居排遣劫中天。只今杜甫吟诗处,兵燹疮痍满目前。   芜城废苑遍蒿菜,万里浮云眼倦开。甲子谁显元亮宅,庚申独恸谢翱台。千秋大事皆泡影,一卷新诗亦劫灰。感愤满腔无处洒,案头长有酒盈杯。   年年闭户赋离忧,辞谢红尘绝应酬。千岁古书堆榻上,一春今日据楼头。云开远远青山入,潮起茫茫碧海浮。且自逍遥人世外,不须欢乐不须愁。   ○秋日感怀四首   夙愿乘风出请缨,江山何处卓龙旌。晾鹰辽塞云无色,饮马长城水有声。安得楼阑惊介子,可怜海岛遯逢萌。霜天灯下萧条坐,万卷当前气不平。   西风簌簌奈吾何,阅尽惊波又逝波。鲲背千年沈黑海,马头万里望黄河。子通磨盾心原壮,张翰持杯鬓已皤。匿迹穷荒无处所,有时山鬼一牵萝。   大荒海外更东荒,风急天高碧浪长。日日编想遵枉渚,年年唏发近扶桑。有怀掷帛游关内,无路乘槎过日傍。最是不堪登望处,神州时欲起红羊。   庾信生涯仅小园,荆榛何处认周原。桑田沧海红尘路,燹火人烟黄叶村。世难王樵居茧室,身闲宗测昼苏门。江山一片斜阳里,照见疮痍血泪痕。   ○新秋即事   西风瑟瑟暮云飞,远望江山路未违。两岸白苹初贴水,一林红叶欲沾衣。淞江客爱蓴鲈美,衡岳人看荻雁肥。独有八闽天尽处,秋来不见片帆归。   ○夏雨即事六首   一雨立将万暑收,潇潇爽籁满松揪。桃笙竹枕俱潮润,楼外涛声际海流。   雨后凉颸上碧空,空青淡白雨微蒙。虹垂云散露山色,万绿黏天压海东。   炎炎夏日苦如年,雨过凉生顿欲仙。一枕邯郸酣午梦,此身闲在蔚蓝天。   豪雨豪风竟不休,田家禾稻叹无秋。可怜一夕清凉意,也作人间万斛愁(风雨后佃人诉损害)。   连朝阴雨果滂沱,天有长风海有波。读得毛诗成谶语,毕星昨夜月中过(时一星丽月,或即毕也)。   征夫冒暑去无还,风雨如怜五岭蛮。驿电不知能递否,连天烽火在深山。   ○酒市四首同次儿作   群饮如渑感胜流,黄垆几阅古仙俦。樊楼灯火樊川路,风月销沉七百秋。   骑鹤扬州失旧游,人间何地好埋忧。此中若有中山酿,一醉判消万斛愁。   数钱奼女点牙筹,月地花天处处秋。今日醁醽征榷尽,襟痕无复满杭州。   此地当年酗狗屠,倚门武负善藏沽。贳钱若向新丰去,再觅高阳旧醉徒。   ○感事二首   忆昔中原汉道恢,宸游直过琅琅台。海西自狄占星至,关上青牛望气来。益地图从王母送,受降城向武皇开。祗今九叶思前事,无复经纶草昧才。   世界方今号共和,英雄才岂老瞒过。华夷扰杂衣寇尽,人物萧条制作多。玉牒空移秦历数,金瓯谁补汉山河。可怜海外珠崖郡,付与东荒作逝波。   ○重游沪尾即事   不见当年旧板桥,重来一水自迢迢。环山云树三层阁,压海人烟九折潮。北岸萧疏渔估艇,东风零落市楼箫。车声日昨雷声至,其奈关津已寂寥。   ○登眺沪尾山   滔滔远海波涛昏,巨舰若鱼东向奔。万里洪流入地底,两山云峙开天门。榑桑无市成虚蜃(近来废沪尾港而市况顿衰退),荷兰有城狎大鲲(即今红毛故城)。北溟南溟在指顾,淼淼一水如洼尊。   ○鸡笼港即事   楼台闤闠压帆樯,波色岚光接远洋。一水白浮天上下,四山青锁海中央。北来叠浪鲸鳍矫,东走连峰马首长。烟橹铁轮空在望,萧萧故垒已沧桑。   ○重游沪尾感咏十二首   湾湾航路水迟迟,到处洋楼亚树枝。碧海青山潮上下,再来不似太平时。   形胜空居大海东,轮船今日泊鸡笼。一江清净无烟火,两岸楼台有好风。   一櫂今来岂胜游,远看房屋似凫浮。云涛烟树重重里,不见当年旧酒楼。   依旧云山面面收,潮来碧海接天流。红毛城上一回首,已近沧桑四百秋。   人物津梁异昔时,河山虽在可胜悲。闽关咫尺空登望,不见黄龙故国旗。   绝顶浮云郁不开,西南底处伏波台。劫灰已出昆明涸,何日楼船过海来。   已是蓬莱浅水时,问津嬉水岂相宜。海山风月无东晋,孤负烟波载客儿。   八里坌前波习习,狮头渡口风徐徐。停桡直上三层阁,忽睹吾家充隐居。   幕府无端胜会开,金钱散出满全台。此问不是他游窟,我自看山泛艇来。   曾向芝兰港里过,圆山风景亦无多。此间四面青峰绕,一海中浮安乐窝。   对面三山恰比邻,海航一苇八时辰。可怜带水闽山隔,分作东西两国人。   百家楼阁屋千家,淘尽波光浪与沙。二十年前鸿雪爪,不知何处旧风花。   ○漫游鸡笼杂咏十八首存九   三十年前一培塿,幻来闤闠蜃光浮。惊心此地繁华速,不是洋楼即酒楼。   海上楼船去不来,铲平故垒长蒿莱。山川战血无人问,犹有前朝旧炮台。   三沙湾去二沙堤,舟到沙场说鼓鼙。方塚一堆碑一枉,累累战骨佛郎西。   此地登峰又望洋,旷然云海入诗肠。不图挟到游山兴,竟向青山吊战场。   渐渐入山渐渐深,穿崖剔藓复搜林。由来此地夸生活,半为营煤半采金。   溺来犹笑是何人,如此生涯等鬻身。入水拿鱼还出水,海中相见琉球民。   一穴山中缥缈虚,石泉滴滴海风徐。洞庭果有神仙洞,愿与灵威出禹书。   烟波指点与儿看,一櫂鸡峰蠡海间。雁宕谢家偏不到,未探屐齿月眉山。   风来海上利如刀,西北山钤万顷涛。忆昔清时繁盛日,三吴两粤八闽艘。   ○游台北杂咏十首   车道弓弯却向东,乱峰飞舞驿亭空。夜深半月明如镜,一路看山半镜中。   急车飞驶如飞梭,一路山云淡欲波。一石凌风飞不去,路人争说似鹦哥。   行行游到剑潭南,终日禅扉锁夕岚。记得去年春雨后,无边山色入珠潭。   新式桥梁倚半空,圆山山顶百花红。孔屏翡翠熊罴虎,点缀林皋柳槛东。   天然风景翠微间,流出温泉玉一湾。浴罢纳凉高阁里,青青坐看北投山。   温泉入槛碧玲玲,昔日曾过六一亭。谁似福州金粉地,玉屏山色满帘青。   金蚨百万铁车驮,南北游人满载过。载到北城看赛会,会中倭女粤娘多。   铺扬高会要同登,幕府嵯峨设五层。我到二层偏不上,一场梦境冷如冰。   到处人家匝电灯,街衢入夜电光青。广寒宫里知何样,一寸红墙万点星。   不爱楼中爱櫂中,烟波晴雨拥孤篷。稻江摇过芝兰港,一水看山任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