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洲诗话 [清]翁方纲 ●卷一 入唐之初,永兴、钜鹿并起,而钜鹿骨气尤高。 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然非入唐之正脉。 刘汝州希夷诗,格虽不高,而神情清郁,亦自奇才。 李巨山《汾阴行》末四句,明皇闻而掩泣,曰:“李峤真才子也。”此事互见《明皇传信记》及郑《津阳门诗》注,而一以为将幸蜀登花萼楼,使楼前善《水调》者登而歌之;一以为过剑阁下望山川,忽忆《水调辞》。二条小异。○汉武《秋风辞》,此结四句脱胎所自也。用其意而不用其词,特为妙丽。至老杜《陂行》竟用其辞而并不相犯,乃尤妙也。此即词场祖述,可觇古人之变化。 李巨山咏物百二十首,虽极工巧,而声律时有未调,犹带齐、梁遗习,未可遽以唐人试帖例视。 薛少保“驱车越陕郊”一篇,即杜诗所谓“少保有古风,得之《陕郊篇》”者也。“古风”,盖指拟古咏怀之体。今观此诗,依然阮公遗意也。可见唐初诸公原有此一种,直到陈拾踪乃独用此格,直接古调耳。此可见少陵之於唐贤,处处寻求古人门户。 诗有可以不必分古今体者,如《刘生》、《骢马》、《芳树》、《上之回》等题,後人即以平仄黏联之体为之,岂应别作律诗乎?在初唐人,则平仄又未尽黏联者,尤可以不必分也。 伯玉《感遇》诗“朝发宜都渚”一章,乃正合古乐府《巫山高》之本旨。後人作《巫山高》诗,皆不如此。 唐初群雅竞奏,然尚沿六代馀波。独至陈伯玉,聿兀英奇,风骨峻上,盖其诣力毕见於《与东方左史》一书。 伯玉《岘山怀古》云:“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感遇》诸作,亦多慨慕古圣贤语。杜公《陈拾遗故宅》诗云:“位下何足伤,所贵者圣贤。”正谓此也。今之解杜者,乃谓以“圣贤”指伯玉,或又怪“圣贤”字太过,何欤? 杜必简於初唐流丽中,别具沉挚,此家学所由启也。 沈□卿《龙池篇》,大而拙,其势开启三唐,而非七律之尽善者。“卢家少妇”一篇,斯其佳作。 沈、宋律句匀整,格目不高。杼山目以“射雕手”,当指字句精巧胜人耳。 沈、宋应制诸作,精丽不待言,而尤在运以流宕之气。此元自六朝风度变来,所以非後来试帖所能几及也。 卢鸿一《嵩山十志》诗,似是《骚》裔,而去《骚》却远,此不过自其而已。 张燕公“秋风树不静,君子叹何深”,即杜之“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所本也;“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即“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所本也。杜於唐初前哲,大都揽其菁英,不独原本家学。 曲江公委婉深秀,远出燕、许诸公之上,阮、陈而後,实推一人,不得以初唐论。 明顺德薛冈生序南海陈乔生诗,谓“粤中自孙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风,庶几才术化为性情,无愧作者。”然有明一代,岭南作者虽众,而性情才气,自成一格,谓其仰企曲江则可,谓曲江仅开粤中流风则不然也。曲江在唐初,浑然复古,不得以方隅论。 近时粤中所刻曲江公集,颇未精校,即如开卷载苏子瞻一诗,其词之俚,不知出谁附会。其《金鉴录》之伪,则阮亭《皇华记闻》已辨之。 王尉湾诗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殷谓“诗人已来,少有此句。”至其《终南山》一篇,亦自超隽,非复唐初诸公平迤之制。 崔侍郎《白鹿观》诗“捧药芝童下,焚香桂女留”,即杜《金华观》诗“焚香玉女跪,雾里仙人来”所来也。“芝童”、“桂女”,“仙人”、“玉女”,皆以仙灵之类为辞,不必确有所指。近时解杜者,颇穿凿可笑。 读孟公诗,且毋论怀抱,毋论格调,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上听泉,举唐初以来诸人笔虚笔实,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 崔司勋票疾,有似侠客一流。 崔司马国辅诗,最有古意。如“怅矣秋风时,余临石头濑”,更何必以工於发端目古人乎? 齐、梁遗音在唐初者,长篇则烦而易滥,短篇则婉而多风,如崔国辅五言小乐府是也。 崔司马乐府,殷以为“古人不及”,然“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不如“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故侵珠履迹,不使玉阶行”,不如“画眉犹未竟,魏帝使人催”也。其故以公言诠。○“故侵珠履迹”二句,阮亭以为直用庾诗,然视庾尤巧矣。 盛唐之初,若独孤常州及薛侍郎据,皆遒劲雄浑,少陵之嚆矢也。侍郎曾与少陵同登慈恩寺塔,今其诗不传。○丘庶子为、祖员外咏,则右丞之先声也。 右丞五言,神超象外,不必言矣。至如“故人不可见,寂寞平陵东”,未尝不取乐府语以见意也。岂独唐子西《语录》始以乐府取给诗材乎? 今之选右丞五古,必取“下马饮君酒”一篇,七古则必取“终南有茅屋”一篇,大约皆自李沧溟启之。此元遗山所谓“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者也。 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固不必言矣。然此题咏者,唐、宋诸贤略有不同,右丞及韩文公、刘宾客之作,则直谓成仙;而苏文忠之论,则以为是其子孙,非即避秦之人至晋尚在也。此说似近理。盖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至後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为分别也。王荆公诗亦如苏说。而崇宁中汪彦章藻一诗亦佳,乃曰“花下山川长一身”,则亦以为避秦人得仙也。○刘宾客之作,虽自有寄托,然逊诸公诗多矣。郭茂倩并取入《乐府》,似未当。 昔人称李嘉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右丞加“漠漠”、“阴阴”字,精彩数倍。此说阮亭先生以为梦呓。盖李嘉中唐时人,右丞何由预知,而加以“漠漠”、“阴阴”耶?此大可笑者也。然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阴阴”字上,不得以前说之谬而概斥之。 岑嘉州诗“忽思湘川老,欲访□中君”,此乃後人用□中君之所本也,与《九歌》原旨不同。 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风会所感,豪杰挺生,遂不得不变出杜公矣。 高常侍与岑嘉州不同,锺退谷之论,阮亭已早辨之。然高之浑朴老成,亦杜陵之先鞭也。直至杜陵,遂合诸公为一手耳。 李东川《王母歌》云:“若能炼魄去三尸,後当见我天皇所。”此二语前人已言其寓意。然篇中“复道歌钟杳将暮,深宫桃李飞成雪”二句,复不让少陵《丽人行》“杨花”、“青鸟”一联也。东川句法之妙,在高、岑二家上。 高之浑厚,岑之奇峭,虽各自成家,然俱在少陵笼罩之中。至李东川,则不尽尔也。学者欲从精密中推宕伸缩,其必问津於东川乎? 东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唐诗人,莫之与京。徒以李沧溟揣摹格调,几嫌太熟。然东川之妙,自非沧溟所能袭也。 古人唱和,自成感激。若《早朝大明宫》之作,并出壮丽;《慈恩寺塔》之咏,并见雄宕,率由兴象互相感发。至於裴蜀州之才诣,未遽齐武右丞;而辋川唱和之作,超诣不减于王。此亦可见。 龙标精深可敌李东川,而秀色乃更掩出其上。若以有明弘、正之间,徐迪功尚与李、何鼎峙,则有唐开、宝诸公,李太、少陵之外,舍斯人其谁与归!○司空表圣之论曰:“杰出於江宁,宏肆於李、杜。”信古人不我欺也。 常建《第三峰》诗:“愿与黄麒麟,欲飞而莫从。”此亦是顺口急气之故。可以取证欧公《菱溪大石》诗。○常较王、孟诸公,颇有急疾之意,此所以为飞仙也。又多仙气语。 储侍御《张谷田舍》诗:“确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虽只小小格致,然此等诗,却是谁诗本色。窃谓一人自有一人神理,须略存其本相,不必尽以一概论也。阮亭《三昧》之旨,则以盛唐诸家,全入一片空澄澹泞中,而诸家各指其所之之处,转有不暇深究者。学人固当善会先生之意,而亦要细观古人之分寸,乃为两得耳。 常尉以玄妙得之,储侍御以浅淡得之。储近王,常近孟,而常胜於储多矣。 元次山《别何员外》诗结句:“不然且相送,醉欢於坐隅”,与韩文公《送王含序》结句同旨,而韩尤妙矣。次山称文章之弊,烦杂过多,欲变淫靡,以系风雅。然其诗朴拙处过甚。此乃棘子成疾周末文胜,等虎、豹、犬、羊为一享者也。天宝、至德之际,若哲相望,似未可尽以文胜抹之。君家遗山所云:“风□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未必次山之诗,遂为有唐风雅正宗也。独其诗序,则稍有致。○观《箧中集》所录,其意以枯淡为高,如以孟东野诗投之,想必惬意也。 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然但讲格调,则必以临摹之句为主,无惑乎一为李、何,再为王、李矣。愚意拈出龙标、东川,正不在乎格调耳。 渔洋先生云:“李诗有古调,有唐调,当分别观之。”所录止《古风》二十八首,盖以为此皆古调也。然此内如“秦皇扫六合”、“天津三月时”、“郑客西入关”诸篇,皆出没纵横,非斤斤於践迹者。即此可悟古调不在规摹字句,如後人之貌为《选》体,拘拘如临贴者。所谓古者,乃不古耳。 子昂、太白,盖皆疾梁、陈之艳薄,而思复古道者。然子昂以精深复古,太白以豪放复古。必如此,乃能复古耳。若其摹於形迹以求合,奚足言复古乎? 渔洋云:“韩、苏七言诗,学《急就篇》句法如‘鸦鸱鹰矢鹄’,‘骓丕る骆骊骝原’等句。近又得五言数语,韩诗‘蚌螺鱼鳖’,卢仝‘鳗鲇鲤酋’云云。然此种句法,间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当自知之。”盖渔洋先生所谓五古者,专指《唐贤三昧》一种淡远之体而言;此体幽闲贞静,何可杂以急管繁弦?他日先生又谓“东坡效韦苏州之作,是《生查子》词”者,即此旨也。至於五言诗,则初不限以一例。先生又尝云:“感兴宜阮、陈,山水宜王、韦,铺张叙述宜老杜。”若是则格由意生,自当句由格生也。如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若以“十二楼五城”之句入韦苏州诗中,岂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川方为尽变也。 魏程晓诗:“今世衤能衤戴子,触热到人家。”字书:“衤能衤戴,不晓事也,音耐戴。”而太白诗云:“五月造我语,知非亻台亻疑人。”字书:“亻台,夷在切,痴貌。亻疑,海爱切。亻台亻疑,痴貌。”“亻台”字下又注云:“又他代切。亻台亻疑,痴貌。”按“亻台亻疑”音义并与“衤能衤戴”相似,太白诗当即用程诗也。然“亻台”字恐不当与“亻疑”字相连,此是字书因“亻台”误“亻台”耳。 敖器之评太白,谓“如刘安鸡犬,遗响白□,其归存,无定处”。愚谓须知太白又自有十分着实处耳,然器之语自妙。 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沧溟只取《怀张子房》一篇,乃仅以“岂曰非智勇”、“怀古钦英风”等句,得赞叹之旨乎?此可谓仅拾糟粕者也。○入手“虎啸”二字,空中发越,不知其势到何等矣,乃却以“未”字缩住;下三句又皆实事,无一字装他门面;及至说破“报韩”,又用“虽”字一勒,真乃逼到无可奈何,然後发泄出“天地皆振动”五个字来,所以其声大而远也。不然,而但讲虚赞空喝,如“怀古钦英风”之类,使後人为之,尚不值钱,而况在太白乎? 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若一说煞,反无归着处也。惟其极尽迷离,乃即其归着处。○“绿□”谓竹。 太白《秋思》云:“海上碧□断,单于秋色来。”“单于”当指台。 太白云:“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少陵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等句皆与手会,无意相合,固不必谓相为倚傍,亦不容区分优劣也。 太白五律之妙,总是一气不断,自然入化,所以为难能。苏长公“横翠峨嵋”一联,前人比于杜陵《峡中览物》之句。然太白作《上皇西巡南京歌》云:“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则更大不可及矣。○《西巡》之歌,殊于风雅之旨不类。安、史之乱,岂得云“轻拂边尘”?不观杜公直书“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乎?甚且铺张蜀中浓丽,尤为非体。若反言之则不必,若正言之则不宜,即不作能《北征》之篇,亦何必有《西巡》之颂也。此事在唐,自非细故,而李、杜二家为有唐一代诗人冠冕,若此之类,何以立诗教乎? 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其李诗之谓乎?太白之论曰:“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若斯以谈,将类于襄阳公以简远为旨乎!而又不然。盖太白在唐人中,别有举头天外之意,至於七言,则更迷离浑化,不可思议,以此为寄兴深微,非大而化者,其乌乎能之!所谓七言之靡,殆专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不工。 《李诗补注》一书,颇未修整。即如“中间小谢又清发”,乃以惠连作注,竟若不知题为“宣城谢胱楼”者。此犹苏诗之王注,未经淘洗故耳。如有识力者取而删补订正之,亦快事也。 元相作《杜公墓系》有“铺陈”、“排比”,“藩翰”、“堂奥”之说,盖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中,有“藩篱”焉,有“堂奥”焉。语本极明。至元遗山作《论诗绝句》,乃曰:“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则以为非特“堂奥”,即“藩翰”亦不止此。所谓“连城璧”者,盖即《杜诗学》所谓参苓、桂术、君臣、佐使之说,是固然矣。然而微之之论,有未可厚非者。诗家之难,转不难於妙悟,而实难於“铺陈终始,排比声律”,此非有兼人之力,万夫之勇者,弗能当也。但元、白以下,何尝非“铺陈”、“排比”!而杜公所以为高曾规矩者,又别有在耳。此仍是妙悟之说也。遗山之妙悟,不减杜、苏,而所作或转未能肩视元、白,则“铺陈”、“排比”之论,未易轻视矣。即如白之《和梦游春》五言长篇以及《游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经营缔构而为之,初不学开、宝诸公之妙悟也。看之似平易,而为之实艰难。元、白之“铺陈”、“排比”,尚不可跻攀若此,而况杜之“铺陈”、“排比”乎?微之之语,乃真阅历之言也。自司空表圣造《二十四品》,抉尽秘妙,直以元、白为屠沽之辈。渔洋先生韪之,每戒後贤勿轻看《长庆集》。盖渔洋之教人,以妙悟为主者,故其言如此。当时宣城施氏已有顿、渐二义之论,韩文公所谓“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难”耳。 《墓系》又举“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缉拾选练,取三百篇。至子美之作,使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此亦究极波澜之言。竹先生有言:“《王制》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国,得列于《诗者》,仅十有一而已。殆所操类邻国之音,所沿者前人体制,则胶固不知变,变而不能成方。司马迁谓古诗三千馀篇,孔子去其重复。信矣!圣人固未尝尽以少为贵,顾其多者,篇体何如耳!”然渔洋先生谓“少陵晚年五律,後半往往重复”,《墓系》所举,则但以诸大篇全局论之。南宋金华杜仲高游读杜诗,有“仲尼不容删”之句,可作此注脚。 自初唐至开、宝诸公,非无古调。但诸家既自为体段,而绍古之作,遂特自成家,如射洪、曲江是也。独至杜公,乃以绍古之绪,杂入随常守酢布置中,吞吐万古,沐浴百宝,竟莫测其端倪所在。 《奉先咏怀》一篇,《羌村》三篇,皆与《北征》相为表里。此自《周雅》降风以後,所未有也。迹熄《诗》亡,所以有《春秋》之作。若《诗》不亡,则圣人何为独忧耶?李唐之代,乃有如此大制作,可以直接《六经》矣。○沧溟首先选次唐时,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独取《玉华宫》一篇,盖以“万籁笙竽”,“秋色潇洒”,为便於掇拾装门面耳。 《垂老别》一首,“土门壁甚坚”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述其老妻代虑之词;“势异邺城下”以下,则行者答慰其妻也。注家多未之及。 《羌村》第一首,“归客千里至”五字,乃“鸟雀噪”之语,下转入妻子,方为警动。鸟雀知远人之来,而妻子转若出自不意者,妙绝!妙绝!若直作少陵自说千里归家,不特本句太实太直,而下文亦都Τ紧无复伸缩之理矣。此等处最是诗家关捩,而评杜者皆未及。○苏诗“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下七字即塔铃之语也。乃少陵已先有之。 《四松诗》:“得吝千叶黄”,“吝”与忄吝同,亦悭惜之意。“得吝”者,不得吝也。或作“得愧”,非。○“足以送老姿”,亦钱刻之讹耳,本作“足为送老资”,讹二字,即讲不通矣。钱本之谬,类如此。他如“雨声先以风”,“以”讹“已”《种莴苣》;“杜曲换耆旧”,“换”讹“晚”《壮游》;“实唯亲弟昆”,“实”讹“督”《别李义》;“汨吾隘世网”,“汨”讹“洎”《望岳》;“□雷屯不足”,“屯”讹“此”《三观水涨》之类,实不可枚举。 杜之魄力声音,皆万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於正位卓立铺写,而愈觉其超出;其声音既大,故能於寻常言语,皆作金钟大镛之响。此皆後人之必不能学,必不可学者。苟不揣分量;而妄思攀援,未有不颠踬者也。 杜五言古诗,活於大谢,深於鲍照,盖尽有建安、黄初之实际,而并有王、孟诸公之虚神,不可执一以观之。 渔洋以五平、五仄体,近於游戏,此特指有心为之者言。若杜之“凌晨过骊山,御榻在ゃや”,“忧端齐终南,Е洞不可掇”,“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至于“山形藏堂皇,壁色立积铁”,于五平五仄之中,出以垒韵,并属天成,非关游戏也。 “乃是蒲城鬼神入”,阮亭抹之,岂虞其戆耶?然妙处固到极顶,看其上下衔接,是何等神理!不以阮亭之抹而稍减也。昔太仓王宫詹原祁尝自言作画“使笔如金刚杵”,此可以参杜诗。○阮亭先生意在轻行浮弹,不着边际,见地自高。此所谓言各有当也。即如欧公《明妃曲》後篇,阮亭亦尝讥之,而其妙自不可及。 歌屈铁回枝之双松,故以“直”为出路。而说者乃以直难画,谓少陵以此戏之,不亦异乎? 杜公《相从歌》“铜盘烧蜡光吐日”一句,苏长公因之作《日喻》,古人文章善于脱化如此。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一篇,前云“蹴踏长楸”,後言“腾骧磊落”,而中间特着“顾视清高气深稳”一句,此则矜重顿挫,相马入微,所以苦心莫识,寥寥今古,仅得一支遁、一韦讽耳。韦讽只是借作影子,亦非仅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也。此一段全属自喻,故不觉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礼》献赋时矣。末段微引“翠华”,并非寻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怜”三字神理耳。 杜《古柏行》中间虽有“忆昨”一折,然“落落盘踞”以下,只是浑浑就古柏唱叹。朱注分“上二句咏成都之柏,此二句咏夔府之柏”,殊可不必。要知此等处,不须十分板划也。东坡和张耒《高丽松扇》诗:“可怜堂上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宫。万牛不来难自献,裁作团团手中扇”。“万牛”句可作《古柏行》“谁能送”三字注脚。又东坡《木山》诗:“木生不愿回万牛,愿终天年仆沙洲。”即从“不露文章”意脱化而出。古人之善用事如此。 唐之八分,自开元时已多趋肥硕。李潮于尔时,笔法能步武李、蔡。故《八分小篆歌》谓“书贵瘦硬”,而以《峄山》传刻之肥本反形之;及後又回绕八分,乃却以“肉”字显出之。至苏文忠作《墨妙亭诗》,则因亭中石刻,自秦篆《峄山》、褚摹《兰亭》以迨颜、徐诸人,家数既多,体格不一,所云“短长肥瘦”,“玉环飞燕”,特总统隐括之词,故借杜诗语侧入,以见笔锋耳。此所谓言各有当,不得因此二诗,而区别论书之旨,以为杜、苏殊嗜也。○《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书得晋、宋之风,故以劲健相尚,褚、薛尤极瘦硬。开元、天宝以後,变为肥厚,至苏灵芝辈,几於重浊。杜诗云云,虽为篆而发,亦似有激於当时也。”此论与鄙意相合。 汉人分隶古劲,至唐以後,乃渐以流丽胜。此诗之所谓“不流宕”者,不独对草书言之也。渔洋论此歌有败笔,不知指何句而言。盖渔洋论诗,以格调撑架为主,所以独喜昌黎《石鼓歌》也。《石鼓歌》固卓然大篇,然较之此歌,则杜有停蓄抽放,而韩稍直下矣。但谓昌黎《石鼓歌》学杜此篇,则亦不然,韩又自有妙处。 杜公以“取乐喧呼”之重浊字眼放入“三更风起寒浪涌”之下,其手腕有万钧之力。如“取乐”之字眼抛出,如蜻蜓点水,一毫不觉其滞实,此谁能之!而後人不知,一味填实,即如作游宴诗,将“取乐”一种字眼放入,有不令人闻而呕哕者乎?○渠偏不怕,而下文又以“欢会”字放入。今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咙,而以为我辈亦可如此,所以纷如乱丝也。 《陪姚通泉宴东山》一首,即《陂行》也。更不用“湘妃汉女”等迷离之幻字,而直用真景,则晚年之境更大也。 《朱凤行》:“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尽,即忍切。《曲礼》:“虚会尽後,食坐尽前。”《左传》:“公子商人尽其家贷于公”,即此“尽”字也,犹尽教之尽。《白黑二鹰》诗:“雪飞玉立尽清秋”之“尽”亦同此。又刘梦得“且尽姜芽敛手徒”,李义山“绿杨枝外尽汀洲”,亦皆此“尽”字。 杜五律亦有唐调,有杜调,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如欲导上下之脉,溯初、盛、中之源流,则其一种唐调之作,自不可少。且如五古内《赠卫八处士》之类,何尝非《选》调?亦不可但以杜法概乙之也。此如右军临锺太傅《丙舍》、《力命》诸帖,未尝不借以发右军之妙处耳。 窃谓“花柳更无私”,却不如“欣欣物自私”更为化工之笔,愿与解人质之。 杜五律《所思》一首,当是与“地下苏司业”一首同时而作,末句“无计龙泉”,指苏也。解此方觉第六句顿挫之妙。“徒劳望牛斗”,乃倒因下句生耳。解者或以此二句仍作怀郑,则不通矣。 杜五律《洞房》诸作、七律《秋兴》诸作,皆一气喷洒而出,风涌泉流,万象吞吐,故转有不避重复之处。其他诸什,大都类此。其巨细精粗,远近出入,各自争量分寸之间,不必以略复为疑也。七律到後来,实无可以变化处,不得不参以拗体。五律地窄,则不能也。此等处,微茫之至。 《赠张》诗:“无复随高凤”。盖因上数联叙张之宠遇,不啻朝阳羽,故此句落到自己,言不克追随也。刘会孟谓用古人姓名,钱笺驳之,良是。但“高凤”二字如此用,则另当记出。 《谒先主庙》一首,只“杂耕”二句跟上“仗老臣”来,指武侯说,其馀俱与武侯无涉。而说者必牵武侯,所以“关张”、“耿邓”句不可通也。钱笺以为公自叙,是矣。而亦不免黏着武侯,何也?近又有查初白评本,谓“孰与”四句,应移至“事醉辛”之下,此尤谬矣。○“乘时”、“应天”皆指先主,所谓“有王者兴,必有名世”也。“事酸辛”则正接下“歇”字,所谓“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也。刘梦得《蜀先主庙》诗:“得相能开国”五字,可作此篇注脚。 杜公之学,所见直是峻绝。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树道教,全见於《偶题》一篇,所谓“法自儒家有”也。此乃羽翼经训,为《风》、《骚》之本,不但如後人第为绮丽而已。无如飞腾而入者,已让过前一辈人,不得不怀江左之逸、谢邺中之奇;而缘情绮靡,斯已降一格以相从矣。又无奈所遇不偶,迁流羁泊,并所谓缘情者,只用以慰漂荡,尤可慨也。故山不见,只作愁赋,别离之用,更何堪说!远想《风》、《骚》,低徊堂构,牵连缀述,缕缕及之,岂仅以诗人自许者乎! 《宣政殿退朝》一首,五六二句烘染“出迟”,舂容酝藉,而倾心恋君之意,亦复流溢笔墨。读者但作写景看,浅矣! 杜《晚出左掖》一诗,较之《春宿左省》篇,尤为含蓄酝藉。评家或称其退食之风度,或称其得谏臣之体,皆未得其深处。盖其曰“晚出左掖”,乃纯是一片恋主之忱,融结而出,所以觉得“簇仗”齐班之际,“昼”漏殊“浅”也。“散”而“迷”者,非因身在“柳边”,正因心在君侧耳。末句“骑马”二字,笔略宕开,“欲鸡栖”,乃正拍合,实自比於日夕鸡埘之暂安,而非如所谓出银台门上马谓之大三昧者也。解此,则虽出而犹未出,虽栖而犹未栖,即虽晚而犹未晚也。解此,则五六句,浓染之笔,更有精神矣。 杜五律虽沉郁顿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种暨盛唐诸公在。至七律则雄辟万古,前後无能步趋者,允为此体中独立之一人。 “不觉前贤畏後生”,此反语也。言今人嗤点昔人,则前贤应畏後生矣。嬉笑之词,以此辈不必与庄论耳。○《六绝句》皆戒後生之沿流而忘源也。其曰“今人嗤点”,曰“尔曹轻薄”,曰“今谁出群”,曰“未及前贤”,不惜痛诋今人者,盖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古人为师耳。六首俱以师古为主。卢、王较之近代,则卢、王为今人之师矣;公有“近代惜卢王”之句。汉、魏,则又卢、王之师也;《风》、《骚》,则又汉、魏之师也。此所谓“转益多师”,言其层累而上,师又有师,直到极顶,必须《风》、《雅》是亲矣。此乃汝师,汝知之乎?盖深嫉今人之依墙靠壁,目不见方隅者,而以此儆觉之也。卢、王亦且必祖述汉、魏,汉、魏亦且必祖述《风》、《骚》,知此中之谁先,则知今人之所以不古若矣,故曰“未及前贤更勿疑”也。第五首“不薄今人爱古人”句,皆作不肯薄待今人说。愚窃以为不然。使如此说,则下三句俱接不去矣。其曰“轻薄为文晒未休”,即指今人之好嗤点古人者。此句之“今人”,亦犹是也。“薄”乎云者,即上“轻薄”之“薄”,言今无出群之雄,而翻多嗤点前辈,则此风乃今时之薄也。故反言以醒之,曰:若不此之薄,而不古之爱,文法犹如“不有祝它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则必逐逐于词句之巧丽而已。吾知其不深求古人立言之意,而但惟是一词之美、一联之丽,必依附为邻而已耳。揣其意,亦岂不谓从此可以方驾屈、宋哉!然自我观之,“恐与齐梁作後尘”也。如此则不流于伪体不止,与下章“未及”句,亦复针锋相接也。“别裁伪体”,正是薄之也。“亲《风雅》”,正是爱之也。杜陵薄今人嗤点之辈,至于如此!与“尔曹身名俱灭”之言,未免太刺骨矣。故题之曰“戏”也。皇甫持正尝叹“时人诗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此语可作《六绝句》注脚。 杜《晚洲》诗:“危沙折花当。”注家或以为花蒂,非是。 “李陵苏武是吾师”,此七字乃孟□卿平日论诗之语,观下句可见。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谢之性灵,而兼学阴、何之苦诣也。“二谢”只作性灵一边人看,“阴何”只作苦心锻炼一边人看,似乎公之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学阴、何,亦初非真自许为二谢也。正须善会。 杜诗“自在娇莺恰恰啼”,今解“恰恰”为鸣声矣。然王绩诗“年光恰恰来”,白公《悟真寺》诗“恰恰金碧繁”,疑唐人类如此用之。又韩文公《华山女》诗“听众狎恰排浮萍”,白乐天《樱桃》诗“洽恰举头千万颗”,“狎恰”即“洽恰”。 杜诗有不待辨而知者,发“鼓角漏天东”之用大小漏天,“遗恨失吞吴”之为失在吞吴,“┺根稚子”之指┺,皆灼然无疑。而说者必哓哓不已,何也? 近日有《读杜心解》一书,如《送远》、《九日蓝田崔氏庄》、“诸葛大名”等篇,所解诚有意味。然苦于索摘文句,太头巾酸气,盖如文而不知诗也。不过较之《杜诗论文》、《杜诗详注》等略为有说耳,其实未成片段。 ●卷二 刘随州《龙门八咏》,体清心远。後之分题园亭诸景者,往往宗之。 偶记高季迪《吴越纪游》诗《海昌城楼望海》之作,叹其笔力优裕。因思刘文房《龙兴寺望海》诗,似觉散,而乃更切实、更阔大。前人之不可及如此!然非心气宁定之後,不知也。 杜公“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与刘随州“迹远亲鱼鸟,功成厌鼓鼙”不同。 随州七律,渐入坦迤矣。坦迤同一往易尽,此所以启中、晚之滥觞也。随州只有五古可接武开、宝诸公耳。○钱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随州,而撑架处转过之。 盛唐之後,中唐之初,一时雄俊,无过钱、刘。然五言秀艳,固足接武;至於七言歌行,则独立万古,已被杜公占尽,仲文、文房皆右丞馀波耳。然却亦渐於转调伸缩处,微微小变。诚以熟到极处,不得不变,虽才力各有不同,而源委未尝不从此导也。 王、孟诸公,虽极超诣,然其妙处,似犹可得以言语形容之。独至韦苏州,则其奇妙全在淡处,实无迹可求。不得已,则取徐迪功所谓“朦胧萌拆,浑沌贞粹”八字,或庶几可仿象乎?○柳州稍重,然妙处亦复不减。 储得陶之质,韦得陶之隽。 班婕妤《怨歌行》云:“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已自恰好。至江文通拟作,则有“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之句,斯为刻意标新矣。迨刘梦得又演之曰:“上有乘鸾女,苍苍网遍。”即此可悟词场祖述之秘妙也。 刘宾客自称其《平蔡州》诗“城中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云云,意欲驾於韩《碑》、柳《雅》。此诗诚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鸡鸣歌》云:“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蔡州,即汝南地。但曰“晨鸡”,自是用乐府语。而“城中”、“城头”,两两唱起,不但於官军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乐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後觉其用事也。末句“忽惊元和十二载”,更妙。此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正与“大历三年调玉烛”二句近似。此由神到,不可强也。其第二首“汉家飞将下天来,马一挥门洞开”,亦确是李夜半入蔡真情事。下转入“从容镇抚”,归到“相公”,正复得体。叙淮西事,当以梦得此诗为第一。 刘宾客《西塞山怀古》之作,极为白公所赏,至于为之罢唱。起四句洵是杰作,後四则不振矣。此中唐以後,所以气力衰飒也。固无八句皆紧之理,然必松处正是紧处,方有意味。如此作结,毋乃饮满时思滑之过耶?《荆州道怀古》一诗,实胜此作。 刘宾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词》。至于铺陈排比,辄有伧俗之气。山谷云:“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昔子瞻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又云:“梦得乐府小章,优於大篇。”极为确论。山谷又赏其《淮阴行》,而疑“脱菜”二字,今刻本则是“晚来”耳。 东坡《峡山寺》诗:“山僧本幽独,乞食况未还。□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语意全本皇甫孝常《送少微上人》诗,但令人不觉耳。又窦庠《金山行》“然风生波出没,氵霍晶荧无定物。居人相顾非世间,如到日宫经月窟。信知灵境长有灵,住者不得无仙骨。”语即东坡《金山》诗所脱胎也。在庠诗本非高作,而苏公脱出实境来,神妙遂至不可测。古人之善于变化如此! 白公《天竺》诗,本皇甫孝常《秋夕寄怀契上人》诗,而出以连珠体,自令人不觉。此等处,皆足见古人之脱化。 自钱、刘以下,至韩君平辈,中唐诸子七古,皆右丞调也,全与杜无涉。 刘宾客诗品,无论钱、刘、柳,尚在郎君胄、韩君平之下。 韩君平“鸣磬夕阳尽,卷帘秋色来”,已渐开晚唐之调。盖律体奇妙,已无可以争胜前人,故不得不於一二平仄间小为变调,而骨力渐靡,则不可强为也。 大历十才子:卢纶、司空曙、耿、李端诸公一调;韩君平风致翩翩,尚觉右丞以来格韵,去人不远;皇甫兄弟,其流亚也;郎君胄亦平雅;独钱仲文当在十子之上。○江邻几所志乃十一人,有皇甫曾而无冉,无韩,不知何所据也。王应麟《玉海》所记,与《唐书卢纶传》同是十人,有韩,无两皇甫。然两皇甫尔时极负重望,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若有曾无冉,则尤不可解矣。且升卢于钱之上,亦不知何谓。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顾况《弃妇词》乃云:“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辞君去,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直致而又带伧气,可谓点金成铁。 顾逋翁歌行,邪门外道,直不入格。 戎昱诗亦卑弱,《沧浪诗话》谓“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是也。然戎昱赴卫伯玉之辟,当是大历初年,其为刺史,乃在建中时,应入中唐,不应入盛唐。 戴容州《怀素上人草书歌》:“始从破体变风姿。”可证义山《韩碑》语。 容州七古,皮松肌软,此又在钱、刘诸公下矣。 戴容州尝拈“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之语以论诗,而其所自作,殊平易浅薄,实不可解。 中唐六七十年之间,除韦、柳、韩三家古体当别论,其馀诸家,堪与盛唐方驾者,独刘梦得、李君虞两家之七绝,足以当之。 韩公《猗兰操》:“雪霜贸贸,荠麦之茂。”按傅玄《董逃行历九秋篇》:“荠与麦兮夏零,兰桂践霜逾馨。”董仲舒《雨雹对》:“荠麦始生,由阳升也。”荠麦正当寒冬所生,故曰雪霜贸贸,惟荠麦之是茂也。与傅玄同用以兰,而意有反正。○“子如不伤”二句,在篇中为最深语。盖有不妨听汝独居之意,较“不采何伤”更进一层。然说着“不伤”,而伤意已深矣。此亦妙脱本词也。前曰“何伤”,後曰“之伤”,回环婉挚。评家或以子指夫子,我指兰,非是。 韩文公《岳阳楼》诗“宜春口”未知在何处?注以为宜春郡,非也。且上句云在袁州,而下句“夜缆巴陵洲”,注云“即岳州”,亦殊可笑。 “妥帖力排”,“”字,《五百家注本》内引《论语》:“荡舟”,甚是。宋末《月泉吟社送诗赏小》云:“语无排,体不效昆。”此可证也。旧以“”与“傲”同,作“排”两字连说者,未然也。 文公《双鸟诗》,即杜诗“春来花鸟莫深愁”、公诗“万类困陵暴”之意而翻出之,其为己与孟郊无疑。刘文成《二鬼诗》出於此。 唐诗似《骚》者,约言之有数种:韩文公《琴操》,在《骚》之上;王右丞《送迎神曲》诸歌,《骚》之匹也;刘梦得《竹枝》,亦《骚》之裔;卢鸿一嵩《山十志》诗最下。 文公《琴操》,前人以入七言古,盖《琴操》,琴声也。至苏文忠《醉翁操》,则非特琴声,乃水声矣,故不近诗而近词。 昌黎《刘生》诗,虽纪实之作,然实源本古乐府《横吹曲》。其通篇叙事,皆任侠豪放一流,其曰:“东走梁宋”,“南逾横岭”,亦与古曲五陵、三秦之事相合。末以酬恩仇结之,仍还他侠少本色。不然,昌黎岂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惟用乐府题,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却自纪实,并非仿古,此脱化之妙也。 韩文公“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其诗亦每于极琐碎、极质实处直接《六经》之脉。盖爻象、繇占、典谟、誓命、笔削记载之法,悉酝入《风》、《雅》正旨,而具有其遗味。自韦孟、束以来,皆未有如此沉博也。 谏果虽苦,味美於回。孟东野诗则苦涩而无回味,正是不鸣其善鸣者。不知韩何以独称之?且至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亦太不相类。此真不可解也。苏诗云:“那能将两耳,听此寒号。”乃定评不可易。 李长吉惊才绝艳,铰宫戛羽,下视东野,真乃蚯蚓窍中苍蝇鸣耳。虽太露肉,然却直接《骚赋》。更不知其逸诗复当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长吉《恼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编入律诗,误矣。看其通用韵处自明。 韩门诸君子,除张文昌另一种,自当别论。皇甫持正、李习之、崔斯立皆不以诗名。惟孟东野、李长吉、贾阆仙、卢玉川四家,倚仗笔力,自树旗帜。盖自中唐诸公渐趋平易,势不可无诸贤之撑起。然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为之。此内惟长吉锦心绣口,上薄《风》、《骚》,不专以笔力支架为能。其馀若玉川《月蚀》一篇,故自奇作;阆仙五律,亦多胜概。此外则如东野、玉川诸制,皆酸寒幽涩,令人不耐卒读。刘叉《冰柱》、《雪车》二诗,尤为粗直伧俚。而韩公独谓孟东野“以其诗鸣”,则使人惑滋甚矣! 孟、卢皆小音,执定不化,安可接武韩诗!必欲求接韩者,定推欧阳子。 韩公效玉川《月蚀》之作,删之也。对读之,最见古人心手相调之理。然玉川原作雄快,不可逾矣。 《摭言》称贾岛跨驴天街,吟“落叶满长安”之句,唐突京尹。然此诗联对处,极为矫变,必非凑泊而成者也。 刘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严沧浪《诗话》实之,终未为昌谷敌手也。张碧则更伧气矣。 张、王乐府,天然清削,不取声音之大,亦不求格调之高,此真善于绍古者。较之昌谷,奇艳不及,而真切过之。 欧阳《诗话》云:“王建《宫词》,言唐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唐诗纪事》乃谓建为渭南尉,赠内官王枢密云云以解之。然其诗实多秘记,非当家告语所能悉也。其词之妙,则自在委曲深挚处,别有顿挫,如仅以就事直写观之,浅矣! 元和间权、武二相,词并清超,可接钱、刘。武公之死,有关疆场,而文词复清隽不羁,可称中唐时之刘越石。严沧浪但举权相,犹未尽也。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其钩心斗角,接┺合缝处,殆於无法不备。 白公《官牛》乐府,从丙吉问喘事翻出。 白公之妙,亦在无意,此其似陶处也。即如宋人诗“有时俗物不称意,无数好山俱上心”,称为佳句。而白公则云:“有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更为自然。 白诗“巫山暮足г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语本杜诗“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风”。 《竹枝》泛咏风土,《柳枝》则咏柳,其大较也。然白公《杨柳枝词》:“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于咏柳之中,寓取风情,此当为《杨柳枝词》本色。薛能乃欲搜难抉新,至谓刘、白“宫商不高”,亦妄矣。 唐人诗至白公,自不当尽以阮亭先生所讲第一义绳之。盖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长庆集》,但取其一二小诗。此在阮亭先生,固当如此。阮亭独标神韵,言各有当耳。阮亭先生意中,却非抹煞白公之妙也。看《十选》中所取自见。尚恨胡孝辕《十签》,阮亭未尝全见耳。 白公之为《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耳。始悟後之欲复古者,真强作解事。 张、王已不规规于格律声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缩抽换,至于不可思议,一层之外,又有一层。古人必无依样临摹,以为近古者也。 元相《望□骓歌》,赋而比也;玉川《月蚀》诗点逗恒州事,则亦赋而比也,而元则更切本事矣。诗至元、白,针线钩贯,无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尽耳。 徐昌国“燕歌易水动,剑舞白虹流”,本于鲍溶《秋思》诗“燕歌易水怨,剑舞蛟龙腥”也。徐之学古,能以神致发挥之,所以为妙。 张祜《金山》诗:“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只唐人常调耳。而谭艺家奉为杰作,失之矣。 中唐之末,如吕温、鲍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绅,稍为出类,然求之张、王、元、白数公,皆未能到,况前人耶?盛之後渐趋坦迤,中之後则渐入薄弱,所以秀异所结,不得不归樊川、玉溪也。 张祜绝句,每如鲜葩滟,焰水泊浮,不特“故国三千里”一章见称於小杜也。 徐凝《庐山瀑布》诗:“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称,而苏公以为恶诗。《芥隐笔记》谓本《天台赋》“飞流界道”之句。然诗与赋,自不相同,苏公固非深文之论也。至白公称之,则所见又自不同。盖白公不於骨格间相马,惟以奔腾之势论之耳。阮亭先生所以与白公异论者,其故亦在此。 李赞皇诗亦轮伦,虽不敌香山,亦权、武二相之亚也。 李廓乐府,视张、王大减。不知《才调集》何以舍仲初而独取之?此自是好恶各别。而阮亭先生《十选》,以应付彼十家则有馀,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 周贺五律,颇有意味,在中末、晚初诸人五律之上,尚可颉颃温岐。 姚武功诗,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尽,此後所以渐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时有佳句,七律则庸软耳。大抵此时诸贤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让樊川、玉溪也。 小杜《感怀诗》,为沧州用兵作,宜与《罪言》同读。《郡斋独酌》诗,意亦在此。王荆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见者深矣。 小杜“浓薰班马香”,对屈、宋说,自指班固、马相如,此二句谓诗赋也。上文已拈“史书阅兴亡”,此不应复及马史、班史。杜诗“以我似班扬”,班与扬可合称,则马亦可合称,不必定指马迁也。今人但因《班马苏同》书名,熟人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实非也。 樊川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正亦何必效杜哉!小杜诗“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亦在南唐“吹皱一池春水”语之前,可证杜《黑白鹰》语。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後,未见其比。其笔力回斡处,亦与王龙标、李东川相视而笑。“少陵无人谪仙死”,竟不意又见此人。只如“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落花风”,“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直自开、宝以後百馀年无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 诗不但因时,抑且因地。如杜牧之云:“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此必是陕西之终南山。若以咏江西之庐山,广东之罗浮,便不是矣。即如“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风”,不可以入江、浙之舟景;“阊阖晴开讠失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不可以咏吴地之曲江也,明矣!今教粤人学为诗,而所习者,止是唐诗,只管蹈袭,势必尽以西北方高明爽垲之时景,熟於口头笔底,岂不重可笑欤?所以闽十子、吴四子、粤五子皆各操土音,不为过也。○格调自要高雅,不以方隅自限,此则存乎其人耳。 玉溪五律,多是绝妙古乐府。盖玉溪风流酝藉,尤在五律也。近时程午桥补注,以为花鸟诸题,多是平康、北里之志,良然。 义山《碧城三首》,或谓咏其时贵主事,盖以诗中用萧史及董偃水精盘事。阮亭先生亦取其说。然竹跋《杨太真外传》,则谓妃不由寿邸入宫,证以此三诗:一咏妃入道,一咏妃未归寿邸,一咏明皇与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此说当为定解。而注家罕有引之者。○《药转》一篇,程笺以为如厕之义,亦谓出自竹。然此诗之境颇浅。 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者,李义山也。自刘随州而後,渐就平坦,无从睹此丰韵。七律则远合杜陵;五律七绝之妙,则更深探乐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耳。温岐、韩,促足比哉! 欧公言平生作文,得自“三上”。予尝戏谓义山诗殆兼有之:“郁金堂北画楼东”,厕上诗也;“天上真龙种”,马上诗也;“卧後清宵细细长”,枕上诗也。 飞卿七古调子元好,即如《湖阴词》等曲,即阮亭先生之音节所本也。然飞卿多作不可解语。且同一浓丽,而较之长吉,觉有伧气,此非大雅之作也。 温诗五律在姚武功之上。盖温诗短篇则近雅,如五古“欲出鸿都门”一篇,实高作也。 许丁卯五律,在杜牧之下,温岐之上,固知此事不尽关涂泽也。七律亦较温清迥矣。赵嘏五七律,亦皆清迥,许之匹也。 马戴五律,又在许丁卯之上,此直可与盛唐诸贤侪伍,不当以晚唐论矣。然终觉樊川、义山之妙不可及。 司空表圣在晚唐中,卓然自命,且论诗亦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二十四品》真有妙语,而其自编《一鸣集》,所谓“撑霆裂月”者,竟不知何在也。 曹邺、刘驾,古诗皆无足取。李群玉五古,实胜司空表圣,不可以名誉而甲乙之也。表圣《秋思》诗,阮亭所选,然只得五六一联耳。 陆鲁望谓“张祜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诵乐府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谏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此段论诗极有见。而其所自作,未能择雅。何也?○所谓“不可刊置别处”,非如今日八股体,曲曲钩贯之谓也。乃言每一篇,各有安身立命处耳。如太白《远别离》、《蜀道难》等篇,极其迷离,然各篇自有各篇之归宿收拾。即如乐府各题,各自一种神气。以此易彼,则毫千里矣。 皮、陆联句诗,胜其自作。盖两贤相当,节短势Τ,则反掩其孱弱之状也。○联句体,自以韩、孟为极致。然韩、孟太险,皮、陆一种,固是韩、孟後所不可少。 郑《津阳门诗》,只作明皇内苑事实看,不可以七古格调论之。 杜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但称“公孙剑舞初第一”,《津阳门诗》云:“公孙剑伎方神奇。”其注则直云:“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剑舞”、“剑伎”语尚可通,至云“舞剑”,则毋乃传闻异词耶?岂当时人即以《剑器曲》名呼为“舞剑”欤? 晚唐人七律,只于声调求变,而又实无可变,故不得不转出三、五拗用之调。此亦是熟极求生之理,但苦其词太浅俚耳。然大约出句拗第几字,则对句亦拗第几字,阮亭先生已言之。至方干“每见北辰思故园”,则单句三、五自拗。此又一格,盖必在结句而後可耳。 胡曾《咏史》绝句,俗下令人不耐读。 唐彦谦师温八叉,而颇得义山风致,但稍弱耳。 郑都官以《鹧鸪》诗得名,今即指“暖戏烟芜”云云之七律也。此诗殊非高作,何以得名于时?郑又有《贻歌者》云:“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此虽浅,然较彼咏鹧鸪之七律却胜。 吴融《李周弹筝歌》起句:“古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乃知此语未必然,李周弹筝听不足。”此起法,已开元人门迳。 韩致尧《香奁》之体,逆自《玉台》。虽风骨不及玉溪生,然致尧笔力清澈,过于皮、陆远矣。何逊联句,瘦尽东阳,固不应尽以脂粉语擅场也。 韩致尧《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一篇,以七律作扇对格,此前人所少也。 咸通十哲,概乏风骨。方干、罗隐皆极负诗名,而一望荒芜,实无足采。杜荀鹤至令严沧浪目为一体,亦殊浅易。大约读唐诗到此时,披沙拣金,甚为不易。即追想钱、刘诸公,已为高曾规矩,又毋论开、宝也。 阮亭先生“绿杨城郭是扬州”,为时所称,至形诸图画。然唐人韦庄已有“初日照扬州”之句,此尤自然可爱也。然韦集又有“绿杨城郭雨凄凄”之句,乃华下作,则似乎不类。 韦庄在晚唐之末,稍为官样,虽亦时形浅薄,自是风会使然,胜於咸通十哲多矣。 罗虬《比红儿》诗,俚劣之甚,亦胡曾《咏史》、曹唐《游仙》之类。乃以此得名于时,亦奇矣。 曹唐如巫婆念咒化斋,令人掩耳,欲其亟去。 杨诚斋谓“诗至晚唐益工”,盖第挑摘于一联一句间耳。以字句之细意刻镂,固有极工者。然形在而气不完,境得而神不远,则亦何贵乎巧思哉! 杼山《观王右丞维沧洲图歌》云:“沧洲说近三湘口,谁知卷得在君手。披图拥褐临水时,然不异沧洲叟。”此篇在唐人本非杰出之作,而何仲默题吴伟画,用此调法,遂成巨观。此所贵乎相机布势,脱胎换骨之妙也。今若取杜陵题画脍炙人口之大篇,摹其韵句调法,有是理乎? 东坡《琴诗》“若言弦上有琴声”云云,已为禅偈子矣。而杼山《戛铜碗为龙吟歌》云:“未必全由戛者功,声生虚无非碗中。”则更在前。 《诗话》载唐僧齐己谒郑谷献诗:“自封修药院,别下着僧床。”谷览之云:“请改一字,方可相见。”经数日,再谒,改云“别扫着僧床”。谷嘉赏,结为诗友。此一字,元本改本俱无好处,不知郑谷何以赏之?唐诗僧多卑卑之格,惟皎然、灵一差胜。 释子之诗,闺秀之诗,各自一种。随其所到,皆可成名。独于应制之作,非其所宜。此体自应求诸文学侍从之彦,岂可以此等当之!若唐诗内所载上官婉儿与贝州宋氏姊娣诗,皆是也。近日顾侠君撰《诗林韶》,多录释子之诗,殊令人生厌。 晚唐之渐开松浮者,莫如皮、陆之可厌。此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也。後之不从事于大本大原,而专以ㄎ扯斗凑为事者,实此一种启之。杨诚斋所以不免也。此事必要从源头打出,方是真境,即圣人所谓言有物也。若“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则安得有通之日哉!厥弊之滋,不能大追憾皮、陆一辈人。然有志者,竟当自立,奈何怨古人耶?甚矣廓除一切之难也! 渔洋《十选》,大意归重在殷、元结二本,而以《文粹》为备。《文粹》首载乐章、乐歌、琴操,韪矣。然元次山之《补乐歌》,徒有幽深之韵,未为古雅之则。至皮袭美《补九夏歌》,岂足与韩之《琴操》同日而语耶? ●卷三 宋初柳仲涂以古文名家,远绍韩、柳,其刻石湘妃庙诗,词气亦近樊宗师之徒,於风雅殊远。 骑省虽入宋初,尚沿晚唐靡弱之音。南唐後主诗亦然。骑省《挽吴王》三章,自是合作。 《小畜集》五言学杜,七言学白,然皆一望平弱,虽云独开有宋风气,但於其间接引而已。 《西昆酬唱》诸公,皆以杨、钱、刘三公为之倡,其刻画玉溪,可谓极工。 宋子京《笔记》:“晏丞相末年诗,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未有。”又云:“天圣初元以来,缙绅间为诗者益少,唯丞相晏公殊、钱公惟演、翰林刘公筠数人而已。”按元献有《临川集》、《紫微集》,今所传元献诗,或未得其全耳。然亦去杨、刘未远。 苏文忠《金门寺跋李西台与二钱唱和诗》云:“五季文章堕劫灰,平格力未全回。故知前辈宗徐庾,数首风流似《玉台》。”盖宋初诸公,习尚如此,至欧、苏始挽正之。○宋初之西昆,犹唐初之齐、梁;宋初之馆阁,犹唐初之沈、宋也。开启大路,正要如此,然後笃生欧、苏诸公耳。但较唐初,则少陈射洪一辈人,此後来所以渐薄也。 宋初司马池《行色》诗,或谓范文正《野色》诗足以配之。然二诗皆一时伫兴,故佳。不比後人某声某影,连类成题也。 宋莒公兄弟,并出晏元献之门,其诗格亦复相类,皆去杨、刘诸公不远。渔洋云:“宋景文近体,无一字无来历,而对仗精确,非读万卷者不能。”查初自云:“杨大年、宋子京辈,备为艰涩隐僻,以夸其能。”二先生之论,可以互参。 胡武平、王君玉皆堪与晏、宋方驾。大约宋初诸公,多自晚唐出耳。 宋元宪、景文、王君玉并游晏无献之门,其诗格皆不免杨、刘之遗。虽以文潞公、赵清献,亦未尝不与诸人同调。此在东都,虽非极盛之选,然实亦为欧、苏基地,未可以後有大匠,尽行抹却也。 石门吴孟举钞宋诗,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则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当存之。元之虽为欧、苏先声,亦自接脉而已。至於林和靖之高逸,则犹之王无功之在唐初,不得径以陶、韦嫡派诬之。若夫柳、种、穆、尹,学在师古,又不以诗擅长矣。 吴序云:“万历间李{艹衮}选宋诗,取其远宋而近唐者。曹学亦云:‘选始莱公,以其近唐调也。以此义选宋诗,其所谓唐终不可近也,而宋诗则已亡矣。’”此对嘉、隆诸公吞剥唐调者言之,殊为痛快。但一时自有一时神理,一家自有一家精液,吴选似专於硬直一路,而不知宋人之精腴,固亦不可执一而论也。且如入宋之初,杨文公辈虽主西昆,然亦自有神致,何可尽祧去之?而晏元献、宋元宪、宋景文、胡文恭、王君玉、文潞公,皆继往开来,肇起欧、王、苏、黄盛大之渐,必以不取浓丽,专尚天然为事,将明人之吞剥唐调以为复古者,转有辞矣。故知平心易气者难也。 观欧公《答刘廷评》诗,盖尝以《五代史》资原父订证,不独《集古录》与有功也。 欧公有《太白戏圣俞》一篇,盖拟太白体也。然欧公与太白本不同调,此似非当家之作。《庐山高》亦然。 张子野《吴江》七律,於精神丰致,两擅其奇,不独《西溪无相院》之句脍炙人口也。《过和靖居》诗亦绝唱。 石守道《庆历对德诗》,仿韩《元和圣德诗》而作,顾其末段,音节颇欠调叶,未可以变化藉口。当是伉厉之气,不受绳律耳。 苏子美《淮中晚泊犊头》、《初晴游沧浪亭》诸绝句,妙处不减唐人。 欧公谓“苏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刘後村亦谓“苏子美歌行雄放”,今观其诗殊不称,似尚不免於孱气伧气,未可与梅诗例视。 山谷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此语甚当。又敖器之有“邓艾缒兵入蜀”之喻,亦是妙语。 王荆公诗“强逐萧骚水,遥看惨淡山”,李雁湖注云:“白傅‘池残寥落水,窗下悠风’。唐人多有此句法。”然唐太宗固已有“色含轻重雾,香引去来风”之语。 “缫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稻正青”二句,荆公集中再见。 荆公谓“用《汉书》语止可以《汉书》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李雁湖又谓“公以梵语对梵语,如‘阿兰若’、‘堵波’之类”。此理亦是神气之谓。 “一鸟不鸣山更幽”,自不如“鸟鸣山更幽”。王介甫好争长短,如此类之小者亦然。 王半山“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秦少游“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所祖也。陆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又变作对句耳。 王介甫《残菊》诗:“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小说载嘉中欧阳文忠见此诗,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或又误作王君玉诗。今世俗又传作东坡笑之。”介甫闻之曰:“是不知《楚辞》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欧阳九不学之过也。”李雁湖《王荆公诗注》云:“落英乃是‘桑之未落’华落色衰之落,非必言花委於地也。”欧、王二巨公,岂不晓此,小说谬不可信也。又蔡绦《西清诗话》云:“落,始也。”今按始之义,乃落成之落,自与此“落”字不同。而诗既以“飘零满地”为言,则似亦不仅色衰之义矣。 王荆公诗“迢迢建业水,中有武昌鱼”,如此炼用古语,可谓入妙。 王岐公,君玉从弟也,其诗亦不减君玉。大抵真宗、仁宗朝诸钜公,诗多精雅整丽。盖自宋初杨、刘以降,其源渐宏肆,遂不得不放出欧、苏矣。 陈襄述古,亦是妍好一路,而不及张子野。 《公是》、《公非》二集不传,阮亭亦仅称原父之“凉风响高树”二句耳。厉太鸿乃辑得原父十四首,贡父十一首,内如原父《铁浆馆》、《檀州》五律、贡父《长芦寺》七律、《自校书郎出ヘ秦州》七绝,皆杰作也。然李雁湖王诗注所载《金陵怀古》四诗,尚未采入。 朱子谓李泰伯文字得之经中,皆自大处起议论。范文正荐之,以为著书立言,有孟轲、扬雄之风。此不可以诗人论也。惟阮亭所采诸绝句有致,而吴钞转不具录。 苏才翁与子美联句《送梁子熙》四言一篇,句句奇壮,魏武“对酒当歌”,应推此篇。《明道杂志》称“才翁诗书,俱过子美也。” 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 都官诗天真蕴藉,自非郊寒可比,然其直致处则相同,亦不免微带酸苦意。唐、宋之有韩、欧,皆振起一代,而同时心交者,乃俱以刻苦出之若此,亦异矣。○敖器之谓“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梅诗则正与相反,至谓“关河放溜,瞬息无声”,比喻亦妙绝矣。 都官思笔皆从刻苦中逼极而出,所以得味反浅,不如欧公之敷愉矣。读此方识荆公之高不可及也。刻苦正须从敷愉中出,然梅公之笔,殊於鱼鸟洲渚有情,此则孟东野所不能也。 一篇之中,步步押险,此惟韩公雄中出劲,所以不露韵痕。然视自然浑成、不知有韵者,已有间矣。至若梅宛陵以清瘦之笔,每押险韵,无韩之豪,而肖韩之劲,恐未必然也。 李供奉杂言之体,乃壮浪者优为之,岂可以清直之笔仿乎?而《宛陵集》亦有之,固无怪其击赏欧公《庐山高》,至於倾倒若彼也。 苏文忠《月华寺》诗自注:“寺邻岑水场,施者皆坑户也,百年间盖三焚矣。”语足儆顽,不特为彼宗说法也。查初白注引余靖《大峒山记》有月华之名。按大峒山自在郡北五十里,所谓月华,当别一处。此月华寺在氵里,去郡南百里,去曹溪三十里,正岑水场之地。乃梁天监二年丁未智药三藏开创,今其真身在焉。予以正月十日晡时停舟访之,虎迹满岸,破茅三楹。寺僧出菩提树叶以赠,并出近人所作《月华寺志》。词之俚陋,固不足道,而其意大率为檀施开说,正中苏诗所诃也。 苏诗云:“水香知是曹溪口。”按《韶志》载“智药三藏至此水口,饮水香美,谓其徒曰:‘此水与西天之水无异,源上必有胜地’云云。予以盂准量其水,已较曹溪九龙井水加重一钱。而曹溪九龙井水,又不及峡山寺水。盖出山泉浊”之理,於兹益信。而彼宗之妄,不辨自明矣。 《舟中听大人弹琴》一篇,对世人爱新曲说,必当时坐间或有所指,因感触而云然。故一篇俱是“激昂”意,直到末句,始转出正意也。○此篇阮亭亦第以格韵之高选之,其实在苏诗,只是平正之作耳。 苏《石鼓歌》,《凤翔八观》之一也。凤翔,汉右扶风,周、秦遗迹皆在焉。昔刘原父出守长安,尝集古簋、敦、镜、尊、彝之属,著《先秦古器记》一编。是则其地秦迹尤多,所以此篇後段,忽从嬴氏刻石颂功发出感慨,不特就地生发,兼复包括无数古迹矣。非随手泛泛作《过秦论》也。○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以“古器”、“众星”、“缺月”、“嘉禾”错列於後,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浑举於前,尤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而韩则“快剑斫蛟”一连五句,撑空而出,其气魄横绝万古,固非苏所能及。方信铺张实际,非易事也。 《王维吴道子书》一篇,亦是描写实际,且又是两人笔墨,而浩瀚淋漓,生气迥出。前篇尚有韩歌在前,此篇则古所未有,实苏公独立千古之作。○即如“亭亭双林间”直到“头如鼋”一气六句,方是个“笔所未到气已吞”也。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尽。而後人但举其总挈一句,以为得神,以下则以平叙视之,此固是作时文语,然亦不知其所谓得神者安在矣。○看其王维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锻冶之功,所以贵乎学苏诗也。若只取其排场开阔,以为嗣响杜、韩,则蒙吏所诃“贻五石之瓠”者耳。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第一首“煌煌帝王都”四句,乃左太冲、陈伯玉之遗,而却以起句揭过一层,此又一变。○第六首“喜见秋瓜老”,兼《国风》之妙义,而出入杜、韩,不独语用杜也。言及韩者,盖有会於“照壁喜见蝎”也。 《夜直秘阁呈王敏甫》云:“只有心对此君。”“此君”,施注引晋王子猷语,指竹,恐未必然。白香山《效陶诗》云:“乃知阴与晴,安可无此君?”“此君”,指酒也。苏岂用白语耶? 《石苍舒醉墨堂》诗末句云:“不用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此与《答文与可》“愿得此绢足矣”同意,而一劝人,一自谓,一意又可翻转。 《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之一,首四句叙四时之景:一夏,二秋,三冬,四春。此即变化。《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二“敲冰春捣纸,刈苇秋织箔,栎林轩冬炭,竹坞收夏箨。”此又变。 《夜泛西湖五绝》,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绝句中,固已空绝古人矣。 神宗熙宁二年,议更贡举法,王安石以为古之取士,俱本於学,请兴建学校以复古。其明经诸科,欲行废罢,使两制三馆议之。直史馆苏轼上议,以为不当废。卒如安石议,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谓《春秋》有三传难通,罢之。试分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次论一道,次策三道。时齐、鲁、河朔之士,往往守先儒训诂,质厚不能为文辞。东坡《试院煎茶》诗,作於熙宁壬子八月,时先生在钱唐试院,其曰“未识古人煎水意”,又曰“且学公家作茗饮”,盖皆有为而发。又有《呈诸试官》之作,末云“聊欲废书眠,秋涛舂午枕”,与此诗末二句正相同。但此篇化用卢仝诗句,乃更为精切耳。 次韵用韵,至苏以而极其变化。然不过长袖善舞,一波三折,又与韩公之用力真押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起句“方丈仙人出淼茫”,《挥尘录》以为讥语。然次首则仍是“方丈仙人”之意,盖亦演之使不觉耳。 《娱老堂诗话》谓诗有以法家史文语为对者,如东坡《七月五日》作“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之类。後来陆放翁亦时有之,然究非雅道也。 《东坡集》中《阳关词三首》:一《赠张继愿》,一《答李公择》,一《中秋月》。《诗话总龟》谓“坡作彭城守时,过齐州李公择,中秋席上作绝句。其後山谷在黔南,以《小秦王》歌之”。初白《补注》云:“按玉局文及《风月堂诗话》云:东坡中秋诗,绍圣元年自题其後:‘予十八年前中秋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关》歌之,此段正与诗合。其在李公择席上所赋,即前篇《答李公择》者是也。《诗话总龟》混两诗为一时事,讹也。”据此,则三诗不必其一时所作,特以其调皆《阳关》之声耳。《阳关》之声,今无可考。第就此三诗绎之,与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节。今录於此以记之: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前古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右《赠张继愿》 “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右《答李公择》 “暮□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右《中秋月》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与四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换。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声,譬如填词一般。渔洋先生谓“绝句乃唐乐府”,信不诬也。 《答任师中家汉公五古》长篇,中间句法,於不整齐中,幻出整齐。如“岂比陶渊明”一联,与上“随李丞相”一联,错落作对,此犹在人意想之中。至其下“苍鹰十斤重”一联,“我今四十二”一联,与上“百顷稻”、“十年储”一联,乃错落遥映,亦似作对,则笔势之豪纵不羁,与其部伍之整不乱,相辅而行。苏诗最得属对之妙,而此尤奇特,试寻其上下音节,当知此说非妄也。 海宁查夏重酷爱苏诗“僧卧一初白头”之句,而并明人诗“花间啄食鸟红尾,沙上浣衣僧白头”,亦以为极似子瞻。不知苏诗“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初白头”,此何等神力!而“花间”、“沙上”一联,只到皮、陆境界,安敢与苏比伦哉!查精於苏,奚乃以目皮相若此!若必以皮毛略似,辄入品藻,则空同之学杜,当为第一义矣。 孟东野诗,寒削太甚,令人不欢。刻苦之至,归於惨忄栗,不知何苦而如此!坡公《读孟郊诗二首》,真善为形容。尤妙在次首,忽云“复作孟效语”,又摘其词之可者而述之,乃以“感我羁旅”跋之,则益见其酸涩寒苦,而无复精华可挹也。其第一首目以“号”,特是正面语,尚未极深致耳。 葛常之云:“坡贬孟郊诗亦太甚。”因举孟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此磷磷溪”。以为造语之工。下二句诚刻琢,至于“日月全无辉”,是何等言语乎? 诗人虽云“穷而益工”,然未有穷工而达转不工者。若青莲、浣花,使其立於庙朝,制为雅颂,当复如何正大典雅,开辟万古!而使孟东野当之,其可以为训乎! 坡公亦太不留分际,且如孟东野之诗,再以牛毛细字书之,再於寒夜昏灯看之,此何异所谓“醉来黑漆屏风上,草写卢仝《月蚀诗》”耶? 《芙蓉城》篇,前半每六句畔以顿歇,见其音节也。至“仙宫”句以下,则一气不停者,又从“梦中”一句,用律句变转而下,以转换其音节也。此借仙家寓言,而渺然无迹,不落言诠。不知渔洋先生何以不入七言选本?或因复一“空”字乎? 《续丽人行》末句,何以忽带腐气?不似坡公神理。 《和子由送将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写睡景入神,然其语意,自有归宿,须将後半谈仙之意,挽转看来,始得之。此与少陵听“西方《止观经》”而以“妻儿待米”收转,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气暖”一联可比。 玉川《月蚀诗》:“星如撒沙出”云云,记异则可耳。若东坡《中秋见月和子由》,欲显月之明,而云“西南大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此则未免视玉川为拙矣。尚赖“青荧明灭”以上转得灵变,故不甚觉耳。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是题画诗,所以并不犯呆。而刘须溪岂有不知,《归田录》之讥,不必也。题画则可,赋景则不可,可为知者道耳。 讥此诗者,凡以为事出俚语耳。不知此诗“沙平风软”句,及“山与船低昂”句,则皆公诗所已有,此非复见语耶?奈何置之不论也?试即以《颍口见淮山》一首对看,而其妙毕出矣。彼云“青山久与船低昂”,故以“故人久立”结之。“故人”即“青山”也,初无故事可以打诨也。但既是即目真话,亦不须借语打诨,始能出场也。至此首,则“舟中贾客”,即上之“棹歌中流声抑扬”者也,“小姑”,即上“与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语寻路打诨,何以出场乎?况又极现成,极自然,缭绕萦回,神光离合,假而疑真,所以复而愈妙也。 “沙平风软望不到”,用以题画,真乃神妙不可思议,较之自咏望淮山不啻十倍增味也。昔唐人江为题画诗,至有“樵人负重难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诗魔矣。而评者顾以引用小姑事,沾沾过计,盖不记此为题画作也。 《容斋三笔》谓“苏公《百步洪》诗,重复譬喻处,与韩《送石洪序》同”。此以文法论之,固似矣;而此诗之妙,不尽於此。今之选此诗者,但以《百步洪》原题为题,而忘其每篇自有本题。此篇之本题,则序中所谓“追怀曩游,已为陈迹”也。试以此意读之,则所谓“兔走隼落”、“骏马注坡”、“弦离箭脱”、“电过珠翻”者,一层内又贯入前後两层,此是何等神光!而仅仅以叠下譬喻之文法赏之耶?查初白评此诗,亦谓“连用比拟,古所未有”。予谓此盖出自《金刚经》偈子耳。 《泗州僧伽塔》诗,看得透彻,说来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东坡八首》,第一首用“刮毛”,第八首又用“刮毛”,愈见其大,而不觉其犯。遗山《移居》诗,从此八首出也。 《四时词》,闺情之作也,当与《四时子夜》、《四时白》为类。 《五禽言》,亦近《竹枝》之神致。梅诗《四禽言》,惟《泥滑滑》一首,为欧公所赏,果然神到。其馀亦无甚佳致。苏诗五首,亦不为至者。 《侄安节远来夜坐》诗第二句云:“残年知汝远来情。”既是用作对句,而题中又恰有“远来”字,所以更有致也。虽同一侄事,尚不可苟且吞用也。 苏诗内和人韵之诗,亦有只云和某人某题,而不写出次韵者;亦有写次韵者,其只云和,而不云次韵者,实多次韵之作。想苏公诗题,固无一定之例也。 “半杂江声作悲健”,改“悲壮”为“悲健”,“壮”虽与“健”同意,而用法神气,似乎不同。似未可以出自先生,而从为之辞。 即《和秦太虚梅花》诗末句押“畀昊”,“畀昊”恐又是一种神气,似乎不甚称。在先生之大笔,固是不规规於尺度,然後学正未可藉口。 苏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韦左司诗,而魄力雄大胜之远矣。且从凤翔览古意,包括秦迹,则较诸左司为尤切实也。 《王中甫哀辞》,自次前韵,结句云:“区区犹记刻舟痕。”固是收裹全篇之意,然於自次前韵,亦复即离关合。苏诗之妙,皆此类也。 太白仙才,独缺七律,得东坡为补作之,然已隔一尘矣。 《武昌西山》诗,不减少陵。而次篇再用前韵,尤为超逸,真以□英化水之妙,为万丈光焰者也。 苏公之诗,惟其自言“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足以尽之。○云云“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语殆亦可作全集评也。 《郭熙画秋山平远》题下注云:“文潞公为跋尾。”此种注法,自非其人,不足当之。次亦须有关系题事。吾辈见吾人题跋,宜知此。 《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二首》,其第一首,小小部位中,备极转调之妙。 换韵之中,略以平调句子,使之伸缩舒和,亦犹夫末句之有可放平者也。尤以平韵与仄韵相参错,乃见其势,却须以三平正调搀和之。 《题李伯时渊明东篱图》:“悠然见南山,意与秋气高。”本小杜诗句,而更加超脱。 《安州老人食蜜歌》结四句云:“因君寄与双龙饼,镜空一照双龙影。三吴六月水如汤,老人心似双龙井。”亦若韩《石鼓歌》起四句句法,此可见起结一样音节也。然又各有抽放平仄之不同。 东坡《澄迈驿通潮阁》诗:“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真唐贤语也。僧仲殊即蜜殊《过润州》绝句“北固楼前一笛风”一首,亦唐人佳境。此皆阮亭《池北偶谈》采宋绝句所未之及者。 《送小本禅师归法□》:“是身如浮□,安得限南北?”《过大庾岭》诗:“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皆全用少陵、太白诗句,在东坡自有摆脱之道,然後学正不可学也。 颍州诗中《劝履常饮》一首结句:“他年《五君咏》,山王一时数。”《初贬英州》诗:“殷勤竹里梦,犹自数山王。”“数”字应作上声,而此诗七遇韵,盖以义则从上,以音则从去也。 欧公咏雪,禁体物语,而用“象笏”字,苏用“落屑”字,得非亦“银”、“玉”之类乎?苏诗又有“聚散行作风花瞥”之句,“花”字似亦当在禁例。 《洞庭春色》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颇不雅,与“诗寻医”、“酒入务”相类。此诗题内自谓“醉後信笔,颇有沓拖风气”,良然。 《柏家渡》七古一首,阮亭所选。然此诗在苏集中,非其至者。盖此犹是浑唐诗气象,而下四句,又似乎发泄不透,又不得以含蓄目之,亦不知其命意所在。查氏《补注》依外集编南迁卷中。但以盛唐格调为诗,只可以范围李空同一辈耳,岂可以范围东坡哉? 坡公所云“游罗浮道院栖禅精舍”,栖禅寺与罗浮道院并在丰湖之上,见《江月五首引》中。今编《罗浮志》者或以罗浮山中之道院实之,乃傅会之讹也。 东坡在儋州诗有云:“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虽是偶尔撇脱语,却正道着春风沂水一段意思。盖春风沂水一段,与圣人老安少怀,究有虚实不同,不过境象相似耳。用舍行藏,未可遽以许若人也。孰谓东坡仅诗人乎? 苏公在惠州《真一酒》七律,是即赋其酒也。在儋州《真一酒歌》七古,则非赋其酒也。查初白既以为取道家“三一还丹”之诀,借题作寓言矣,而又据本集《寄徐得之真一酒法》,以为酿酒在惠州,此诗当亦在惠州作。或酿酒在惠,而作歌则在儋,未可知也。此言殊属拘泥。本诗“细茎”云云,虽是借麦之字面,而其实与惠州所酿之酒,全无交涉,观其序自明。 《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杨诚斋赏之,则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语,诚令人不解。如谓苏诗字句皆不落凡近,则何篇不尔?如专於此篇八句刻求其奇处,则岂他篇皆凡近乎?且於数千篇中,独以奇推此,实索之不得其说也。岂诚斋之於诗,竟未窥见深旨耶?此等议论,直似门外人所为。 “前生自是卢行者,後学过呼韩退之”二句,苏诗凡两见。其後一处,用以赠术士,则更妙矣。 东坡《归自岭外再和许朝奉》诗“邂逅陪车马”四句,用扇对格。胡元任谓本杜诗“得罪台州去”云云,是也。但此诗“邂逅”一联乃第四韵,下“凄凉望乡国”一联乃第五韵,如此错综用之,则更变耳。 东坡《自岭外归次韵江晦叔》诗,苕溪渔隐极赏其“浮□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所谓语意高妙,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者也。然予意则赏其结二语云:“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以为言外有神也。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後车仍载胡琴女”云云,施注引东坡在黄有《答景繁帖》云:“某尝携家一游,时有胡琴婢,就室中作《凉州》,凛然有冰车铁马之声。婢去久矣,因公复起一念”云云。此与篇中“前年开ト”云云相合。而《中州集》载党承旨《吊石曼卿》诗,自注云:“曼卿尝通守朐山,携妓饮山石间,鸣琴为冰车铁马声。”则以此事为曼卿,岂传讹耶? 东坡与子由别诗,题中屡言“初别”。考嘉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时,子由留京侍老苏公,《十一月十九日与子由别於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别之始也。熙宁二年己酉服阕还朝,任开封推官,寻改杭州通判,子由自陈送至颍州而别,有《颍州初别子由》五言古二首,其诗云:“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所谓“三度别”者,自郑州一别西门之後,治平三年,先生自凤翔还朝,子由出为大名推官。此事详《栾城集》,而先生集中无诗。熙宁十年丁巳,先生以四月赴徐州任,是秋子由至徐,留月馀赴南都,有《初别子由》五言古一首。其将赴南都也,与先生会宿逍遥堂,作两绝句,先生有和作二首,时子由从张文定签书南京判官也。元丰三年庚申,先生赴黄州过陈,子由自南都来别,有《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五言古一首,时正月十四日也。五月,子由将赴筠州,复至黄州,留半月乃去,先生有《迎子由》诗七律一首,又五言古一首,而相别时无诗。元丰七年甲子,先生授汝州团练副使,五月由九江至筠州与子由别,有《别子由三首兼别迟》,皆七言古诗;又有《初别子由至奉新作》五言古一首。元丰八年乙丑,先生自登州以礼部员外郎召还朝。明年为元元年丙寅,先生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而是年子由亦自绩溪令召入为秘书省校书郎。至元四年己巳,先生除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出守杭州,子由代为翰林学士。是年子由使契丹,先生自杭作七律一首送之。其出守杭时,相别无诗。元六年辛未,先生自杭召还朝,除翰林承旨,是时子由为尚书右丞。五月入院,以弟嫌请郡。八月,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时先生寓居子由东府,在右掖门之前数月而出知颍,乃作五言古一篇留别子由,题曰《感旧诗》。其序中记嘉中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事,此事在《辛丑马上》一篇之前,而本集无诗可考也。元七年壬申,以兵部尚书召还,迁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明年癸酉八月,以龙图、端明两学士出知定州,九月十四日与子由别於东府,有《东府雨中别子由》五古一首。合前出知颍时,则东府之别,凡二次矣。此首叙及“对床夜雨”事,先生与子由诗凡屡用之。《感旧诗序》中所记:“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记其事。”则指元丰六年癸亥初秋寄子由五古一首言之,非别诗也。绍圣四年丁丑,先生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於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有《子由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和元韵赠别》诗五古一首。以上考先生别子由诗次第,大略如此。中言“初别”者凡三,盖皆一时合并,不忍遽以别言,而特加“初”字,以志惊目之笔也。迨其後,又变别而云“感旧”,则“初别”之义益明矣。 广东有羊桃,一曰洋桃。其树高五六丈,花红色,一蒂数子。七八月间熟,色如蜡。一曰三佥,亦曰山佥,俗语讹“菱”为“佥”也。有五棱者名五棱,以糯米水浇之则甜,名糯羊桃。粤人以为蔬,能辟岚瘴之毒。以白蜜渍之,持至北方,可已疟。苏诗“恣倾白蜜则五棱”,谓此也。或乃指广南以田为棱,白蜜以言酒;或又引《岭表录》泷州山中多紫石英,其大小皆五棱,皆谬说也。 七古平韵到底者,单句末一字忌用平声,固已,然亦有文势自然,遂成音节者。以苏诗论之,即如“问今太守为谁欤?雪眉老人朝扣门”,“潮阳太守南迁归,山耶雪耶远莫知”,“画山何必山中人,汝应奴隶蔡少霞”之类,皆行乎其所不得不然者也。若“欲从稚川隐罗浮,故人日夜望我归”,乃於一篇中有二句,要之非出自然,则固不可耳。 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阮亭不取入七言诗选,盖以为音节非正调也。然此间呼吸消纳,自不得不略通其变,其于正调之理一也。○诗二十韵,单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单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则所以与对句第五字相为吐翕,而可以不须皆用仄矣。苏诗似此者尚多,可以类推。《古夫于亭问答》所载:“张萧亭论单句住脚字,如以入为韵,则第三句或用平,第五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错综用之,方有音节。”其言虽是,然犹未尽其也。 苏诗“丹枫翻鸦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说。 《宋诗钞》之选,意在别裁众说,独存真际,而实有过於偏枯处,转失古人之真。如论苏诗,以使事富缛为嫌。夫苏之妙处,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处。奈何转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苏子美之松肤者,乃为真诗乎?且如开卷《凤翔八观》诗,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馀所去取,亦多未当。苏为宋一代诗人冠冕,而所钞若此,则他更何论!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钞》亦不入。 渔洋云:“文定视文忠,邾、莒矣。”然实亦自在流出,无一毫掩饰,虽局面略小,然胜於子美多矣,抑且大於圣俞也。盖自杨、刘首倡接踵玉溪,台阁钜公先以温丽为主,其时布衣韦带之士,何能孤鸣复古?而独宛陵志在深远,力涤浮滥,故其功不可没,而其所积则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习於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於诸大家未起之先。”斯为确评定论耳。 清江三孔,盖皆学内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学为此种,其弊必流於真率一路也。言诗於宋,可不择诸! 平仲《题老杜集》云:“吏部徒能叹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篱!”是亦以“吏部”为韩对李翰林矣。何以误会欧诗而沿用之耶? 吴钞云:“元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横阔,而气魄刚直,故能振靡复古。”其伦固是。然宋之元诸贤,正如唐之开元、天宝诸贤,自有精腴,非徒雄阔也。即东坡妙处,亦不在於豪横。吴钞大意,总取浩浩落落之气,不践唐迹,与宋人大局未尝不合,而其细密精深处,则正未之别择。即如论苏诗,首在去梅溪之,而并欲汰苏之富缛。夫梅溪之,本不知苏,不必与之较也。而苏岂以富缛胜者?此未免以目皮相。观吴孟举所作序,对针嘉、隆人一种吞剥唐人之习,立言颇为有见。而及观其中间所选,则是目空一切、不顾涵养之一莽夫所为,於风雅之旨殊远。 节孝先生徐积,东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诗》,蹊迳浅露,非玉川之比也。其中间杂言後忽四言,与所作《爱爱歌》後半忽夹四言《毛诗》成句,皆不调叶。 徐仲车《大河》一篇,一笔直写,至二百韵,殊无纪律。诗自有篇法节制,若此则不如发书一通也。《李太白杂言》一首,亦空叫嚣,尚在任华之下。 郑介公人品本不以诗重,阮亭谓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乐天、东野间,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荆公何处难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荆公无地可容矣。 □巢诗胜於西。□巢,西之弟也。其《和荆公土山韵》诗三首,虽乏警策,亦自不弱。 张舜民芸叟诗,颇有意议。《赐资治通鉴》一首甚佳,不独情文兼到,抑亦可备故实也。 王逢原《题定州阅古堂诗叙》:“韩丞相作堂,而於堂之两壁,画历任守相将帅。”又谓“请留中壁,搜国匠第一手写韩公像”。此乃悬计之词。其後果有作韩公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後。观宋子京诗可见。 逢原诗学韩、孟,肌理亦粗,而吴钞乃谓其高远过於安石。大抵吴钞不避粗犷,不分雅俗,不择浅深耳。 文湖州诗,气韵不俗,比之苏、黄诸公,觉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绵丽,而气体轻弱,非苏、黄可比。 张文潜气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称着色,一着浓绚,则反带伧气,故知苏诗之体大也。 《侯鲭录》所载文潜《七夕歌》、《韩马》之类,皆不见佳。《中兴颂》诗亦不佳。 厉樊榭疑《声画集》刘叔赣即贡父。今观所载题画诸作,气格亦不凡,当是贡父诗也。初白注苏,於《韩马》诗,竟未采入。 郭功父《金山》、《凤凰台》诸作,皆体气豪壮。而阮亭以为诗格不高,其旨微矣。 黄裳冕仲诗,格虽不高,而颇有疏奇处。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见各人各种之不同,岂必蹈常袭故哉? 情景脱化,亦俱从字句锻炼中出,古人到後来,只更无锻炼之迹耳。而《宋诗钞》则惟取其苍直之气,其於词场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讲,後人何自而含英咀华?势必日袭成调,陈陈相因耳。此乃所谓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诸公哉? 说部之书,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斋、胡元任、葛常之、刘後村之属,不可枚举。此即宋人注宋诗也。不此之取,而师心自用,庸有当乎? 晁无咎《信州南岩》诗,起结纯用杜公《望岳诗》,可谓有形无神。 无咎才气壮逸,远出文潜、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边幅单窘处。 李端叔诗,殊不为工,东坡称其工尺牍耳。 魏泰道辅《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编後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此论虽切,然未尽山谷之意。後之但求浑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谓‘鹏鲸’者乎”? 俞紫芝秀老诗思清逸,当与林君复并称。 ●卷四 山谷《竹枝词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г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盖每首後二句,叠一遍也。又云:“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则每句用叠也。按《苕溪渔隐丛话》:“唐初歌词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诗。《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一名《古阳关》,盖《小秦王》与《阳关》音节相埒耳。”○後三首太白,大约此皆《竹枝》中极着意者矣。当与刘梦得之作抄写一编,而以杨铁崖之属继之。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山抹微□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阮亭自谓其“月映清淮何水部,□飞陇首柳吴兴”胜於前句。至若山谷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而後人有句云:“挥豪对客曹能始,闭阁焚香尹子求。”此不谓之袭旧乎? 阮亭所举宋贤绝句可继唐贤者几数十首,然何以不举山谷《广陵早春》之作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山谷於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 谈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後,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善夫刘後村之言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岿然为大家,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後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按此论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贤三昧。不然而山谷自为江西派之祖,何得谓宋人皆祖之?且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宋风会论之,舍元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处而祖之乎?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其时若陈後山、徐师川、韩子苍辈,未必皆以为铨定之公也。而山谷之高之大,亦岂仅与厌原一刻争胜毫!盖继往开来,源远流长,所自任者,非一时一地事矣。论者不察,而于《宋诗钞》品之曰“宋诗宗祖,是殆必将全宋之诗境与後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观其所钞,则又不然,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盖所钞全集与其品山谷之言,初无照应,非知言之选也。”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 渔洋先生所讲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可也。 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之路为稳实耳。 吴孟举之钞宋诗,若用其本领以钞邵尧夫、陈白沙、庄定山诸公之诗,或可成一片段耳。 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又自枝上倒生出根来。若敖器之之论,只言其神味耳。 “不贪夜识金银气”,“手自与金银”,是真事,故不碍。然阮亭尚以“手自与金银”为病。至後山云“莫辞行乐费金银”,则不可矣。 後山赠鲁直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坚夜燎齐朝光。”此其所以叙入紫微宗派之图也。任天社云:“读後山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而敖器之亦谓“後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昔渔洋先生尝疑天社之语未尽然,而谓“後山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按《诗林广记》云:“後山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後山则益无可回味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後山所可比肩者!盖元诸贤,皆才气横溢,而一时独有此一种,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 後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然与吞剥者终属有间。即以中间有生用杜句者,亦不似元遗山之矫变,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齐,盖此等处尚有朴拙之气存焉。求之杜诗,如“吾宗老孙子”一篇,是其巅顶已。 後山所作《温公挽词三首》,真有杜意,而吴不钞。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变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後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後,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老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淫正变,亦从可互按马。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机者为宋诗。所以吴孟举之《宋诗钞》,舍其知人论世、阐幽表微之处,略不加省,而惟是早起晚坐、风花雪月、怀人对景之作,陈陈相因。如是以为读宋贤之诗,宋贤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师川诗亦清逸,在龟父、无逸之上。 韩子苍诗,平匀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乐。《游赤壁》七律,直到杜、苏分际。 李商老彭之诗,後村谓其拘狭少变化,良然。 晁具茨诗高逸,渔洋极赏之,然边幅究不能阔大。至《送一上人还滁》一诗,则无咎不能为也。渔洋所心赏当在此,而吴钞乃独不取之,盖以为涉禅耳。 刘後村谓具茨诗惟放翁可以继之,然具茨五言诗殊非陆务观所能仿佛。 刑忄享夫居实才气横逸,其《明妃引》乃十四岁作,而奄有元诸公之气势。东坡、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时之李长吉也。 小斜川诗自注:“吴开府游隆中为诸葛孔明赋诗,有‘翻覆看俱好’之句,为世称诵。”此句可抵一篇孔明传论,而简质婉妙。苏诗《哭刁景纯》有“反覆看愈好”之句,又《留别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内亦有之。 米诗亦入《宋诗钞》。其实米固有英灵气,而自别一路人,其精力不专聚於诗也。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书画,所与往还,则薛道祖、刘巨济也。 “春光吴地减,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题艮岳句。刘後村跋云:“比之邓肃《花石纲诗》,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并榈集》中《花石诗》,气格亦自远大,不减少陵。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诸贤矩。证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然,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记李邯郸孙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压己也。”明清辨其非实。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压欧阳;而邯郸此说,以小人诬君子,其谬妄固不必言。然亦实因都官全集警策处差少,所以致来诬者之口。若苏诗,则人虽欲为此诬言,其可得乎? 渔洋先生举“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谓愚山惊为苏州、文房之作,闻是圣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谓梅诗若以一句两句高出众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叶惊,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南国易悲秋,西风起高树”,“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之类,何尝非广德以前人语?但通篇气到力到者,不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欧、苏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视梅诗,须知甫变昆体,其力量已不可当,初不必求全责备也。 《墨庄漫录》称:“唐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当时有小东坡之目。同生眉山,同贬惠州。然格力虽新,而肌理粗疏,逊于苏、黄远矣。”吴钞乃谓“後出固胜”,亦矫枉过正之言也。 “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数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 汪彦章藻已有《漫兴》绝句,此误故不始於杨廉夫也。 汪浮溪诗,深厚丽密,非南渡诸人可及。 《诗人玉屑》云:“陆放翁诗本於茶山,茶山本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同,至放翁则如豪矣。”然茶山诗较放翁浑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迳仄”一种,历落苍茫,然亦自有天然斗┺处,非如七古专以三平为正调也。曾文清几《游张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昔所未见也,得毋执而不知变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谟殿应制百韵》诗,铺叙而已,未见作家之致;且有音节不谐处。其《题老杜画像》一首云:“声名乾坤破,生事岁月促。”二句颇有杜意。 孙仲益五岁属对,为东坡所赏。其诗思笔亦自清峻,但多生剥前人字句,则亦不能开拓无前也。 孙仲益诗云:“解啼孤月如鸡口,堪笑穷郊作许悲。”此虽一时漫与之言,然亦见孟诗之苦太过也。 苕溪渔隐所举其尊人汝明舜陟,号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谓句法深得老杜意味。然中间如“舟疑天上坐”,则亦孙仲益《鸿庆集》之类也。岂後人则不可,而前人转可乎?但其气味究竟与何、李不同,所以後人不复议之。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人皆传写。然“清池不受暑”,“夜半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故游咏玩味之馀,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 简斋以《墨梅》诗擢置馆阁,然唯“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句有生韵,馀亦不尽佳也。“京洛缁尘”尚有神致,“陈玄”则伧气矣。 “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张子霜後鹰,眉骨非凡曹”,“觉来迹便扫”,“韩公真躁人,顾用扰怀抱”,“乾□进酒杯”,“片□无思极”,“我知丈人真”,“清池不受暑”,“惜无陶谢手”,“日动春浮木”。以上诸句,《简斋集》中似此类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约仿佛後山之学杜,而气韵又不逮。盖同一未得杜神,而後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若以此为杜嗣,则不若直举李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张胆,上接指麾,何必瞒人哉! 後村举简斋“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此其《岳阳楼》句也。又“楼头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气中”二语,亦不愧学杜。 胡邦衡谪新州,王卢溪独作诗送行,卢溪以此得名。其诗亦多剥袭杜句,想尔时诸贤所得如此,尚不及後来李、何辈之雄力耶? 王荆公题惠崇画,屡用“道人三昧力”之语。初以为只摹写其画笔之精耳,及见王卢溪题崇画诗自注云:“往年见赵德之说惠崇尝自言:‘我画中年後有悟入处,岂非慧力中所得之圆熟故耶?’今观此短轴,定非少年时笔也。”此可取以证荆公之诗,虽赞画之语,亦有所据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时老子兴不浅,旦日将军幸早临”,“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黄金”,固是成语,然“黄金”尚露墨痕。若其《题颜鲁公画像》云:“千五百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视坎趋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则自出手眼,实为奇特。 曹松隐勋《乾道圣德颂》,自谓拟《元和》之作,然平平无佳处。 知稼翁黄公度《悲秋》诗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题嵩台》诗云:“四山如画古端州,州在西江欲尽头。”二语切肇庆,确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兴颂》一诗,亦非高作,而其论颇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简”,亦平允之论也。次山诗亦然。 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并榈《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阮亭先生所举四十首,盖借作印证,欲学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诗亦平雅,其《游张公洞》五古长篇,虽不及香山,尚较皮、陆有实际。竹云:“尤延之、范致能为杨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斋居感兴二十首》,于陈伯玉采其菁华,剪其枝叶,更无论阮嗣宗矣。作诗必从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证千条万派耳。 袁机仲《通鉴纪事本末》,徽国文公读之,有诗云:“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阙还潸然。属辞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读此,足见机仲此书意识远矣。 朱子《北山纪行十二章》,并注观之,可抵一篇《游庐山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子《次陆子静韵》诗也。朱子诗自以此种为正脉,曾从道中流露也。而吴钞转不之及。 周益公自谓“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谓“不合学东坡”,殆非知诗者矣。吴钞亦谓“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诗,未能免於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惟《高宗挽词》差佳,吴所不取。 少室山房《诗薮》及方万里跋并云“尤、杨、范、陆”,或又称“萧、杨、范、陆”,为南宋四大家。见渔洋《香祖笔记》。诚斋答尧章诗,又云“尤萧范陆四诗翁”。竹独以此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传者寡;萧特仅见其数首。後之论者,遂易之曰尤、杨、范、陆。 白石学诗于千岩,同时有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於千岩,时称“双白石”云。千岩学於曾几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视陆放翁,何啻霄壤!”盖平熟之中,未能免俗也。 石湖於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远。其佳处,则白石所称“温润”二字尽之。 《巫山图》一篇,辨後世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颜元不嫁”,此更伧父面目矣。其後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风景语,于《竹枝》颇宜。 范、陆皆趋熟,而范尤平迤,故间以零杂景事缀之,然究未为高格也。 竹云:“正者极於杜,奇者极於韩,此跻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而变之耳,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为尚,斯为不善变矣。”又曰:“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之流派,高者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於乐,其变而不成方者与!”又曰:“自明万历以来,公安袁无学兄弟,矫嘉靖七子之弊,意主香山、眉山,降而杨、陆,其辞与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钟氏、谭氏,从而甚之。”阮亭亦有“杨、范佻巧取媚”之论。 秦桧卖奸误国,当时目为金人奸细。而杨诚斋以多中亻疑之,独不畏下笔之不伦耶?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诚斋过楚州淮阴侯庙二诗,《呈史》谓壁间无继者。此篇属辞比事,可谓极工,然亦不过祢到元人分际。 诚斋《读罪己诏诗》极佳,此元从真际发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则失之矣。 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 《读唐人及半山诗》云:“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此与严沧浪论半山之语相合,岂沧浪用此耶!然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 写景事有笔酣时,此则杨、范、陆三家之所同也。 诚斋之诗,上规白傅,正自大远;下视子畏,却可平衡。 吴孟举之钞宋诗,於大苏则欲汰其富缛,於半山则病其议论,而以杨诚斋为太白,以陈後山、简斋为少陵,以林君复之属为韦、柳。後来颓波日甚,至如祝枝山、唐伯虎之放肆,陈白沙、庄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钟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复返,所谓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吴独何心,乃习焉不察哉? 诚斋之《竹枝》,较石湖更俚矣。 诚斋《寄题儋耳东坡故居》诗云:“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後功名属阿谁?”此套用苏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後西湖付与谁”也,可谓点金成铁。 诚斋屡用辘轳进退格,实是可厌。至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後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牵白石作先锋。”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石湖、诚斋皆非高格,独以同时笔墨皆极酣恣,故遂得抗颜与放翁并称。而诚斋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实石湖虽只平浅,尚有近雅之处,不过体不高、神不远耳。若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而吴钞钞之独多。“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孟子所谓“放淫息邪”,少陵所谓“别裁伪体”,其指斯乎! 吴竹洲《送钱虞仲兄弟》云:“穷愁懒漫吾犹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云“借用”。然“车骑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见苏诗,不知何以注云“借用”也。 宋人七律,精微无过王半山,至于东坡,则更作得出耳。阮亭尝言东坡七律不可学,此专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实非通论也。 楼大防之诗,密於考证,盖其夙学如此。至於气格,则终自单窘,未能自树一帜。 後村称王义丰诗“高处逼陵阳、茶山”。今观其诗,清切有味,远出诚斋、石湖之上,而世不甚称之。即以近体中《姑苏龙塘》云:“浮玉北堂三万顷,扁舟西子二千年。”此岂南渡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断霞明处碧,水从白鸟去边流”,“倚松茅屋斜开迳,近水人家半卖鱼”,亦皆佳句。竹尝摘《剑南》七律语作比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无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来如何耳,又看通体如何。 放翁《荆州歌》七古,俨然《竹枝》。 放翁诗“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二语,自道其得力处也。 放翁五言古诗,平揖石湖,下启遗山。 直用杜句,陆每有之,然与遗山之超脱不同。 杨、范、陆极酣肆处,正是从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复为东都也。 虽以陆公有杜之心事,有苏之才分,而驱使得来,亦不离平熟之迳。气运使然,豪杰亦无如何耳! 放翁诗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炼所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拟《吴趋》、《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句法犹近。 放翁以宝章阁待制修《实录》讫即致仕,优游镜湖、耶间,久领林泉之乐。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於无言之表,固有在叶石林之上者,无论他人之未忘世谛者也。 自後山、简斋抗怀师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气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杨诚斋,而平熟之迳,同辈一律,操牛耳者,则放翁也。平熟则气力易均,故万篇酣肆,迥非後山、简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岂後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 止斋赞读嘉邸,於李、光间过宫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诗,可觇其志矣。此极有关系诗,而吴不钞。 陈止斋诗,吴钞称其“得少陵一体”。然气力单窘,尚在後山、简斋之下。 王晦叔炎《双溪集》诗,力庸格窘。 《梅间诗话》称“雪巢林宪景思诗,尤、杨二公皆许之。近世三衢郑景龙编《宋百家诗续选》,摘出‘群花飞尽杨花飞,杨花飞尽无可飞’等句,谓其超出诗人准绳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谓“下劣诗魔”者,不知选者何以称之也? 陈唐卿造《官务命书》诸作,自白乐天《秦中吟》出,亦风人之旨,足以感人善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诨处,然伧俚矣。打诨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也。 薛士龙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质,而效卢玉川纵横排突之体,岂复更有风雅?而吴钞乃称之。 西山真文忠公帅潭州日,《会长沙十二县宰》之作,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极为诚斋所赏。然白石诗风致,胜诚斋远矣,诚斋顾以张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气味颇自不俗,当在姜尧章伯仲间。 高菊间翥诗,亦有风致,不减白石、方泉。当时书坊陈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诗人一段结构,正何必定求如东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陈起绝句,如《秋怀》、《夜过西湖》之类,皆工。 四灵皆晚唐体,大率不出姚合、贾岛之绪馀,阮亭谓“如袜材窘于方幅”者也。吴钞乃谓“唐诗由此复行。”徐玑之言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主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赵师秀亦云:“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语。然亦惜其知专一而不知变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师秀所谓“饱契梅花数斗,使胸次玲珑”者,全在工於炼句处耳。 戴石屏《白歌》寄清高,与乐府《白词》之旨不同。 石屏有《论诗十绝》,其论宋诗曰:“本朝诗出于经。”此人所未识,而复古独心知之。又谓“胸中无千百卷书,如商贾乏赀,本不能致奇货。”此皆务本之言。而其诗纯任自然,则阮亭所谓“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於评语,为谭艺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与所评相称。若严沧浪五言数篇,稍与所谈微中,《闺怨》、《懊侬》诸小诗,亦不减唐贤风味,但惜不多见耳。 朱继芳《静佳乙稿》,俞桂《渔溪稿》,皆有秀韵。杜旃《癖斋集》长句,亦有风格。 戴,石屏之从孙也。其《答妄论宋唐诗体》云:“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语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後村《齐人少翁招魂歌》诸篇,得长吉韵致。 阮亭尝谓:“後村诗专用宋事,毕竟欠雅。”盖直作故事入联中,非如《读崇宁长篇》、《题系年录》诸作,咏感时事之谓也。 文信国《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於杜陵矣。 黄希声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从来作者沿袭之误,甚与本事相合。按《汉书》:“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有惧,上书愿朝。竟宁元年,单于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此与赞语中所述“孝文妻以汉女,增厚其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亲事一概而论也。 吴惟信中孚小诗极有意味,不独吴下老儒为之下拜而已。 何潜斋梦桂深於《易》,吴钞谓其诗淳朴,阮亭则与王义山同评为“酸腐庸下”者也。 梁隆吉尝以《登大茅峰》诗系狱,盖宋末诗人一志士也。此种当与《天地间集》诸诗,同作知人论世之慨,不必尽以格律律之。 牟献之题《渊明图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诸孙,已荷朝寄,犹知有赋《归去来》者。於此时遣白衣担酒远饷,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诗仅两首,而王弘所饷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见於诗。此翁志节耿亮,与秋俱高,固不暇於岁岁皆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当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论固献之以自寓耳,亦翻旧生新。《居易录》称其《九日诗序》“发前人所未发”,倘指此耶? 皋羽诸乐府,慷慨飞动,《骚》之裔也。然喧巫觋气,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发近稿》一卷,诗五十首,皆近体,即阮亭所谓“才尽”者。後附《天地间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谓“此太寥寥,当是不完之书”。 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亻疑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而《谷音》中数十人,乃慷慨顿挫,转有阮、陈、杜少陵之遗意。此则激昂悲壮之气节所勃发而成,非从细腻函泳而出者也。 天台山人黄星甫,尝於粤中诗社试《枕易》诗,推为第一。考官李侍郎应祈批:“诗题莫难於《枕易》,盖以其不涉风□雨露、江山花鸟,此其所以为难也。”然後四句,颇寓易代之感,此则文外寄。 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况其诗半在入元後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为数卷以别於元人,其庶几可乎。 林同《魏孝子》诗,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参军之望□,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诗,肌理颇粗。 许彦周《诗话》云:“觉范《题李画像》,当与黔安并驱。”然其他篇,亦有气格近山谷处。 ●卷五 遗山撰录《中州集》云:“国初文士,如宇文太学、蔡丞相、吴深州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次之,礼部公又次之。”遗山之论如此,而顾侠君乃以遗山入元诗,何耶? 朱谏议之才《和东坡跋周欠伸美人》,用汉宫李夫人“转面不顾”事,颇精。全篇合看,尚非高作耳。 朱葭州自牧句云:“寒天展碧供飞鸟,落日留红与断霞。”颇工。 党承旨《粉红双头牡丹》诗,不为高作。 屏山李先生纯甫《赤壁风月笛图》一诗,即遗山《赤壁图》所本。 照了居士王《和二宋落花诗》,颇伧劣。 遗山举李长源佳句,如“洛阳才子怀三策”之类凡数联。阮亭则於中独举“烟波苍苍孟津戍,旌旗历历河阳城”一联。愚谓长源《怀淮阴侯》诗“渭水波涛喧陇阪,散关形势轧兴元”,气格亦不减古人也。大约以幽、并慷慨之气出之,非尽追摹格调而成。 遗山金亡不仕,著《壬辰》之编,撰《中州》之诗,掩泪空山,殚心野史,此岂可以元人目之?顾侠君选《元百家诗》,既欲自附於《中州集》,知人论世之大义,而开卷先错谬如此,此何说也! 当日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馀裔。遗山崛起党、赵之後,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馀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後文士之脉。则以有元一代之文,自先生倡导,未为不可,第以入元人,则不可耳。 遗山以五言为雅正,盖其体气较放翁淳静。然其郁勃之气,终不可掩,所以急发不及入细,仍是平放处多耳。但较放翁,则已多氵亭蓄矣。 遗山五古,每叠一韵,以振其势,微与其七古相类。盖肌理稍疏,而秀色清扬,却自露出本色耳。 五言诗,自苏、黄而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复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虽以遗山秀笔,而执柯睨视,未之审也。甚矣取迳之难也! 遗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笼百代之意。而却亦自有间笔、对笔,又搀和以平调之笔,又突兀以叠韵之笔,此固有陆务观所不能到者矣。 遗山七古,词平则求之於气,格平则求之於调。 合观金源一代之诗,刘无党之秀拔,李长源之俊爽,皆与遗山相近。而由遗山之心推之,则所奉为一代文宗如欧阳六一者,赵也;所奉为一代诗宗如杜陵野老者,辛敬之也。至於遗山所自处,则似乎在东坡,而东坡又若不足尽之。盖所谓乾坤清气,隐隐自负,居然有集大成之想。 《梁园春五首》,可与《西园诗》相印证。 遗山乐府,有似太白者,而非太白也;有似昌谷者,而非昌谷也。 “切响浮声发巧深”一篇,盖以缚于声律者,未必皆合天机也。然音节配对,如双声叠韵之类,皆天地自然之理,亦未可以“巧”字概抹之。 《论诗绝句》“奇外无奇”、“金入洪炉”二篇,即先生自任之旨也。此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但未说出耳。 《梁园春》、《续小娘歌》、《雪香亭杂咏》,皆关系金源史事与遗山心事。 顾侠君所选元诗,凡三集,渔洋、竹并称述之。然渔洋所称,只初集之百家而已,或後两集渔洋未及见耶? 李庄靖诗,肌理亦粗。说者乃合韩、苏、黄、王以许之,殊为过当。 尔时苏学盛於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然大约于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 遗山虽较之东坡,亦自不免肌理稍粗。然其秀骨天成,自是出群之姿。若无其秀骨,而但于气概求之,则亦末矣。 顾侠君谓元人用韵,颇有淆讹,而入声尤甚。或以北方土语,混入古音;或以闽、越方言,谬称通用。如庚、青、蒸与真、文韵同押,再如鱼、虞与支、齐同押,此岂非变而太过者,然其来已未及检审耳。然窃疑遗山《虞坂行》“孙阳骐骥不并世”句亦是如此,虽上已有韵,而以文势论之,此句似叠一韵者耳。 静修全学遗山。遗山风力极大,而所受则小。若静修之《桃源行》云:“小国寡民君所怜,赋役多惭负天子。”则伤於小巧矣。 宋人谚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静修《白雁行》即赋此事也。 静修诗,纯是遗山架局,而不及遗山之雅正,似觉加意酣放,而转有伧气处。即以调论,细按亦微有未合。以遗山之天骨开张,学之者自应别有化裁。如静修之诗,第以雄奇磊落之气赏之可耳,若以诗家上下源流之脉言之,殊未入於室也。 方虚谷《秋晚》诗云:“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又云:“恭惟陈无己,此事独兼之。”看其意甚尊两陈。 又云:“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以此论诗,其旨隘矣。然末二句,可作东坡《韩马》七古长篇注脚。 方虚谷论宋诗,如谓宋初诸公,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为白体,杨、刘、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为昆体,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为晚唐体,皆是。独以苏子美与欧阳公称“二难”,相为颉颃;又谓梅圣为唐体之出类者,此则未喻其旨。大约虚谷之意,以江西体裁,量後先诸家。於苏门中,独取张文潜,谓“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 西昆之靡弱,江西以粗劲反之,四灵以清苦洗之,而又太狭浅。此冯定远之言也。 虚谷自言七言决不为许浑体,妄希黄、陈、老杜,力不逮,则退为白乐天及张文潜体。五言慕後山苦心久矣,亦多退为平易,盖其职志如此。 戴帅初诗“寒起松鸣屋,吟圆月上身”,“老树背风深拓地,野□依海细分天”,“乡山□淡龙移久,湖市春寒鹤下迟”,皆佳句也。又如“堑水温初荇菜,粉墙风细欲梨花”,“六桥水暖初杨柳,三竺山深未杜鹃”,此二联句法亦新。 耶律文正诗,阮亭评为“质率”。《池北偶谈》摘其《从军西域》数诗,以为颇有风味。今统观之,大约总不出乎“质率”。 苏子卿上林雁足书事,乃诡言以动单于,非实有其事也。至元郝伯常使宋,被留於真州,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孤臣有帛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於真州忠勇军营新馆。”是时南北隔绝,不知中统之为至元也。中统十五年,即至元十一年也。明年乙亥四月,奉使还。 郝伯常《唐十臣像歌》,每人四句,平板实无义味。 子昂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以此力矫时弊。此言虽近于有意,然初学正不可不知。 赵子昂《东阳八咏楼》诗,颇有风致。 袁伯长才气,在赵子昂之上。 伯长《上京杂咏》,叙次风土极工,不减唐人。 马伯庸诗,亦极展才气。然较之袁伯长,觉边幅稍单窘矣。 渔洋谓“仲章境地未能深造,歌行间工发端,而窘於边幅。视同时虞伯生、范德机,亦诸侯之附庸也”。今观其诗才,又在马伯庸之下。子师泰有《玩斋集》,父子相继,著述并传,亦盛事也。 张中丞养浩《赠刘仲宪》一诗,七古至六十八韵,然殊平漫。 许有孚《冷然台雪用东坡聚星堂韵》之作,并非禁体,诗亦不工。 有宋南渡以後,程学行於南,苏学行於北,其一时才人俊笔,或未能深入古人腠理,而一二老师宿儒之传,精义微言,专在讲学,又与文家之妙,非可同条而语。至如南宋诸公之学,尤在精于考证,如郑渔仲、马贵与以逮王深宁,源远流长,百年间亦须有所付受。入元之代,虽硕儒辈出,而菁华酝酿,合美为难。虞文靖公承故相之世家,本草庐之理学,习朝廷之故事,择文章之雅言,盖自北宋欧、苏以後,老于文学者,定推此一人,不特与一时文士争长也。 道园兼有六朝人酝藉,而全於含吵不露中出之,所以其境高不可及。尝有“少陵爱何逊,太白似阴铿”之句,实亦自道。 虞伯生七律清深,自王荆公以後,无其匹敌。 虞伯生《竹枝歌》,不减刘梦得。 伯生七古,高妙深浑,所不待言。至其五古,於含蓄中吐藻韵,乃王龙标、杜牧之以後所未见也。 至治、天历之间,馆阁诸公如虞伯生、袁伯长、王继学、马伯庸,每多唱和,如《代祀西岳》、《上京杂咏》之类。 田汝成《西湖志馀》所载“顺帝即位时,马尾缝眼,由是两目丧明”之事。顾氏但据史“宁宗殂时,曾召入议政,谢病归”,以证其诬。然为此说者,第因文靖晚年目疾而傅会耳。予前年得宋宣和画猫卷,有文靖题云:“‘御笔制猫毛<毛先>奇,画师虽巧亦难齐。中原麟凤知多少,未得君王一品题。’至正五年夏仙井虞集。”按至正五年文靖已七十四矣,笔势尤苍逸,信乎前说之诬也。 文靖有一笔可当人数十笔处,而又于风流酝藉得之,并不枯直。 杨仲弘诗,骨力既孱,格调复平,设色赋韵,亦未能免俗,不解何以与虞齐名? 仲弘格力,尚在袁伯长、马伯庸之下。乃铁崖《西湖竹枝序》云:“我朝词人能变宋季之陋者,称仲弘为首,而范、虞次之。”此真不可解也。 范文白诗颇有格调,亦不能深入。此事有格调,则可以支架矣,亦较杨仲弘稍雅。 仲弘觉有盛气,故有“百战健儿”之称。德机纯就格调,故有“唐临晋帖”之目。然而德机之格调,亦自不能坚实,与仲弘之盛气等耳。 揭曼硕《晓出顺承门有怀太虚》五言四句,全袭古诗,只改“东门”为“南门”,其馀不易一字。此真不可解也。 虞伯生尝谓揭曼硕诗如“三日新妇”,己诗如“汉庭老吏”。揭闻之不悦,故《忆昨》诗有“学士诗成每自夸”之句。虞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答以诗云:“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傍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并题其後云:“今日新妇老矣。”按揭曼硕诗,格调固自不乏,然亦不能深入,虽间有秀色,而亦不为新艳,不知所谓“三日新妇”与“美女簪花”者,何以肖也?总之,杨、范、揭三家,不应与虞齐名。其所以齐名者,或以袁伯常、马伯庸辈,才笔太纵,转不若此三人之矜持格调者,谓可以绍古乎?然以格调论之,范稍雅饬,揭稍有致,杨则平平,皆非可语於道园之“学古”也。 黄文献为有元制作大手,其诗亦具风骨,而入之不深,放之不大。若比杨仲弘,则固胜之远矣。此究是读书人诗也,只不能超然脱化耳。 以诗笔论之,黄文献应在袁、马之次。 柳道传《观赵使君所藏书画古器物》诗,太平直无节族变化。试以梅都官《三馆书画》诗比之,则优劣见矣。 柳道传诗有矩,亦未能含蓄变化,声调亦不能开拓,大抵黄晋卿伯仲间耳。 欧阳原功诗,所传虽不甚多,而精神亦少,又在黄、柳之次。盖学有本原,词自规矩,初非必专精於诗也。 萨天锡《白翎雀》一首,学虞伯生作,可谓点金成铁。 萨雁门《京城春暮》七律,太像小杜。雁门诗多如此者,然似此转非善学小杜,不过大致似之耳。 天锡《崔镇阻风》云:“南人北人俱上冢,桃花杏花开满城。”此是自然风致。 天锡七律,故不深入,然其才情有馀,则亦有词到而气格俱到者矣。 雁门自有才情,然句法有太似前人者,则以其中未尝深入故耳。 雁门风流跌宕,可谓才人之笔。使生许浑、赵嘏间,与之联镳并驰,有过之无不及也。 王子宣《宫词》云:“南风吹断采莲歌,夜雨新添太液波。水殿□廊三十六,不知何处月明多?”王龙标、杜樊川之流亚也。然昔人论此篇,却谓不及萨天锡之作。天锡云:“清夜宫车出建章,紫衣小队两三行。石阑干外银灯过,照见芙蓉中上霜。”此则才人之极笔矣。愚谓即此二诗,而元、明两代与唐人离合远近之故,已自判然,不待拈诸大篇而後知也。 萨天锡诗,宫词绝句第一,五律次之,七古、七律又次之,五古又次之。再加含蓄深厚,杜牧之不是过也。 顾秀野《元百家诗》,体裁洁净,胜于吴孟举《宋诗钞》远矣,犹嫌未尽审别雅俗耳。如关系史事,及可备考证者,自不应概以文词工拙相绳。若其言怀叙景之作,自当就各家各体,从其所长,而去其所短。一人有一人之菁华,岂必一例编载,陈陈相因哉? 宋子虚七言乐府诸篇,冯海粟所极赏者。藻力虽极横逸,然不无矫强处,非萨雁门天然清丽可比,似未可概以古锦囊中语目之。 宋子虚《李翰林墓》诗:“承恩金马诏,失意玉环词。”虽太白复生,亦当激赏。 子虚《春别》云:“杨柳昏黄晚西月,梨花明白夜东风。”可谓清新未经人道。 《西湖酒家壁画枯木》:“拗怒风雷龙虎气,盘摺造化乾坤力。”“造化乾坤”,复见句中,可乎? 宋子虚诗题中称唐玄宗为李三郎,此小说口角,乌可以入诗哉?元人文字,所以渐流於曲子也。 宋子虚《西湖》诗云:“恋者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语虽直致,可当宋诗史。 宋子虚《呓集》咏古诸作,甚尘陋。《题龚翠岩中山出游图》七古亦劣。 张蜕《范宽山水》一首中,忽插九言一句,似未尽叶。元人如宋子虚之类,才气非不豪纵,然其音节,未必皆天然合拍者也。 张仲举不为孛罗帖木儿草诏,《自誓》一诗,足表千古矣。 蜕《小游仙》词八首,胜於曹尧宾。 蜕才调富有,兼以宕逸之气出之,阮亭先生称其有法度。阮亭所见,乃洪武三年锡山郎成钞本,凡四卷,称书法妍妙,逼真佛遗教经。此本秀野当未见也。 杨廉夫序《玩斋集》,论元一代之诗,有“郝、元初变,未拔於宋;范、杨再变,未几于唐”之语,此似以遗山入元诗。然第一时称述之词,从流溯源之论耳,未可以为据也。 当时之论,以虞、杨、范、揭齐名。或者又以子昂入之,称虞、杨、赵、范、揭。杨廉夫序贡师泰《玩斋集》,又称“延、泰定之际,虞、揭、马、宋,下顾大历与元,上逾六朝而薄《风》、《雅》”。金华戴叔能序陈学士基《夷白斋集》云:“我朝自天历以来,以文章擅名海内者,并称虞、揭、柳、黄。”铁崖又序郯九成曰:“虞诗为宗,赵、范、杨、马、陈、揭副之。”此言是矣,而不及袁伯长。由此观之,可见诸公齐名,元无一定之称。杨、范、揭与马、宋等耳,皆非虞之匹。赵子昂亦马伯庸伯仲。黄、柳虽皆著作手,而以诗论之,亦不敌虞。尔时论者,必援虞以重其名耳。 贡玩斋《黄河行》七古,中间及结处,忽然叠下《骚》句,又插以四言,似于音节太硬。昔阮亭尝以杂言长句,为英雄欺人,然亦看上下音节何如耳。 玩斋《题韩移居图》诗,清匀有节。元人七古,多浓铺金粉,似此者正不可多得。 玩斋《学圃吟》七古长篇中“水菘山芥菠{艹陵}”云云,一连排蔬果名目,至十句之多,亦前人所未有也。 玩斋力清劲而韵深秀,又非横逞才气者可比。 玩斋《题苏子瞻像》诗甚奇。其《题渊明小像》云:“呼童检点门前柳,莫放飞花过石头。”则细意之作也。一作袁敬所诗,恐误。盖敬所尝书此诗耳。 玩斋《西湖竹枝》亦工。 张蜕:贡玩斋皆元末大家。玩斋元亡隐吴淞江上,其才致清逸,殆不让雁门。 前辈有一篇名作,後人多效之。如虞道园《白翎雀》,乃易之《京城燕》诗效之,萨天锡又效之。 易之《金台集》,风格翘秀,多有关风化之言,不苟为炳炳良良者也。 蜕、玩斋、易之诸什,皆具有风骨,非漫为彩色者。置诸马伯庸、揭曼硕诸公间,正自未肯多让。 鹿皮子陈樵《寒食词》:“绵上火攻山鬼哭,霜华夜入桃花粥。重湖烟柳高插天,犹是咸淳赐火烟。”语浓意警。阮亭谓其有“《麦秀》、《黍离》之痛。” 陈居采计,学温、李而有清奇之气。 谢宗可咏物诗凡百篇,题既皆出雕镌,诗亦刻意纤琐,大率有形无神,所谓丽而无骨者也。然亦不能十分绮丽,以其都是平铺耳。 吴渊颖《泰山高》,仿欧公《庐山高》也,奇气似欲驾出其上。韩文公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此评孟东野,却不甚肖;若以评吴渊颖,却肖也。渊颍诗奇情异彩,都从生硬斫出,又以自己胸中经铸史之气,而驱使一时才俊之字句,卓然豪宕,凌厉无前。视黄、柳诸公,不啻倍蓰过之。但细按之,未免出於有意耳。 吴正传才藻凡弱,不能与黄、柳相抗,又勿论立夫也。 欧阳原功叙周衡之《此山集》云:“宋、金之季诗人,宋之习近<骨皮>,金之习尚号呼。南北混一之初,犹或守其故习,今则皆自刮靡刂而不为矣。世道其日趋于盛矣乎!”此论特借《此山集》发之耳。 李长吉词调藻韵,故自艳发。然至元人,不拘何题,不拘何人,千篇一律,千手一律,真是可厌。其一二体气稍弱者,亦复效之,实无谓也。 朱德润《德政碑》、《无禄员》诸诗,亦香山《秦中吟》之遗意,而语益切,至使闻者足以戒。此皆有用之文也。 长沙陈志同歌行,如《赵子昂画马歌》、《朔方歌》、《万里行》诸篇,崎磊落,在元人诸名家中,卓然有风骨,不徒以金粉竞丽者。昔渔洋先生从人借宋、元人诗集数十种,独手钞《所安遗藁》一卷,良是具眼。又先生《居易录》云:“陈泰志同歌行,驰骋笔力,有太白之风。在元人诸名家中,当居道园之下,诸公之上。而名不甚著,岂名位卑耶?”今观其诗,如《万里行》之类,实有似太白处。然合一卷通看之,似尚未可遽跻诸道园之次。合看其一二近体,即知之矣。若较杨仲弘辈,则固胜之耳。于顾秀野乃以“清婉”评之,则殊属违戾,此直似不知诗者之言。 杜清碧,即撰宋末遗民诗《谷音》者。渔洋先生评其自作殊庸肤,无足采者清碧尝自谓得杨仲弘诗法。 余忠宣五言,卓有风骨,非同时诸家所可及。此与陈龙泉泰七言,并当拔萃者也。 欧公《庐山高》用江韵尚可,若胡傲轩《海棠给四江韵》一篇,则几于有韵无诗矣。 周伯温《天马行》,咏至正二年壬午七月西域拂郎国献马,诗语颇得应制之体。陆河南仁亦有歌,极为杨铁崖所称。然平板无生气,较伯温作,逊之远矣。 张思廉《咏史》诸乐府,皆不如《代魏徵田舍翁词》一篇。 张思廉惊才绝艳,然纯是雄冠剑佩气象。殆天所以位置斯人,故不为舂容和鸣耳。 铁崖《湖龙姑曲》全与张思廉作相同,中只换数字。岂改而存之,未暇芟去耶? 《禽言》,亦乐府、《竹枝》之一类也。然廉夫《禽言》,亦自不能出奇。盖《禽言》达意,元不能出奇,即都官《泥滑滑》一首,亦只神韵佳耳。 廉夫自负五言小乐府在七言绝句之上。然七言《竹枝》诸篇,当与小乐府俱为绝唱,刘梦得以後,罕有伦比,而《竹枝》尤妙。至于七言长篇,则张思廉亦有之,仍是从李长吉打出耳。 杨廉夫诗:“夜半酒酣呼阿吉。”“吉”字注“平声”。此与《日下旧闻》所载《卖驴券》中语同。小朱何以独讥之? 《漫兴七首》序云:“学杜者必先得其情性语言而後可,即其情性语言,必自《漫兴》始。”朱竹尝讥其不知“兴”字本为“与”字之讹。然姑无论此,即以学杜而论,亦岂可先自此等绝句入手?此廉夫自文其吊诡之习,而援儒之墨之论也。○若以此为学杜入迳,则必专以《江畔寻花》、《风雨看舟前落花》等诗为职志。此种在杜公原自有大处,而专目此为杜公之情性语言所在,则谬矣。所谓情性,犹言脾气,非性情之谓也。杜诗原有此二字。 《竹枝》本近鄙俚。杜公虽无《竹枝》,而《夔州歌》之类,即开其端。然其吞吐之大,则非但语《竹枝》者所敢望也。刘梦得风力远不能跻杜、韩,而惟《竹枝》最工,可见其另属一调矣。虞伯生竟以清遒得之,杨廉夫乃以浮艳得之,非可以一概与杜论也。 编录《竹枝》,竟须以刘、虞、杨三家为主。 杨之妙处,自不可掩。而其他诗之靡,亦不可掩。 《小游仙》,以廉夫之艳彩为之,自有奇情,迥非唐人之滥可比。 铁崖《毗陵行》,结处以两句叠作收场,此从来所未有也。 玉山主人云:“所谓嬉春体,即老杜以‘江上谁家桃李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新体也。先生谓诗人多为宋体所梏,故作此体变之云。廉夫嬉春体七律,一云《赋俏唐体遗钱塘诗人学杜》者,此犹之《漫兴七首》意也。杜公七律中似此者自言‘效吴体’、‘戏为俳偕体’,在杜律中拗平仄者已是变体,此则杜公之变而又变者。廉夫乃持此以告当世之学杜者,岂非‘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哉?此种在杜公已属俳偕,而在廉夫集内,则尚算拘谨者矣,固无怪其自负为去杜不远耳。”玉山与铁崖情迹最密,此言必亲受之。但不知所谓以此体变“宋体”之“所梏”者,是何机括?元音靡弱,正是太趋长吉一派,而中少骨力耳。南宋之弱,又与元之靡弱不同,乌可以宋体为词哉? 杨廉夫自命学杜,正如老旦扮外,上场道白,时露情态。廉夫於元末时事,洞在胸中,而沉酣声伎,此达人之识,不待吟《老客妇》也。观其在张士诚席上一绝,足见一斑矣。此诗在廉夫集中,却属去杜不远,正不必其摹杜之词也。 张光弼《白翎雀歌》,竹取入《明诗综》,亦是清直之作,非可与道园诗同论。但举以证题,作本事诗可耳。 张光弼酒间为瞿宗吉诵其《歌风台》诗,以界尺击案,渊渊作金石声。然此诗只起二句豪迈称题,以下亦不能酣恣也。 张光弼之诗,竹谓其派出西昆,未免过于浓缛。然其笔势,却自平直。 诗固不妨浅澹,然□林则未能免俗。 元人之绮丽,恨其但以浅直出之耳,此所以气格不逮前人也。 周石初霆震序张梅间集曰:“近时谈者,糠秕前闻,或冠以虞邵之序,而名《唐音》,有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孟郊、贾岛、姚合、李贺悉在所黜。或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於夫子删诗之数。承讹踵谬,转相迷惑,而不自知。”盖石初持论耿介,不苟随时者也。 石初多乱离纪事之作,有关史事。 王梧溪《夜何长》三叠,盖寓乱极思治之意,不减甯戚《扣角歌》。 王梧溪《白翎雀引》亦主石德闾,而其词该括有元一代兴亡之事,其旨则《书无题後》诗云:“莫识《白翎》终曲语,蛟龙□雨发无时。”可以相证也。 王原吉才力富健,而抑扬顿挫,不尽如元人概涂金粉,至此而元人之境与宋人之境归於一矣。 华彦清幼武诗,竹评其浅易。其《义兵行》一篇,虽从《兵车行》脱出,而质直洁净,尚不同吞袭调子。 丁鹤年《题凤浦方氏梧竹轩》七律,时作者俱为佥衽。然末句“共负奇才”,似乎再一含蓄更妙。 鹤年血葬母,忠孝性成。其《感梦》、《迁葬》诸什,悲痛沉郁;《异乡清明》一律,直到杜公。 顾仲瑛《次铁崖天宝宫词韵》云:“韩虢并骑官厩马,醉搀丞相踏堤沙。”可谓翻新。 仲瑛小诗,极擅风致,《竹枝》固颉颃铁崖,题画亦足配□林。 昆山亭馆三十六处,铁崖《吴咏》所谓“三十六桥明月夜,姑苏城里有琼花”也。按仲瑛有二妓,曰小花、南枝秀。其《花游曲》所谓“花起作回风杯”,盖亦指此。 顾仲瑛《玉山璞藁》,虽皆一时飞觞按拍,豪兴吐属,然自具清奇之气。其一段遐情逸韵,飘飘欲仙,乃有杨铁崖所不能到者。 张伯雨《竹枝词》“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渔洋所极推赏也。其《西湖竹枝》云:“光尧内禅罢言兵,几番御舟湖上行。东家邻舍宋大嫂,就船犹得进鱼羹。”可备故实。○渔洋极赏贞居绝句,谓有坡、谷遗风。 叶静斋《草木子》云:“赵仲穆,子昂之子,宋秀王後裔,能作兰木竹石。道士张伯雨题其墨兰云:‘近日国香零落尽,王孙芳草遍天涯。’仲穆见而愧之,遂不复作。”然“王孙”之怨,以讽子昂可耳;又以讽仲穆,则太纷纷矣。 张伯雨方外畸人,其《游仙词》特为奇丽。金相蔡松年跋东坡墨迹所云:“醉笑调歌,灵音相答,皆九霞空洞中语。後复有神游八表者,传诵而来,洗空万古俗气”数语,仿佛遇之。 仇山村《读陈去非集》云:“莫道《墨梅》曾遇主,黄花一绝更堪悲。”其首句云:“简斋吟册是吾师,句法能参杜拾遗。”山村之言曰:“近世集唐诗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之过耳。”盖其志杜如此。其诗则《兴观诗集》,止七言近体三十八首,因卷首有王修撰希范大书“兴观”二字,遂以名之。後有石民瞻跋,称其“手书笔笔无倦意,他日贵游子弟捐一石刻之,使吾辈皆得墨本,以刮目散怀,亦一奇事。”此本即渔洋所谓“格调靡靡,远在赵子昂下”者也。《阎氏园池》、《春日田园杂兴》、《游石室洞》三首,渔洋称其“差可观,亦皆浅浅耳。”又渔洋所称《挽陆右丞》“甘抱白日没,不知沧海深”二句,实警策语也。 仇、白宋末齐名,皆有小致耳,论者乃等诸元初之欧、虞,过矣。 龚子敬肃《咏史》有“文若纵存犹九锡,孔明虽死亦三分”之句,为时传诵。其咏《岳王孙县尉复栖霞墓田》七律,甚有风格。 杨文宪奂《录汴梁宫人语十九首》,即宫词之遗意,而裁作五言,为小变矣。文宪又尝作《汴故宫记》。 七言歌行,以极长之句,杂以《骚》体,中插三言、四言,皆所不难,独中间插入七言整句一联,则颇离合拍,虽以欧公庐山高,尚未免以气胜压人也。求於此等处拍出正调之七言,而从容中节,毫无强拗,盖洵所罕见。所以渔洋极不劝人为此。 陈刚中孚《安南即事》五律长篇,可当《安南志略》。 邓善之际元之盛,一时如范德机、高彦敬、赵子昂、鲜于伯机辈,皆相与往来,其诗亦名重一时。而今观之,殊多肤率。 善之集中题画诗极多,想一时所接,皆胜流鉴藏家也,而其诗皆不足观。 高房山小诗,有胜於□林处。 卢彦威亘《读王维夷门歌》,虽意在怀古,而语颇直率。序云:“用其意其歌续其後。”不知所谓用其意者,用其何意也? 任松乡士林《题翰墨十八辈封爵图》,用事颇巧。 于紫岩以李长吉《金铜仙人辞汉歌》未能达意,因作《後歌》以广之,此所谓画蛇添足。 “山围花柳春风地,水浸楼台夜月天”,此紫岩所足《西湖》句也,虽平正而尚雅。然西湖诗以“楼台”对“花柳”,不嫌稍熟乎? 傅汝砺诗有格调,其用小谢体诗,神貌俱似。《剑门图》一首,直用杜韵,却无出路。 虞公极赏傅若金《古松图歌》,由是名动京师。然末句仍回到首句之意,未免味薄。虽多一韵,以唱叹出之,然此句似不必叠韵也。 《浑沌石行》,赋武侯八阵碛中小石也。其诗仿少陵《古百行》,此固不为化境,然与李景文一辈不同。至於《题刘伯希古木》、《双剑图歌》之类,则真得杜意,宜乎渔洋谓其“歌行得子美一鳞片甲”也。 《送邓朝阳归赴分宁州杉市巡检》诗末句云:“我有家君欲寄将。”此上三、下四句法,自韩公以後,人罕为之。然与砺笔虽清劲,而与韩派法自殊,似未叶合。 傅与砺歌行之学杜,自后山、简斋不及也。然尚恨未能出脱变化,此亦连幅之隘,难以相强者也。 宋诚夫本大都人,至治元年廷试第一人。其殿试诗云:“扶摇九万风斯下,礼乐三千日未斜。”此真状元语也。 诚夫《大都杂诗》,亦学樊川,可与萨雁门雁行。 欧阳元功谓“宋显夫诗,务去陈言,虽《大堤》之谣,《出塞》之曲,时或驰骋乎江文通、刘越石之间,而燕人凌□不羁之气,慷慨赴节之音,一转而为清新秀伟之作,齐、鲁老生不能及也。”此可参证吾北平人诗脉。 宋显夫才力在诚夫之下。 王继学《题兰亭定武本》五古,以周成顾命垂戈为比,其意竟以《定武》为昭陵玉匣之本上石者矣。诗不佳。 继学《行路难》二首,调谐词达。 继学《竹枝》本滦阳所作,山川风景,虽与南国异,而《竹枝》之声,则无不同。铁崖《西湖竹枝词序》云尔。 元时如傅与砺之似杜,李溉之之似李,皆有格调而无变化,未免出于有意耳。 铁崖谓“善作《琴操》,然後能作古乐府。和余操者李季和为最,其次夏大志也”。今观李季和《和铁崖箕山操》,诚为近古。金仁山作有“广”字,自不同。 五峰五古,喜言仙家事。 五峰《铁笛歌》:“具区下浸三万六千顷之白银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瑶岑。”下一句调不合,须添一字。 李季和诗非一调,大约本之《诗》、《骚》,亦有似佛偈者、道者,时出叶韵,以为近古,颇似英雄欺人。 元人专於风调擅场,而句每相犯,如“银河倒挂青芙蓉”等类之句,殆几于人人集中有之。其所谓枕藉膏腴者,不出太白,则出长吉,此唱彼和,摇な拊铎,至于千篇一律,曾神气之不辨,迳路之不分,其亦可厌也已。 黄子久尝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咤,不顾也。作诗亦须如此用功,乃有得耳。 黄清老《送海东之》杂言古诗,竟是邪魔外道。 刘诜《桂隐集》,用韵亦多随手牵就,盖元人不甚精研韵学也。 丁仲容复《题画马》一篇,周旋“韩画肉”,从“服辕病瘦”说来,虽是寄托,而无意味。 侍郎伯颜子中《七哀诗》七首,临终之先一夕作。仿小陵《七歌》调,而沉痛郁结,令人不忍卒读。 元时诸画家诗,如□林、大痴、仲集中,多属题画之作。□林最有清韵,而尚不能剔去金粉。至王元章,则纯是十指清气霏拂而成,如冷泉漱石,自成湍激,亦复不能中律。 竹先生本自元人打入,其《梦游天台歌》起句:“吾闻天台山高一万千八丈,石梁远挂藤萝上。”元郭羲仲《天台行》云:“吾闻天台山一万八千丈。”固在前矣。太白先有“天台四万八千丈”之句,但非起句耳。李壁《王荆公诗注》谓太白“四万”字误。又贡南湖《送人归天台》云:“天台山高四万八千丈”。大约自元遗山而降,才气化为风调,逮乎杨廉夫、顾仲瑛之属,一唱百和,残膏馥,一撇一拂,几于人人集中有之。即後来西冷、□间诸派风调所沿,其源何尝不出自唐贤,讵可以相承相似而废之耶!但撑架视乎笔力,而变化能事,存乎其人,则不能以相强也。 郭羲仲《Ы乃歌》词,颇有风调。其序亦援杜之《夔州歌》、刘梦得之《竹枝》,盖《竹枝》、《Ы乃》,音节相同也。 铁崖曰:“人呼老郭为‘五十六’,以其长於七言八句也。”然其拟杜《秋兴八首》,肌理颇粗。盖感事述怀,作此八诗,自无不可,而不当以拟杜《秋兴》为名耳。○看其第一首起句,犹似沿老铁所论杜诗情性之说,未为知杜者也。 元末诗人於七古声调杂Ш中,忽用“不有祝它之佞,宋朝之美,难乎免於今世矣。”又云:“甚矣吾衰也久矣”云云。太近随手漫与,且经语尤不宜妄尔阑入。 徐舫《白雁》诗,亦在袁海叟、时大本之间。末句有寄托,而五六为佳。 戴叔有《题何监丞画山水歌》一篇,凡九句,似杜,亦太无变化矣。 《秋兴五首》,亦郭羲仲《秋兴八首》之类,而才力更不逮矣。其第四首中联腰字,四句一样,亦是一病。 昔竹尝讥杨廉夫误以“漫与”为“漫兴”,若杜之《咏怀古迹五首》,则是合五首皆是咏古迹、怀古迹,而撮四字为题也。戴叔能《越游》中,乃有“咏怀古迹”之题,则未然。 舒道原耕堂诗,评者谓极似昌黎,殆是以目皮相。 刘仲修与刘子高、宋景濂为友,其诗如《余仲杨山水古木幽篁图》之类,妙逼古人,非元人侈为富丽者可到也。竹编之明初,与青田、青丘诸公相映发,庶其合诸? 七古仄韵,一韵到底,苦难撑架得住。每於出句煞尾一字,以上去入三声配转,与平声相间用之,到撑不住时,必以仄字硬撑也。 白□子房希白《读杜诗》,颇涉直致一流,宜其诗似邵尧夫也。 曹兑斋《读唐诗鼓吹》云:“不经诗老遗山手,谁解披沙拣得金。”兑斋从遗山游,而其言如此,则《鼓吹》之选,信是遗山用意处耶? 元初中州文献,推诗专家,必以刘静修与卢疏斋挚为首。虞文靖为李仲渊源道作诗序,亦言:“五言之道,近世几绝,数十年来,人称涿郡卢公。”故仲渊自序,亦属意卢公也。然疏斋五古,虽近质雅,而不能深造古人。 李雪溥尝题息斋李ぅ墨竹云:“息斋画竹,虽云规模与可,盖其胸中自有悟处,故能振迅天真,落笔臻妙。简斋赋《墨梅》有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余於此公墨竹亦云。”右一段不独论画,可以参作诗之法也。 南山先生汪珍《湖阴曲》,是效颍滨作法而袭其面貌也。“一虎六龙”语殊拙。 元人多尚风调,宫词一体,推雁门为最。若柯敬仲之作,亦尔时雅正者矣。 《宫词》多纪元时故事,盖皆其亲承典礼恩泽,不比王仲初闲说内边事,所以当时推为得体也。 《宫词》内,如世祖建大内,命移沙漠莎草于丹墀,示子孙毋忘草地,及陈祖宗大札撒以为训,诸条皆关史事,可诵可传。至其後十首内,亦有说宫女事,盖亦沿宫词之体,偶及之耳。至其和人宫词,又当别论。 柯敬仲《马图》一首,写肥入妙,较东坡更深进一层。故非工画者,不能得意至此也。 柯敬仲诗本不深,而绵邈处,时有酝酿,殆从画家清境来,非可以书生章句求也。较之王元章,则有极浅处;较之倪元镇,则有极深处。想尔时入侍奎章,与虞伯生接近,笔札自当别有所得耳。元时书画家之诗,以此人为第一。 顾侠君所举陈雷佳句,如“烟村白屋留孤树,野水危桥蹋卧槎”,上句乃一半用杜,与下句相对,是何句法?徒形其支吾耳?顾岂未之知耶? 潘子素诗以才调胜,喜为今乐府,而绝句多佳,如《题宋高宗二刘妃图》,尤妙。 郑杲斋东《题徽庙马麟梅》一首,《题江贯道平远图》诸绝句,皆佳。元人自柯敬仲、王元章、倪元镇、黄子久、吴仲每用小诗自题其画,极多佳制。此外诸家题画绝句之佳者,指不胜屈。盖元人题画,长篇虽多,未免限於李长吉之词句,罕能变转。而绝句境地差小,则清思妙语,层见叠出,易於发露本领。如就元人题画小诗,选其尤者,汇钞一编,以继唐人之後,发扬风人六义之旨,庶有冀乎? 郑曲全采,杲斋弟也,其子思先合写为《联璧集》。曲全《题复古秋山对月图》七绝一首,二十八字内,乃用“[E164]”字二,“{朋朋}”字二,“{出出}”字二,“[E165]”字二,“森”字二,“[B18N]”字二,“[B360]”字二,“[B330]”字二,亦太好奇。 周履道与高季迪、徐幼文结社,其诗清迥有逸气,非一时徒事长吉调者可比。 许北郭恕,俊拔激昂处,较之王原吉才力差逊。 □丘道人张简,玉山以“陶、韦”称之,铁崖以“韦、柳”称之。铁崖最赏其《鬻石篇》,以为“飘飘有凌□之气”。然□丘之诗在七客寮、白□海间,不过才气稍缩减耳,非遂能为陶、韦、柳也。 元季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介之,分守吴中,自号醉樵。求诸作已,设宴酬款,以诗工拙是坐。仲简之歌最协意,居首席,酬黄金十两;次高青丘,白金三斤;次张羽为仪,止一镒,盖诗有讽,略不满快也。张羽《静居集》述其事云尔。然□丘此歌,不过就醉樵词头打合主人耳,是应酬习气,无甚可取。 陆河南仁《骚》体诗,句调不尽叶於音节。 陆河南《夫子去鲁图》一篇,可谓用意烹炼,末句“周旋天下”,尤其用意炼笔处也。然“津则有舟”四句,尚是{封帛}衬。{封帛}衬固不碍,而人之材力厚薄见焉矣。如昌黎《龟山》、《猗兰》诸操,是何等魄力! 玉山诸客,一时多为铁崖和《花游之曲》,然独玉山一篇为佳。盖诸公和作 玉山诸客,一时多为铁和《花游之曲》,然独玉山一篇为佳。盖诸公和作与铁崖原唱,纵极妍丽,皆不免伧俗气耳。 ●卷六(渔洋评杜调记) 曩辑渔洋《杜诗话》一卷,不尽评骘语也。而外间所传渔洋评本,又多杂以伪作。今就海盐张氏刻本摘记。《赠李白》:“此诗语意,原不甚楚楚。” 方纲窃按:此评固谬,不待辨说矣。然愚所见评杜本,则此条是王西樵之笔,张刻误为渔洋也。渔洋幼学诗於西樵,或有传录踵讹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张刻记出。其西樵评本,直抹杜诗处极多,不能悉举正矣。学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此首颇近《选》。” 按此评亦非渔洋之笔。《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以上二首并暂如临邑诗,与公他诗不类,当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评。《冬日有怀李白》:“‘更寻嘉树传’二语,毕竟难通。” 按此亦西樵评也。愚所见渔洋评本,则独圈此联,信知伪本之不足信矣。○以此二句为难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语。岂有渔洋作此评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所旧钞次序,不依张刻。《送孔巢父归江东》:“结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评。《饮中八仙歌》:“无首无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评也。又有“无意味,于鳞误选”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谬之甚者。而张氏刻本录之,贻误匪细。《高都护骢马行》:“此子美少壮时作,无一句不精悍。” 按此条是渔洋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为完美之篇,五句‘方知’二字与‘旷士’二句不相叶,末八句四截不相续,中间一段,则诚奇语耳。‘秦山’五字,是凭高奇句。” 按此评愚所见本是西樵笔也,上无“西樵云”三字;今以张刻属渔洋,而有“西樵云”三字。即此一条推之,则外间所传西樵评本,名渔洋,不为无因耳。盖渔洋早年学诗於其兄,有手录西樵语,後遂误传为渔洋评耶?第张刻此卷自识,谓未睹其全,则又非外间所传以西樵评溷入之本矣。足见艺林多传新城王氏评本,真赝杂淆久矣。愚此卷附记之,裨益良非浅也。○愚所见渔洋评本,此篇评云:“与高、薛据三篇,气魄真劲敌。”此评胜此远矣,其伪妄何待辨?此诗但以高、薛相拟,尚未为极至也,已胜西樵之评远矣。西樵语本不必与辨,然海盐张氏既刻入《带经堂诗话》卷中,诚恐有误信者,岂可嘿而息乎!其谓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赏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结处八句又四截不相属,则岂可专赏其中间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起,正与“仰穿”、“始出”一气衔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说,亦正与此第五句以下相应也。乃谓之“不相叶”,可乎?末八句笔笔正锋,何以谓之“不相续”,岂欲於八句内用虚活字连系,方谓之相续乎?此是三家村习八股者语耳。《醉时歌》:“‘相如’二句应删。结似律,不甚健。” 按此却是渔洋评,而实谬误。“相如”、“子□”一联,在“高歌”一联下,以伸其气,乃觉“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犹之谢玄晖《新亭渚别范□》诗“广平”、“茂陵”一联,必借用古事,以见两人心事之实迹也。渔洋乃於玄晖诗亦欲删去“广平”一联,以为超逸,正与评杜诗此二句之应删,其谬同也。愚尝谓空同、沧溟以格调论诗,而渔洋变其说曰神韵,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渔洋意中,盖纯以脱化超逸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实际,岂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衔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并不似律,试合上一句读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声,则似乎与律相近也。今上句“不须”“须”字亦是平声,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声,则正与律不相似矣。何以云“似律”乎?况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诗内有音节逼到不得不然,而後以似律之句结之,亦必不可云“结似律”也。况又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独不读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诗乎:“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此结段一连六句,平仄粘连,竟与律诗无别,而更觉其古也。渔洋先生乃必篇篇结句皆以下三字纯用平声为正调乎?○此篇结六句,“先生早赋归去来”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术於我何有哉”句,又於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间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所以不能即结住者,一连二句之平仄平,与一连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齐押住,则其势必不可即作结句矣。而此下结句,若又用三平之调,则又是直纵不收之音节矣。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谐之调作一句结,乃可以结住也。此乃音节正变相乘一定之理,而渔洋转以为“似律”,此诚何说哉?《丽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 按此评不谬。然是西樵评。《陂行》:“末本汉武《秋风辞》,妙在绝不相似,古人之善学如此。” 按此是渔洋评。《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二句,刻画。” 按此渔洋评。《示从孙济》:“‘所来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渔洋评。其意以超逸语为古雅,故见此等句若近质率者,辄笑之。其实论诗不应如此。《沙苑行》:“结未喻。” 按此亦渔洋评。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结句正不当深求也。《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偶尔妙谑,便成故实。” 按此渔洋评。《天育骠骑歌》:“画出神骏。”结处云:“无限感慨,一句尽之。” 按此西樵评。《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赏其生造。”结处云:“忽然生色。” 按此西樵评,亦皆不知诗者之语。《哀王孙》:“此等自是老杜独绝,他人一字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评。《哀江头》:“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 按此西樵评,所说皆合,但不必以《长恨歌》相较量耳。《大□寺赞公房四首》:“其一‘开怀无愧辞’,语似陶。其三‘玉绳迥断绝’,言殿宇之高,玉绳亦为亏蔽而断绝也。” 按此皆西樵评。然予见渔洋评本,其一“撞钟斋及兹”,评云“拙句”,此则亦犹西樵评。其二“文义难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评云“三四果是名句。”然则渔洋之读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语,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评。《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韵。‘後汉更列帝’,唐虽遭乱,然非灭而更兴,不得以後汉为比。” 按此二条渔洋、西樵评本皆无。《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结弱。” 按此西樵评。《晦日寻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评。《徒步归行》:“平正通达,尚嫌浅易。” 按此西樵评。真八股先生语。《玉华宫》:“後亦弩末,竟删四句更警。” 按西樵评。其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评。此亦时文先生语。《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计疏疑翰墨’一联,西樵嗟赏此二语,每三复之。” 按此在予所见本,是西樵评。而张刻有“西樵云云”,是则渔洋评本,实有述西樵语者,无怪二本之偶有同异也。盖渔洋每喜举兄说耳,苟非大乖谬者,并存何害。《郑附马宅宴洞中》:“此诗过苦,无甚趣味。‘秦楼’句,谑语也。” 按此西樵谬评。《李监宅》:“意颇讽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评。《假山》:“无味。” 按渔洋评云“可删。”《暂如临邑至昔山湖亭怀李员外》:“语亦不佳。” 按此西樵评。《已上人茅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诗‘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谬评,然亦即录渔洋评者误入之。正恐新城诗学,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房兵曹胡马》:“落笔有一瞬千里之势。‘批’、‘峻’字,今人以为怪矣。” 按此亦西樵语。夫谁以为怪哉?盖先生自以为怪乎?《画鹰》:“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脱‘画’字。” 按此西樵语。而张刻有“西樵云”三字,则是渔洋述之也。尔日未尝闻新城王氏专以制举义得名也,何以八股气味深入至此。《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利涉’句太远无涉。” 按此亦西樵语。《过宋员外旧庄》:“五六句感慨跌宕,无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语。《夜宴左氏庄》:“起甚有风趣,结远。” 按此西樵语。《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评未见。《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红绽雨肥梅’,俗句。” 按此则是渔洋评也。渔洋以超逸立格,故应戒人看白香山诗也。《得家书》:“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尽意。” 按此西樵谬说。《行次昭陵》:“‘玉衣’一联,言神灵如在也。” 按此西樵评。《端午日赐衣》:“何大复极赞此,吾所不知。” 按此评未见。《送李校书》:“‘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马》:“此杜集七古中极整丽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过王倚饮赠歌》:“又一体。” 亦西樵。《贻阮隐居》:“结说尽。” 亦西樵。《遣兴五首》:“达。” 亦西樵。《凤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剑门》:“高视见霸王”句抹“王”字:“王,平声。” 按此亦西樵谬语。试问“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声乎?《戏为双松图歌》:“起处便老放。‘叶里松子’句,看此老笔底画意。” 亦皆西樵。《光禄坂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带远客。’” 亦西樵。《陈拾遗故宅》:“‘圣贤’、‘日月’,太过。” 此亦西樵误也。“所贵者圣贤”,“圣贤”二字,正用陈拾遗诗也。陈伯玉《怀古》诗:“贤圣几凋枯。”此类慨慕古圣贤语,拾遗每多有之。若以“圣贤”指陈拾遗,则误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扬马”言之,亦岂可泥耶?《谒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谓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误也。盖以间用长句,遂妄谓似太白,不特不识杜,亦不识李矣。《冬狩行》:“‘有鸟名瞿鹆’三句比也。” 亦西樵谬语。不知何比?《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起处全是乐府意。” 亦西樵。《八哀诗》:“《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听声者耳。其中累句,须痛刊之方善。石林叶氏之言,其识胜崔德符多矣。余《居易录》中详之。” 按此则渔洋评也。今以渔洋诸条,详列於此。 《渔洋诗话》云:“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居易录》一条云:“杜《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皆已虚,跋涉曾不泥’,‘众归给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色’,‘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云:‘骨惊畏曩哲,в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又一条云:“予尝议子美《八哀诗》,《後村诗话》先已言之,曰:‘如《郑虔》之类,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歌》每人止三两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然。’又云:‘《八哀诗》,崔德符以为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魏、晋已前,不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於多,如《李北海》、《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论累句之病,并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确论,与予意吻合。” 并录予旧抄渔洋评本於後: “《八哀诗》自是钜篇,顾多钝拙不可晓。何也?” 《赠司空王公思礼》:“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三字抹,“爽气”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赠左仆射郑国公岩公武》:“不知万乘出”四句密圈,“终相并”三字抹:“多冗长之句。”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虬髯”二句密圈,“爱其谨洁极”句抹,“上又回”句抹,“不为新”三字抹,“圣聪”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秽”三字抹,“竟掩”句却未抹。张刻此句全抹,评云“不伦”。以予所见,此是西樵评。此所云“不伦”者,又与渔洋所摘累句之说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气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鹤”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阙”句抹。 按渔洋以此八诗为钜篇,原自与前人赞赏略同。其所摘累句,则渔洋於诗,以妙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愚於《八哀诗附记》卷中,偶亦及此。今举其一条云:“《汝阳王》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其馀渔洋所摘累句,又或以为呓难晓,若然,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多似後人不可晓之句矣。善论诗者,岂可如此!且如‘金银’二字,以今日俗眼视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贪夜识金银气’,又何尝非‘金银’二字连用?亦将以为累句乎?如以渔洋所抹累句,若‘红绽雨肥梅’,与上句‘绿垂风折笋’等耳。‘绿’不闻其俗,而‘红’独俗乎?‘笋’不闻其俗,而‘梅’独俗乎?‘垂’不闻其俗,而‘绽’独俗乎?‘折’不闻其俗,而‘肥’独俗乎?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字。如是则诗人止当用清扬、婉娈之字,而不当用‘’、‘戚施’之字矣。说诗正不当如此也。” 约而言之,叶石林可谓“以意逆志”,上溯魏、晋者,此原是渔洋论五言诗之大旨,其所钞《三昧》、《十选》,皆此职志也。然渔洋於六朝则钞及庾子山廿韵之作,而於唐则转不取十韵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为近古,而长篇则以为近靡,又何论元、白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诗,长篇如《北征》诸作,正复何减《雅》、《颂》,而可以长短较量乎?所以就学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浑,而其用钝笔处,不如其用利笔之於讽诵也。即如“苗满空山”一联,更无人理会矣。观古人墨迹,遇秃毫处,则嗤为败笔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诗初不以钝笔见长,即渔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学杜之理,非其至论,而亦於评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诗固不因渔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损,即渔洋之论诗,亦岂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损乎?况愚所见渔洋评杜之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愚方欲摘取渔洋圈识之句,以醒学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时文八股之习,是以联因张氏此刻内《八哀诗》评,而略具其概於此。愚岂敢以渔洋心眼,印定读杜之指归哉? 又张刻此内“事绝万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悬黄金”二句,皆全抹,评云“多不可解”。此则渔洋本所未抹。盖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尽出渔洋也。又“百年见存没”二句,评云“十字悲甚”,亦非渔洋语。此皆无足详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伦不理,无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呓语。”“襄王薄行迹”以下:“此段又不伦。”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则亦渔洋述其兄语也。读杜诗何苦於此等处寻闹。《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君不见’句,朴。” 亦西樵。《上水遣怀》:“‘穷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郑继之谓‘此等为杜公滞处’,良是。” 按此亦西樵评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长以下四句,其气乃足,何为转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语。‘碧藻非不茂’,此句语势不亮,下句觉接不伦。” 此亦西樵语,直不知诗理者!此诗圆至深厚,乃是以中锋之笔出之,为此评者,自不解耳。《岁晏行》:“‘岁云暮矣多北风’四句,喜其气老,只在参错中。” 亦西樵。《题郑县亭子》:“‘巢边’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无一句与前人登华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怜’、‘存’语更凄。” 亦西樵也。谁言“平而忽之”哉?时文习气,至於如此!《忆弟》:“‘兵在见何由’,朴。” 亦西樵。《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乱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谬语。《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声价,却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书所见,不求语工,但觉格老。” 亦西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此诗自叙处大多,觉气格亦散缓。” 亦西樵谬说。《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鸥,非也。余谓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岂有指鸥之理?何须辨说!《谒先主庙》:“包举得大。” 亦西樵。《偶题》:“此篇前半气势甚雄,惜後半多滞语。” 此评予所未见,不知是西樵,抑是渔洋?要是不知诗者语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滞”是谬语也,即所云“起处甚雄”亦是谬赞。《偶题》一篇,读者或目为前後二截,固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统挈全篇,而实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尝与即墨张肖苏论之,又与钦州冯鱼山论之,详具於《杜诗附记》卷内。《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未免铺叙,难此整赡。‘雾雨’句自己,‘馨香’句郑、李。” 此评亦未见,不知是西樵,是渔洋?其以“雾雨”句为杜自谓,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绝作。” 此渔洋评。《酬韦昭州见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节有感》:“此等则李沧溟之滥觞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为咏雪粉本。” 亦西樵。《对雪》:“‘囊罄’不宜有‘银壶’。” 此评却是西樵。然渔洋亦抹“银壶”二字。 方纲自束发诵诗,所见杜诗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种。手录前人诸家之评,及自附评语,丹黄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约注家於事实或有资以备考,於诗理则概未之有闻。评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来学者所能仰窥,其谬误擅笔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诗家,偶有所见,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则或出於初诵读时,偶有未定之论;一则或为学徒指点,有所为而借发。此皆不足以言评杜也。即以近日王渔洋标举神韵,於古作家,实有会心。然诗至於杜,则微之系说,尚不满於遗山,後人更何从而措语乎?况渔洋於三唐虽通彻妙悟,而其精诣,实专在右丞、龙标间,若於杜则尚未敢以瓣香妄拟也。惟是诗理,古今无二,既知诗,岂有不知杜者?是以渔洋评杜之本,於诗理确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轻易下笔者比矣。愚幼而游吾里黄昆圃之门,得遍识渔洋手定之说,既而於朋辈借阅,所称渔洋评本者,大约非西樵之评本,则渔洋早年述西樵之评本。其後於同里赵香祖斋得渔洋评本,尝以渔洋平日论杜语,逐条细较,实是其亲笔无疑。昔在山东学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录》六卷,已载此本於《王氏遗书》目矣。海盐张氏刻有《带经堂诗话》一编,於渔洋论次古今诗,具得其概,学者颇皆问诗学於此书。而其末附有《评杜》一卷,细审之,则真赝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张刻此卷为略记如右。若夫读杜之法,愚自有《附记》二十卷,非可以评语尽之也。 ●卷七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 丁丑岁三乡作 大兴翁方纲) 金宣宗兴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岁。自贞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乱河南,至是岁寓居三乡,在其登进士第之前四年。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正体”云者,其发源长矣。由汉、魏以上推其源,实从《三百篇》得之。盖自杜陵云“别裁伪体”、“法自儒家”,此後更无有能疏凿河源者耳。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从建安才子说起,此真诗中疏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莱文章建安骨。”韩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於曹、刘後特举一刘越石,亦诗家一大关捩。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若恨张华少,温李新怕奈尔何!锺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气少。” 此首特举晋人风格高出齐、梁也,非专以斥薄温、李也。後章“精纯全失义山真”,岂此之谓乎?义山在晚唐时,与飞卿、柯古并称“三十六体”,原自以绮丽名家,是又不能尽以义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论诗亦有“温李真自郐”之句,盖论晚唐格调,自不得不如此。遗山之论,前後非有异义耳。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 此章论陶诗也。而注先以柳继谢者,後章“谢客风容”一诗具其义矣。盖陶、谢体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闲者归之陶,以蕴酿神秀者归之谢,此所以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东坡谓柳在韦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後来王渔洋谓韦在柳上,辄能翻此案也。遗山於论杜不服元微之,而於继谢者独推柳州。四十年前,愚在粤东药洲亭上与诸门人论诗,尝有《韦柳诗话》一卷,意亦窃取於此。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遗山录金源一代之诗,题曰《中州集》。“中州”云者,盖斥南宋为偏安矣。虞道园尝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义也,在遗山笼罩中耳。“中州”二字,却於“慷慨歌谣”一首拈出,所谓文之心也。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苦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此於论唐接六代之风会,最有关系,可与东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并读之,於初唐独推陈射洪,识力直接杜、韩矣。然而遗山诗集,初不斤斤效阮、陈作《咏怀》、《感寓》之篇也,岂其若李、何辈冒称复古者得以藉口邪?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於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澜翻可是难。“陆芜而潘净”,语见《世说》。 此首义与下一首论杜合观之。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此首与上章一义,“排比铺张”,即所云“布澜翻”也。然正须合前後章推柳继谢之义同善会之,然後知遗山之论杜,并非吐弃一切之谓耳。王渔洋尝谓杜公与孟浩然不同调,而能知孟诗,此方是上下原流、表里一贯之旨也。其实元微之所云“铺陈终始”、“排比声律”与所谓“浑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事同一揆。而渔洋顾欲删去“相如”、“子□”一联,与其论谢诗欲删“广平”、“茂陵”一联者正同。然则遗山虽若与元微之异说,而其识力则超出渔洋远矣。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韵也。正以先提唱“杜鹃”句於上,却押“华年”於下,乃是此篇回复幽咽之旨也。遗山当日必有神会,惜未见其所述耳。渔洋以释道安当之,岂其然乎?遗山於初唐举射洪,於晚唐举玉溪,识力高绝,知世传《唐诗鼓吹》非出遗山也。然而遗山云“精纯全失义山真”,拈出“精”、“真”分际。有此一语,岂不可抵得一部郑氏笺耶!馀更於下卷详之。○宋初杨大年、钱惟演诸人馆阁之作,曰《西昆酬唱集》,其诗效温、李体,故曰西昆。西昆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馆阁效温、李体,乃有西昆之目,而晚唐温、李时,初无西昆之目也。遗山沿习此称之误,不知始於何时耳?然遗山论诗既知义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 此妙於借拈李诗以论杜诗,可作李、杜二家钥,与义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发也。与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切响浮声发巧深,研磨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山《韶》音。“水乐”,次山事。又其《Ы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灵山《韶》音。” 此皆弦外之旨,亦须善会之。犹夫“排比铺陈”一章,非必吐弃一切之谓也。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韩门诸家,不斥贾而斥孟,亦与东坡意同。不论及李长吉者,遗山心眼抑自有属矣。昔杜樊川为《李长吉诗序》曰:“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未知遗山意中分际如何?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柳诗继谢之注,至此发之。以白继陶,以柳继谢,与渔洋以韦继陶不同,盖渔洋不喜白诗耳。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遗山寄慨身世,屡致“沧海横流”之感,而於论苏、黄发之。窦皋《述书赋》论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为不满褚书也。 读至此首之论苏诗,乃知遗山之力争上游,非语言笔墨所能尽传者矣。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此章收足论苏诗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态新”者,即前章“更出奇”也。“苏门忠臣”云者,非遗山以继苏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诸君子也。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此“回”字即坡公诗“平格力未全回”之“回”字,是遗山力争上游处也。亦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亦何尝有人“欲废欧梅”?观此可以得文章风会气脉矣。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唐之李义山,宋之黄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道园皆未尝有此等议论,即使不读遗山诗集,已自可以独有千古矣。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前首并非不满西江社也,此首亦并非斥陈後山也,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会。 王介甫《唐百家诗》所录多非大篇,故後人多疑之者。遗山诗“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盖遗山之意,谓半山多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欤?後二句,盖指後人有议论半山此选者。今未详其事,不能确定“曾郎”为谁也。昔在馆下,纪晓岚与陆耳山同几,校遗山集,予未得检视其签处也。後一日进书,在直庐话,晓岚语序曰:“遗山诗首句,一本作‘王谢风流’,或谓‘王’字是‘三’之讹,然乎?”予曰:“自是‘陶谢’,不闻作‘王谢’也。”及到馆下,未暇覆检晓岚所校是某家藏本,顾有此异耶?晓岚又谓“曾郎”当是茶山,予亦以无实徵,未敢定耳。遗山集讫无精校之本,明弘治戊午,沁州李翰刻储家藏本,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後有王鹗、杜仁杰二跋,末有附录一卷。今所行无锡华氏刻本,即此本重刻,无後二跋,其中讹字极多,须访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闻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年谱附後;又凌仲子亦尝凡三十首。附说者十八首。 ●卷八 (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 《渔洋诗话》:“余往在如皋,马上成《论诗绝句》,从子净名作注。” 此诗作於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岁,与遗山之作,皆在少壮。然二先生一生识力,皆具於此,未可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华录》仅存三十二首。其谓从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犹夫《精华录》或云名门人手也。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封邯郸。风流浊世佳公子,复有才名压建安。 论诗从建安说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渔洋则未加品骘也。此即所谓“不著一字”之旨,先生说诗每如此。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右丞爱襄阳“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为写《吟诗图》。 或谓此诗只叙其事,而无论说,何也?予曰:先生《分甘馀话》一条云:“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云: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登高望明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欺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谓逸品是也。”此前一首,借太白怀小谢说,意亦如此。其前五字“清晨登陇首”一篇,更不消诠释耳。杜家笺传太纷,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求向郭,前惟山谷後钱卢。 此前则出议论矣。论杜而及於注家,论注杜而所斥者虞、赵,所主者钱、卢乎?虞伯生注之出於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鲁、黄鹤诸家耶?山谷《大雅堂记》自是高识,然不能与後人注杜者并论也。卢氏《杜诗胥钞》,其书不甚行於世,人罕知者。昔予在粤东,晤青州李南间,语及此,南间致书卢氏,属其家以初印本见赠,始知其非定本。此盖渔洋傅会其乡人之词,不可为据也。杜诗千古诗家风会所关,岂可随所见傅会之!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 《许彦周诗话》:“东坡云:‘柳子厚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先生《分甘馀话》:“东坡此言误矣。予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按州《艺苑卮言》曰:“韦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此论与渔洋相似。然而遗山《论诗绝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此实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与陶并言,而言其继谢,不以陶与韦并言,而言其似白者,盖陶与白皆萧散之品,谢与柳丝蕴酿神秀之品也。渔洋先生不喜白诗,故独取韦以继陶也。独取韦以继陶,则竟云陶、韦可矣,奚其必取柳以居陶、韦之次乎?且以渔洋之意推之,则有孟浩然、祖咏一辈人皆可以继陶者,奚必其及柳乎?则必曰但取中唐时人,不得不以柳并言耳。是则因言陶、韦而及之,犹若局於东坡之论矣。夫东坡之言陶、柳、韦也,以诗品定之也,非专以襟抱旷定之也。若专以襟抱旷定之,则以陶、韦并称足矣,不必系以柳矣。若以诗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於实际出之也。风人最初为送别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心塞渊”,“淑慎其身”也。《雅》什至《东山》,曰“零雨其”,“我心西悲”,亦必实之以“鹳鸣於垤”,“有敦瓜苦”也。况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实,理味益至,後有作者,岂得复空举弦外之音,以为高挹群言者乎?渔洋生於李、何一辈冒袭伪体之後,欲以冲淡矫之,此亦势所不得不然。而究以诗家上下原委,核其实际,则断以遗山之论为定耳。广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难披。诗名流播鸡林远,独愧文章替左司。“敢有文章替左司”,白公刺苏州时诗也。 先生不喜白诗,故特借白诗此句,以韦左司超出白诗上也。前章固以韦在柳上,此则以五言古诗类及之,犹为有说也。若以韦在白上,则亻疑不於伦也。白诗所云“敢有文章替左司”,是因守苏州而云尔,岂其关涉诗品耶?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渔洋论诗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瓦砾之不拣耳。依此,以披沙得金,则何“金屑”之有哉?竟皆目为沙焉而已。未知先生意中所谓“金屑”者何等“金”、何等“屑”也?若以白诗论之,则无论昆田、丽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为金也。若以渔洋之拣金,则宋人刻玉以为楮叶,必如此而後为楮叶,则凡花草之得有叶者鲜矣。明朝李、何以讫王、李,皆伪诗也。渔洋先生岂惟於沧溟不免周旋乡人,抑且於弘治七子沿袭信阳、北地之遗,是以神韵者即格调之改称,自必觉白公诗皆粗俗肤浅矣。故以维摩一瓣香属之钱、刘,而以“文章替左司”之语原出於白诗,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议论者,转使人乍看不觉有其意贬斥白诗之痕迹耳。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独有弥天释道安。琴川释道源,字石林。 所谓“弥天释道安”者,借《世说》之释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释道源也。道源之注,朱长孺虽略采取之,何足当“毛郑功臣”之目乎?且《锦瑟》一篇,遗山《论诗绝句》已有之。遗山诗曰:“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第二句虽拈举义山原句,而义已明白矣。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一弦一柱”也。此义山回复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後,而追说未破之初,“无端”二字,从空顿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则此恨无须追诉耳。无奈其本是五十弦,谁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无端”者,若诉若怪,此善言幽怨者,正在其未破之时,不应当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而懊惜也。所谓欢聚者,乃正是结此悲怨之根耳。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泪”,“玉”以“日暖”而已自“含烟”,所以末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待今已破而後感伤也。其情种全在当初未破时耳。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晓梦蝴蝶”、“春心杜鹃”,乃得通体神理一片。所以遗山叙此二句,以“杜鹃”之“”说在前,而以“华年”之“怨”收在後,大旨了然矣。何庸复觅郑笺乎?渔洋此诗,先以“獭祭”之“博奥”,则似以藻丽为主,又归於琴川僧之注,则於虚实皆无所据。故虽同以《锦琵》篇作《论诗绝句》,而其与遗山相较,去之千里矣。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後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山谷诗得未曾有,宋人强以拟社,反来後世弹射,要皆非文节知己。 先生钞《七言诗凡例》云:“山谷虽脱胎於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按此《凡例》数语,自是平心之论。其实山谷学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即或後人以配食杜陵,亦奚不可!而此诗以为“未许传衣”,则专以“清新”目黄诗,又与所作《七言诗凡例》之旨不合矣。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此不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渔洋云:“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此专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山谷是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然而因其作江西派之祖,即不许其继杜,则非也。吾故曰:遗山诗初非斥薄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论杜一首中,与义山并推,其继杜则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此不斥薄江西派,愈见山谷之超然上接杜公耳。近日如朱论诗,颇不惬於山谷。惟渔洋极推山谷,似是山谷知己矣,而此章却又必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许其嗣杜。揆之遗山论诗,孰为知山谷者,明眼人必当辨之。先生他日读黄诗绝句又曰:“一代高名孰主宾?中天坡谷两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几人?”此首则竟套袭遗山《论诗绝句》“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之句调。愚从来不敢效近人腾口於渔洋先生,然读至此诗,则先生竟随口读过,不能知遗山诗之意矣。遗山“宁”字,百炼不能到也。其上句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有一李义山在其上,然後此句“宁”字,只以一半许山谷,而已超出所谓江西派方隅之见矣。只此一个“宁”字,其心眼并不斥薄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与其置山谷於子美、义山之後之意,层层圆到,面面具足。有此一“宁”字,乃得上二句学杜之难,与学义山之失真,更加透彻也。若渔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换其“论诗”二字曰“瓣香”,则真不解也。夫遗山诸绝句,皆论诗也,何以此处忽出“论诗”二字乎?所以渔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换之。揆其意,似以为“瓣香”二字近雅,而“论诗”二字近於通套乎?谁知遗山此句“论诗”二字,方见意匠,盖正对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目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彻上下原流者也。若以论诗之脉,而不以方隅之见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门庭中人耳。此其位置古人分际,铢两不差,真善於立言者也。若云“瓣香”,吾不知渔洋之意果其欲专学山谷诗乎?先生固未尝专学山谷诗也。然即使欲专学山谷,则其意,以“只”字特见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句却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几人”,此又实不可解。夫山谷是《江西派图》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儿孙媚初祖”,先生固明知其为江西派之初祖也,何以此处又佯问曰:是江西派“第几人”,不知其意欲显其高出江西诸人乎?抑欲较量其与江西诸人之等级乎?实则不过随手套袭遗山之句调,而改换其“社里人”为“第几人”,是则近今乡塾秀才套袭墨卷之手段耳。正与其《浯溪碑》七言古诗,袭用山谷“琼琚词”三字,笨滞相同,而更加语病矣。愚从来窃见近日言诗者薄视渔洋,心窃以为未然,今日因附说《论诗绝句》至此,而不能默也。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 此首意若偏嗜吴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诗”“宋”何指也?《七言凡例》亦谓“渊颖胜廉夫”,此在渔洋幼读吴立夫诗故云尔。然吴立夫诗,颇带粗犷之气,先生遽以厕诸遗山、道园七古之後,似未称也。李杜光芒万丈长,昌黎《石鼓》气堂堂。吴莱苏轼登廊庑,缓步空同独擅场。 此首今《精华录》所删,然全集有之。恐读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韩《石鼓歌》接李、杜光焰,顾何以吴立夫继之?且以吴居苏前,可乎?且以李空同继之,可乎?此则必不可以示後学者矣。藐姑神人何大复,致兼《南雅》更《王风》。论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 此以下十四首,皆论明朝诗,而其间赞美李、何者凡数首。此一首赞何大复亦太过。其云“《王风》”,亦不可解,岂以十五国风中王国之风,近於《雅》耶?不思《黍离》降为《国风》,正以其不能列於《雅》耳。而《中谷》、《大车》诸篇,岂能超出《千旄》、《淇澳》诸篇上乎?若以《诗》三百篇比喻明诗,则愚窃谓唐、宋已来皆真诗,惟至明人始尚伪体,至李、何一辈出,而真诗亡矣!则或以诗亡喻李、何,庶几其可乎?揆先生之意,却又未必如此。而妄云“《王风》”,又以藐姑射之神人推何大复,何异涂抹粉黛,以为仙姿者乎?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三辅血成川。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 郑善夫固不可云学杜,然亦不得云“变雅”也。末七字粗直,似非渔洋先生之诗。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自媚可怜生。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惟此一首,婉约有致,骂严嵩有味,又不著迹,此即所谓“羚羊挂角”之妙也。但以愚意,如严嵩者,纵使其能诗,亦不直得措一词以骂之。若果通加选辑明诗诸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废言耳;今於上下古今作《论诗绝句》,乃有论严嵩一首耶?中州何李并登坛,弘治文流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然。 此首抑扬之间,归重在高苏门,大指不谬。独不应以“中州登坛”推许何、李耳。文章烟月语原卑,一见空同迥自奇。天马行空脱羁勺,更怜《谭艺》是吾师。 渔洋有《徐高二家诗钞》,此二首评高、徐皆当矣。此首论徐而推重空同,亦是实事如此,非前首论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诗不必皆真,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则实不敢附和,不过较空同为近正耳。 渔洋有《题徐迪功集》诗,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婵娟子。”昔在馆下校其集至此,纪晓岚云:“‘昭’字应是‘往’字之误。”予无以应之。其後予视学山东,得见渔洋此诗手草,首句云“绝代婵娟子”,乃豁然明白。盖因其纸昏,左“糸”旁仅有一二横,观者误以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误以为“召”字,遂误刊作“昭代”。所关匪浅,亟致书晓岚俾改正之。附记於此。 迪功《谈艺录》二千馀言,实则菁英可采者,数语而已。迪功少负隽才,及见空同,然後一意师古。惜空同专以模仿为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故以如此天挺之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仅仅如此,亦其时为之耳。顾空同为之序曰:“守而未化,蹊迳存焉。”岂空同果能化欤?夫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真则积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诗者。渔洋论诗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内,未尝无造诣处。今读《迪功集》,自必以其师古者为正矣。然如朱竹录其《效何逊之作》云:“帘栊秋未晚,花雾夕偏佳。暗牖通新烛,虚堂闻落钗。淅淅乌惊树,明明月堕怀。相思不可见,兰生故绕阶。”第四句竹作“响落钗”,然原本是“闻”字也。“闻”字实不可易,以音节言,对上句“通”字,似乎可仄。然此处用仄,则上四句纯乎谐调矣,下四句之“淅淅”奚为而变仄?“兰生”奚为而变平耶?惟其上四句之谐调,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闻”字变平咽住,所以後四句移宫换羽,乃天然节拍耳。即以诗理论,此通篇叙景,至第七句乃露情事,则第四句必作“闻”字,方与“不可见”相为环合也。若作“响”,则是仅取字势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锵脆,而不知其於诗理全失之矣。渔洋先生最善讲音节,不知曾见竹所录迪功诗之本误作“响”否?故又附说於此。济南文献百年稀,白雪楼空宿草菲。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г衣。 边仲子诗稿手迹,予尝见之,前有徐东痴手题数行,渔洋以红笔题其卷端。其诗皆渔洋红笔圈点,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风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实是“疏”字。渔洋红笔压改“林”字,盖以“林”与“野”相对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为对,自以“疏”为是,改“林”则滞矣。渔洋竟有偶失检处。凡三十五首。附说者十六首。 ●附录 ○跋 《石洲诗话》八卷,大兴翁覃先生视学粤东,与学侣论诗所条记也。前五卷草稿久已失去,叶□素农部忽於都中书肆购得之,持归求先生作跋。先生因命人钞存,又增《评杜》一卷,及附说元遗山、王渔洋《论诗绝句》两卷,共成八卷。会先生门人襄平蒋公来督两粤,因寄至节署,属为开雕。公命维屏董校勘之役。维屏既以诗辱知於先生,忆乙卯、戊辰寓京遇,每清晓过苏斋,先生辄为论古人诗源流异同,不倦。一日询及是编,遍检弗获。不意是书失去,迟之又久复还,而维屏於七千里外,乃得取而细读之,且距先生视学时已四十馀年矣。今展卷坐对,不啻追侍杖履於古榕曜石间。文字之缘,抑何纡而惬也!至先生闻见之博,考订之精,用心之勤,持论之正,是编特全鼎之一变耳。比年同人筑□泉山馆於白□、蒲涧之麓,先生作《□泉》诗见寄。是书剞劂甫竣,而《□泉》诗亦已上石,此又一重翰墨缘,因连缀及之。 嘉庆二十年四月八日,番禺後学张维屏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