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诗话 [清] 吴乔著         ●卷一   汉、魏之诗,正大高古。汉,谓自枚乘至中郎;枚诗十九首,其中亦有东汉人诗也。魏,谓思王至阮公。正,谓不淫不伤;大,谓非叹老嗟卑;高,谓无放言细语;古,谓不束于韵,不束于粘缀,不束于声病,不束于对偶。如是之谓雅,不如是之谓俗;而俗又有微甚之辨。两晋之诗渐有偶句,至沈、宋而极。齐、梁始有声病,至唐律而极。宫体始淫,至晚唐而极。休文作韵,其时诗人亦不遵用,唐以立功令始用于诗,至步韵而极。五柳以小言寓意,晚唐为甚,至宋而极。馀则互有之。此诗道古今之大端也。诗道不出乎变复。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汉、魏诗甚高,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而能复其淳正。盛唐诗亦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艺至此尚矣!晋、宋至陈、隋,大历至唐末,变多于复,不免于流,而犹不违于复,故多名篇。此後难言之矣!宋人惟变不复,唐人之诗意尽亡;明人惟复不变,遂为叔敖之优孟。二百年来非宋则明,非明则宋,而皆自为唐诗。试读金正希举业文,不貌似先正而最得先正之神,以其无逢世之俗情,惟发己意故也。诗可知矣。无智人前莫说,打你头破额裂。   诗有魔鬼:宫体淫哇,梁至初唐之魔鬼也。打油钉铰,晚唐、两宋之魔鬼也。木偶被文绣,弘、嘉之魔鬼也。今日兼有之。问曰:“丈既知俗病与魔鬼,诗宜尽脱之矣。”答曰:“谈何容易。弘、嘉之魔鬼,实能净尽脱之,馀则五十馀年,全在其中行坐寝食,近乃觉之,而衰病无可进矣。正大高古之诗,有来生在。言此,欲使英年有志节者早自觉悟,毋若乔之愦愦一生,悔无所及耳!”   问曰:“诗在今日,以何者为急务?”答曰:“有有词无意之诗,二百年来,习以成风,全不觉悟。无意则赋尚不成,何况比兴?”叶文敏公论古文,余曰:“以意求古人则近,以词求古人则远。”公深然之。诗不容有异也。唐诗有意,而比兴以杂出之,其词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诗亦有意,惟赋而少比兴,其词径以直,如人而赤体。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此病二高萌之,弘、嘉大盛,识者斥其措词之不伦,而不言其无意之为病。是以弘、嘉习气,至今流注人心,隐伏不觉。习气如乳母衣,纵经灰涤,终有乳气。人之惟求好句而不求诗意之所在者,即弘、嘉习气也。若诗句中无“中原”、“吾党”、“凤凰台”、“鹊观”,自以为脱去弘、嘉恶道,不亦易乎!此病之难于解免,更自有故。诗乃心声,非关人事,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乃足为诗。六朝之诗虽绮靡,而此意不大失。自唐以诗取士,遂关人事,故省试诗有肤壳语,士子又有行卷,又有投赠,溢美献佞之诗,自此多矣。美刺为兴观之本,溢美献佞,尚可谓之诗乎?子美于哥舒翰,先美後刺,後人嫌之。如李颀之“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已宛然明之应酬诗矣。诗之泛滥,实始于唐人,言近体诗,不得不宗之耳。   所谓诗,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者。唐人作诗,惟己意,不索人知其意,亦不索人之说好。如义山《有感》二长律,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七律无别意可知,何以远至七百年後,钱夕公始能注释之耶?意尚不知,谁知好恶?盖人心隐曲处,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故发于吟咏。三百篇中如是者不少,唐人能不失此意。宋人作诗,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达。明人更欲人人见好,自必流于铿锵绚灿,有词无意之途。瞎盛唐诗泛滥天下,贻祸二百馀年,学者以为当然,唐人诗道,自此绝矣。   诗非一途得入,景龙、开、宝之诗端重,能养人器度,而不能发人心光;大历、开成之诗深锐,能发人心光,而亦伤人器度。所以学景龙、开、宝者,心光难发,大都滞于皮毛;学大历、开成者,器度易伤,不免流于险琢。人能以大历、开成发其心光,而後以景龙、开、宝养其器度,斯为得之。人谁有此工力?所以开、宝而後更无其诗也。问曰:“若然,则开、宝人于何处发其心光耶?”余愧谢曰:“此就後世人之病察脉拟方也。君问太高,须起李、杜、高、岑以答之。”   明初之诗,娟秀平浅而已。李献吉岸然以盛唐自命,韩山童之称宋裔也。无目者骇而宗之,以为李、杜复生,高、岑再起,有词无意之习已成,性情吟咏之道化为异物。何仲默、李于鳞、王元美承献吉之泄气者也,牛后驴鸣,其声震耳,宜为人所骇闻。数十年前,蚓响蛩鸣,亦复主盟中夏。然蚓蛩止误流俗阿师,牛驴实误有志之士,冒盛唐高名故也。   诗文有雅学,有俗学。雅学大费工力,真实而ウ然,见者难识,不便于人事之用。俗学不费工力,虚伪而的然,能悦众目,便于人事之用。世之知诗者难得,故雅学之门,可以罗雀,後鲜继者;俗学之门,箫鼓如雷,衣钵不绝。如震川、元美,时同地近,震川却扫荒村,後之学其文者无几;元美奔走天下,至今寿奠之作,犹溉馀膏。苟为身计,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无奈醒人不能酗酒,有目者不能瞑而执杖取道耳。人欲应酬,俗学甚善;若欲见古先作者之意,非视俗学如粪秽之不可向迩,不能见也。   以唐、明言之,唐诗为雅,明诗为俗。以古体、唐体言之,古体为雅,唐体为俗。以绝句、律诗言之,绝句为雅,律诗为俗。以五律、七律言之,五律犹雅,七律为俗。以古律、唐律言之,古律犹雅,唐律为俗。   诗乃心声,心日进于三教百家之言,则诗思月异而岁不同,此子美之“读书破万卷”也。惟留心于风月露,则为李谔之所讥者而已。人于顺逆境遇间,所动情思,皆是诗材。子美之诗,多得于此。人不能然,失却好诗,乃至作诗,了无意思,惟学古人句样而已。   诗如陶渊明之涵冶性情,杜子美之忧君爱国者,契于《三百篇》,上也;如李太白之遗弃尘事,放旷物表者,契于庄、列,为次之;怡情景物,优自者,又次之;叹老嗟卑者,又次之;留连声色者,又次之;攀缘贵要者为下。而皆发于自心,虽有高下,不失为诗。惟人事之用者,同于彘肩酒,不足为诗。   禅得云:“凡人胸中恶知恶见,如臭糟瓶,若不倾去,清水洗净,百物入中,皆成秽恶。”二李习气亦然。人若存彼丝忽于胸中,任学古诗、唐诗,只成二李之诗。   青楼狭邪,良家子一入其门,身心俱变,纵欲从良,无由自脱,甚至甘为倡鸨,续置假女者。二李诗绝无意义,惟事声色,看之见好,为之易成,又冒盛唐之名,易于眩人,浅夫不察,一饮狂泉,终身苦海。及乎伎俩已成,纵识得唐人门径,而下笔终不能脱旧调。始进之路,可不慎哉!友人犯此者不少,故谨记之。   高廷礼惟见唐人壳子,立大家之名,误杀弘、嘉人四肢麻木不仁,五官昏愦无用。诗岂学大家便是大家,要看工力所至,成家与否,乃论大小。彼ㄎ扌奢子美、李颀者,如乞儿醉饱度日,何得言家?岂乞得王侯家馀糁,即为王侯家乎?   明人以集中无礼不备,汗牛充栋者为大家。愚则不然,观于其志,不惟子美为大家,韩《惜花》诗即大家也。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此语最善。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山谷云:“双鬟女娣如桃李,早年归我第二雏。”乱谈也。尧夫《三皇》等吟,文章也。   今有一言,可以醒二李之徒之痼疾者:人之学业,无不与年俱进者也,惟学二李之诗,则一入门即齐肩于高、岑、李、杜,而头童齿豁,不过如此。如优人入场,便可作侯王卿相,而老死只是优人。打头不遇作家,到老时亦终成骨董。   今人作诗,须于唐人之命意布局求入处,不可专重好句。若专重好句,必蹈弘、嘉人之覆辙。无好句不成诗,所以《河岳英灵》等集往往举之;而在今日,则为弊端。   粗心浮气,陈浊钝滞之根也。粗浮在心,必致陈浊在笔。学问以识为本,有识则虚心,虚心则识进;无识则气骄,气骄则识益下。诗无论三唐,看识力实是如何。   晋、宋人字萧散简远,智永稍变,至颜、柳而整齐,又至明而变为姜立纲体,恶俗可厌矣!诗之汉、魏,晋、宋之书也;谢、鲍,智永之书也;唐体,颜、柳之书也;弘、嘉瞎盛唐,姜立纲体也。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着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是也。稍着意见者,子美《玄元庙》之“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是也。稍着声色者,子美之“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是也。稍用故事者,子美之“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是也。着议论而不大露圭角者,罗昭谏之“静怜贵族谋身易,危觉文皇创业难”是也。露圭角者,杜牧之《题乌江亭》诗之“胜负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是也。然已开宋人门径矣。宋人更有不伦处。宋杨诚斋《题武惠妃传》之“寿王不忍金宫冷,独献君王一玉环”,词虽工,意未婉。惟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其词微而意显,得风人之体。   人心才有依倚,即不能迥出流辈,何况于偷?皎然三偷,笑具也。   唐人重诗,方袍、狭邪有能诗者,士大夫拭目待之。北宋犹然,以功名在诗赋也。既改为经义,南宋遂无知诗僧妓,况今日乎?宪章二李,聊充应酬,是氵即溜汉。   诗以深为难,而厚更难于深。子美《秋兴》,每篇一意,故厚。曹唐《病马》只一意,而得好句六联,成诗三首,乌得不薄?眩于好句而不审本意,大历後之堕坑落堑处也。   严沧浪云:“诗禁五俗: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皆不可犯。”此言最善。学问安可无师?无师则杜撰。而书家贵学师,舍短取长。诗学李、杜,正道也。李之“座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成千锺”,杜之“袖中有旧笔,兴至时复援”,其可学乎?学字先得败笔,学诗先得累句,莫若之何!   学诗不可杂,又不可专守一家。乐天专学子美,西昆专学义山,皆以成病。大乐非一音之奏,佳肴非一味之尝,子美所以集大成也。   余友贺黄公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乔谓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唐诗有词,而非宋人诗话所调词。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靡有孑遗”,“有北不受”可见。又如张籍辞李司空辟诗,考亭嫌其“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若无此一折,即浅直无情,是为以理碍诗之妙者也。   问曰:“言情叙景若何?”答曰:“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景,後人因以成烟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盛唐,景尚不成,何况于兴?”   古诗多言情,後世之诗多言景,如《十九首》中之“孟冬寒气至”,建安中之子建《赠丁仪》“初秋凉气发”者无几。日盛一日,梁、陈大盛,至唐末而有清空如话之说,绝无关于性情,画也,非诗也。夫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唐诗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如子美之“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沈下贤之“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祖咏之“迟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景中哀乐之情宛然,唐人胜场也。弘、嘉人依盛唐皮毛以造句者,本自无意,不能融景;况其叙景,惟欲阔大高远,于情全不相关,如寒夜以板为被,赤身而挂铁甲。   景同而语异,情亦因之而殊。宋之问《大庾岭》云:“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贾岛云:“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景意本同,而宋觉优游,词为之也。然岛句比之问反为醒目,诗之所以日趋于薄也。   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裁有异耳。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词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文为人事之实用,诏敕、书疏、案牍、记载、辩解,皆实用也。实则安可措词不达,如饭之实用以养生尽年,不可矫揉而为糟也。诗为人事之虚用,永言、播乐,皆虚用也。赋而为《清庙》、《执竞》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庙则为《颂》;赋而为《文王》、《大明》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朝则为《雅》。二者必有光美之词,与文之摭拾者不同也。赋而为《桑柔》、《瞻》刺时王之秕政,亦必有哀恻隐讳之词,与文之直陈者不同也。以其为歌为奏,自不当与文同故也。赋为直陈,犹不与文同,况比兴乎?诗若直陈,《凯风》、《小弁》大诟父母矣。”   李、杜之文,终是诗人之文,非文人之文。欧、苏之诗,终是文人之诗,非诗人之诗。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後,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   诗不越乎哀乐,境顺则情乐,境逆则情哀。《明良之歌》,顺而乐也,《或朴》、《旱麓》其类也。《五子之歌》,逆而哀也,《民劳》、《南山》其类也。後世不关哀乐之诗,是为异物。   余与友人说诗曰:“古人有通篇言情者,无通篇叙景者,情为主,景为宾也。情为境遇,景则景物也。”又曰:“七律大抵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盖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然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又曰:“首联言情,无景则寂寥矣,故次联言景以畅其情。首联叙景,则情未有著落,故次联言情以合乎景,所谓开承也。此下须转情而景,景而情,或推开,或深入,或引古,或邀宾,须与次联不同收,或收第三联,或收至首联,看意之所在而收之,又有推开暗结者。轻重虚实,浓淡深浅,一篇中参差用之,偏枯即不佳。”又曰:“意为情景之本,只就情景中有通融之变化,则开承转合不为死法,意乃得见。”又曰:“子美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律为音律,拗可诗不必学。”   问曰:“何为性情?”答曰:“圣人以‘思无邪’蔽《三百篇》,性情之谓也。《国风》好色,《小雅》怨诽;发乎情也。不淫不乱,止乎礼义,性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言此也。此意晋、魏不失,梁陈尽矣。陈拾遗挽之使正,以後淫伤之词与无邪者错出。杜诗所以独高者,以不违无邪之训耳。”   问曰:“丈丈生平诗千有馀篇,自谓与此中议论离合何如?”谢曰:“不佞少时为俗学所忄吴者十年,将至四十,始见唐诗比兴之义;又二十年,方知汉、魏、晋、宋之高妙,而精气销亡,不能构思矣。人之目见者易远,足践者必近,勿相困也。”   问曰:“唐诗六义如何?”答曰:“《风》、《雅》、《颂》各别,比、兴、赋杂出乎其中。後世宗庙之乐章,古之《颂》也。三代之祖先,实有圣德,故不愧乎称扬。汉已後之祖先,知为何人,乐章备礼而已,不足论也。求《雅》于杜诗,不可胜举。而如王昌龄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韦应物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王建为田弘正所作之《朝天词》,罗隐之‘静怜贵族谋身易,危觉文皇创业难’,皆二《雅》之遗意也。《风》与《骚》,则全唐之所自出,不可胜举。‘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兴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也。‘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赋也。”   朱子尽去旧序,但据经文以为注,使《三百篇》尽出于赋乃可,安得据比兴之词以求远古之事乎?宋人不知比兴,小则为害于唐体,大则为害于《三百》。   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风》、《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   诗之失比兴,非细故也。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实句变成死句。许浑诗有力量,而当时以为不如不作,无比兴,说死句也。   明人不知比兴而说唐诗,开口便错。义山之“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言表露试之冶病,可知真伪,讽宪、武之求仙也。白雪楼大诗伯以为宫怨,评曰:“望幸之思怅然。”呵呵!   宋诗率直,失比兴而赋犹存。弘、嘉人诗无文理,并赋亦失之。   梵偈四五七字为句而无韵,殊不碍读,子瞻杂文多效之。诗入歌喉,故须有韵,韵乃其末务也。故《三百篇》叶者居多,《菁菁者莪》篇叶“仪”以就“莪”、“阿”,固可,叶“莪”、“阿”以就“仪”,亦无不可,于意无伤故也。诗宗《三百篇》,自当遵其用韵之法。汉至六朝,此意未失。休文四声韵,小学家言,本不为诗,诗人亦不遵用。唐玄宗时,孙忄面始就陆法言之《切韵》以为《唐韵》。肃宗时以此为取士之式,诗从此受桎梏。元、白作步韵诗,直是菹醢。或曰古体可用古韵,唐体当用《唐韵》。夫然则唐体别自为诗,不宗《三百》耶?古人多有韵,韵又皆叶用,毛晃误以为古人实有是读而作《古韵》,何异于衮衣玉食之世,论茹毛饮血事耶?   古人作诗,不惟不拘韵,并不拘四声,宜平则仄读为平,宜仄则平读为仄,观“望”、“忘”二字可见。《三百》至晋、宋皆然,故不言声病。休文作四声韵,而声病之说起焉。可知声病虽王元长等所立,而实因乎沈氏之四声矣。梁武帝不许四声,诗中高见。   诗本乐歌,定当有韵,犹今曲之有韵也。今之《曲韵》,“庚”、“青”、“真”、“文”等合用,初无碍乎歌喉。诗已不歌,而韵部反狭,奉《平水韵》如圣经国律,而置性情之道如弁髦,事之顾奴失主,莫甚于此!   《青箱杂记》载郑谷、齐己、黄损等定今体诗格云:“用韵有数格,曰葫芦,曰辘轳,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後四;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引李师中《送唐介》诗云:“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皇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八句诗一“难”三“寒”同部,二“山”四“还”又一部,为进退韵格之证。而葫芦、辘轳未有引证。别本诗话引太白“我携一尊酒”为葫芦韵之例,引“汉帝宠阿娇”为辘轳韵之例,乃古诗也。   《唐韵》视今之《平水韵》“冬”分“钟”、“支”分“脂”,似乎狭矣,而有葫芦韵用法,辘轳韵用法,进退韵用法,有嫌韵,有兼韵,有通用,有转用,有叶用,作者犹得辗转言情。《平水韵》似宽,而葫芦等诸法俱废,则实狭矣。   问曰:“二美大呵出韵诗,是否如何?”答曰:“出韵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声字,出韵何妨。盖律诗止言四韵,绝句止言二韵,王子安《滕王阁》诗八句六韵,而序曰‘四韵俱成’,以‘渚’与‘悠’不在韵数中也。出韵诗虽是晚唐变体,然非晚不及盛之关系处。如元美兄弟之说,但不出韵,即是盛唐耶?”   问曰:“用韵以何者为准则?”答曰:“韵书自曹魏李登、梁沈约以来,其故甚繁,此难具述。唐之官韵今不可得,北宋《礼部韵》,余曾见二本,皆一东、二冬、三钟者也。名《广韵》者,因《唐韵》而广之者也,即此可以知《唐韵》矣。今世通行之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之韵,乃宋理宗时平水刘渊,并旧韵之二百六部,以为一百七部而成之者也。旧韵一东独用,二冬三钟通用,渊则竟并通用者为一部。古韵通转者,东、冬、江、阳、庚、青、蒸七部为一部,支、微、齐、佳、灰、鱼、虞、歌、麻、尤十韵为一部,真、文、元、寒、删、先六韵为一部,侵、覃、盐、咸四韵为一部。韵之通转,又分两界,有入声者十七部为一界,无入声者十三部为一界,两界不相通转。通转有部、有类、有界,平上去各自通转为部,东董送、真轸震通转为类,有入声、无入声通转为界。非此则谓之叶,叶乃通转之穷也。自《平水韵》行,而北宋之《礼部韵》诗家名公俱未经目,界部通转叶之法俱不讲,唐人葫芦、辘轳、进退之法,何所考哉!”   唐人有嫌韵、兼韵之法。嫌韵即出韵也。兼韵亦名干韵,谓兼取通用韵中一二字也。嫌韵与兼韵可通用,不可转用。寒与删、先得相兼,以其通用故也。而转用之真、文、元则不可。   唐人排律有兼韵者,东兼冬、庚兼青是也。叶,即协也。不用如字之声者谓之转,转一二字而不全部通转者谓之叶。通用乃刘渊并韵已前之法,今世所刻《平水韵》犹仍其名。呵呵!   《唐韵》久已绝传,惟吴彩鸾韵,徐学士传是楼有之,值二十万钱,而纸故脆,不能细检也。   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说者谓此篇是八段,不妨重押。《学林新编》云:“观诗题,则是一歌也。通篇在‘船’字中押,不移别韵,则非分八段。”盖子美诗重韵者不少,因历举诸篇以及《十九首》、曹子建、谢康乐、陆士衡、阮嗣宗、江文通、王仲宣重韵之句,以见古有此体,子美因之。其言甚辨。余谓古人重诗而轻韵,故《十九首》以下多有重韵之诗;後人重韵而轻诗,见重押者骇为异物耳。施愚山谓步韵者是做韵,非做诗。余谓自唐以来,以意凑韵,重韵轻诗者,皆是做韵。   严沧浪云:“任《哭范》诗,重韵两‘生’字,三‘情’字。《天厨禁脔》《禁脔》,洪觉范著。乃谓平韵可重押,或平或仄韵不可者。彼就子美《饮中八仙歌》立说,陋矣!”《焦仲卿妻作》重二十许韵。   古人作诗,不以辞害志,不以韵害辞。今人奉韵以害辞,泥辞以害志。十二侵乃舌押上腭成声,非闭口也,闭口则无声矣。韵家别为立部,非也。纵使侵等果是闭口字,亦为小学审声中事,与诗道何涉?此又诗人奉行之过也。   宋人诗馀,寒删先元、鱼虞通用,实合于《三百篇》至六朝叶用之义。後人因此而立词韵,则非也。   今有癣疥而为害甚大,本举手可除,而人乐此美,固留不舍,习以成风,安然不觉者,是步韵和人诗。夫和诗之体非一,意如问答而韵不同部者,谓之和诗;同其部而不同其字者,谓之和韵;同其字而次第不同者,谓之用韵;次第皆同,谓之步韵。萧衍、王筠《和太子忏悔》诗,始是步韵。步韵,乃趋承贵要之体也。   诗思与文思不同,文思如春气之生万物,有必然之道;诗思如醴泉朱草,在作者亦不知所自来,限以一韵,即束诗思。唐时试士限韵,主司因得易见高下耳。今日何可为之耶?若又步韵,同于桎梏,命意布局,俱难如意。後人不及前人,而又困之以步韵,大失计矣!施愚山曰:“今人是做韵,谁人做诗”?狮子一吼,百兽脑裂。做韵定五字,于《韵府群玉》、《五车韵瑞》上觅得现成韵脚了,以字凑韵,以句凑篇,扭捏一上,全无意义章法,非做韵而何?步至数人,并韵字亦觉可厌。古诗不对偶,无平仄,韵得叶用,唐诗悉反之,已是难事,若又步韵,李、杜无以见长。   步韵,元、白犹少,皮、陆已多,今则非步韵无诗矣。陷溺之甚者,遂谓步韵诗思路易行,又或倡作而步古人诗之韵。   古人视诗甚高,视韵甚轻,随意转叶而已,以诗乃吾之心声,韵以谐人口吻故也。唐人局于韵而诗自好,今人押韵不落即是诗。故古人有诗无韵,唐人有韵有诗,今人惟有韵无诗。得一题,诗思不知发何处,而先押一韵,何异置榻以待电光。   问曰:“先生不肯步韵,人以为傲,信乎?”答曰:“敬也,非傲也。步韵何难,不过顺口弄人耳。朱温将诸客游园,自语曰:‘好大柳树!’数客起应曰:‘好大柳树!’温又曰:‘可作车毂。’数客起应曰:‘可作车毂。’温厉声曰:‘车毂须用坚木,柳那可用?书生好顺口弄人,皆此类也。’悉扑杀之。温虽凶人,然此事则不侮,迈俗远矣!诗人自相步韵犹可,步贵人韵,须虑扑杀。贵人倡作勿用‘徘徊’、‘潺’等字,使趋承者有所措手,亦仁者之居心也。”   晚唐章碣八句诗,平仄各押韵:一畔、二天、三岸、四船、五看、六眠、七算、八边。无聊之思,亦将以为格而步之乎?   人之登厕,不可无书,无书则不畅。书须浅陋,不足严待,又逐段易了者,《韵府群玉》、《五车韵瑞》最善。展卷终是有益,而应酬简易,此为捷径。若自好之士而作诗时用之,则自塞诗路,以做韵而已。明诗无深造,二书为之也。   问曰:“如《尚书》所言,则诗乃乐之根本也。後世乐用曲子,则诗不关乐事乎?”答曰:“古今之变,更仆以详。圣人以《雅》、《颂》正乐,则知《三百篇》无一不歌。秦火之後,乐失而诗存,太常主声歌,经生主意义,圣人之道离矣。而唐时律诗绝句,皆入歌喉;及变为诗馀,则所歌者诗馀,而诗不可歌。故陈彭年《送申国长公主为尼》七律,人以诗馀《鹧鸪天》之调歌之;子瞻《中秋》七绝,山谷以诗馀《小秦王》之调歌之,是其证也。元曲出而诗馀亦不入歌喉矣。《尚书》之言,难可通于今也。《三百篇》中,《清庙》、《文王》等专为乐而作诗,《关雎》、《鹿鸣》等先有诗而後入于乐。”   唐梨园歌有“哩连”,以五七言整句,须有衬字,乃可歌也。疑古之“妃呼”、“伊何那”,亦即此意。如此,则不求宋词元曲之顺喉矣。然郑世之言“古乐每一字必丝声十六弹,或三十二弹”,则与後世唱曲先慢後紧者不同,须更考之。   问曰:“诗之体格名目如何?”答曰:“姜白石《诗说》云:‘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づ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余忆《珊瑚钩》之说不然,皆後人附会耳。”   《诗史》曰:“古人文章自应律度,不主音韵。沈约遵崇韵学,而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後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後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旁犯、蹉对、假对、双声、叠韵之类。又有正格、偏格,类例极多。故多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旁犯者,如徐陵文一篇中两用‘长乐’,其义不同者是也。蹉对者,如《九歌》之‘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以‘蕙肴蒸’是也。假对者,如‘自朱耶之狼狈,致赤子之流离’,‘朱’对‘赤’,‘耶’对‘子’,‘狼狈’兽名对‘流离’鸟名。又如‘庖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是也。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几家’、‘村草’为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屐清’,‘侵簪’、‘江光’为叠韵。首句第二字仄声,谓之正格,如‘凤凰轩辕纪’是也;平声,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是也。唐时名辈多用正格。谢庄谓‘互护为双声,敖确为叠韵。’余不谓然,以重翻为双声,重切为叠韵。”   《困学纪闻》云:“《式微》乃二人诗,联句之始也。《柏梁》及贾充与其妇李,亦是联句。”   傅咸《毛诗》皆取经语,集句之始也。禹《玉牒词》云“祝融司方发其英,沐日浴月百宝生”,七言之祖也。荀卿《成相篇》,亦多七言句。   作者涉笔成趣,说者遂以立三十七格。其可留者,不及十条。   宋末元初有九言律诗,大是蛇足,只可谓之诗馀耳。此体始于魏。   律诗所谓偷春格者,首联对,次联不对也。扇对格者,首句与第三句为对,次句与第四句为对也。   唐时有格诗之名,与律诗并举,未得的据,疑是八句有声病而不对偶者耶?   《南史》:“王玄谟问谢庄双声叠韵。庄曰:‘互护为双声,敖确为叠韵。’”双声同音不同韵,叠韵音韵皆同。“互护”同是唇音而不同韵,“敖确”同是牙音而又同韵也。“仿佛”、“熠”、“咿喔”皆双声,“侏儒”、“童蒙”、“空同”皆叠韵。乔谓“互护”纽声同,“菟路”纽声不同,而同在遇部。字声韵书,古今改易多矣。   沈括《笔谈》以次联不对者为蜂腰,引贾岛《下第》诗为证云:“下第惟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旁?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问曰:“先生每言诗中须有人,乃得成诗。此说前贤未有,何自而来?”答曰:“禅者问答之语,其中必有人,不知禅者不觉耳。余以此知诗中亦有人也。人之境遇有穷通,而心之哀乐生焉。夫子言诗,亦不出于哀乐之情也。诗而有境有情,则自有人在其中。如刘长卿之‘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楼行泪,白首一穷鳞’。王铎为都统诗曰:‘再登上相惭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有情地境,有人在其中也。子美《黑白鹰》、曹唐《病马》亦然。鱼玄机《咏柳》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黄巢《咏菊》曰:‘堪与百花为总领,自然天赐赭黄袍。’荡妇、反贼诗,亦有人在其中。故读渊明、康乐、太白、子美集,皆可想见其心术行已,境遇学问。刘伯温、杨孟载之集亦然。惟弘、嘉诗派浓红重绿,陈言剿句,万篇一篇,万人一人,了不知作者为何等人,谓之诗家异物,非过也。”问曰:“弘、嘉人外,岂无读其诗而不见其人者乎?”答曰:“杨素、唐中宗、薛稷、宋之问、贺兰进明、苏涣,其人可数。”   问曰:“唐体于何而始?”答曰:“凡事无始,有始乃邪说也,仅可如《春秋》之始于隐公耳。唐体托始于古诗,古诗托始于《三百篇》,《三百篇》始于《五子》、《喜起》,此前之记于纬书史子者,不敢据言也。五言始汉、魏,鲜有偶句,晋、宋以後、偶句日多,庾信竟是排律。七律始于汉武、魏文等七言古诗,萧子《燕歌行》始有偶句,自此渐有七言六句似律之诗。如梁简文帝《和萧子显春别》云:‘蜘蛛结网满帐中,芳草结叶当行路。红脸脉脉一生啼,黄鸟翩翩有时度。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後应故。’梁元帝《春别》云:‘试看机上交龙锦,还瞻庭表合欢枝。映日通风影珠幔,飘花拂叶度金池。不闻离人当重合,惟恐合罢会成离。’陈後主《玉树後庭花》云:‘丽字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後庭。’又有七言八句似律之诗,而末二句似五言者,如梁简文帝《春情》云:‘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露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南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梁元帝《闻筝》诗曰:‘文窗玳瑁影婵娟,香帷翡翠出神仙。促柱朱弦莺欲语,调弦系爪雁相连。秦声本是杨家解,吴俞那知谢傅怜!愁芳柱促,兰膏无那煎!’又有七言八句,前後散、中四语偶者,如梁简文帝《乌夜啼曲》云:‘绿草庭中望明月,碧玉堂前对金铺。鸣弦拨捩发初异,挑琴欲吹众曲殊。不异三足朝含影,直言九子夜相呼。羞言独眠花下泪,道单栖城上乌。’隋炀帝《江都宫乐歌》云:‘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可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馀秋。绿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泛龙舟》诗云:‘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暂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又有七言十句似律诗者,如江总《闺怨》云:‘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花片时妍。’大辂始于椎轮,诸诗皆七律之椎输也。隋陈子良《塞北思归》诗,竟是唐人七律矣。五绝七绝,即五古七古之短篇,杨升谓截律为绝,非也。   冯定远云:“《文选》词赋始于屈、宋,歌诗起于荆轲《易水之歌》,权舆于姬、孔已後,于理为得。近代诗选必自上古,年纪绵邈,真赝相杂,或不雅驯。又书传引逸诗,多不过三四句,皆非全篇。《三百五篇》既是仲尼所定,又不应掇圣人之所弃者以炫人。余尝与程孟阳言诗,谓其‘如狗之拾骨’,非戏言也。诗至屈、宋,变为词赋。《汉书经籍志》不载五言。五言盛于建安,陈思王为之冠冕,潘、陆以下,无能与并者。子美言‘诗看子建亲’,故苏子瞻云:‘诗至子美,一变也。’元和、长庆以後,元、白、韩、孟嗣出,杜诗始大行,後无出其范围者矣。今之论诗者,但当祖述子建,宪章少陵,古今之变,于斯尽矣。《诗》、《骚》以前,可勿问也。”   又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汤之盘铭,孔子之诔,其体古矣。而《三百五篇》都无铭诔之文,故知孔子不以为诗也。元微之云:‘赋、颂、铭、赞,有韵之文,体自相涉,谓之诗则不可。’近世冯惟讷撰《诗纪》,尽收古逸之铭诔等句何欤?诗,言志者也。《易林》止论阴阳,王司寇欲以《易林》为诗何欤?”   又云:“沈约、谢、王融创为声病,于时文体不可增减,谓之齐、梁体,异乎汉、魏、晋、宋之古体也。虽略变双叠韵,然文不粘缀,取韵不论双只,首不破题,平仄亦不相俪。沈、宋因之,变为律诗,自二韵至百韵,率以四句一绝,不用五韵、七韵、九韵、十一十三韵。唐人或不拘此说,见李赞皇《穷秋志》。首联先破题目,谓之破题。第二字相粘,平仄仄平为偏格,仄平平仄为正格。见沈存中《笔谈》。平仄宫商,体势稳协,视齐、梁体为优矣。近体多是四韵,古无明说。尝推而论之,似亦得其理也。联绝粘缀至于八句,虽百韵止如此也。如正格二联平平相粘也,中二联仄仄相粘也。音韵轻重,一绝四句,自然悉异。至于二转,变有所穷,于文之首尾胸腹已具足,得成篇矣。律赋亦八句,《文苑》注中已备记之,兹不具述。”   又云:“诗家常言有联有绝,二句一联,四句一绝。宋孝武言‘吴迈远联绝之外无所解’是也。四句之诗,谓之绝句,宋人不解,乃云是截律诗首尾,如此议论,非一事也。《玉台新咏》有古绝句,古诗也。唐人绝句之有声病者,是二韵律诗也。元、白、牧之、昌黎集可证。唐人集分体者少,今所传分体者,皆近人所为。古本多存有分律诗绝句者,如《王临川集》首题云七言律诗,下注云绝句,甚分明。唐人惟有元、白、韩、杜等是旧次,今武定侯刻白集,坊本杜牧之集,亦皆分体如今人矣。幸二集尚有宋板,而新本亦有翻宋板者可据耳。自高秉《唐诗品汇》出,今人不知绝句是律矣。高秉又创排律之名,虽古人有排比声律之言,然未闻谓之排律,此一字而有大害于诗。朱子作《诗评》,直云‘五排七排’,并去律字,可慨也!”   又云:“齐、梁声病之体,自古不谓之古诗,诸书言齐、梁体者,不止一处。唐自沈、宋以前,有齐、梁诗,无古诗也,气格亦有差古,而皆有声病。沈、宋既裁新体,陈子昂崛起,直追阮公,遂有两体。开元以下,好声律者则师景、龙朔,矜气格者则追建安、黄初,而永明文格微矣。然白乐天、李义山、温飞卿、陆鲁望皆有齐、梁格诗,白、李诗在集中,温见《才调集》,陆见《松陵集》,题注甚明,但不多耳。既有正律破题之诗,此格自应废矣。皎然《诗式》叙置极详尽允当,人自不能考耳。古诗二字,牢入人心,今人立论,虽子美所称之庾开府,太白所称之谢玄晖,必欲降而下之,云古诗当如此论也。至于唐人虽服膺鲍、谢,体效徐、庾,仰而不逮者,犹以为无上妙品,云律诗当如此论也。吁!可慨已!”   又云:“阮逸注《文中子》不解八病,可见宋时声韵之学已微。有一恶书,名曰《金针诗格》,名梅尧臣,言八病绝可笑,王州《卮言》不知其谬也。沈休文《谢灵运传赞》,刘彦和《文心雕龙》,统论梗概,不得详说,而诸书所言,时有可徵。郭忠恕《佩Δ》云:‘雕弓之为敦弓,依乎旁纽。’按字母徵音四字,端透定泥,‘敦’字属元韵端母,‘雕’字属萧韵端母,则知旁纽者,双声字也。《九经字样》云:‘纽以四声。’是正纽者,四声相纽,东、董、冻、笃是也。刘知几《史通》言梁武云‘得既自我,失亦自我’为犯上尾,两‘我’字为相犯也。平头未详。蜂腰、鹤膝见宋人诗话,乃双声之变也。上下两字俱清,中一字浊,为鹤膝;上下两字俱浊,中一字清,为蜂腰。大韵、小韵,似论取韵之病,大小之义所未详也。沈隐侯云:‘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各异。’详此则八病俱去,亦不在曲折分其名目也。”   又云:“今本《玉篇》前有纽韵之图,列旁纽、正纽甚详。序引《声谱》,恐是沈隐侯《四声谱》。闻世间尚有是书,应是论八病事,恨求之不得耳。今人律诗但作对偶,于此处全不知,何以称律?”   又云:“唐人律诗有八句全不对者,亦有用仄韵者。”   又云:“律诗始于沈、宋,尔时文体不以用事为嫌,今人乃有谓五言律不可用事者,大谬。此说起于方回。”   问曰:“唐人命意如何?”答曰:“心不孤起,仗境方生。熟读《新旧唐书》、《通鉴》、稗史、杂记,乃能于作者知其时事,知其境遇,而後知其诗命意之所在。如子美《丽人行》,岂可不知五杨事乎?试看《本事诗》,则知篇篇有意,非漫然为之者也。”   一篇试立一意,起手、中间、收结互相照应,方得无懈可击。唐人必然。宋至明初,犹不大失,弘、正以後,一句七字犹多不贯,何况通篇!   意由于识。马嵬事吟咏甚多,而子美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曲折有含蓄,子瞻称之。郑畋云:“肃宗回马杨妃死,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人知其有宰相器。刘梦得、白乐天直言六军逼杀天子之妃矣!   唐人诗意不必在题中。如右丞《息夫人怨》云:“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使无稗说载其为宁王夺饼师妻作,後人何从知之。可见《西施篇》之“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是为李林甫、杨国忠、韦坚、王钅共辈而作。元微之“未必诸郎知曲误,一时偷眼为回腰”,亦是胸有所不快,于舞者发之也。崔国辅云:“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亦必有故,意不易见也。   余读韩致尧《惜花》诗结联,知其为朱温将篡而作,乃以时事考之,无一不合。起语云“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是题面。又曰:“眼随片片沿流去”,言君民之东迁也。“恨满枝枝被雨淋”,言诸王之见杀也。“总得苔遮犹慰意”,言李克用、王遇范之勤王也。“若教泥污更伤心”,言韩建之为贼臣弱帝室也。“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意显然矣。此诗使子美见之,亦当心服。诗可以初盛中晚为定界乎?又其《香奁诗》有云:“动天金鼓逼神州,惜别无心学坠楼。不得回眸辞傅粉,更须含泪对残秋。折钗伴妾眠青冢,半镜随郎葬杜邮。惟有此宵魂梦里,殷勤相觅凤池头。”观其起句及“杜邮”、“凤池”,当是李茂贞兵逼京城,昭宗赐杜让能死,代其姬人之作。“残秋”对“傅粉”,似乎趁韵,然其事在景福二年九十月间,正是残秋也。而题绝不相类,将讳之,抑传写误也。让能之死可悯,致尧于此,宜有诗以哀惜之也。又有《咏浴》诗云:“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持女帘帷外,取君王几饼金。”试言成帝、合德事。“沃雪”谓死期将至,当是崔胤擅权,昭宗宠信过甚,而朱温之势,君相命在旦夕,故以汉事比之也。此时内有宦者韩全诲辈,外有藩镇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朱温辈,致尧忠耿之士,深怀不平,而言出祸随,故寓意如此。结语当是指三使相赏赐倾府库也。又有《倚醉》诗曰:“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静中楼阁春深雨,远处帘栊夜半灯。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剪,敲遍阑干唤不应。”昭宗在凤翔,制于李茂贞,使赵国夫人讠学士院二使不在,亟召韩、姚洎,窃见之于土门外,执手相泣。观此情事,必是又曾召而为事所阻,故有“寻旧约”之语。下文则叙立伺机会之情景也。《风》、《雅》、《颂》中时事不少,《诗》本经史之学,汉诗此意已微。子美不然,所以独胜,太白不及也。人读经史,须知是诗材,读诗须回顾经史。明人分作二截,惟于字面间求为大家而已。葛常之曰:“韩《香奁集》百篇,皆艳体词也。”沈存中《笔谈》以为和凝所作,贵後讳之,嫁名于。而《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岁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一月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者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诗阙亡甚多”云云。《香奁集》之为韩所作无疑,存中未考其详,《Т斋览》已引吴融和诗为证矣。余考昭宗天复元年辛酉正月元日斩王仲先等,复位,进孙德昭等为三使相。十一月,韩全诲劫帝幸凤翔,韩扈跸。三年十月,帝召韩、姚洎于土门外,执手涕泣。甲子闰四月,朱温迁帝于洛阳。八月被杀,立昭宣帝。丁卯四月,温篡位。则余所说此二诗意,非傅会也。   致尧又有诗云:“拥鼻悲吟一向愁,寒更转尽未回头。绿屏无睡秋分簟,红叶伤时月满楼。却要因循添逸兴,若为趋竞怆离忧。殷勤凭仗官渠水,为到西溪动钓舟。”天复二年,昭宗在凤翔,宰相韦贻范遭丧图起复,不肯草制,忤李茂贞意。“趋竞”,谓贻范也。“离忧”,谓有去志而思西溪钓舟也。问曰:“君于致尧诗何太拳拳?”答曰:“弘、嘉人惟求词,不求意,故敢轻忽大历。余故举唐末诗之有意者,以破天下之障。人能于唐诗一二字中见透其意,即脱宋、明之病,仙人灵丹,岂须升斗?”致尧又有诗云:“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亦必伤时之作。   唐人于诗中用意,有在一二字中,不说破不觉,说破则其意焕然者。如崔国辅《魏宫词》云:“朝日点红妆,拟上铜雀台。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称“帝”者,曹丕也。下一“帝”字,而其母“终彘不食其馀”之语自见,严于钺矣!《诗归》评“媚甚”。呵呵!   韩《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   问曰:“诗有惟词而无意者乎?”答曰:“唐时已有之,明人为甚,宋人却少。如李义山《挽昭肃皇帝》诗‘海迷求药使,雪隔献桃人’是也。弘、嘉人凑丽字以成句,凑丽句以成篇,便有词无意。宋不剿说,故无此病。”   唐人作诗最重意,不顾功令。省试诗多是六联。祖咏《终南馀雪》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二联便呈主司,云“意尽”。唐人自重如此。   诗惟求词采则甚易,明人优为之;有意则措词不胜其难。以明之亡国言之,君非无过,始则靳于赈荒以成贼势,中则不能罄扫阖宫所有以赡军,终则误谓国君当死社稷,不肯南巡以图恢复。死社稷乃天子守土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播迁而复振者多矣,岂可与城俱尽哉!而死难之烈,高出千古。言其死难甚易,则其过端直陈之,既已不忍,又同于宋人;微言之,又同于义山之《重有感》诗,直俟七百年後之人始知作者之意,其间不能解而诟病之如顾东桥者何限乎!有意之诗其难如此,所以明朝无意之诗积几充架也。义山《重有感》云:“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常熟钱龙惕夕公解曰:“太和九年十月,以前广州节度使王茂元为泾原节度使,逾月李训事作,茂元在泾原,故曰‘得上游’也。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问王涯等罪名,仇士良为之惕惧,故曰‘窦融表已来关右’也。初获郑注,京师戒严,茂元与坊节度使萧弘皆勒兵备非常,故曰‘陶侃军宜次石头’也。士良辈知事连天子,相与愤怨,帝惧,伪不语,宦官得肆志杀戮,则蛟龙失水矣。涯等既死,举朝胁息,诸藩镇亦皆观望不前,谁为高秋之鹰隼,快意一击耶?曰‘更无’者,伤之亦望之也。至于‘昼号夜哭’,‘雪涕星关’,而感益深矣。”夫《有感》长韵律二篇既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可知。而余读之,殊不能领,见夕公注,不觉自失,以其命意视《无题》诗更奥故也。杨、刘、钱之西昆,直是儿童之见,余注《无题》诗名为《发微》,盖以此故。贺黄公说此诗大意同夕公。又有曰:“顾华玉讥此诗云:‘所言何事?次联粗浅不成风调。古人纪事必明白,褒贬乃隐约,未有如此者。’华玉之论,何以服人?”余谓觉范言“诗至义山为一厄”,浅夫类然,何必东桥?晚唐诗难读如此,况盛唐乎?   诗意之明显者,无可著论,惟意之隐僻者,词必纡回婉曲,必须发明。温飞卿《过陈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飞卿于邂逅无聊中,语言开罪于宣宗,又为令狐所嫉,遂被远贬。陈琳为袁绍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谓酷毒矣。操能赦而用之,视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词,亦未必真过其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言神交,叙题面,以引起下文也。“词客有灵应识我”,刺令狐之无目也。“霸才无主始怜君”,“怜”字诗中多作“羡”字解,因今日无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是以深羡于君。“石麟埋没藏春草”,赋实境也。“铜雀荒凉起暮”,忆孟德也。此句是一诗之主意。“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将受辟于藩府,永为朝廷所弃绝,无复可望也。怨而不怒,深得风人之意。以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近与单车向洛阳。顾盼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知君官属大司农,诏幸骊山职事雄。岁发金钱供御府,昼看仙液注离宫”等视此,直是应酬死句。   起联如李远之“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太伤平浅。刘禹锡之“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稍胜。而少陵之“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能使次联“更为後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倍添精彩,更胜之矣。至于义山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则势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唐诗中所少者。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乃是具文见意之法。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常道也。起联若实,次联反虚,是为定法。   结句收束上文者,正法也;宕开者,别法也。上官昭容之评沈、宋,贵有馀力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贵有远神也。义山《马嵬》诗一代杰作,惜于结语说破。绝句是合,律及长诗是结。温飞卿《五丈原》诗以“谯周”结武侯,《春日偶成》以“钓渚”结旅情。刘长卿之“白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宕开者也。子美《褥段》诗之“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收上文者也。此法人用者多。   严沧浪云:“中联易得好句,结难,起更难。”   问曰:“措词如何?”答曰:“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以三身四智对,谓之韩卢逐兔,契棒有分。门对曰‘乾屎橛’,作家语也。刘禹锡之《玄都观》二诗,是作家语。崔珏《鸳鸯》,郑谷《鹧鸪》,死说二物,全无自己,韩卢逐兔,契棒有分者也。禹锡诗,前人说破,见者易识,未说破者当以此意求之,乃不受瞒。不然,非落于宋,即堕于明,契棒未有了日在。”问曰:“唐人故意瞒人乎?”答曰:“祖师语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祖师不瞒人。唐人诗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唐人不瞒人也。其瞒宋人者浅,瞒明人者深。”   优柔敦厚,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诗教也。唐人之词微而婉。王建《宫词》云:“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车驾六龙。”神尧以老聃为始祖,尊为玄元皇帝。“太平天子”,谓诸帝朝老聃也。礼,天子不乘奇车。“五色车”用汉武帝甲乙曰青、丙丁曰赤等事,刺天子乘奇车非礼也。周伯[A102]谓之“具文见意”。此杜元凯《左传序》语,谓不着议论而意自见。可见元人诗思深于明人多也。《宫词》又有曰:“龙烟日暖紫瞳瞳,宣政门当玉仗风。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意刺君臣隔阔,辞则尊崇殿陛。又曰:“射生宫女宿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下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刺服妖也,必是武宗王才人事。又曰:“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旁边立起居。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前无事不多书。”辞则庆幸平,意则讥刺蒙蔽,皆措词之可法者也。元人诗思之深入者,如丁鹤年《题梧竹轩》,结云:“中郎去後知音少,共负奇才奈老何!”用一伯喈总收二物,有力量,语复有寄托感人。《闻元顺帝殂于漠北》云:“仙家一笑乾坤老,谁御瑶池八骏归?”语不迫切而深于痛哭。明人谁有此耶?二百馀年,人才皆为二李粗浮声色所锢没,不知有此心路。   义山《龙池》诗云:“龙池赐酒敞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玄宗潜邸南池,沉而为池,即位後以为瑞应,赐名龙池,制《龙池乐》。杜审言之《龙池篇》,即乐歌也。开元、天宝共四十二年,赐酒于此者多矣,薛王侍宴自在前,寿王侍宴自在後,义山诗意非指一席之事而言之也。十四字中叙四十馀年事,扛鼎之笔也。玄宗厚兄弟而薄于其子,诗中隐然,入《三百篇》可也。苕溪渔隐谓杨妃时薛王之死已久。呵呵!   义山《马嵬》诗曰:“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叙天下大事而“六”“七”、“马”“牛”为对,恰似儿戏,扛鼎之笔也。高秉谓义山诗对偶精切。呵呵!人欲开口,先须开眼,开口则易,开眼则难。   《离骚》若干言,只“椒”、“兰”二字见意,谓子椒、子兰,谮屈公于王者也。又杂于诸草木中,见者不觉。古人之立言温厚如此。   明道非诗人,而刺新法君臣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有道之言,乃尔蕴藉!求之明人,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六宫处处秋如水,不独长门玉漏长”,稀于晨星矣。“六宫”联咏武宗巡游。“小犬”联,太祖破陈友谅,贮其姬妾于别舍,李善长兄弟有窥觇者,故诗云然也。善长得罪以此事,季迪亦以此致重典,况于直出者乎?   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如聂夷中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诗之所以难得也。   汉、魏也,晋、宋也,梁、陈也,三唐也,宋、元也,明也,不须看读,遥望气色,迥然有别。此何以哉。辞为之也,犹夫衣冠举止,可以观人也。有意无词,锦袄子上披蓑衣矣。   诗贵活句,贱死句。石曼卿《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于题甚切,而无丰致、无寄托,死句也。明人充栋之集,莫非是物,二李为尤甚耳。子瞻能识此病,故曰:“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其题画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措词虽未似唐人,而能于画外见作画者鱼鸟不惊之致,乃活句也。咏物非自寄则规讽,郑谷《鹧鸪》,崔珏《鸳鸯》,已失此意,何况曼卿宋人耶!梅询退位而热中,其侄女咏蜡烛以刺之云:“樽前独垂泪,应为未灰心。”询见之有愧色。视《红梅》何如!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宋失含蓄,明失澹远。唐如李拯诗云:“紫宸朝罢缀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兵火後之荒凉,不言自见。但此法唐人用之已多,今不可用也。   诗不可以言求,当观其意。讥刺是人,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颂美是人,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服之华,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缁衣之宜兮”,“服其命服”是也。乔谓汉、唐为黄河,《三百篇》为星宿海。   严沧浪云:“诗不可太着题,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有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重,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唐人之命意,宋、明或有暗合者,至于措词,则如北出开原、铁岭,五官虽同,迥非辽左人之语言矣。郡中即事,若宋、明人为之,必是直陈本意。羊士谔云:“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栏干!”余友贺黄公曰:“是以思妇比孤臣,寓留滞周南之感耳。”余谓今人作此诗,人必共以无谓讥之矣,那得不共作直陈本意之诗乎!风气使然,智者莫如之何!   禅者有云:“意能划句,句能划意,意句交驰,是为可畏。”夫意划句,宜也。而句亦能划意,与意交驰,不须禀意而行,故曰“可畏”。诗之措词,亦有然者,莫以字面求唐人也。临济再参黄公案,禅之句划意也。“薛王沉醉寿王醒”,诗之句划意也。   问曰:“造句炼字如何?”答曰:“造句乃诗之末务,炼字更小,汉人至渊明皆不出此。康乐诗矜贵之极,遂有琢句。梁、陈别论。陈伯玉复古之後,李、杜诸公偶一涉之,不以经意。中唐犹不甚重,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所存既小,不能照顾通篇,以致神气萧飒。诗道至此,大厄运也。”   盛唐人之用字,实有後人难及处。如王右丞之“鸾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其用“迥出”、“回看”,景物如见。子美之“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亦然。而“野航恰受两三人”,“旭日散鸡豚”,“受”字、“散”字更非他字可易,甚不费力。“宿火焰炉灰”,“陷”字精确,虽衰飒犹好。至杜荀鹤之“风暖鸟声碎”,方干之“香粳倩水舂”,“碎”字、“倩”字费力甚矣!   宋人诗话多论字句,以致後人见闻愈狭。然炼字与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陈浊也。常言俗语,惟靖节、子美能用之;学此,便流于尧夫《击壤集》五七字为句之语录也。   祖咏之“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子美之“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其用“生”、“动”、“不动”、“徐开”字,能使诗意跃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炼之妙也。   子美之“峡坼霾龙虎睡,江清日抱鼋鼍游”,晚唐人险句之祖也;“盘涡浴鹭底心性”,王建诗之祖也。太白之“如何青草里,也有白头翁”,用虚字,流水对易见。子美之“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不用虚字,流水对难见。   刘长卿之“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之“菊为重阳冒雨开”,开晚唐门径也。   炼字乃小家筋节。四六文,陈诗之馀,炼字之妙,大不易及。子瞻文集只“山高月小,放落石出”八字耳。永叔曾无一字。唐诗炼字处不少,失此字便粗糙。画家云“烘染过度即不接”,苦吟炼句之谓也。注意于此,即失大端。唐僧无可云“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雨声比落叶也。又云“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远烧比微阳也。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谓之象外句,非苦吟者不能也。   张云:“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花聚由“回”,草垂由“细”,工矣!   蔡宽夫云:“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   宋人眼光见句法,其诗话于此有可观者,不可弃之。开、宝诸公用心处,在诗之大端,而好句自得。大历以後,渐渐束心于句,句虽佳而诗之大端失矣。   ●卷二   问曰:“五言古诗如何?”答曰:“此体之名,失实久矣!汉固有高澹、浓诡二种诗,皆入歌喉,皆在乐府。乐府乃武帝所立官署之名。《古诗十九首》,谓是古不知何人所作之诗,亦在乐府中。故乐府之‘青青河畔草’,‘驱车上东门’,即《十九首》中之第二第十三首。而《文选》注所引《十九首》,谓之枚乘乐府也。《十九首》皆是高澹之作,後人遂以此为古诗,而以《羽林郎》、《董娇饶》等浓诡者为乐府。後人所见固谬,而此二种诗,终不可相杂也。”余友常熟冯定远班有《古今乐府论》,考据精详,而文多难尽载,举其要义曰:古诗皆乐也,文士之词曰诗,协之于律白乐。後世文士不娴乐律,言志之文,有不可入于声歌者,故诗与乐判。如陈思王、陆士衡所作乐府,其时谓之“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管弦”是也。乐府之题有可赋咏者,文士为之词,如《铙歌》诸篇是矣。乐府之词,文采可爱,文士拟之,如《相逢行》、“青青河畔草”是矣。二者乃乐府之别支也。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声成文谓之歌。《宋书乐志》所载魏、晋乐府有歌行。行之为名不可解,仍其旧而已。亦有不用乐府而自作七言长篇,亦名歌行。故《文苑英华》又分歌行与乐府为二也。今人谓歌行为古风,不知所始。唐人不然,故宋人有七言无古诗之说。齐、梁之前,七言古诗有“东飞伯劳”、“卢家少妇”二篇,不知其人代,故曰古诗。或以为梁武帝,盖误也。唐初卢、骆所作,有声病者是齐、梁体;李、杜诸公不用声病者,乃是古调。如沈期“卢家少妇”,体同律诗,则唐乐府亦用律诗也。《才调集》目录云“古律杂歌诗一百首”。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言律也;杂者,杂体也;歌者,歌行也。此是五代时书,故所题如此,最为得之;今亦鲜知者矣!汉人歌谣之采入乐府者,如《上留田》、《霍家奴》、《罗敷行》之类,多言当时事。少陵所作新题乐府,题虽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後,此体纷纷矣。总而言之:制诗以协于乐,一也;采诗入乐,二也;古有此曲,倚其声为诗,三也;自制新曲,四也;拟古,五也;咏古题,六也;并少陵之新题乐府而为七,古乐府尽此矣。唐末有长短句,宋有词,金有北曲,元有南曲,今有北人之小曲,南人之误歌,皆乐府之馀也。乐府不难知,而後人都不解。请具言之,太白歌行祖述《骚》、《雅》,下迄齐、梁七言,无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讽刺沉切,自古未有也。後人宜以为法。乐府本词多平美,晋、魏、宋、齐乐府取奏,多聱牙不可通,由乐人于不合宫商者增损其文,或有声无文,声词混填,至有不可通者,非本诗如是也。李于鳞乃取晋、宋、齐、隋《乐志》所载者,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剥,谓之“拟乐府”。而宗子相所作,全不可通。陈子龙辈效之,读之令人笑来。王元美论歌行云“内有奇语夺人魄者”,直以为歌行,而不知其为拟古乐府也。乐府词体不一,汉人承《离骚》之後,故歌谣多奇语。魏武悲凉慷慨,与诗人不同。而史志所载,亦有平美如班婕妤《团扇》“青青河畔草”,皆乐府也。《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则《十九首》亦乐府也。伯敬承于鳞之说,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至谓古诗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古诗,谬之极矣!乐之大者惟郊祀,渠乃曰:“乐府之有郊祀,犹诗之有应制。”何耶?李西涯之乐府,其文不谐金石,则非乐也;不取古题,则不应附于乐府;又不咏时事,则不合于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当名为咏史乃可。夫诗之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轻重无准,惟取达志。李氏之词,引绳切墨,议论太重,文无比兴,非诗之体也。此语历六百年来,惟定远言之耳。而序讥太白用古题,过矣!其集古诗多可观,惜哉无是可也。古来言乐府者,惟《宋书》最详整,其次则《南齐书》,《隋书》及《晋书》皆不及也。郭茂倩《乐府诗集》为诗而作,删诸家《乐志》作序,甚明白而无遗误,作歌行乐府者,不可不读。左克明《乐府》只取堪作诗料者,童蒙所读也。杨铁乐府,其源出于二李、杜陵,有古题,有新题,文字自是创体,颇伤于怪。然笃而论之,不失为近代高手,太白之後,亦是一家,在作者择之。今之太常乐府用诗,黄心甫《扶轮集叙》云“今不用诗”,非也。《史概》所载乃元曲调。   唐乐府亦用律诗,而李义山又有转韵律诗,杜牧之、白乐天集中律诗多与今人不同,《瀛奎律髓》有仄韵律诗,严沧浪云“有古律诗”,今皆不能辨矣。   问曰:“定远好句如何?”答曰:“好句何足以论定远?弘、嘉人岂无好句耶?唐人妙处,在于不着议论而含蓄无穷,定远有之。其诗曰:‘禾黍离离天阙高,空城寂寞见回潮。当年最忆姚斯道,曾对青山咏六朝。’金陵、北平事尽在其中。又有云:‘隔岸吹唇日沸天,羽书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还苍翠,虚对围棋忆谢玄。’马、阮、四镇事尽在其中。又有云:‘席卷中原更向吴,小朝廷又作降俘。不为宰相真事,留得丹青《夜宴图》。’以韩熙载寓讥刺时相也。又有云:‘王气消沉三百年,难将人事尽凭天。石头形胜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以孙仲谋寓亡国之戚也。所谓不着议论声色而含蓄无穷者也。论定远诗甚难,若直言六百年无是诗,闻者必以为妾,若谓六百年中有是诗,则诗集具在,有好句之佳作有之,未有无好句之佳作如定远者也。”问曰:“二十年前叶文敏公题两先生诗草,有‘邢夫人见尹夫人’之句,人久以为定论。今之推重定远如此,得毋自以为地乎?”答曰:“心实让焉,何自为地?有好句之诗不让定远者,何独不佞?无好句之诗,他人不敢相强,余则实不敢与之并辔。十年以前,犹无此意,近日识见稍进,故如是耳。孰有无端退屈者乎?此中甘苦,心自知之。如张承吉诗云:‘马嵬宫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一往读之,似轻薄谑笑。夫僖宗之西狩,由奄人田令孜致之。承吉诗不言令孜而其意自见,此唐人能事也。见唐人意者尚不能作唐人诗,定远四绝句,能作唐人诗者也。”问曰:“先生近日所进如何?”答曰:向者谓古诗、唐诗各自成体,作唐体者不受困于宋、明,即得成诗。今知不然。汉、魏诗如手指,屈伸分合,不失天性。唐体如足指,少陵丈夫足指,虽受行,不伤跬步。凡守起承转合之法者,则同妇女足指,弓弯纤月,娱目而已。受几许痛苦束缚,作得何事?唐诗尚不称余意,何况定远,又况自所作者而欲为之地耶?直是前步既错,末知之何耳!犹忆四十年前,见贺黄公《铜雀台妓》诗云抚金炉嗟薄命,八年两度见分香。’其刺子桓隐而切矣,定远敌手也。”   诗至《十九首》,方是烂然天真,然皆不知其意。以辞求意,其诗全出赋义乃得;兼有比兴,意必难知。   苏武、李陵诗,余疑是汉人送别之作,名苏、李。诗之叙景,必不绝远,而苏诗有“俯视江汉流”,“行役在战场”,何也?李诗亦不似二人情景。   《焦仲卿妻诗》,于浓诡中又有别体,如元之董解元《西厢》,今之数落《山坡羊》,一人弹唱者也。   魏武终身攻战,何暇学诗,而精而老健,建安才子所不及。   魏文《代刘勋妻》二诗及《折杨柳行》,思无邪而词温厚,《三百篇》之遗声也。“西北有浮”,宜是为中原人流寓江南者作。   王粲《从军诗》曰:“讨彼东南夷”者,乃建安十三年戊子曹操败于赤壁事,故又曰“白露沾裳衣”,“愁思当告谁”也。其曰“相公征关右”者,乃建安十六年操平韩遂、马超,故又曰“拓地三千里”也。其曰“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率彼东南路,将定一举勋”者,当时十八年进军濡须,相守一月退军之事,故又曰“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也。赤壁、濡须事,措词得体。   凡拟诗之作,其人本无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为之诗,如《拟苏子送别》诗及魏文帝之《刘勋妻》者最善;其人固有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其诗,如文通之於阮公,子瞻之於渊明者亦可。《十九首》之人与事与意皆不传,拟之则惟字句而已;皮毛之学,儿童之为也。阮籍、郭璞诗有忧时虑患之意,文通所拟皆失之。   阮公《咏怀》诗云“驾言发魏都”,是司马未篡时所作。又曰“修竹隐山岑,射干临增城”,是为曹爽、贾充。其曰“葛ぱ延幽谷”,必言夏侯玄、荀勖辈也。又有曰“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言罹祸者且自危也。阮公一生长醉,而诗不言酒。傅玄诗云“秋兰岂不芬,鲍肆乱其旁”,必说时事。郭璞《游仙》诗有“逸翮思拂霄”一篇,是悒郁语,可见游仙是方外以自遣也。   沈约“生平少年日”、柳恽“汀洲采白”二篇,可以继美《十九首》。   杨素诗朴劲不似隋人。   《选》体之名,最为无识。西汉至宋、齐诗皆在《文选》中,以何者为《选》体?   贞观至景龙之五古,严为汰择,有善者止百篇。   张曲江五古胜于燕公。晚唐人诗之得理者,不下于曲江,而措词太远。   陈伯玉诗之复古,与昌黎之文同功。卢照邻《咏史》诗似子美,王《古离别》似非排律。   陈伯玉之“故人洞庭去”,薛稷之《秋日还京》诗、《鱼山亭》诗,五古之至善者也。   王右丞五古,尽善尽美矣,《观别者》篇可入《三百》。孟浩然五古,可敌右丞。储光羲诗是沮、溺、丈人语。高达夫五古,壮怀高志,具见其中。子美称“岑参识度清远,诗词雅正”。杜确云:“岑公属词尚清,用志尚切,迥拔孤秀,出于常情。”王昌龄五古,或幽秀,或豪迈,或惨恻,或旷达,或刚正,或飘逸,不可物色。李颀五古,远胜七律。常建五古,可比王龙标。崔颢因李北海一言,殷目为“轻薄”;诗实不然,五古奇崛,五律精能,七律尤胜。崔曙五古,载《英灵集》者五篇,高妙沉着。殷谓其“吐词委婉,情意悲凉”,未尽其美。谓薛据“骨鲠有气魄”,斯言得之。陶翰诗沉健、真恻、高旷俱有之。又谓刘虚“情幽兴远,思苦语奇”,得其真矣。馀如张谓、丘为、贾至、卢象诸君,俱有可观,合于李、杜以称盛唐,洵乎其为盛唐也。钱起、韦应物,体格稍异矣。   储不仿陶,而兴趣酷似。龙标“奸雄乃得志”篇,必为曲江、安禄山而作。   “《大雅》久不作”诸诗,非太白断不能作,子美亦未有此体。《上之回》,刺学仙也。《妾薄命》,刺武惠妃之专宠也。太宗武功最大,高宗孱主,犹蒙其馀威以下高丽。《塞上曲》,美太宗也。《邯郸才人》,身去而心不忘宗国也。《月下独酌》诗“月既不解饮”,是敷衍,似宋诗。《送裴十八》之“归时莫洗耳”四语,亦是敷衍无味。“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思无邪而词清丽,妙绝可法。   《咏怀》、《北征》,古无此体,後人亦不可作,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退之《南山诗》,已是後生不逊。诗贵出于自心。《咏怀》、《北征》,出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山谷之语,只见一边。   诗贵和缓优柔,而忌率直迫切。元结、沈千运是盛唐人,而元之《舂陵行》、《贼退诗》,沈之“岂知林园主,却是林园客”,已落率直之病。乐天《杂兴》之“色禽合为荒,政刑两已衰”,《无名税》之“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轻肥》篇之“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买花》篇之“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等,率直更甚。东野《列女操》、《游子吟》等篇,命意真恳,措词亦善;而《秋夕贫居》及《独愁》等,皆伤于迫切。韦苏州《寄全椒道士》及《暮相思》,亦止八句六句,而词殊不迫切,力量有馀也。贾岛之《客喜》、《寄远》、《古意》,与东野一辙。曹邺、于、聂夷中五古皆合理,而率直迫切,全失诗体。梁、陈于理则远,于诗则近。邺等于理则合,于诗则违。宋人虽率直而不迫切。   杜确云:“自古文体变易多矣。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荡绮靡之词,名曰‘宫体’。厥後沿袭,务于妖艳,谓之‘ゼ锦布绣’。其有欲尚风格颇有规正者,不复为当时所重,讽谏由此废阙。”   《诗法源流》云:“诗者,原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子美自有子美之诗,昌黎自有昌黎之诗。其他如陈子昂、王摩诘、高、岑、贾、许、姚、郑、张、许之徒,亦皆各自为体,不可强而同出。”   又云:“唐人以诗为诗,宋人以文为诗。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近;宋诗主于议论,故于《三百篇》远。古诗于《三百篇》近,唐诗于《三百篇》远。”   太白云:“梁、陈以来,艳薄殊极,沈休文又尚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梁、陈,谓宫体以下,非谓陶、谢诸公也。休文声律,谓平仄也。   五言古诗,须去其有偶句者而论之,以自西汉至中唐为全局,犹七言律诗以自初唐至晚唐为全局也。汉、魏五古之变而为唐人五古,欲去陈言而趋清新,不得不然,亦犹七律初、盛之变而为中、晚唐,不得不然也。   弘、嘉人惟见古人皮毛,元美仿《史》、《汉》字句以为古文,于鳞仿《十九首》字句以为诗,皆全体陈言而不自知觉,故仲默敢曰“古文亡于昌黎”,于鳞敢曰“唐无古诗”也。此与七律之瞎盛唐而讥大历以下者一辙。去有偶句者,以其为唐体之履霜也。去晚唐者,晚唐已绝也。   诗之关系名教风化者,非五古不可。其贵重可见。   柳子厚《芍药》诗曰:“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近体中好句皆不及。可见体物之妙,古体胜唐体。   古体宁如张曲江、韦苏州之有边幅。子美之古诗只可一人为之。子瞻古诗如搓黄麻绳百千尺。子瞻极重韦、柳,而自作殊不然,何也?   唐体诗有涯,後之作者,患在薄弱,不患泛滥。古体诗无涯,後人泛滥之弊,遂同于五七字为句之文。“简贵”二字,时刻须以自警。   诗法须自《十九首》,方烂然天真。唐诗已是声色边事,况宋、元、明耶!   六朝尚有本非诗人偶然出语绝佳者。如刘俣云:“城上草,植根非不高,所恨风霜早。”十三字说身境心事如见,以六朝诗法宽故也。唐诗韵狭,有平仄,黏须对偶,故非老手不佳。   冯定远曰:“五言虽始于汉武之代,而盛于建安,故古来论者,止言建安风格。至黄初之年,则诸子凋谢,止有子桓、子建,不须赘言黄初体也。永明之代,王元长、沈休文、谢一时有盛名,始创声病之论,以为前人所未发。文体骤变,皆避八病,一简之内,音韵不同;二韵之间,轻重悉异。其文两句一联,四名一绝,声韵相避,文字不可增减。自永明至唐初,皆齐、梁体也。沈、宋新体,声律益严,谓之律诗。陈子昂始法阮公为古体诗,唐因有古、律二体,始变齐、梁之格矣。齐时江文通诗不用声病,梁武帝不知四声,其诗仍是太康、元嘉旧体,严沧浪何以混言‘齐、梁诸公’,元长、玄晖没于齐朝,沈休文、何仲言、吴叔庠、刘孝绰并入梁朝,故声病之格通言齐、梁,而其体直至唐初也。白太傅尚有格诗,李义山、温飞卿皆有齐、梁格诗。律诗既盛,齐、梁体遂微,後人不知,咸以为古诗。”   又云:“古诗之视律体,非直声律相诡也,其筋骨气格,文字作用,亦迥然不同。然亦人人自有法,无定体也。陈子昂上郊阮公,为千古绝唱,不用沈、宋格调,谓之古诗,唐人自此有古、律二体。云古者,对近体而言也。《古诗十九首》,或云枚叔,或云傅毅。词有东都、宛、洛,锺参军以为陈王,刘彦和以为汉人。既人代未定,但以其是古人之作,题曰古诗耳,非以此定古诗之式,必当如是也。李于鳞云:‘唐无古诗,陈子昂以其诗为古诗。’全不通理。如律诗始于沈、宋,开元、天宝已变,可云盛唐无律诗,杜子美以其律诗为律诗乎?子昂法阮公,尚不许是古诗,则于鳞之古诗,当以何时为断?若云未能似阮,则于鳞之五古,视古人定何如?”   又云:“《古诗十九首》机杼甚密,文外重旨,隐跃不可反捉。李都尉诗皆直叙无作用,尤为古朴。江淹所拟,《从军》一篇最合。严沧浪都不解此。”   又云:“潘、张、左、陆以後,清言既盛,诗人所作,皆老、庄之赞颂,颜、谢、鲍出,始革其制。元嘉之诗,千古文章于此一大变。请具论之:汉人作赋,颇有模山范水之文,五言则未有。後代诗人之言山水,始于康乐。士衡对偶已繁;用事之密,始于颜延之,後世对偶之祖也。《三百篇》言饮酒,虽曰‘不醉无归’,然亦合欢成礼而已;‘彼醉不臧’,则有沉湎之刺。诗人言饮酒不以为讳,自陶公始之也。《国风》好色而不淫,朱子始以郑、卫为男女相悦之词,古实不然。《楚辞》美人以喻君子。五言既兴,义同《诗》、《骚》,虽男女欢娱幽怨之作,未极淫放,《玉台新咏》所载可见。至于沈、鲍,文体倾侧,宫体滔滔,作俑于此。永明、天监之际,鲍体独行,延之、康乐微矣。严沧浪于康乐之後不言延之,又不言沈、谢,则齐、梁声病之体,不知所始矣;不言鲍明远,则宫体红紫之文,不知其所法矣。虽言徐、庾,亦忘祖也。于时诗人,灼然自名一体者,如吴叔庠,边塞之文所祖也。又如柳吴兴、刘孝绰、何仲言,皆唐人所法,何以都不及?子美‘颇学阴、何’,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则子坚之体,亦不可缺。齐、梁以来,南北文章颇为不同。北多骨气,而文不及南。邺下才人,卢思道、薛道衡皆有盛誉。自隋炀有非倾侧之论,徐、庾之文少变,于时文多雅正。薛道衡气格清拔,与杨素酬唱之作,义山极道之。唐初文字,兼学南北,以人言之,道衡亦不可缺。”   又云:“严沧浪云:‘《玉台》,徐陵所集,汉、魏、六朝诗皆有之。人谓纤丽者为《玉台》体,其实不然。’班按:梁简文在东宫,命徐孝穆撰《玉台集》,其序云:‘撰录艳歌,凡为十卷。’则专取艳词明矣。其文止于梁朝,非六朝也。”   又云:“陆士衡《拟古诗》,江文通《拟古三十首》,如搏猛虎,捉生龙,急与之较力,不暇气格悉敌。今人拟诗,床上安床,惟见怯处,种种不逮耳。然前人拟诗,往往只取大意,不尽如陆、江也。”   又云:“南北朝人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亦通谓之文。唐自中叶以後,多以诗与文对言。愚按:有韵无韵皆可谓之文,缘情之作则曰诗。诗者,思也。情动乎中而形乎言,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有美有刺,所谓诗也。不如是则非诗,而为有韵之文耳。《礼记》有汤之盘铭、孔子之诔,《左传》有卜筮繇词,皆有韵,而《三百篇》中无此等文字,可知古人自有阡陌,不以为诗也。”   又云:“汉人碑铭多谓之诗,体相涉耳,非诗也。”   又云:“赋出于诗,故曰‘古诗之流’也。《汉书》云‘《屈原赋》二十五篇’,《史记》云‘作《怀沙之赋》’,则《骚》亦赋也。宋玉、荀卿皆有赋,荀赋便是体物之祖。赋颂,本诗也,後人始分。屈原有《橘颂》。陆士衡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赋不同也。”   又云:“《雅》、《颂》多艰深,《国风》则通易。《风》或出于里俗,《雅》、《颂》必朝廷作者为之。虽有寺人孟子辈,然皆列于《雅》,亦必是当时能文者。《尚书》是朝廷文字,语多难解,非特古今言语不同。盖古人之文人煅炼文字,其体如此,不以平易者为善也。《孔丛子》中已有明说。”   又云:“古诗法汉、魏,近体学开元、天宝,如儒者之学周、孔也。近世恶主、李者,并此言而排之,过矣!顾学之何如耳。学王、李者乃自许汉、魏、盛唐,轮扁必笑之。”   又云:“看齐、梁诗,看他学问源流,气力精神,有远过唐人处。或问:如何是谢惊人句?’答之曰:‘叔源失步,明远变色。’”   又云:“钱牧斋教人作诗,惟要识变。余得此论,自是读古人诗,更无所疑,读破万卷,则知变矣。”乔曰:“皎然《诗式》言作诗须知变复,盖以返古为复,以不滞为变也。金正希举业之于王济之,最得此意。变而不复,成、弘至启、祯矣。定远见处实胜牧斋,见者每惑于名位。”   冯定远又云:“多读书,则胸次自高,出语皆与古人相应,一也;博识多知,文章有根据,二也;所见既多,自知得失,下笔知取舍,三也。”   严沧浪云:“‘行行重行行’,自‘越鸟巢南枝’以下,《玉台》别作一首。”定远云:“北宋《玉台》正本止作一首,永嘉陈玉甫本误耳。”   严沧浪云:“‘仙人骑白鹿’篇,余疑‘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别为一篇,郭茂倩不能辨也。”定远云:“此本二诗,乐工合之耳。《乐府》或于一篇止取半首,或合二篇以为一,或一篇之中增损其字句。盖当时歌谣,出于一时之作,乐工取以为曲,增损之以协律。故陈思王、陆机之诗,时人谓之乖调,未命乐工也。具在诸史乐志。沧浪不省而讥茂倩。”文人讥诃前人处,须细细点勘,不可随人步趋。   五绝即五古之短篇,如婴儿笑,小小中原有无穷之意,解言语者定不能为。   诗至于五绝,而古今之能事毕矣。窃谓六朝、三唐之善者,苏、李犹当退舍,况宋以後之人乎!以此体中才与学俱无用故也。   五绝,仙鬼胜于儿童女子,儿童女子胜于文人学士,梦境所作胜于醒时。   崔国辅《魏宫词》,妙在意深。而崔颢《长千曲》云:“君家住何处?妾佳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绝无深意,而神采郁然,後人学之,即为儿童语矣。   丁仙芝《采莲曲》,五绝句也。《品汇》联为一篇,收之五古中,误也。此诗落想最为飘忽,如云:“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何处得来?   五古五绝亦可相收放。高《哭梁少府》诗,只取前四句,即成一绝,下文皆铺叙也。   解大绅应制《题画虎》曰:“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迥顾”。时文皇以高煦谮,意不快于东宫,见诗释然。诗如此,善矣。   妇人诗,如崔莺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刘采春云:“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借问东园柳,枯来有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怨太阳偏。”“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侯夫人云:“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宫女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殷勤红叶,好去到人间。”鲍令晖云:“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沈倩云:“独自凭楼望,霏霏细雨来。桃花如有意,恰对小窗开。”   仙鬼及梦中之诗,如云:“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落花》云:“流水难穷目,斜阳易断肠。谁同砑光帽,一曲《舞山香》?”又有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又云:“点点愁侵骨,绵绵病欲成。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又云:“不信心相忆,丝从鬓里生。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又云:“命笑无人笑,含娇何处娇?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又云:“楚水平如练,周回白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知归。”又云:“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又云:“海门连洞庭,一去三千里。十载一归来,辛苦潇湘水。”又云:“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作四字诗多受束于《三百篇》句法,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太平广记》载刘讽宿山驿,月明,有数女子自屋後出,命酌庭中,歌曰:“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尊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山谷、子瞻谓为鬼中子建。又有一篇云:“玉户金,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郑女卫姬,左右成行。纨绮缤纷,翠眉红妆。王欢瞻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长无灾苦。”子瞻谓“邯郸宫中,金石丝簧”二句,不惟人不能作,知之者亦极难得。诚然诚然。孟德英雄,此女贵姬,各言其实境,不受束缚耳。   问曰:“七言古诗如何?”答曰:“盛唐人山奔海立,掩前绝後。此体忌圆美平衍,又不可槎牙狰狞。初唐圆美,白傅加以平衍,昌黎稍槎牙,刘叉狰狞,卢仝牛头阿旁,杜默地狱饿鬼。”   诗忌出正面,七古尤甚。   初唐七古多排句,不如盛唐无排句而矫健。中唐此品遂绝,何况宋、明!   长篇结紧,方收得往。结前若紧,结却宜宽。   长诗宜于趋承贵要,故世事之用非五排即七古,诗那得佳!   七古须于风樯阵马中不失左规右矩之意。   五古易于冗,七古易于滥。   长篇于意转处换韵则气畅,平仄谐和是元、白体。高《燕歌行》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问首。边庭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诗之繁于词者,七古五排也。五排有间架意易见,七古之顺叙者亦然。达夫此篇,纵横出没如中龙,不以古文四宾主法制之,意难见也。四宾主法者,一主中主,如一家惟一主翁也;二主中宾,如主翁之妻妾儿孙奴婢,即主翁之分身以主内事者也;三宾中主,如主翁之朋友亲戚,任主翁之外事者也;四宾中宾,如朋友之朋友,与主翁无涉者也。於四者中除却宾中宾,而主中主亦只一见,惟以宾中主勾动主中宾而成文章,八大家无不然也。《燕歌行》之主中主,在忆将军李牧善养士而能破敌。于达夫时,必有不恤士卒之边将,故作此诗。而主中宾,则“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四语是也。“岂顾勋”,即“死是战士死,功是将军功”之意。其馀皆是宾中主。自“汉家烟尘”至“未解围”,言出师遇敌也。此下理当接以“边庭”云云,但迳直无味,故横间以“少妇”、征人”四语。“君不见”云云,乃出正意以结之也。文章出正面,若以此意行文,须叙李牧善养士能破敌之功烈,以激励此边将。诗用兴比出侧面,故止举“李将军”,使人深求而得,故曰“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也。王右丞之《燕支行》,正意只在“终知上将先伐谋”,法与此同。右丞之《陇头吟》,却又不然,起手四句是宾,“关西老将不胜愁”六句是主,主多于宾,乃是赋义。   王翰《古长城吟》,只取後四句,可作一绝句。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正意只在“不知乘月几人归”。郭元振《古剑篇》,宋之问《明河篇》,正意皆在末四句。刘庭芝《捣衣篇》,通篇是赋。   王勃《滕王阁诗》,直是讥刺阎都督,“画栋”以下,皆言富贵之不久长也。今阁上有帖子是“画栋”二句,却是写景,有繁华气象,诗未必如是也。   王宏《从军行》,正意在“杀身为君君不闻”,“可怜少年”、“秦王筑城”,皆宾也。结宜用四句,则不迫促。   宋之问《放白鹇篇》,正意在末四语,以其寂寥,故以“绿绮”作伴。“著书”云云,亦是横间之语,与达夫《燕歌行》中之“少妇城南”同法,起手先出琴侧面也。   岑参《盖将军歌》,直是具文见意之讥刺,通篇无别意故也。《走马川行》,以刺妄奏边功者。   乔知之《绿珠篇》,有作绝句三首者。观其正意在末二句,是七古体,非必三绝句也。   右丞《桃源行》是赋义,只作记读。《老将行》起语至“数奇”是兴,“自从”下是赋,“贺兰”下以兴结。《寒食城东即事》,若将次联意作流水联,即是七律。   岑参《赤骠马歌》,前念五句皆言卫节度而带及马,末三句言马而带及卫节度,得宾主映带法。   李颀《送李十四》,应酬诗也。   崔颢《邯郸宫人怨》,自比也。   读张谓《杜侍御送贡物》及《代北州老翁》,其人子美之流。   太白云:“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无馀味。《襄阳歌》无意苟作。《听新莺歌》首叙境,次出莺,次以莺合境,次出人,次收归莺而以自意结,甚有法度。   子美《白行》意在末四句。《马行》与岑参《赤骠马歌》意异格同。《兵车行》正意在中间“君不闻”数语,而“信知生男”下以浑语作结。《哀王孙》亦然。《哀江头》正意在“清渭东流”二句。陈陶斜之败,不为房讳,故曰诗史。子美如《苏端薛复篇》言饮酒者不多,而“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宛似太白语。《洗兵马》是实赋。《短歌行赠王郎》似太白诗。《丹青引》结处自伤也。《古柏行》结处比贤士,亦自比也。《释闷》“天子亦应”下,必是讥李辅国。   钱起《送邬》、《送傅》、《送崔》皆应酬诗。韩《寄歌舒》亦然。   昌黎《董生行》不循句法,却是易路《石鼓歌》。子瞻能为之。   张籍、王建七古甚妙,不免是残山剩水,气又苦咽。   《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   冯定远云:“七言歌行盛于梁末,梁元帝为《燕歌行》,群下和之,有《燕歌行集》。其书不传,名见郑樵《通志》。”   北朝卢思道《从军行》,全类唐人歌行矣。唐开元中,王摩诘之七古,尚有全篇偶句者。高常侍尽改古格。太白远宪《诗》、《骚》,近法鲍明远,而恢廓变化过之,蒸霞蔚,千载以来莫能逮矣。辞多风刺,《小雅》、《离骚》之流也。老杜创为新题,直指时事,一言一句,皆关世道,遂为歌行之祖,非直变体而已。   古人七言歌行止有《东飞伯劳歌》、《河中之水歌》。魏文帝有《燕歌行》,至梁元帝亦有《燕歌行》,卢思道有《从军行》,皆唐人歌行之祖也。   梁末始盛为七言诗赋,今诸集皆不传,类书所载可见。王子安《春思赋》,骆宾王《荡子从军赋》,皆徐、庾文体。王州、杨升不知,皆以为歌行。州云:“以为赋则丑。”误矣!   七绝是七古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为不失本体。   王龙标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後人无不宗之。   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   七绝与七古可相收放,如骆宾王《帝京篇》,李峤《汾阴行》,王冷然《河边枯柳》,本意在末四句,前文乃铺叙耳。只取末四句,便成七绝。七绝之起承转合者,衍其意可作七律,七律亦可收作七绝。   七绝,唐人多转,宋人多直下,味短。   刘梦得、李义山之七绝,那得让开元、天宝。   岑参《凯歌》第二三句云“捷书先奏未央宫,天子预开麟阁待。”竟似平偶,何也?   五排,即五古之流弊也。至庾子山,其体已成,五律从此而出。排律之名,始于《品汇》。唐人名长律,宋人谓之长韵律。此体无声病者不善,如唐太宗《正日临朝》等,虞世南《慎刑》,苏味道《在广》,皆不发调。陈拾遗《白帝》、《岘山》二篇,古厚敦重,足称模范。   杜审言、宋之问、沈期此体诗,凡台阁、山水、行旅、关塞、赠饯、方外,无不极佳。   长篇须有架,以杜氏祖孙二诗为法。审言《和李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叙事之有间架者也。起手八联,宽衍大局也。“已属群生泰”以下,出朝廷存抚之意,即出嗣真也。“城阙周京转”以下,出河东也。“昔出诸侯静”,因河东为高祖兴王之地而追叙之也。“隐隐帝乡远”以下,叙嗣真之奉使也。“雨霈鸿私涤”以下,实叙存抚之事也。“杀气西冲白”以下,畅言旁及也。“缅邈朝廷问”以下,叙嗣真之眷注才学也。“澄清得使者”一语,完奉使之事也。“莫以崇班阂”以下,自托也。末联总收前文也。子美《上韦左丞》诗,人误置之古诗中,实排律言情之有间架者也。黄山谷所说最善:起手曰“纨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一篇正意,略略点出作眼目破题也。故令韦静听而具陈之。如出题。“甫昔少年日”以下,言儒冠之求志也。“此意竟萧条”以下,言误身也。意举而文备,宜乎有是诗矣。是诗独献于韦者,以厚愧真知在赞诵佳句也。大臣职在荐贤,不徒爱士,故效贡禹之弹冠而跋涉也。知韦不能荐,故欲去秦也。临去有之情,故托意于终南、渭水也。去不可以不别知交,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也。一去不可复见,故结语云云也。余谓山谷之说是诗极善。然宋人知赋而不知兴比,用兴比则有纵横出没,与此二篇不同。韦左丞名济,山谷以为见素。   兼兴比者,如义山《圣女祠》诗云:“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地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客梦,心断汉宫巫。从骑栽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凤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首句,出题也。次句,自述也。三句,言圣女也。四句,又自述也。“消息”二句,赞圣女也。“肠回”句,谓异于襄王之侮。“心断”句,言不同巫蛊之狂邪,尊圣女也。“从骑”二句,又自述行踪,兴也。星娥”、“月姊”,比圣女之不可得见也。“寡鹄”,言想念之切也。结用“方朔”,以王母比圣女也。此本虚题,不可全用赋义,故杂出兴比以成篇,其间架亦不得如前二诗之截然也。   玄宗排律,远胜太宗。   盛唐排律,圣也;子美,神也。说子美则诸公自见。《玄元庙》云:“配极玄都,凭高禁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画于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皆秀发,旌旆尽飞扬。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并冻银床。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方?”卢德水云:“唐自高祖追崇老子为祖,天宝中,现象降符,不一而足,人主崇信极矣。此诗直纪其事以讽也。‘配极’四句,讥其用宗庙之礼。‘碧瓦’四句,讥其宫殿逾制。‘世家遗旧史’,谓开元中敕升老、庄为列传之首,而不能改易子长旧史。‘《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直崇玄学。‘画手’以下,谓世代寥廓而画图亲切,‘冕旒’、‘旌旆’,同儿戏也。‘身退’以下,谓老子之要在清净无为,即今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岂肯凭人降形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诗极意讽谏而词语浑然,德水读书,眼光透过纸背者也。余谓“谷神”二句,谓老子若有神,舍此庙尊崇之地,更居何方乎?前极严重,故以谑语为结。此诗得德水发明,圣人复起,必收之《三百篇》中。   《重经昭陵》诗,前四联叙太宗功德,繁简得中,後二联以昭陵作结。此诗极其典重,锺伯敬以为悲凉,非也。《赠郑谏议十韵》,前四联赞美谏议,中三联自叙,後三联自。《遣兴诗》,前二联叙骥子,“世乱”下三句叙其依母在家中,“鸟道”句转出己不得见,“天地”联叙隔绝,结言得见为幸为难。《伤春》云:“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讥姑息也。“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忧根虚而尾大也。结言不用贤人也。《春归》云:“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直是无可如何,悲愤之极。《赠王侍御四十韵》,起手叙离合之情,“锦里”下粗自述,“客即”下言与王之交情,“粗饭”下细自述,“氵崩口”下叙侍御之胜境,“山阳”下叙主宾乐事,“农月”下言须别去,“列国”下出素心,“洗眼”下丁宁珍重之辞。《遣闷呈严公二十韵》,起手六联自述兼及幕府,“畴昔”二联叙得入幕,“露”下言出幕还家,“束缚”下又言入幕,“不成”下有不能任职之意。《行次古城》诗,起手二句是破题,“白屋”三联述道路景物,“王门”下有求先容之意。《谒先生庙》诗,前段叙先主、孔明事;“锦江”句言通和孙氏;“剑阁”句言前後出师;“旧俗”下叙庙;“绝域”出己生平之志也;“关张”“耿邓”以古人自许也;“应天”句自许名世;得士”句自许一个臣;“迟暮”句谓年已老,不能践生平志,愿犹可为谋臣;“飘零”,则绝望矣;“泪洒衣巾”,以时君非先主,而使己不比事业于诸葛、关、张、耿、邓也。子美忧王室之诗甚多,而自负之重,此诗独见之。《出瞿塘四十韵》,首二句破题也。凡长篇须得破题以为纲领,无此则读者茫茫矣。“入舟”二句,略出其情,以足上文之意。“窄转”下叙峡中景,“不有”下叙出峡後景。“意遣”下自叙,“丘壑”下追述壮年事。“哭穷途”言天宝间为李林甫所扼,“廷争”谓言房事也。“乞江湖”,则华州及依严尽在其中,故即继以“滟”、“沧浪”也。“浮名寻已已”,是收上文;“懒计却区区”,是启下文。天皇寺在荆州,帝子渚湘中地,苍梧则更南矣。子美卒于衡州,不知更南,欲於人焉依?“朝士”下言朝廷事,谓无明君贤臣,黎元受病,而宰相恃权相倾,势必相及于己也。《出江陵寄郑审》,起手四语,说尽穷途情景,便堪痛哭。“社稷”二联,言世乱使己困悴,无地可托也。“雨洗”联写出江陵途中景物自好。“鸣づ”、“别燕”自比也,“栖托”二句赋穷途也。“相沫”者“寂寥”,“报恩珠”而“浩荡”,则江陵人情相待可知,或郑审独有情而寄之以诗也。“溟涨”四语言前路也。“滥窃”句言审有甯戚之待也。“时忧”句,必江陵幕中人有谗谮之者。结联出审以见寄诗之意。郑审有《巡检两京路种果树》诗亦佳,必与公相契。读子美排律,即觉馀人皆在绳尺之内。   钱起亦天宝人,而《湘灵鼓瑟》诗,虽甚佳而气象萧瑟;《过王舍人宅》诗,浓淡得宜。刘长卿《登于越亭》诗,前段尚宽和,至“得罪”三联,忽出哀苦之词,遂觉通篇尽是哀苦。唐人诗法如是,若通篇哀苦,失操纵法。李嘉《江亭》诗,失却此意。杨巨源《赠老将》诗,前十联极笔铺张,後四联收归“老”字意,只在“功成封宠将”一语,则前之铺张非虚语,“封宠将”所以老将困穷也。裴晋公度之“灰心缘忍事”,“苍蝇漫发声”,谓元稹辈也。蒋防《杜宾客》诗,命意布局措词皆可法。陈颜博《恩赐魏文贞诸孙旧第》诗亦然。义山《有感》排律二首,为甘露之变而作,可见其曾学子美也。《碧瓦》、《镜槛》、《拟意》、《独居有怀》四首,用意难测,未审是艳情否?《酬令狐郎中见寄》诗,有曰“天怒识雷霆”,又曰“危于讼阁铃”,已知意之不释然矣,其後复为彼所感。桓司马所谓“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者也。   五言律诗,若略其形迹而以神理声调论之,则对偶而五联六联者,如杨炯之《送刘校书从军》,不对偶而八句者,如沈约之《别范安成》,柳恽之《江南曲》,皆律诗也。   陈子昂之“故人洞庭去”,与岑参之《送卫凭》,文理何异,而可以一为古一为律乎?   五七言律皆须不离古诗气脉,乃不衰弱,而五言尤甚也。五律守起承转合之法,如于武陵之“人间惟此路,长得绿苔衣。及户无行迹,游方应未归。平生无限事,至此尽知非。独倚松门久,阴昏翠微”。离古诗气脉者也。不离古诗气脉者,子美为多。   太白五律,平易天真,大手笔也。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村夫子语。昔人谓此诗非子美作,余以此联定之。   子美之《官定後戏赠》诗,略不见有介意处,胸次如何?   《春望》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言无人物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乐事而溅泪惊心,景随情化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极平常语,以境苦情真,遂同于《六经》中语之不可动摇。《喜达行在所》云“生还今日事”,言昨日在途,生死犹不可必也。“间道暂时人”,言此後尚未可保也。“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痛定思痛,尤不堪也。《晚行口号》之“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不过是世乱怀乡耳。宋刘须溪便于“梁江总”三字作解,通篇绝无此意。《收京师》之“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谓仗回鹘以成功,而诸将滥赏也。《赠王中允》之“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深表维之异于均、、希烈也。《移华州掾》之“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追叙昔之艰危也。“近侍归京邑”,幸之也。“移官岂至尊”,子美实以雪房中肃宗怒,为尊者讳也。“无才日衰老”,自叹而不怨望朝廷也。“驻马望千门”,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也。忆太白云“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个臣之胸襟矣。《秦州杂诗》之“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身在陇西不忘长安也。又曰“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是为攻相州九节度使平行无主帅也。《野望》之“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刺朝廷君子少而小人多也。《归燕》之“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不忘君也。《萤火》、《蒹葭》二诗,自道也。《苦竹》诗结处之“幽人”,必其良友矣。《捣衣》诗以其时兵戍正多,闺情以言之。《月夜忆舍弟》之悲苦,後四句一步深一步。《除架》诗之“人生亦有初”,乃“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之叹。《病马》诗仁人之言。《後游》诗之“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江亭》诗之“水流心不竞,在意俱迟”,非其人必无此诗思。《漫成》诗之“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谁人将此情景作诗材耶?《落日》诗之“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此景亦人所时遇者,经老杜笔即绝妙。《赠别郑炼》云:“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余愿明之为瞎盛唐诗,而作“大漠清秋迷陇树,黄河日落见层城”以赠别者,一看此诗也。   五律须从五古血脉中来,子美是也。集中有六百馀首,余尝手抄而时读之。   《诗史》谓首句第二字仄声者为正格,平声者为偏格,而引“凤历轩辕纪”、“四更山吐月”以例之。当时论五律五排不及七律,五言偏格读之不亮,七律不然故也。凡雄劲台阁诗,必当用正格;幽寂诗,却是偏格有别致。   唐太宗五律,殊无英雄帝王气象。中宗《幸秦始皇陵》诗,知大道理,不似其为人。题中“幸”字失体,前後同是天子,何言幸耶?   王绩《野望》诗,陈拾遗之前旌也。   贞观至景龙八十年中之五律,去其袭陈、隋气而可观者,仅有百篇。明皇五律,盛唐高手,元美谓“藻艳不及文皇”,是陈、隋之见。   读王右丞诗,使人客气尘心都尽。《送梓州李使君》诗云:“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竟是山林隐逸诗。欲避近熟,故于梓州山境说起。下文“汉女输ㄅ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方说李使君。盛唐人避近熟,明之为盛唐者,专取近熟以图热闹。   孟浩然诗宛然高士,然是一家之作。   岑参云“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与韩一名所系无穷事,争肯当年便息机”,刘伯温《僧寺》诗云“是处尘劳皆可息,清时终未忍辞官”,皆正人由中之言。   李光进掌禁兵,以兄光弼被谮,而出为渭北节度使。岑参送之诗云:“弟兄皆许国,天地荷成功。”可谓非诗史乎?   李颀五律高澹,大胜七律,可与祖咏相伯仲。   常建《听琴》诗云:“一指指应法,一声声爽神。”宋人死句矣。“一弦清一心”,更不成语。《破山寺》诗,以视“红楼疑现白毫光,地接宸居福盛唐”,相去多少?   张睢阳《闻笛》诗及《守睢阳》排律,当置《六经》中,敬礼之,勿作诗读。   《咏蜀道画图》,故有“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句。余愿明之为老杜者,于乔太师宅饮别而曰“燕地雪霜连海峤”,一见此句也。《客夜》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睡不着,故难得到晓。“月影”、“江声”,睡不着时之景也。“无衣食”、“仗友生”,睡不着时之情也。结语辗转无尽也。无有一字虚壳。《赠别韦赞善》云:“扶病送君发,自怜犹不归。”病中送别,是两层不堪,而又不得归,其情何如?“应尽客泪”,收上二句三层之苦况也。复非掩荆扉”,掩扉,却扫之意,韦去则竟无往来者矣。“江汉故人少,音书从此稀”,愁别後之顺逆生死,无从得信也。“往还二十载,岁晚寸心违”,久交心膂,所望以共患难相扶持,老而失之,心将何如耶!《倚杖》诗通篇叙景甚足乐,只结用“凄凉”二字,景物尽变。其曰“忆去年”,必彼时有失意事,还忆之而凄凉也。《弟占归草堂》诗,锺伯敬云:“家务琐屑,有一片骨肉友爱在其内。”此言最得。而锺之受病亦在此,日见子美细处,不见其大也。《别房太尉墓》云:“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亦有三层苦境苦情。“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上句意中事也,下句不知从何而来。在今思之,实有然者,当是意因境生耳。《去蜀》结云:“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眼中意中,无数过不得,说不能尽。《冬深》云:“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风涛暮不稳,舍棹宿谁门?”即罗隐之“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意也。《宿昔》云:宿昔青门事,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花”、“龙”比贵妃、玄宗也。第三联,天地间何以有此绝妙好词耶?《西阁》结云:“时危关百虑,盗贼尔犹存。”读“尔”字觉有恨声出于纸上。《麂》诗为黎元也。“衣冠”、“盗贼”四字同用,笔罚严矣。其曰“蒙将”,曰“无才”,曰“不敢恨”,悲愤中之饰词也。《喜弟观即到》云:“病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上句言见书即同于见人;下句言久别意其死,喜极之词。“人”字奇极。“猱ㄑ须髯古,蛟龙窟宅尊”,写瞿塘出人意表。《江汉》诗云:“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怨而不怒。子美何至一弃永不复收耶?“爱容霜鬓”,言王使君非知己也。   卢世氵云:“五言律,至盛唐诸家而极矣,然未有富似子美者也,又富矣又有用也。何言乎用?动天地,格鬼神,︳谟定命,远猷辰告,蒿目时艰,勤恤民隐,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是诚有用文章,子美所独饶也。若夫好色则为《国风》,怨诽则为《小雅》,直于四十字内自制《离骚》矣。天荒地老,兀得少陵洋洋乎盈耳哉?”   钱起《和成少府》,应酬诗也。第三联与上下文何涉?《送征雁》诗,与子美“吹笛关山”篇同体。   刘长卿五律胜于钱起,《穆陵关》、《吴公台》、《漂母墓》皆言外有远神。《馀干旅舍》前六句叙尽寂寥之景,结以情收之,亦“吹笛关山”之体。   韦苏州《送别覃孝廉》诗,风雅之音也。惟杜集多有此意。郎士元《长安逢故人》云:“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是子美诗也。   韩《送李中丞》,应酬作也。第三联亦与前後不浃洽,结亦是套语。《送夏侯校书》、《送李》、《送元》、《送孙》皆然。   皇甫冉《温泉即事》,有味。   李端《过宋州》诗,言情叙景为第一。于良史《居》诗,得情得景。朱湾《露中菊》,自道也。戴叔伦“如何百年内,不见一人”,宋诗也。崔峒之僧家竟何事,扫地与焚香”,小儿不作此语,戎昱《闻颜尚书陷贼》,是一朝有关系事。诗结云“同荣不同辱”,可谓有恒矣。《咏史》诗太露,何以贻误清泰耶!于鹄《题邻居》,体异陶而情则同。韩退之《次安陆寄周员外》诗,情景浃洽;《和裴公》诗,有味。吕温《笼中鹰》之“九天飞势在,六月目晴寒”,奇句也。通篇有寄托。张籍之“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独游无定计,不欲道来期”,“寒夜共来望,思乡独下迟”,深入人情。朱庆馀《宿姚少府宅》诗,起结大妙,惜中二联不浃洽。《湖中》之“风波不起处,星月尽随身”,平常而妙。贾岛《代旧将》诗,子美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非叙景,乃引情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写得幽居出。《旅游》之“此心非一事,书札若为传?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子美也。张祜《观李司空猎》诗,精神不下右丞,而丰采迥不同。义山《蝉》诗,绝不描写用古,诚为杰作。“幽人不倦赏”篇,情景浃洽。《落花》起句奇绝,通篇无实语,与《蝉》同,结亦奇。《月》诗次联虚灵。《李花》亦然。《後阁》第三联,苦心奇险句也。《晚晴》次联澹妙。许浑诗甚多,七律惟爱《南康阻浅》篇,五律惟《寓怀》虚灵。马戴《楚江怀古》、《淮上春思》、《落日》、《寻王处士》,不似晚唐人诗。李昌符《归故居》诗,情景浃洽。刘威之《秋夜旅怀》,调不高而有至情。张乔《送许棠》诗,情景浃洽。司空图佳句,大有高致,又甚细密。崔涂《除夜有感》,说尽苦情苦境矣。李建勋《田家》诗,可见徐知诰之有功于民也。戴司颜之《江上雨》,情景皆真,故能浃洽。周朴之“禹功不到处,河声流向西”,诚苦心奇句,奈前後无味何!齐己《剑客》诗,杰作也。“夜来何处火,烧出古人冢”,非晚唐人无此诗思。   七律造句比五言为难,以其近于流俗也。   七律之法,起结散句,中二联排偶。其体方,方则滞。叙景言情,远不如古诗之曲折如意,以初唐古律相较可见矣。七律止宜于台阁,馀处不称。景龙既有此体,以其便于人事之用,日盛月滋,不问何处皆用七律,谓之近体,实诗道之一厄也。学初盛而端庄而不能快意,学中晚则流利而伤于浅薄。自宋以来,多伤浅薄。弘、正间人,矫语初盛,而浅心粗气,不能详求初盛命意遣词之妙,遂流为强梗肤壳,又唐体之一厄也。   律诗有二体,如沈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以双栖起兴也。“九月寒砧催木叶”,言当寄衣之时也。“十年征戍忆辽阳”,出题意也。“白狼河北音书断”,足上文征戍之意。“丹凤城南秋夜长”,足上文“忆辽阳”之意。“谁为含情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完上文寄衣之意。题虽曰《乐府古意》,而实《捣衣曲》之类。八句如钩钅巢连环,不用起承转合一定之法者也。子美《曲江诗》亦然。其云“一片花飞减却春”,言花初落也。“风飘万点正愁人”,言花大落也。“且看欲尽花经眼”,言花落尽也。“一片”,“万点”,“减却春”,“正愁人”,“欲尽经眼”,情景渐次而深,兴起第四句以酒遣怀之意。“小堂巢翡翠”,言失位犹有可意事。“高冢卧麒麟”,言富贵终有尽头时。落花起兴至此意已完。“细推物理须行乐”,因落花而知万物有必尽之理。“细推”者,自一片、万点、落尽、饮酒、冢墓,皆在其中,以引末句失官不足介怀之意。此体子美最多。遵起承转合之法者,亦有二体:一者合于举业之式,前联为起,如起比虚做,以引起下文;次联为承,如中比实做;第三联为转,如後比又虚做;末联为合,如束题,杜诗之《曲江对酒》是也。一者首联为起,中二联为承,第七句为转,第八句为合,如杜诗之《江村》是也。八比前後虚实一定,七律不然。   冯定远云:“严沧浪言有古律诗,今不能辨。”余见七律有未离古诗气脉者,如姜皎《龙池乐章》云:“龙池初出此龙山,常经此地谒龙颜。日日芙蓉生夏水,年年杨柳变春湾。尧坛宝匣馀烟雾,舜海渔舟尚往还。愿似飘五影,任从来去九天间。”又崔日用曰:“龙兴白水汉兴符,圣主乘时运斗枢。岸上蒙茸五花树,波中的千金珠。操环昔闻迎夏启,发匣先为瑞有虞。风色光随隐现,赤神化象江湖。”沈卿之“龙池跃龙龙已飞,”其第四章也。独孤及《早发龙沮馆》云:“沙禽相呼曙色分,渔浦鸣榔十里闻。正当秋风度楚水,况值远道伤离群。津头却望後湖岸,别处已隔东山。停舻目送北归翼,惜无瑶草持寄君。”子美多有此体,疑即古律诗。恨定远已成古人,不得相斟酌。严沧浪论古律诗,固云“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则余所举不误也。   少陵七律,有一气直下,如“剑外忽传收蓟北”者;又有前六句皆是兴,末二句方是赋。如《吹笛诗》,通篇正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说者谓首句“风月”二字立眼目,次联应之,名为二字格,盲矣!“风月”是笛上之宾,于怀乡主意隔两层也。“蓬莱宫阙”篇,全篇是赋,前六句追叙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寥落。王建“先朝行坐”篇,与此二首同格。说者谓此诗首句言土木,次句言天子,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谓之二字贯串格,盲矣!肃、代时何曾有土木耶?“童稚情亲”篇,只前二联,诗意已足,後二联无意,以兴完之。义山《蜀中离席》诗,正仿此篇之体。   唐人七律,宾主、起结、虚实、转折、浓淡、避就、照应,皆有定法。意为主将,法为号令,字句为部曲兵卒。由有主将,故号令得行,而部曲兵卒,莫不如臂指之用,旌旗金鼓,秩然井然。弘、嘉诗惟有旌旗炫目,金鼓聒耳而已。   正意出过即须转,正意在次联者居多,故唐诗多在第五句转。金圣叹以为定法,则固矣。昌黎《蓝关》诗,第三联方出正意,第七句方转。   罗邺诗云“荻花芦叶满汀洲,一簇新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三句叙景已尽,第四句转云“玉簪恩重独生愁”,以“愁”字意总贯下文之“女萝力弱难逢地,桐树心孤易感秋。莫怪当欢却惆怅,全家欲上五湖舟”也。罗邺此诗以“愁”字贯通篇,与崔珏《鸳鸯》同路。崔诗“情”字在次句,故易识;罗诗愁”字在中间,实则上文三句皆愁也。崔诗板,罗诗生动。   中唐七律,清刻秀挺,学者当于此入门,上不落于晚唐之雕琢,中不落于宋人之率直,下不落于明人之假冒。盖中唐如士大夫之家,犹可几及;盛唐如王侯之家,不易攀跻,而又被假冒,坏为恶道。识力未到者,负高志而轻易学之,不似盛唐,先似假冒恶道。此余身受之害,非遥度也。   学时文甚难,学成是俗体,七律亦然。问曰:“八比乃经义,何得目为俗体?”答曰:“自《六经》以至诗馀,皆是自说己意,未有代他人说话者也。元人就故事以作杂剧,始代他人说话。八比虽阐发圣经,而非注非疏,代他人说话。八比若是雅体,则《西厢》、《琵琶》不得摈之为俗,同是代他人说话故也。若谓八比代圣贤之言,与《西厢》、《琵琶》异,则契丹扮夹谷之会,与关壮缪之‘大江东去’,代圣贤之言者也,命为雅体,何词拒之?”   严沧浪云:“八病敝法不必拘。”冯定远云:“八病出于沈隐侯,古人已有非之者。然齐、梁体正在声病,律诗则益严矣。沧浪既云‘有近体,有律诗’,而又云‘不必拘’,不知律诗之‘律’字作何解?”   严沧浪云:“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冯定远云:“律诗之有粘,不知所始,《河岳英灵集叙》云‘虽不粘缀’,是也。又韩致尧有联缀体,《梦溪笔谈》有偏格正格之论,是其说也。严言折腰而不详其故。盖绝句第二字之平仄平仄及仄平仄平,不用粘者也。”   严沧浪云“西昆即义山体,而兼温飞卿及杨、刘诸公以名之。”冯定远云:“《西昆酬唱》是杨、刘、钱三人之作,和者数人,取法温、李,一时慕效,号为西昆体。不在此集者尚多。永叔始变之,江西以後绝矣。元人为绮丽语,亦附西昆体。而义山诗实无此名。”余注义山《无题》诗,名曰《西昆发微》,正嫌沧浪之粗漏也。   ●卷三   或问曰:“初盛中晚之界如何?”答曰:“商、周、鲁之诗同在《颂》,文王、厉王之诗同在《大雅》,闵管、蔡之《常棣》与刺幽王之《》、《宛》同在《小雅》,述后稷、公刘之《豳风》与刺卫宣、郑庄之篇同在《国风》,不分时世,惟夫意之无邪,词之温柔郭厚而已。如是以论唐诗,则初、唐、中、晚,宋人皮毛之见耳。不惟唐人选唐诗,不分人之前後,即宋、元人所选,亦不定也。自《品汇》严作初、唐、中、晚之界限,又立正始、正宗以至旁流、馀响诸名目,但论声调,不问神意,而唐诗因以大晦矣。《品汇》又多收景龙应制诗,立初唐高华典重之说。钱牧斋谓‘其人介于两间,不可截然划断’,是矣,犹未穷源。盖唐人作诗,随题成体,非有一定之体。沈、宋诸公七律之高华典重,以应制故,然非诸诗皆然,而可立为初唐之体也。如南宋两宫游宴,张抡、康伯可辈小词,岂能尽出于高华典重哉!是以宋之问《遇佳人》,则有‘妒女犹怜镜中发,侍儿堪感路旁人’。徐安贞《闻筝》则有‘曲成虚忆青娥佥,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锁重关听未辟,不知眠去梦中看’。杜审言《春日有怀》,则有‘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大》有‘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沈期《迎春》有‘林间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并是梅’,又《应制》有‘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过岭》诗通篇流利。郭元振《寄刘校书》‘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张说《幽州新岁》诗,感慨淋漓,《氵邕湖山林》诗,自赏,又有云:‘绕殿流莺凡几树,当蹊乱蝶许多丛。’苏《扈从杜间》诗有‘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诸公七律不多,而清新颖脱之句,已有如此,使如中晚之多,更何如耶?《大》、《扈从》本是典重之题,而‘梅花落处’、‘山一一’等,犹自忍俊不禁,况他题而肯作‘伐鼓撞钟惊海上’,‘城上平临北斗悬’等语耶?刘得仁晚唐也,《禁署早春》诗,亦有沈、宋应制之体。使大历、开成人不作他诗,只作应制诗,吾保其无不高华典重者也。况景龙应制之诗虽多,而命意、布局、使事无不相同,则多人只一人,多篇只一篇,安可以一人一篇而立一体?诗既雷同,则与今世应酬俗学无异,何足贵哉!盛唐博大沉雄亦然。孟浩然有‘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张谓有‘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王湾有‘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万楚有‘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子美之‘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等,不可枚举,皆是随题成体,不作死套子语也。诗必随题成体,而後台阁、山林、闺房、边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楼,处处有诗。子美备矣,太白已有所偏,馀人之偏更甚,绝无只走一路者也。弘、嘉瞎盛唐只走一路,学成空壳生硬套子,不问何题,一概用之,诗道遂成异物。七律,盛唐极高,而篇数不多,未得尽态极妍,犹《三百篇》之正风正雅也;大历已多,开成後尤多,尽态极妍,犹变风变雅也。夫子存二变,而弘、嘉人严摈大历、开成,识成高于圣人矣。   诗乃一念所得,于一念中,唐、宋体有相参处,何况初、盛、中、晚而能必无相似耶?如杜牧之《华清宫》诗:“《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语无含蓄,即同宋诗。又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语有含蓄,却是唐诗。宋人乃曰:“明皇常以十月幸骊山,至春还宫,未曾过夏。”此与讥薛王、寿王同席者,一等村夫子。宋元钅宏曰:“欲眠未稳奈如何,秋尽更残风雨多。且向夜窗凭槛望,几声寒づ碧烟萝。”并不透脱,此又与明诗相近矣。   问曰:“三唐变而益下,何也?”答曰:“须于此中识其好处而戒其不好处,方脱二李恶习,得有进步。《左传》一人之笔,而前厚重,後流利,岂必前高于後乎?诗贵有生机一路,乃发于自心者也。三唐人诗各自用心,宁使体格少落,不屑袭前人残唾,是其好处。识此,自眼方开,惟以为病,必受瞎盛唐之惑。忠不可以常忠,转而为质文。春不可以常春,转而为夏秋。初唐不可以常初唐,转而为盛唐,盛唐独可以七八百年常为盛唐乎?活人有少庄老,土木偶人千百年如一日。”   开成已後,诗非一种,不当概以晚唐视之。如“时挑野菜和根煮”,“雪满长安酒价高”之类,极为可笑。平浅成篇者,亦不足观。至如《落花》之“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五更风雨葬西施”,《节使筵中》之“幕外刀光立从官”,《牡丹》起句之“邀勒东风不早开,众芳飘後上楼台。当筵台觉春风贵”,《妓人》之“剑截眸中一寸光”,“薄命曾嫌富贵家”,“瘦去谁怜舞掌轻”,《吊李义山》之“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别妓》之“枕上相看直到明”,《忆妾》之“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之类,皆是初唐人未想到者,故能发学者之心光,岂可轻视。初盛大雅之音,固为可贵,如康庄大道,无奈被沈、宋、李、杜诸公塞满,无下足处,大历人不得不凿山开道,开成人抑又甚焉。若抄旧而可为盛唐,韦、柳、温、李之伦,其才识岂无及弘、嘉者?而绝无一人,识法者惧也。   以初盛视中晚,如京朝官之于下僚。以初盛视弘、嘉,如京朝官之于蒙金木偶。   问曰:“先生尝言三唐与宋、元易辨,唐、明难辨者,何也?”答曰:“此为弘、嘉派言之也。若唐、明易辨,则二李俗学,为人指击尽矣,安得蹶而复起耶?世亦有厌贱俗学者,而意中阴受其害,求好句,不论诗意,则其所谓唐诗,止是弘、嘉人诗也。读唐人之诗集,则可以知其人之性情、学问、境遇、志趣、年齿。如《韵语阳秋》之评太白者,可以见太白诗从心出故也。读明人诗集,了无所见,以作者仿唐人皮毛,学之者又仿其皮毛,略无自心故也。夫唐无二盛,盛唐亦无多人,而自弘、嘉以来,百千万人,百千万篇,莫非盛唐,岂人才独盛于明,瑶草同于竹麻{艹区}苇乎?此何难知,逐臭者不知耳。”   窃自谓能辨唐、明,惟吴乔为最。六十年前,视唐、明皆知兰蕙;五十年来,视唐、明之善者如野岸草花,而弘、嘉之诗同于大秽。不然,不为能辨唐、明也。   刘长卿云:“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一本作“独戍”,予意“独戍”为是,有戍卒处堪泊船也。及读地志,其地有独树口,乃知古人诗不可轻议。   《唐诗纪事》王之涣《凉州词》是“黄沙直上白间”,坊本作“黄河远上白间”。黄河去凉州千里,何得为景?且河岂可言“直上白”耶?此类殊不少,何从取证而尽改之。   杨升谓韦州《西涧》诗是“独怜幽草涧边行”,“行”与“怜”相应,似胜。   刘长卿《过贾谊宅》诗云:“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反言以见意也。宋人讥其为顺从,以活句为死句矣。呵呵!   用古能道意述事则有情。刘禹锡送馆阁出尹河南者云:“阁上掩书刘向去,门前修刺孔融来。”是用古述事者也。杨巨源《赠张将军》云:“知爱鲁连归海上,肯令王翦在频阳?”是用古道意者也。至若戴叔伦之“陈琳草檄才犹在,王粲登楼兴不赊”,韩之“才子旧称何水部,使君还继谢临川”,则浮泛无情,开弘、嘉门径。   句中不得有可去之字。如李端之“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即便”有一字可去。“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上四字可去。   盛唐不巧,大历以後,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于巧。刘长卿云“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云“菊为重阳冒雨开”,巧矣。柳子厚之“惊风乱芙蓉水”,“桂岭瘴来似墨”,更著色相。姚合送使新罗者云“玉节在船清海怪”,则更险急,为避陈浊麻木不惜也。如右丞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极是天真大雅;後人学之,则为小儿语也。   《韵语阳秋》云:“‘’,‘澜’等字,不可趁韵凑平仄而倒用之。”余谓“芊芊”、“悠悠”等字,亦不可独用一字。   《古今诗话》云:“王右丞《终南》诗,讥刺时宰,其曰‘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位蟠据朝野也。‘白回望合,青霁入看无’,言有表无里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遍及也。‘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言托足无地也。”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方有入处。而山谷又曰:“喜穿凿者弃其大旨,而于所遇林泉人物,以为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则诗委地矣。”山谷此篇,又不可不知也。   唐人诗有平头之病,如窦叔向之“远书珍重”、“旧事凄凉”,“去日儿童”,“昔年亲友”,唐彦谦之“泪随红蜡”、“肠比朱弦”,“梅向好风”、“柳因微雨”,亦当慎之。   唐诗情深词婉,故有久久吟思莫知其意者。若如走马看花,同于不读。   右丞《观别者》云:“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西邻。”当置《三百篇》中,与《蓼莪》比美。其曰:“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十字抵一篇《别赋》。   唐人作诗,意细法密。如崔护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後改为“人面今何处在”,以有“今”字,则前后交付明白,重字不惜也。昔有好捉人诗病者,谓某句出于前人某句,亦未必然。余曾有《试灯》诗云:“雪月梅花三白夜,酒灯人面一红时。”今说崔护诗,乃知古人受诬者多矣。前人诗句甚多,後人自当有相同者,那能顾虑?但作者严绝三偷,惟求自尽吾意,偶同勿论也。   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   诗之似雕琢也有故,意多言少,炼多就少,似乎雕琢;雕琢非诗也。   唐时诗人不肯苟同,所以能自立。僧齐己见韦苏州,仿韦体作数诗以投之,韦大不喜,献其旧作,乃极嘉赏曰:“人人自有能事,何得苟同老夫耶!”乐天、义山诗体绝异,乐天见义山诗,爱重之极,谓曰:“吾死後当为尔子。”故义山名其子曰白老。弘、嘉贵人,莫不收拾同调,互相标榜,李、杜不死,高、岑复生,以诳诱无识。盖唐人务实,明人务名,子瞻所谓“群儿自相名字”者也。   诗思太苦则为方干,太易则为子瞻,消息其间甚难。   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息妫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赤壁》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息妫庙,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故诗用“露桃”。《赤壁》,谓天意三分也。许彦周乃曰:“此战系社稷存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之不足与言诗如此。张又新《赠妓》诗:“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成眠。”梦,用襄王、神女事也。《幽鼓吹》讥之曰:“不眠安得梦?”此亦浅处,何以不见耶?   杜以西川节度移淮南,温飞卿题其林亭云:“卓氏垆前金线柳,隋家堤畔锦帆风。贪为两地分霖雨,不见池莲照水红。”杜氏赠之千缗。使明人作此题,非排律几十韵,则七律四首,说尽道德文章,功业名位,必不作此一绝句。又,如此轻浅造语,杜氏亦必以为轻己。风俗已成,莫可如何也。应酬诗不做为善,不得已做之,慎勿留稿入集。   贞观之诗,未脱齐、梁,後虽有陈子昂复古,尚未易俗,其诗伤于重滞。故《唐诗纪事》前十四卷,不能起人意。   纪事诗不可不慎。韦应物云“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刺许远失实,冤哉!   宋、明粗丑物传于今者,多过砂砾,唐人好诗却不传。如尉迟匡《暮行潼关》云“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美人踏歌》云“芙蓉初出水,桃李忽无言”,《塞上》云“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不得全篇。   应制诗,右丞胜于诸公。   张籍辞椭师道辟命诗,若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二语,即径直无情。朱子讥之,是讲道理,非说诗也。   元微之云“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弹不出”,谓黄钟已前极下之声,须以管色定弦也。李远《赠写御容者》曰“初分隆准山河秀,乍点重瞳日月明”,画法先鼻後眼也。王建琵琶云“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出四条弦”,谓拨弦按入寸也。唐诗固有本领,即此三诗见之。   范传道见题壁句云:“一鸠啼午寂,双燕话春愁。”谓是子瞻作。子瞻不敢当,曰:“此乃唐人得意语。”子瞻可谓大雅君子矣。苕溪渔隐衍为七言曰:话尽春愁双燕子,唤回午梦一黄鹂。”即不贵矣。可见七言难于五言,後人不及前人。   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澹澹风”,为有富贵气象者,正是宋人死句。唐人则曰:“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问曰:“如先生言,诗竟不用声色耶?”答曰:“非也。古人最恶著色,著色即是丑态;而声调已不可不论,诗岂能尽绝声色乎?尤所重者,在意耳。有意,则有声色如‘红稻啄馀鹦鹉粒’亦善,无声色如‘杖藜叹世者谁子’亦善,无意总不善。”   沈卿《龙池篇》,後人以为初唐之冠冕者也,《国秀集》、《才调集》却不收。可知唐人眼光固别,嫌死句也。   唐诗读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诗开卷了然,明诗有语无意,反不能测。   陈陶《陇西行》“五千貂锦丧胡尘”,必为李陵事而作。汉武欲使匈奴兵毋得专向贰师,故令陵旁挠之。一念之动,杀五千人。陶讥刺此事而但言闺情,唐诗所以深厚也。余于明末边事,感慨殊多。若如宋张舜民之“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如波波似雪,将军莫上望乡台。”“灵州岸上千条柳,都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长别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以此措词,意既不欲;如《陇西行》之措词,谁其谅之,同于不作。吾不知如何而可以作诗也。   薛能云:“奸邪用法原非法,唱和求才不是才。”二语在唐为最下落即语,在宋为常谈,在明为有意之语。   于李、杜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于李、杜、韩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义山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深奥之路。义山思路既自深奥,而其造句也,又不必使人知其意,故其诗七百年来知之者尚鲜也。高秉以为隐僻,又以为属对精切;陆游辈谓《无题》为艳情,杨孟载亦以艳情和之,能不使义山失笑九原乎?浅见寡闻,难与道也。   “诗豪”之名,最为误人。牧之《题乌江亭》诗,求豪反入宋调。章碣《焚书坑》亦然。唐司空图云:“诗须有味外味。”此言得之。《建除》、《药名》等诗,儿童所为也。   具文见意,又有如乐天挽微之云:“铭旌官重威仪盛,鼓吹声繁卤簿长。後魏帝孙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阳。”极其铺张而无哀惜之意。白傅自作墓志,但言与刘梦得为诗友,不及于元,则二人之隙末,故诗如是也。   唐小说所载“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宋人不能造也。   陈去非云:“唐人苦吟,故造语奇且工,但韵格不高。倘能取唐人诗而缀入少陵绳墨中,速肖之术也。”诗必先意,次局,次语,去非之说倒矣。   刘禹锡《咏鹤》云:“徐引竹间步,远含外情。”脱尽粘滞。   唐诗措词妙而用意深,知其意固觉好,不知其意而惑于其词亦觉也。如崔国辅《魏宫词》,李义山之“青雀西飞”,白雪、竟陵读之亦甚乐也。   杨诚斋谓杜诗“对食暂餐还不能”,七字有三意。余谓义山之“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五字中有三意。   觉范谓“诗至义山为一厄”,盖嫌其使僻事而不察其用意之深,犹是欧、苏气习也。诗人大抵言过其实,如子瞻所言“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唐人秘奥尽此,自所作诗,不负其言者有几?觉范反是,所说不逮所作。诗句无定体,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叶文敏公骤卒于京师,门下士皆辞馆去,余偶诵右丞”“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不胜悲感。此是送别,然移作哀挽尤妙。   贺黄公曰:“唐人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有高。今读其《送田少府贬括苍》、《赠别晋三处士》、《九日酬颜少府》、《崔司录宅宴大理李卿》诸诗,豁达磊落,扫尽寒涩琐媚之态。”   又曰:“盛唐诸家,虽深浅、浓淡、奇正、束密不同,咸有昌明之象。惟常建诗如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箐,其间幽泉怪石,非中州所有,而阴森之气逼人。其‘高山临大泽’篇,与长吉无异。此唐风之始变也。”   又曰:“诗求可喜,必先去可厌。如常建之‘诸峰接一魂’,毕竟不稳,不稳则不雅。”   又曰:“疏率自任,元次山之本趣也,然有过于轻朴者。王季友诗磊块有筋骨,但亦务寒苦以见长。如‘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宛然阆仙。又有‘日月不能老,化肠为筋否’,僻涩太甚,必涉鄙俚,不逮贾、孟也。”   又曰:“诗有一意透快,略不含蓄,而不害其为佳作者,沈千运、孟卿是也。沈之‘近世多夭殇,喜见鬓发白’,孟之‘为长心易忧,早孤意常伤’,语皆入妙。但读其词,皆羽声色调,无宫商之音。”   又曰:“刘长卿绝句不减盛唐人,次则排律。此体初唐为工,而元和以还,牵凑重复可厌,惟隋州乃能接武前贤。至七言律之妙,有胜于盛唐人者。设机以灌,其功倍矣,抱瓮者不肯为耳。”   又曰:“长卿开元、至德间人,编诗者列之中唐有故。其集有古调,有新声。盛唐人无不高凝整浑,隋州五言律诗,始收敛气力,归于自然,首尾一气,宛如面语。其後遂流于张籍一派,益事流走,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无复高足阔步,包括宇宙,综揽人物之意。孟襄阳诗亦有语真意近,机圆体轻者,然不佻不纤;随州乃作态矣。”   又曰:“诗忌意随言尽。钱起《登覆釜山遇道人》第二篇、《南溪春耕》诗,其结处转笔,可谓水穷起。”   又曰:“郎士元诗不能高,而有谈言微中之妙,淡语中有腴味。如‘乱流江渡浅,远色海山微’,‘河来当塞曲,山远与沙平’,‘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罢磬风枝动,悬灯雪屋明’,萧寂而不入苦寒。”   又曰:“高仲武谓李嘉‘绮靡婉丽,涉于齐、梁’,由未见後来温、李辈耳。”   又曰:“贞元以前人诗多朴重,韩有名于天宝,诗乃修词逞态,有风流自赏之意。”   又曰:“韦苏州冰玉之姿,蕙兰之质,粹如蔼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馀。”   又曰:“韦诗皆以平心静气出之,故近有道之言。宋人以韦、柳并称,然韦不造作,而柳极锻炼也。”   又曰:“卢纶诗以真而入妙。秦系工于写景,故能近人。二皇甫殊胜二包,取境不远而神幽韵洁,有凉月疏风,残蝉新雁之致。李端过于平熟,时作一态,新警可喜。耿善传荒寂之景,故锺、谭所表章皆当。顾况有气骨,七言长篇粗硬中杂鄙语,有高调、非雅音。而《弃妇词》虽繁弦促节,能使行不流,庭花翻落。《公子行》如见纨之状。”   又曰:“中唐多佳句,其不及唐者,气力减耳。雅淡则不能高浑,沉静则不能雄奇,清新则不能深厚。至贞元以後,苦寒、放诞、纤缛之音作矣,惟李益风气不坠。”   又曰:“读于鹄诗,惟恨其少。”   又曰:“诗有美不胜收而品居中下者,亦有一言无可举而不得不奉为胜流者,以丰度言也。知此,可与定羊资州士谔之诗矣。贞元後集中有好诗易,无恶诗难。羊诗求一恶字不可得。”   又曰:“于ν官襄阳,颇酷虐。李涉工诗,以‘逢人惟说岘山碑’为讽,如是足矣。若欧阳公于晏元献,不免寻闹。”   又曰:“吕温不及刘、柳,而气亦劲重苍厚。其《孟冬蒲津关河亭作》:‘雪霜自此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其人可知。”   又曰:“大历以还,诗尚自然。子厚始振励,篇琢句雕,起颓靡而荡秽浊,出入《骚》、《雅》,无一字轻率。其初多务刻,神峻味冽,後亦渐近温厚。如‘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寒月上东岭,冷冷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不意王、孟外复有此诗。”   又曰:“宋人诗法,以韦、柳为一体,更有忧乐也。柳构思精严,韦出手少易。学韦易以藏拙,学柳不能覆短。东坡有云:‘外枯而中腴,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足以当之。中外皆枯,淡亦何足道哉自是至言。”   又曰:“刘梦得五言古诗多学南北朝,近体多杂古调。五古是其胜场,可喜处多在新声变调,尖警不含蓄者。七言大致多可观。”   又曰:“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苏时作,主客以後,始自疏纵,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七律虽有美言,亦多熟调。名宿犹尔,可不懔懔!《送李侍郎自河南尹再除本官》、《赠令狐相公镇太原》等诗,或切其地,或切其人,或切其事与景,八面皆锋。”   又曰:“王州谓‘卢仝《月蚀》诗是病热人诞语,前则任华,後则此君,皆乞儿唱长短歌博酒食者。’余其快之。但‘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却是胜流语。”   又曰:“贞元、元和间,诗道始杂,各立门户。孟东野最为高深浑厚,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真是《六经》鼓吹。”   又曰:“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深浑厚有气格,奇不入诞,丽不入纤。虽与温、李并称西昆,温、李纤丽而长于近体,七言古效长吉,全不得神。”黄公此言,高识过人远矣。   又曰:“《品汇》以张、王并列,极当。张籍善为哀婉之音,有娇弦玉指之态。仲初妙在不含蓄,有晓钟残角之音。人但言仲初《宫词》,如食熊而取脑也。司马律不佳,排律尤劣,方回亦以为一体,列之为式,陋矣!”   又曰:“元、白诗不高,论诗却高。微之《少陵墓志》、《叙诗与乐天书》,乐天《与元九书》,深得六义之解。白实清绮之才,乐府杂律诗极多可观,而受病有二:一务多,一强学少陵。率尔下笔,言之无文,行之不远。选白诗者从无精识,喜恬淡则兼收鄙俚,尚气骨则并削风藻。”   又曰:“诗至元、白,又一大变矣。两人虽并称而却有不同:选语之工,白不如元;波澜之阔,元不如白。白于苍莽中时存古调,元精工处亦杂新声。微之自是轻艳之才,排律动数十韵,虽有秀句,牵凑亦多;惟乐府多佳作。”   又曰:“李绅以歌行自负,乐天亦称之。今不可见,惟留《追昔游集》耳。其诗颇有体格,少以《悯农》诗为吕温所赏,二绝盛传,吕之赏鉴不谬。沈下贤集不传,宋人取稗史梦中诗成集,可笑。”   又曰:“贾岛诗最佳者,终以卷首《古意》为尤。五言诗实为清绝,有孟襄阳不能过者。其句多是深思静会得之。阆仙有精思而无快笔,往往意工于词。而好用倒句,又是一病。效贾体者多专意中联,忽略首尾,故人都少之。《纪事》谓‘阆仙变格入僻,以矫元、白’。愚谓元、白之体,己自讳之,亦何足矫。当矫者,鄙俚率直也。贾古诗此病亦多。‘郊寒岛瘦,元轻白俗’,病总在乎俗。酸陋亦是俗。元、白有袒裼裸裎之容,阆仙有囚首垢面之状。好色而淫,怨诽而乱,均伤大雅。”   又曰:“姚合之‘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长生’,觉顾况之‘岂知今夜长生殿,独闭空山月影寒’,味索然矣!”乔曰:“诗固贵意,而意犹不足以尽诗。姚、顾同是唐人,诗意又同,而相去甚远,词为之也。”   又曰:“秘书与阆仙善,兼效其体。古诗气格近之,而无其酸。近体如‘酒熟听琴酌,诗成削树题’,‘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看月嫌松密,垂纶爱水深’,‘弄日莺狂语,迎风蝶倒飞’,皆甚新警,为宋人所尊。”   又曰:“朱庆馀不解古诗,近体惟工绝句。如《公子行》:‘从结客冶游时,忘却红楼薄暮期。醉上黄金堤上去,马鞭捎断绿杨丝。’末句应次句,写匆匆归景,颊上添毫。”   又曰:“高贺诗清刻,恨不脱僧气。章孝标与其子碣诗格俱卑,碣尤力弱。”   又曰:“张祜宫体诸诗皆浅淡,惟《金山寺》诗,自以为敌綦毋潜《灵隐寺禅院诗》。余谓可敌王湾《北固》诗。”   又曰:“杜牧诗惟绝句最多风调,馀不能。然《杜秋娘诗》至‘我昨过金陵,闻之为欷’,诗意已足,以後引夏姬、西子等,则十纸难竟。又有‘指何为而捉’等,是岂雅人深致?不及《琵琶行》多矣。其七言律亦极有佳致。李群玉《梅花》诗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艳亭亭对夕阳。’高秉编入古诗,殊谬,当仍原有集作排律耳。《诗品》、《品汇》皆作‘素手’,余意其不切梅。本集作‘素艳’,‘艳’字韵不高而稳。文山在晚唐不染轻靡僻涩之习,五古有素风,少警拔。其于温、李不为,亦不能也。”   又曰:“飞卿之才,能瑰丽而不能澹远,能尖新而不能雅正,能矜饰而不能自然,其警慧处,殊不易得。顾华玉极口诋之,如苎萝之女,使之负薪矣。七古句雕字琢,腴而实枯,远而实近,然亦秀色可餐。应对之才,不必责之理也。五言律尤多警句,七言律实自动人。温之与李,互有高下。飞卿‘十幅锦帆风力满,连天展尽金芙蓉’,极力描写豪奢,不及义山‘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而‘地下若逢陈後主,岂宜重问《後庭花》’,不及飞卿‘後主荒宫有晓莺,飞来只隔西江水’之含蓄。”乔谓义山诗思深而大,温断不及。而温之“钓渚别来应更好,春风还为起微波”,宁不淡远?大抵古人难以一语断尽。   又曰:“飞卿子宪集不传,《杏花》诗流传人口:‘店香风起夜,村白雨休朝。’殊有凤毛。宪登第後诉父屈曰:‘峨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猿臂自伤,李广乃不侯之将。’此事差慰人意。李未闻有贤子。”乔曰:“乐天极爱义山诗,谓之曰:‘吾死当为尔子。’义山因名其子为白老,然无乐天一字也。观此,可知张承吉事成于气激,固怜于才者也。余每读‘明妃’、‘李广’句,必为泣下。叙述感动千载後人,知将门有将矣。顾东桥颇有佳句,功力不深,自居盛唐,故讪飞卿。毁人可以自成,为李、杜也易矣!”   又曰:“义山绮才艳骨,作古诗乃学少陵,颇能质朴,而终有‘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等语。《韩碑》诗亦甚肖韩,得《石鼓歌》气概,造语更胜之。”乔曰:“少陵诗是义山根本得力处,叙甘露之变二长韵律及《杜工部蜀中离席》可验。此意惟王介甫知之。时有病义山诗骨弱者,故作《韩碑》诗以解之,直狡狯变化耳。”   又曰:“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   又曰:“刘沧极有高调,终卷无败群者,但精神处亦少。”   又曰:“词不足者,须理有馀,大不琢,非率直也。邵谒诗直是粗硬。”“”   又曰:“马戴与贾岛、姚合同时,而叙于晚唐,犹钱、刘之称中唐也。其诗惟写景为工。《征妇叹》最妙,人不知选。”   又曰:“项斯诗亦甚可喜。‘上高楼阁看星坐,着白衣裳把剑行’,宋人遵之,号折句法,辗转相效,恶声盈耳。”   又曰:“刘驾诗多直,而‘马上续残梦’篇,诚为杰作。《寄远》诗亦工。《桑妇》诗不惟妙于摹拟,更得性情之正,而诸选不之及。”   又曰:“喻凫效阆仙,人称贾、喻。唐人所推之‘沧洲违钓隐,紫阁负僧期’,宋人所推之‘木落山城出,潮生海棹归’,‘砚和青霭冻,帘对白垂’,今皆不见集中,则知散失者多矣。”   又曰:“晚唐人诗,余最喜于、曹邺。邺诗锺、谭表章殆尽,诗不收一篇,何也?其《拟古》曰:‘国色久在室,良媒亦生疑。’《塞下曲》曰:‘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戍客南归》曰:‘莫渡汨罗水,回君忠孝肠。’《古宴曲》曰:‘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此数篇当备蒙瞍之采。”   又曰:“写景诗虽不嫌雕刻,亦须以雅致者为佳。如郑巢之‘茶烟开瓦雪,鹤迹上潭冰’,刘得仁之‘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乃可。如许棠之‘晓嶂猿窥户,寒湫鹿舐冰’,‘舐’字不雅。许棠以《洞庭》诗得名,数篇之外,皆枯寂无味。”   又曰:“李洞造语之精,如‘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古柏行》之结根生别树,吹子落邻峰’,《秋日》之‘片穿塔过,孤叶入城飞’,《宿道院》之‘坠果敲楼瓦,高萤映鹤身’,《送行脚僧》之‘毳衣沾雨重,棕笠看山欹’,《送郑先辈归觐华阴》‘僧向瀑泉声里贺,鸟穿仙掌指间飞’,穿天心、出月胁而成者也。其《终南》诗之‘残阳高照蜀,败叶远浮泾’,缩数千里于目前。”   又曰:“无可诗如秋涧流泉,波涛不兴,亦自清冷可读。如‘磬寒彻几里,白已终宵’,‘雾交高顶草,隐下方灯’,‘夜雨吟残烛,秋城忆远山’,不在‘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之下。”   又曰:“三罗并称,虬诗无传,《比红儿》不足观。唐人谓隐才雄而疏,邺才精而致。邺七言律诗亦卑浅,惟绝句工妙。如《长安春雨》云:‘半夜五侯池馆里,美人惊起为花愁。’开一宝山,至今犹为人盗用。”   又曰:“罗隐表启不让温、李、,诗带粗豪气,绝句尤无韵度,酷类宋人。亦有佳句,但不能首尾温丽。隐不得志于举场,故善作傺之言。如‘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激昂悲壮。”乔谓隐之“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非终身困踬者,不知其悲妙。《岸草》诗云:“生处岂容依玉砌,要时还许上金尊。”说尽我辈苦情,尤悲在次句。其“一年两度锦城游”篇,亦不易多得。   又曰:“隐善于使事,投钱Α诗云:‘盐车顾後声方重,火井窥来焰始浮。’尊为伯乐,望以孔明,一匡唐室,不止感恩而已。”乔谓Α称臣于梁,隐谏曰:“大王据江海之固,人其奈我何!纵不能兴复王室,何必交臂事贼!”Α意隐不得志于唐,自必怀憾,闻此甚重之。则昭谏非聊尔之诗人也!   又曰:“读皮日休《松陵集》,诗不为佳,于笔墨外高韵可钦,由神明襟度胜耳。一从事禄入几何,既以给其地之高流,又沾他郡之贤者,读其《五贶》诸篇,使人神往。袭美诗序,或多或寡,皆疏落有古意。集中诗多宋调,吴体尤可憎,四声、叠韵、离合、回文俱无取。吾重之以其人,以其文。”   又曰:“薛能诗虽不恶,原无当于高流。至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已是宋人恶道。而诗轻太白,功薄武侯,何无忌惮!”乔曰:“余初谓‘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是唐室难扶,悔入仕路耳。後见此种甚多,信为妄人。”   又曰:“李中诗虽浅,而有澹之致。林宽诗,贾派也。其《少年行》云:‘报仇冲雪去,乘醉臂鹰回。’亦佳。又有郑钅从《邯郸侠少年行》云:‘夜渡浊河津,衣中剑满身。兵符劫晋鄙,匕首刺秦人。报士非无胆,高堂念有亲。昨缘秦苦赵,来往大梁频。’道得末二句,其人可知,惜不见其集。曹松亦贾派,其‘天垂无际海,白久晴峰’,‘衰条难定鸟,缺月易依山’,刻画尤精。其集当以《己亥岁》首篇为冠。方干《寒食》诗最佳,写得山林出色。崔涂、张乔、张皆有入情之句。乔之‘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飞犹自半年馀。夜来因得思乡梦,重读前秋转海书’。之‘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涂《除夜》之‘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是真诗,不得概以为晚唐。涂律诗一气斡旋,有如口谈,得张水部之深旨。如‘并闻寒雨多因夜,不得乡书又到秋’,‘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皆本色语之佳者。《春夕》一篇,自不待言。张乔亦有一气贯串之妙,尤能作景语。如《华山》之‘树黏青霭合,崖夹白浓’,《题郑侍御别业》之‘霞朝入镜,猿鸟夜窥灯’,《送许棠》之‘夜火山头市,春江树杪船’,皆佳。而‘有景终年住,无机是处’,又真率而妙。李昌符写景最刻画,无蹇涩之态。如‘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忽惊乡树出,渐识路人多’,又‘破月衔高岳,流星拂晓空’,‘数家分小迳,一水截平芜’,叙景如在目前。”   又曰:“郑谷诗以浅切而妙,如‘酒醒藓砌花阴转,病起渔舟鹭迹多’,‘饮涧鹿喧双派水,上楼僧踏一梯’,‘眠窗日暖添幽梦,步野风清散酒酲’,‘村逢好处嫌风便,酒到醒时觉夜寒’,如此者多,终伤薄弱。绝句是一句家。秦韬玉诗无足言,独《贫女》篇之‘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为古今口实。”   又曰:“《纪事》、《品汇》并无刘兼。兼诗不高而有逸致,如‘莲塘小饮香随艇,月榭高吟水压天’,‘白鹭独飘山面雪,红蕖全谢镜心香’。《春怨》尤佳,结云:‘独倚画屏人不会,梦魂才别戍楼边’。可为韩致尧骖乘。”   又曰:“韦庄诗飘逸,尤善写豪华之景。《闻再幸梁洋》云‘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赠边将》之‘手招都护新降虏,身着文皇旧赐衣’,甚为警策。”   又曰:“诗最不宜强所不能。吴融近体亦有情致,至作长歌,大都可笑。李咸用乐府,有羊质虎皮之恨。古调高言,可妄效哉!”   又曰:杜荀鹤在晚唐为至陋,不成人语。而锺氏所录,不惟苍朴高雅,竟似有道者之言;而‘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千古透论。其集中佳句,如‘一溪寒色渔收网,半树斜阳鸟傍巢’,‘秋登岳寺随步,夜宴江楼月满身’,‘寒雨渐疏丛菊艳,晚风时动小松阴’,甚佳。恨只一联,又鄙俚者太不堪。   又曰:“诗至晚唐而坏极,何待宋人!大都绮丽则无骨,郑谷、李建勋最甚;朴澹则少味,李频、许棠尤无取焉。甚则粗鄙陋劣,则有杜荀鹤、僧贯休其人焉。贯休《怀素草书歌》有云:‘忽如鄂公喝住单雄信,秦王肩上搭著枣木槊。’又何异瞽词平话耶!又曰:‘从他人说从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宁。’岂不可丑!李建勋诗格最弱,而情致迷离,亦能动人。如《残牡丹》诗全无骨气,却有倚门流目之态,轻佻者亦喜之。《春雪》云‘全移暖律何方去,似误新莺昨日来’,《梅花寄所亲》曰‘鬓自沾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权’,皆纤冶能眩人目。惟《迎神》一篇,不愧名家,张司业之耳孙,高季迪之鼻祖也。胡曾《咏史诗》浅直可厌,而《才调集》所载有可观者。《安定集》中当更有好诗,惜未之见。”   又曰:“杨升谓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其诗不过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後联谓之腹联,极其用工。最忌使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深刻思之,故曰:‘吟安一个字,断数茎须。’其于诗也狭矣!《三百篇》皆民间士女所作,何尝须?不读古而苦吟,断数茎骨何益?余意用修以此矫空疏之病则可,但两家诗派自分,其後人得失亦有别。张主言情,语多平易;贾专写景,意务雕镂。文昌佳处在乐府歌行,委婉讽谕,舍之而摹其浅近者,固为庸劣。阆仙古诗虽气格不靡,而多酸陋,五言律推敲良具苦心,学之者专务于此,故有出蓝之美。而派中有善学不善学之分,不可概轻之。”   又曰:“贾诗写眼前事,亦出于杜。但少陵不专一体,亦有使事及言情者。”   又曰:“诗之乱头粗服而好者,千载只渊明一人,而王无功得其仿佛。”   又曰:“诗与乐通,声宜廉直,忌粗厉。雅音不独斥淫哇,并去枭敫也。吴少微、富嘉谟力矫颓靡,而张说比之‘浓郁兴,震雷俱发’。起靡之功,独归之陈正字。”   又曰:“唐无李、杜,便当首推摩诘,秋水芙蓉,倚风自笑,不足尽之,庶几‘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耳。”   又评孟浩然曰:“诗忌闹,孟独静。诗忌板,孟最圆。然律诗有一篇如一句者,又有有上句即有下句者,稍涉于轻,乃知有所避即有所犯。孟诗极平熟之句当戒。”   又曰:“王江宁‘钱唐江上是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吴王在时不敢出,今日公然来浣纱’。直以西施誉之,借吴王作波,妙甚。”乔谓此种诗思,宋人已绝。   ●卷四   《韵语阳秋》云:“太白乐府,于纲常三致意焉。《君道曲》,恐君臣之义不笃也。《东海通妇》,恐父子之义不笃也。《上留田》,恐兄弟之义不笃也。《箜篌谣》,恐朋友之义不笃也。《双燕篇》,恐夫妇之义不笃也。考其行事:友人路亡,为之权窆,又收其骨;送萧三十一之鲁,拳拳于稚子伯禽;于诸弟各赠以诗,致雍穆之情,则父子朋友兄弟皆庶几矣。惟是从永王,合于刘又合于鲁,娶于宋又携金陵之妓,则君臣夫妇为有间焉。”   苏子由云:“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之所在也。言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言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哉!唐人李、杜首称,甫有好义之心,白不及也。”予谓宋人不知比兴,不独《三百篇》,即说唐诗亦不得实。太白胸怀有高出六合之气,诗则寄兴为之,非促促然诗人之作也。饮酒学仙,用兵游侠,又其诗之寄兴也。子由以为赋而讥之,不知诗,何以知太白之为人乎?宋人惟知有赋,子美“纨不饿死”篇是赋义诗,山谷说之尽善矣,其馀比兴之诗蒙蒙耳。   元微之云:“子美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所独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李、杜并称,观李之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子美。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溪诗话》云:“子美四韵诗及绝句,味之皆觉字多,以字字不故也。他人长篇,殊无可读。”所谓一人满天下,三人满一隅。余谓诗有意,故字不。   《三山语录》说子美《登慈恩寺塔》云,谓是讥天宝事。“秦山忽破碎”,言人君失道也。“泾渭不可求”,言贤不肖混杂也。“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言京师与天下俱无纲纪也。“回首叫虞舜,苍梧正愁”,思圣君而不可得也。“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刺酒色也。“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言曲江辈之去位也。“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言小人之素餐也。不如此解,则诗与题全不相关矣。乐天《海图屏风》,言李训、郑注之诛宦官,与子美同意。   黄常明说子美《古柏行》云:“‘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为难进易退,非招不往。‘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为先器识後文艺,与吐露者异。”   又云:“杜诗之‘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时秋’,愤邪嫉恶,思清王室也。《又观打鱼》之‘设网提纲万鱼急’,刺聚敛也。‘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刺巧宦剥民也。”   又云:“子美用经语,如‘车辚辚,马萧萧’,未尝别入一字。如‘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霁潭发发,春草鹿呦呦’,皆浑成严重。”   山谷少时,误以薛能之“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为杜诗。孙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山谷因此而知杜诗高雅大体。山谷谓谢师厚之“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绝似老杜。余谓谢胜于薛矣,若出子美,当更雅重。然学杜诗者,至此极矣。更欲进步,须是范希文专志于诗,又是一生困穷乃得。   钱牧斋云:“黄鲁直学杜,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馀波绮丽’,而拟其横空排,奇句更语。刘辰翁评杜,不识杜之大家数,‘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而点缀其尖新亻隽冷,单词只字。”   子瞻《王定国诗集序》曰:“太史公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是变风变雅,乌睹诗之正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乎情,止乎忠孝,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首推子美,岂非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秦少游云:“苏、李高妙,曹、刘豪逸,阮、陶冲澹,谢、鲍峻洁,徐、庾灌丽,子美兼有之。”   叶梦得云:“‘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细雨著水面为沤,鱼浮而氵念,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微,不能胜猛风,惟微风则有颉颃之致。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晚唐人为之,则有‘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诗以一字为工,人皆知之。如杜诗之‘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则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青’、‘自’二字,而吞吐山水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言外,人力不可及。”   《隐居诗话》云:“夏竦评子美《初月》诗:‘微升紫塞外,已隐暮端’,意主肃宗。吾观退之‘煌煌东方星,奈此众客醉,宪宗在储时作也。”   神禹身为度,声为律,天生是人,平九州之水土,以安措万古生民。其所作为,如凿三峡,开龙门,驱龙役鬼以成之,非人力所及。子美之诗,无问庄语放言,莫不成文成象,岂非身为度,声为律乎?其上掩《风》、《骚》,下薄徐、庾,高出一时,旷绝百代,岂非驱龙役鬼,凿三峡,开龙门乎?天生神禹以立三才,天生子美以主诗道,皆非人力之所能。至神禹之功,于诸圣人中未见有二;子美之诗,虽如太白,犹不及焉。盖太白诗如厉乡、漆园,世外高人,非有关于生民之大者也。   诗出于人。有子美之人,而後有子美之诗。子美于君亲、兄弟、朋友、黎民,无刻不关其念,置之圣门,必在闵损、有若间,出由、求之上。生于唐代,故以诗发其胸臆。有德者必有言,非如太白但欲于诗道中复古者也。余尝置杜诗于《六经》中,朝夕焚香致敬,不敢轻学。非子美之人,但学其诗,学得宛然,不过优孟衣冠而已。元微之极推重杜诗,而自不学杜,先得我心。知彼知己者,决不妄动。   杜诗云:“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又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又云:“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又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又云:“公若登台鼎,临危莫爱身。”又云:“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其于君父之伦,略举数言,心术可见;而弟兄、朋友、黎庶之忧爱,不可胜举,不置之《六经》中,何处可置?窃谓朝廷当特设一科,问以杜诗意义,于孔、孟之道有益。从来李、杜并称,至此不能无轩轾。   杜诗是非不谬于圣人,故曰“诗史”,非直指纪事之谓也。纪事如“清渭东流剑阁深”,与不纪事之“花娇迎杂佩”,皆诗史也。诗可经,何不可史,同其“无邪”而已。用修不喜宋人之说,并“诗史”非之,误也。   子美《闷》诗曰:“掩帘惟白水,隐儿即青山。”联中无闷,闷在篇中。读其通篇,觉此二句亦闷。宋、明则通篇说闷矣。   唐人谓王维诗天子,村甫诗宰相。今看右丞诗甚佳,而有边幅,子美浩然如海。   子美“群山万壑赴荆门”等语,浩然一往中,复有委婉曲折之致。温飞卿《过陈琳墓》诗,亦委婉曲折,道尽心事,而无浩然之气。是晚不及盛之大节,字句其小者也。   “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十四字中有六层意。“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有八层意。诗之难处在深厚,厚更难于深。子建诗高处亦在厚。   《孤雁》诗,鲍当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切题而意味短矣。子美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力量自殊。   子美之诗,多发于人伦日用间,所以日新又新,读之不厌。太白饮酒学仙,读数十篇倦矣。   读杜集,粗语笨语有之,曾无郛廓语。   学杜诗者,宜全集俱读,勿止守七律。学其七律者,宜诸诗尽读,勿止守“三峡楼台淹日月”,“万里悲秋常作客”。   《秋兴》首篇之前四句,叙时与景之萧索也。泪落于“丛菊”,心系于“归舟”,不能安处夔州,必为无贤地主也。结不过在秋景上说,觉得淋漓悲感,惊心动魄,通篇笔情之妙也。   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诗之情景。蜀省屡经崔、段等兵事,夔亦不免骚动,故曰“孤城”。又以穷途而当日暮,诗怀可知。“依南斗”而“望京华”者,身虽弃逐凄凉,而未尝一念忘国家之治乱。“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猿声下泪,昔于书卷见之,今处此境,诚有然者,故曰“实下”。浮查,犹上天,己不得还京,故曰“虚随”。离昔年之画省,而独卧山楼寂寞之地,故曰“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日斜吟诗,诗成而月已在藤萝芦荻,只以境结,而情在其中。   第三篇,乃晨兴独坐山楼,望江上之情景,故起语云“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信宿”与“日日”相应。“信宿渔人还泛泛”,言渔人日日泛江,则己亦日日坐于江楼,无聊甚也。“清秋燕子故飞飞”,言秋时燕可南去,而飞飞于江上,似乎有意者然。子美此时有南衡、湘之意矣。“匡衡抗疏功名薄”,谓昔救房次律而罢黜也。“刘向传经心事违”,言己之文学,传自其祖审言,将以致君泽民,今不可得也。“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既无贤地主,又无在朝忆穷交之故人,夔州之不可留也决矣。   “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悲世即悲身也。第三首犹责望同学故交,此则局面更不同矣。“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别用一番人,更无可望也。“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北边能振国威,西边不至羽书狎至,宜若京都安静,有可还居之理。“鲁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鱼龙川在关中,秋江谓夔江,欲还京则无人援引,欲留夔则人情冷落,去住俱难,末句真有“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之叹。李林甫一疏,贺野无遗才,而使贤士沦落至此。玄宗末年政事,其不亡者幸也。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此诗前四句,言玄宗时长安之繁华也。第五六句,叙肃宗时扈从还京,官左拾遗,作《春宿左省》、《晚出左掖》、《送人南海勒碑》、《端午赐衣》、《和贾至早朝》、《宣政殿退朝》、《紫宸殿退朝》、《题省中壁》诸诗之时,故言宫扇开而得见圣颜也。“一卧沧江惊岁晚”,言今日已衰老也。“几回青琐点朝班”,“回”,还也,归也。“点”,去声,义同“玷”字,谦词也。此语有“梦”字意,含在上句“卧”字中。在他人为热中,在子美则不忘君也。凡读唐人诗,孤篇须看通篇意,有几篇者须合看诸篇意,然後作解,庶几可得作者之意,不可执一二句一二字轻立论也。《秋兴八首》皆是追昔伤今,绝无讥刺。且肃、代时干戈扰攘,日不暇给,何曾有学仙之事?《宿昔》诗之“王母”是比杨妃,此八首中绝无此意。宋人诗话谓此诗首句言天子,次句讥学仙,次联应首句,第三联应次句,名为二字贯串格。其胸中无史书时事,固非所责,独不可于八首中通求作者之意乎?唐人诗被宋人一说便坏,莫如之何!此诗前六句皆是兴,结以赋出正意,与《吹笛》篇同体,不可以起承转合之法求之也。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言两地绝远,而秋怀是同,不忘魏阙也。故即叙长安事,而曰“花萼夹城通御气”,言此二地是圣驾所常游幸。而又曰“芙蓉小苑入边愁”,则转出兵乱矣。又曰“珠帘绣柱”不围人而“围黄鹄”,“锦缆牙樯”无人迹而“起白鸥”,则荒凉之极也。是以“可怜”,又叹关中自秦、汉至唐皆为帝都,而今乃至于此也。   汉凿昆明池,武帝游幸之盛事,犹可想见。今则“织女机丝”已“虚夜月”,“石鲸鳞甲”惟“动秋风”,菰蒲沈没,莲房坠露,荒凉之极。至于“关塞极天”,非夷狄即叛臣,一家漂荡于乱世,可悲孰甚焉!   “昆吾御宿”三联,皆叙昔之繁华,必玄宗时事,肃宗草草,无此事也。“彩笔”句,追言壮年献赋,及天宝六载就试尚书省,并疏救房事也。献赋不得成名,就试乃为林甫所掩,奔迸贼中,万死一生,以至行在,仅得一官。又以房事被斥,忍饥匍匐以入蜀。幸得严武以父友亲待,而武不久又死,孑居夔门,进退维谷。其曰“白头吟望苦低垂”,千载下思之,犹为痛哭。若宋人作此八首诗,自必展卷知意,不须解释,而看过即无回味。此诗及义山之《无题》,飞卿之《过陈琳墓》,韩之《惜花》诸篇,皆是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作者不好明说,读者不能即解。子美《秋兴》,人不当知,知之者无状。第四首“金鼓振”、“羽书迟”,似平可望矣,而第六篇言“围黄鹄”,几于无人,第七篇更甚,何其不伦也?此必有故,当更求之。或“振”是“震”之讹,“迟”是“驰”之讹乎?“昔年文采动天子,今日饥寒趋道旁”,是“彩笔”句之注脚。   子美只《宿昔》一篇,压倒太白《清平调词》、《宫中行乐词》诸诗。   杜诗无可学之理,诗人久道化成,则出语有近之者。如韦左司之“身多疾思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义山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王介甫之“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头”是也。亦有天降名世,匠心出语近之者,如范文正公之“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吾亲”,“寸心如春草,思与天下共”,王伯安之“客来湖上逢起,僧在峰头话月明”是也。诗人字句步趋,全不相干。李诗亦然。   觅杜诗好处,极难入头,入得有益于己。觅杜诗不好处,极易觅得,于己略无所益。近世有人涂抹杜诗,灾木行世,自谓高识,实无见于杜也。读其自作,真合涂抹杜诗。   冯定远曰:“东坡谓诗至子美为一变。盖大历间李、杜诗格未行,元和、长庆如变,此实文字之大关也。然当时以和韵长篇为元和体,但言时代,则韩、孟、刘、柳、左司、长吉、义山,皆诗人之赫赫者也。”   又曰:“太白虽奇,而语多本于古人;子美直用当时语,而古人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也。”   又曰:“古来善读齐、梁诗,莫如子美,瑕瑜不掩,馀人望影子语耳。”   又曰:“庾子山诗,太白得其清新,子美却得其纵横处。”   又曰:“千古诗人,惟子美可配陈思王。”   又曰:“或问:‘老杜学何人而致此?’答之曰:‘《风》、《雅》之道,未坠于地,识大识小,各有其人,子美焉不学而未有常师也。’”   又曰:“胡孝辕学问所自,不出李于鳞《诗删》,而是非老杜。朱郁仪校《水经注》,直据俗本。二公皆有重名,而举事如此,何况馀人?”   贺黄公云:“不读全唐诗,不见盛唐之妙;不遍读盛唐诸公诗,不见李、杜之妙也。”   又云:“杜诗惟七言古始终多奇,不可枚举。五言律亦前後相称。五古之妙,虽到老不衰,然其尤精者,如《玉华宫》、《羌村》、《北征》、《画鹘行》、《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佳人》、《梦李白》、《前後出塞》,俱在未入蜀时。後虽有《写怀》、《早发》数章,奇亦不减,终不多得。馀但手笔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如前。惟七言律,则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密,在蜀时犹仅风流潇洒,夔州後更沈雄温丽。如咏诸葛之‘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言简意尽。明妃之‘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空归月夜魂’,生前寥落,死後悲凉,一一在目。言戎马之害,则‘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写景作‘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归拥树失山村’。咏角鹰之‘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感慨则‘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真一代冠冕。”   又曰:“《晚登上堂》曰:‘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有忧时之心,具济时之识者也。”   又云:“《毛诗出车》、《采薇》、《大杜》三篇,一气贯串,章断意联,妙有次第。千载後得其遗意者,惟少陵《出塞》数诗,节节相生,必不可删。《後出塞》五章,亦有次第,不可删。”乔曰:“黄公可谓知诗者矣!文长不能全载,具在《载酒园诗话》中,不可不读。”   姜尧章云:“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奚为?”此语甚善。   又云:“人之所易言,我寡言之,人之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又云:“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又云:“小诗精深,短章酝藉,大篇须开阖乃妙。”   又云:“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有馀味,篇有馀意,斯尽善。”   禅人之于公案,有所悟入,而後有语话分,不然,自心与教义俱无所用。诗须于唐诗有所悟入,而後可作诗,不然,自作则为宋人,学唐则为弘、嘉人。   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後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後成篇,定有可观。若读时心不能细入,作时随手即成,必为宋、明人所困。   人不能苦思力索,以自发心光,而惟初盛之摹,造句必有晦色蒙气。饮狂泉者以为宛似古人,却不知宛似处正是晦色蒙气。由其不寻诗意于我身心有关著否,故不觉耳。学《十九首》以至学温、李皆然。   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绝。若有意作诗,则初得者必浅近,第二层犹未甚佳,弃之而冥冥构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语。更进不已,将至“焚却坐禅身”矣。   晚唐多苦吟,其诗多是第三层心思所成。盛唐诗平易,似第一层心思所成。而晚唐句远不及盛,不能测其故也。   人若时刻系念于诗,而不肯轻易造句,得句亦不轻易成篇,其诗纵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诗,遇题即作,纵有美才,诗必浅陋。   诗而从头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仍佳。得句即有意,便须布局,有好句而无局,亦不成诗。   得句而难成篇时,最是进退之关,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笔矣。兴会不属,宁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触,大有玄想奇句。   学业之能自立,先须有志,则能入正门;後须有识,则不惑于第二流之说。人自有其心思工力,为大为小,各有成就。无志无识,永为人奴,而反自以为大家,为复古。   学业须从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资而乏学力,自必无成,纵有学力而识不高远,亦不能见古人用心处也。杨大年十一岁,即试二诗二赋,顷刻而成。後来诗学义山,唯咏《汉武帝》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稍有气分。其西昆诗全落死句,未能仿佛万一。文章不脱五代陋习,以视欧、苏,真天渊矣。非学不赡,识卑近也。识为目,学为足。有目无足,如老而策杖,不失为明眼人;有足无目,则为瞽者之行道也。今日作诗,于宋、明瞎话留一丝在胸中,纵读书万卷,只成有足无目之人。   问曰:“先生诛斥伪杜诗、瞎盛唐,何不自为真者乎?”答曰:“非子美之人,不敢为子美之诗。七百年来,唯范希文、王伯安匠心出笔,有子美气分。陈去非能作杜句,而人非其人,诗无关也。且二李将盛唐弄坏,学者未得入盛唐,先似二李,大可畏人。鄙人岂有远志,但欲不为人奴,身得自由而已。”   问曰:“献吉风节可观,又何以学杜而反坏?”答曰:“彼若匠心而出,何患不成一家之诗,病却在学杜长其╂气,故不成诗耳。”   问曰:“学中唐者,宁遂免人奴之诮?”答曰:“学盛唐诗,乃天经地义,安得有过?过在不求其意与法,而仿效皮毛,苟如是以学中唐,亦人奴也。余谓盛唐诗厚,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又为二李所坏,落笔先似二李。中唐诗清,清则学之者易近於新颖,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总之,古人诗文如乳母然,孩提时不能自立,不得不倚赖之,学识既成,自能舍去。弘、嘉之诗,如一生在乳母怀抱中,竟不成人,故足贱也。谁于少时无乳母耶?长吉、义山初时亦曾学杜,即自成立,如黑白之相去。此无他,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   学古则窒心,骋心则违古,惟是学古人用心之路,则有入处。   问曰:“先生何不自选一编,为唐人吐气?”答曰:“不能也。唐人作诗之意,不在题中,且有不在诗中者,甚难测识,必也尽见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识,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诗须读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学问、心术。唐人选唐诗,犹不失血脉。元人所选,已不能起人意。于鳞选之,惟取似于鳞者;锺、谭选之,惟取似锺、谭者,涂唐人而已。余质性愚下,年将四十,方见唐人兴比之意,能读义山、致尧之诗,至于李、杜,迄今未了,何以却取?若不求其意而以词为去取,则选者多矣,何取余之一选哉?”   宋、元人诗,毕竟意味短浅。明人亦有好句,而皆未得唐人宾主转换等法,少有全篇。叶文敏公《独赏集》,皆选今人诗,去取精业,不敢出以示人,徒自赏耳。   问曰:“岂有七八十岁老人,仅能读义山、致尧诗之理?盖自贬以诟人耳。”答曰:“如《重有感》诗,则知不佞于义山,犹未能读也,何言自贬以诟人耶!”   唐人选唐诗已出自所行一路,何况元人?明则更甚,济南、竟陵如将宣炉化倾入神仙庙模子中。   诗坏于明,明诗又坏于应酬。朋友为五伦之一,既为诗人,安可无赠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谊真挚,世愈下则交愈泛,诗亦因此而流失焉。《三百篇》中,如仲山甫者不再见。苏、李赠别诗,未必是真。唐人赠诗已多。明朝之诗,惟此为事。唐人专心于诗,故应酬之外,自有好诗。明人之诗,乃时文之尸居馀气,专为应酬而学诗,学成亦不过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矣!   人之工于谐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欢喜。诗文何足道哉!而又附会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脚。于鳞之诗,元美之文,易学而便用足矣,李、杜、欧、苏,不亦无谓矣乎!   七律齐整谐和,长短中,最宜人事之用,故自唐至明,作者愈盛。初唐用以应酬,亦是大人事也。   子美七律甚多,却无篇不由中,绝无应酬人事之作。今之学杜者,盍一审诸!   刘长卿《送陆澧》、《赠别严士元》、《送耿拾遗》、《别薛柳二员外》诸诗,绝无套语。   明人应酬,能四面周旋,一处不漏,乃其长技,却从严维《送崔兼寄薛》诗来。其诗云“如今相府用英髦,独往南州肯告劳”,赞崔兼及相府也。“冰水近开渔浦出,雪初扌卷定山高。木奴花映桐庐县,青雀舟随白鹭涛”,泛叙景物,全似明人套语。“使者应须访廉吏,府中惟有范功曹”,誉薛绾及于崔,一处不漏。三人得之,未有不喜者,而诗道坏矣。以视其“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有天壤之别,应酬之害诗如此。义山《赠赵协律》云:“俱识孙公与谢公,二年歌哭处皆同。已叨邹马声叶末,更共刘卢族望通。南省恩深宾馆在,东山事往妓楼空。不堪岁暮相逢地,我欲西征君又东。”亦是人事诗,以有交清,自然恳切,与严诗不同。既落应酬,唐人亦不能胜弘、嘉,弘、嘉无让于唐人也。   今世最尚寿诗,不分显晦愚智,莫不堕此索。余谓村里张思谷,田中李仰桥,乃乐此物,知文理者,必宜看破。庚戍,贱齿六十,友人欲以诗寿。余曰:“若果如此,必踵门而诟之。”友曰:“何至于此!”余曰:“吾是老代笔,专以此侮人者也,君辈乃欲侮我耶!”闻者大笑。庚申,遂无言及之者。庸医不信药,俗僧不信佛,皆此意也。唐人绝少寿诗,宋人有之,而寿词为多。无已,寿词犹可。   谚云:“贼捉贼,鼠捕鼠。”余幼时沈酣于弘、嘉之学者十年,故醒後能穷搜其窟穴,求以长处,惟是应酬赴急耳。昔年代笔,不免为此。送户曹出按山东云:“泉流九府先王法,地拥三齐大国风。岱岳摇霜斧白,沧溟波照绣衣红。”送之任秣陵云:“石城风静山晓,铁瓮波平海树秋。”送常熟令之任云:雁王碑下行旌发,乌目山头候吏来。”赠弁者云:“龙尾道前当特拜,虎头山下建殊勋。”送松江人出都云:“间花鸟添行色,天上星辰纪去程。”送之任渐江云:“去马尚冲燕市雪,归囊应贮渐江潮。”送使安南者云:“重臣将命轺车发,小国承恩拜舞同。岭外林峦冬尚绿,海边丽日晓先红。”赠少宰云:“深宵风月供谈笑,大地鸾凰受网罗。”送湖口令云:“小姑江水迎行舰,大别山光接使星。”送芦政云:“辞阙未消鹊雪,下车先看秣陵花。”赠福州守云:“地拥三山开晓日,人将五马散春阴。”赠县令云:“襄邑杵声秋月迥,琅琊稻色晓光新。”赠弁者云:“十万雄兵藏肺腑,六千君子侍旌旄。”“校旗传世犹光弼,制阵教人即药师。”赠县令云:“千畴灵雨随双毂,百里和风出五弦。”赠戎幕改县令云:“万里捷书腾上国,十年签帅镇诸营。”赠县令云:“举扇风摇三径柳,挥弦声动一城花。”赠广东学使云:“兰台东壁光先满,梅岭南条势特尊。”赠老将云:“雪岭开常见鹫,雷门炮动尽闻鼍。雄心塞北消鞍马,逸韵江东待啸歌。”赠县令云:“仙郎舄下微起,茂宰花前浩露凝。”赠词客云:名过洛下东西陆,才度淮南大小山。”赠县令云:“和风动柳千峦晓,清露沾花一县春。”赠郡守云:“双旌每导随车雨,五马常嘶举扇风。”赠辽人之官云:“攀龙际会疑浮汉,分虎威权抵誓河。”送盐道云:“春江风动千艘雪,沧海波凝万庾霜。”送入蜀者云:“出峡建瓴千里水,上滩卓剑万重岩。”送入滇者云:“属将帅迎金马,负弩侯王出碧鸡。”送何使云:“积石西来万里雪,逆河东去九条波。”投献云:“昔瞻门下三千客,今逐囊中十九人。”赠闽督云:越山平到岭,闽水静无涯”,又云:“棘裁金作叶,槐剪玉为花。”赠闽抚云:“春光山直上,晴色海平铺。”赠闽藩司云:“阙远心常望,天高手自扪。”赠田学使某云:“家传田氏《易》,席有孔门珍。”赠闽臬云:“爰书常视砥,吏道流泾”,又云:“动人风自善,润物雨皆灵。”赠再任巡抚者云:“门开千里戟,屏设两州图。”赠蜀令云:“北过巴字水,南渡石门关。”送兵曹为关使云:“人间称二绝,兵食计兼资。”送岭南县令云:“人常值宿,骆将每排衙”,又云:“洒人长乐雨,扇物未央风。”赠某学使云:“家藏太史传,人擅子才。”赠湖广学使云:“兰荪楚人咏,珠玉使君心。”送县令云:“大河九里润,乔岳万重阴。”送浦城赵令云:“江花重入梦,赵璧自连城。”赠久客者云:“星河移旧影,砧杵动新愁。”赠将乐令云“闻道龙川险,今来似掌平。水犹知政善,山亦见人情。”余四十年三作燕山游客,前两度代笔诗,啖烟拭砚随尽。此乃同寓友人为壅溉计,拾作一编,索命之名。余愧谢曰:“朝饥方剧,何暇择言,自可谓之《乞食草》耳。”今看此中语句,何独弘、嘉,即李颀、严维之应酬诗,去人不远。而“星河移旧影,砧杵动新愁”,极似由中之语,今不知赠者何人,何以是我诗也?馀可知矣。凡赠契友佳作,移之交,即应酬诗。   余自代笔,而识四大家受病之故焉。彼之仕途泛交,与余不识面之贵人何异?彼遇欢戚会别等事,不论有暇无暇,须与之一诗,与余之旅涂困顿,茫无情绪是,忽然索诗何异?彼之无情而强为之辞,又欲似盛唐,不得不依样造句,与余之昧心蒙面,诡遇他人何异?彼自谓铿锵绚丽,宛然唐人,与余所举《乞食草》中之无意思,郛壳烂恶,陈久馁败之语何异?所不同者,余以秋根自命,彼以盛唐大家自许耳。然余乞食诗,实得少时十年沈浸粪沟之力。   锺、谭派于世无用,一蹶不振,二李法门,实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人肯用心。唐之功名富贵在诗,故三唐人肯用心而有变。一不自做,蹈袭前人,如今日之抄旧时文,便为士林中滞货故也。明之功名富贵在时文,全段精神俱在时文用尽,诗其暮气为之耳。此间有二种人:一则得意者,不免应酬,二李之体,易成而悦目;一则失志者,不免代笔,亦惟二李相宜故也。古人非执友、非诗人不赠以诗,故交游间诗,亦得有意有情。今世以诗作天青官绿,尚书台鼎套礼之副,定不免用二李套句。然当如服牛乘马,鸡司晨,狗守户而已。其不可谓之诗,譬犹牛马鸡狗之身,不可以为己身也。盖泛交本自无情,岂能作有情之语?而又用处甚多。今日仕途,用其有词无意之诗,可以应用而不穷,且写在白绫金扇上,亦能炫俗眼。但不可留稿,人若看至五六首,必呕哕也。然当用“卧病山中生桂树”,不可用“大漠清秋迷陇树”。   今人作应酬诗者,不必责以王右丞之《送杨少府》、杜少陵之《和裴迪》,只作中唐人刘长卿之《送陆澧》,李益之《送贾校书》几首,请拜以为五十六字之师。   ●卷五   问曰:“朝贵俱尚宋诗,先生宜少贬高论。”答曰:“厌常喜新,举业则可,非诗所宜。诗以《风》、《雅》为远祖,唐人为父母,优柔敦厚,乃家法祖训。宋诗多率直,违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诗城胜於瞎盛唐,而七八十岁老人改步趋时,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复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笔,定是宋诗,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须学耶?”   韦仲将发蔡中郎冢,乃得用笔之不。常熟老人传笔法於张旭,旭传於颜鲁公,鲁公传於怀素,书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诗法授韦渠牟,则诗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犹有司空图,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风气大异,岂非五代兵革时失其授受乎?许浑作实语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诗眼犹在也。宋诗十之九落实语死句,无一觉者,诗眼已亡也。明不以诗取士,宜乎不工。宋诗乃举业,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诗被宋人说坏,被明人学坏,不知比兴而说诗,开口便错。义山《骄儿》诗,令其莫学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兴以言己之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谓“其时兵连祸结,以日为岁,而望三四岁儿,立功于二十年後,为俟河之清。”误以为赋,故作寐语。   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   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句。严沧浪谓“诗贵妙语”,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   比兴非小事也。宋诗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韩魏公罢相判北京,作《园中》诗云:“风定绕枝蝴蝶闹,雨馀荒圃桔槔。”明道《春游》诗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皆用比义以说朝事。子瞻拟陶云:“前山正可数,後骑且勿驱。”兼用比兴以道己意,即迥然异于宋诗。   葛常之谓“兴近于讪,今人不敢作”。诗不优柔,乃堕於讪,何关兴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为兴?“打起黄莺儿”,“忽见陌头杨柳色”,未见其讪也。   陈无己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浪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杭妓胡楚曰:“不见当年丁令威,看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一比一兴,却自深婉,不类宋诗。   赋义极易而极难。如君实之“清茶淡饭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则极易。如子美之“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则极难。宋诗多赋,于难易何居。   邵尧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诗体。有云:“谁信画前原有《易》,自从删後更无诗。”则道理亦谬。说画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数也。删後无诗,将陶、杜风雅之句俱蔑之乎!   方子通咏《古柏》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年成大厦,也应随例作埃尘。”《滟堆》云:“湍流怪石碍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间无好手,古来何事不由人。”有意无词者也。今试以唐人之词出其意,如何而可?诗诚难事哉!   诗以优柔郭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李、杜诗人称其豪,自未尝作豪想。豪则直,直则违于诗教。牧之自许诗豪,故《题乌江亭》诗失之于直。石曼卿、苏子美欲豪,更虚夸可厌。   范希文《过淮遇风》云:“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忽险中人。”直是杜诗。余谓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诗,于希文验之矣。   陈去非云:“唐人有苦思,故造句工,得句奇,但格韵不高,不能骖少陵之逸步。”余谓彼皆诗人,少陵非诗人故也。诗亦无他,情深词婉而已,唐珏易陵骨诗是也。   作诗者意有寄托则少,惟求好句则多。谢无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尔许寄托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靖梅花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与高季迪之“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皆是无寄托之好句。後世人诗不过如此,求曹唐《病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于竹麻稻苇。   宋黄晋夫庶《怪石》诗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洵为奇绝,而唐人造句不出此也。   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一联善矣,而起联云“众芳摇落独鲜妍,占断风情向小园”,大杀凡近,後四句亦无高致。人得好句,不可不极力淘煅改易,以求相称。   忆得宋人咏梅一句云:“疑有化人巢木末。”奇哉!是李义山《落花》诗“高阁客竟去”之思路也。唐人犹少,何况後人?杨诚斋诗云:“野迳有香寻不得,阑干石背一花开。”虽浅薄犹可。又云:“不须苦问春多少,暖幕晴兼总是春。”儿童语耳。   问曰:“杜诗亦有率直者,何以独咎宋人?”答曰:“子美七律之一气直下者,乃是以古风之体为律诗,于唐体为别调,宋人不察,谓为诗道当然。然杜诗婉转曲折者居多,不可屈古人以饰已非也。唐人率直之句,不独子美,皆是少分如是。《三百篇》岂尽《相鼠》、‘投畀’乎?终以优柔郭厚为本旨。优柔郭厚,必不快心,快心必落宋调;故急做多,亦落宋调。”   范希文《赠林和靖》云:“巢由不愿仕,尧舜岂遗人?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庶几子美矣,而终寄其庑下。山谷别开门径矣,未免是残山剩水。吾不知如何而後可以为诗?   各自有意,各自言之。宋人每言夺胎换骨,去瞎盛唐字仿句摹有几?宋人翻案诗,即是蹈袭陈言,看不破耳。又多摘前人相似之句,以为蹈袭。诗贵见自心耳,偶同前人何害?作意蹈袭,偷势亦是贼。   乐天之後,又有罗昭谏,安得不成宋人诗!   宋人词远胜于诗,诗话多词家事,应别辑为词话。   贺方回《望夫石》云:“亭亭思妇石,下阅几人代?荡子长不归,山椒久相待。微荫发彩,初日辉蛾黛。秋雨叠苔衣,春风舞萝带。宛然姑射子,矫首尘冥外。陈迹遂无穷,佳期从莫再。脱如鲁秋氏,妄结桑下爱。玉质委尘沙,悠悠复安在?”此诗力量,虽不及子美《玉华宫》,亦不让李端《古离别》矣。论者嫌其黏皮著骨,谓“微”下六句也,高识之谈。   韩子苍诗云:“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宿宁陵月正南。老树挟霜鸣,寒花承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吕居仁举此诗为学者法,然非唐人诗,以是死句故也。   唐诗之有远神者,宋人必加訾诋,直是末如之何!   唐诗之最下者胡曾、罗虬,终是唐诗之下者。宋诗之最高者苏、黄,终是宋诗之高者。宋人必欲与唐异,明人必欲与唐同。   义山诗被杨亿、刘筠弄坏,永叔力反之,语多直出,似是学杜之流弊;而又生平不喜杜诗,何也?   宋时江西宗派专主山谷,江湖诗派专主曾茶山。   杨诚斋云:“隆兴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皆有集。後进有张功甫、赵蕃昌甫、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方翥。”乔读其所引者,皆有好句,颇带打油气。   姜尧章、范至能之温润,杨廷秀之痛快,萧东夫之高古,陆务观之俊逸,江西派不能及。   黄叔云:“陆放翁诗本于曾茶山,茶山出于韩子苍。”   宋人专寻唐人不是处,实于己无益。寻得唐人好处出,乃有益于己。   范希文《赠钓者》云:“江上往来人,尽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涛里。”宁让子美?   西昆诗尚有仿佛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车不再逢,峡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後,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遥处处同”。题曰《寓意》,而诗全不说明,尚有义山《无题》之体。欧、梅变体而後,此种不失唐人意者遂绝。此诗第三联云“寂寥”、“萧索”,则知次联乃是以丽景句出之,使不至于寒陋耳,非写富贵气象也。《吊苏哥》诗是刺宋子京,语甚温厚,得唐人法。   黄山谷事母至孝,洎贬黔南,不能将母。其《赠王郎》诗曰:“留我左右手,奉承白发亲。”《至赣食莲子有感》云:“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赠官于京师久不归养者曰:“慈母每占乌鹊喜,家人应赋《з歌》。”子美送李舟诗曰:“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讥舟远游无方也。《三百篇》义于此求之。山谷古诗,若尽如《子瞻》二篇,将以汉人待之,其他只是唐人之残山剩水耳。留意锻炼,与不留意直出不同也。   山谷《猩猩毛笔》云:“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工炼得唐人法。“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乃其戏笔,而学宋诗者多仿之。   《隐居诗话》云:“山谷好取南朝人语之未经用奇字,缀辑成诗,故句虽新而不浑厚。”   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自山谷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钅享、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为法嗣。其中知名之士,诗句传世,为人所称道者数人。   子瞻之文,方可与子美之诗作匹,皆是匠心操笔,无所不可者也。子瞻作诗,亦用其作文之意,匠心纵笔而出之,却去子美远矣。   子瞻《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可谓之茶经,非诗也。   诗须矜贵,“春宵一刻值千金”,岂可哉!   苏、黄以诗为戏,坏事不小。   读子瞻长篇文,惟恐其尽;读子瞻长篇诗,惟恐其不尽。   介甫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唐人贵秀之句也。又有“水而北去,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又有云:“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皆非宋人能造之句。   李光忤秦桧,安置藤州,赠伴送使臣云:“马蹄惯踏关山路,他日重来又送谁?”左经臣送许少尹至白沙不及,作诗云:“短棹无寻处,严城欲闭门。水边人独立,沙上月黄昏。”皆唐人诗也。   宋僧道潜《临平道中》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清颖极矣,尚非唐诗,景中无意故也。其“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皆佳绝。   许民表作《虞美人花行》云:“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座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夜听楚歌时。滔滔逝水流今古,楚汉兴亡两丘土。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此诗有筋节,远胜苏、黄。讹为曾布夫人魏氏作者,非也。   山谷专意出奇,已得成家,终是唐人之残山剩水。陆放翁无含蓄,皆远於唐。   王禹玉为翰林学士,典内制十八年。尝祭大社,题诗斋宫云:“邻鸡未唱晓骖催,又向灵饮福杯。自笑治聋知不足,明年强健得重来。”唐人诗也。“社酒治聋”,唐、宋谚语。“强健”二字深远。   山谷之“春将国艳熏花色,日借黄金映水纹”,介甫之“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皆有斧凿痕。   真西山《宫中帖子》云:“直将底事消长日,《大学中庸》两卷书。”纵欲规讽,在诗各有其体,如此出语,谓之不自重。取厌取轻,伊川之方长不折亦然。   宋人好句有可入六朝、三唐者,何可没之?五言如张文潜云:“漱井消午睡,扫花坐晚晾。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杨徽之云:“戍楼烟自直,战地两长腥。”又云:“新霜染枫叶,皓月借芦花。”卞震云:“雨壁长秋菌,风枝落病蝉。”妓单氏《赠陈希夷》云:“帝王师不得,日月老应难。”僧惠崇《长安》云:“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多。”又云:“岭暮青猿急,江寒白鸟稀。”“归禽动疏竹,落果响寒塘。”“野人传相鹤,山叟学弹琴。”“掩门青桧老,出定白髭长。”“河旗”。“露下牛羊静,河明桑柘空。”“卷幔来风远,移床得月多。”“白浪分吴国,青山隔楚天。”《隐静寺》云:“空潭闻鹿饮,疏树见僧行。”《梅鼎臣河亭》云:“旷野行人少,长河去鸟平。”“月高山舍迥,霜落石门深。”《送卢经西归》云:“雪多秦水迥,尽汉山孤。”“夜阑潮动舸,天迥月临城。”《悲使君》一本无此三字。《早行》云:“繁霜衣上积,残月马前低。”《秋夕》一本无此二字。云:“磬断蛩声出,峰回鹤影沈。”“移家临丑石,租地得灵泉。”“午食下林鸟,夜禅移冢狐。”“扇声犹泛暑,井气忽生秋。”“残月楚山晚,孤烟江庙春。”“梵容分古像,唐语入新经。”“山色临巴迥,江流入汉清。”“湘随雁断,楚路背人遥。”《林甫河亭》云:“古路随冈起,秋帆转浦斜。”《湖山》云:“片月通萝径,幽在石床。”《塞下》云:“离碛雁冲雪,渡河人上冰。”“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落潮鸣下岸,飞雨暗中峰。”《除夜》云:“寒灯催腊尽,晓角唤春归。”“雁行沈古戍,雕影转寒沙。”“景霁回合,秋生树动摇。”“惊蝉移古柳,斗雀堕寒庭。”“坐石生衲,添泉月入瓶。”“万国无刑治,三边不战平。”“雪残僧扫石,风动鹤归松。”“风暖鸟巢木,日高人灌园。”《杨都官池上》云:“竹风惊夜鹤,潭月戏春鱼。”“圭窦先知晓,盆池别见天。”“海人来相鹤,山下听琴。”《送吴袁州》云:“鸟瞑风沈角,天清月上旗。”“古戍生烟直,平沙落日迟。”“拂石离帚,烹茶月入铛”。“远屿迎樯出,疏林带岸回。”《高书斋》云:“品书逢名士,横琴忆古贤。”“阴移汉塞,石色入秦天。”“地遥群马小,天阔一雕平。”《猎骑》云:“长风跃马路,小雪射雕天。”《高略书院》云:“古木风烟尽,寒潭星斗深。”陈亚云:“浪平天影接,山尽树根回。”赵师民云:“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刘师道《荷花》云:“有路期奔月,无媒与嫁春。”陈尧佐《潮州召还》云:“君恩来万里,客路出千山。”丁谓云:“梅花过岭路,桃叶渡江船。”李拱云:“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坡。”李堪云:“海月随帆落,溪花绕驿流。”《退居》云:“雨密丝桐润,潮平钓石沈。”晏元献云:“东阳诗骨瘦,南浦别魂消。”江任云:“珠盘临路泣,斗印入乡提。”周启明《近臣疾愈》云:“一丸童子药,五返使臣车。”钱惟演云:“客客孤烟起,征衣暮雨凉。”李太仆《北使》云:“汉帜随移帐,燕鸿伴解鞍。”孙永兴《荷花》云:“泪有鲛人见,魂须宋玉招。”刘筠《陕州云:“角迥含秋风,桥长断洛尘。”刘潭州云:“洛田荒二顷,楚水涨三篙。”《槿花》云:“吴宫何薄命,楚梦不终朝。”《宫词》云:“难消守宫血,易断舞鸾肠。”又云:“虹跨层台晚,萤飞夏苑凉。”《荷花》云:“湔裙无限水,障袂几多风?”《赠僧》云:“吟馀散叶,谈久尘遗毛。”《楚中》云:“笼禽思陇树,洞犬识秦人。”《禁中》云:“万年宫省树,五色帝家禽。”宋初人诗云:“醉轻浮世事,老重故乡人。”晏临淄《宴集》云:“春风任花落,流水放杯行。”李询《内苑双竹》云:“日回龙并影,风过凤联声。”杨茂卿云:“河势昆仑远,山形菡萏秋。”孟贯《寄张山人》云:“扫叶林风後,拾薪山雨前。”潘天锡《道观》云:“风便磬声远,日斜楼影长。”寇莱公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熊皎《早行》诗云:“山前犹见月,陌上未逢人。”《山居》云:“果熟秋先落,禽寒夜未栖。”李范《经王山人故居》云:“鹤归秋汉远,人去草堂空。”陈甫《感怀》云:“一雨洗残暑,万家生早凉。”《村居》云:“暮鸟归巢急,寒牛下陇迟。”又云:“狗监传新赋,鸡林购近诗。”韩维云:“青烟人几家,绿野山四抱。”文与可云:“几夜碍新月,半江无夕阳。”谢逸云:“山寒石发瘦,水落溪毛凋。”孟嘏云:“诗酒独游寺,琴书多寄僧。”王纶之女《题金山寺》云:“涛头风滚雪,山脚石蟠虬。”唐子西云:“草青仍过雨,山紫更斜阳。”僧悟清云:“鸟归花影动,鱼没浪痕圆。”洪觉范云:“文如水行地,气若春在花。”可士云:“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惠山寺》云:“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陈智夫云:“花笑似留客,鸟鸣如唤人。”僧可朋云:“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叶沆云:“夜庭和月静,秋户拂开。”李云:“水光先见月,露气早知秋。”陈无己晚君实云:“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晏殊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魏野云:“成家书满屋,添口鹤生孙。”“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山谷《赋野无遗贤》云:“渭水空藏月,傅山深锁烟。”王度云:“生坐来石,风掩读残书。”又云:“危红赊晚景,涨绿上平沙。”又云:“樵斧和斫,渔蓑带雪披。”七言如赵师民云:“委地露花啼晓泪,拂堤烟柳弄春容。”“晓莺帘外千专啭,芳草阶前一尺长。”黄孝先《重五》云:“风檐燕引五六子,露井桃开三四花。”唐仁杰《元阁》诗云:“散便宜千里目,日长先作半城阴。”郑文宝《送人归湘中》云:“满帆西日催行客,一夜东风落楚梅。”《南行》云:“失意惯中迁客酒,多年不见侍臣花。”薛映《送人知鄂州》云:“黄鹤晨霞傍楼起,头陀秋草绕碑荒。”吴淑《送人致仕》云:“洛殿夜凉初阁笔,渚宫晚岁得悬车。”刘师道云:“南浦未伤春草碧,北山仍愧晓猿惊。”《残花》云:“金谷路尘埋国艳,武陵溪水泛天香。”《春雪》云:“青帝翠华沈物外,素娥霜影吊端”。《湘中》云:“逝波帝子今何处?梦草王孙怨未归。”李宗谔《春郊》云:“一溪晓绿浮,万树春红叫杜鹃。”《赠苏承旨》云:“《金銮後记》人争写,玉署新碑帝自书。”李建中《送人》云:“山程授馆闻鸿夜,水国还家欲雪天。”钱熙《送人拜扫》云:“鹤归已改新城郭,牛卧重寻旧墓田。”吕夷简云:“梅无驿使飘零尽,草怨王孙取次生。”《九日集》云:“人归北阙知何日?菊映东篱似去年。”《寒食》云:“人为之推初禁火,花愁青女再飞霜。”宋绶《送人》云:“奇材剑客当前队,丽赋骚人托後车。”又云:“江涵帝子飞阁,山际真君鹤驭天。”又云:“楚泽伤春怨,长安索米愧侏儒。”周启明《送提刑》云:“鸱夷江上田稔,牛斗星边贯索空。”钱昭度《华山》云:“人间路到三峰尽,天下秋随一叶来。”钱惟演《洛都》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途中》云:“雪意未成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郑文宝《赠园》云:“水暖凫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叶金华云:“柔桑蔽野鸣雏雉,高柳含风变早蝉”。章安南云:“岭夏变梅蒸早,越雨秋藏桂蠹多。”永潭州《夏日》云:“容倏变千峰险,草色相沿百带长。”《新蝉》云:“翼薄乍舒宫女鬓,蜕轻全解羽人尸。”又云:“荷心出水终无定,萝蔓从风莫自持。”又云:“藻井风高蛛坏网,杏园春暖燕争泥。”《洞户》云:“密锁香风深处户,乱飘梨雪晓来天。”《属疾》云:“风帘鸱笑厨烟绝,月树乌惊药杵喧。”臧谋《梅花》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漏泄春光却是谁?”杨万毕《梧桐夜雨》云:“千里暮山已黑,一灯孤馆醉初醒。”钱昭度《灯》云:“绣被梦惊中酒後,朱门人语上朝时。”梅圣俞《送夏辣守长安》云:“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熊皎《居》云:“深逢野草堪为药,静见樵人恐是仙。”又云:“厌听啼鸟梦醒後,慵扫落花春尽时。”杨徽之云:“杳杳烟芜何处尽,摇摇风柳不胜垂。”李维云:“谪去贾生身健否?秋来潘岳鬓斑无?”又云:“偶题岩石生笔,绕松庭露湿衣。”李范云:“钓叟无机沙鸟睡,禅师入定白牛。”僧文喜《失鹤》云:“一向乱寻不得,几回临水待归来。”杨凫云:“背日流泉成冻早,逆风归鸟赴巢迟。”曹崧《经友故居》云:“鹿眠荒圃寒芜白,鸦噪残阳败叶飞。”张文潜《上巳日会西池》云:“翠浪有声黄帽动,春风无力彩旗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介甫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僧参寥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张文潜云:“白头青鬓有存没,落日断霞无古今。”山谷途中雪诗云:“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介甫云:“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王康功云:“千山送客东西路,一树照人南北枝。”僧道潜云:“数声柔橹苍范外,何处江村人夜归?”陈智夫云:“野花临水数枝恨,芳草连天千里情。”吴仁璧之女云:“为惜苔钱妨换砌,因怜山色旋开樽。”王感化《怪石》云:“草中误认将军虎,山上曾为道士羊。”王著《蝴蝶》云:“今夜若栖芳草里,为传消息到王孙。”觉范云:“含风广殿闻棋响,度日长廊转柳阴。”晏殊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介甫云:“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头。”王随《宫词》云:“一声啼鸟禁门静,满院落花春昼长。”胡恢云:“建业关山千里远,长安风雪一家寒。”山谷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冯定远云:“宋人诗逐字逐句讲不得,须别具一副心眼,方知他好处。唐人诗工夫细,宋人不如也。明人诗却须一句一字推敲,方知他不好处。”   江山之秀,有所偏注。北宋诗犹可则,辽无传人;南宋诗落节,《中州集》反有佳者。又如杨奂《录汴梁宫人语》云:“一入深宫里,经今十五年。长因批帖子,呼到御床前。”二云:“岁岁逢元夜,金蛾闹簇巾。见人心自怯,终是女儿身。”三云:“殿前轮直罢,偷去赌金钗。怕见黄昏月,殷勤上玉阶。”四云:“翠翘珠掘背,小殿夜藏钩。蓦地羊车至,低头笑不休。”五云:“内府颁金帛,教酬贺节盘。两宫新有旨,先与问孤寒。”六云:“人间多枣栗,不到九重天。长被黄衫吏,花摊月赐钱。”七云:“仁圣生辰节,君王进玉卮。寿棚兼寿表,留待北还时。”八云:“边奏行台急,东华夜启封。内人催步辇,不候景阳钟。”九云:“画烛双双引,珠帘一一开。辇前齐下拜,欢饮辟寒杯。”十云:“圣躬春阁内,只道下朝迟。扶杖朝无力,红绡贴玉肌。”十一云:“今日天颜喜,东朝内宴开。外边春事动,诏遣教坊回。”十二云:“驾前双白鹤,日日候朝回。自送鸾舆去,经年竟不来。”十三云:“陡觉文书静,相将立夕阳。伤心宁福位,无复夜薰香。”十四云:“二后睢阳去,潜身泣到明。却回谁敢问,校似有心情。”十五云:“为道围城久,妆奁斗犒军。入春浑断绝,饥苦不堪闻。”十六云:“监国推梁邸,初头静不知。但疑墙外笑,人有看宫时。”十七云:“别殿弓刀响,仓皇接郑王。尚愁宫正怒,含泪强添妆。”十八云:“一向传宣唤,谁知不复还。来时旧针线,记得在窗间。”十九云:“北去迁沙漠,诚心畏从行。不如当日死,头白若为生?”今日读之,情事如见。奂又《读汝南遗事》七绝云:“轵道牵羊事已非,更怜行酒著青衣。里头婢子那知此,争逐君王烈焰归。”“六朝江水故依然,隔断中原又百年。长笑桓温无远虑,竟留王猛佐苻坚。”《长安感怀》诗曰:“此心直欲作东周,再到长安已白头。往事无凭空击节,故人何处独登楼?月摇银海秦陵夜,露滴金茎汉殿秋。日落酒醒双泪下,几时清渭向西流?”优柔含蓄,大抵金人诗胜于宋人。   宋人学问,史也,文也,词也,俱推尽善,字画亦称尽美,诗则未然,由其致精于词,心无二用故也。大抵诗人,不惟李、杜穷尽古人,而後自能成家,即长吉、义山,亦致力於杜诗者甚深,而後变体。某集具在,可考也。永叔诗学未深,辄欲变古。鲁直视永叔稍进,亦但得杜之一鳞只爪,便欲自成一家,开浅直之门,贻忄吴于人。迨江西派立,胥沦以亡矣。   宋诗最繁,披沙十年,不见黍金,既不堪读,而又不可不读。   黄公于诗有深得,而又能详读宋人之诗,持论至当。阅其诗话,则宋诗之升降得失毕在,无读宋诗之苦矣。故详载之于左方。   黄公曰:“诗贵气格,宋人误以气质当之,遂以生硬为高,鄙俚为朴,数名家始之,末流益甚。如王庭《送胡澹庵》‘痴儿不了公家事’,口角轻薄,‘男子要为天下奇’,有悻悻之状。俞秀老‘夜深童子唤不醒,猛虎一声山月高’,岂是佳事,而可入诗。至其折句法,尤可憎。如胡考‘鹦鹉杯宜酌清浊,麒麟阁懒画丹青’,令人呕哕。而杨次公之”‘八十丈虹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僧显万‘河摇星斗三更後,月挂梧桐一丈高’,总落粗俗。而黄白石咏雪,‘欲缩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赴晨炊’,酸鄙扭捏。即刘过之‘放开笔下闲风月,收拾胸中旧甲兵’,亦非雅谈。   “宋人力贬绮靡,求高淡,而随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门傍竹开’,二虚字恶甚。其子复古‘一心似水惟平好,万事如棋不著高’,高菊间‘主人一笑先呼酒,劝客三杯便当茶’,彼自以为入情切事,而却是村儿之语,徒供後人捧腹。更有‘山如仁者寿,水似圣之清’,太学究气。‘浮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麽青’,皆伤风雅。”   “宋人好用成语入四六,後并用之于诗,故多硬戆。如丁黼《送钱尉》云:‘不能刺刺对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营寿藏》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直欲笑杀。”   “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而论诗过于苛细,止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乃写目前之景耳。刘贡父曰:‘夕阳迟’系‘花’,‘水漫’不须‘柳’。渔隐曰:‘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二说于诗何益?又如‘袖中谏草朝天去’,议者谓进谏必以章疏,无用疏草之理。安知非疏已上达,袖中乃留其草乎?”乔谓东汉章草,以写奏而名,纵不如黄公言,“草”字非杜撰也。   又曰:“‘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年年检点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最为粗直,宋人反称之。杜牧《华清宫》、《赤壁》诗,反而敲朴。”乔谓徐恒山言“二乔乃皖城事,用于赤壁为不审。”如是说诗,真是可怜。   又曰:“宋初诗人,全学晚唐,气格不高,而中联特多秀色。如李建中《怀湘南旧游》云:‘静寻绿径煎茶寺,遍上红墙卖酒楼。’杨徽之《汉阳晚泊》云:‘疏钟未彻闻寒雨,斜月初沈见远灯。’《僧舍》云:‘偶题岩石生笔,绕松庭露湿衣。’赵湘《春夕》云:‘醉醒风傍池边起,坐久月从花上来。’王操‘倚槛白供醉望,扌耆筇黄叶落吟身’。皆晚唐清警句也。”   “潘阆诗本于无可,间有诙气。《夏日宿禅院》诗最佳,子瞻酷爱其‘晚凉知有雨,院静若无僧’。而《渭上秋夕》云:‘残阳初过雨,何树不鸣蝉?’《落叶》云:‘几番经夜雨,一半是秋风。’其後变而为杨、刘,正如久处萧寺孤村,又必羡玉楼金屋。”   “魏野善写坞壁间事,如‘妻喜栽花活,儿夸斗草赢’,‘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田园之趣宛然。但句俊而体轻,轻则率,率则易俗,所以有‘有名富贵,无事小神仙’等恶道语。曹良弼《过友人隐居》云:‘旋收松上雪,来煮雨前茶。’鲁交《江干》诗云:‘远山碧千里,夕阳红半楼。’皆佳。”   “林逋泉石自娱,故诗清绮绝伦。时有晚唐卑调弱句。如《孤山寺》‘破殿静披荠臼古,斋房试酪奴春’,《峡石寺》‘灯惊独鸟回晴坞,钟送遥帆落晚汀’,俱工。又如‘伶伦近日无侯白,奴朴当时有卫青’,‘返照未沈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松门过水无重数,石壁看霞到尽时’,‘五亩自开林下隐,一樽聊敌世间名’,‘千里白随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烟含晚树人家远,雨湿春风燕子低’,诚一时之秀。鹤诗云:‘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妙矣。而永叔云:‘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啄岸边苔。’寄趣更远。至和靖云:‘白公睡阁幽如画,张祜诗牌妙入神。’‘不会剃头无事者,几人能老此禅扃。’狼籍甚矣!”   “宋初九僧诗,俱宗阆仙。惠宗居七,宇昭居八。崇画家宗匠,《撰句图》百联,余尤爱其‘归禽动束竹,落果响寒塘’,‘鸟归松堕雪,僧定石沈’,‘空潭闻鹿饮,疏树见僧行’,‘繁霜衣上积,残月马前低’,‘磬断蛩声出,峰回鹤影沈’,‘枕风吹发乱,岩溜溅棋寒’,‘禽寒时动竹,露重忽翻荷’,‘落潮鸣下岸,飞雨暗中峰’,‘惊蝉移古柳,斗雀堕寒庭’,诗意画景俱妙。《古今诗话》纪寇莱公招崇于池馆,分题,崇得池鹭,限‘明’字韵,自午至晡,五押得之云:‘雨歇芳塘溢,迟回不复惊。曝翎沙日暖,引步岛风清。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主人池上凤,见尔忆蓬瀛。’莱公称善。此诗惟结句带谄。”乔曰:“诗须写我心入古人模范耳,偷势亦是贼。且自心被束,不得清出,古诗既多,自必有偶同者。我既不偷,同亦何讳。惠崇诗句如此,宁屑作贼!‘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亦是偶同,妒其才句者妄加描画。”   “僧宇昭有‘馀花留暮蝶,幽草恋斜阳’。”   “西昆杨亿、钱惟演、刘筠诗,经营位置,备极苦心。大年有《梨》诗云:‘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诸月溜津。’思公《苦热》云:‘雪岭却思回博望,风窗犹欲傲羲皇。’後人谁及得?诸公亦不事使事,子仪有‘旧山鹤怨无钱买,新竹僧同借宅栽’,大年有‘梅花绕槛惊春早,布水当檐觉夏寒’,思公有‘雪意未成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欧公诋之,谬也。”乔曰:“诗文自有正道,著不得褊心。李献吉怒宾之,故矫其诗,终不成造就。欧公怒惟演,既已诬贬其先世,诗亦从而诋之。今观欧公诗,能胜杨、刘、钱三公否?自锢一世思路耳。”   “王禹秀韵天成,如‘扫苔留嫩绿,写叶惜残红’,‘莺花愁不觉,风雨病先知’,《题张居士溪居》‘病来芳草生渔艇,睡起残花落酒瓢’,《赠潘阆》‘江城卖药尝携鹤,古寺看碑不下驴’,《赠张录事》‘上直未归红药院,供吟先得白洲’,虽学乐天,得其清不得其俗。寇莱公,人多称其‘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余更喜其‘数峰横夕照,孤笛起江船’。”   “梅、欧、江、谢俱出于晏氏之门,然殊自作,实西昆体也。其《安昌侯》诗曰:‘莲勺移家近七迁,鲁儒章句世相传。关中沃壤通泾渭,堂上繁华逐管弦。身服儒衣同蔡义,日将卮酒对鼓宣。高坟丈五阳陵外,千古朱气凛然。’自尾匀称。(乔谓此诗不称殊之为人,次句“儒”字易“齐”字,则有本领。)《送人知洪州》云:‘干斗气沈龙已化,置刍人去榻犹悬。’诚警炼精切。”   “李宗谔《南朝》诗云:‘仙华玉寿晓沈沈,三阁齐复道深。平昔金铺空废苑,于今《玉树》有遗音。珠帘映寝方成梦,麝壁飘香未称心。惆怅雷塘都几日,吟魂醉魄已相寻。’组练不及钱、刘,末句则妙。”   “大宋《落花》诗‘泪脸补痕劳獭髓’,用邓夫人事也,诗意细而曲矣!‘舞台收影费鸾肠’,孤鸾不舞,花枝倚风,有似于舞,妙在‘影’字似幻似真,说得圆活。花落则影收,鸾应思之,不可以辞害志也。(乔谓诗思至此,终是无情,义山《落山》诗不然。)尝叹二诗之妙易见。夏竦独以通篇不出‘落’字,许事业过其弟祁。子京果终于侍从,人服竦精鉴。余谓是富贵人相诗法,风骚家不尔。颧公《春夕》诗‘花低应露下,月暗觉来’,风致飘然。结云‘无言聊隐几,万物一台’,陋腐。”   “小宋镂刻逊兄,韵度殊胜。《守成都春宴北园》云:‘天意歇馀芳,人间日始长。落花风观阁,睡鸭雨池塘。稍倦持螯手,犹残婪尾觞。春归无所预,羁客自回肠。’《十日宴江渎亭》曰:‘节去欢犹在,宾来赏倍延。悠扬初短日,凄紧乍寒天。霁沼原非涨,秋花自少妍。蚁留新献酎,蕙续不残烟。戏冲馀藻,游龟避折莲。流芳真可惜,从此遂凋年。’善状景候,兼有唐人音节。《遭劾出知毫州》曰:‘歌管嘈嘈月露前,且将身世付酡然。漫夸鼷鼠机头箭,不识醯鸡瓮外天。青史有人讥巧宦,黄金无术治流年。君看醉趣兼醒趣,始觉灵均更可怜。’于昆体加排宕矣。《出守还拜承旨》云:‘伤禽纵奋愁疮重,廊马虽还笑齿长。’尤善写出意。”   “一代伟人,不可拘以诗句。而韩魏公《春阴》诗云:‘草湿漫铺留醉席,榆寒难掷买春钱。’大是风致。”   “赵清献《除夕》云:‘漏促已交新岁鼓,酒阑犹剪隔宵灯。’《饯别》云:‘为逢萧寺千山好,不惜兰舟一日留。’清味可啜。”   “蔡君谟初学西昆,後溺于欧、梅,始变其体,而五言古外,洗涤不净。西昆人本不同,昌谷意奇,玉溪思奥,无不首尾贯彻;其外腴中枯,以瑰奇掩其错杂者,惟温氏长篇耳。宋人学之,惟袭其貌。如君谟之‘庭院廉帷一齐下,红蜡阴沈霜满瓦’,又云‘鸡头软熟七月终,举手分传玉杯把’无怪欧、梅之识斥也。其幽思藻句,亦不可掩。如‘晓市人烟披霁旭,夜潭渔火斗寒星’,‘叠对日茜,斜雨著虹明’,‘山樵斫晚日,野火著寒,’岂不胜于枯淡。其‘龛明干像日’,却不韵,‘波起一滩雷’,奇甚。绝句最妙,《忆从尹师鲁宿香山石楼》云:‘霜后丹枫照曲堤,酒阑明月下前溪。石楼夜半中啸,惊起沙禽过水西。’《春日》云:‘东风吹雨湿秋迁,红点棠黎烂欲然。拟卖芳华赠年少,紫榆春浅未成钱。’风流旖旎。其《ガ阳行》不灭元结《舂陵行》。今人以‘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纵使晴明无雨色,入深处亦沾衣’,为张旭自画所作,不知是君谟也。”   余靖《子规》诗‘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唐人胜场也。‘雾昏临水寺,风劲欲霜天’,亦妙。尚仍贾岛、姚合,宋初之风也。僧秘演‘久雨寒蝉少,空山落叶深。危楼乘月工,远寺听钟寻’,有无可之遗意。”   “欧公古诗,叙事处累千百言,不枝不衍,宛如面谈;惜其意尽言中,无复馀意,而曲折变化处亦少。欧学韩,韩本别体,佳处不易得,徒浅直耳!且又有赋而全无比兴。(乔谓今皆坐此病,不独欧公。)《庐山高》自许甚重,然仅仅铺叙,别无意味;至‘君怀磊落’以下,横空盘硬语,实伧父耳!《琵琶引》前篇散叙处,已是以文为诗,至‘推手为琵却手琶’,训诂语矣。後云‘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纟纟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寒出塞苦,岂知此声能断肠’,稍鸣咽可诵。後篇亦落议论。结处‘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点染稍为有情。(乔谓结亦无味。)此以追踪乐天《妇人苦》、《李夫人》诸篇犹大远在,欲比李、杜,夸父逐日也,诗至庐陵,真是一厄。如《飞盖桥望月》云:‘乃于其两间’,‘矧夫人灵’,‘而我于此时’,开後人无数恶习。永叔本秀冶之才,忽尔嗜痂,竟成逐臭。作近体诗,便露本质,虽慕平淡,逸韵自饶。其《苏主簿洵挽歌》曰:‘布衣驰誉入京都,丹俄惊返旧闾。诸老谁能先贾谊?君王犹未识相如。三年弟子行丧礼,千两乡人会葬车。我独空斋挂尘榻,遗编时读子书。’《游石子涧》曰:‘席间风起闻天籁,两後山光入酒杯。泉落断崖舂壑响,花藏深崦过春开。’《送目》曰:‘长是柳曲妨回首,小苑花深碍倚楼。楚径蕙风消病渴,洛城花雪荡春愁。’俱极风流富贵之致。《咏柳》曰:‘长亭送客兼迎客,费尽长条赠别离。’态度绰约。”   “苏舜钦耻与梅圣俞齐名,而诗唯粗豪。垂虹桥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沈沈卧彩虹’,已大不堪。又有‘佛地化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楼台’,当为圣俞所耻。宁取‘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稍有清气。”   “梅尧臣诗诚有品,而恶拙者亦复不少,名重招责,益动人口。读杨、刘诸公诗,如入季伦之室,绮疏绣闼,丝竹肥鲜,忽见葭墙艾席,菁羹橡饭者,反觉高致,故欧与之把臂入林,一时俱为倾动也。诸人不知矫枉之意,如‘青苔井畔雀儿斗,乌桕树头鸦舅鸣。世事但知开口笑,俗情休要著心行’,及蟹诗之‘满腹红膏肥似髓,贮盘青壳大于杯’,亦甚推之。风气既移,前之美谈,後之笑具矣。凡诗文之累,不由谤者,而由于誉者,可畏哉!”   “宋之诗文,皆至庐陵一变,有功于文,有罪于诗。自所作者害人浅,论他人诗害人深。宛陵虽尚平淡,其始犹有秀气,中岁後始不堪耳。苟非群儿推奉,不敢毅然自恣,大伤雅道,岂非永叔使之然哉!晦亦云:‘圣俞诗非平谈,乃枯槁。’公论也。然精腴雅洁,不乏佳句。如‘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犬鸣林外火,笛响月中村’。‘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春风》之‘吹花拥细草,送雨来高阁。江燕倚身轻,逆飞前复却’。《发匀陵》曰:‘孤村望渐远,去鸟飞已先。向晚漏日,微光人倚船。’《夏日对雨》云:‘日日城头雨,还添湖上波。窗中人自听,门外潦应多。不畏禾生耳,还愁麦化蛾。吾庐无所有,频看壁间梭。’生动却不平淡。”乔曰:“诗非一法所能尽,平淡孰如陶公,而垒块处殊不少,况他人乎?”   又曰:“梅诗有极佳处,有《拟张曲江咏燕》曰:‘眇眇双飞燕,长年与社违。任从新历改,只向旧巢归。永日当人语,轻寒逆雨飞。自亲梁栋惯,不识海鸥机。’捐躯殉国之语也。其《送滕寺丞归苏州》曰:‘驱车入蜀时,有弟母不往。留妇侍母旁,以子属妇养。昨得阊门书,妇子死泉壤。此心那得安,弃官提辔鞅。东驰三千里,鬻马求吴桨。吴桨速如飞,归来拜堂上。堂前去时树,已觉枝条长。岂无怀抱感,为寿酌春盎。’欲解其悲,姑讽其孝也,不奖而劝,忠告善道极矣。温柔敦厚,梅诗之可敬在此。俗子称其‘焚香露莲泣,闻磬霜鸥迈’,既是诗人,何患无一二摹古好句?”   “陶弼素有盛名,其《兵器》诗,如‘自此两河间,寂寂无戎备。卒喜夜歌,将老贪春睡。自此为太平,恍逾三十岁。戎昊乘我间,南驰贺兰骑。阳关久夜开,枢朽不可闭。阵起秦雍,杀气横泾渭。使臣股忄栗奏,宰相嗔目议。佥曰亟发兵,坚子坑甚易!仓皇筑边垒,未战力先瘁。逼迫开库兵,土蚀锋锐。防秋采旧屯,推毂谋新寄。师复从中御,进退由阍寺。权轻号令冗,两战无遗类。吾兵自此丧,有诏新其制。朝廷急郡县,君县急官吏。官吏无他术,下责蚩蚩辈。耕牛拔筋角,飞鸟秃翎翅。截会稽空,铁烹堇山碎。供亿稍後期,鞭朴异他罪’。叙和戎忘备,仓卒用兵之害,最为酸恻。又其《出岭》曰:‘江势一两曲,梅稍三四花。登高休问路,下是吾家。’可谓清绝。”乔曰:“含蓄甚深。”   “李觏《哀老妇》诗曰‘里中一老妇,行行泣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从二夫。寡时十八九,嫁时六十馀。昔日遗腹儿,今兹垂白须。子岂不欲养?母岂不怀居?繇役及下户,(乔曰:“此可知是新法之雇役也。”)财尽无所输。异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图’云云。泰伯,乃希文门下士。所赋绝似元丰、熙宁间事,垂老见之,不禁哀悼。此与陶弼《兵器》诗,可备鉴戒,不当忽也。”   “宋人先学乐天、无可,继学义山,故失之轻浅绮靡。梅都官倡为平淡,六一附之,仅在皮毛,未究神理,遂流于粗直。间杂长句,硬下险怪字凑韵,如山兕野麋,不复可耐。後虽屡变,而雅奏日湮,敷陈多于此兴,蕴藉少于发舒,求其意长笔短者,十不一二也。惟介甫诗,能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自可兴可观,特推为宋人第一。最妙者,乐府五言古也,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方律嫌安排,七言律嫌气盛,而佳篇亦时有之。《送乔执中秀才》曰:‘薄饭午不羹,空炉夜无炭。寥寥日避席,烈烈风欺幔。谓予勿恶此,何为向子叹?长年客尘沙,无妇助亲爨。寒暄慰白首,吾弟才将冠。回岁又晚,想见淮湖漫。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换。田园在戮力,且欲归锄灌。行矣子诚然,光阴未宜玩。负米力有馀,能无读书伴?’前叙其不可不归,後微讽其复来,曲折婉转。介甫一生傲慢,此何温厚也?《送孙正之》曰:‘山参差碧四围,溪水诘曲带城陴。溪穷壤断至者谁?予独与子相谐熙。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风萧萧不满旗。子今去此来无期,予有不可谁予规?’孙不以养归,故下语剀切。又《日出堂上饮》曰:‘日出堂上饮,日入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叹以愀。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岩幽。雨露饱所滋,凌亦千秋。所愿永久,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湿地,百蚁上穷锼。丹青空外好,镇压已堪忧。为君重去之,不使一蚁留。蚁力虽云小,能生万蚍蜉。又能高其楚,不使继者稠。语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沤。为客当酌酒,何预主人谋?’写怡堂燕雀,直堪痛心。末数句即《魏风》‘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也,实《风》、《雅》正传。又《我欲往沧海》曰:‘我欲往沧海,客来自河源。手探囊中胶,救此千载浑。我语客徒尔,当还治昆仑。叹息谢不能,相看涕翻盆。客止我且住,濯发扶桑根。春风吹我舟,万里空自存。’即是前意,乃变法之本也。介甫未相时,不胜感慨,故《详定试卷》则曰:‘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论才将相中。’《偶成》则曰:‘高论颇随衰俗废,壮怀难值故人倾。’《愁台》则曰:‘倾壶语罢还登眺,岸帻诗成却叹嗟。’相後则深愤异议,故《咏雪》则曰:‘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坚执自是,而有瞑眩瘳疾之意,故曰:‘何妨兴世嫌迂阔,自有斯人慰寂寥。’而《雨过》云:‘谁似浮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则平生实志也。其诗亦甚妙。《定林寺》曰:‘众木凛交覆,孤泉静横分。楚老一枝筇,于此傲人群。城市少美蔬,想今困忄炎焚。且凭东北风,持寄岭头。’又《定林》曰:‘漱甘凉病齿,坐旷息烦襟。因脱水还屦,就敷岩上衾。但留对宿,仍值月相寻。真乐非无寄,悲亦好音。’无所不佳。七律佳句,如《僧舍》云:‘和风满树笙簧杂,霁雪兼山粉黛重。’《大风》云:‘纵涌万川冰柱立,分披千嶂土囊开。鲁门未怪爰居至,郑圃何妨御寇来。’《梅花》云:‘风亭把盏酬孤艳,雪径回舆认暗香。’《赠陈正叔》云:‘已同元亮倾樽酒,更与灵均续旧文。’《金陵怀古》云:‘黄旗已尽年三百,紫气空收剑一双。’刻镂极工。其《送彦珍》云:‘握手百忧空往事,还家一笑即芳时。’《寄张先郎中》:‘胡床月下知谁对?蛮花前想自随。’《寄友人》:‘一篇《封禅》才难学,五亩蓬蒿势易求。’淡淡写出,又好。《示妹》诗最佳:‘孟光求婿得梁鸿,庑下相随不讳穷。卓荦才名今日事,萧条门巷古人风。《五噫》尚与时多忤,一笑兼忘我屡空。六月尘沙不相贷,泫然搔首又西东。’自解自悲,想见文士家庭之乐。‘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佳时流落真何得,胜事蹉跎自可怜’,不堪多咏。”   “王‘六鳌’、‘双凤’,尚不及唐人早朝应制。宫词多佳,工铺叙耳,非劝百讽一也。”   “舒《村居》云:‘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败荷》云:‘忍看夜影分残月,别送秋声入晚风。’又有‘宿雨阁千嶂碧,野花弄日一村香’。山川乃分灵于斯人乎?集之不传,人累之也。”   “方子通,介甫友也。《红梅》之‘春风吹酒上凝脂’,最传人口,远胜毛泽民之‘东墙羞颊逢谁笑,南国酡颜强自持’之句也。”   “温公诗绝无言及者,实自清醇。《哭张子厚》云:‘人生会归尽,但问愚与贤。借令阳虎寿,讵足骄颜渊!’固端人之语。最妙者,五言律《哀李牧》云:‘椎牛飨战士,拔距养奇才。虏帐方惊避,秦金已暗来。旌旗移幕府,荆棘蔓丛台。部曲依稀在,犹能话郭开。’《马援》云:‘一棺忠勇骨,飘泊瘴烟深。’《汉武》云:‘方士陈丹术,飘飘意不疑。浮仲山鼎,风降寿宫祠。上药行当就,殊庭庶可期。蓬莱何日返?五利不吾欺。’又‘苜蓿花犹短,蒲萄叶未齐。更衣过柏谷,走马宿棠梨。逆旅聊怀玺,田间共斗鸡。犹思饮露,高举出虹霓。’又‘长掩柴荆避寒暑,只将花卉记冬春’,‘行迳乍迂初见┺,浮舟正好未生莲’,俱佳。”   “范纯仁‘倚锡静眠松下石,煮茶试竹间泉’,‘吟榻未移溪月上,醉巾长拂野回’,‘长年已觉春如梦,远客惟应醉是家’,俱好句也。”   “刘敞《荒田行》云:‘大农弃田避征役,小农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来雨止生荆棘。县官募兵有著令,募兵如率官有庆。从今无复官劝农,还逐渔盐作亡命。’此诗方是大忧。”   “《击壤集》中《月夜》云:‘雨霁风自好,秋深天未寒。移床就阶下,看月出林端。有酒欲共饮,无琴可独弹。他时遇良友,此景复求难。’固自清嘉。”   又曰:“人谓曾子固不能诗,谬也。其‘凭阑到处临清此,开阁终朝对翠微’,‘诗书落落成孤论,耕稼依依忆旧游’,如此不能诗耶!《阅武堂》云:‘柳间自诧投壶乐,桑下方安佩犊行。’循良又儒将也。”   “鲜于亻先诗曰:‘一气斡元造,为功未尝烦。群生自生妄,天地亦何言。凫胫不可增,楮叶不可镌。欲益固为损,劳心非自然。不见平阳侯,醇酒聊终年。’刺新法甚婉。”   “诗至庆历,最畏俚俗,文同独能修饰。《起夜来》曰:‘晓窗明绿纱,蜀锦压春卧。横腮琥魄冷,惊起新梦破。玲珑转条脱,缥缈梳{髟委}{髟}。高轴响银床,时误君车过。’玉在瓦砾矣。如‘百促夜去,一雁领寒起’,‘归鸟乱飞叶,暮凝远山’,‘暖垂到地,晴鸟语多时’,又云‘万岭逼秋色里,一峰擎雪夕阳中’,‘惜去更看新画壁,记来重注旧题名’,《梅花》云‘破萼未深聊敌雪,收香不密任随风’,俱清丽可喜。又有‘检书防落烬,下幕恐遗香’。《海棠》云:‘为爱香苞照地红。倚栏终日对芳丛。夜深忽忆高枝好,把酒更来明月中。’尤自清越。”   “子瞻诗美不胜言,病不胜摘。大率多俊迈而少渊氵亭,得瑰奇而失详慎,多粗豪滑稽草率,又多以文为诗。然其才古今独绝。子瞻《闻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ヘ杭》云:‘南行千里成何事?一听秋涛万鼓音。’《过海》云:‘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矣。公诗本一往无馀,徐州後更恣纵。如《贾耘老水阁》云:‘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青山来水槛,白雨满渔蓑。泪垢添丁面,贫低举案蛾。不知何所乐?竟夕独酣歌。’写旷怀蕴藉。黄州诗尤不羁,‘小屋如渔舟,水里’一篇,最为沈痛。‘雨中看牡丹,依然暮还敛’,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其清空而妙者,如‘野阔牛羊同雁鹜,天长草树接霄’,‘古琴弹罢风吹座,山阁醒时月照杯’,‘狙公欺病来分栗,水伯知馋为出鱼’,‘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俱佳。”   “子由才气不如兄,而有醇醪饮人之致。则有‘远泛便成终日醉,幽寻不尽数家园’,‘帘中飞絮萦残梦,窗外啼莺伴独吟’。风景则有‘雨馀岭上披絮,石浅溪头水蹙鳞’。排遣则有‘宦游底处非巢燕,归计何嫌诮沐猴’,‘士师憔悴经三黜,陶令幽忧付一酣’,‘懒将词赋占臆,频梦江湖伴蟹螯’。慰人则如‘旧传北海偏怜客,新怪东方苦饥。应笑长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离离’。使事则有‘岘首重寻碑堕泪,习池还指客横鞭。逃亡已觉依刘表,寒应须礼浩然’。‘橐装已笑分诸子,吏道何劳问薛公’。《杂诗》则有‘苍然涧下松,不愿世雕刻。斧斤百夫手,牵挽千牛力。斫成华屋柱,加以缀衣饰。人心喜相羡,松心终自惜’。皆唐人诗也。北归颍上後诗,间杂诙谐,涉笔成趣。如《九日》云:‘酒悭惭对客,风起任飘冠。’《葺居》云:‘旋筑高墙护鸡犬,稍容嵇阮醉喧哗。’而《大桧》诗云:‘便令杀身起大厦,亦恐众材无匹敌。且留枝叶挠霓,犹得世人长太息。’杰然不凡。”   “昔人评秦少游诗,‘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其‘支枕星河横醉後,入帘风絮报春深’,真好姿态。而‘屠龙肯自羞无用,画虎从人笑未成’,却自肮脏,不如介甫之‘鸡得失何须问,鹏逍遥各自知’之老手。”   “晁补之视少游有骨气,如‘虚斋闭疏窗,竹日光耿耿。更无司业酒,但有广文冷。一怜出入独,自喜往还省。时作苦语诗,幽泉汲修绠’。又《视田赠弟》曰:‘一从学聱牙,世事百色废。卖牛姑补室,岁晚霜雪至。’大有古音。”   “山谷诗,当取清空平易者。如《曲肱亭》云:‘仲蔚蓬蒿宅,宣城诗句中。人贤忘巷陋,境胜失途穷。寒菹书万卷,零乱刚直胸。偃蹇勋业外,啸歌山水重。晨鸡催不起,拥被听松风。’不骄揉而作。生平病在好奇,又喜使事,究其所得,实不如杨、刘。咏弈之‘湘东一目诚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巧累于理。而‘霜林收鸭脚,春网荐琴高’,以鸭脚称银杏,是取其叶,以琴高作鲤,更不可。又《落星寺》诗云:‘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上句言山腰寮舍众多,下句出题外矣。(乔谓必是刺禅人,称郑称杨耳。)《猩猩毛笔》云:‘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後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虽题曰戏作,而使事天趣洋溢。至《接花》诗:‘雍也本犁子,仲由原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大雅扫地矣。(乔谓此与‘好风圣之清’,止可于长排律中,以见句法变换,短排律已不可用,况八句律乎?)坡诗伤于太尽,才大难降,笔走不守。鲁直颇能开辟,虬髯倔强海外耳。”   “陈师道以荐即得官正字,诗曰:‘扶老趋严召,徐行及圣时。端能几字正?敢恨十年迟。肯著金根误,亭辞乳妪讥。向来忧畏断,不尽鹿门期。’用事切当。《雪》诗云:‘木鸣端自语,鸟起不成飞’,不落色相。《九日寄秦觏》云:‘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九日清尊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独能无地落乌纱?’殊有陋巷不改其乐之意。或推後山直接少陵,其五言律诚有相近处,此体犹未尽,何况诸体,无可言直接耶!”   “苏门六子,文潜尤可喜。《海州道中》云:‘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广化遇雨》云:‘撞钟寺门掩,晚霁尚残滴。相携下山去,尘静马无迹。归来解鞍歇,新月如破璧。但恐桃花源,回舟已青壁。’大是清越。七言律尤多秀句,如‘绿野染成延昼永,乱红吹尽放春归’,‘万顷泽空供雪意,一枝梅笑破冬严’,‘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青引嫩苔留鸟篆,绿垂残叶带书’,‘归鸟各寻芳树去,夕阳微照还村耕’,脱尽尔时恶习。又‘何待挑琴知有术,未尝驱豆更无谋’,不减温、李。《春日杂书》云:‘昨日为雨备,今晨乃大风。临风谨自备,通夕雪迷空。备一常失计,尽备力难供。因之置不为,拱手受祸凶。当为不可坏,任彼万变攻。筑屋如金石,何劳计春冬?’只须此住,便有馀味。下云‘此道简且安,古来家国同’,说尽便索然。东坡《湖上夜归》云:‘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复舆湖上归,春风吹面凉。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苍苍。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尚记梨花村,时时闻暗香。’亦须只此住即妙。”   “贺铸方回工于词,而诗亦绝胜。如《放鹤亭》云:‘万顷白山缺处,一庭黄叶雨来时。’《茱萸湾晚泊》云:‘荻浦渔归初下雁,枫桥市散只啼鸦。’《汉上属目》云:‘白蒙山头,清川山下流。芳洲采香女,薄暮漾归舟。并蒂双荷叶,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语,大妇在高楼。’皆妙。”   “晁叔用冲之,无咎弟也。《田中行》有古趣。又有‘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俊气可味。”   “高士徐积仲车诗有唐音。《送王潜圣》末云:‘关西夫子虽迟暮,行笑行吟正安步。川海上牧羊儿,解说公孙放豚去。’磊落有气度。”   “唐子西论诗可观,所作不逮。‘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警句也。馀语不称。‘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亦佳。《初到惠州》曰:‘卢橘杨梅乃尔甜,肯容迁谪到眉尖!因行采药非无得,取足看山未害廉。辨谤若为家一喙,著书不值字三缣。老师补处吾何敢,政谓家风不敢谦。’‘老师’谓东坡,‘补处’用弥勒佛事。中联小有丰致。至《湖上》之‘佳月明作哲,好风圣之清’,文海泥犁也。”   “韩驹子苍《冬日》云:‘北风吹日昼多阴,日暮拥阶黄叶深。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前写景,後写怀,随句而转,渐就衰飒,而恬让之致可掬。《夜泊宁陵》诗虽不高尚,无恶习,款段马也。曾、韩则本非千里才,惟蹄耳。”   “北宋诗,但非宛陵、豫章二派,即多可喜。如刘《题半隐堂》曰:‘一堂图籍自陶冶,三径萧兰俱岁华。定非平恩许侯宅,会是仲长公理家。端居雅不烦屏当,佳设颇尝成咄嗟。惟我身数来往,徽弦一泛即生涯。’(乔谓此诗亦有宋人槎牙之气。)韦冠之《寄荆南故人》曰:‘馀生自是一虚舟,未害寻诗慰客愁。梅欲飘零犹蕴藉,柳才依约已风流。关心弟妹无黄犬,入梦江湖有白鸥。别後故人相念否?东风应倚仲宣楼。’二诗甚有风致。”   “洪觉范诗中名家,不当以僧论也。五言古诗,不独清气,用笔高老处,如记如画。近体诗如《石台夜坐》云:‘永与世遗他日忘,尚嫌山浅暮年心。冻未放僧窗晓,折竹方知夜雪深。’《上远宿百丈》云:‘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明月在梅花。’秀骨嶷然。又僧遵式诗‘拾句书幽石,收茶踏乱’,亦有清致。”   “李伯纪云:‘闻说飞蝗起自淮,势如风雨渡江来。吾家岁事何须虑,只恐人言不是灾。’得家信作,真贤宰相也。《记旧梦》、《泛舟循惠间》、《李嗣宗小圃》诗俱佳。”   “汪藻彦章《宁川驿》云:‘过眼风光一饷休,坐狂犹得佐名州。虽遭泷吏嗤韩子,却喜溪神识柳侯。尽日野田行罢亚,有时峤听钩。会将新濯沧浪足,踏遍千岩万壑秋。’俊逸似大苏。又《醉别》云:‘双桨又乘清夜去,一樽聊发少年狂。’亦洒落可喜。胡澹乞斩王伦,被窜渡海,诗曰‘银山千叠酒微酣’,气概如此!”   “刘屏山、朱韦斋诗最可喜。韦斋《谒吴公路许借论衡复留一日》云:‘幽独不自得,驾言款斋庐。殷勤主人意,投辖恐回车。世途早已涉,此去将焉如?惟忧酒钱尽,使我诗肠枯。会合曾几何,可复自为疏?更当留一夕,帐中搜异书。’《送金确然归弋阳》曰:‘昔我溪居,送子溪。重来问何时,笑指溪上。一别四周星,坐此世事纷。衰颜两非昔,华发粲可耘。我缠风树哀,终日无一忻。子乃水菽忧,南北奔走勤。对床语未终,别意如丝棼。归梦尚随子,何当叹离群。’二诗有长厚之风。又咏芍药云:‘谁令玉颊红成点,如意痕轻琥珀多。’丰神婉媚。屏山绝句云:‘偶临沙岸立多时,淡淡烟村日向低。幽事挽人归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乔谓绝似杨诚斋清淡诗。   “吕本中居仁有清致而多轻率。《柳州开元寺夏雨》云:‘风雨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虎头燕颔非吾相,莫羡班超拜列侯。’《西归舟中怀通泰诸君》曰:‘一双一只路旁堠,乍有乍无天际星。乱叶入船侵败衲,疾风吹水拥枯萍。山林何谢谁方驾?诗语曹刘可乞灵?酒碗茶瓯俱不厌,为公醉倒为公醒。’韵度虽饶,终有缓颓之恨,皆韩子苍流弊。”   “事莫病于伪。欧、梅之矫钱、杨,未尽为诗害也,令欧任其秀冶,梅率其清温,原自名家。惟是笔力不高,饰为劲悍,遂流于粗鄙,而恶声出矣。鲁直好奇,兼喜使事,实阴效钱、杨而变其音节,致多矫揉诘屈,不能自然。然气清味冽,胸中亦自有权衡,故佳篇尚多。子苍逸韵天生,疏率自喜,转觉天趣有馀,结构不足,虽渊源豫章,实与鲁直相背。曾几茶山天性粗劣,又崇豫章之粗率,备得诸公之恶境而效之,故皆ㄋ噪之音。集中惟月诗之‘明时谅费银河洗,缺处应须玉斧修’为最警。而雪诗之‘一夜纸窗明似月,多年布被冷如冰’,岂曰诗耶!一瞽登坛,群盲振铎,自後论诗者日多,害诗也日甚。至江湖诗出,而此道遂沦长夜。大率宋诗三变,一变为伧父,再变为魑魅,三变为群丐乞食之声。《中州集》中,高者秀雅,卑者亦不至鄙俚。一时恶气,独集于东南,国之不祥,先见于笔墨耶?”   “选南宋诗,务取短中之长,一联一句亦收之,首尾求全,几无诗矣。陈与义简斋诗以趣胜,而受病于此,俊气终不可掩。如《雨晴》诗:‘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江涨》云:‘叠浪并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送瑞安令》云:‘衣冠衮衮相逢处,草木萧萧未变时。聚散同惊一枕梦,悲欢各诵十年诗。山林有约吾当去,天地无情子亦饥。’虽无格调,语犹入情。陈渊几叟胜于简斋。《严陵钓台》云:‘溪山有底好?契贫士欲。取论生不侯,但喜梦非仆。携筇纵朝步,初日穿林麓。西风扶两腋,一举千里鹄。’意气不凡,下语新警。”   “周必大益公气骨不高,微有淹雅之度。如《咏园》云:‘回环自三三迳,顷刻常开七七花。’有自然之致。(乔谓次句乃道得无情。)益公每举欧阳警句示人,其有韵态者,有‘风色似传花信到,夕阳微放柳梢晴’,馀即寒陋。”   “诗若字字入道理,则一厄也。选元晦诗,惟取多兴趣者。如‘惆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乔谓後联有唐意,首联宋气重。)《咏雪》云:‘不应琪树犹含冻,翻笑杨花许耐寒。’甚妙。道学诗亦有佳句。如徐崇父《毅斋即事》云:‘苔色上侵坐处,鸟声来和独吟时。’林{虍鬲}斋《送县丞》云:‘松厅莫笑无公事,蕖幕常能致俊流。’吕东莱云:‘径欲卜居从钓叟,垂杨缺处竹门开。’”   “陈傅良止斋《寄陈同甫》曰:‘古来才大难为用,纳纳乾坤著几人?但把鸡豚宴同社,莫将鹅鸭恼比邻。’上句即‘民之失德,乾糇以愆’之意。今观此两句,可见俗情浅虑,恩怨本无大故,而毁誉由之。同甫屡经患难,故以为戒。下云:‘世非文字将安,身与儿孙竟孰亲?一语解纷吾岂敢,应行道亦酸辛。’可为泪下。《冬夜感怀》云:‘已觉二毛嗔妇问,可堪一饭患儿多。’真境真语。又有诗云:‘璧袭缫藉,山龙饰衣裳。不闻遂古初,而兴自虞唐。毁车崇骑射,隶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以亡。’又曰:‘累觞以为欢,班荆以为仪。交际贵如此,勿使至意亏。颇尝怪《小雅》,《鹿鸣》至《鱼丽》。宾主礼百拜,《六经》似支离。’重伤古道之不复也。次篇反语,令人自思,意真语亦雅。”   “宋人乐府尤远。叶水心《白词》曰:‘有美人兮来独处,陟彼南山兮伐寒。挑灯细缉抽苦心,冰花织成雪为缕。不忧绝技无人学,只愁不堪嫁时著。郑侨吴札今悠悠,争看买笑锦缠头。’欢知音难得,又不忍决绝,徘徊婉转,无限风流。”乔谓此仅望见张、王耳,在宋已成绝作。   “刘宰《猛虎行》云:‘市有虎,毋妄言。当关虎士森戈,市上一呼人驾肩。虎虽猛,那得前?市有虎,言非妄。君不见左冯翊,天下壮。斧斤声断林壑空,猛虎通衢恣来往。食人肉,饮人血,沈痛积怨那可说?凝香堂上紫烟浮,风流太守忧民忧。一朝下令开信赏,藉皮枕骨弥山丘。虎已灭,人患绝,夜永犹闻泣幽咽。泰山之侧如可居,子後夫前甘死别。’漫塘倡,西涯祖之。”   “晚宋人诗,有极佳而名不彰者。如吴龙翰诗云:‘妾心江岸石,千古无变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风波生。’又云:‘击筑复击筑,欲歌双泪横。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二诗有古乐府意。”   “洪适之‘青青河畔草,英英篱边菊。雅雅当窗女,濯濯手如玉。渊渊锦中意,粲粲未盈幅。藁砧天一涯,刀头误行卜。鉴怨新眉,谁教远山绿。’又迢迢牵牛星,奕奕停梭女。寻盟整遥辔,缄情遵汉渚。欣宴未斯须,别愁眉已度。黄月不我留,残机忍重顾。翻羡巫山,朝朝楚王遇’。深情秀致,全在结语弄姿,写出无聊之态。比拟汉人,在宋甚少。”   “裘万顷元量《雨後》云:‘秋事雨已毕,秋容晴为妍。新香浮罢亚,馀润溢潺。机杼蛩声里,犁锄鹭影边。吾生一何幸,田里又丰年。’《出门》云:‘出门复入门,吾行竟安之?携书北窗下,翻阅聊自怡。有怀千载人,掩卷还欷。采采首阳薇,恋恋商山芝。一裘或终身,欣然钓江湄。斯人不可作,古道日式微。目前稻粱谋,凫雁方齐飞。青田寂无音,岁晚将畴依?慎勿出门去,尘埃染人衣。’元量生于豫章,略不沾其恶习,可敬也。其《见雪》诗尤见义烈之概。”   “隆兴後诗推范、陆、尤、杨。尤袤延之《海棠》诗:‘晓妆无力胭脂重,春睡方酣酒晕深。’又《苦雨》诗:‘十年江国水如淫,怕见三秋雨作霖。可念田家妨卒岁,须烦风伯荡层阴。禾头昨夜忧生耳,木德何时却守心?岁星守心,天下大丰。兀坐书窗诗作崇,寒蛩鸣咽伴愁吟。’”   “杨诚斋万里论诗最多妙语,自作则落粗豪一路。其《送丘宗卿帅蜀作》最有名,云:‘谕蜀宣威百万兵,不须号令自精明。酒挥勃律天西碗,鼓卧蓬婆雪外城。二月海棠倾国色,五更杜宇说乡情。少陵山谷千年恨,不遇丘迟眼为青。’(乔曰:“次联似征羌出塞,後半气不称前半。其‘倾国’虚用亦佳,‘杜宇’句弄姿好,二物皆蜀有也。”)又其《夜坐》诗:‘荒城日短溪山静,野寺人稀鹳雀鸣。’亦好。”   “选宋诗不可绳以古法,但汰其已甚者而已。吾于北宋爱子由,(乔谓不言介甫,尊之也。)南宋爱范成大至能。《代人赠别》云:‘一曲悲歌水倒流,樽前何计缓千忧?事如梦断无寻处,人似春归挽不留。草色黏天恨,雨声连晓鹧鸪愁。迢迢绿浦帆飞远,今夜新晴独倚楼。’《南徐道中》曰:‘半生行路与心违,又逐孤帆擘浪飞。吴岫拥遮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长歌悲似垂垂泪,短梦纷如草草归。若使一廛供闭户,肯将青雀易柴扉?’《入秭归界》有云:‘幽禽不见但闻语,野草无名都着花。《鄂州》结句云: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用孙吴谣语能变化。《再渡胥口》曰:‘古来此地快蓬心,天绕明湖日照临。一雁平时隐现,两山波动对浮沈。衰髯都共荻花老,醉面不如枫叶深。罾户钓徒来问讯,去年盟在肯重寻?’又有‘月从雪後皆奇夜,天向梅绕别有春’,‘鹏相安无可笑,能鱼自古不能兼’,俱有新趣。绝句则《衮州道中》云:‘松林断处前山缺,又见南湖数十峰。’《冬日杂兴》云:‘霜风扫尽千林叶,倚筇枝数鹤巢。’皆秀淡可喜。”   “余初读务观诗于《瀛奎律髓》选宋诗中,觉得洋洋盈耳,因极赏之。及阅《剑南集》,前意顿减。大抵才具无多,意境不远,善写眼前景物,音节琅然。篇中必有一联致语,葱翠欲滴。间出新脆语,如二月海棠,妖艳撩人。亦时有激昂之语,惟七律有之,因节取数篇于後。长篇惟《题少陵画像》,叙事如见。《江楼醉中》云:‘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理忧?’务观为石湖幕府,在局六年,以得纵怀。及守严州,思旧述怀云:‘桐吾故隐两经秋,小院孤灯夜夜愁。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溪山胜处身难到,风月佳时事不休。安得连车载酿,金鞭重作浣花游。’此犹子美之思严武也。《後寓叹》曰:‘貂蝉未必出兜鍪,要是苍鹰忆下。彭泽径归端为酒,轻车已老岂须侯!千年精卫心平海,三日於菟气食牛。会与高人期物外,摩挲铜狄灞陵秋。’此当有後进妄生长短,如韩君平在夷门也。《书壁》有云:‘天下不知谁竟是,古来惟有醉差贤。过堂未悟钟当畔,睨柱谁知璧偶全。’《遣兴》有云:‘尚饶灵运先成佛,那计辛毗不作公。’放翁壮时有志经世,故《感旧》云:‘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久历世途,故有‘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生来不啜猩猩酒,老去那营燕燕巢’之句。天启、崇祯中,忽尚宋诗,实未知宋人三百年本末,止见一陆放翁,而放翁佳处亦未能见,止取其诗之易解,学之易成。遂无体格,不锻炼精思,但于中联作弄姿语,起结草草,直写俚谚。使放翁有灵,能无称屈!”   “永嘉四灵,赵紫芝为胜。佳句有‘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禽翻竹叶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又云‘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仍出酸语,故为严羽所轻。又有‘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池成逢夜雨,篱坏出秋山’。其《延禧观》之‘鹤毛兼叶下,井气与同’,井为藏丹之所,此言丹气也,妙甚。翁卷差逊赵师秀,佳句有‘灯妨远梦,秋雨乱愁吟’。二徐最劣,灵晖不及灵渊。徐照《瀑布》云:‘千年流不尽,六月地常寒。’甚佳。结云:‘人言深碧处,常有老龙蟠。’丑态仍见。徐玑佳句:‘月生林欲晓,雨过夏如秋。’”   “读严沧浪诗于宋人中,如诸于绣屈中见司隶将吏。古诗亦用功于太白,但力不逮耳。五言律有沈卿、岑嘉州之遗风,七言律于高、李颀尤深。惟乐府不入古,但得之唐人耳。其送客绝句云:‘川程极目渺空波,送尔归舟奈别何!南国音书须早寄,江湖春雁已无多。’极似唐人。沧浪精于纪律,吾终推介甫于宋人为第一,犹五祖令学人皆称神秀偈,而衣钵自付慧能耳。”   “豫章派最多恶习,萧彦毓梅坡虽有‘西昌有客学南昌’之号,犹似超出。其《西湖杂咏》曰:‘花心亭上坐,满眼是湖光。只为便幽趣,能来倚夕阳。水边春寺静,柳下小舟藏。不待清明近,莺花已自忙。’虽浅不恶。”   “赵蕃昌父论诗,事祖曾、吕。尝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养气,匪自历阶升。’如此弘阔,有何足取?佳句有‘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正自摧颓同病鹤,况堪吟咏类寒蛩’。‘潭水解令胡广寿,夕英何补屈原饥’。”   “敖陶孙《诗评》,特妙于语言。其诗惟传《哭赵忠定公》,中联云‘狼胡无地归姬旦,鱼腹终天痛屈原’,甚伟。而起云‘左手旋乾右转坤’,末云‘休说渠家末世孙’,可惜。”   “杨用修称刘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赵昭仪春沿行》、《东阿王纪梦行》,然仅西昆体之似耳,他篇粗卤甚多。佳句如《挽陈师复》云:‘阙下举幡空太学,路旁攀辙卧遗民。’《自题小室》云:‘阁上大夫投欲死,瓮间吏部寝方酣。’又‘喜延明月常开户,贪对青山懒下楼。’”   “江湖诗非无一二佳句,但全篇酸鄙。如韩无咎南涧《红梅》云:‘越女漫夸天下白,寿阳还作醉时妆。’其子涧泉《寒食》云:‘吹尽海棠无步障,开成山柳有堆绵。’俱佳。戴式之,无行之尤者,亦有佳句。如《寻梅》云:‘蜂黄涂额半含蕊,鹤膝翘空疏带花。’‘鹤膝’言枝,‘蜂黄’言须也。结云:‘此是寻梅端的处,折来须付与诗家。’打油丑杀。如群丐唱歌,非无亮喉,无奈通身是丐何!至其‘夜凉风动竹,人静月当楼’,‘雁影参差半江月,鸡声咿喔数家村’,‘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梦香’,‘白石冈头闻杜宇,对他人墓亦沾巾’,却妙。”   “王生宋末,亦法贾、姚。《溪村》云:‘水路随村转,溪晴踏软沙。斜阳晒鱼网,疏竹露人家。行蟹上枯岸,饥禽衔落花。老翁分石坐,话到桑麻。’又有‘晴雪添崖瀑,春杂晓烟’,‘敲门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枫树霜’。”   “文信公不以诗重,而公实能诗。《端》云:‘半空夭矫起层台,人道刘安车马来。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栏平立看风雷。’有履险如夷之概。又‘人皆有喜荣三仕,吾尚无文送五穷’,‘酬菊醉馀披草坐,探梅吟罢带花回’,佳句也。”   “诗坏而宋衰,垂亡而诗道反振。林景熙诗曰‘开池纳天影,种竹引秋声’,‘日斜禽影乱,水落树根悬’,‘香飘苔径花谁惜?影落沙泉鹤自看’,‘老爱归田追靖节,狂思入海访安期’,‘萱草堂深衣屡寄,桃花观冷酒重携’,‘僧时与来往,鹤老应知城是非’,何让唐人。《咏秦本纪》尤佳:‘琅琊台上晚平,虎视眈眈隘八弦。万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觅草长生。兆来鬼璧沙丘近,威动神鞭海石惊。书外有书焚不得,一编圯上汉功名。’又‘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   “读唐义士清父泾诗,令人泣下。如‘凤去只馀《韶》乐在,雁来还有帛书无。’《江南》‘频岁建杓移北斗,何人持节救东瓯’。《徙广》‘火旗ㄙ霭藏阙,水阵周遭雪压城’。《徙海》‘岛上有人悲义士,水滨无处问君王’。《崖山》字字酸辛,不独《冬青》诗也。”   “谢翱皋羽《效孟郊体》云:‘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酷似之矣。文亦似诗,得寒瘦之妙。”   又曰:“欧、梅恶西昆使事,力欲矫之。夫俗题不得雅事点染,何以成文?但不可排砌如类书耳。”   又曰:“宋人好用心于无用之地,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用‘玉楼’、‘银海’于雪诗是也。”   又曰:“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之运用耳。”   又曰:“诗嫌于尽。”   又曰:“炼字落险僻,即不雅而可憎。”   又曰:“作诗不必拘字句,然字不工即害句,句不工即害篇。”   ●卷六   诸英俊以陈卧子所选明诗畀余曰:“丈丈高论,请於此指其实焉。”乔答之曰:“明初之诗,尚自平秀,弘治以後,化为异物,不可谓之诗矣!献吉立朝大节,一代伟人,而诗才之雄壮,明代亦推为第一。其诗之深入唐人阃奥者,安敢没之?如‘卧病一春违报生,啼莺千里伴还乡’。上句言坐狱,即退之《琴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意也。下句言人情寥落,即《楚词》‘波涛以来迎,鱼鳞以媵余’,义山‘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之意也。使献吉平心易气,全集皆然,余安敢不推为唐人,奉为盟主?惟其粗心骄气,不肯深究诗理,少陵气岸以压人,遂开弘、嘉恶习。李于鳞之才远下献吉,踵而和之,浅夫又极推重,遂使二李并称,瞎盛唐之流毒深入人心。不求诗意,惟求好句,不学二李,无非二李。今欲发明三唐诗道,推为祸首,则余所极敬慕之伟人,口诛笔罚不敢怒矣!盖献吉本非有得於杜诗而为之也,自负其才,不得入翰林,致怨於李宾之,见其诗句平浅,故倚少陵而作高大强硬之语以反之。于鳞成进士後,有意于诗,与其友请教于谢茂秦。茂秦在明人中铮铮,而未有见于唐人者也,教以取唐诗百十篇,日夜咏读,仿其声光以造句。于鳞从之,再起何、李之死灰,成七才子一路。卧子此选,即七才子之遗调也。”   唐、明诗相去天壤,今举唐之最下者,与明之最高者较之,品位自见。许浑诗,当时谓为“不如不做”者也,今又於浑诗中举最死实者,如《题卫将军庙》云:“武牢关下护龙旗,挟槊弯弓马上飞。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鲁连归。坟穿大泽埋金剑,庙枕长溪挂铁衣。欲奠忠魂何处问?苇花枫叶雨霏霏。”首联言战功,次联言高蹈,三联言坟庙,四联以情景结之,题中之意自足,措词无一字虚壳。但许诗俱无远神,故当时不重之耳。明初咏白燕者,纷然推袁凯第一,称为袁白燕。起句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失之于泛,燕亦可用。次联云“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二语是操,第三联应纵,而曰“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雨沾衣”,与次联轻重无别,如时文之後,亦实做如中比也。唐人之中二联无虚实者,必第七句转,末句收。凯不知此法,其末联云“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语泛与起同。八句中起结是燕,非白燕,第三联重出,止有两句是白燕,比《卫将军庙》诗如何?使凯学识大进,重作此题,于白燕上一丝不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窃国者在前,後人又窃其钩。   二李于唐诗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谨严,实无所见。故其文则蔑韩、欧而学《史》、《汉》,其诗则蔑韦、柳而学盛唐,敢言古文亡于昌黎,不读大历以後一字。禅者云:“吾参究三十年,方知识羞。”後之智人称之曰:“好个‘识羞’二字。”彼既自以为能,见韩、欧、韦、柳无《史》、《汉》、盛唐字句,故出此言,总为无三十年参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为梗,晚知自伤。馀三公没齿不觉。夫韩、欧、韦、柳才岂下于四公,班、马、盛唐宁不效学,得其神者,不袭其形也。子受体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尽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业满业故也。若抟土刻木,以肖其人,无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岂可以土木之肖者为子,而望以尝嗣续也哉!昌黎学子长而不似子长,永叔学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虽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见识学问也。诗文在神理不在字句。古学如饮食,俗学如粪溺。饮食粗粝不妨,惟著少少粪溺,全缶俱弃。   卧子气岸,其学诗也,才知平仄,即齐肩于李、杜、高、岑,不须进第二步;其作诗也,凡题皆是《早朝》、《秋兴》,更不曾有别题;其论诗也,一出语便接踵于西河、锺嵘,更不虑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学问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谓才子者,须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学问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称之。《滕王阁序》之“王将军之武库”,古今惟杨升知是王僧辨。《释迦佛成道记》,贯串释典,高僧为之佳线注释。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尔!明之才子,拔茅连茹,只可其党自称耳。年至四十,须作学者,若称才子,是四十而称娘子,祖所以取讥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武功康海,杜王九思,吴郡徐祯卿,仪封王廷相,济面边贡。   复古须是陈拾遗之诗,韩退之之文,乃足当之。献吉ㄎ剥盛唐,元美扫剥班、马,妄称复古,遗祸无识。   余之深恨二李也有故:天启癸亥,年始十三,自不知揣量,妄意学诗,得何人所刻《盛明诗选》,陈朽秽恶之物,童稚无知,见其铿锵绚丽,竟以盛明直接盛唐,视大历如无有,何况开成!自居千古人物,李、杜、高、岑乃堪为友,鼻息拂者十年。癸酉冬,读唐人全集,乃知诗道不然,返观《盛明诗选》,无不蜡卮其外,败絮其中;自所作诗与平日言论,如醉後失礼于人,醒时思之,惭汗无地。吴地有秋根之名,谓本无所知能,而自以为甚知甚能者也。如吴乔者,秋根何辞!年七八十,一句不办,始谋不臧致之也。“曾为荡子偏怜客”,是以不遮丑态而极陈之。辛未、壬申,余于欧、苏稍有一隙之明矣,犹谓明人文不合宋,诗不违唐;次年始知其谬。邪说之易于惑人,下愚之难于改步如此。   宋辕文《北行》诗曰:“鸿雁自南人自北,一时来往月明中。”怀乡之意,不言自见,唐人句也。卧子《过陈徵君故居》诗,有曰:“白杨漫指东西路,丛桂空留大小山。”通篇清婉,不让唐人。李舒章云:“青楼随意入,不信有相思。”清新俊逸,竟是崔国辅语。此选慢世,尽举二李之丑态,以警逐臭者耳。其赞美语,乃是淆讹公案。机轮转处,作者犹迷,人勿被三君换却眼珠也。   刘青田诗,稍伤笔重,而力厚思深,有由心语,可观者多,在明初可称作手。杨孟载诗,可比韦庄,工力细密。高季迪各体俱工,七律有数十篇可观。王伯安胸襟好,七律得子美骨,有数十篇可观。而此中收之甚少,以其不合於盛唐皮毛耳。弃不合皮毛之清新,而取合皮毛之陈浊,其贻害於乡里後来者大矣!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   丙甲、丁酉,余在都中,与卧子高足张青雕相晨夕,熟闻此集中议论。积久难忍,因调之曰:“王文肃公之纪纲,有阿五,阿七。阿五之厮养曰:‘我天下第四人也。’闻者惊叩其故。曰:‘第一朝廷,第二老爷,第三我阿爹,第四岂容多让?’”少陵第一,空同第二,卧子第三,第四更无他人也。又尝语之曰:“君须进生大黄一斤,泻去腹中陈卧子,始有语话分。”渠大大怿,而无以复也。青雕又云:“卧子为绍兴推官时,巡按某问以明朝文人孰为大家?对曰:‘州各体俱备。’又问以後为谁?答曰:‘某甲。’”余谓之曰:“《四部稿》如夏月庖,秽气逆鼻,艾千子之言最为忠告,君何以不勉使深心细读耶?”又不怿。间才薮,明眼犹在,必不尽如青雕作第四人也。   弘、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於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   于鳞甜邪俗赖,惑人更甚献吉。凡外赡中乾者,皆其习气所误也。   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犹当读之一过,以知其造诣比古人如何而已。既有暇日,何不深读唐、宋人之文章耶?汉、魏、六朝、三唐之诗,如连山大海,而切切然于弘、嘉之诗,绝不可解。   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於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壳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生长三家村,见百金者以为崇、恺,入县城而知为不然,况入通都大邑乎?斤斤二李,盖不见唐诗耳。不服者曰:“难道唐诗彼不曾见?”答曰:“几曾见来?”有现证在,季天中谪辽左,选此者作送行诗曰:“铁岭金州道路难。”其徒绝叹为盛唐。余曰:“易‘铜’以‘铁’则更劲,易‘珠’以‘金’则更炼,何患不盛唐?”张谓此诗首联云“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言险远而犷也。次联云“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讥求金求车遣法官也。三联云“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恐诲盗又爱友也。结云“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讽黩货劳民也。其後竟有中官吕太一收珠阻乱之事,少陵诗亦曾及之。谓诗深广有关系如是,今乃截取一句,换字以为盛唐。呵呵!读书须眼光透过纸背,勿在纸面浮去。盖此中物如铜锣铜鼓,京师新开店面者,以为闹市聚人之用。   人有问作诗之法者,仲默指阶下花曰:“色而已矣。”其本领可知。仲默设色之善者,宛似唐人,以意求之,方知其伪。献吉病笨重,气又傲,如对伧父,酪蒜臭触鼻。   献吉亦知诗妙处在有言外之意,求工於字句,心劳日拙,而所作反是。元美之讥钱起“佳气长浮仗外峰”为泛,亦然。   锻者有冷锤,於成刀後细密加锤也。精铁得此愈见坚利,毛铁则破碎矣。注释,诗文之冷锤也。有意则精彩倍加,无意则破碎不堪矣。请以此中所鄙而不收之魏泽《过侯城里》诗,与所收之惊心动魄之李献吉《秋望》诗,并注而同论之。侯城里,乃方正学之故里。成祖之待建文忠臣,从古所未有,为之臣者,既不可明言,而正学之谋国,不无可议,事既至此,又不忍深咎,此其立言之难也。诗曰:“┺舆冲雨过侯城,俯仰令人感慨生。黄鸟向人空百啭,清猿堕泪只三声。”能融景入情矣。又曰:“山中自可全高节,天下难居是盛名。”当时岂无雪辈,而方不容然者,名为之也。“盛名”,虚名也。方固正人,而非文种、范蠡谋国之才,太祖拔之以付建文,遂柄国政,又为道衍所荐,成祖必欲屈而用之,以致言语抗激,而成十族大祸,是“难居”也。诛窜之滥,乃于朋友门人,郡邑为之萧索。然帝王与匹夫言语争胜,淫刑至此,大丧君德。故之正学神魂所不忍见,则贻祸于亲戚朋友之过,自在其中,而成祖之过举亦自见。故结云:“却忆令威千载後,重归华表不胜情。”泽于当时,未有诗名,而情深词婉有如此。选者以其无高声大气,重绿浓红,目如不见也。献吉《秋望》诗曰:“黄河水绕汉宫墙。”水而绕墙,近之至也,是汉河宫?瓠子宫与下文不合。谓以古比今,则明无离宫。“墙”字本趁韵,而违碍实甚。又云:“河上秋风雁几行。”在兰州及娘娘滩犹可,馀处则为瞎话,篇中无处可据也。又云:“客子过濠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刺避敌也。在大同则“濠”字不落空,其城沿边有濠有地网,馀处则“濠”字落空凑数矣。又云:“黄尘古渡迷飞挽。”渡须有水,是说何处?又云:“白月横空冷战场。”释典谓朔为黑月,望为白月,言时非言月也。彼见“白月”二字新僻,于明月即尔用之,不知出处意义也。月体如杯,何可言横?月光遍地,横又不可。选者谓此诗惊心动魄,当是以文理全无,故如是耳。如次闻意,结当用唐休、张仁愿有边功者,而曰:“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汾阳有破贼功,无边功,其便桥之事,乃和戎,非战功也。若指郭登,上文又无土木事意。直是凑字凑句,见韵即趁,一经注释,百杂碎耳。其《秋怀》诗曰:“庆阳亦是先王地,门对东山不坟。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北山尽黄。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马群。回首可怜鼙鼓急,今谁是郭将军?”若在赵元昊时,可以“先王地”寄慨,弘治时何故说此?非作地志,不定方向,何故言“门对东山不坟”?且其城只有一门矣。宋杨蟠《金山》诗曰:“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远胜於此,王平甫犹曰:“庄宅牙人语,解量四至。”见此当何如耶?首句已出“庆阳”,次联又用“白豹寨”、“野狐山”,重复无意。“惟皎月”、“尽黄”,言无民物也,第三联却云“收禾黍”、“散马群”,则又有民物矣。任手写去,竟不思量。此联隔断,遂致结意与次联不相接。其二云:“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黄锁碧梧。不见虎贲移大内,尚闻龙舸戏西湖。芙蓉断绝秋江令,环凄凉夜月孤。辛苦调羹三相国,十年垂拱一愁无?”明无离宫,西山梵宇,乃内侍倚懿旨为之,何以言“宣宗玉殿”?“虎贲”、“龙舸”,属对精工,名下无虚,百“移大内”、“戏西湖”,是何事何意?二句与“空山”、“玉殿”有何关涉?燕地何以有江?此句抄“鱼龙寂寞秋江冷”,而换四字。下句抄“环空归月夜魂”,而换三字、倒一字也。人臣安得以高纬比宣宗,由北地、大梁竟无《北齐书》也?第三首曰:“苑西辽后洗妆楼,槛外芳湖静不流。”如此起手,与子美“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同法,而献吉续以乱世君臣何也?又曰“松柏深愁”,似陵庙不似宫苑矣。《秋兴》之“雕阑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言无人也。此窃之曰:“雕栏玉柱留天女。”意者用诘汾事以寓刺亦可,而又窃之曰:“锦石秋花隐御舟。”则赋实事矣,是何意耶?结曰:“万古中华还此地,我皇亲为扫神州。”是收上文何意?莫非满纸散钱。   明诗之为异物,於叙景最为显著。诗以身经目见者为景,故情得融之为一,若叙景过於远大,即与情不关,惟登临形胜不同耳。献吉《桂殿》诗曰:“桑乾斜映千门月。”桑乾水自大同而来,相去甚远,何以映宫门之月?又云:“碣石长吹万里风。”并无“千门”字面,可用之川、广、、贵矣。其《乔太师宅饮别》云:“燕地雪霜连海峤,汉家箫鼓动长安。”大且远矣,与当时情事何涉?虽有哀乐之情,融化不得,岂非如牛头阿旁异物耶!   献吉《潼关》诗曰:“咸东天险设重关,闪日旌旗虎豹闲。隘地黄河吞渭水,炎天白压秦山。旧京想像千官入,馀恨逡巡六国还。满眼无非弃者,寄言关吏莫嗔颜。”函谷关,在汉武时,杨仆移之而东,置於新安,去旧地三百里,仍名函谷关。献帝建安四年之前,仍移置於旧关之西三十里,始名潼关。东西二关,互为兴废,何以曰“重关”耶?“炎天”,太煞无谓,或者别有出处乎?“白雪”,言歌则无谓,言雪则剩白字,亦不敢测。“秦山”者,终南深处也,与潼关无涉。宫门乃可用“千宫”,与关门无涉。惟第六句用《过秦论》有根本,真是才子大家。结用“弃”,疑是与其侣公车出关之作。夫事可寄意者甚多,何至用此耶!总为胸中不曾立得一意,五十六个盛唐字面在笔端乱跳,勉强押韵捱拈,凑在纸上而已。宋人即不然。胡宿诗曰“天开函谷壮关中,万古惊尘向此空”,言其扼要也。“望气竟能知老子,弃何不识终童”,或者讥守关人乎?“漫持白马先生论,未抵鸣鸡下客功”,二联用四人,点鬼簿宜避。“符命已归如掌地,一丸曾忄吴隗王东”,收上文不住,未为合作,比献吉为有头绪矣。明人不成诗,以不知题意当如何立。宋人无高致,以其惟恐去却题目也。唐人更不然,崔颢《题潼关楼》云:“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气度视宋、明人如何?   空同《朱仙镇》诗,结处独承第三句,何也?野泊而曰“水立黄龙斗”,景耶情耶?岂非牛头阿旁之异物耶?献吉亦有“蛮方故启流官路,汉史终收痛哭书”,何故不尽如此造句耶?《平凉》诗,刺诸王语也。前後都无照应,何也?   唐人王贞白《太液池》诗:“此波涵帝泽”,以“波”与“泽”犯而改为“中”。献吉之“深夜悲歌泣孝宗”,好句也。却“悲”、“泣”相犯而不知,心粗故也。心粗者无一事有成。   仲默《戏效义山》云:“班女愁来赋兴豪。”戏效者,不屑之词也。义山诗如是乎?呵呵!   仲默不作豪态,不甚可厌,笔比献吉稍轻秀,最宜今日应酬。   教职彭民望魄不遇,李宾之赠以诗云:“斫地高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此诗细密,献吉必不能办,何以妄轻宾之?山谷官叶县尉,有诗云:“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介甫见之,以为非奔走俗吏,除北京教授。献吉、于鳞之横行,总由居上位者无目尔。   于鳞《入觐贺建储》云:“伏谒不违颜咫尺,十年西省愧为郎。”此二句有意可诵,不同他篇。明朝党祸,成於册立之缓,诗若为此事,恨不早谏,则少际也;若以昔不在翰林,不得近君,至外转入觐,得见天颜,则浅矣。然非集盛唐字以成句者也。   句中虚字多则薄弱,实字多则窒塞,犹是皮毛之论。子美之“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不见薄弱;“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不见窒塞,有意故也。于鳞之“河堤使者大司空”,“上客相如汉大夫”,“东方千骑古诸侯”,“仙郎起草汉明光”,“万里越王台”,有何意味?是饱啖枣栗,窒塞欲死者之语也。   于鳞惟“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是佳句,而元人已有“旧河通瓠子,新浪涨桃花”矣。   《怀泰山》乃《梦游天姥》之类,非游也。于鳞乃曰:“河流晓挂天门树,海色秋高日观峰。金箧何人探汉策?白千载护秦封。”直是游泰山矣,且四句全无意思。   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   于鳞送之任庆阳者曰:“大漠清秋迷陇树,黄河日落见层城。”十四字中画作六截。大漠在塞外数千里,陇山在庆阳南千里,何以大漠清秋迷得陇山之树?庆阳城去黄河东西北三面皆千里,何以黄河日落得见庆阳之城?文理通乎?纵令沙漠之清秋迷陇山之树,黄河之落日得见庆阳之城,与别情何涉?王右丞、高达夫送别七律具在,岂曾如此?乔至不才,代笔送别,诡遇之谈,亦不如是。至于“江汉日高天子气,楼台秋敞大王风”,吴门谑好大者,题其铭旌曰“申相国壁邻王妈妈之柩”也,直是昏狂醉梦。   于鳞曰:“地坼黄河趋碣石。”真是唐人语。若是明人,即知黄河在宋真宗时入淮矣。偌大白雪楼,竟无一册山经地志。   于鳞只学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故以少陵为颓放。题有“望”字,方可说到千万里,而卢纶《长安春望》,司空曙《长安晓望》,皆不然。若在二李,岷山、滇江俱作诗材,大家故也。李颀诸体俱佳,七律中之《题公山池》、《宿莹公禅房》、《题卢五旧居》,亦是佳作,惟《寄卢员外》、《寄綦毋三》、《送魏万》、《送李回》者,是灿烂铿锵,肤壳无情之语。于鳞於盛唐只学四首,而自谓尽诸公能事。   元美《赠杨武选》云:“汉壁晨驰大将床。”武选不当用将帅事,且“床”字用华元事也,可用“晨”字乎?“高城雨过凉生袂”,凉从雨来。“残夜花明月满楼”,月从花来乎?全失造句之法。   元美《书庚戌秋事》,略不及严嵩纵敌,仇鸾欺君,只写“雕弓”、“玉几”等字,以为盛唐。子美诸诗如是乎?   余题此选七律云:“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出出《大江东》。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乐杀村童。”此选即卧子所选明诗。   诗人不跳过弘、嘉深没顶阔百丈之粪沟,终是四平腔戏子。不惟其意而惟其词,必跳不过。   刘梦得云:“新诗一联出,白发数茎生。”不肯袭前人旧样,并不落自心浅近处也。弘、嘉不用自心,只以唐人诗句为样子。献吉以“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山”,“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变古今”为句样。仲默以“花迎剑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春城月出人皆醉,关塞萧条行路难”为句样。于鳞以“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顾眄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为句样。不须暇,于昏酣忽遽中,得题便作,不立意,不布局,惟置句样于心目间,依而为之,冠冕铿锵,即以盛唐自命。故其得意句,皆自样中脱出,如糖浇鸳鸯,只只相似,求以飞鸣宿食,无有似处,堪打破儿童而已。彼亦有好句,若求之以意,求之以局,则为一屋散钱。杜诗如“暂往比邻去”篇,有何好句,而人不能及者,有意故耳。有意则有情,自然意味无穷也。余癸酉以前视此辈诗如金玉,癸酉以後视此辈诗如瓦砾,丁亥以後视此辈诗如粪秽矣。   二李派诗句,换其题,皆是绝妙好词。《乔太师宅》之诗,“燕地雪霜连海峤”移之登临,移“吟猿见月移孤树”于山中,移“宿雁惊人起别滩”于江南,皆合作矣。结云:“二十逢君同跃马,十年回首笑弹冠。”既用“弹冠”事,移之讥乔不荐拔,即合作矣。“上客相如汉大夫”,移之为趋炎则妙矣。徐祯卿《赠别》云:“徘徊桂树凉风发,仰视明河秋夜长。”别时草草,那有此孤独寂寥景象?移之怀人,即相称矣。此辈诗皆极好有意,只是题目差耳。尽改其题为眺望登临,莫非合作矣。   余之乞食诗句,使一生如此作数百篇,加以阔大挺拔,昂然自命盛唐,谁其禁之?以返之自心,於哀情乐意,略不相关,故不为也。我自有我身心,苏、李之高,锺、谭之陋,总是彼物,与我何与?呵呵!窃谓选此者,犹是吴乔十五六时,以盛明直接盛唐之见识,而弘、嘉名公之诗,只到得吴乔《乞食草》而止。此言在我虽妄,在彼宜自考也。   又问曰:“某篇压卷之论,锺、谭亦不伏,尊意与之同乎?”答曰:“锺、谭为谁?有何著作?我绵皆不之知也。凡诗对境当情,即堪压卷。余于长途驴背困顿无聊中,偶吟韩琮诗云:‘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乡一望时。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对境当情,真足压卷。癸卯再入京师,旧馆翁以事谪辽左,余过其故第,偶吟王涣诗云:‘陈宫兴废事难期,三阁空馀绿草基。狎客沦亡丽华死,他年江令独来时。’道尽宾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压卷。又于闽南道上,吟唐人诗曰:‘北畔是山南畔海,堪图画不堪行。’又足压卷。余读子美‘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不见其叙景之妙。有朝士言殿廷间仪卫风物,十四字中道尽,亦对境当情故也,二语必压卷矣。余所谓压卷者如是。”   弘、嘉派实自二高发之,廷礼之《早朝》诗,季迪之《大祀》诗,与弘、嘉何异。季迪比孟载有气岸,而细密不如。   明初人诗,犹守本分,不作过头大话。   于鳞见元美文学《史》、《汉》,乃学《左传》,欲以胜之。笨伯固宜如此。汤若士慧人也,亦欲学初唐以胜二李,何欤?袁中郎亦欲翻二李,而识浅力薄,反开锺、谭门窦。   唐汝询仲言,奇士也。幼瞽而博学,于崔国辅《魏宫词》,李义山《汉宫词》,皆能识其隐奥之意,惟於于鳞、锺、谭不敢一扫去之,为可惜耳!   七言排律,子美止有二篇,亦不甚佳,其难可知。明人以为能事,文长不免也。   吴梅村诗曰:“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意简倨而词微婉。《北上》云:“身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哀感发於至情,唐人句也。   于鳞有“海内知名兄弟少,天涯宦迹左迁多”,甚清新。却将唐人塞断自心,甚可惜也。   唐子畏《题墨菊》云:“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错把黄金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寄托生平尽矣,明诗所少。   张汝弼云:“东家女儿发委地,日日高楼理髻。西家女儿发齐肩,买妆假髻亦峨然。花细玉珥重重缀,眼底谁能辨真伪?琐窗二月来春风,假髻美人先入宫。”可比张籍。   明人有讽友人云:“十年心事酒杯间,坐对江鸥去复还。一带西山青入眼,几人青眼似西山?”唐人诗也。   无好句不动人,而好句实非至极处。唐人至极处,乃在不著议论声色,含蓄深远耳。以此求明诗,合者十不得一,惟求好句,则丛然矣。如高启有“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开立马看”,“梁苑钟来残月落,汉宫砧断早鸿过”,“兵驰空壁三千帜,客宴高堂十万钱”,“松风吹壁鹤翎堕,梅雨过溪鱼子生”,“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郭子章有“家在淮南青桂老,门临湖水白深”。王有“夕阳元度飞轮塔,晓雨文通梦笔桥。”刘基有“夜永星河低半树,天清猿鹤响空山。”宋濂有“红锦裁朝奠雁,紫箫吹月夜乘鸾”。杨基有“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春水染衣鹦鹉绿,江花落酒杜鹃红”,“斜阳芳草迟迟暮,流水桃花去去春”,“席因留客常虚左,帘为青山尽卷西”,“松下琴书晴亦润,竹西窗户晚犹明。”孙左司有“天与数书皆鸟迹,家传一剑是龙精”。杨训文有“小姑残照收江左,大别寒烟锁汉阳”。郭舟屋有“湖势欲浮双塔去,山形如拥五华来”。徐遂有“郢中《白雪》无人和,湖上青山有梦归。”顾观有“重经白下桥边路,颇忆玄都观里花”,“鸿雁一声天接水,蒹葭八月露为霜”。浦长源有“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衣上暮寒吴苑雨,马头秋色晋陵山”。张士行有“地与楼台相上下,天边星斗共浮沈”。谢元功有“天日可明归汉志,风犹似下齐兵”《淮阴庙》。方行有“采穷江汉无灵药,归到骊山有劫灰”。瞿佑有“射虎何人逢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陈汝言有“佳人捣练秋如水,壮士吹笳月满城”。解缙有“黄菊花开高士醉,青门瓜熟故侯归”。王文安有“夜斩单于冰上渡,晓驱番马雪中骑”。贝琼有“白雪作花人面落,青山如凤马头看”。刘崧有“林花落处频中酒,海燕飞时独倚楼”。甘瑾有“东风门巷桃花落,流水池塘燕子飞”。曾有“《玉树》歌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林鸿有“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刘钦谟有“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陈思贤有“山映水摇秋色,浦树含风送晚凉”。王希范有“归去天涯双白鬓,梦回江上一青山”。任原有“珠崖日落天低海,铜柱寒雨过城”。许彬有“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郭登有“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刘绩有“歌钟暗渡新丰柳,游骑晴骄上苑花”。张光启有“深蜀魄呼名语,月冷玄猿傍客啼。”姚广孝有“林封茅屋常疑雨,泉响松岩半是风”。晏振之有“青山远戍寒烟积,芳草平洲夕照多”。史鉴有“华发镜中看渐短,故人天际信全稀”。沈周有“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父兄?外旌旗娑勒渡,月中刁斗受降城”。童轩有“黄菊酒香人病後,白风冷雁来初”。刘大夏有“几处白前代寺,数村流水野人家”。文太仆有“相思人在青山外,尽日舟行细雨中”。薛有“翼轸众星朝北极,岷蟠诸岭导南条。天连巫峡长多雨,江过浔阳始上潮”。庄昶有“溪声梦醒偏随枕,山色楼高不碍墙”,“狂搔短发孤鸿外,病卧高楼细雨中”,“残书楚汉灯前垒,小阁江山雾里诗”《病目》,“化石未成犹有泪,舞鸾虽在不惊尘”。陈宪章有“竹林背水题将遍,石笋穿沙坐欲平”。王伯安有“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半空虚阁有住,六月深松无暑来”,“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沙边宿鹭寒无影,洞口流夜有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山色古今馀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棋声竹里消昼,药里窗前对病僧”。顾有“古寺频来僧尽老,重阳欲近蟹争肥”,“御前却辇言无忌,众里当熊死不辞”。朱应登有“寒菊抱花馀旧摘,慈鸦将子试新飞”。王稚登有“共道麻姑如好女,笑看莱子似婴儿”,“美人学舞鱼肠剑,厮养能开兕角弓”,“重过杨家旧亭子,深悲侯氏老门人”。庄定山《舟中》云“千家小聚村村瞑,万里河流岸岸同”,又“北海风回帆腹满,长河霜冷岸痕高”,又云“心无牛口干秦穆,迹继龙头愧邴原”。又云“电悬双眼凝秋水,髻拥三花御野风”。又云“天阙星辰遗旧履,橘洲岁月有残棋”。又云“招隐谁甘同寂寞?著书不独为穷愁”。又云“後时自许甘沟壑,前席将无问鬼神。浮世虚名非得已,出山小草却悲人。”宗子相有“谁家羌笛吹明月,无数梅花落早春”。又云“愁边鸿雁中原去,眼底龙蛇畏路多”。王直夫有“旧时僧去竹房冷,今日客来山路生”。王越有“鬓被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桑民怿《过祢衡墓》云:“能言贾祸真鹦鹉,览德冥飞愧凤皇。”袁仁有“三月莺花双短屐,百年天地一人”。   弘、嘉诸公所以致此者,有六故焉:一时文,二早捷,三高才,四随邪,五事繁,六泛交。诗与古文,门径绝异,时文于二者更异。彼既长于时文,即以时文见识为古文诗,骨髓之疾也。早捷则心骄,忠言无闻。才高则笔下易得斐然,不以古人自考离合。随邪则才执笔便似唐人,终身更无进步。事繁则应酬如麻,无暇苦吟详读。泛交则逼迫徵求,不容量入而出。六病环攻,虽青莲、少陵,不能不为二李。   黄公云:“谢茂秦谓阮公‘一身不自保,何暇恋妻子’,不如裴说‘避乱一身多’云云。如是,诗只在一句耶!得心应手,偶尔写怀,两句非衍,一句非缩;承接处各有气脉,一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断?”   “又曰:‘专於谢者失之,专於陶者失之浅易’。”此言得之。   “又曰:‘立意易,措词难。专乎意,则涉议论而入於宋;工乎词,或伤气格而流为晚唐。’”此亦妙论。   “茂秦屡诲人以悟,然其所云悟,特声律耳。得处为淹雅,失处则流为平熟。”   又曰:“袁石公盛推宋人诗文,有可以起秦、汉而轶盛唐者。韩、柳、元、白、欧则诗之圣,苏则诗之神。陶仅取其趣,谢仅取其料,李、杜稍假以大家,出六子之下。石公从陕还,亦知自悔,而年已不逮。”   修龄先生所撰《围炉诗话》,脍炙艺林。其排击七子,探源六义,议论精到,发前人之所未发。惟词锋凌厉,间伤忠厚,殆以王、李之派迷溺已深,有激使然欤?是本为先大父汉公所贻。大父性耽吟咏,论诗最善修龄之说。所著《自娱集》、《寄庐诗钞》,抒写性灵,不袭伪体。曾客江右石成峨中丞幕,未一载,亟归省亲。继中丞屡以书招,公答诗云:“失期已验姓名间,黄鹤即祖讳从来去不还。莫道野人同鹿豕,只缘日影薄西山。”杜门色养,不复出也。此书即在幕中手录者,又假别本是正,手泽犹新,洵为善本。今春若先生购是书付梓,爰举以相赠。缮录後参校一过,因缀数语于末。时嘉庆戊辰闰五月,黄廷鉴识。   吴修龄先生《围炉诗话》六卷,持论名通,一扫皎然《诗式》、《沧浪诗话》之陋。其所服膺在冯氏定远,贺氏黄公,故采录二家之说为多。而其自抒心得,尤足以针膏肓而起废疾。其说谓诗中当有人在,固属千古名言。谓唐人不违比兴,自宋以後,比兴全失,则六义之奥,《风》、《骚》之旨,导积石而溯昆仑矣。赵秋谷《谈龙录》云:“三客吴门,遍求其书不可得。”盖当时已珍秘之甚。余从琴六黄君处得其家藏钞本,缮录详校,复从业师陈海木先生假得别本是正,遂与修龄所著《手臂录》同付剞劂,以成双璧。修龄本畸人,名殳,亦名乔,太仓人,赘於昆,故又为昆山籍。兹刻名称里籍,各仍其原书之旧云。虞山张海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