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诗话 民国 钱振锽 ●卷一 乙卯春雪盛,数十年所未有。得一句云:“山中最好无人迹。”再作一句不得。 梦遇仁卿兄弟于江船之上,见一纸书二句云:“梦觉江天同击楫”,下句醒失之。惜哉!予握柳湖手问曰:“君复何事乘舟?不能御风而行耶?”柳湖良久答曰:“挈不住。” 之庐山方知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上句亦是写云。盖云行不见峰峦之奇,风过云清,突兀当面矣。下句是写云来,上句是写云去。 游山常为云所困。丙辰游庐山、黄岩,秋晴瀑布弱甚。得一句云“瀑布苦晴山苦雾”,未成首也。正可与旧作“梅花宜月柳宜风”作对。 亡友吕绪承极爱仲则诗,而诵“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二句,尤不去目,竟以三十二岁死,犹不及仲则三年。哀哉!绪承古风有纵横气,律句慷慨沧凉,声震简外。如“大药中山酒,乡心下泽车”、“衰世无才盗,知时有顺民”、“百岁光阴原旦暮,十年涕泪满江湖”、“虫沙浩劫惊来日,歌哭无聊送盛年”,《别弟》云:“尺书远道难将意,人事中年有泪痕。”和予韵有云:“罪言无路陈前席,抉眼终期挂国门。”送予出都云:“似我真甘老岩壑,知君心不在江湖。”诧僚余生,失此知已,何以为怀!又有句云:“挽戈尚拟三挥日,铸弩终当一射潮。”使人作击楫中流之想。哀哉绪承,世岂复有斯人哉! 空同《自序》述王叔武语,略云:“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云云。既又自云:“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之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空同之自许逊矣,亦可以平攻击者之心而息其喙矣。于鳞谓“微吾竟长夜”,自知之明,去空同远矣。空同驳大复书,不失朋友相规,至其答周祚附书中隐隐骂大复,则非道也。何李故人,周则不过投书一通,而李即引为知己,尽发其胸中不平,所谓“室不相和,出语邻家”。失亲疏之序矣。 甘露之变,寺宦屠戮大臣殆尽,是何等时!而乐天诗惟谓“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绝无一点痛愤不平之气,即非幸祸,亦无男子气矣。玉溪“实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驻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差强人意也。 明皇谓太白穷相。“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非穷相乎? 坡词“吹到柳春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用《楚辞》“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阮籍,司马氏门客耳,往观孙登,与语不应,登殆鄙其为人。或以其登广武“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语,“竖子”指司马氏,真大谬也。籍正赖大将军保全之,而敢以竖子目之乎?其诗有云:“甯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刘后村云:“非谓甘为燕雀,自伤其才大志广,无所税驾。”视籍太高矣! 朱子论巩仲至诗曰:“大抵人若不透得上头一关,则万事皆低。”于东坡和陶则云:“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失其自然之趣矣。正使因难见奇,亦岂所以为诗也哉?”论出处则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论子美极不许夔州以后诗,于放翁极许其老健,以为近代惟见此人。凡其品题之联,直无错误。至于论《三百篇》则曰:“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底诗看。”又曰:“说此花既白又香,是盛寒开,必是梅花诗也。”后人只知文公是道学人,不知诗。其实文公之知诗,且为从古诗人所不及。试问《三百篇》当与知诗者言之乎?与不知诗者言之乎?文公知诗,其于《三百篇》近矣。即有失,亦少矣。末学攻文公者,其人曾解诗乎? 朱子《题西林院壁》:“巾履修然一钵囊,何妨且住赞公房。却嫌宴坐观心处,不奈檐花抵死香。”此诗极好。朱子别有《观心说》,极言观心之非,谓心而可观则心外复有一心。予谓“观心”二字与克己相通,若云观心谓有二心,则克己亦有二己矣。不如存其诗而去其说。 古诗“巾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至为有理。凡花草方芽,置室中移时头即外指,盖植物皆喜得天气。人物一理,不得天气,其受损多矣。世以南面为尊,而道家忌向北而卧,以户多南向,不南面不得天气也。《内经》言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河上公注:“天为玄,于人为鼻;地为牝,于人为口。鼻口之门,天地元气所从。”许氏《气书》:“人之受胎于母,其生也始于鼻,故鼻训始。”《说文》:“鼻,引气自畀也。”由此观之,人若覆首,则鼻气不与天通,生理绝矣。闻族媪言:生子凡夜卧伸首出被者多寿,向被内缩者多夭。又俗言:至丧家,昂首视其屋檐,即吉。 诗,乐也。古乐之亡久矣,惟诗犹近之。道学之儒,动言礼乐;及其为诗,道是禅偈不是,道是《汤头歌》不是。诗可以兴,岂宜如此?然则其所云礼乐,亦可知矣。朱紫阳、王阳明、陈白沙毕竟是大人物,诗亦有典型,其他成诵者少矣。 诗要好,先要少。古人作诗一世,不过一二首自然浓至,《三百篇》是也。诗愈多,则愈薄矣。白香山、陆放翁若只存其合者,必不在李杜之下,正恨其不肯少耳。古人著书不过数首、数十首,近世著述家必至数十种、数百卷,其不逮古人宜矣。 诗家以《十九首》接《三百篇》,亦未尽是。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成底语?为此言者,其李斯之流乎? 弥衡赋鹦鹉有云:“嬉游高峻,栖踌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又曰:“甯顺从以远害,不违忤以丧生。”皆与其行相反。张华《鹪鹩赋》云:“动翼而逸,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而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华之自待不过鹪鹩,而处非其地,竟致杀身。虽曰“委命顺理”,亦何益之有。 陆士衡《拟今日良宴会》一首:“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此种辞气极似李斯,宜其末路相似。 放翁《即事》:“皋夔无近用,芝术少奇功。上寿当徐致,沉疴忌力攻。医传三世久,事愿百年中。畏与庸人说,终身托病聋。”《疾小愈纵笔》:“治疾如治盗,要使复其常。藉日用戈矛,全之甯欲伤。彼盗皆吾民,初非若胡羌。奈何一朝忿,直欲事殴攘。殴攘虽快心,少忍理则长。华陀古神医,煎浣到肺肠。取效虽卓荦,去死真毫芒。君审欲除盗,惟当法龚黄。抚摩倘有道,四境皆畊桑。我亦以治疾,不减玉函方。”《读华陀传》:“六籍虽残圣道酷,中更秦火不成尘。华陀老黠徒惊俗,吾岂无书可活人。”放翁特识如此,真乃命世豪杰。曲园废医论,庶几近之。 “先生结屋绿岩边,读《易》悬知屡绝编。不用采芝惊世俗,恐人谤道是神仙。”放翁《寄题朱子武夷精舍》诗也。朱子平生少许可,独赞放翁诗不去口。得放翁如此好诗为赠,固应尔尔。笑笑! 或为松雪题画曰:“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案:召平劝萧何让封,则已曳裾侯门矣,非能老于田亩也。或语小误。又有云:“江心正好看明月,又抱琵琶过别船。”则松雪自不小心画《浔阳送别图》以招毒舌宜矣。予最爱云林题松雪画兰云:“遥看苕霅山如玉,雪后春风自茁芽。”语既清丽,而于松雪身世,亦在有意无意之间。 沈启南题子昂画马:“隅目晶荧耳竹批,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明人喜茶毒松雪,国初人喜茶毒虞山。此正是古风,今也则亡。 放翁《夜读了翁遗文有感》次联云:“吾曹自欲期千载,世论何曾待百年。”翁律诗虽多,然吾必以此十四字为压卷矣。朱子所谓第一等议论、第一等好诗,此联是也。 章武三年先主殂于永安宫,是年为魏黄初四年。三月癸卯,月犯心大星。《史记》《天官书》:“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先主当之矣。洪稚存《五丈原诸葛祠》诗云:“地形纵复输中夏,天象居然见大星。”此语作先主庙诗,亦得。 “觉时不及梦时乐,死去始知生可怜”,放翁诗也。下句极确,抵得一篇《恨赋》。 放翁诗:“百年鼎鼎成何事,寒暑相催即白头。纵得金丹真不死,摩挲铜狄更生愁。”又“流年冉冉去无情,日夜溪头布谷声。城郭虽存人换尽,令威应悔学长生。”读此二诗,亦足以去惑,胜于《庄子》“人尽死,我独生”多矣。范忠宣曰:“或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彼独存,何足乐者!” 郝经父讳思温,字和之,有句云:“日月倘随天地在,诗书终疗子孙贫。”壮哉!真第一等议论也。遣山《中州集》不载此诗。 退之硬语,前无古人,所谓“字向纸上皆轩昂”也。然诗之高处又不在此。诗高亦要性情不凡耳,若专求语硬,则亦纸上工夫。 李畋《闻见录》载林逋隐居,朝廷命守臣王济访之。逋即怀诗文求见,济乃以文学保荐,及诏下,赐帛而已。案:以诗文与人看,亦是常事,然出于隐逸者,便觉丧气。吾侪不可不以为戒。 予尝谓荆公有痰疾,其赠欧公诗云:“他日倘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本意不屑学韩耳,而语气又似韩公高于孟子。《题秀祠堂》云:“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非有痰疾人语乎?或者以为为王逢原作,正恐荆公不肯耳。 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与荆公赠欧诗颇似,吾所不解。或云“汉魏近《风》《骚》”五字连读,其如古来无此句法何! 《辍耕录》赵魏公云:“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才使唐已下事便不古。”然则明七子诗法直从松雪来耳。 宋一士人注东坡梅花“月地云阶”一首,不引《周秦行记》。钱伸仲每谈此事以戒后生。予以为使事而及小说,不足以为东坡重也。凡用故事,除古书而外,当用正史,若唐宋以来小说,不用可也。譬之《聊斋志》、《子不语》,可当故事使乎?王安石谓坡咏雪“玉楼银海”出道家,后人未见。然予以为徵典而及释、道二藏,亦是一障。总之文章家当自尊贵,牛溲马勃,到处留心,博则博矣,有何价值乎?明七子谓才使唐以后便不古,语不无太高,而亦未可废也。 荆公《北高峰塔》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予登山常为云所苦,盖高则蔽生。荆公下笔便不合理。袁子才论吏治曰:“自以为不误,误常多;自以为误,误常少。”荆公自谓不误者也。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绿珠贞烈,方许当一代红颜。梅村《圆圆曲》:“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圆圆失行之女,何足以当之。梅村之失,不止于此。三桂岂周郎之比,何重名之有。不忠不孝,又何可以多情许之乎!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二句不贯,俞曲园言之。《明末纪事补遗》载圆圆事甚详,录梅村“恸哭六军”二句,而曰“余词汗漫,不甚警拔”,削之。此书自序署南沙三余氏,不知何人。 近人江阴黄莘丞《诗话》载丐诗七绝,下二句云:“市口西风残照里,晚餐尚在有无中。”读者为之忍俊不禁。吾郡西郭废仓为群丐所居,或见其壁上书一联云:“得过且过去,自然而然来。” “浮世光阴自不多,题诗聊复答年华。今朝我在长松下,背立西风数乱鸦。”《山庵杂录》素首座诗也。“四十余年大梦中,翻身展转眼犹蒙。忽闻五夜传更漏,不信人间耳尽聋。”(下四句节)《恽逊庵集》查逸人诗也。 傅青主《口号》:“云间兄弟自高才,道真聋老不闻雷。长柄胡卢休怪间,何如不向洛中来。”高识如此,那得不千古!弟子孙生言卢志问陆机“逊抗于君远近”,盖亦以吴之世臣不当入洛而熳之也。而二陆不知自反,亦可哀矣。 附屈陶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使人起敬。陶诗:“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已诅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缓急不同,所以屈死陶不死。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苟予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数语何异圣经,屈子殆知道乎。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只。(只,敬守也。)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观此则知人生自立之不易,且亦知亡国风会,千载如一也。《中庸》曰:“国无道,至死不变。”《孟子》曰:“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岂易言哉! 唐铸万谓灵均被祟,语亦近理。《招魂》曰:“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子之。’”凡人失心,初亦自知是病,久则不自认为病矣。《庄子》曰:“其病病者,犹未病也。”意《招魂》是灵均始失意之初,自知魂魄离散而自招之舆? 《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之?顺欲成功,帝何刑焉!”大约言鲧误听人言,顺人之欲以求成功,罪不在鲧也。“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则舜未杀鲧,但安置羽山而已。“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然则鲧固有功而禹成之耳。灵均为鲧讼冤,必有所据。祭法固云禹能修鲧之功。《史记》《夏本纪》。禹伤先人父鲧功不成”云云。《离骚》:“女篓詈原曰:‘鲧婶直以亡身兮,终然妖乎羽之野。’”《惜诵》:“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婶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原既以鲧自拟,又与申生并称,然则《左传》四凶,必无鲧矣。 禹疏九河,民聚瓦砾。而鲧则转有“顺欲成功”之说,天下事可以常理论哉? 《三国志》杜恕考课疏有云:“殛鲧而放四凶。”别鲧于四凶之外,可见是两事。元凯,恕子,何注左以杌为鲧乎? 《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晦。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埃时乎吾将刈。”灵均养育许多人材,以待他日之用,其志壮矣。后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篱。”说来使人败兴。呜呼!屈子之所以死,意此亦其一端乎? 宋玉、唐勒、景差,皆屈原之徒也。意其在滋兰树蕙之列而不变其芳者乎?差强人意矣。 “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陶诗:“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又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悲回风》:“甯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哀哉此语也。汨罗之投,彼固以为便宜事矣。 《橘颂》终篇:“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去题寝远矣。咏物而以自家身分插入,往往如此。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诗》不云乎:“考盘在涧,硕人之宽。”宽则乐矣。灵均处山中而不乐,舍死何之乎? 武进蒋骥注《楚辞》,以《招魂》为灵均自作。且云:“凡人七情所激,皆能卒然失其精魂。原于《远游》固曰‘神忽其不反,形枯槁而独留。’况当近死之时,烦冤转甚,其魂必有惝然不能自持者,故言魂魄离散而设为此辞。” 《哀郢》“当陵阳之焉(始也)至兮,淼南渡之焉如?”下又云:“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陵阳在九华山东南麓,地以山名,去黄山二百里,白岳三百里。灵均既处陵阳九年,则非特九华为其行吟之地,即黄山、白岳必有踪迹焉。凡其谓吾生无乐、幽独山中及登石峦上高岩,其地安在?非九华诸山乎。今乃无灵均遗迹,岂非憾事。 “忽若去不信”有“处世若大梦”神理,自己亦不信也。《国殇》语多壮厉,知灭秦必楚也。 或曰:君子之德谦。屈平自赞不能自休,何谓也?曰:平之有死志久矣,此平之所以自赞也。孔子有谦德者也,至畏于匡,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厄于宋,则曰:“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不疑于死,则不自赞也。世不我知,我今死矣,复何待乎?虽圣人不能不白其死也,何嫌于屈子乎? 屈子之短在不饮酒。“独醒”之说,以此心言也。此心不昧,沈湎何伤。渊明不死,屈子死,其故可知矣。 值夷穷饿,孔贤而孟圣之矣。屈辞郁塞不易通也,太史公谓争光日月矣。陶诗淡涩不易味也,后世以武乡侯许之矣。呜呼!后人不负古人也,贤者可以勉矣。 有屈原不可无庄周。天生一物有特异之性,必生一物与之相反而相成。 太史公《伯夷传》于“天道是耶非耶”之下,忽接“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分明是无欲而好仁之说。夫子谓伯夷求仁得仁,亦不外此。史公一生品谊见于此篇,读者不可忽也。识得太史公用意,则袁了凡辈只算俗人。陶诗:“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末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其意与史公正同。 渊明诗云:“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遣爱,胡为不自竭。”又曰:“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非不欲立名者也。乃又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又曰:“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又曰:“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岂其言之不由衷乎?非也。此正是渊明自信千古,故看得名为自家固有,而不甚足奇。譬之大富贵人,看得钱财甚轻,不甚爱惜也。少陵亦然。一则曰:“丈夫垂名动万年。”一则曰:“名垂万古知何用。”一则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若草亡水卒之流,并身名翳如,寂寞身后,不许他说。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此何时也,尚有良朋可思,来则促席,不获则抱恨。非渊明之俦乎?不比灵均之世,只是独清独醒,宜其死也。 渊明《命子》一则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一则云:“夙兴夜寐,愿尔斯才。”恰是人情。或乃谓人子不过天下一苍生耳,其语转不近情矣。 《感士不遇赋》《序》有云:“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诗曰:“不赖固穷节,百世谁能传?”得二句云:“百世能传固穷节,一城莫赏立行难。” 要知万古以上、万古以下情状,只看青天白云,以其终古不变也。“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真有意味。千秋之后,有思我者,只一翘首,如见我矣。 渊明爱酒,而诗无酒气,是为酒德。 《画赞》:“至矣于陵,养气浩然。”养气语是孟子舆大本领,乃以许于陵,亦不为苟同者矣。 人之强弱,固有不同。陶诗多咏农务,如曰:“晨兴埋荒秽,带月荷锄归。”则一日殆无释耒时矣。又曰:“四体诚已疲,庶无异患干。”度渊明真能作力农夫矣。及观其传则曰:“躬耕自资,遂抱赢疾。”然则为农夫不易矣。林和靖不能担粪,分明是不肯种田。孟子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真是实话。若夫舜发献亩,禹、稷躬耕,孔明躬耕南阳,亦有尽信书之疑矣。 渊明责子,可谓勤矣,然其子竟无所见。从来心无二用,业不两进,渊明之子既役柴水之劳,而又欲其从事文术,斯亦难矣。得非以饥寒之故,并家学而亡之耶?言之短人气。 渊明诗虽多言贫,然有如“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有如“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抑亦乐矣。《丙辰八月下氵巽田舍获》一首有云:“司田眷有秋,奇声与我谐。”是渊明有佣耕者矣。又云:“扬械越平湖,隋清壑回。”是下氵巽田去家甚远,中隔平湖,方知司田寄声之故。由是观之,渊明家产殆不止一处,而经纪亦未为不善也。然且为贫所困,吾辈家无半亩,更复如何?笑笑! 有素心人能赏奇文、析疑义,大是乐事。得一已难矣,况于多乎。末世道德沦丧,文学亦扫地尽矣,南村邻曲,何处得来?因渊明之乐,益见名山之穷。 《祭从弟》文云:“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余谓仁者寿,恐只是孔子中年语。若到颜渊、伯牛死则有所不忍言矣。如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分明说仁人也而不寿。 《有会而作》一首有云:“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白遣。”此首当与《乞食》并观。渊明忍饥忍耻,所以不为伯夷,不为屈原。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善恶虽不应,百世之传未尝不应也。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没世之前,全不计较。 人情好非其有,独渊明谓“吾亦爱吾庐”,大奇大奇。容膝之庐,有何可爱,苟非心神超出流俗万万,安能如此?人苟不外慕,则吾之可爱者多矣。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皆足爱也。况吾之不朽者有在其外者乎? “苍苍谷中树”一首中云:“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唉。”读此弥使人自重。渊明爱惜清名,惟恐浼之。其所云“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皆非真语。 《祭程氏妹》云:“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而颜延之诔云:“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里生致亲之义,追慕毛子捧檄之怀”云云,则渊明有后母矣。 开卷《停云》便思亲友,和赠诗亦连篇累牍,及《咏贫土》则曰:“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然则向所云云,尚非知音耶?意者渊明亦固不易知也。 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昭明太子《陶靖节传》、《宋书》、《南史》皆同。又麾檀道济粱肉事,萧《传》、《南史》载之,《宋书》则略,独《晋书》则尽删以上语,而渊明志节不复见矣。史识庸下,殆于不齿。 《乞食》则云:“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有会而作》则云:“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遣。”忍耻自下,几令旁人短气。乃易世以后,论古者莫不以忠义清节归之,而且以诸葛亮拟之矣。然则人生亦乌用自亢为哉!山谷《宿旧彭泽怀陶令》有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 《南史》《传》云:“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昭明《传》云:“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然则渊明有贤妻矣。其《与子俨等疏》乃云:“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何与?意其时翟氏已前殁与?内愧之说,尤可怪也。案:“内愧”,《宋书》、《南史》皆作“罔罔”,当从之。 《怨诗》有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则翟氏继室也。《责子》诗已云“白发被两鬓”矣,而阿舒最长,不过二八,是五子皆非前室所出。《与子俨等疏》云:“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则渊明有妾,信矣。颜延之诔有“居无仆妾”语,意妾亦前殁矣。渊明有妻妾,有五子,而不污于浊世,所以为难。 陶诗平淡而少激烈之音,《述酒》一篇亦复涵隐不露。钟嵘推为“隐逸之宗”,无怪也。意渊明文字必不止此,易代之际,必多忌讳,其得存于今者,多微言乎?而后人乃于寥寥希声中寻出渊明志节,而以忠义归之。此古人所以有待于后人也。 《辍耕录》:塞玉质《栗里谱》:“太元九年甲申,君年二十,失妾。《楚调》诗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妾翟氏偕老,所谓‘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云云。案:此条两“妾”字皆谬。妾固不当云室,失妾亦未至为怨诗《楚调》也。翟氏史皆以为妻,质何据而妾之乎?谱云“当是翟汤家,汤、庄、矫、法赐,四世以隐行知名。”案:翟法赐,《南史》有传,潜德名门,又肯以女为人妾乎? “始室丧其偏”,偏非妾也。《周官》媒氏掌万民之判,判,半也。半即偏之说也。 史传“公田悉令吏种秫稻,(昭明《传》无稻字)妻子固请种梗”,案渊明以义熙元年八月为彭泽令,十月去官,八月至十月,均非布种之时。渊明一家所争,皆为虚语。而史谓。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梗”,亦不足信也。洪容斋乃伤其所种,未得颗粒入口,亦误。《尔雅》《释草》“众秫”疏:“众,一名秫,谓黏粟也。”《说文》:“秫,稷之黏者。”崔豹《古今注》:“秫为黏稻。”吴澄曰:“黍全黏曰秫,而稻粱之黏者亦曰秫。”案渊明,江西人,其地亦涂泥之域,宜稻不宜黍稷。史既曰秫稻,则是稻非黍明矣。 (以上载《名山小言》) ●卷二 《采苓》其伯夷之所作与?伯夷既薇而食,则采苓、采葑、采苦,亦何不可?“人之为言,苟亦无信”,盖指颂扬新朝功德者与?“舍旃舍旃”,死志决矣。一则曰“首阳之颠”,再则曰“首阳之下”,三则曰“首阳之东”,吾见伯夷之行吟辗转于此山,非一日也。何以见于《唐风》?曰:《唐风》晋诗也。首阳在蒲州,正是晋地,盖周之初,相传有此诗矣。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上之使下,当使之先私而后公也。“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下之事上,不可不先公而后私也。如此则上下皆有礼矣。谚云:“好人要两人做。”正是如此。此意得之于张文潜。 陶九成谓荇从草从行,谓草生水中而东西行者也。《岩栖幽事》:“吾乡荇菜,烂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士大夫不甚知也。遂为渔夫野人所食。”《云间通志》:“野人以荇粉作饪,美如饴蜜”。 思无邪而后斯马斯才,秉心塞渊而后来牝三壬,不诚无物也。 “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我不见兮,我心不悦。彼君子女,拳发如趸。我不见兮,言从之迈。”疑古之妇女亦当剪发矣。凡今之恶俗,古时罔不有之矣。“绸直如发”,谓人与发相称也,不如注说。 《楚辞》:“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以木末。”谓求非其所也。右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非《楚辞》芙蓉。 孔北海《临终诗》末句云:“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楚辞》:“甯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语意相似,然皆无鬼之论也。死而有知,无此便宜。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茵?”“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街与芳芷。”“杂”字有多多益善之意,有兼收并畜之意,有和而不同之意。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胯节。费菜麓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世并举而好朋,夫何荣独而不予听。”独醒独清,屈以自负,而女Ч三以“独”诘平,可见“独”是三闾死法。《易》《爻》:“有应则吉,无应则凶。”无应,正是独也。孟子言独善,难矣! 《远游》:“道可受而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台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屈之精于修炼如此,愚以为学道求仙往往失心成病,意屈子不得于君,退而修道,或且致病。凡修道者多有妄见,所谓魔也。意屈子所述荒怪,不尽托辞,而实有所见乎?即自投汨罗,亦安知非修道之过乎?要之其忠诚之念,异乎寻常烧丹炼汞者矣。 《抽思》“昔君与我成言”下云:“侨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挎。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后又云:“侨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不谓怀王亦自有其美好可以侨人。尝谓明思宗不喜黄道周,直是与之争胜耳。怀王于屈子,正是如此。 汉文帝言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文帝贤矣,然犹有计较心,不如楚庄王以臣下不己若为忧也。彼以美好侨其臣者,不亡何待! 《楚辞》言美人,皆寓言也。太史公乃拟以“《国风》好色不淫”,是真以屈子为好色矣乎? 檀道济临刑曰:“乃坏汝万里长城。”于忠肃公授命诗有“功超吕尚,绩迈张良”之语。贤者自知之明,原可不自表白,然到死时不免说几句。孔子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子言:“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亦此意也。班固乃讥屈原露才扬己,亦知愿所处何境?所存者何心乎? 《苕之华》,“苕”,陵苕,即今之凌霄,蔓生高木之颠,花极美丽。诗人谓“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殆以攀附系援为耻乎?然《老学庵笔记》载西京富郑公园中凌霄,花挺然独立,高四丈,围二尺余,旁无所附。可见此花不必尽攀附人也。又可见古人以兰苕并称,兰原生山壁之上,故《楚辞》言崇兰,可与苕之蔓生乔木并称。少陵“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窃以兰苕高拔,正未可轻,世以盆景视之,误矣。《太平寰宇记》:苕溪两岸,多生芦苇,故名。可见《尔雅》陵苕正以别于水苕。景纯《游仙》:“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诗内两言陵苕,可知兰苕之苕即陵苕,而兰亦决非泽兰矣。 杜《古拍行》注家谓盛都先主庙、武侯祠堂附焉。夔州先主庙、武侯庙各别。此诗指夔州武侯柏,又追忆成都庙中柏。案此诗文理,成都柏、夔州柏,是一是二,分别不清。是病! 《濡山集》句云:“扫除金屑不到眼,尽力石田难救荒。”阳明眼中金玉屑之喻,盖已古矣,当更考之。 君子之言,真实不妄。诗虽小道,亦言语之一种。多为不实之言,徒为人所轻耳。鸿门四十万号称百万,尚有方也。少陵说老柏四十围、二千尺。四十围犹可言也,二千尺不太高乎?太白“白发三千丈”,亦滑稽耳。好诗实不在此。沈存中据孔子身大十围,疑四十围太瘦,盖以两手大食指为围,非也。《庄子》“大木百围”、退之“时见松枥皆十围”,可以大食指言乎? 《老学庵笔记》:“世言东坡不能歌,故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予谓坡能歌,但观坡词多一字少一字连上接下处便知之。盖歌与诵读不同。诵读是一句;歌则曼声宛转,不须一句是一句,上句连下句,或一句中断皆无妨其谐畅。今人奉古人之字数四声而不敢变者,正是不能歌故也。坡自谓酒与弈与歌三不如人,不如人则有之,遂谓其不能歌,谬哉!乐工工尺些子错不得,优人步履尺寸腧不得。所以然者,只是便下等人传习耳。遇东坡而责之以乐工之工尺,犹之遇孔明、公瑾而责之以优人之步履也。然则谓东坡不能歌者,真不通人之说也。 东坡“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与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用意固是不同。放翁以为前人道过,误矣。 义山赠刘五经排律有云:“挟书秦二世,坏宅汉诸王。”“尽欲心无窍,皆如面正墙。”直道著清季学堂。表圣诗:“只因末俗轻文字,遂致中原动鼓鼙。”分明说今日事也。 表圣诗:“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又曰:“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又曰:“不朽才消一句诗。”(两见)然则一句诗既可以抵神仙,又可以抵将相,可谓天下弟一等便宜事矣。鼓掌鼓掌!退之《此日足可惜》末云:“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刘生诗》末云:“咄哉识路行勿休,往取将相酬恩譬。”异乎曲终奏雅者矣。 放翁赠辛弃疾七古末句云:“深仇积怨在逆胡,不用回思灞陵夜。”视韩退之“往取将相酬恩譬”句,不复成语。看来宋人本领,全非唐人所及。 退之《荐士诗》:“五言出汉时,苏李首更号。东都渐弥漫,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卓荦变风操。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竟不道着渊明。得毋亦如少陵有枯槁之恨乎? 退之《元和圣德诗》述刘辟伏诛有云“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苏子由谓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张南轩谓退之欲使藩镇闻之畏惧。予谓诗是咏元和圣德,不是责让藩镇,其体不当如此。即以藩镇论,其祸与唐相终始,退之果能畏惧之使不反乎?南轩不当为之圆谎也。此诗句法尤多支离。 明道尝与学者论浩然之气,因举石曼卿诗曰:“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等语近于《指月录》,先生盖戏之耳。 李长吉诗原无足取,惟“天若有情天亦老”七字,真是空前绝后。比《老子》“天地不仁”语,蕴藉许多。比《诗经》“吴天疾威”等语,精妙许多。七字外多添一句、属一联,皆为无谓。真是匪夷所思,真是得未曾有。 范希文近体纯用唐法,极有雅音。至其五言古,如“月有万古光,人有万古心”,如“君看日月光,无求照人胆”,非复诗人肠胃所有,伟哉! 右丞《文杏馆》诗:“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永叔《琅雅山归云洞》诗:“洞门常自起烟霞,洞穴傍穿透溪谷。朝看石上片云归,夜半山前春雨足。”右丞常语耳,欧则神矣。 弁州《正德宫》《词》:“夜半球钲出建章,俄传な铎向平阳。六宫处处秋如水,不独长门玉漏长。”响遏行云,可与龙栗“奉帚平明”一首相比。又《西城宫词》:“两角鹏青双筋红,灵犀一点未曾通。自绿身作延年药,焦春风雨露中。”此盖取童女之精为药,所谓“红丸”也。 “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常疑负国恩。”韩冬郎诗也。忠孝之言,出于肺腑,诗家何可多得。 退之《符读书城南》一首,以公相勉其子。又《示儿》一首有云:“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低,玉带悬金鱼。”大致言读书做官耳。杜牧《冬至日奇小侄阿宜诗》亦然。大率唐代豪杰之士,不过学仙做官两事。狂到李太白,功名到李邺侯,不过如此,不及宋人远矣。 近得许静山《复堂诗集》《哭伯姊》:“无多骨肉难为别,有限年华了此生。”《汾州道中》:“万里轮蹄消白日,几人肝胆为苍生?”静山无锡人,名珏,以孝廉官至出使意国大臣,不以新政为是。余于公有知己之感。其《马嵬诗》有云:“翠华不幸已蒙尘,忍为蛾眉更劫君。”从心地上立论,使陈元礼不可自立于人类,胜袁子才辈多矣。 魏徵《出关诗》:“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其品可见。“家无半亩忧天下,胸有千秋愧此生。”赵云崧句也。下句尤当熟玩,便觉克伐怨欲,一时俱尽。《诗》曰:“我思古人,俾无就兮。” 乐天“虫全性命因无毒,木尽天年为不才”,冯道“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此处乱世法也。小子识之!阮尚贤字鼎南,越南世家子也。国亡后以复仇为己任,著《南枝集》,有云:“岂知秦桧和金计,难遂包胥复楚心。石马园陵秋草冷,铜驼宫阙夕阳沈。”秦桧指李鸿章也。又《辛亥秋旅晋感怀》有句云:“椎秦已破千金产,佐宋难凭半部书。”真奇材也! 《唐音遗响》载任翻《题台州寺壁》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有人!。予谓此事与韩贾‘推敲’同是一妄。语当纪实,是推便推,是敲便敲,见得一江是一江,见得半江是半江,若不如此,何缘知敲字胜推字,半字胜一字。” 陈后山办香南丰,而《赠鲁直》亦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独靳于东坡,殊不可解。 乐天《赠樊著作》,述阳城、元稹、庾氏、孔戡四人贤行,下云:“凡此士与女,其道天下闻。常恐国史上,但记凤与麟。贤者不为名,名彰教乃敦。每惜若人辈,身死名亦沦。君为著作郎,职废志空存。虽有良史才,直笔无由申。何不自著书,实录彼善人。编为一家言,以备史阙文。”刘知几论史法,一曰好善,二曰恶不善。其识不世出。乐天诗亦得此义。古之史,亦是如此。 冬夜读彭躬庵诗《大雪书城南寓壁》云:“风雨萧萧苇壁呜,城南路僻柳条青。黄昏钟定双趺坐,便是峨嵋雪里僧。”躬庵诗狼戾,得此一首,足以压倒诗人千百辈矣。前一首为《寒食弹介之推》,殊杀风景。最后《山居感游》五言古一章“死者亦多门”句,注:凡师友知戚二百许人自磔死、丛箭死、以下死法三十有八,考终者惟三十七人。哀哉! 躬庵《冬心》诗有云:“九士同一堂,瑕瑜不相抢。所幸得无伤,亦复无卑谄。况以《庐山疏》,直受不为忝。”注:“疏”云:“山无主峰,横纵四出,寥寥尧尧,各为尊高,还相拱揖。”所谓《庐山疏》,不知何等文字?其语何其合道也。程、苏、朱、陆见不及此。 唐人极肯服善。如少陵以四杰为万古江河,退之《滕王阁记》以名列三王之次为荣,韩白极尊李杜,舒元舆以阳冰比李斯,此类是也;而极不肯作人弟子。退之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李翱、张籍与韩书,气陵韩上。皇甫浞少逊,然于韩亦无请业之证。虽退之自亢而无如何也。宋人则不然,极不服善,又极肯为人弟子。 退之《寄周随州》云:“陆孟邱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退之《李虚中墓志》极言金石之害,及其病,不免乞取金丹。平时议论如彼,临事不免生侥幸心,退之豪杰尚如此,何贵平人。退之服硫磺以治病也,此诗可以为证。若谓乐天所说退之是卫中立,则非矣。 “归山深浅去,须尽邱壑美。”几许有味!读此便悔向来山行草草。 朽布衣吴先生诗:“游客倦怀如晚醉,老人新句似秋花。”下句极佳,见《潜邱记》。 “难忘节物偏垂涕,有约乾坤不受恩。”洪稚存送黄仲则句也。下句不失为汉子语。袁子才晓晓其侧,直是小心。 袁子才好诗不多。《落花诗》:“春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花。”“花总一般千样落,人间何处问清风。”善读诗者但作落花诗读,若云散馆作,则索然矣。子才五古如《黄山》云:“一梯既升天,万岭如涌潮。”七古《古银杏》云:“人间用材不用长,八尺九尺皆栋梁。”皆奇语也。 谢自然必是被人奸拐,伪留冠屦以欺世,郡守以白日轻举上闻,固为谬妄。退之谓“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竟以为被妖精摄去,未可为高见也。 洪北江云:“精神能永之十世五世,则传之十世五世。精神能历劫不磨,则传之应劫不磨。”皆非己之所能与也。 《卷耳》首章,思妇语也,二、三章,征人语也。《车牵》“虽无旨酒,式饮庶几”,主人宴客语也,“觐尔新婚,以慰我心”,客谓主人语也。此一诗之内务赋一章以唱和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此一章之内各吟两句,正是联句。 诗亦是言语之一种。有话好好说,何必作怪,有人于此满口胡柴,都无一句老实话可听。此人言语为善耶?为不善耶?有话好好说,惟有白乐玉,他人总带些客气。 “凝旒南面总虚名,庙祀何曾暂割牲。但学禅心能忍辱,莫羞侯景陷台城。”宋李觏咏梁武帝诗也。语意极妙,可为《庄子》“凡亡不足以丧吾存”作注脚。 国初娄县王字胜时,阵忠裕公弟子也。有《辋川诗钞》,其《虞山柳枝词》十四首,极谤柳如是。末二首云:“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静夜秃骛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阳台云散雨随波,白首红颜奈若何。燕子楼中新句少,蘼芜山下故人多。”注:“钱殁后,姬寻自经。”案宗伯死匝月后,柳氏投缥,备详《钱氏家变录》。若素有淫行,则宗伯死正可纵欲,何为而死!此不可信一也。柳氏生一女,胥名赵管,为翰林赵月潭第三子。柳氏若有淫行,世家必不肯胥其亲女。此其不可信二也。柳氏之死,凡苏人土为之发愤声冤,公约书揭,备详《家变录》,皆钦柳义烈故也。苏人士所不知,而松江人独知之乎?此不可信三也。正是族人逼产寻死之日,何暇与蘼芜故人叙旧。王注明言钱殁后姬寻自经,则与诗意已差矣。其不可信四也。其他首诗注有云:“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甲申南部钱为大宗伯,一日谯客,陇西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柳氏出身原无容讳,广坐之间以玉篆还人,正见光明,何足为类。又云:“我郡有轻薄子钱岱热名偕,从姬为狎客,姬或与客赋诗,思不继,辄从舟尾倩作。归虞山后,偕亦从焉。”柳氏诗原不足论,取柳氏者非以其诗,偕媵虞山何有证据?若云轻薄子自言之,既云轻薄,则其口何所不有,又足信乎?虞山晚节不终,宜为明末义士所恶。然牧斋自黩,柳氏自贞。牧斋自贰臣,柳氏自死烈。若恶牧斋而波及柳氏,则失好恶之正矣。近人宝山袁翼《柳枝词书后》多用王诗事,翼文俪语,不足校也。 《辋川诗钞》别有《虞山行》七古一章几千言,尚无谤柳语。 《柳枝词》有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邱石上无名字,便是虞山有道碑。”虎邱石上诗,见王兰泉所辑《陈忠裕公集》。《诗补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尊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辛宽沈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此诗字字工稳,恐忠裕转不能知此。兰基以徐云将、钮玉樵俱云黄门作而收之。 得钞本吕晚村《天盖楼吟藁》,凡七集,曰《万感集》、曰《伥伥集》、《梦觉集》、《真腊凝寒集》、《零星集》、《东将集》、《气集》。其最佳律句云:“十年游侠千金尽,九世仇譬一剑知。”“井中史在终难灭,壁里书传岂易湮。”“此乡莫谓胜吾土,大患元知在有身。”(《和黄九烟》)“此曹更以儒为戏,吾道原无食可谋。”“几拟哭君江畔石,岂期对我榻前灯。”(《喜高虞事解》)“藏书散尽沿门乞,家具无多聚族轮。”(《同上》)“画得兰根无好土,拔来莲叶出淤泥。”(《遥耕瑶亭》)“苟全始信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耦耕诗》)“各有好山思便住,竟无长策老相催。”又“照影乍惊非故我,看花觉好又今年。”“此中得架三间屋,何处难安八口家。”(《登临平山》)“老去新交惟白发,客中怕见是黄花。”(《寄高旦中》)“山城一夜同听雨,竹榻三人各梦家。”(《雨夜同大辛方虎饮》)“日出烟消尘世事,斜风细雨故人情。”(《过湖州》)“九鼎兴亡谁挂齿,一瓢成败独关情”(《过紫山废址》)“举国皆狂辽左蜡,一家别作海南春。”(《许大辛吴汝典至》)“乾坤尽处春常在,日月生时夜已阑。”(《湖天海月楼赋呈商隐》)“三间许架眠牛地,廿亩同租养鹤田”(《出门留别商隐》)“王粲得观东观本,穆修自卖柳州书。”(《访周雪客》)“夜台沽酒谁知己?驿壁抄诗我爱才。”(《次雪客韵》)“买瓜门外逢热旧,看竹城南记隐沦。”又“华岳寻僧听雨瀑,西台约客拜秋潮。”“便拟出门成独往,不辞下榻试高眠。”(《过胡山眉》)“蚁借千章开郡国,蜂争一寸起楼台。”(《次夏古丹韵》)“泰山已换鸿毛重,鬼窟犹争漆火明。”(以下《祈死》)“诸贤先我成千古,绝学依谁守一师。”“便令百岁徒增憾,行及重泉稍自宽。一事无成空手去,先人垂问对应难。”句皆可诵,使其全首相称,则岂在放翁、遣山后哉? 晚村恪守程朱,而诗多豪侠气,惜其不守唐宋矩,有好尽之累。七古多长篇,《题宋末陈伸美画如此江山图》有云:“尝谓生逢洪武初,始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怙终无过杨维桢,戴良王逢都不仕。悲歌亦学宋遣民,卿蛆甘带鼠嗜矢。刘基从龙亦不恶,幸脱旃裘近簪珥。胡为犁眉覆瓿诗,亡国之痛不绝齿。此曹岂云不读书,直是未明大义耳!”晚村为此说亦自难怪。然读此诗者,不可不读《名山三集》《与汪憬吾谕元遗民书》也。 不佞读性理书如读诗,满纸陈腐,无一语切于人情,非善言性理者也。读诗如读性理书,满纸敷衍造作,无一语关身心性命事,非善为诗者也。 读李空同七律,录其最佳者:《冬至菊》云:“思将正色留天地,肯使阴阳管岁华。”《秋怀》云:“书生误国空谈里,禄食惊心旅病中。”世人讥七子摹仿,予只恨其摹仿未至,炼句草草,不能如唐人之文从字顺耳。若能摹做得工,好诗必不止此。 要做天地间原来有底诗,莫作天地间原来无底诗。好诗是原来有底,下劣诗是原来无底。 唐诗未易作,如旅人诗云:“岭犭爰同旦暮,江柳共风烟。”送人诗云:“风涛看解缆,云海去愁人。”后人为之必费手脚,非此数字可了。 “庭槐风静绿阴多,睡起茶余日影过。自笑老来无复梦,闲看行蚁上南柯。”王山史《山志》载:兰溪方尔载家藏赵文敏墨迹。“早年京洛识前辈,晚景江湖无故人。难与儿童谈旧事,夜攀庭树数星辰。”谢叠山文引朱希真诗。 东坡赠南丰句云:“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鸥。”其子叔党赠韩远夫句云:“从来万夫杰,不产三家村。”用意相近。 或问少陵咏老柏“黛色参天二千尺”不太夸乎?曰:相如《上林赋》“搀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仍,大连抱”,千仍,七百丈也。少陵老柏尚少五百丈,何夸之有。接巫峡,通雪山。雪山远矣,然《上林赋》之“左苍梧,右西极。”《甘泉赋》之“荫西海与幽都”,亦其类也。少陵熟精《选》理,语皆有本,然不免出格言之外,此世所以轻词章之士也。 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更无俦。今人未识昆仑派,却笑黄河是浊流。”金王若虚于退之文多所批驳,而云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正得其反。又曰:文至东坡无复遗恨。二公论文同而论诗不同。 瞿宗吉《归田诗话》:“洪武间,予参临安教职,宰县王谦,北方老儒也。岁终行乡饮酒礼,选诸生少俊者十八,习歌《鹿鸣》等篇,吹笙抚琴,以调其音节。至日,就讲堂设宴,席地而歌之。”“如会友则歌《伐木》,劳农则歌《南山》,号新居则歌《斯干》,送从役则歌《无衣》,待使役则歌《皇华》之类。一不用世俗伎乐,识者是之。”案文中子援琴而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此语车若水斥为妄言,以《三百篇》歌法不传也。据瞿氏所记,则歌诗直寻常事,何疑于文中子乎?《麓堂诗话》云:“比尝听人歌《关雎》、《鹿鸣》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尔也。”愚谓《三百篇》之于歌曲,犹篑桴土鼓之于音乐也,必不如今乐之悦耳。麓堂所疑,未必然也。 《庄子》《山木》:“孔子左据槁木,右击槁枝,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心。”据此则古时之歌正不必若后世有一定之腔板。盖古乐不如今乐之悦耳,则歌法亦不若后世之密。必谓文中子不能歌《荡》之什,盖失之矣。 《四库书目定乐府》:“汉魏至唐,自朝庙乐章以外,大抵采诗入乐者多,倚声制词者少。其诗人拟作亦缘题取意者多,案谱填腔者少。故《竹枝词》、《杨柳枝》、《罗喷曲》之属,其倚声制词、案谱填腔者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蜀道难》即赋蜀道,《巫山高》即赋巫山,此缘题取意者也。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且有割取诗末四句,如李峤《汾阴行》;割取诗前四句,如高适《哭单父梁二少府》诗者。当其作诗,与乐亦绝不相关,甚有以古题衍为七言律诗,如胡曾之《关山月》者;又甚至每句衍为一首,如赵嘏之《昔昔盐》者。其间连篇大曲,入破多用五言绝句,而谓五言绝句为入破则不可;遣队多用七言绝句,而谓七言绝句为遣队则不可。” 《西河诗话》:“康熙二十年曾用台臣疏,命词臣改太常所奏乐章,时同馆皆谓字句间必先协律吕,方能入乐,遂各辍笔。”予独谓制词是制词,合乐是合乐。制词者词臣之事,合乐者太常之事,勿越俎也。同馆曰:有说乎?予曰:有。曾记唐李贺作《申胡子篱篥歌》,贺但作诗,原不晓入何调,及朔客吹之,然后曰入《善平弄》。刘禹锡造《竹枝词》只作诗,及入乐,然后曰其调中黄钟之羽。当其作诗,何尝逆计曰若字入若律、若句入若调哉?” 戴东原《书刘监切韵指南后》有云:“《夏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之所谓五声宫、商、角、徵、羽,非以定文字音读也。凡一字则函五声,诵歌者欲大不腧宫,细不过羽,使如后之人胶于一字,缪配宫商,将作诗者此字用宫,彼字用商,合宫商矣,有不失其性情、违其志意者乎?惟宫商非字之定音,而字字可宫可商,以为高下之节,抑扬之序,故作者写其性情,而诵之者宛转高下以成歌乐。” 许宗彦《监止水斋集》《书词律后》曰:“作词谱者一词或列十数体,思之殊为未安。”“字句有长短,亦犹曲中衬字,或用或不用,与本调无关。至如上六下四之句,或为上四下六,在歌时曼声引逗,自非音节顿挫之处,原不必定以某字绝句。”又曰:“一词惟有一体,以其入歌惟有一调也。词之歌法虽不可考,而曲即词之支流,曲中字句间有参差,及其合歌要归一致,则词可知已。” 顾景星《白茅堂文》《汤次曾乐府和序》:夫十五《国风》多羁人思妇即事赠答之言,《小雅》士大夫以及宫寺直写怨诽之作,岂一一按宫商而后为之耶?太白不工撅捻,而《清平》一调遂叶《霓裳三奏》;子美未听宫商,而《赠花卿》一绝即入《水调歌头》;长吉诸作,云韶乐工尽合弦管,据贺本传,贺之为诗,多不先立题目,岂得先谱声邪?以是知辞生于情,声生于辞,初非以辞合声,而后谓之乐府也。 朱子言古乐府句中多有泛声,今人恐失此泛声,逐一添字以实之。 楼俨《四清声论》:唐初歌词犹是五七言断句或律诗,或裁截古诗中数句,必诗歌时然后加之虚声。至唐季则虚声填为实字,而为长短句矣。宋则又有添字、添声、摊破、促拍,而虚声之外又加虚声云云。 (以上载《名山五集》) ●卷三 《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浩荡”犹言没分晓也。《诗》:“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小序》言:“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与《楚辞》“浩荡”意可通。张文潜独以尧之荡荡为说,以《小序》为非。且曰《板》《荡》不可以谓乱世。然本诗下句即“疾威上帝”,不可以尧为说矣。 《考盘》郑注:“弗谖者,弗忘君之恶。弗过者,弗过君之朝。弗告者,弗告君以善。”极为宋郑侠所非。康成添字太多,自非说经之体。然其意则与《菀柳》诗相近。《野有死麇》,贞女之诗也,其卒章则失言矣。以贞女遇强暴之徒,开口便辱,奈何好言之曰:无感我悦,无使庞吠乎?溧阳芮蒿子先生《题斋扉》云:“石隐与世疏,芙蓉襟带薜萝裾。无端投我徵君檄,总未酬他却聘书。”先生超矣。予每读叠山《上留忠斋书》,便为之短气。如云:“女真之待二帝亦惨矣。宋之臣子不敢置两宫于度外也。今年遣使祈请,明年遣使祈请”云云。案:祈请使汪黄为之也,又足道乎!又云:“王伦一市井严赖,狎邪小人耳。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诸君子切齿怒骂,终则二事皆符。”案:此则叠山又有取于王偷矣。又述室燃听洪忠宣之说,密授秦桧以江南称藩国,纳岁币而息兵养民矣。案此则叠山且以称藩为幸矣。呜呼!天下无不亡之国,何至为积威所,失其本心,而假借王偷、秦桧乎?其《与参政魏容斋书》有谓“皇帝慈仁如天,不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丽枉死,后来冤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甚哉垒山之不知文山也!文山岂求生者哉?而以为枉死也!其识与王炎午异矣。因论蒿子诗至此,饶舌饶舌! 罗隐《帝幸蜀》诗“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明皇在禁中自称阿瞒,累见唐人小说,蛮、瞒同音。 “凿石养蜂休卖蜜,坐山秤药不争星。”贾岛诗也。大学问,大经济,不意于寒瘦诗人得之。 “中年早已伤哀乐,死日方能定是非”,亭林句也。亭林谓石斋为杖母者所愚,又有《赠陆贡士来复请序》,述其昔年代许舍人曦草疏攻郑曼事,诗云:“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噫!亭林尚考据,而于[B098]阳事不信蕺山、石斋,而信温体仁、许曦。体仁奸相,曦何等人乎?亦不善于考据矣。陆稼书《日记》述陆翼王语亭林杀仆事,几于不忍卒读。我以道听途说诬人,人亦以道听途说诬我,可不惧哉!雒蜀君子之争,东林与魏阉为敌,可谓拟人不于其伦。 朝鲜黄垓(云卿)殉国难于宣统二年,有《梅泉诗文集》。予选其诗一卷入吾书,文则未暇也。有《闻宋渊斋先生殉义》七律,其一云:“九阙沈沈昼晦冥,天衢忽曜少微星。冰霜久淬尚方剑,云木深笼止水亭。始见读书真种子,甯能求活小朝廷。朱门结局方希直,千古儒家有典刑。”朱门结局语极奇。吕晚村云:“雒闽渊源至靖难而中绝。”黄语似出晚村,晚村文集固有朝鲜本也。 明季义士溧阳芮长恤(《岩尹》),其《匏瓜录》、《通鉴纲目分注补遗》世多有之。去年得其诗名《卫衷剩稿》,见者希矣。其《吊史贞义女》云:“日夕依慈帏,所务在机杼。独出漂江滨,默默自延伫。饿死伍将军,何关史氏女。壶浆不值钱,可与可无与。回思悔且愧,甘心葬江渚。谨礼远嫌疑,舍生获古处。堪笑投金人,犹以利相许。”明季无锡诸生顾□子方《日出东南隅行》:“秦罗敷,胡为乎?桑中何不蔽尔明月珠,掩尔青丝笼。出门一率意,自与荡妇同。使君道路人,安知尔为柏与松。秦罗敷,尔莫颊!但当重尔足,裂尔缯。蚕子可弗育,桑中难独行。”二诗同义,真使石破天惊矣。子方,明末起义兵,为譬家所害。有《悟秋草堂集》。 “村边纵酒陶元亮,宅畔行吟屈大夫。不要温公入《通鉴》,自家留得几行书。”此我诗也。刘京叔《归潜志》谓魏徵辈文中子门人,《隋书》不为立传,自有深意。既拟师以圣人,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例,则《隋书》无“世家”,恐被时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不待史而传乎?语未必是,然不待史而传,与予前诗意合。又案《文中子》后原附杜淹所撰《世家》,又附王福(通孙)撰《东皋子(名绩字无功)答陈尚书(叔达)书》其前,载陈公方撰《隋书》,季父(即无功)持《文中子世家》与陆公编之,陈公亦避太尉(长孙无忌)之权,藏而未出云云。(以通仲弟凝弹侯君集事,连无忌,故得罪。)据此则《隋书》不载《文中子世家》,自有实事。京叔乃作想当然语,不免小误。 程门弟子吕与叔有诗云:“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子作心斋。”颜子分明说夫子博我以文,何云“无一事”?既是讲学,如何袭用《庄子》字?吾不能为之说也。王艮又以“心斋”自号,可谓不争气! 何景明成进士,乡人以为必入翰林。刘健曰:“此子福薄,能诗何用。”按:若以福论,则健厄于刘瑾,亦非福人也。健有裴行俭评四杰语在胸中,不觉出之于口,不知裴说固非通人所取也。人言李梦阳能诗,健曰:“就使到李杜,不过一酒徒耳。”本朝袭健语讲学者,陆清献也。健粗人姑弗深论,清献大儒,奈何并《论语》“小子”章而忘之。明吕泾野谓唐诗可无作,又谓唐之鲍照云云。十室忠信,其语竟堪捧腹,人可以不学乎! 朱子《名臣言行录》:“莱公外奢内俭,无声色之娱,寝处一青帏二十余年,时时有破坏,益命修葺。或以公孙宏事靳之,笑答曰:‘彼诈我诚,虽敝何忧。’”(《遗事》)公之俭德如此,其知邓州日,厕溷间烛泪成堆,正恐是其门客所为。正《遗事》所谓外奢也。张尔歧《蒿庵闲话》乃云:“莱公豪侈,以功业甚盛,人不之非。魏野赠诗云:‘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反语示讽耳。剑匕使赐宴问谁是‘无地起楼台’相公,盖误以此语为真也。”蒿庵此语甚误,苛论莱公,不考朱子《言行录》分明正言,以为反语,以此说诗,甯非诗厄。莱公宰相,即有地起楼台亦不为过,何必用反语讥之。蒿庵君子,乃有此失,下笔不可不慎。 朱柏庐赞陆放翁诗有云:“读《剑南诗选》毕,忠君爱国忧世恤民之念,每饭不忘,虽老愈笃。放翁真人豪,亦文豪也。读之殆不忍释卷。”又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于放翁尤信。其诗云:‘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莫道终身作鱼蠢,迩来书外有工夫。’看是何等力量,宜乎不独诗才擅绝。”又云:“一切尘涂趣味,分毫不入其灵府,是放翁人品文章之本。”又云:“文可通于诗,诗难通于文。读放翁诗大开阖而神变化,可以通于文矣。”案:朱子极倾倒放翁诗。能知放翁者,朱子以后,柏庐一人而已。柏庐以腐儒自命,然能知放翁诗,斯不腐矣。不比张扬园、陆平湖辈谓诗可无作也。 王禹僻《恭闻种山人表谢急徵不赴》诗云:“不拜明时鹄板书,可能终老傲唐虞。神仙见说须阴德,肯为苍生一出无?”范文正公《送丁司理赴明州》诗云:“仙家枝叶令威孙,南去司刑庇越民。金阙道书微旨在,狱多阴德是真人。”自注:“道书谓升真者皆须曾为狱官。” 张文潜《明道杂志》:“苏长公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房初白头。’黄九云是‘初日头’。问其义,但云:‘僧负暄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予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奈他何。’”按山谷穿凿如此,而为江西祖师,自误误人不浅矣。此诗学之所由衰也。遗山云:“苏门若有忠臣在,不放坡诗百态新。”予则云:“若使苏门行椟楚,不教山谷乱谈诗。” 得无锡周怀西(镐)《犊山诗文集》。怀西循吏,诗文有至性。其《景甯催征诗》已摘入予所撰《别传》中,其他五古如“嫫母不修容,惟知乳孩婴。世无医穷药,不死勤俭人”,深得古意。七言如“春池放草看鱼戏,雪径敲松唤鹤还”,真雅人也。最奇者为“尊前万事带糟吞”七字,动心忍性之功,海阔天空之概,兼而有之。表圣云:“不朽惟凭一句诗。”此句足以当之。好官难得,好诗尤难得,如此七字,更不可以寻常好诗论也。原系七古,对句未工,拟别对一句,入七律而未易也。少时极喜读先生时艺,吾邑管报山时艺有盛名,予不甚措意,同辈憾之。今得此七字,不复争时艺短长矣。 得姚春木《通艺阁诗》,爱其一句云:“懒将春色问唐花”,惜上句不称。阎百诗《潜邱记》朽布衣诗:“老人新句似秋花。”亦苦上句不称,拟为别对一句,未易图也。春木《晚学斋文》有谓姚惜翁《古文辞类纂》欲商去桐城二家文,世人不尽知也。 雕是贪残之鸟,大臣正色立朝,何取乎此?其赋云:“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使人读之不欢累日。《天狗赋》更不足道。天狗,贼星也。天宝中置天狗院,列在诸兽院之上,使胡人驭之,此乃豢养禄山致乱之兆。少陵乃誉其德性无所不至,至云“此乃独步,受之于天”,此语岂合施于狗乎? 得剡源戴先生集。戴名表元,字帅初,四明人,宋进士。入兀偶一为教官,其文往往自署“前进士”,尝受业于深甯王氏,其门人最知名者袁桷,诗笔潇洒。《四明山中》十绝内《莽广溪》一首云:“怪石惊湍吼不休,时时岩客饮寒牛。谁知此水明州去,浸作琉璃万顷秋。”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得知。”荆公句也。“猿惊鹤怨浑闲事,只恐先生袖手归。”朱子送胡籍诗也。 汤贞愍公雨生《饯李凤冈威太守罢官》诗:“一夕西风竟送行,蒲帆高出尉佗城。眼前原是来时路,心与秋江一样平。”此诗高绝千古,不但三百年来所未有也。雨生名贻汾,殉桂匪之难。有《琴隐园诗》三十六卷。其句如“官似秋蝉抛壳易,家如春燕定巢难”、“茅屋示嫌无主客,桃源也怕有沧桑”、“昂头白鹭溪三尺,没足黄牛雨一犁”、“曲院风来花似雨,隔帘人至语如莺”,极可喜也。公尤以画名,论画谓自古状风雨者莫如董叔达,米氏父子直灰阜炭林耳。论诗不喜退之,见集内《鹦鹉碑歌》。 辛亥之变,江阴沙洲福善镇秀才赵彝鼎不食三日,自经于镇之三贤庙西楼,吾邑李经畦先生(宝淦)有二律哭之,其二云:“身世横流黯自悲,青衿垂老更何为。疆臣首建南都策,名士亲题北伐碑。硕果岂同沟渎谅,孤芳惟有地天知。在三不昧村儒义,争认吴章是本师。”(吴章事见《汉书云敞传》)经畦,光绪□□孝廉,官至湖北提学使,有《汉堂诗文钞》,身后乃付印。生前鄙人所见者,哭赵一律而已。集内佳句云:“月圆喜遇初晴夜,花病重开过雨天。”“十年树木身应老,五岳寻仙愿总违。”“薄酒只禁孤客醉,新愁都逐夜寒生。”“往事难追皆堕甑,薄缘未了是残书。”“孤诚直待羝生乳,惯见休惊狗戴冠。”“空山木石无精卫,穷海风尘有少连。”(《次恽孟乐韵》)曩者鄙人知先生不尽,今世无此人亦无此诗矣。 曾文正谓古之成大功者,多在四十五十之后。杜诗有之曰:“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惟宋陆持之说不然,曰“自古兴事造业,非有学以辅之,往往皆以血气为锐惰。故三国两晋诸贤多以盛年成功名”云云。持之,象山子也。 无锡许静山(珏)《马嵬》诗:“翠华不幸已蒙尘,忍为蛾眉更却君。却怪少陵诗史在,桓桓把钺说将军。”静山忠孝学道人也,其诗从心地立论,非他人诗可比。虽然更有说:新旧《唐书》《玄宗本纪》、《后妃传》、《杨国忠传》、《陈元礼传》皆言元礼实主谋杀国忠,予以为不足信也。天下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乃能为之,元礼何人,仕天宝之朝,久于宫禁之职,无毫毛之长以自见,及禄山之乱,又未尝有一蚊一蚤之劳,此其人亦食杨氏涕唾者耳。何敢谋诛国忠,何曾有如《新唐书》《后妃传》云“以天下计诛国忠”乎?予以为国忠实死于乱卒,元礼庸人,必不与谋。及国忠既死,杀国忠者恐贵妃在内,终必及祸,遂以杀贵妃要元礼,以要其君,此亦人情所应有,亦非元礼本谋也。乃《唐书》于贵妃之死,则又绝不关元礼事,而转出自高力士。《新书》《后妃》传:“国忠已死,军不解,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不得已,与妃诀。”《旧书》《玄宗本纪》:“国忠诛,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然则杀贵妃功出力士。杜少陵所谓“微汝人尽非,于今国犹活”,正当移赠力士耳。又案:《旧书》《玄宗本纪》“元礼奏请诛国忠”,而《国忠传》则载“元礼以杀国忠倡于众”,既能激众,何须奏请,是两说不符。如一面激众,一面奏请,则险诈已极。窃以为元礼之恶不至此,皆不可信而已。元礼一极庸人,《唐书》附《王毛仲传》,又多与高力士联名,正得其所,而乃惊天动地,以再造之功归之,真可笑也。 邑先辈管才叔(乐)《题包小庄茂才授经图》:“城头乌啼霜被庐,一灯荧然儿读书,云谁之子包氏孤。一解孤生五岁即无父,母年二十五。儿嬉不知母心苦,母手一编泪如雨。(二解)尔父所贻愿儿卒读之,儿勤则喜惰则悲。儿聪明,畏儿羸。儿充硕,忧儿痴。(三解)儿学既成,母责乃释。儿何以报母德。(四解)为图写真,徵客以言。有客哽咽,言不能文。自云亦是孤儿身,读书无成孤母恩,凡诸孤儿监此人。”律句如:“不逢知己生何益,各有伤心别最难。”(《赠陆心源》)“中年湖海除豪气,异地笙歌感岁华。”“眼看丧乱非吾罪,骨耐饥寒始是才。”阳湖以诗鸣者,未有能过之者也。少时尝闻长老述先生狂言以为笑,然以先生之才,试乡闱一十六科而不遇,不狂又奚待?此而不狂则圣贤矣。圣贤何可遽责才叔哉!甲子科曾立正公尝谓典试者曰:“江南有老名士某公,能摸索得之,斯不负此行矣。”竟不可待。 “游鱼如锦水如罗,弱弱轻丝荡绿波。自拣柳阴多处立,满身清影当披蓑。”(《天湖垂钓》)“朝阳斜上丝云瑞,绕舍清阴晓色寒。凉露在花风在柳,碧波鱼影拂阑干。”此箕仙述吾姊前生诗也。妙万物而为言,非复人间烟火。箕语原难信,而此诗则有可异者。音由心生,鬼语仙语,自是不同。此诗绝无鬼气,一异也。凡有知识皆知好名,如此好诗不自署名,而托之吾姊前生,二异也。宋儒谓鬼神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语殊寥旷。如此好诗,非徒造化之迹所能为,孰为为之?非天仙曷能如此?三异也。然则天下之理,未易穷矣。 世传吴得臣《过九江》一绝云:“春风送我过江城,万户无声犬不惊。可惜清明平旦气,都从梦里误平生。”胸次不凡。我朝不能得此人,而使曹氏得之,宰相之过也。今日又传其一联云:“马革余生悲日暮,牛衣相对泣天涯。”为之击节。本朝如此好诗不多几句,而竟得之长枪大戟中,号称诗人者能无愧死。沪上有石印得臣画竹,自题一律,末句云:“但凭蒂壮根深固,不怕东瀛起怒涛。”本朝自中兴以来,罕有言御外患者,但能铺张外人德礼刑政不可及而已。得臣能议及此,岂非人杰。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秦答云:“某虽无识,亦不至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千古以为绝唱,坡乃以为梢公登溷语。柳为苏秦所轻如此。真正论词,自当以欧苏为宗,缘二公以余事为词,出语自然不同。若一生沾沾于词,必在自《郐》以下矣。 麦铁杖曰:“大丈夫性命自有在,岂能艾炷灸,瓜蒂贲鼻,疗黄不差,而死儿女子手中乎?”方书有瓜蒂散引吐,《梅村词》“艾灸眉头瓜喷鼻”,去蒂则不成语。 (以上载《名山六集》) 退之铭贞曜末句云:“维卒不施,以昌其诗。”东坡尝问王定国曰:“当昌其身耶?昌其诗耶?”王来诗不契所问,坡作诗答之曰:“昌身如饱腹,饱尽还复饥。昌诗如膏面,为人作容姿。”诗岂为人作容姿者耶?下又有“不如昌其气,昌其志”之语,皆非也。《书》云:“诗言志。”志气不昌,诗安得昌! 东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东坡“慈颜如春风,不见桃李实”,皆从《凯风》来。 少陵《雕赋》:“彼何方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读之使人不怡累日。《画鹰》云:“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我谓世间惟狐鼠宜击耳,凡鸟何辜而击之。然杜诗有大异于此者,《打鱼歌》末言“暴殄天物圣所哀”,《早行》云:“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补过劝善,赖有此耳。 《避》上九最吉。鄙人《咏陶贞白》云:“山中宰相住茅山,踪迹皇都咫尺间。若到罗浮天姥去,君王何处问神仙。”咫尺皇都,不足以当上九之地也。虽然许由、巢父只在箕、颍,与帝都隔衣带水耳。四皓只在商山,亦仕宦必经之地,与贞白何异。上九肥避,不亦远乎!肥或作蜚,更佳。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揭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先君子颇不喜此诗,曰:“雨后青山,何论新旧。” 先君子常诵“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真西山诗也。上二句云:“人生难得今已得,人道难闻今已闻。” 荆公“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得知”,不失为壮语,至云“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则倒却架子矣。庄周鄙语无过于“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一句,荆公拾马屎。 乐天《云居寺孤桐》诗结云:“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周子《爱莲说》“中通外直”或出此。明道《洛园修禊诗》结云:“不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龟山叹其温柔忠厚,然张旭诗云:“山光物态弄轻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明道才用旭诗弟二句耳。旭语无心,明道似有意矣。旭诗下二句竟与“王臣蹇蹇”义合。 “善诗者譬如酿花之蜂,必渣滓尽化,芳润融液,而后贮于脾者皆成蜜。如食叶之蚕,必内养既熟,通身灵莹,而后吐于口者皆成丝。”此吴草庐语也,可谓至精至微矣。虽然,此但言下手工夫耳,非向上语也。夫丝、蜜既成,则实在有物,可以取之无尽矣。而诗则未尝有物也,必天时、人事、风水相遭,灵机偶触,忽然而成。非可探囊取之,刻舟求之也。譬之“李白乘舟”、“渭城朝雨”,岂可朝作一篇,暮吟一首,至于无量数乎。予谓好诗在天地间固应有数。虽渊明、太白不能多取,而况于吾侪乎。若正在酿花食叶之时,犹不当以此语告之也。 何乔远《邱传》谓:“论史谓范仲淹生事,岳飞未必能恢复,秦桧有功宋室,元不得与正统,许衡无能改于夷狄之俗。”他姑弗论,惟功桧抑岳,罪在不赦。文集内《茅山复古堂记》云:“茅山崇禧万寿宫古有别院曰威仪。唐道门威仪邓链师所创,宋秦丞相桧家邻于兹,重为修建。其夫人暨子熔所施绣像,至今犹存。后人号为桧堂。”奸臣遗迹,津津道之,隆之以“丞相夫人”之称,与何《传》内赞桧语合。然其诗词则大相反,《岳王坟》诗云:“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盖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臣翻见遭杀戮,胡儿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俊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又《寄题岳王庙》《沁园春》词云:“为国除患,为敌报仇,可恨堪哀。顾当此乾坤,是谁境界;君亲何处,几许人才。万死间关,十年血战,端的孜孜为甚来。何须苦,把长城自坏,柱石潜摧。” “虽然天道恢恢,奈人众将天扌幻转回。叹黄龙府里,未行贺酒;朱仙镇上,先奉追牌。共戴仇天,甘投死地,天理人心安在哉!英雄恨,向万年千载,永不沈埋。”此诗词作于何年?何《传》内费语出于何年?予未能考,不知其为先迷后得耶?为不善变耶?秦桧原是两截人,琼山又有此两截议论,人心惟危,岂不信乎? 见粤人康有为《石印墨迹》云:“鸱枭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关。逢蒙弯弓专射羿,坐看日落泪潸潸。”自注:“此次讨逆军发难于梁贼启超。”诗句拙甚,注尤不通。予前作《学堂记》,略载区梁事未及此,当补入。有为,《公羊》家也。老来于沪上设天游学堂,尚为弟子说非天子不议礼,天子即孔子。乃知大愚终身不灵,竟非虚语。 无锡侯戢盒秀才(学愈)有《环溪草堂集》,予已为之序,兹更录其佳句于此:“白发怕谈天宝事,青灯爱诵义熙诗。”“园林劫后浑无恙,鱼鸟春来渐有情。”“客来尚说山依旧,老去空惊日易斜。”“何幸姓名逃北寺,只应涕泣向西台。”只此数联,已足千古。先生辛亥后于时俗无丝毫之染,可谓食乎清、游乎清者矣。广坐中正论侃侃,鄙人尚不敢应,况他人乎?北寺、西台一联,竟非虚语。 金象晋字子开,号兢庵,忠洁公(铉)犹子,居武进郯村里。忠洁殉国,兢庵昼夜饮泣,校刻其遣稿,缁衣芒履,为方外游。暮年病隔知不起,有“酒扶将死病,花笑欲归人”之句,弟一等好诗,吾常不多几句,而世无传者。惜哉!卒于康熙辛未二月二日,年六十有三。天性至孝,卒时尚有老母。以上见邑章大士《圃轩文录》。圃轩,兢庵友也,大士字我任,邑厚余人,传高忠宪之学,见邑旧志《儒林光绪志》。《圃田文集》一卷,《诗集》八卷,《诗余》一卷,并存。今其书仅存于《章氏家乘》,合一册,所谓诗八卷未见。《西台怀古》云:“柴门偃仰苦衔杯,剩有遗民氵鬲水隈。不惜孤踪飘一叶,东风吹泪上西台。”露出刀瘢与翦疮,曾将一旅效勤王。死生只倚文丞相,夜夜清宵祝剑。”《抵京口即事》云:“飘蓬湖海已忘情,书剑相携有宿盟。带水孰云天设险,孤舟又泊润州城。”《春尽泊下关》云:“江上扁舟思不胜,飞花万点浪千层。可怜衰鬓飘蓬日,偏到春归望孝陵。”《挽恽南田》云:“家世东南仰钜儒,名驹千里望前途。悲来只有西台恸,手挈江山入画图。”玩诗内“刀瘢”、“箭疮”及“天险”语,似先生躬与明末义师者,然不可考矣。律句:“云中宫阙谈天宝,月下荆榛泣靖康。”“浊酒欲浇皋羽墓,清流只向子陵台。”明季忠义,工诗无过张苍水。先生可与伯仲,真奇才也。先生祀锡山七贤祠,当考之。 (以上载《名山六集补》) ●卷四 汉乐府难通者,《三百篇》未有也。意孔子快人,删诗必删其难通者矣。 《焦仲卿妻》诗:“说有兰家女,承藉有宦官。云有弟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先言其母,后言其父,盖以兰芝姑恶被出,其姑盖出小家,动不以礼。故此次媒人先言其姑是宦家女,必能以礼待其妇乎?“兰家”费解。《左传》“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兰为王者之香,意古以为芬芳、清贵之称,故以目大家之妇。《成公子安啸赋》李善注引甯戚《饭牛歌》有云:“出东门兮厉石斑,上有松清且兰。”此“兰”字盖训香。曹植《妾薄命》“朱颜发外形兰”。此“兰”字盖训美。皆与季兰、兰家可通。 渊明既咏荆轲,又有“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句,以伯夷与轲并称矣。东坡乃诋轲为狂生,不与渊明水火乎?如此则和陶可不作矣。《和读山海经》以读《抱朴子》也,而又讥稚川为隘人,真正多言惹事。郑板桥《赠袁子才》云:“君有奇才我不贫。”韩魏公曰:“某为相,永叔知制诰,天下文章孰大于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板桥未可轻也。 卢仝诗:“有钱无钱俱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放翁诗:“死日方知生可怜。” 山谷《宿彭泽怀陶令》有云:“晚岁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案:渊明,元亮,名、字皆取诸武侯,似非无意,及入宋改名潜,则晋事无望矣。(对檀道济曰:“潜也何敢望贤。”此时不名渊明矣。)山谷语正与陶公初志合,“晚岁”二句无据。 少陵“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下句令人不惧。鄙人见竹多矣,从未觉其有恶,不知少陵何故要下此毒手?读乐天《洗竹》,极合我意,全录于下:“布裘寒拥颈,毡履温承足。独立水池前,久看洗霜竹。先除老且病,次去纤而曲。翦弃犹可怜,琅矸十余束。青青复箩筐,颇异凡草木。依然若有情,回顾语僮仆。小者截鱼竿,大者编茅屋。勿作彗与箕,而令粪土辱”。蔼然仁者之言,此君虽死不恨矣。 柳州《鹘说》,略谓长安荐福寺浮图鹘,冬日之夕,必取鸟之盈握者以燠其掌,旦则纵之,延首以望,极其所往。苟东矣,则是日不东,南北亦然。乐天诗:“龟性愚且善,鸠心钝无恶。人贱拾支床,鹘欺擒暖脚。寄言立身者,不得全柔弱。” 元末桐江姚桐寿《乐郊私语》:“杨琏真伽寓其邑德藏寺,闻云间陆左丞爱女提举夫人,美而夭死,敛用水银,欲污其尸。五鼓肩舆出寺,下令发墓。寺有樵汲僧真谛,忽抽韦驮杵奋击,若隼撇虎腾,超跃寻丈,众皆披靡。一时灯炬皆灭,伤者百余人,至头破臂折。杨大惧,谓是韦驮显灵,遂逃去不复敢校。”为作一绝云:“杨秃披猖得未曾,德藏寺里遇神僧。可怜一柄韦驮杵,不为前朝护六陵。” 《广群芳谱》引《发蒙记》:“鸠以桑椹为酒,谓饮之即醉也。”据此则《诗》“吁嗟鸠兮,无食桑椹”,乃妇人以桑椹比男子矣,使人忍俊不禁。 刘忠肃(挚)《集》《杂诗》:“播州迁刘郎,夜郎放太白。秀木风所仇,人情有欣戚。严霆无终朝,斯文岂遂厄。我愿苏与黄,寿命等金石。”忠肃爱惜人材如此,真宰相也。刘健贬李梦阳,至云“就使诗到李杜,不过一酒徒耳”。其局量出忠肃下万万矣。得一绝云:“生憎刘健不通方,骂到唐家二草堂。难得东光名宰相,愿将金石寿苏黄。” 魏叔子谓“文中要有黄”,此千古名言。《易》言:“天地之心,心即黄也。”《礼》言:“言有物,物即黄也。”《通书》:“文以载道,道即黄也。以鸟卵论,有黄则生生不穷。以文章论,有黄则可以使此心此理愿千古而不朽。”伟哉黄之说乎。以诗论,陶渊明诗之有黄者也,唐人学陶者多矣,储、王、孟、韦、柳,其诗固非流俗之诗矣,然以黄论,则犹在若有若无之间,不得与陶并论。彼以陶诗为隐逸之宗者,固未尝以黄论也。 国初永新贺子翼(贻孙)《骚筏》有云:“君子所以成君子,不过好修;小人所以成小人,不过偷乐。”“不变则好修之事毕矣。不变是屈子一生霸柄。”“屈子不畏死而畏老,不伤无年,而伤无名。”“与波上下,为冯道诸人作赞。” 薛方山尝夜梦白衣山人诵《吊朱中丞纨诗》:(此据《枣林杂俎》,本集作《吊秋崖诗》。)“元墓山堂(本集作空)月色明,烽烟照见阖闾城。徙薪自古无恩泽,宿草于今有甲兵。生死已随朝露尽,是非犹逐夜乌鸣。(本集作“争”,优。)何年精卫能填海,常使人间恨不平”。此诗工稳,方山集中弟一,真仙笔也。 娄东《梅村野史》有诗云:“谨具江山百座城,崇祯帝后列双名。鲜红简子书申敬,献纳通家八股生。”吕晚屯阝《真进士歌赠黄九烟》诗内注云:崇祯末,有人书仪状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二口,奉申蛰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贴于朝堂,亦愤时嫉俗之言也。案《梅村野史》诗不足论,晚屯阝一生以八股为性命,亦为此语,则大谬矣。明代人才以科目起者极盛,经义岂负人哉?我朝入关,政由明旧,治平三百年。及废经义,其效可睹矣。 太白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少陵云:“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日诵此句,庶几鄙吝不复生手! 欧公谓退之《听颖师弹琴》诗,不过琵琶耳。得此语,琴固益尊,而琵琶亦有价。东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有云:“我来取酒酹先生,(石曼卿)后车仍载胡琴女。一声冰铁散岩谷,海为澜翻松为舞。”世间乐器,最下胡琴。经坡诗如此一道,竟与师旷清角无异,然则乐之《雅》《郑》高卑,亦何常之有! 义山《嘲桃》云:“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于廷益《春暖》云:“东风消尽山头雪,元气能回天地春。可笑堤边千树柳,才舒青眼便窥人。”用意相似。然忠肃此诗,突过义山远矣。 义山诗以不用意为上,用意多,失之尖薄。 (以上载《名山七集》) “黄花烂漫满篱东,白日西沦道已穷。犹有寄奴能破虏,一生高卧北窗风。”此予《辛未秋题渊明集诗》也。案渊明《赠羊长史衔使秦川》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外,政赖古人书。贤圣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腧。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こ不获俱。”玩“九域甫”一句,是渊明未始不以刘裕得志,中原为幸也。与予诗意合矣。假使裕而为秦桧、贾似道,又如之何。 少陵《有感》:“慎莫吞青海,何劳问越裳。”“吞”字与“遣恨失吞吴”之“吞”同。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人谓花卿僭天子礼乐,此说非也。清庙、明堂之乐,原非悦耳,花卿必不用之。若唐天子所好之乐,只算世俗之乐,岂真天子礼乐乎?《玉树后庭花》、《霓裳羽衣曲》可为天子礼乐乎?本诗只言丝管纷纷,还他丝管而已,“天上有”只是赞语,深求杜老此类,失之。 太白“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语意绝奇。大程子谓尧舜事业,如太空中一点浮云过去,意亦近之。 太白好寻仙,而有云“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好言妇人,而有云“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惟于酒不作悔语。 少陵《八哀》赠严武诗:“开口取将相,小心事友生。”玩下句,武必无欲杀少陵事。 得吴县曹胥(稼山)《仪郑堂残稿》。稼山,嘉道间秀才,为仇家所中,陷于缧拽,事白后无所归,僦舍枫江之上,破屋一厘,如牛栏马厩,湿突不炊,竟以穷饿死。诗语极清,殆不食人间烟火。律句如“湖风初起众星动,林雨未收新月生”、“天远星河云外迥,夜凉风露竹边多”、“画桨过桥分燕尾,水云出郭见鱼鳞”。《无题》七绝云:“五铢衣薄扬流霞,竟体芳兰萼绿华。臣有痴情不能说,请抛红豆作丹砂。”书以“仪郑”名,盖研康成之学者。而文字清灵如此,则郑学所必不办矣。 (以上载《名山乙亥存稿》) ●卷五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是儒家事也。唐宋名家多以释老语入之,后世遂以为儒家语不宜入诗,而儒者遂有谓诗可不作者矣。三代圣王无不用乐,《诗》则儒之乐也。世人以儒家语入诗则难工,此儒未通于乐也。用儒之意,而以开元声韵唱之,何不可乎?唐人惟退之不羼杂释老语,何尝不是好诗。宋朱子诗不恶,惜少唐音。求其义正而词工,不得不数放翁。 乐天《访陶公旧宅》云: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是谓夷齐无子也。然《广韵》谓夷、齐之后以竹为氏,后汉有下邳相竹曾。是夷齐固有子,不知首阳槁卧时曾在侧否?哀哉不可言也。 以乐天之平易,似乎无复嗔意矣,而尚有“不分气从歌里发,无明心向酒中生”之句。然则其学禅悦者,正其发愤无聊而出此耳。以袁子才之谐俗,而《咏剑》云:“耳热悲歌处,平生最忆君。横磨十万口,交付与朱云。”岂非奇男子哉!乐天《朱陈村诗》有“寿考见元孙”语。吾乡风俗言交盟亲不利,交盟者正如朱陈之交易为婚姻也。得乐天此语,俗说败矣。 “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此一片花比人;“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更愁人”,此一片止是一办耳。嗟乎!乾坤缺陷,自古而然,而少陵并此一花办而靳之,此非尧舜之心乎! 月受日光处明,不受日光处缺,人知之矣。然何以上弦之月精神,而下弦之月缺处便有晦气,殊不可解。予有句云:“明月下弦时,不及初三夜。” 《说文》:“霸,月始生魄。”然也。马融注《古文尚书》:“魄,绌也。魄即霸字。”以月光言,不以月质言也。而古传异说以死霸为朔,生霸为望,遂有月二日以往明生魄死之说。明生何可以死言乎?不通之至。予闻修炼家吸日月光气,取东日,忌西日;取望前月,忌望后月。岂非望后之月魄既死而恶之乎?浅言之,死魄即死光,生魄即生光,望后月可称死魄,新月万不可以死魄言矣。东坡诗:“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分明是新月。唐诗“桂魄初生”,以诗理论,亦是新月。无谓唐宋人不知此义也。 竹谓杜律三、五、七句末字无复上、去、入者,予无以难也。然诗始六义,竹所云何义也?律诗不古,亦求其可诵耳。如竹言,果有益于诗否?果有益于少陵否?使竹之说信,则予之疑杜也滋甚。凡三、五、七遇佳句佳字而弟七字不合式,必破坏改易之。其诗不如其意可知矣,吾复何取! 陈后山《妾薄命》自注“为曾南丰作”,有云:“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有云:“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此诗沈痛不失古法,宋代五言古之极也。然南丰考终未尝遭戮辱,后山措语太过矣! 观《白头吟》则知蚤寡夜奔,其说皆诬。“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有自负贞洁之意。“凄凄复凄凄,嫁聚不须啼”,分明一嫁一娶,岂有夜奔之说?《相如传》或云相如自作,非也。太史公好奇,网罗当时小说为之耳。我意相如窃妻,亦如世传唐伯虎事,竟不足信。明人小说乃载文君前夫姓名,真大妄也。 苏李五言,是寻常游子诗耳,目为孤臣降将不得。“胡天八月即飞雪”,十二月之严霜,尚足说乎?不但“俯观江汉”之非其所矣。 半山未得志时,为《兼并》之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此共产之说也。海瑞谓今之天下,惟有夺富民田与贫民。海与半山其清苦同,其不近人情同,其主张治法又同,则二人不可得而异矣。李后主时李平请复井田,豪民有贫户田者,勒令还之。《靖康要录》臣僚劾知杭州毛友有云:“理断词讼,自执偏见,富者与贫者讼,则贫者得理。”命官与百姓辨,则百姓得理。元不问是非曲直也。然则刚峰之治,古有行之者矣。 《石鼎联句》即作得极工,不过咏物诗耳。与兴、观、群、怨之旨无涉。故道士曰:“此皆不足与语,此甯为文耶?”此语无论出道士,出退之,要之不凡矣。韩集联句,皆此类耳。彼亦自知不可以为文也。 近得七字云:“千秋容易一时难。”偶阅陶诗云:“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予句可与陶诗作笺。 太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春草池塘”心法也,一生得力在此。少陵云:“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矜张太过,一生受病在此。 少陵《听杨氏歌》云:“勿云听者疲,愚智心尽死。古来杰出士,岂特一知己。吾闻昔秦青,倾侧天下耳。”少陵非也。场下人有何知识,何遽引为知己。即以少陵论附和者多矣,然而真知甘苦者复有几人?要亦下喝采之徒耳! 山谷诗:“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我欲扁舟归去,故人云是丹青。”予常笑山谷无此故人,定应钻入故纸。今日见《渔洋诗话》谓此诗为禅髓。禅有髓,吾不知,正恐是猴子溺耳! 宋南渡后,高宗最重苏黄文字,求其子孙官之。徐俯(师川)亦以山谷之甥,驯至通显。其诗江西派也。贵后或以书贺之,稍及山谷渊源,师川答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问诸水滨。”案涪翁诗固宜有此诮,而师川则无良矣。 “瞻彼淇澳,べ竹猗猗”。“べ”即绿字,而考古者以为王刍,非也。诗用“瞻”字,皆远而望之之辞。如“瞻仰昊天”、“瞻言百里”之类,远视安能见小草乎?《离骚》“ペべ蔟以盈室”,三物皆恶草,以比谗佞。诗人以美武公,不当相反如此。且以草与竹并称,从来诗中所未有。固知考古者全未学诗。 考古者谓令、苓、零,皆当入“真”,不入“青”。案:“焰烂震电,不甯不令”,与崩、陵、惩韵,是“令”入“蒸”矣。“驾彼四牡,四牡项领”,与骋韵,是“领”入“敬”矣。“题彼脊令”,与鸣、征韵,是“令”入“庚”矣。逸诗“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事不令,集人来定”,又入“敬”矣。脊令是弟一句,讲事是弟三句,犹可云本不入韵,若令、崩、领、骋为韵,考古者如之何! 郭功甫奇东坡诗:“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莫向沙头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此诗为宋七绝第一。功甫一生学太白,此诗犹恐太白不办。功甫以奏神宗天下事当听王安石处分,转以此为安石所厄,此过可原。以当时贤人为安石所愚不止一人,未可便以功甫为逢时求进也。至其与李端叔为仇,见王明清《挥麈后录》,则不可赎矣。 东坡是贪多之李太白,放翁是爱好之杜少陵。 东坡《广陵赠刘莘老》诗后云:“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此只是叹吾曹学不逢时耳,或乃谓诮荆公,则嚼蜡矣。不知诗者难与言也。《乌台诗案》载此诗云:“轼意讥执政大臣”,只是罗织之耳。又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谓“《乌台诗案》南渡时为张全真所得,后张德远为全真志墓,诸子以半遗德远为润笔,其半犹在全真家。予尝借观,皆坡亲笔”。据此,则予说误矣。然窃恐是李定辈勒坡书之,坡以为不足校故尔。 曾见报纸登《汤婆子》排律,极有意趣,录之:“廾载孤衾惯,惟君卧起同。人情期岁暮,老去愧冬烘。燕玉勋堪并,骊山脉暗通。遮来须锦被,倚处谢熏笼。夜气原长在,冰心险欲融。抱来圆似月,称我曲如弓。郑重无翻覆,温存彻始终。寒盟非素愿,亲炙有殊功。水德何尝冷,阳和恃内充。踞炉嫌不韵,伸脚自称雄。至要须缄口,相怜为热中。青奴司令别,避面马牛风。” (以上载《名山八集》《羞语》) 吾常钮牧屯阝《赠随园》云:“一语惯伸寒士气,五云常护老人星。”孙渊如亦云:“惟有先生与开府,(谓毕秋帆)许教人吐气如虹。”随园待常州人不薄,而常州人颇不服之,得毋负人乎?大凡古来君子,独善者多,兼善者少,区区一罢官守令,而能吐寒士如虹之气,此非有兼善天下之量者乎?世安得有此人。 又高东井《赠随园》诗云:“怜才谁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积泪痕。”读此诗便觉浙人之以骂随园为业者,无复人心矣!蒋心余答随园书有云:“使公为宰相,则三百六十官皆得其能者而用之,天下甯有弃物。”夫吐钮孙之气,拭东井之泪,周公吐哺握发无不及也。以此待士,士必以死报,则其为相又何难,心余之说,信矣。心余答随园二书不载于文集,而见于方浚师《蕉轩杂录》。盖蒋氏子孙以随园身后不理人口,惟恐此文许随园过当,为世所轻。抑知论定古人,谈何容易,区区章实斋辈,能为定论乎?“山阴王梅卿,女子能诗,精音律,自伊父被议殁后,茕茕无依。予虑名门之女竟至流落,故认为继女,而教陈竹士秀才聘室合卺,后子固、叔姬双双归甯。梅卿献诗,情词悱恻,并云俟乾尔百年之后,持三年服。”(《诗话》)以此事观之,先生岂无礼无义人乎?不知章实斋生平此种仗义事曾做得否? “汪缙乙酉秋闱遣才不录,遽登舟归。予闻之,急往见学使彭芸楣曰:‘诗人汪大绅,公不许其入场何也?’彭乃手书其名,补付提调,遣人追之。时己八月初七日矣,傍晚汪到见谢,诗云‘业已湛卢归越国,忽蒙追骑唤王孙’。”(节《诗话》)为一遗才,趋见学使,真使受者感激涕零,章实斋辈能之乎? 周栋园云:“世传李贺诗为其中表投溷中,故传世极少。予窃意不然,天地间尤物且不多得,况佳句乎。使贺集不遭厄,必不能如今传本之精善。疑贺手自诠择者耳。”梁园“尤物不多”之说,真意人也。昌黎乃犹恨李杜诗流落人间止泰山毫芒,近乎卖菜求益之见矣。 东坡是不爱好之李太白,放翁是爱好之杜少陵。 昔尝于丝氏妹处见相思鸟各笼异室,则相呼不己,并栖则无声矣。予劝妹毋徒悦其声而苦之。偶见严冬友咏是鸟云:“同眠复同食,何处号相思。”冬友似尚未知此鸟得名之故。 宋王庭(民瞻)《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律,第一首云:“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坠南州瘴海间。不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尝谓宋人以诗得祸者皆恶诗也,即东坡犹然。独此首字字圆满,音节高亮,宋代不多几首如此好诗,即以贾祸,亦自值得。民瞻《卢溪集》予未见,仅于《宋诗钞》遇之,七言古不蔓不枝,首首可诵,尤难得也。民瞻《次韵任子严(并引)》:“余窜夜郎日,惠门僧祖麟徒步万里访生死。东归过其寺,见壁间题诗,乃故人任子严见怀,嘉麟之义而嘘拂之也。”(节,诗不录。)世知卓契顺徒步访东坡于惠州,不知简师访退之于渺吐,(见皇甫文)又不知祖麟访民瞻于夜郎。于乎唐之名僧多矣,吾必以简师为第一,而大颠不与焉。宋之名僧多矣,吾必以卓契顺、祖麟为双杰,而与茂叔、朱子游者不与焉。何也?是三僧皆有是非之心,能好人,能恶人,而后出此,非彼教所有也。三僧中简师尤奇,不以退之谤佛为嫌,尤得圣人之无我。 《邵氏闻见后录》疑《碧云》实出梅圣俞,而引圣俞闻范公赴诗为说。其诗首云“一出屡更郡,人皆望酒壶”。此是极言文正之潇洒,非讥范公也。末云“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可为感恩之至矣,岂有以泣为骂者乎?诗态寒俭,是圣俞本色,不足怪也。 (以上载《名山八集丙子小言》) ●卷六 渊明多爱。爱君,故《咏三良》;爱亲友,故赋《停云》。又曰:“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虽语默殊势如殷晋安,而曰:“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厚之至也。爱同气,以妹丧去职,祭文至云“崩号”、“泣血”。《悲从弟仲德》,泪应心零。《祭从弟敬远》,情深爱厚,友之至也。爱同姓,长沙族祖,昭穆既远,而四言赠别,临路凄然,仁之至也。爱稚子,如云:“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慈之至也。爱奴仆,送一力给其子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恕之至也。乃至于《闲情》十愿,“为席”、“为履”,傥亦用爱之过乎? 郁茧迂(元英)《题名山集》有云:“古人冤抑赖一伸,两间正气同再造。”下句我不敢当,上句我亦不敢辞。鄙文既无宗派,又复空疏,不足与百年学者比,窃取之义,惟有不平二字耳。茧迂谓我伸古人冤抑,使鄙文有自立之处,不敢不勉。符蠡佣谓鄙人“用心平如衡,明如镜,使为法官,必无冤案”云云,鄙人安能如此。然其语舆茧迂合。呜呼,鄙人有赴泰山治鬼耳! 陶诗:“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此二语大之可以见道,小之可以论文。上句即《中庸》第一句也。有天在焉,古人安能限我?世人终身学不见道,宜其所得终身在古人脚底下。所以然者,不任真也,任真则见天矣。渊明所以前无古人者,只是一真字。 渊明“羲农去我久”一首有云:“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是渊明时无读书人也。义山《赠刘五经》有云:“挟书秦二世,坏宅汉诸王。尽欲心无窍,皆如面正墙。”是义山时无读书人也。表圣诗:“只因末俗轻文字,遂致中原动鼓鼙。”是表圣时无读书人也。我辈若欲自拔于流俗,还是读书。孟子曰:“君其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吾亦曰:“君其如彼何哉,强读书而已矣。” 陈寿改汉为蜀,为黄震所痛骂。屈翁山讥少陵“蜀主窥吴下三峡”,当称汉帝征吴,又不当沿《三国志》称先主。翁山苛矣,而于黄震语极合。 汪憬吾以己卯八月十一日卒,回忆其见赠诗,为之凄然。诗云:“怪雨盲风大道沦,舟邂逅意偏亲。呕心文字千秋泪,发山阿一代人。暮齿相逢应恨晚,枯菱不信竟辜春。思君马迹听莺地,傥许团茅此结邻?” 唐诗言“黄云”多边塞语。予丁丑避难乡村,西望故居,云杂火色,正唐诗所谓“黄云”也,其下赭矣。至此方知居白云之下为福。 孟浩然《陪张丞相登嵩阳楼》诗末句云:“客中遇知己,无复越乡忧。”工维《寄荆州张丞相》有云:“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上张令公》排律有云:“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又云:“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宰相能使寒士引为知己,已难得矣,而诗人又有“求我”、“起予”之语,直视宰相若门弟子然。赠诗者与受诗者皆不可及。孰谓唐人胸襟气节出宋人下哉! 太白有《答曲江奇罗衣》及《五月五日见赠》诗,唐代大人宏奖风流,未有若曲江者也。宋刘挚愿苏黄寿同金石,庶几曲江风度。明刘健贬李献吉,诋李杜为酒徒。胸襟广狭,何啻东海之与井坎。 少陵诗:“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亦谓曲江公也。案曲江爱诗人如此,而刘梦得独以土大夫南窜归过于公,亦一奇也。刘说固有辨之者。 郭功甫为东坡读所作诗,坡笑曰:“三分来是诗,七分来是读。”似乎好诗不在读矣。此实不然。世人作诗不工,只是不能读耳。唐人好诗只是耐读,宋人诗不及唐人者,只是不耐读耳。意思深长则耐读,浅则不耐读,耐读则音长,不耐读则音短。能作七分来读,诗必好矣。 少陵五律字简意曲,七律何其直也。 友人无锡孙颂陀句:“鸿毛无意求风顺,鱼目微闻胜夜光。”下句极自负,又极谦,奇语也。友人上海郑质庵句:“园林也似人宜旧,鱼鸟宁知世已非。”上句极奇,二君不朽矣。 “人生缺陷君休憾,戏到团圆是散场。”李梦航太史句,质庵说未考其人。 同邑董景苏名洵,予癸巳乡榜同年,亡弟宝璜妻父也。戊戌入词林,以贫故,朝考故污卷,出为广西崇善知县,到任而卒。兹得其《感怀》十首,录其二:“城阙秋高警夜桴,承平尚未靖萑苻。妖星潜有黄巾党,纬候讹传赤伏符。虱正处禅犹可捕,草经滋蔓更难图。无形弭患先机失,郁遣遗蝻雪后苏。”“日南古郡本严疆,万里风烟接混茫。不祀俄传伤六蓼,同盟无计救江黄。安边筹策艰和战,谋国人材间士商。宵旰忧劳今愈切,蚤清寰海答恩光。” “功名有分平吴易,贫贱无交访戴难。”刘改之《为稼轩赋雪》句也。昔闻妻继母杨氏之母胡节母述乩诗云:“得时奴仆千金易,失路英雄一饭难。”不知其仿改之句也。 康乐“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分明出景纯《江赋》“玉珧海月,土肉石华”,此二句分明在水物内,非海中月也。《随园诗话》误。 海上新戏演葛嫩,满坐泣下。赋一绝云:“嚼齿穿龈死便休,佳人舌血炳千秋。坐中若有唐衢在,哭倒申江百尺楼。”尝见明丁元荐《西山日记》云“一日宴客,演《鸣凤记》忠愍赴难,厮养及舆夫市井,无不流涕。次日予诘苍头曰:‘若何哭?’对曰:‘杨公典刑时,夫人问所欲言。杨公张目大谇曰:若见我平生有一私语乎?’苍头言至此,哽咽不能语。”嵇叔夜《琴赋》序有云:“声音以悲哀为上,感化以流涕为贵。”今世人心难言,幸有此泪差强人意。 金山高吹万与其亡女韵芬唱和于乩,吹万有云:“独学已无人共语,高吟尚有鬼为谋。”已见予前刻词内。兹见韵芬诗有云:“千士捐躯易,群生悔罪难。”句法既工,而参以佛意,遂觉高出千古。韵芬言鬼畏醉人,魂弱者被酒气冲散,往往不能复合,意至泯灭。予当戒儿辈勿饮,恐不犯人命,犯鬼命也。又知刘伶、阮籍辈作孽多矣。韵芬有诗白其父,室内先作响,然则鬼有声矣。 老友袁复堂(慰黎),先君子门下士。丁丑后见寄诗云:“无恙东风应候来,好花依旧故园开。踏青不向名山路,(予所居时号名山镇)怕见伤心劫后灰。”庚辰岁暮,美洲人多回国,讹言海上将有变,复见寄云:“局跨蜗庐念故人,三年海上等浮萍。桃源也有沧桑虑,何处青山更问津。”以予寓沪西桃渺寸也。复堂诗少而有磬彻铃圆之乐,往往为拙诗改一二字,予无不从之,卒于辛巳,年八十有□。阳湖诗人,无复能如复堂者矣。 老友殷晓浦(灏)《丁丑纪事》云:“两三头白老诗人,未向桃源去问津。好似天公偏厚我,几家并作一家贫。”纪情景逼真,为之绝倒! 亡表弟邀仁字仁卿,泳字柳湖,皆诗人也。仁卿尝有诗云:“平生一语钦钱起,天下原无饿死人。”予少时见人求食太急,则曰天下无饿死人,故仁卿有此句。然此是太平语,今日悔此言矣。柳湖题予集云:“奇才偏易招人谤,妙语先能得我心。”真我知己也。又曰:“甫白诗名应减价,韩欧文字渐无灵。”则我不敢当。其诗皆刻入《谢氏家集》,乱后不可复得,姑记一斑于此。 女弟子南汇顾默飞画山水超绝,能诗。《春去》云:“东风帘卷一溪烟,镇日杨枝自起眠。日影渐长春又短,难将消息算华年。”“园林春尽燕来频,花落阶前一怅神。奇语清风勤扫去,莫教辛苦送春人。”初夏云:“满眼蓬蒿翠似烟,故园柳老可飞绵。小庭乞取芭蕉种,才展清阴已半天。”皆有新意而出之雅音,盖今世所希也。 仁和陈女士小翠刻《翠楼诗文词稿》。文学齐梁而有新意,诗七言古能作豪语,五言古《游山》有云:“平生不识山,忽到栖霞洞。咽云齿俱寒,扪壁指为肿。艰难缘木鱼,危怖病时梦。”此北宋句法也,殆非时贤所及。 《翠楼》律句:“三代而还争逐利,周秦以上读何书。”(《读临川集》)“言关家国文章重,身在闺闱出处难。”(《赠丽岚女士》)“入关岂有三章约,曳甲同悲百步兵。”(指辽事)“大道本来无我相,人间未必有他生。”皆可诵。至云“一赞本来非得已,全家何敢怨流离”,真伟论也!此类句极似吕晚村,而于女子得之尤奇。天使名山不死,获此奇观,岂偶然哉! 《翠楼吟续集》《有谢》云:“欲谒龙门又却回,谢家小女本凡才。清谈何补苍生事?步障青纱况未裁。”以今日申江仕女言,可谓中流砥柱。 柳州《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仿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忆亡姊得箕仙诗:“朝阳正出彩云端,绕舍清阴晓色寒。凉露在花风在柳,碧波鱼影拂阑干。”末句包括得柳文数十字,亦奇矣哉! 海上花贩剥菡萏而反之以为容悦,真恶俗也。予以此题徵诗,得余姚裘柱常一绝云:“生吞活剥芙蓉面,编作花篮值几金?献与华堂娱众客,谁将消息问莲心。”柱常,默飞外子也,可称佳偶。 严沧浪《诗体》以杨诚斋为殿,而不及放翁,以为不足道也。夫以放翁为不足道,其识可知矣。又乌可与言哉! 沧浪以禅喻诗,吾无说矣。然禅空诸所有,何必尽列各体,浸至于回文图乎?顾沅《乾坤正气诗集》有张孝起赠林姬天素诗:“亭亭秋水雪为神,绝艳惊才早出尘。已列清斋长供养,难忘笔墨累前因。挥弦密坐能移晷,散发当可浃旬。画得青山持自赠,不将团扇掩蛾颦。”孝起原名起,字将子,崇祯庚辰特赐进士。桂王时右佥都御史。巡抚高、廉、雷、琼四府。大兵至,被执不食,七日死。天素得忠臣赠诗,荣幸已至。且玩“清斋供养”句,不似寻常赠妓诗,盖尝贮之金屋矣。李渔《意中缘》不当归之眉公。 (以上载《名山九集》) 渊明《命子诗》“顿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云云,华鬓则中年以上矣。五子盖晚生。其《和刘柴桑》云:“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真无子时语也。世乃谓弱女比春醪,误矣。渊明女惜不传其名。 《黄山志》国初曹钅分《重到山》两句云:“只缘重到逾难尽,翻忆初来未是奇。”殊有意义。明王立修《马迹山》句云:“一处便堪终日坐,几时才得此身闲。”好在只从自身说。若欲以诗句与山水争奇,未有不为名山齿冷者。天地之奇,岂楮墨所能写哉! 仁和陈女士(翠)《读名山集》云:“填海常嗟力不胜,平生心事望中兴。江干恸哭头如雪,谁识诗人杜少陵。”鄙人得此诗,可以死矣。 张籍以裴晋公荐,为国子博士,而东平帅李师道辟为从事。籍赋《节妇吟》以见志。末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句。文昌假托为诗,固无不可。若真以节妇论,则虽未改嫁,其心已难言矣。礼为人臣者无外交,正为此也。随园女弟子有《赠外》句云:“世若无君我不生”,必如此方合臣道、妻道。海上影戏有用文昌诗末句为目者,漫为书此。 汪憬吾《棱窗杂记》载其从父谷盒先生《随山馆诗》律句“对酒休谈天下事,读书曾受古人恩”、“便居卿相成何事,好为诗书重此身”、“不忘我相终为累,可与人言未是愁”、“抵掌平生轻策士,知心终古属贫交”。予尝以《独漉堂诗》为本朝弟一,谷盒诗不为近时弟一乎?惜未得其全集,当更求之。 或投我以沈四山人诗册,嘉庆、道光间,元和沈谨学字诗华作也。山人不应试,佣耕以卒。句如“一笠雨声圆,半天云影重”、“交情看鬓雪,风骨指庭梅”、“雁摇柔橹去,鸥立断冰来”、“蛙声秧水足,牛背柳阴凉”。皆可喜。有吴县杨白悼山人句云:“生有何人知冀缺?死无遗被蔽黔娄。”“漫伤耕耨无成业,毕竟饥寒有尽时。”哀哉! “恶竹”句应改为“好竹应须种万竿”,上句亦改作“新松已与期千尺”。 吾党虞逸夫蜀中来诗,句云:“群生见弹思炙,百辟甘饴啮女唇。”以诗论,亦推倒一世矣! 范石湖诗题云:《余与陆务观自圣政所分袂,每别辄五年,离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中岩送别,至挥泪失声。留此为赠》。诗有云:“月生后夜天应老,泪落中岩水不流。”上句奇绝。范、陆交情至此,虽李、杜、韩、孟未之有也,使人感激不已。 石湖《会同馆诗》题注:“燕山客馆也。授馆之明日,守吏微言有议留使人者。”诗云:“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温浮。提搞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此诗与放翁“死去原知”一首相匹。南宋之不遽亡,诗人有功焉。 “七载天涯化鹤归,故乡风景已全非。逢人肯说南朝事,九月霜浓蟹正肥。”此甲申夏秋间所闻乩诗也。乩诗多俚俗,此诗不失雅音,且词意半吞半吐,近郭祥正“君恩浩荡”一首,此鬼非不学者也。 (以上载《名山九集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