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词论 清 王又华 ○杨守斋词论 杨守斋曰:作词有五要,第一要择腔。腔不韵则勿作,如塞翁吟之衰疯,帝台春之不顺,隔浦莲之寄煞斗百花之无味是也。第二要择律。律不应月,则不美,如十一月须用正宫,元宵词必用仙吕宫为相宜也。第三要填词按谱。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少,依谱用字者,百无一二,若歌韵不协,奚取哉。或谓善歌者,能融化其字则无疵。殊不知制作转折,用或不当,则失律。正旁偏侧,凌犯他宫,非复本调矣。第四要随律押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用平入声韵。古调俱押去声,所以转折乖异,苟或不详,则乖音昧律者,反加称赏,是真可解颐而启齿也。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诗词句为之,此蹈袭无足奇也。须作不经人道语,或翻前人意,始能惊人。若炼字句,才读一过,便无精神,不可不知也。更须忌三重四同,始为具美。 ○张玉田词论 张玉田曰:填词先审题,因题择调名,次命意,次选韵,次措词。其起结须先有成局,然後下笔。最是过变,勿断了曲意,要结上起下为妙。 词中句法,贵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衬副得去,于好发挥处勿轻放过,自然使人读之击节。 句法中有字面,生硬字切勿用,必深加锻炼,字字推敲响亮,歌之妥溜,方为本色语。方回、梦窗,精於炼字者,多从李长吉、温庭筠诗中取法来。故字面亦词中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 词要清空勿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为清空质实之说。 词中用事,要融化不,如东坡永遇乐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用张建封事。白石疏影云:“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用寿阳事。又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用少陵诗。皆用事而不为所使。 诗难咏物,词为尤难。体识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如邦卿东风第一枝咏雪,双双燕咏燕,白石齐天乐赋促织,全章精粹,了然在目,而不留滞于物者也。 词之难于小令,如诗之难于绝句,盖十数句间,要无闲字句,要有闲意趣,末又要有有馀不尽之意。 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故对偶处,却须极工。字眼不得轻泛,正如诗眼一例。若八字既工,下句便须少宽,约莫太宽,又须工致,方为精粹。 ○王元美词论 王元美曰: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俞也。即词号称诗馀,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刻,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词兴而乐府亡,曲兴而词亡,非乐府与词之亡,其调亡也。 ○杨升庵词论 杨升庵曰:玉田清空二字,词家三昧尽矣。学者必在心传耳传,以心会意,有悟入处。又须跳出窠臼,时标新意,自成一家。若屋下架屋,则为人之臣仆。 填词平仄及断句,皆有定数。而词人语意所到,时有参差。如秦少游水龙吟前段歇拍句云:“红成阵,飞鸳”,换头落句云:“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以词意言,当时皓月作一句,照人依旧作一句。以词调拍眼,但有当时作一拍,皓月照作一拍,人依旧作一拍,为是也。又如水龙吟首句,本是六字,第二句本是七字,陆放翁此调首句云:“摩诃池上追游路”,则七字。下云“红绿参差春晚”,却是六字。又如瑞鹤仙“冰轮桂花满溢”为句,以满字叶,而以溢字带在下句。又如二句分作三句,三句合作二句者尤多。然句法虽不同,而字数不多出,妙在歌者上下纵横取协尔。 秦少游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极为东坡所赏。後人病其斜阳暮为重复,非也。见斜阳而知日暮耳。犹韦应物诗“须臾风暖朝日暾”,既曰朝日,又曰暾,当亦为宋人所讥矣,此非知诗者也。古诗“明月皎夜光”,明皎光非复乎。李商隐诗“日向花间留返照”皆然。又唐诗“青山万里一孤舟”,又“沧溟千万里,日夜一孤舟”,宋人亦言一孤舟为复,而唐人累用之,不以为复也。 东坡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云云,後段“石榴半吐红巾蹙”以下皆咏榴。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云,“缥缈孤鸿影”以下皆说鸿,别一格也。 ○徐天池词论 徐天池曰:作词对句好易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凡观词当先辨古体制雅俗,脱尽宿生尘腐气者,方取咀味。 ○陈眉公词论 陈眉公曰:制词贵于布置停匀,气脉贯串。其过叠处,尤当如常山之蛇,顾首顾尾。 ○张世文词论 张世文曰:词体大略有二:一婉约,一豪放,盖词情蕴藉,气象恢弘之谓耳。然亦在乎其人,如少游多婉约,东坡多豪放,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大抵以婉约为正也。所以後山评东坡,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徐伯鲁词论 徐伯鲁曰:自乐府亡而声律乖,谪仙始作清平调、忆秦娥、菩萨鬟诸词,时因效之。厥後行卫尉少卿赵崇祚辑为花间集,凡五百阕,此近代倚声填词之祖也。放翁云:“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後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伤之也。然诗馀谓之填词,则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至于句之长短,虽可损益,然亦不当率意为之。璧诸医家加减古方,不过因其大局而稍更之,一或太过,则失制方之本意矣。 沈天羽曰:调有定名,即有定格,其字数、音韵较然,中有参差不同者,一曰衬字。因文义偶不联畅,用一二衬字。按其音节虚实间,正文自在,如南北剧这那正个却字之类,亦非增实落字面,藉口为衬也。一曰宫调。所谓黄钟、仙吕、正宫、歇指、高平诸调。词有名从同,而所令宫调异,字数多寡,亦因之异者,如北剧黄钟水仙子,与双调水仙子异。南剧越调过曲小桃红,与正宫过曲小桃红异之类是也。一曰体制。唐人长短句皆小令耳,後演为中调、长调。一名而有小令,复有中调、长调,或系之以犯近慢别之,如南北剧名犯赚破之类。又有字数多寡同,而所入之宫调异,名亦因之异者。如玉楼春与木兰花,同以木兰花歌之,即入大石调之类。又有名异而字数多寡则同,如蝶变花一名凤栖梧、鹊踏枝,如念奴娇一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之类,不能殚述。 词名多本乐府,然去乐府远。南北剧名多本填词,然去填词亦远。今按南北剧与填词同者,如青杏儿即北剧小石调,忆王孙即北剧仙吕调。生查子、虞美人、一剪梅、满江红、意难忘、步蟾宫、满路花、恋芳春、点绛唇、天仙子、传言玉女、绛都春、卜算子、唐多令、鹧鸪天、鹊桥仙、忆秦娥、高阳台、二郎神、谒金门、海棠春、秋蕊香、梅花引、风入松、浪淘沙、燕归梁、破阵子、行香子、青玉案、齐天乐、尾犯、满庭芳、烛影摇红、念奴娇、喜迁莺、捣练子、剔银镫、祝英台近、东风第一枝、真珠帘、花心动、宝鼎现、夜行船、霜天晓角,皆南剧引子。柳梢青、贺圣朝、醉春风、红林檎近、蓦山溪、桂枝香、沁园春、声声慢、八声甘州、永遇乐、贺新郎、解连环、集贤宾、哨遍,皆南剧慢词。外此鲜有相同者。 ○俞仲茅词论 俞仲茅曰:词全以调为主,调全以字之音为主。音有平仄,多必不可移者,间有可移者。仄有上去入,多可移者,间有必不可移者。倘必不可移者,任意出入,则歌时有棘喉涩舌之病。故宋时一调作者,多至数十人,如出一吻。今人既不解歌,而词调染指,不过小令中调,尚多以律诗手为之,不知执为音,孰为调,何怪乎词之亡已。 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袭。立意命句,句忌腐、忌涩、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意以就音,而意能自达者鲜。句奇矣,而摄之以调。屈句以就调,而句能自振者鲜。此词之所以难也。 小令佳者,最为警策,令人动蹇裳涉足之想。第好语往往前人说尽,当何处生活。长调尤为,染指较难。盖意窘于侈,字贫于复,气竭于鼓,鲜不纳败,比于兵法,知难可焉。 ○刘公勇词论 刘公勇曰: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鹿虔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晚唐。盖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 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英雄泪”,正是一法。然又须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乃得。美成元宵云“任舞休歌罢”,则何以称焉。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 重字良不易,如错错错与忡忡忡之类,须另出,不是上句意乃妙。 词有警句,则全首俱动。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後慧,何足比数。 上脱香奁,下不落元曲,斯称作手。 竹枝、柳枝,不可径律作词。然亦须不似七言绝句,又不似子夜歌,又不可尽脱本意。“盘江门外是侬家”及“曾与美人桥上别”,俱不可及。 工调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又不可少,然忌浅熟。 中有对句,正是难处,莫认作衬句。至五七言对句,使观者不作对疑,尤妙。“红杏枝头春意闹,”一闹字卓绝千古。字极俗,用之得当,则极雅,未可与俗人道也。“湿红娇暮寒”,亦复移易不得。 古人多于过变,乃言情。然其意已全于上段,若另作头绪,不成章矣。 ○贺黄公词论 贺黄公曰: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李後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此却翻词入诗,弥子瑕竟效颦于南子。 写景之工者,如尹鹗“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 词虽宜艳冶,亦不可流于秽亵。吾极喜康与之满庭芳寒夜一阕,兼词令议论叙事三者之妙。首云:“霜幕风帘,闲斋小户,素蟾初上雕笼。”写其节序景物也。“玉杯,还与可人同。古鼎沈烟篆细,玉笋破、橙橘香浓。梳妆懒,脂轻粉薄,约略淡眉峰。”则陈设济楚,ゾ核精良,与夫手爪颜色,一一如见。换头云:“清新歌几许,低随慢唱,语笑相供。道文书针线,今夜休攻。莫厌兰膏更继,明朝又、纷冗匆匆。”则不惟以色艺见长,宛然慧心女子,小窗中喁喁口角。末云:“酩酊也,冠儿未卸,先把被儿烘。”一段温存旖旎之致,咄咄逼人。观此形容节次,必非狭斜曲里中人,又非望宋窥韩者之事,正希真所云真个怜惜也。此等处,举一以概其馀,在读词者自知之。 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抑其次矣。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 词家须使读者如身履其地,亲见其人,方为蓬山顶上。 词之最丑者为酸腐,为怪诞,为粗莽。以险丽为贵矣,又须泯其镂刻痕乃佳。 作险韵者以妥为贵,如史梅溪一斛珠,用惬蹑叠接等韵,语甚生新,却无一字不妥。 韩画马而身作马形,凝思之极,理或然也,作诗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咏燕,几于形神俱似。姜白石咏蟋蟀,蟋蟀无可言,而言听蟋蟀者。正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当言水之前後左右。又如张功甫“月洗高梧”一阕,不惟曼声胜其高调,形容处亦心细如发,皆姜词之所未发。尝观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 长调最忌演凑,如苏养直“兽钅半掩”,前半皆景语,至“渐迤逦更催银箭”以下,则触景生情,缘情布景,节节转换,稼丽周密。譬之织锦家,真窦氏回文梭矣。 词有如张融危膝,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如刘改之天仙子别妾诸词,再若效颦,宁非打油恶道乎。然篇中“雪迷村店酒斜”,固非雅流不能道。无名氏青玉案曰:“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语淡而情浓,事浅而言深,真得词家三昧。 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闺曰:“采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卓珂月词论 卓珂月曰:昔人论词曲必以委曲为体,雄肆其下乎。然晏同叔云:“先君生平不作妇人语。”[(案此非晏同叔语,乃晏几道语。)]夫委曲之弊,入於妇人,与雄肆之弊,入於村汉等耳。 ○顾宋梅词论 顾宋梅曰:词虽贵于情柔声曼,然第宜于小令。若长调而亦喁喁细语,失之约矣。必慨慷淋漓,沈雄悲壮,乃为合作。其水转韵者,以调长,恐势散而气不贯也。 ○彭骏孙词论 彭骏孙曰: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淡耳。若使语意淡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为绝唱矣。作词必先选料,大约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鲜丽而去其浅俗。 词虽小道,然非多读书不能工。方虚谷之讥戴石屏,杨用修之论曹元宠,古人且然,何况今日。 ○董文友词论 董文友曰:金粟谓近人诗馀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仆则谓情语多,景语少,同是一病。但言情至色飞魂动时,乃能于无景中着景,此理亦近人未解,艾庵乃谓仆自道,试以质之阮亭。 ○邹程村词论 邹程村曰:“俞少卿云:‘郎仁宝谓填词名同,而文有多寡,音有平仄各异者甚多。悉无书可证,三人古则从二人,取多者证之可矣。所引康伯可之应天长,叶少蕴之念奴娇,俱有两首,不独文稍异,而多寡悬殊,则传流抄录之误也。乐章集中尤多。其他往往平仄小异者亦多,吾向谓间亦有可移者,此类是也。’又云:‘有二句合作一句,一句分作二句者,字数不差,妙在歌者上下纵横所协,此自确论。但子瞻填长调多用此法,他人即不尔。至于花间集,同一调名,而人各一体,如荷叶杯、诉衷情之类。至河传、酒泉子等尤甚。当时何不另创一名耶,殊不可解。’愚按此等处近谱俱无定例,作词者既用某体,即注于本题下可也。” 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此语可为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变已极矣。南宋诸家,凡偏师取胜者,莫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谓一气流贯也。 小调换韵,长调多不换韵。间如小梅花、江南春诸调,凡换韵者,多非正体,不足取法。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 咏古非惟着不得宋诗腐论,并着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复流连,别有寄托。如杨文公读义山“珠箔轻明”一绝句,能得其措辞寓意处,便令人感慨不已。 ○王阮亭词论 王阮亭曰:“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泪痕。”舒语也。锺退谷评闾丘晓诗,谓具此手段,方能杀王龙标。此等语乃出渠辈手,岂不可惜。仆每读严分宜钤山堂诗,至佳处,辄作此叹。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拟石曼卿“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未免河汉。盖意近而工拙悬殊,不啼霄坏。且此等入词为本色,入诗即失古雅,可与知者道耳。 唐无词,所歌皆诗也。宋无曲,所歌皆词也。宋诸名家要皆妙解丝肉,精于抑扬抗坠之间,故能意在笔先,声叶字表。今人不解音律,毋论不能创调,即按谱徵词,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与古人较工拙于毫厘,难矣。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签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 ○沈去矜词论 沈去矜曰: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得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僻词作者少,宜浑脱,乃近自然。常调作者多,宜生新,斯能震动。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 李後主拙於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觉张郎中、宋尚书,直衙官耳。 ○张祖望词论 张祖望曰: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秦娥梦断秦楼月”、“小楼吹彻玉竹寒”、“香老春芜,偿尽迷楼花债”,艳语也。“对桐阴满庭清昼”、“任老却芦花,秋风不管”、“只有梦来去,不怕江阑住”,隽语也。“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河星潋滟春云热”、“月轮桂老,撑破珠胎,柳锁莺魂”,奇语也。“卷起千堆雪”、“任天河水泻,流乾银汁”、“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如雪”,豪语也。“泪花落枕红绵冷”、“黄昏却下潇潇雨”、“杨柳梢头,能有春多少”、“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苦语也。“海棠开後,望到如今”、“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蟋蟀哥哥,倘後夜暗风凄雨。再休来、小窗悲诉”,痴语也。“这次第怎一愁字了得”、“怕无人、料理黄花,等闲过了”、“一寸相思千万结”、“人间没个安排处”,没要紧语也。此类甚多,略拈出一二。至如“密约偷期,把灯扑灭,巫山云雨,好梦惊散”等,字面恶俗,不特见者欲呕,亦且伤风败俗,大雅君子所不道也。[即录天词序。] ○李东琪词论 李东琪曰:小令叙事须简净,再着一二景物语,便觉笔有馀闲。中调须骨肉停匀,语有尽而意无穷。长调切忌过於铺叙,其对仗处,须十分警策,方能动人。设色既穷,忽转出别境,方不窘於边幅。 诗庄词媚,其体元别。然不得因媚辄写入淫亵一路。媚中仍存庄意,风雅庶几不坠。 论古词而由其腔,则音节柔缓,无驰骤之法,故体裁宜妩媚,不宜庄激。论古词而由其调,则诸调各有所属,後人但以小令中长分之,不复问某调在九宫,某调在十三调,竞制新犯名目,矜巧争奇。不知有可犯者,有必不可犯者。如黄锺不可先商调,商调亦不可与仙吕相出入。苟不深知音律,莫若依样葫芦之为得也。 ○张砥中词论 张砥中曰:凡词前後两结,最为紧要。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後面地步,有信而不住之势。後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 一调中通首皆拗者,遇顺句必须精警。通首皆顺者,遇拗句必须纯熟,此为句法之要。 ○李笠翁词论 李笠翁曰: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立于二者之中。致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彳弗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去此二弊,其究心于浅深高下之间乎。 ○毛稚黄词论 毛稚黄曰: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深处,平处,忽着一二乃佳。如美成秋思,平叙景物已足,乃出醉头扶起寒怯,便动人工妙。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着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着自如,人不觉耳。 前半泛写,後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後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後段只说呜雁。周清真寒食词,後段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北宋词之盛也,其妙处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艳亵,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气取,艳亵可以意工。高健幽咽。则关乎神理骨性,难可强也。 《艺苑卮言》云:“填词小技,尤为严紧。”夫词宜可自放,而元美乃云严紧,知词固难,作词亦不易也。 柴虎臣云:“指取温柔,词归蕴藉。而闺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而屯阝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迁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迁,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後,便当扫去。 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是花字断句。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他家间亦有之,亦词家一法。 吴梦窗唐多令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此句谱当七字,上三下四句法,则也字当为衬字。观後“燕辞归、客尚淹留”。又刘过词“二十年、重过南楼”,文天祥词“叶声寒、飞透窗纱”,可见词统注纵字周清真少年游,题云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只起句“并刀似水”四字,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着此语。吴盐新橙,写境清晰。锦幄数语,似为上下太淡宕,故着浓耳。後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着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吕也。 清真衣染莺黄词,忽而欢笑,忽而悲泣,如同枕席,又在天畔,真所谓不可解不必解者。此等最是难作,作亦最难得佳。“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义仍之“就月笼灯衫袖张”出此。 晚唐诗人好用叠字语,义山尤甚,殊不见佳。如“回肠九叠後,犹有剩回肠”,“地宽楼已回,人更回於楼”,“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是有寒芜”。至於三叠者,“望喜楼中忆阆州,若到阆州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之类,又如菊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亦不佳。李清照声声慢秋情词起法,似本于此,乃有出蓝之奇。盖此等语,自宜于填词家耳。 填词长调,不下于诗之歌行。长篇歌行,犹可使气,长调使气,便非本色。高手当以情致见佳。盖歌行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 宋人词才,若天纵之,诗才若天绌之。宋人作词多绵婉,作诗便硬。作词多蕴藉,作诗便露。作词颇能用虚,作诗便实。作词颇能尽变,作诗便板。 沈伯时乐府指迷,论填词咏物,不宜说出题字,余谓此说虽是,然作哑谜亦可憎。须令在神情离即间,乃佳。如姜夔暗香咏梅云:“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岂害其佳。 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秦楼月,仄韵调也,孙夫人以平声作之。岂二调原皆可平可仄,抑二妇故欲见别逞奇,实非法邪。然此二词乃更俱称绝唱者,又何也。 南曲将开,填词先之,花间、草堂是也。北曲将开,弦索调先之,董解元西厢记是也。此即是北填词也。然填词盛于宋,至元末明初,始有南曲,其接续之际甚遥。弦索调生于金,而入元即有北曲,其接续也相踵。斯又声音气运之微,殆有不可以臆测者。 词句参差,本便旖旎,然雄放磊落,亦属伟观。成都、太仓稍胪上次,而足下持厥成言,又益增峻。遂使大江东去,竟为逋客,三迳初成,没齿长窜,揆之通方,酷未昭晰。借云词本卑格,调宜冶唱,则等是以降,更有时曲。今南北九宫,犹多鼙铎之音。况古创兹体,原无定画。何必抑彼南辕,同还北辙,抽儿女之狎衷,顿壮士之愤薄哉。 ○仲雪亭词论 仲雪亭曰:作词用意,须出人想外,用字如在人口头。创语新,炼字响,翻案不雕刻以伤气,自然远庸熟而求生。再以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秀雅,史梅溪之句法,吴君特之字面,用其所长,弃其所短,规模研揣,岂不能与诸公争雄长哉。 古人论和韵有不可者三,非必不可和,盖为才短者言耳。若果天才,正于盘错以别利器,奚和韵之足云。 ○查香山词论 查香山曰:古今诗馀,前辈评骘甚多。然好尚不同,取舍互异,未尝确有定见。以余论之,其命名本意,贵乎骨格风雅,声调卓越,非可以传奇谱曲,一味靡曼,如妖童冶女抹粉涂脂,悦人观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