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野记(清)梁溪坐观老人 著   目 录       例言   卷上   卷中   卷下   ● 例言一本记以咸、同、光、宣四朝之事居多,初名《四朝野记》,兹以四朝未能并包,故易今名。   一凡朝廷、社会、京师、外省事无大小,皆据所闻所见录之,不为凿空之谈,不作理想之语。   一所闻之事必书明闻于某人,或某人云。   一前清之事有闻必录,不分先后,故有咸丰朝之事而录于光绪后者。   一此记中近三十年事,所闻所见,当时有所忌讳而不敢记者,今皆一一追忆而录之。   一仿明代祝枝山先生《野记》而作,祝记言有明一代之事,此则为有清一代之事,而详于咸丰已后。   ● 卷上   ○亲王秉政之始清祖制,亲王皇子等毋得干预政事;与大学士相见行半跪礼,称老先生,如兼师傅者,或称老师,自称或门生或晚生,从未有称大学士之别号,如嗣醇王载沣呼李文忠曰少荃者。当文宗崩,穆宗孩提,天下又不靖,慈安柔顺不敢负重任,慈禧位卑又恐不孚人望,思得一重望之亲贵佐理之,于是廷议推奕为议政王,总理军机大臣。此本为权宜之计,非永远定制也。   奕既议政,本有百官总己之权,于是向之以老先生、老师称大学士者,遂一变而为官称,如称李文忠为李中堂,左文襄为左中堂,犹不敢庞然自大,直呼其别号者,而大学士之对于奕,则自称晚生矣。奕去位,亲贵执政为定例,以迄于亡。   ○文宗密谕清文宗在热河,临危之际,密授朱谕一纸与慈安后,谓某如恃子为帝,骄纵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及文宗崩,慈安以之示慈禧,殆警之也。而慈禧忄栗忄栗危惧,先意承志,以事慈安,几于无微不至,如是者数年,慈安以为其心无他矣。   日者慈安婴小疾,数日,太医进方不甚效,遂不服药,竟愈。   忽见慈禧左臂缠帛,诧之。慈禧曰:“前日参汁中曾割臂肉一片同煎,聊尽心耳。”慈安大伤感,泣而言曰:“吾不料汝竟如此好人,先皇帝何为尚疑汝哉!”遂取密谕面慈禧焚之。嗣是日渐放肆,语多不逊,事事专权,不与慈安协商。慈安始大悔,然已无及矣。光绪二年春夏间,京师忽传慈禧大病,不数日,闻死者乃慈安,而慈禧愈矣。或曰慈禧命太医院以不对症之药致死之。丧仪甚草草,二十七日后一律除孝,慈禧竟不持服,大臣进御者仍常服。国母之丧如此,诚亘古未有也。予时在京师,主光侍御宅,故知之。   ○满汉轻重之关系清初定鼎以来,直至咸丰初年,各省督抚满人居十之六七。   自洪、杨倡乱,天下分崩,满督抚殉节者有之,而敢与抗者无有也。会文宗崩,廷议请太后垂帘,恭亲王辅政,乃变计汰满用汉。同治初,仅一官文为湖广总督,官文罢,天下督抚满人绝迹者三年,逮英果敏升安徽巡抚,亦硕果耳。当同治八、九年间,十八省督抚提镇为湘淮军功臣占其大半,是以天下底定,各国相安,成中兴之业者十三年。及恭王去位,瞽瞍秉政,满人之焰复张。光绪二十年后,满督抚又遍天下矣,以迄于宣统三年而亡。恭王可谓识时务之俊杰哉!○肃顺重视汉人重汉轻满者,非汉人也,满人也。以肃顺之骄横,而独重汉人文士,搜罗人材汲汲不可终日,亦不可解。其对于满员,直奴隶视之,大呼其名,恶语秽骂无所忌。一见汉吏,立即改容致敬,或称先生,或称某翁、某老爷。其索贿也亦惟满人,若汉员之一丝一粟,不敢受也。岂若后来奕劻、载洵辈无人不收哉。是以人心未去,同治初元,犹有中兴之望也。   ○文宗批答一咸丰季年,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妇人自戕。其时有雏伶朱莲芬者,貌为诸伶冠,善昆曲,歌喉娇脆无比,且能作小诗,工楷法。文宗嬖之,不时传召。有陆御史者亦狎之,因不得常见,遂直言极谏,引经据典,洋洋数千言。   文宗阅之,大笑曰:“陆都老爷醋矣!”即手批其奏云:“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不加罪也。文宗风流滑稽如此。予丙子在京,合肥龚引孙比部为予言。龚亦狎莲芬者。   ○文宗批答二相传殉难浙抚王有龄之父,为云南昆明知县。伏法两江总督何桂清之父,即为王之签稿门丁。有谓何实王之血胤,事属暧昧,不敢妄断。惟王有龄幼时读书署中,桂清亦伴读,聪颖异常,十五岁所作举业,老成不能更一字。欲就试而无籍,乃谋之昆明绅士,占籍就试焉。入泮食饩,乡举联捷,成进士,入翰林,年甫十八耳。未几,跻显要,任封疆,亦仅三十余也。   咸丰九年,何为江督,王有龄亦由捐纳盐大使洊升至江苏布政使,皆何力也。当杭城之初陷也,巡抚罗遵殿殉难,廷议难其人,何即洊王可胜任。折初上,文宗朱批连书“王有龄、王有龄、王有龄”九字,不置可否。折再上,批云:“尔但知有王有龄耳。”折三上,言王如负委任,请治臣滥保之罪。于是始简为浙抚。杭城再陷,竟城亡与亡,可谓不负举主。然举主竟不若也。汉阳陶新柏在何幕治折奏事,后尝言之。   ○词臣骄慢胡林翼为鄂抚也,治军武昌。所部以鲍超一军为最强,超壁城外。学使俞某,浙人而北籍,少年科第也。任满将还京,林翼设筵饯之。以超功高望重,妇孺知名,延作陪客。不意俞蔑视之,终席不与交一言。席散,超怒甚,跨马出城,谓左右曰:“大众散了罢。武官真不值钱,俞学使一七品耳,竟瞧不起我,这班人在朝中,我辈为谁立功者。”正忿忿间,林翼驰马至。林翼于席间情形已了然,故超之出也,林翼亦尾之。至是谓曰:“俞某少不更事,明日我面公训饬之,特设负荆筵,请公明午降临,使愈某陪客,公不可却。”超诺之。明日仍三人,超宾位,俞陪位。林翼用翰林大前辈面目,直言训斥,俞唯唯听受。席终,林翼又曰:“所谓不打不成相识,我三人何妨换帖,结为兄弟。”俞意犹踌躇,林翼怒视之,即命具红柬,各书姓名藉贯三代,而互易焉。胡为长,鲍次之,俞又次之。林翼谓超曰;“如今俞某为我辈小兄弟,即有过可面训,勿相芥蒂也。”超亦唯唯,气遂平,不萌他志矣。俞返京行至涿洲,投井而死,或曰为其母所逼也。   ○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安徽克复,彭玉麟权巡抚,遣人迎曾文正东下。舟未抵岸,忽一急足至,众视之,彭之亲信差弁也。登舟,探怀中出彭书,封口严密。文正携至后舱。其时内巡捕官倪人垲侍侧,文正亲信者也。及启函,仅寥寥数字,且无上下称谓,确为彭亲笔,云:“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十二字而已。文正面色立变,急言曰:“不成话,不成话!雪琴恃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撕而团之,纳入口而咽焉。雪琴,彭字也。人垲,字爽轩,皖之望江人,后为江苏直隶州。言于欧阳润生,润生为予言如此。   ○天诛星使咸丰季年,胡林翼治军武昌,不媚朝贵。有中以蜚语者,上遣钱宝青查办。钱挟大欲而来,以为所参情节甚重,必可满欲。及至鄂,胡照例待之,绝不使人关说。钱探之,胡曰:“就地筹饷,就地练兵,不费国库一文,不调经制一卒,请星使确查可也。”钱大恨,遂怀一网打尽之计。一日者,送供给委员至行辕,见星使员役皆皇皇,问何故,皆曰:“大人昨晚灯下写复奏,至今房门不开,而案上灯光仍闪烁,我辈不敢叩门也。”候至午,仍无动静,乃报胡。胡率司道府县皆至,命叩门不应,三叩仍不应,命斧以入,大骇,则见钱伏案死,一奏折尚未书毕,喷血满纸。亟取出阅之,更大骇,盖直诬胡、鲍等有反意,将割据湘汉而自王也。胡叹曰:“天有眼,天有眼。   ”取血折藏于怀。以暴卒闻,上亦不追究也,此事遂罢。设钱章入,纵朝廷不信其言,而胡、鲍等之兵权削矣。胡、鲍一去,大事尚可问哉!其时天心犹佑大清也。此仪征张肇熊为予言。   肇熊父名铮,字铁夫。当胡治军时,随布政理军饷事,故言之甚悉。   ○满臣之懵懂予戊寅之夏再入都,留应乡试。一日,有一满人同学者邀饮万福居,予后至,见首座为一白须老翁,旁置一珊瑚冠,见予至,咸与为礼。白须者吐属举止皆粗俗,不似大员身份,然甚谦,询知予为南省士子,则更谬为恭敬。少间,突然问予曰:“闻前十余年南方有大乱事,确否?”予遂举粤捻之乱略言之。彼大诧曰:“如此大乱,其后如何平定?”予曰:“剿平之也。”又曰:“闻南方官兵见贼即逃,谁平之耶?”予又举胡、曾、左、李诸人以对,皆不知,但曰:“奇哉!奇哉!此数人果真能打仗者耶?”予思此公并胡、曾、左、李皆不知,岂山林中隐逸,不闻外事者耶?遂亦唯唯否否而罢。客散后,予特询主人,始知此公名阿勒浑,在黑龙江为副都统三十年,今告老还京。不识汉字,无论汉文矣。彼所行公牍除满文外,他皆不阅,故懵懂如此也。其一生长技,惟骑射耳。异哉!然此犹武人之在边者,固不足责。乃有开坊翰林,生长京师,且系世族,又为国史纂修,亦不知咸丰间事。其人名麟趾,当时仅二十余岁。在馆校对史传,阅至罗泽南、刘蓉等列传,拍案大骂曰:“外省保举之滥,一至如此。罗泽南何人也,一教官出身,不三年竟保至实缺道员,记名布政使,死且请谥。刘蓉更岂有此理,一候选知县,遂赏三品衔,署布政使,外省真暗无天日矣。”时同坐者为阳湖惲彦彬,见其愈骂愈烈,万无可忍,遂耳语曰:“慎毋妄言。若辈皆百战功臣,若非湘淮军,我辈今日不知死所矣。”麟曰:“百战何事?天下太平,与谁战者?老前辈所谓湘淮军,何物耳?归谁将军统之耶?”惲笑曰:“即与太平战耳,南方大乱十余年,失去大小五六百城,君不知耶?”麟大诧曰:“奇哉奇哉!何以北方如此安静?所谓与太平战,更难索解。”惲曰:“尔不知洪秀全造反,自称太平天国耶?”麟又曰:“贼之事,我如何能知道?”惲知其不足与言,遂不答而出。出即逢人道之,一时传为笑柄。此闻之张小传方伯者,亦惲告之也。   ○白云观道士之淫恶京师西便门外有白云观,每年元宵后,开庙十余日,倾城士女皆往游,谓之会神仙,住持道士获赀无数,然犹其小焉者也。其主要在交通宫禁,卖官鬻爵。总管太监与道士高峒元,盟兄弟也。峒元以神仙之术惑慈禧,时入宫数日不出,其观产之富甲天下。慈禧又封峒元为总道教司,与龙虎山正乙真人并行,其实正乙真人远不如其势力也。凡达官贵人妻妾子女有姿色者,皆寄名为义女,得为所幸则大荣耀。有杭州某侍郎妻绝美,亦拜峒元为假父,为言于慈禧,侍郎遂得广东学差,天下学差之最优者也。此不过举其一端耳。举国若狂,毫无顾忌。   观中房闼数十间,衾枕奁具悉精美,皆以备朝贵妻女之来宿庙会神仙者,等闲且不得望见之也。   ○敬事房太监之职务敬事房太监者,专司皇帝交媾之事者也。帝与后交,敬事房则第记其年月日时于册,以便受孕之证而已。若幸妃之例则不然,每日晚膳时,凡妃子之备幸者皆有一绿头牌,书姓名于牌面,式与京外官引见之牌同。或十余牌,或数十牌,敬事房太监举而置之大银盘中,备晚膳时呈进,亦谓之膳牌。帝食毕,太监举盘跪帝前,若无所幸则曰去;若有属意,则取牌翻转之,以背向上。太监下,则摘取此牌又交一太监,乃专以驼妃子入帝榻者。届时,帝先卧,被不覆脚。驼妇者脱妃上下衣皆净,以大氅裹之,背至帝榻前,去氅,妃子赤身由被脚逆爬而上,与帝交焉。敬事房总管与驼妃之太监皆立候于窗外。如时过久,则总管必高唱曰:“是时候了。”帝不应,则再唱,如是者三。   帝命之入,则妃子从帝脚后拖而出,驼妃者仍以氅裹之,驼而去。去后,总管必跪而请命曰:“留不留?”帝曰不留,则总管至妃子后股穴道微按之,则龙精皆流出矣;曰留,则笔之于册曰:“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幸某妃。”亦所以备受孕之证也。   此宫禁中祖宗之定制也。若住圆明园,则此等仪注皆废,可以随时爱幸如人家然,然膳牌之递仍照旧也。所以帝皆住园时多,必至年终始回宫,一至二月中,又幸园矣。觉罗炳半聋为予言。   炳言此犹沿前明宫之例,世祖因其可制子孙淫逸之行,遂因之。○糟蹋回归回疆霍集占之灭,扫穴犁庭,献俘京师,霍集占夫妇皆下刑部狱。帝夙知霍妻绝色。一日夜半,值班提牢、司员将寝矣,忽传内庭有朱谕出,司员亟起视,则内监二人捧 朱谕,命提叛妇某氏。司员大骇曰:“司员位卑,向无直接奉上谕之例,况已夜半,设开封有变,且奈何!谁任其咎者?”内监大肆咆哮。提牢吏曰:“毋已,飞马请满正堂示可耳,但得满正堂一言,公可谢责矣。”乃命吏驰马抵满尚书宅,白其故,尚书立起,命吏随至部,验朱谕无误,遂命开锁,提霍妻出,至署外,盖二监已备车久候矣。次日,召见大臣时,满尚书将有言,帝知其意,即强颜曰:“霍集占累抗王师,致劳我兵力,实属罪大恶极,我已将其妇糟蹋了。”言毕大笑。嗣封为妃,诞皇子数人。妃思乡井,辄郁郁不乐,帝于皇城外建回回营以媚之,周二里,一切居庐风俗服用皆使回人为之,特编二牛录以统其众焉。牛录者,即佐领也。又于皇城海内建宝月楼,为妃子梳妆楼,高矗墙外,俾得望见回回营,以慰其思乡之念。光绪初年,予偕数友游南海,曾一登楼,楼上通连九间,壁上皆贴洋法所绘回疆风景图,极精细。别无陈设,仅一大铜镜高丈余,宽五尺,以紫檀架陈之,如是而已。噫,异哉!帝之纵欲败度,可谓甚矣。设霍妻于侍寝之际,而扼杀帝,将如何,此所谓贪色而忘身也。亦炳半聋为予言。   ○皇帝扮剧之贤否自古以来,皇帝好俳优者,颇不乏人,如陈后主、后唐庄宗皆是也。惟清帝之演剧,可觇人格之高下焉。当道光时,宣宗之生母尚存,帝于母后生日,则演剧以娱之,然只演“斑衣戏彩”一阕耳。帝挂白须衣斑连衣,手持鼗鼓作孺子戏舞状,面太后而唱,惟不设老莱父母耳。此犹足称大孝孺慕之忱,千载下不能责之。至同治间,穆宗所演则卑劣矣。穆宗好演戏,而又不能合关目,每演必扮戏中无足重要之人。一日演《打灶》,载澂扮小叔,载澂者,恭王奕之长子也。某妃扮李三嫂,而帝则扮灶君,身黑袍,手木板,为李三嫂一詈一击以为乐。   等一演剧也,祖孙之人格相去天渊矣。   ○词臣导淫穆宗朝,有翰林侍读王庆祺者,顺天人。生长京师,世家子也。美丰仪,工度曲,擅谄媚之术。初直南书房,帝爱之,至以五品官加二品衔,毓庆宫行走,宠冠同侪,无与伦比。日者,有一内监见帝与王狎坐一榻,共低头阅一小册。太监伪为进茶者,逼视之,则秘戏图,即丰润县所售之工细者。两人阅之津津有味,旁有人亦不觉。此内监遂出而言于王之同列,同列羞之,相戒不与王齿。或又曰,帝竟与王同卧起,如汉哀董贤故事,是则未为人见,不能决也。   ○皇帝患淫创穆宗后,崇绮之女,端庄贞静,美而有德,帝甚爱之,以格于慈禧之威,不能相款洽。慈禧又强其爱所不爱之妃,帝遂于家庭无乐趣矣,乃出而纵淫,又不敢至外城著名之妓寮,恐为臣下所睹,遂专觅内城之私卖淫者取乐焉。从行者亦惟一二小内监而已。人初不知为帝,后亦知之,佯为不知耳。久之毒发,始犹不觉,继而见于面盎于背,传太医院治之。太医院一见大惊,知为淫毒,而不敢言,反请命慈禧是何病症。慈禧传旨曰:“恐天花耳。”遂以治痘药治之,不效。帝躁怒,骂曰:“我非患天花,何得以天花治!”太医奏曰:“太后命也。”   帝乃不言,恨恨而已。将死之前数日,下部溃烂,臭不可闻,至洞见腰贤而死。吁!自古中国帝王以色而夭者不知凡几,然未有死于淫创者。惟法国佛郎西士一世亦患淫创而死,可谓无独有偶矣。   ○琴工张春圃琉璃厂有琴工张春圃者,其为人戆直而朴野,以弹琴为士大夫所赏。慈禧欲学琴,闻其名,召入宫,授琴焉。据云,授琴之处,似是寝殿,正屋七大间,慈禧坐于极西一间,距西厢房甚近,弹琴处,即在西厢房。张于宣召时即与内监约,不能跪弹,必须坐弹始成声,皆许之,故不使之面慈禧也。设琴七八具,金徽玉轸,极其富丽,张取弹皆不合节,盖饰虽美而材则劣也。旋闻慈禧云:“可将我平日所用者付彼弹之。”内监以授张,一落指,觉声甚清越,连声赞曰:“好琴好琴。”慈禧闻之,即命曰:“既他说好,即叫他弹罢。”于是竭其所长,似闻隐隐有赞美声。阕终,稍憩。忽见有若乳母服饰者数人携一童子来,衣服极华美,约十岁上下,见琴即以指拨其徽,或抽其轸,以为戏。张阻之曰:“此老佛爷之物,动不得。”童瞪目视。旁一妇即责张曰:“你知他是谁,老佛爷事事都依他,你敢拦他,你不打算要脑袋了。”更一妇人以目止之,遂不言。   张是日出宫后,更宣召,则宁死不敢入矣。此春圃亲为人言者。   春圃为人狷介有志节,以贫为厂肆佣,而琴法甚工,用是驰名于公卿间。当慈禧之召也,命内监传语曰:“你好好用心供奉,将来为汝纳一官,在内务府差遣,不患不富贵也。”自见童子后,绝迹不入宫。同辈问之,张曰:“此等龌龊富贵,吾不羡也。”肃王隆勤在日,亦闻其名,召之至邸弹琴,月俸三十金,早来晚归以为常。张觉束缚不自由,亟欲摆脱而无策。   一日暮雨,王曰:“尔勿归肆,即宿府中可也。”张不肯,王留之再,张曰:“肆主不知,将以我为宿娼也。”王大怒,逐之出,从此不复召。张颇欣欣以为得计焉。一子,不能世其业。   有姊寡居,张迎养于家,事之惟谨。姊善儿医,亦工琴。光稷甫侍御女公子曾延之教琴,午后来,一弹即归,并茶饭皆不沾唇也,其狷介如此。张后以贫死。嗟乎!不慕富贵,不趋势利,贤于士大夫远矣。吾故表而出之。   ○画史缪太太光绪中叶以后,慈禧忽怡情翰墨,学绘花卉,又学作擘窠大字,常书福寿等字以赐嬖幸大臣等。思得一二之代笔妇人,不可得,乃降旨各省督抚觅之。会四川有官眷缪氏者,云南人,夫宦蜀死,子亦孝廉。缪氏工花鸟,能弹琴,小楷亦楚楚,颇合格,乃驿送之京。兹禧召见,面试之,大喜,置诸左右,朝夕不离,并免其跪拜。月俸二百金,又为其子捐内阁中书。缪氏遂为慈禧清客,世所称缪老太太者是也。间亦作应酬笔墨售于厂肆,予曾见之,颇有风韵。自是之后,遍大臣家皆有慈禧所赏花卉扇轴等物,皆缪氏手笔也。会慈禧六旬庆寿,先数日,忽问缪曰:“满洲妇人大妆,尔曾见之矣;我未见尔汉人大妆果何如。”缪对曰:“所谓凤冠霞帔是也。”慈禧曰:“庆祝之日,尔须服此为我陪宾。”缪唯唯,即于是日购冠帔服之。   慈禧大笑不可仰,谓如戏剧中某某也。至寿中,置缪氏于众所瞩目之地,众满妇人入宫叩祝者皆见之,无不大笑失声者。慈禧是日竟大乐,赏赉无算,而缪氏束缚直立竟日,苦不可胜言矣。满人以汉人为玩具如此,然当时朝中命妇闻之,莫不艳羡,以为圣眷优隆,天恩高厚也。缪氏名素筠,母家姓未详。   ○慈禧之侈纵光绪初,恭王奕当国,事无大小,皆谨守绳尺,无敢僭越。其时三海虽近在宫禁,自庚申后,不免小有残破,亦未尝兴修。每当慈安、慈禧率帝、后等幸海时,恭王必从,慈禧辄以言探之曰:“此处该修了。”恭王正色厉声而言曰:“喳!”   绝无下文,慈禧亦不敢再言。慈安则曰:“空乏无钱,奈何?”   及慈安不得其死,遂内外交相媒孽,逐恭王出军机,以瞽瞍继任。于是迎合慈禧,先修三海,包金鳌玉蝀于海中。时阎敬铭为户部尚书,阎举库中闲款无多寡皆册报。旧例,凡年终户部册报仅各项正款,他如历年查抄之款、罚款、变价之款皆不呈报,一以恐正款有亏,以此弥缝,二堂上及库官亦于此有小沾润。阎掌户部,此等杂款多报出七百余万。慈禧大喜,遂有兴复圆明园之意。又有人奏言,修圆明园须三千余万,不如万寿山地大而风景胜圆明,估计千余万足矣。乃定议修颐和园。设海军衙门,以每年提出之海军经费二百万两为修园费,又开海军报效捐,实银七千两,作为一万,以知县即选,又得数百万,亦归入修园费。不三年,园成,慈禧率帝后宫眷等居之。自移园后,每日园用万二千金也。园中设电灯厂、小铁道、小汽船,每一处皆有总办帮办委员等数十人,满员为多数。甲午之败,李文忠常恨恨曰:“使海军经费按年如数发给,不过十年,北洋海军船炮甲地球矣,何致大败!此次之败,我不任咎也。”   诚然。忆光绪二年,予留京应试时,与友人游三海者二次。三海以南海为最,遍海皆荷花,海中有殿曰瀛台,旁有仪鸾殿。   予初游时,见仪鸾左偏,有人借地燕会,盘辫解衣,高呼拇战,殿门廊下即砌行灶为庖厨。予与诸友见之,不禁大笑。此亦禁地中亘古未见者也。瀛台四围皆水,一九曲板桥通之,壁上帖落皆清初三王真迹,又有成亲王寸楷《赤壁赋》一大幅。房闼曲折数十间,颇精雅,即戊戌变政后幽德宗之处也。   ○载澂之淫恶恭王奕之子载澂,淫恶不法。载澂病,奕大喜,日望其死,虽延医治药,不过掩人耳目而已。久之病革,左右以告,王曰:“姑念父子一场,往送其终可耳。”及至澂卧室,见澂侧身卧南坑上,气仅属,上下衣皆以黑绉绸为之,而以白丝线遍身绣百蝶。王一见大怒曰:“即此一身匪衣,亦该死久矣。”   不顾而出。澂遂绝。当澂出入宫禁最密时,王深恐变作,会澂有劫妇事,遂囚之宗人府高墙,意在永禁。无何奕妻死,澂请于慈禧,谓当尽人子之礼,奔丧穿孝,乃特旨赦出之。   ○管劬安之宠幸管劬安者,阳湖人。父营贾业,生计不甚厚。劬安好游荡,淫朋狎友,频年征逐,累耗父赀。顾其人小有才,面目姣好,且善绘事,工小曲,能为靡靡之音。父以其不可教训,逐之。   劬安遂弃父母妻子,只身随同乡入都。会如意馆招考画工,劬安应试,膺首选,遂入馆供奉。内廷太监时至馆索画,独赏劬安。劬安又善逢迎,极意结纳,得内监欢,遂受知于李莲英。   蒙慈禧召见秘殿,而试之画,大称后意,骤升如意馆首领。时入宫禁,且以江南淫靡之曲为慈禧奏之,此则北人为有生以来所未闻也。后大喜过望,赏赉无算,命近侍为之置家室,赏居庐于东华门外。劬安亦誓愿鞠躬尽瘁以报,不南归矣。十余年来,积资数十万,置商业于京师。及老留须,遂不恒入宫。当其盛时,宫中园中随驾往来无虚日,后常以“吾儿”呼之,外人遂讹传为慈禧干儿,其实非也。光绪季年,京师江苏同乡设画会,劬安在会中,无锡吴观岱曾见之。美须髯,疏眉朗目,颇有风致,令人想见张绪当年。   ○慈禧之滥赏清例,内外臣僚除内廷供奉如上南两书房及内务府外,非官至二品,不得赐福字,非年至五十,不得赐寿字。仪征阮文达归乡后,名其居曰福寿庭,志遭遇之隆也。乃慈禧不然。慈禧好观剧,嫌南苑伶工无歌喉,遍传外班,如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杨小楼先后皆入宫演剧。慈禧晚年最喜观杨剧,每入宫,必携其幼女同往。一日演毕,慈禧特召杨携女入见,指案上所陈猪羊及一切馎饦之属谓之曰:“皆以赐汝。”杨跪地稽颡曰:“奴才不敢领。”问何故,杨曰:“此等物已蒙赏赉不少,家中无处存放,求老佛爷赏几个字罢。”慈禧曰:“尔欲何字,联耶?扇耶?”杨曰:“求赏福寿字数幅,即感恩不尽。   ”言罢,复稽颡不已。慈禧颔之,立命以纸墨进,书大福字大寿字数方以赐之,并前所指案上各物亦并赐之,且云:“此赏汝小女孩可也。”杨乃率女谢恩出。呜呼!一优伶耳,得臣僚所不易得之物,复称家中无处存放,意若藐然,使臣下言此,即以大不敬罪之矣。且率小儿女以觐九重,即至亲至近大臣,亦未易遇此。此等异数不施之于朝士大夫,而施之于伶人,宜乎身死而国亦随之矣。   ○毅皇后之被逼死慈禧好观剧,毅皇后每陪侍,见演淫秽戏剧,则回首面壁不欲观。慈禧累谕之,不从,已恨之,谓有意形己之短。后美而端重,见人不甚有笑容,穆宗亦雅重之,每欲亲近,后见上则微笑以迎,慈禧即加以狐媚惑主之罪。左右有劝后昵慈禧者,否则恐有不利。后曰:“敬则可,昵则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门迎入者,非轻易能动摇也。”有谗者言于慈禧,更切齿痛恨,由是有死之之心矣。然后无失德,事事按礼,知不欲帝近己,则亦远帝,慈禧无隙可乘。会穆宗病,慈禧往视,或见后未侍疾,则大骂妖婢无夫妇情。后曰:“未奉懿旨,不敢擅专。”慈禧语塞,更恨之。及帝弥留之际,后不待召哭而往,问有遗旨否,且手为拭脓血。帝力疾书一纸与之。尚未阅竟,忽慈禧至,见后悲惨,手拭帝秽,大骂曰:“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皇帝与尔何物,可与我。”后不敢匿。慈禧阅迄,冷笑曰:“尔竟敢如此大胆!”立焚之。或曰言继续事也。顺手批其颊无数,慈禧手戴金指甲,致后面血痕缕缕。帝为缓颊,慈禧乃斥令退,不使之送终也。须臾帝崩。   故后以片纸请命于父,父批一“死”字,殉节之志遂决。慈禧之残忍淫凶无人理如此。   ○亲贵诱抢族姑载澂者,宣宗之孙,恭王奕之长子,群呼之为澂贝勒者也。年少纵欲,狂淫无度。一年复间,率其党游十刹海。海故多荷,沿岸皆有茶座,卖莲藉者亦沿岸布地以售。澂见隔座有一妇甚妖治,独座无偶,屡目澂,一若似曾相识而俗语者。澂见之,命其党购莲蓬一束赠之,且谓之曰:“此大爷所赠,欲与尔相会,可乎?”妇曰:“吾家人杂颇不便,请大父择一地可耳。”澂闻大喜,遂约至酒楼密室相会。从此为云为雨,已非一日。妇知为载澂,澂不知妇为谁也。一日澂谓妇曰:“吾两人情好如此,不得常相厮守,奈何?尔能归我否?”妇曰:“家有姑有夫,势必不行,无已,惟有劫我于半途可耳。且大爷劫一妇人,谁敢云尔者。”澂大喜,乃置金屋,备器具,仍约妇于十刹海茶座间,率其党一拥而上劫之去。道路沸扬,以为澂贝勒抢夺良家妇女,不知其有约也。妇家甚贫,翁在日曾为浙江布政使,辛酉杭城再陷,逃至普陀为僧,而以殉难闻,得恤如例。子即妇夫,阘冗不能自立,虽亦京曹官,然终身无希望者也。逮妇被劫,知为载澂所为,益不敢控告,因忿而癫,终日被发袒胸,徜徉于衢路间,口讲指画,述其苦楚而已。有日炳半聋与予行西单牌楼间遇之,指谓予曰:“此即载澂所劫妇之夫也。”妇为宗室女,论支派,当为载澂族姑。奕闻之,囚澂于高墙,即此事也。蔑伦绝理,行同禽兽,皇室固当如是乎!   ○皇室无骨肉情清祖制,皇子生,无论嫡庶,一堕地,即有保母持之出,付乳媪手。一皇子例须用四十人,保母八,乳母八,此外有所谓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至绝乳后,去乳母,添内监若干人为谙达,所以教之饮食,教之言语,教之行步,教之礼节。至六岁,则备小冠小袍褂小靴,教之随众站班当差,教之上学,即上书房也。黎明即起,亦衣冠从容而入乾清门,杂诸王之列,立御前。所过门限不得跨,则内侍举而置之门内,则又左顾右眄,仪态万方而雅步焉,皆谙达之教育也。自堕地即不与生母相见,每年见面有定时,见亦不能多言,不能如民间可以随时随地相亲近也。至十二岁,又有满文谙达教国语。至十四,则须教之以弓矢骑射。至十六或十八而成婚。   如父皇在位,则群居青宫,即俗呼阿哥所也;如皇崩,即率所生母并妻分府而居焉,母为嫡后则否,盖子已正位,即奉为太后矣。按:自襁褓至成婚,母子相见迨不过百余面耳,又安得有感情哉!皇女得较皇子为尤疏,自堕地至出阁仅数十面。更可诧者,每公主出嫁,即赐以府第,不与舅姑同居,舅姑且以见帝礼谒其媳。驸马居府中外舍,公主不宣召,不满〔?〕共枕席。每宣召一次,公主及驸马必用无数规费,始得相聚,其权皆在保母,则人所谓管家婆也。公主若不贿保母,即有所宣召,保母必多方间阻,甚至责以无耻。女子多柔懦而软,焉有不为其所制者。即入宫见母,亦不敢曲诉,势分相隔,不得进言,即言亦不听。所以有清一代公主无生子者,有亦驸马侧室所出。若公主先驸马死,则逐驸马出府,将府第房屋器用衣饰全数而入于宫中。除屋宇外,其入保母腰缠者,不可考也。大抵清公主十人而九以相思死。清之公主子女众多而又夫妇相得如民间者,二百年来仅宣宗之大公主与其夫符珍耳。大公主之初嫁也,有所召,亦为保母所阻,年余不得见驸马面,怒甚,忍而不言。一日入宫,跪宣宗前请命曰:“父皇究将臣女嫁与何人?”帝曰:“符珍非尔婿耶?”公主曰:“符珍何状?臣女已嫁一年,未之见也。”上曰:“何以不见?”女曰:“保母不使臣女见也。”上曰:“尔夫妇事保母焉得管?尔自主之可也。”公主得命,回府立斥保母,召符珍,伉俪甚笃,生子女八人,可谓有清以来,首屈一指。可见公主夫妇之相隔,帝并不知之。二百年来之公主,皆无此厚颜,故每每容忍,自伤以死。管家婆之虐待公主尤甚于鸨之虐妓。然宫中不授以照应之权,彼亦不能作恶,特因照应二字,推波助澜耳。不亦大可畏哉!不亦大可笑哉!吾甚与大公主为女中豪杰也。或曰此二者亦沿明制。   ○翁、李之隙李文忠之督畿辅也,凡有造船购械之举,政府必多方阻挠。或再四请,仅十准一二,动辄以帑绌为言。其甚者,或且谓文忠受外人愚,重价购窳败之船械而不之察。故文忠致刘丹庭书有云:“弟之地位似唐之使相,然无使相之权,亦徒唤奈何而已。”按其实,则政府齮龁之者非他人,即翁同龢也。同龢本不慊于文忠,因乃兄同书抚皖时,纵苗沛霖仇杀寿州孙家泰全家,同书督师,近在咫尺,熟视无睹。及为人参劾,上命查办,文忠时为编修,实与有力焉。然亦公事公办,并非私见也。同书由是革职遣戍。同治改元,始遇赦归而卒。然同龢因此恨文忠矣。使非文忠有大功于国,使非恭王知人善任,恐亦将以罪同书者罗织而罪文忠矣。所以光绪初年,北洋治海陆军,皆文忠竭力罗掘而为之。及甲午之败,文忠有所借口,而政府犹不悟也。当时朝士无不右翁而左李,无不以李为浪费,动辄以“可使制挺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为言。顽固乖谬,不达时务,众口一词,亦不可解。至因优伶杨三之死而为联语云:“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昌言无忌,不辨是非如此。所以梁鼎芬以劾文忠革职,同年故旧皆以为荣,演剧开筵,公饯其行,至比之杨忠愍之参严嵩。其无意识之举动,真堪发笑。   可见当时朝士之昧于时局,绝无开通思想也。甲午之役,文忠已许给小村寿太郎银百万,令其退兵。小村已允。及小村入京,文忠不料其觐见时,对上言之,上大怒。翁又怂恿谓文忠卖国。   附翁者又谓日本小国何足畏,翁听门生故旧言,一意主战。台湾之割,二万万兵费之赔,皆翁一人之力也。文忠愤激时对人曰:“小钱不花要花大钱,我亦无法。”呜呼!自古大将尽忠报国,未有不尝为群小所忌者,文忠犹幸不为岳忠武第二也。   ○李文史致谤之由当光绪初元,予以应试进京,但闻人言李文忠,无不痛詈之者,无论上下社会之人,众口一词,窃以为怪。按:文忠得谤之由,自苏绅起。当苏州克复之日,大兵进城,伪忠王府有牌坊一座,上刊颂语,款列众绅,如翁、潘、彭、汪等名,皆一时朝贵。合肥遣兵数百守之,不使拆。其实与名之人非建坊之人,无赖小绅借大绅之名以媚伪王。合肥不知,以为若辈竟暗通反寇,将穷治之,后察知其实,遂听其拆毁。然而苏人竟因此恨文忠矣。所不恨者,潘文勤耳,文忠口无择言,亦不能为之讳。光绪改元,恩科顺天乡试,适文忠因事入觐,公事毕,已请训辞行矣,因榜期在迩,遂勾留数日以候之。届期,文忠于贤良寺设筵,邀同乡显贵数人,秉烛宵以候报,至天明无一来者。遣人至顺天府阅榜,安徽竟无一人。文忠颇怏怏,即大言曰:“咸丰戊午,北闱不中吾皖一人,闹出柏中堂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罢。”即登舆出城而去。此言传于各主司之耳,岂能不恨乎?穆宗奉安之年,文忠照例办皇差。内廷派出大臣有灵桂者,亦大学士也。而文忠之走卒舆夫等,皆以为中堂仅合肥一人耳,又安知京中尚有无数中堂者。至尖站处,灵桂舆夫将灵桂大轿停堂中,文忠舆夫曰:“此我们中堂停舆地,尔何人敢停此!”灵之人曰:“我家亦中堂,且满中堂,位在尔中堂上。”李之人不服,大骂曰:“非我中堂,尔中堂尚有今日耶!”遂交哄。文忠闻之,命巡捕官传语止斗,且曰:“让让他,让让他,不要惹动癫狗乱咬人,不是顽的。”此言也,非指灵桂,乃暗指诸御史也。然灵桂闻之,岂有不恨之理。夫文忠尚能督畿辅二十年而不遭祸者,一由恭亲王倾心相托,二由慈禧尚有旧勋之念,三由文忠每年应酬宫闱亦属不赀,不然,危矣。予出入京师三十年,逮归自泰西后,始渐闻京师人有信仰文忠者,然亦不过十之二三耳。可笑者,甲午之年,予于冬初到京,但闻京曹官同声喧詈马建忠,竟有专折奏参,谓马遁至东洋,改名某某一郎,为东洋作间谍。盖以马星联之事,而归之马眉叔者。星联,字梅孙,浙江举人。癸未以代考职事革捕,而遁至东洋。建忠,号眉叔,江苏人,候选道,其时为招商局总办。言者竟合梅孙、眉叔为一人,可笑孰甚。予逢人为眉叔表白,人尚未信。予曰:“眉叔现在上海,一电即来,何妨试之。”及言于丁叔衡太史立钧,始遍告其同馆同年诸人。   即黄仲弢太史绍箕亦闻予言,始知眉叔之为人,然犹不深信也。   至谓文忠为大汉奸,眉叔为小汉奸,观御史安维峻劾文忠一疏,无一理由,真同狂吠,此等谏草实足为柏台玷,而当时朝野上下且崇拜之,交誉之。及获罪遣戍,贯市李家骡马店为之备车马,具糇粮,并在张家口为之赁居庐,备日用,皆不费安一文,盖若辈皆以忠义目安也。闭塞之世,是非不明,无怪其然。故有与文忠相善者,不曰汉奸,即曰吃教,反对者则人人竖拇指而赞扬之。若执《孟子》“皆曰可杀”一语,则文忠死久矣。   所以然者,文忠得风气之先,其通达外情,即在同治初元上海督师之日,不意三十年来,仅文忠一人有新知识。而一班科第世家,犹以“尊王室攘夷狄”套语,诩诩自鸣得意,绝不思取人之长,救己之短。而通晓洋务者,又多无赖市井,挟洋人以傲世,愈使士林齿冷,如水火之不相入矣。光绪己卯,总理衙门同文馆忽下招考学生令。光稷甫先生问予曰:“尔赴考否?”   予曰:“未定。”光曰:“尔如赴考,便非我辈,将与尔绝交。”一时风气如此。予之随使泰西也,往辞祁文恪师世长,文恪叹曰:“你好好一世家子,何为亦入洋务,甚不可解。”及随星使出都,沿途州县迎送者曰:“此算甚么钦差,直是一群汉奸耳。”处处如此,人人如此,当时颇为气短也。郭嵩焘之奉使英伦也,求随员十余人,竟无有应者。岂若后来一公使奉命后,荐条多至千余哉!邵友濂随崇厚使俄也,同年公饯于广和居,睢州蒋绶珊户部亦在座,竟向之垂泪,皆以今日此宴,无异易水之送荆轲也,其愚如此。及曾惠敏返国,又遣派十二游历官,遍游泰西,朝士始知有外交之一事,又知外洋并不无故杀人。谁之咎欤!时文害之,科名害之也。因述李文忠致谤之由,遂拉杂书之。   ○安维峻劾李文忠疏安疏既发抄,予录一通存之。窃怪语多不伦,何以朝野推重如此,诚不可解。观此可以知当时御史之伎俩,亦可知当时京官之锢蔽焉。疏云:奏为强臣跋扈,戏侮朝廷,请明正典刑,以专主权而平众怒,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北洋大臣李鸿章,平日挟外洋以自重,当倭贼犯顺,自恐寄顿倭国之私财付之东流,其不欲战固系隐情。及诏旨严切,一意主战,大拂李鸿章之心,于是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日夜望倭贼之来,以实其言。而于我军前敌粮饷火器故意勒扌肯之,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淮军将领望风希旨,未见贼,先退避,偶遇贼,即惊溃。李鸿章之丧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屡言之,臣不复赘陈。惟叶志超、卫汝贵均系革职拿问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为逋逃薮,人言啧啧,恐非无因。而于拿问之丁汝昌,竟敢代为乞恩,并谓美国人有能作雾气者,必须丁汝昌驾驭。此等怪诞不经之说,竟敢陈于君父之前,是以朝廷为儿戏也。而枢臣中竟无人敢为争论著,良由枢臣暮气已深,过劳则神昏,如在云雾之中,雾气之说入而俱化,故不觉其非耳。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未明奉谕旨,在枢臣亦明知和议之举不可对人言,既不能以死生争,复不能以去就争,只得为掩耳盗铃之事,而不知通国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贼与邵友濂有隙,竟敢令索派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尚复成何国体!李经方为倭贼之婿,以张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适中倭贼之计。倭贼之议和诱我也,我既不能激励将士决计一战,而乃俯首听命于倭贼。然则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预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惟是朝廷被李鸿章恫喝,未及详审利害,而枢臣中或系李鸿章私党,甘心左袒;或恐李鸿章反叛,姑事调停。初不知李鸿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实不能反。彼之淮军将领皆贪利小人,无大伎俩,其士卒横被克扣,则皆离心离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鸿章有余,此其不能反之实在情形,若能反则早反耳。   既不能反,而犹事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彼其心目中,不复知有我皇上,并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雾气之说戏侮之也。   臣实耻之,臣实痛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鸿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倭贼有不破灭,即请斩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监临,臣实不惧,用是披肝胆,冒斧锧,痛哭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奏上,奉旨革职,发往军台。时恭王再起秉政,适于是日请假,次日知之,斥同辈曰:“此等奏折,入字藏可也,何必理他,诸公欲成安之名耶!”众无言。此足见恭王之有识也。   ○金梅生之钻营金安清,字梅生,浙之嘉兴人。少游幕于南河,由佐杂起家,洊升至两淮盐运使。工诗古文词,尤长于理财。声色服玩宫室之奉,穷奢极侈。当咸丰季年,江南全省沦陷,仅江北十余州县地,金以运使驻泰州,督办后路粮台,设厘捐以供南北防军,岁有赢余。所用综核之员,其最著者曰杜文澜,曰宗源瀚,曰许道身。当其开办之初,传所派重要各员于内室,询其月需若干金始不绌。或曰多,或曰少,金颔之。次日授檄,则皆如其言而倍之,且谓之曰:“诸君但计日用,未计有意外事,今得此,并意外事亦足办矣。若此外更有一文染指者,军法从事。”众情踊跃。故以一隅之地而供给数万大军,无哗饷之虞,不可谓非人才也。金思大展骥足,包举一切,非入政府不可。   于是辇金入都,首结交劻贝勒。其时劻年甫弱冠,初入政界,为之运动各当道,皆允保荐,内用京卿。军机中惟文祥不受其贿。一日,文宗顾问大臣曰:“金安清究竟可内用否?”诸人皆极力揄扬,文宗未及答,继向文祥曰:“尔以为何如?”祥曰:“小有才具,心术不端。”文宗曰:“心术不端,如何要得。”遂罢。未几,遂有漕督吴棠密参营私舞弊四十余款,奉旨革职查抄,此同治元年春间事。予时年十三,负笈于泰州,借居某宅。居停同寅王姓者,同巷居。忽一日夜半闻叩门声,甫拔关,则见夫役数十人,舁皮箱数十具入,云是金宅奇存者,盖查抄之信至矣,尚未发表耳。王姓者,亦金之爪牙也。如是者不下二十余处。及旨到查抄,空宅而已。其机警如此。旋奉旨革职,永不叙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金则一肩行李径往本籍县署投宿,县令大异之。金曰:“我奉旨交尔管束者,若不住署,何得谓严。”令知其无赖,岁致千金始免。   乃游说于湘淮诸大帅,求复用。谒曾文正七次,不得见。人问之,文正曰:“我不敢见也。此人口若悬河,江南财政了如指掌,一见必为所动,不如用其言不用其人为妙。”同治壬申,增淮南票盐八十票,从金说也。曾忠襄抚浙时,金往说之,大为所惑,专折奏保请起用,大受申斥。文正闻之叹曰:“老九几为其所累。”久之郁郁死。金性淫荡,妇女微有姿,无不被污者。凡亲党之寡妇孤女就养于彼者,皆不能全其节。臣门如市,杂宾满堂,河工盐商之恶习,兼而有之。在泰州督饷时,军书旁午,四面楚歌,金之宅无日不歌舞燕会也。同治癸亥,胜保逮问簿录时,有奁具首饰百余事,皆有“平安清吉”四字,或小篆,或八分。譬如镜函,四角包以黄金,则凿此四字以饰之。冯鲁川先生时在胜幕,见之不解。嗣有人谓曰:“此皆金梅生所献,‘安清’,其名也,即所谓欲使贼名常达钧听之意。   ”始恍然。其工于媚术如此。然其古文胎息腐迂,诗词则揣摩唐宋,即笔记小说皆卓然成家。惜乎不以文章气节取功名,而以侧媚巧佞博富贵,其心术人品与其文大相径庭,此圣人所以必听其言而观其行欤!杜、宗、许三人者,惟宗能俭约,不尚声色。杜与许亦竟为姬妾狗马之奉者。及曾文正东下,制羊裘灰布袍,以为见文正之用。许尝谓人曰:“吾脱羊皮胎已二十年,不图今日复用之。”盖文正东征以来,力戒华侈,减衣缩食,以裕军饷。故曾军中无服绸缎者。迨金陵攻克后,始睹黼黻文章之盛。金之著述甚多,凡署名“金坡废吏”者,皆其手笔。拟之古人,迨魏收、范蔚宗之流亚欤!○强臣擅杀洋人岑襄勤总督云南时,以英人马嘉里游历内地不受约束,遣人杀之,遂开公使出洋之例,此彰彰在人耳目者也。不知英果敏抚皖时,亦杀传教士二人,至今人不知之,但讶教士失踪而已。此事在同治丙寅秋,英初升皖抚,督师驻颍州。忽有英教士二人乘淮河船二艘,率通事侍者十余人至,自言为上海徐家汇总教士所派,来此传教者,进谒巡抚取进止。果敏立即延见,词意殷勤,并云购地造屋一切,如百姓有阻挠者,我为尔重惩之。两教士欣慰无已,口颂贤中丞不置。及送客出,即传沿河二营营官至,谓之曰:“今有洋教士二人来,汝知之乎?”对曰:“知之,彼二舟即泊营门外。”果敏曰:“甚善。今夜三更,俟两船人皆熟寝,尔率兵衔枚入,骈斩之,并舟子妇孺皆不留,杀其人,火其舟,埋其尸,天明时须一律毕事,如逃出一人,尔罪死。”两营官唯唯。是夜即如法炮制,二舟男妇大小四十余人尽矣。事后,上海教会行查二人踪迹至皖,皖吏以未见复之。未几云南事发,果敏谓人曰:“使我办得不干净,亦如云南,国家又不知赔却若干矣。”尝以此自鸣得意。或曰,裕庚之谋略也。两教士固冤矣,两船之合家大小不更冤哉!乱世人命如草芥,信然,然亦不达外情所致也。   ○场前中进士咸丰十年庚申科会试,各省士子到京者不及往年之半,皆以遭乱流离,无力成行也。边省竟有全无一人者。惟云南有一人曰倪恩龄,字覃园,乃早年留京者。既入场,不能不中,故场前亲友皆向之称贺云。此亦仅见之事,故记之。倪得馆选,改编修,后简授知府以终。光景卿户部云。   ○万历妈妈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车辕坐一老妪,直入内东华门,循墙而行,不知何往。次则奏事处官员,有圆纱灯一提,随其后者则各部院衙门递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其后则趋朝各官,盖皆借奏事处灯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处有灯,讲官有灯,南书房有灯。陛见、引见各官员,皆静候于东华门外,见有一灯来,则蜂拥随之。予尝询炳君半聋,紫禁城内何得行车,何物老妪敢如此。半聋曰:“宫中祭万历太后也,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猪两口,使一老巫主其事。紫禁城东北隅有小屋三椽,供万历太后神牌焉,俗呼为万历妈妈。”其掌故则当明万历间,清太祖攻抚宁,为明兵所擒,囚于狱,清廷贿内监言于太后而释之,故以此为报。馂余则大门侍卫享之,二百余年老汁白肉也。不设匕箸,各用解手刀片之。不准用盐酱之属,侍卫等以淡食无味,用厚高丽纸切成方块,以好酱油煮透而晒干之,藏衣囊中,至食时,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云其味之佳,较外间所卖逾百倍。半聋有侄在大门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闻之皆垂涎也。○满人吃肉大典凡满州贵家有大祭祀或喜庆,则设食肉之会,无论识与不识,若明其礼节者即可往,初不发简延请也。至期,院中建芦席栅,高过于屋,如人家喜棚然。遍地铺席,席上又铺红毡,毡上又设坐垫无数。客至,席地盘膝坐,垫上或十人一围,或八九人一围。坐定,庖人则以肉一方约十斤置二尺径铜盘中献之。更一大铜碗满盛肉汁,碗中一大铜勺。每人座前又人各一小铜盘,径八九寸者,亦无醯酱之属。酒则高梁,倾于大瓷碗中,各人捧碗呷之,以次轮饮。客亦备酱煮高丽纸解手刀等,自片自食,食愈多则主人愈乐。若连声高呼添肉,则主人必再三致敬,称谢不已;若并一盘不能竟,则主人不顾也。予于光绪二年冬,在英果敏公宅一与此会。予同坐皆汉人,一方肉竟不能毕。观隔坐满人则狼吞虎咽,有连食三四盘五六盘者,见予等皆窃笑之也。肉皆白煮,例不准加盐酱,甚嫩美。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纸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满人之量大者,人能至十斤也。是日主人初备猪十口不足,又于沙锅居取益之,大约又有十口。盖食者有百五六十人,除三之一无量者,其余皆老饕也。主人并不陪食,但巡视各座所食之多寡而已。其仪注则主客皆须有冠,客入门,则向主人半跪道喜毕,即转身随意入座,主人不安座也。食毕即行,不准谢,不准拭口,谓此乃享神馂余,不谢也,拭口则不敬神矣。予肉量不佳,嗣是再有他会不敢赴矣。炳半聋迁居龙树院时,亦曾一为之。炳之会惨矣,盖其家旧有食肉铜器全副,因贫已售于人,收其定银矣,约期取物。半聋于未届期之前,设一食肉会,以为最后之举。   是日到者亦五六十人,食肉百余斤,他用称是,而售器之资馨矣。为贫而售器,器售仍无补于贫,其旷达玩世如此。此事在予到京之前一年,光稷甫侍御为予言之,笑其不知生计也,因并志之。   ○费恭人全节寿州巨绅孙家泰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独一妾居别墅幸免。妾姓费,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其父拳师也。当同治元年春,钦差大臣胜保率大军解颍州之围,气张甚。闻费氏之美,遣人往劫之。费闻,枕戈以待。胜使至,谓之曰:“大帅左右岂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利免,我将挟刃以往,俾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其无悔。”使者股栗归报,胜乃罢。费得守节以终,抚一子为后,膺四品封,故称之曰费恭人云。   ○太和门六库太和门之左有明库六,每年钦派满大臣二员率司属人等盘查一次。每查一次,即盗一次。觉罗炳半聋曾随其堂上官往。   有一库皆帘幕衣履之属,一珍珠帐幔宽长可八尺,皆用珍珠穿就,四围则以红绿宝石间之。小者如绿豆,大者竟如龙眼核也。   穿线有朽败处,一抖晾,则珠纷纷落,必一一拾而裹之,记于簿,加印花焉。然所裹皆赝鼎,盖已为匠役等易之矣。更有宫人绣履七八箱,嵌珠如椒,皆万历间物也。更有皮张库,则皆郭矣。又有药库,内藏毒药甚夥,有不知名者,相戒不敢动。   更有金库银库,则历年报空者。此亦前清具文之一端也。○库兵肛门纳银予初至京师,闻光景卿户部言户部银库库兵事,不禁狂噱,窃以景卿之言为太甚,及目睹始知之。户部各差以银库郎中为最优,三年一任,任满,贪者可余二十万,至廉者亦能余十万。   其下司库书役人等,无不肥美。皆满缺,无一汉人也。其中尤以库兵一项为诸役冠,亦三年更替,亦皆满人,虽有汉人亦必冒满名,役满人可余三四万金不等。每届点派时,行贿于满尚书及尚书左右,一兵须费六七千金。贿托既定,然后满尚书坐大堂,如演戏然,唱名派充,派毕,众兵稽颡谢。一兵出,必有拳师数人围护之,恐人劫也。盖无力行贿之兵以及地榻等麇集数十人于大堂阶下,见兵出,即乘其不备劫之去,囚于家,并不加害,或三日,或五七日,必使误卯期而后释。盖一误卯,即须另点矣。被劫者,必多方关说,赠以数千金始己。景濂为户尚时,正点派间,忽一兵为人劫去,景熟视若无睹,不敢发一言也。即退堂传谕明日重点,盖为被劫者转圜地也。每三年一次,仅四十人。既上卯,则逢开库日即入库服搬运之役矣。   每月开库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多少不等,计月总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万。每一兵月不过轮班三四期,每期出入库内外者,多则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夹带即以五十两计,若四次亦二百矣。月轮三期,亦六百矣,而况决不止此也。库兵入库,无论寒暑皆裸体,由堂官公案前鱼贯入,入库后,内有官制之衣裤取而著之。搬运力乏,可出而稍憩,出则仍赤身至公案前,两臂平张,露两胁,胯亦微蹭,更张口作声如鹅鸣然,然后至彼等休憩室焉。所盗之银则藏肛门中而出。闻之此中高手,每次能夹江西圆锭十枚,则百金矣。予转饷入户部时,见库门前一矢地有小屋一间,裱糊工整,门户严密,距窗二尺皆以木栅围之。初以为必堂司官休息地,而敦知不然,乃库兵脱衣卸赃之地,故四围以木栅护之,防人近窗窥伺也。   为数既多,其运出之法更巧。盖京师甚嚣尘上,每逢库期,必备清水洒尘,库兵乃置夹底水桶,藏银于中,俟堂官散后,从容挑桶而出。祁文恪世长署户尚时,忽见一桶底脱而银出,不能不问,随即锁拿库兵数人,将于次日奏参严讯。人谓之曰:“尔将兴大狱乎?尔不顾身家性命乎?无论大狱不可兴,即若辈皆亡命徒,拚出一人认死罪,而半夜刺公,公何处呼冤者!”   文恪乃含糊了事。噫,异哉!相传库兵之业,各世其家。年少时,须觅嫪毐之具而淫之,继则用鸡卵裹麻油探讨之,以次易鸭易鹅,久之门户加大矣,更用铁丸塞之,能塞十两重之铁丸十枚,则百金不难矣。十枚者甚鲜,六七枚者则普通之塞也。   故凡库兵所盗,皆江西锭为多,江西锭光滑无棱,俗所谓粉泼锭是也。其肛之嫩者,则用猪脬浸湿,裹银而塞之。故库兵至老年,无不患脱肛痔漏症,以其纳银太多也。予曾见库兵赤身对堂官时,阴茎随身而摇动,不禁大噱。窃以为国家事事讲体统,此则成何体统!无怪外人闻之,图于新闻以为笑柄也。前清财政之紊乱,即户部银库可见,库款出入但有大数而已,无一定确数也。若询以今日放出若干,应存若干,则张口结舌不能对也。外省京饷至部验收之日,有专司劈鞘之役。其人世役也,无论坚极之鞘,三斧即开,劈至尾鞘,则手法显矣。第三斧下,则银四散如喷。盖尾鞘之银,所以备补平补色之用,或正项之零数,皆碎块也。既四散喷出,则其手下人伪为拣拾之状,悉举而纳之囊中。时予一家丁在侧,适一块飞至足边,亦俯拾而纳之靴中,出而权之得八两。堂上亦如未见,盖各省解饷皆有部费,多寡不等,费既纳,即小有过失,无人挑剔矣。   若领饷之费更甚于解饷,予曾代北洋绥巩军领饷一次,计十一万有奇,纳费千六百金,库书允发山西宝银五万,俗谓之凹山西。盖西银为天下冠,每一宝中有黄金钱许。若不与此千六百金,则潮色低银尽以付尔矣。库书之权如此。吾故曰,清之亡,亡于内政之不修,不亡于新政之不善也。   ○内监直言被诛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杀奏事处太监寇连才于菜市。   太监有兄在琉璃厂松竹斋纸店为伙。予询其故,寇曰:“余弟违例上奏,条陈十事:请止演戏;请废颐和园;请还宫办事;请罢修铁路;请革李鸿章职;请续修战备与日本战。”不伦不类者十条。奏上,慈禧疑有指使,嗣见其文理不通,且多别体字,乃信之。即亲讯之曰:“尔不知祖制,内监不准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缓急,不敢拘成例也。”慈禧曰:“尔知此为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上也。”慈禧太息曰:“既如此,不怪我太忍心矣。”即命交刑部照例办理。至菜市,脱一碧玉搬指赠刽子云:“费心从速。”又以玉佩一、金表一赠同事内监之来送者,从容就死,神色不变,年甫十八也。   慈禧本甚爱此人,所以亲讯者,冀其乞哀而生之也,而孰知其至死不变。强哉矫,此真所谓北方之强欤?至其所为,亦不免受小说及腐儒之激刺。其言或中肯或背谬,皆无足责,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八岁女生儿清宣统二年,予在京师,有友人携一照片示予,乃山西大同府乡民子九岁、童养媳八岁,野合生子哺乳之象。云是知府事翁斌孙采访所得,图其形以上大府,谓是祥瑞也。予以为是乃人妖,非瑞也。次年遂有革命之事。   ○优伶侠义咸丰季年,京伶胖巧玲者,江苏泰州人,年十七八,姓梅。   面如银盆,肌肤细白为若辈冠,不甚妩媚,而落落大方。喜结交文人,好谈史事,《纲鉴会纂》及《易知录》等书不去手。   桐城方朝觐,字子观,己未会试入京,一见器之。自是无日不见,非巧玲则食不甘卧不安也。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会试,同住前门内西城根试棺。方则风雨无阻,日必往巧玲处,虽无大糜费,然条子酒饭之费亦不免。寒士所携无多,试资尽赋梅花矣,不足,则以长生库为后盾。始巧玲以为贵公子,继乃知为寒畯,不知其衣服皆罄,遂力阻其游,不听,然思有以报之。   会试入场后,巧玲驱车至试馆觅方,方仆大骂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与兔子了,尔来何为?”巧玲曰:“尔无秽言詈我,我来为尔主计,闻尔主衣服皆入质库,然否?”仆悻悻曰:“尚何言,都为你。”巧玲曰:“质券何在?”仆曰:“尔贪心不足,尚思攫其当票耶!”巧玲曰:“非也,趁尔主此时入场,尔将当票检齐,携空箱随我往可也。”于是以四百余金全赎之,送其仆返试馆而别。次日方出闱,仆告之,感激至于涕零。及启笥,则更大骇,除衣服外,更一函盛零星银券二百两,媵以一书云:“留为旅费,如报捷后,一切费用当再为设法。场事毕,务须用心写殿试策。俟馆选后再相见,此时若来,当以闭门羹相待,勿怪也。”方阅竟,涕不可抑。同试者皆咄咄称怪事,即其仆亦眙 咢不知所云,第云:“真耶,真耶,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义,虽朋友犹难尔,尚呼为兔子耶!”场事毕,方造访,果不见。无如何,遂闭户定课程,日作楷书数百字而已。榜发中试,日未暮,巧玲盛服至,跪拜称驾。复致二百金,谓方曰:“明日谒座师房师及一切赏号,已代为预备矣。”方不肯受。巧玲曰:“尔不受,是侮我也,侮我当绝交。”乃受之。方仆一见巧玲,大叩其头,口称:“梅老爷,小的该死,小的以先把尔当个坏兔子,那晓得你比老爷们还大方。”巧玲闻之,笑与怒莫知所可也。及馆选,巧玲又以二百金为贺。方曰:“今真不能再领矣,且既入词林,吾乡有公费可用,不必再费尔资。”始罢。孰知馆选后未匝月即病故。巧玲闻之,白衣冠来吊,抚棺痛哭失声,复致二百金为赙,且为之持服二十七日。人问之曰:“尔之客亦多矣,何独于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优伶待我,虽与我厚,狎侮不免。惟方谓我不似优伶,且谓我如能读书应试,当不在人下。相交半年,未尝出一狎语。我平生第一知己也,不此之报,而谁报哉!”从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师,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谈为幸。遂积资数十万,设商业无数,温饱以终。子乳名大锁者,京师胡琴第一也。谭鑫培登台,非大锁胡琴不能唱,月俸至三百金,亦奇矣哉。方之仆名方小,族人之为农者,乡愚也,故出言无状如是。   ○优伶罄赀助赈同治乙丑,庶吉士怀宁郝同篪字仲赓,散馆改吏部主事。   工骈体诗词,书法亦秀劲,一时有才子之目。不知其大父乃优伶也,名郝金官。道光间名噪京师,晚年厌倦风尘,举历年所积五万金捆载还乡,雇镖师数人护送之。行至山东,直大饥,人相食,官吏劝赈颇惶急。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愿赈活饥民。   大府义之,将奏奖以官。郝固辞曰:“我优人也,即得官亦不齿于同列,若蒙破例,准子孙与齐民一体应试足矣,他无所望也。”大府允之。郝遂返京师终焉。至同治改元,孙同篪捷顺天乡举,至乙丑遂成进士,入翰林矣。人为赈荒之报也。   ○蠢仆食黄瓜方朝觐之会试也,往往年内即至京。一年丑月间,偶往前门买用物,携仆行。日已晡,觉腹馁,遂人一小肆购食,并命仆亦另坐食之。且诫之曰:“尔勿乱要菜,京师物价昂,不似家乡也。”仆曰知之。乃食毕,给直,肆伙曰:“内外共五十吊零。”方大诧曰:“尔欺我耶?”伙曰:“不敢欺,爷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贵价食也。”方大怒,呼仆至责之。仆曰:“可怜可怜,我怕老爷多花钱,连荤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盘黄瓜而已。”方曰:“尔知京师正月黄瓜何价?”仆曰:“至多不过三文一条可矣。”伙曰:“此夏日之价也,若正月间则一碟须京钱十吊,合外省制钱一千也。”仆张口伸舌不敢言,呵呵从主人而出。 ○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曾望颜为陕西巡抚。首县为唐李杜,字诗甫,四川进士,善滑稽者也。有山西贾夏姓者,营业于陕西省城,颇殷裕,忽动官兴,入赀为县令,分发陕西。人谓之曰:“尔初入仕途,一切未谙,宜聘一富有经验之通人而朝夕请益焉,庶不为人所笑。”夏然之。到省之日,例须随众衙参。至抚署官厅,甫入门,众见其举止矫揉造作,已匿笑矣。忽首县唐问曰:“贵姓?”曰:“夏。”唐乃上其手而作庄容曰:“从前有位夏徵舒,是府上何人?”夏见郑重而言,以为必显贵者,遂卒然对曰:“是先祖。”唐一笑颔之。须臾衙参毕,归寓,所延之友问曰:“今日作何事?作何语?”夏曰:“中丞未见,明日须再往,他无所语。惟在官厅有首县问我夏什么舒是府上何人?”言时作冥想状。友曰:“夏徵舒也。”夏曰:”然。”   友人曰:“尔何答?”夏曰:“我见其高举两手,郑重而出,即对曰是先祖。”友曰:“坏了坏了。那夏徵舒是一个龟子子,尔如何说是先祖?”夏大怒骂,即欲赴首县理论。友曰:“明日仍须上院,必仍见之,何必急急。”次日一见唐,即扑唐身,揪其领而骂曰:“你为何骂我龟子子?”唐曰:“诸公皆在此,我何尝开口,而彼谓我骂其为龟子子,诸公闻之乎?”夏愈怒,欲揪之见中丞,众劝不听。揪至二堂口,文巡官遂以状白中丞,命传二人入。曾问唐,唐曰:“请大人问夏令可也。”曾遂问夏,夏曰:“唐令骂卑职龟子子。”曾曰:“愿闻其详。”夏遂以昨所问答陈之,夏徵舒之徵字,终不能记忆也。曾笑曰:“是尔自认,非彼骂也。”命巡官导之出。随即悬一牌示,大致谓夏某咆哮官厅尚可恕,胸无墨法,何以临民,著回藉读书云云。夏见之,气结不得伸,郁郁而已。人笑之曰:“一声龟子子,断送一县令。”此张悟荃茂才云。   ○冒认丈夫光绪初年,吏部有两雷姓司员,一浙江人,一陕西人,一进士,一拔贡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横街,陕雷住魏染胡同,则一妾也。门榜皆书“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仆私语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为妻所闻,穷诘之。仆言:“实见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访之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断也。”妻闻大怒,立命驱车往,至则命仆妇大声呼太太至。陕雷妾以为有女客来也,出迎。妻一见大骂曰:“淫婢无耻,尔竟敢私居于外,不来见我耶!”陕妾始茫然,继始悟此必夫之妻也。正支吾间,陕雷归,妾哭诉曰:“尔初不言有大妇在京也。”陕雷大惊,及熟视曰:“非我妻也。”妾大骂曰:“何来泼妇,冒认我夫。”陕雷忽悟曰:“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妻点首,惭沮无人状矣。陕雷曰:“是乃误会,可请归,无介怀也。”妾不允,曰:“既认为夫,则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妻乃大窘。陕雷再三劝其妾,始释之去,归即逐其仆云。此事予其时在京亲闻之,一时喧传。以非佳话,姑讳其名。   ○要钱弗要命北方风气刚劲,好勇斗狠,意有不惜伤残支体以博金钱者。   光绪初,余在京目睹二事,记之以征其俗焉。一年端午节前数日,余往琉璃厂,甫入厂西门,见一饼店前人如堵墙,异之,亦往观,则见一少年裸上体卧地,一少年举杆面大杖用力向两■杖之,卧地者绝不声。杖至五六十,卧地者突起,向饼店人曰:“这遭吃定了。”店人曰:“好小子,吃罢。”余大惑不解,询之人,始知卧地者欠饼债甚巨,既不偿而复强赊如故,故店主以大杖要之,谓如能受杖不呼痛,不但不索前欠,且从此不索直,是以卧地者任其痛击而不声也。又一年秋,信步至五道庙三岔路口,遇见一群人皆黑绸夹衫,快靴从北而来,中有一人自袒服至外衣皆敞襟,而面上血淋淋由袒衣直流至足,随行随滴,及行近,见之,一目剜去矣。大骇。予适立于羊肉店外,遂问之。店人曰:“此吃宝局者。”盖开场聚赌为犯法之事,而地痞土棍日索规费为之保护,然非强有力者不能得也。   惟能舍得伤残支体者奉为上客,日有例规。而伤残支体,又分上中下三等,为得费之高下。此剜目者,则可享最上等之规例也。噫,异矣。   ○野蛮时代之专利特许自来京师,各种货物行店皆不止一家,惟红果行(即山楂红也),只天桥一家,别无分行,他人亦不能开设,盖呈部立案也。相传百余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当时有两行,皆山东人。争售贬价,各不相下,终无了局。忽一日有人调停,谓两家徒争无益,我今设饼撑于此(即烙饼之大铁煎盘也,大者如圆桌面),以火炙热,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归其独开,不得争论。议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盘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声,须臾起立,两股焦烂矣。未至家即倒地死,而此行遂为此家独设,呈部立案,无得异议焉,故至今只此一家也。   又无锡冶锅坊系王姓世其业,其锅发售遍江南北,盖亦特许专利者也。相传当清初时,王与某姓争冶业,相约煎油满锅至沸度,沈称锤于锅中,孰引手取出,即世其业。时王姓店役某,年老矣,思效忠于主人,因即代表王姓入手于沸油攫锤出,投锤于地,臂亦同脱,即时殒命。遂呈部立案,王姓得世其业。   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数十家,各仰给于冶坊,岁时各祀此店役,为报本之祭。此与红果行事同一例。野蛮时代,往往有之,若律以人道主义,则以性命为尝试,在所必禁,复何有专利特许之报奖乎。   ○考职之大狱凡旅京应试士子工于楷法者,每逢誊录供事等试,必为人代考,或数十金、或百金,视其人之名望分贵贱,寒士恃此为旅费,以免借货,此风由来久矣。在上者亦明知之,但不能说破耳。每逢新皇登极,例须参职一次(此试仅用佐贰,非若停科举之考职也),第一者注册四十五日即开选。故宦兴浓者,必觅高手代考,俾可速选也。光绪纪元考职,延至癸未始举行。   是年有浙江萧山县举人马星联者,楷书极佳,名震一时,所试无不前三名者。有人托其代考,马曰:“若肯费八百金者,包取第一。”其人允之,榜发果第一,得州同即选。马于是趾高气扬,大会宾客于聚宝堂,设盛宴数十席,置奖品无数,征雏伶而定花榜焉。是日所费千金,除所得外,尚揭债二百金也。   当兴高采烈时,谓同辈曰:“诸公仅能包取耳,若我则包第一即不爽,诸公视我远矣。”言罢举觞大笑,马设席遍聚宝堂之正屋三进,其偏院不与焉。有御史丁振铎者,在偏院请客,适逢此会,亦窃窥之,闻马语,询于人,乃知其财之所由来,次日遂专折奏参,奉旨革拿,马已闻风逃矣。盖此等考试,皆习焉不察,以为无伤大雅,逮一揭参,即照科场舞弊治罪也。于是出结之京官,考取之人皆革职遣戍。马则星夜返萧山,其居与典史署紧邻,典史某于黄昏时闻马与母妻语,亟白于令,请速捕钦犯。令曰:“尔侦之确耶?”典史曰:“闻其声确也。”   令曰:“尔姑在此晚饭,饭毕掩捕,不虑其逃也。”随命一心腹以百元赠焉,命速逃东洋。盖马为令县考所取案首,得意门生也。晚饭罢,令乃传捕役兵壮等偕典史至马家。已夜半矣,围其宅而搜之,无有也。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罢。马故贫士,幼失怙,母守节抚孤,得以成立。年十九中乡举,娶妇,至逃亡时,仅二十有一。举业甚工,尤精折卷,可望鼎甲者也,人莫不惜之。先是壬午之冬,有学正学录之试,陈冕时尚未中进士,为人代考第一,获三百金,以二百金葬其蒙师,以百金助其友毕姻,同辈皆重之,岂若马以之定花榜哉!宜乎其获谴也。陈子癸未大魁天下。   ○权相预知死期大学士穆彰阿,道光朝当国,揽权纳贿,避塞贤路,以计易浦城相国王鼎遗折,颇不满于清议。故文宗登极,即首黜之,诏云:“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德伪才,揣摩以逢主意。   如达洪阿、姚莹等尽忠尽力,必欲陷之”云云。其为人可知矣。   然其死也,则固有大异乎人者。死之前三日,折简遍邀亲友门生故吏,云定于某日某时辞世,届期望屈临一别。诸人如期至,穆则设盛宴数十席,一一把盏,相与饮啖,连举十余觥,并未有死法也。食既半,顾日影曰:“是时候矣。”谓众曰:“请诸君稍待,俟我沐浴更衣,再诀别也。”乃入内良久,朝服蟒衣出,据坑南面坐,拱手向众曰:“少陪少陪。”言毕闭目。   少焉玉箸双垂五六寸许,视之逝矣。或曰,入内时即已服毒矣,然服毒死者无玉箸也。岂果为有道高僧入世后而迷失本性耶!   奇矣。此炳半聋云。   ○文字之狱新会梁任公辑《近世中国秘史》,于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狱,言之綦详,而不及桐城戴潜虚及吾乡《王氏字贯》两事。戴名名世,字潜虚,安徽桐城人,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进士,以一甲二名授编修,一时文名籍甚。其诛也,为与弟子倪生一书也。书论修史之例,谓清当以康熙元年为定鼎之始,顺治虽入关十八年,其时三藩未平,明祀未绝,若循蜀汉之例,则顺治不得为正统也云云。为仇家所讦,遂罹惨祸。今《南山集》中不载此文,想其后人删去矣。集署名曰宋潜虚,以戴姓出于宋后,故讳戴为宋。盖《南山集》为前清禁书中一种也。   至吾邑《王氏字贯》一书,亦全家被祸,著者斩,家属遣戍。   其书因《康熙字典》之陋,乃增损而纠正之,坐是得罪。书尚未刻,闻其稿尚存。周文甫茂才道章云曾见钞本。   ○吴人知兵 二则 张曜 孙金彪自春秋吴阖闾称霸以后,二千余年来,不闻苏属有谙军旅者,故世人以吴人柔弱为诮。然以张勤果论之,亦不得谓之无将才矣。公讳曜,字朗斋。虽浙之钱塘籍,实世居吴江之同里镇。闻其少年弛斥不羁,恒见恶于乡里。一日为其戚陈某批其颊而训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蒯以其少年无业不之礼,但月给数金豢之而已。勤果壮伟多力,食兼数人,署中两餐不得饱,乃日私食于市,所得金辄不敷,而衣之蓝缕不顾也。时发捻交哄,各省戒严。光之绅民募乡兵为捍卫计,请于州守,委一人统之,合署无愿往者。勤果请行,蒯许之,遂部勒乡兵壁城外。未几有捻逆大股窜州境,勤果率所部遮击之,斩获无数,贼遂溃。盖为僧忠亲王所败,尾追而至此者。贼退而王至,勤果率众跪迎道左,王壮之。询击贼状,大喜,立畀五品翎顶,以知县列保。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   因得罪巨绅刘姓(刘为御史),劾以目不识丁,奉旨改南阳镇总兵,仍统所部号为嵩武军者,累立功于河陕关陇间,擢提督。   光绪初年,入卫京师,膺帝眷,授山东巡抚。直岁大饥,勤果捐廉俸并募集巨资以赈之,全活无算。山东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刘御史后为知府,被劾归,贫无聊赖,乃与勤果通殷勤。   勤果岁必以巨金贻之,其报书则钤以“目不识丁”四字小印,亦谑矣。勤果书法,有颜之骨米之肉,颇秀健,尺牍亦隽语络绎,不似彭刚直之翰墨,专以粗豪胜也。相传其被劾后,延通人教之,发愤读书,遂一旦豁然。   又有孙金彪者,字绍襄,吴江人,世居邑之盛泽镇,勤果公之部将也。未达时,即以勇侠称。父曰孔七,精拳技,恃博为生,有枪船四五十艘。枪船者,首锐棹双橹,瞬息百里,鹢首置大统一,中藏四五人,内河寇皆恃此为利器。七有德于镇,镇之人无贫富皆善之。七死,金彪年十四,已入武庠为诸生。   群枪船以奉七者奉之为主,仍设博于镇。金彪年虽少,独能以兵法部勒其众,刑赏无所私。当是时,苏城为粤贼所踞。镇有富人黄某者,虑贼人镇搜掠,密款于嘉兴贼酋,得伪檄,民赖以安。于是江浙商贩自上海出入万贼中者,辄以盛泽为枢筦,镇益殷富。事无大小,皆阴决于黄。有小鬼法大者,邻镇巨猾也。闻盛泽繁盛,牵枪船百艘,莅镇设博局已,辄思大掠以投贼,已定期。黄闻之大恐,金彪之师沈玉叔谓黄曰:“君欲除小鬼法大,非金彪不可。”黄大喜,设盛筵款之。金彪曰:“敬诺。”会有皖北巢湖粮艘千人,避乱萃镇上,金彪说其酋助己,遂与小鬼法大战,擒而磔之,尽夺其舟。于是设保卫局,集枪船团练为战守计,事皆一决于金彪矣。初,金彪之灭小鬼法大也,举盛泽附镇,使巢酋设博局以为酬,巢酋谓功高,欲分盛泽博之半,弗得,则怏怏弗能平。金彪度巢酋终弗戢也,思并之。会巢酋生日,金彪载羊酒往寿,而阴伏枪船于芦丛中以待之。饮博至暮,谓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两人驾小舟纵饮湖上,可乎?”巢酋从之。中流酒酣,金彪请以铳击宿鸟赌胜负,巢酋三击而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击便中也。”   遂洞酋胸,毙湖中。众大噪。伏舟尽出,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若主欲为盛泽患,故除之。若毋恐,从者听约束,不者驾尔舟归乡里,弗汝歼也。”众皆降。于是金彪势大盛,苏贼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吴江,金彪散其众,以保卫功授千总。东南大定,生计日拙,张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陕,以功擢记名提督,授陕西汉中镇总兵,赏黄马褂。光绪壬辰、癸巳间,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为东军冠焉。当金彪之设保卫局也,一日,闻渔父诟曰:“孰谓孙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鱼鲙,庖人求鱼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鱼献,命渔父质之信,即斩以徇。自是所部肃然,金镇以安。此非吴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军之来历湖南王壬秋孝廉闿运,著《湘军志》一书,叙军之缘起与军中琐屑事,纤悉无遗,虽表扬功绩,而劣迹丑态,曾不少讳,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词,何况其他。故湘军将帅咸恶之,购其板而毁焉。以事皆直笔,非诬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后王定安又撰《湘军记》,则一意谀颂,无足观也。贵池刘芗林观察含芳,官登、莱兵备时,亦尝述淮军之原委,欲作《淮军志》,未果而卒。刘尝曰:“淮军并不始于李氏。”亦犹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称湘军者矣”。特二公起,继续而扩充之,遂建大功,名闻天下也。   ○李元度丧师李元度,曾文正部将也。丧师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并自请议处。军中有作联额诮李曰:“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额曰:“道旁苦李。”然李虽不长于军事,固长于文章也。观其所选《小题正鹄》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绩学者乌能之。○不利状元前清一代状元之最不利者,莫过于龙汝言矣。始也革职永不叙用,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然其先遭际之奇,眷顾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龙未第时,馆某都统家,适逢仁宗万寿,都统倩龙作祝词备小贡。龙乃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百韵以进。上大喜,召见某都统奖之。都统不敢隐,以龙名对。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今此人熟读如此,具见其爱君之诚。”立赏举人,一体会试。次年春闱下第。总裁覆命,召见时,大受申斥,谓今科闱墨不佳。及出,密询近侍太监曰:“今科闱墨甚侍,何以不惬上意?”近侍曰:“因龙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于是朝臣咸识之。次科,即嘉庆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场,即将龙取中。上见题名录大喜。及殿试,即以一甲一名拟进,上私拆弥封视之,乃无言,仍封之。胪唱日,上喜曰:“朕所赏果不谬也。”甫释褐,即派南书房行走、实录馆纂修等差,赏赉稠叠,举朝羡之。龙妻素悍,龙幼孤而贫,赖妻父卵翼之,故惧内。一日与妻反目,避居友家,数日不归。   适馆吏送《高宗实录》请校,龙妻受而置之。越日吏来取,妻与之,龙始终不知也。忽一日革职之旨下,大骇,始知“高宗纯皇帝”“纯”字,馆吏误书作绝,龙虽未寓目,而恭校黄签则龙名也。仁宗见之大惊,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疏忽,著革职永不叙用。”犹不忍宣其罪状,亦不交部议,虽甚爱之,无如书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龙以内廷旧员,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准哭临,哀痛逾常。宣宗闻之,谓其有良心,特赏内阁中书。道光戊戌科,犹得会试同考官一次。未几卒。龙,安徽人也。 ●卷中 ○京师志盗 五则京师虽辇毂之下,而盗风最盛。然盗亦有道,兹就所闻见者汇记之。西河沿西头有一民家,仅寡妇孤女二人,其先亦小负贩也,微有蓄积。女将嫁,母罄所有备嫁资,为贼所侦,一夜逾垣入将撬门矣。母闻之,呼女曰:“外间有响动,莫非尔舅舅又来乎?尔舅舅以为我有旨蓄,不知我寡妇孤儿之苦也。   今既来,不可使其空过,尔将嫁衣掷一件与之,免我母子受惊也。”女如言,取新衣一袭裹而掷窗外,曰:“请舅舅以之质钱为赌本可也,我母子尚乞尔照应,勿迫我是幸。”贼不言,持衣去。越日,又闻逾垣声,母复呼女曰:“尔舅舅其以我为鱼肉耶,何不谅乃耳!”因啜泣。贼在窗外曰:“非敢再扰,来还账也。前日吾等不知冒犯,甚歉然。今物在是,我去矣。”   言毕而逝。天明视阶下一纸裹,即所赠嫁衣,确由质库出者。   外一小红封,签书花仪二两,下不署名。母女得之意外,喜可知也。 南横街堂子胡同有住屋一所,颇轩敞,且有亭矗出檐际,可以远眺,惟后墙外即南下洼,居此者时遭鼠窃,遂久无人居。   有王姓部曹者,家甚贫,贪其值廉,赁居之。一年夏间,独坐棚下纳凉,夜已深,尚未寝,忽见屋上火光一闪,如火刀击火石状,继而忽闻屋上人语曰:“火绒无矣。”俯视下有人,以为必更夫或御者庖人之类,遂悄声曰:“朋友,赏一火抽袋烟。   ”王即以纸拈燃火递之。贼见王问曰:“尔家主人寝乎?”王曰:“我即主人也。”贼大惊曰:“小人该死。”王曰:“无伤也,夜深不能寐,得君夜谈甚佳。”因自述宦况,并所以赁居之故。贼曰:“王老爷如此清苦,我辈断不敢扰,请放心可也。”王称谢,且曰:“君知之,君之侪辈未必皆知,设若光顾,无以敬,奈何?”贼曰:“我所居即去此不远,凡南路朋友皆在此一方,我明日见之当遍告。”王又谢曰:“无以为敬,票十千,一茶可乎?”贼再三让,不敢受。王曰:“为数本微,不过与君发利市耳。”贼乃受,道谢而去。自是王宅虽夜不闭门,亦不窃之者,人皆笑王有贼友焉。   光绪改元,予入都应顺天试,秋闱报罢,遂馆于光稷甫侍御家,以待再试。时正季冬,予卧室为厅事之东厢。一夜,忽闻更夫与人语,但闻“不白借”三字,又闻答以“晓得”二字,以为渠与同辈语耳。将黎明,忽闻院中有物堕地声甚巨,亦不知何物。晓起,主人谓予曰:“今日请尔啖贼赃。”余问故,主人曰:“昨夜有贼屋上过,更夫喝之,贼曰借道者,更夫曰不白借。至天明,遂以此物为借道费耳。”视之,玉田盐肉一肘,重十余斤。予乃恍然于所闻之语,乃更夫与贼语也,相与大笑。烹其肘,合宅遍享之。   京师有一种力役,名曰掮肩。凡人家移居或小家送嫁妆,皆若辈任之。一横担长不过尺余,担于肩颈之中,以方桌架其上,桌上陈设各物皆如故。彼能以一肩之力,丝毫不致撞跌,虽贵重之物置其上,皆不致遗失,亦北方一绝技也。由此达彼,虽经若干繁盛之区,流棍窃贼之徒,望即却步,匪特不窃,且助其憩息而上下焉。予尝问其故,肩者曰:“此物一上吾肩,若有失,吾辈力岂能偿,若辈知窃物必害我遭官刑,故不窃,虽放胆置道旁,不惧也。”予由南横街移居青厂曾用一次,果如所言,此则外省所万万不能者。   左文襄初次入觐时,寓善化会馆。忽一日,黄马褂被窃,笥中朝珠及冬裘无数,且有银数百两,皆无恙。文襄大惊,乞步军统领缉之。统领曰:“此衣既不能衣,又不能质钱,窃之何为?”此必尔曾大言,故若辈显其手段耳。不必缉捕,自当送还也。”不数日文襄出门归,见榻上置一袱,黄马褂在焉。   文襄舌桥不能下。   ○赌棍姚四宝步军统领俗呼为九门提督,缉捕盗贼赌博是其专责,然京师遍九城皆有赌坊,岁有例规,不肯捉也。所捉者,侦得一二贵介子弟,或京外官之富有者,聚博于宅中,则彼宅自有通信之人,于是提督衙门番役出焉,至半夜,围其前后门,一拥而入,无一人能逃者。累累锁至署,署班房中,声言明早候堂官莅署严讯。被絷者乃以贿说大班,盈千累百,各具手条,画押讫,付大班手,然后大班飨以盛筵,食毕,各款款而归,天未明也。有皖人姚四宝者,名敦布,伯昂姚总宪犹子,湖南巴陵知县革职者也。无以为生,恃赌为活,无不胜者。一至赌坊,博徒视其所向而随之,坊主大困,愿日奉规例,请勿下注。姚于是月得千金,享用拟贵官。凡京师之雏伶名妓皆父事之。一日者,博于某宅,为番役掩捕,杂贵介中絷之提署,番役志不在姚也。会诸贵介纳贿讫,飨盛馔,姚京在坐,伪醉而卧。须臾,见诸人纷纷提灯出门去,姚伪卧劓声起。俄顷一役拍其肩曰:“醒醒,可去矣。”姚曰:“何往?”役曰:“彼等皆去矣,尔亦可行。”姚曰:“尔逮捕时,不云明日候堂官讯办赌棍耶,何为而释之也?我乃赌棍,必俟明日候讯,且并尔今夜所得之贿,某某若干,皆陈于官。”役曰:“尔傎也耶!”姚曰:“我不傎也,公事公办,固应如此也。”役恫吓之,姚大声曰:“尔辈不闻姚四宝名耶!鼠子敢尔,我一俟官长至即呼冤耳。”役大惧,求勿声。姚曰:“分肥乃可。”不得已分以千金,姚乃挟金归。出谓人曰:“公等为大班所食,予乃食大班也。”由是京师无不知有姚四宝者。光绪初归里,会沈秉成抚皖,姚往谒。沈乃伯昂总宪小门生也,待以世叔礼。姚携一仆,乡愚也,抚署号房问姚字,仆以“贼形”二字示之。号房曰:“无以此为字者,尔误也。”仆争执良久,继而询姚,今字“赋彤”也。皖人传为笑谈。   ○吴可读尸谏光绪己卯春三月下旬,予在京住潘家河沿。是日,天朗晴明,予正午饭,忽见空中有白片纷纷下。亟至庭中视之,六出雪花也,瞬息即化,炊许始止。不知烈日中何以忽然落雪,甚异之。数日即闻吴柳堂侍御尸谏事。吴名可读,甘肃人。由道光庚戌进士部曹转御史,以劾成禄言太激,左迁吏部主事。操行清洁,不附权贵。是年穆宗梓宫永远奉安,吴乞派随扈行礼,人皆以为吴贫,冀博此数十金之车马费耳。不意至蓟州,遂密奏穆宗立后事,自尽于所居寺中。折上,慈禧忽然天良发现,批云:“以死建言,孤忠可悯。”云云。京师同官同年等为设祭于文昌馆,挽联无数,惟黄太史贻楫一联最洒脱,云:“天意悯孤忠,三月长安忽飞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   死时尚有绝命诗七律一首,云: 回头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谈爱与忠。   抔土已成黄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   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   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吴居南横街,即以宅为祠祀之,其尸谏之疏录左:吏部稽勋司主事、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臣吴可读,跪奏为以一死泣清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窃罪臣闻治国不讳乱,安国不忘危,危乱而可讳可忘,则进苦口于尧舜为无疾之呻吟,陈隐患于圣明为不祥之举动。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斩或囚,经王大臣会议奏请,传臣质讯,乃蒙我先皇帝曲赐矜全,即免臣于以斩而死,复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复免臣于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乃天崩地拆,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变,即日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特谕。”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窃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旧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未然。自古拥立推戴之际,有臣子所难言。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况醇亲王公忠体国,中外翕然,称为贤王。观王当时一奏,令人忠义奋发之气勃然而生。言为心声,岂能伪为,罪臣读之,至于歌哭不能已已。傥王闻臣有此奏,未必不恕臣之妄,而怜臣之愚,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端。   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将来千秋万岁时,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而在庭之忠佞不齐,即众论之异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 厷请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惟有仰乞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旧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以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缉缉,相引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归于不误者,此也。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由前察院转进,呈底奏底俱已就草,伏思罪臣业已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亲臣、重臣、大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疏臣、远臣、小臣,则为干进希名。又思在诸臣中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吏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仍未有念及于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远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则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则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剑于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惟是临命之身,神志瞀乱,折中词意,未克详明,引用率多遗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之一二。缮写又不能庄正,罪臣本无古人学问,岂能似古人从容。昔有赴死而行不复成步者,人曰:“子惧乎?”曰:“惧。”曰:“既惧何不归?”曰:“惧,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勿以为无病之呻吟,不祥之举动,则罪臣虽死无憾。   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救,言之何益。可使朝庭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史之尸谏,只尽愚忠。罪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余。   罪臣言毕于斯,愿毕于斯,命毕于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昧死具折,又以今职不能专达,恳由臣部掌官代为上进。罪臣前以臣衙门所派随同行礼司员内,未经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学士宝鋆始添派而来,罪臣之死,为宝鋆所不及料,想宝鋆并无不应派而误派之咎。时当盛世,岂容有疑于古来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龙驭永归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迫切,谨以大统所系,贪陈慺慺,自称罪臣以闻,谨奏。   ○眉寿鼎进士光绪己丑科会试之前,潘文勤公祖荫为同乡设送场宴,在座惟吴清卿中丞非应试者。公所邀有江宁许鹤巢中翰,年高而乡科又早,文名又籍甚,官中书,门徒甚众。是日因腹疾辞。   席间文勤谓众曰:“我新得一鼎,考其款识,乃鲁眉寿鼎也,特刊为图说,以就正博雅君子焉。”语毕,人各赠一纸,诸人亦不介意。吴清卿携归置案头,王同愈见而爱之,乞之去。及试期,文勤得总裁。二场诗经题为《眉寿保鲁》。得图者咸大悟,撇去常解,以鼎话题。榜发,中式八人,同宴者七,元和江标亦在其中。王同愈本不与宴,且中亚元,得之意外。惟公所最属意者在许,而许竟以疾不能赴宴。场事毕,公尚为许惜也。许屡试不第,以内阁中书终。观王、许之得失,可见凡事有定数也。   ○挽联汇志曾文正自诩善制挽对,兹录其脍炙人口者。有门生妇死,公挽之云:“亲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无憾;观于人言谓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深得老师口吻。又介弟国华陈亡三河,公挽云:“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公其时正在鄂治军也。不著一字,自然沈痛。又某御史挽伶云:“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此联久已传诵,然以之挽妓,亦无不可。不如李芋仙刺史一联云:“参不透絮果兰因,结局竟如斯,逝水年华悲梦断;抛得下舞衫歌扇,逢场今已矣,落花时节送春归。”确切不移,的是才人之笔。柏文僖公葰因戊午科场事被诛,时有人挽以联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鉴愚衷。”于无可著笔之中,而落落大方,不著痕迹,可谓得体。   ○残忍之果报同治初,山东有餐馆售生炒驴肉,味极鲜美。其法钉四木桩于地,以驴四足缚于桩,不宰杀也。座上有传呼者,或臀或肩,沃以沸汤,生割一块,熟而荐之。方下箸时,驴犹哀鸣也。   馆名十里香,极言其香可闻十里也。时长赓为山东按察使,恶其残忍,执肆主而杀之,遂绝。又有清江浦寡妇某者,富而不仁,嗜食驴阳。其法使牡与牝交,约于酣畅时,以快刀断其茎,从牝驴阴中抽出,烹而食之。岁死驴无数,云其味之嫩美,甲于百物。吴清惠公时为清河县令,亦执而署诸法焉。噫,异哉!食品之佳者甚多,何必肆其残忍之举,而供一己之口腹,宜乎其不容于世也。   ○回教之新旧派尝见西史新、旧教之冲突,几成莫解之仇。卒之,新教近人情,人皆向之,旧教亦不得不渐相混合。岂知回教亦有新、旧耶。回教有《天经》三十部,相传穆罕默特所著,名曰《甫尔加尼》,凡三十卷六千六百六十六章。隋开皇时,始传其教入中国,此旧教也。新教有《闵煞力》、《毛鲁的》两经,言马圣人为华人锯解以死,回民诵至此,则擗踊哭泣。甘肃河州有四大门宦之目,他属所无。四大门宦者:一曰穆扶提,犹蒙古语之巴图鲁也,又名临洮拱拜。一曰华寺,其中有旧教有新教,新教不薙鬓,令与须相埒,旧教则否。一曰白庄,以地得名。一曰胡门,以其始传教者多髭,因以名其教。此外又有大拱拜,毕家汤拱拜,张门拱拜之属。大拱拜最古,而胡门之起不过五十余年。拱拜者以祀其始传教之人,传教者既有拱拜矣,而其子若孙,因得世其业。核力法者,为门宦子孙之通称。一麻目为寺中之领拜,而尕音夹自副,尕字字书所无,俗读若歌甲切。胡门一名红门。大清顺治五年,凉州回米喇印、丁国栋叛;乾隆四十六年,循化新教马明心、苏四十三以仇杀旧教,因而作乱;四十八年,其党伏羗阿浑田五复叛;咸丰同治年间,西宁宁夏马化龙、马桂元叛;光绪二十一年,循化韩奴力叛;皆不久平定。回教中所谓罕植阿浑者,朝西域之尊称。阿浑,犹言塾师也。考乾隆四十六年有谕旨禁习新教。   ○平捻冒功同治六年十月,铭军追捻贼于赣榆县,有马队营官邓长安者,其中表潘贵升久陷捻中,隶伪鲁王任柱部下。月之上旬,逃归邓营,自矢刺任柱为贽而投诚。邓携之见主帅刘铭传。刘谕以不必剃发,如能得手,保二品官,赏三万银。十七日下午,铭中军驻西门外,左右军驻东南、西南两处。正造饭间,探报贼大队由东南来,即拔队迎击。任柱亲率大队顺城根来迎,刘师即于西门外顺城根击之。当未交绥时,潘见任柱来,驰马先迎之,任柱曰:“尔何以得回?”潘回:“有中表为马队营官邓姓者保留得不死。”又问“何以不剃发?”潘曰:“我伪对刘帅言,留发以便出入两军间,劝大王降也。”任又问:“刘帅现在何处?”潘指从西来白龙长旗者即刘帅坐营也。任即传令攻之。潘出不意,奋手枪击其背,毙焉,遂急驰回阵报刘帅。   刘不信,以为诈,将斩之。潘曰:“且缓觇之,任柱死,其队必哗乱;若不哗乱,则任未死,大帅杀我未晚也。”顷之,贼队里哗嚣而退,左右两军合击大破之,追杀四十里,斩万余级。   有黄旗马队善庆者,旧隶僧王部,王薨,遂隶刘戏下。其时亦顺城根迎击者,争潘功以为己功,得上赏,而潘仅得三品官、二万银。若据奏报之言,则死任柱者善庆也,非潘贵升也。同时有伪魏王李永,伪遵王赖文光,皆被官兵击散。永逃至旧县投李世忠,世忠缚献安徽巡抚斩之。赖文光逃至扬州,为华字营统领记名道吴毓兰擒斩之。   ○外人羡我科第日本服部宇之吉,为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教习。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回国,学部奏请赏给文科进士,奉旨依议。传言服部自乞之也。犹忆光绪初年,总税务司赫德二子,仰慕中国科名,纳监入籍顺天,且延名师攻八股,以期应试。至乡试年,为北皿号生群起而攻之,乃不敢入场。呜呼!彼时若当国诸大臣能通权变者为之奏请,特赐二举人,一体会试,既不占乡试皿号中额,又使外人入我彀中,岂不大妙,乃竟听其攻而去之。   厥后李文忠知之,叹曰:“朝中无人,朝中无人。”诚然。   ○一夜造成之塔乾隆间,帝南巡至杨州,其时扬州盐商纲总为江姓,一切供应皆由江承办。一日帝幸大虹园,至一处,顾左右曰:“此处颇似北海之‘琼岛春阴’,惜无喇嘛塔耳。”纲总闻之,亟以万金贿帝左右请图塔状,盖南人未曾见也。既得图,乃鸠工庀材,一夜而成。次日帝又幸园,见塔巍然,大异之,以为伪也。即之,果砖石成者,询知其故,叹曰:“盐商之财力伟哉!”园遭粤寇之乱,已成瓦砾,而此塔至今尚存。   ○卖友换孔雀翎乾隆帝之幸江南也,有内侍江姓者,精拳勇,号万人敌。   常侍帝游幸,颇宠信。扬州纲总与通谱,结为兄弟,骨肉至交也。帝还京后,江太监以窃宫中珍宝事逃去,敕下步军统领五城查拿。江思匿我者惟扬州纲总江某,往投当得保护。既至扬,纲总大为欢迎,设盛筵款之。饮毕,邀至密室谓曰:“君事大不妙,我处耳目多,藏匿非计,不如逃至海外为佳。今奉黄金千,乘夜即行,至某处海口,有我商号在彼,可设法也。”遂以金属江围腰中,导至后门出。门外乃甬通,夹墙皆高三丈许。既出,即闻阖门声甚厉。江心动,恐甬道中有埋伏,乃一跃登墙,孰知上亦伏勇士数十人,见江上墙,挺击而颠,缚而献于巡盐御史。奏闻,帝赏纲总布政使衔孔雀翎,同业中无不以为至荣焉。盖彼时盐商中仅此一枝孔雀翎也。   ○觞令之解围乾嘉间,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彼纲总者得嘻笑而呼叱之。有皖人方某者,名下士也,会试落第后,贫无聊赖,思得一馆以糊口,遂有友人介绍于扬州盐商汪姓家。念乡谊,又为京官所荐,虽留之,不之异也。一日纲总家大宴会,汪亦在坐。凡诸商宴集时,必各携一门客往,有觞政等事,可使之代也。是日主人行飞字令,以诗中有红字者饮。至汪,汪曰:“柳絮飞来一片红。”众大笑曰:“此杜撰也,柳絮焉得红?”举罚觞以进。方曰:“诸公毋然,此明人诗也。吾居停不忆上句,故不与君等辩,非杜撰也,上句乃‘夕阳返照长堤外’也。”众默然而罢。汪归,谢以千金,谓非君解此围,则我为众辱矣。由是尊为上宾焉。   ○城隍昭雪冤狱光绪初年,河南镇平县盗犯王澍汶临刑呼冤一事,邸抄所载不甚详。其时知镇平县者为方某,少年进士而初任也。其事则寻常盗劫耳。案出时,见刑幕东涂西抹,与所供多不合,怪而问之。幕曰:“我等皆老于申韩者,公读书初出茅庐,不知其中玄妙也。”方即不敢再问。狱上,决有日矣。是日缚澍汶赴市曹,监斩官抚标中军参将并开封知府唐某也。澍汶一出狱,即大声呼冤。槛车道出城隍庙街,不由人驭,直趋入庙中庭下而止,而澍汶仍呼冤不已。庙距抚署甚近。其时六安涂宗瀛为巡抚,闻之亟遣询,乃命返狱中另鞫。始知王澍汶为盗首,真者早远飏。捕者获其娈童,绐之曰:“官呼尔为王澍汶,尔即应之。”更教以供词,且言澍汶已代尔谋出狱事,慎毋泄。及将斩,始知为所欺,故呼冤不已。据唐太守云:“是日事诚有异,御槛车者二人,竟不能制一骡,骡直向庙中,亦不可解,岂冥冥中真有鬼神在耶?”是案亦经刑部提讯。知县方某,潘文勤门生也。文勤时掌刑部,询其故,方因举刑幕所言以对。   文勤大怒,命逮刑幕,方革职,省中承审各员皆获咎有差。   ○戊戌变政小记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清德宗皇帝锐意维新,用康、梁之言,设新政府,以图改革。天下之民莫不引领以观厥成,窃以为中国之强可计日待也。不料四十日即推翻矣,新章京被斩矣,德宗被幽矣,西后复临朝矣。渐至于庚子拳匪之乱,其不亡国者几稀。余尝举戊戌变政之谕旨,及推翻后之伪谕,录而存之,俾后来者知当日之梗概焉:二十四年正月初六日上谕:“给事中高燮曾奏请设武备特科一折,著军机大臣会同兵部参酌中外兵制一并议奏。”   同日上谕:“总理衙门遵议贵州学政严修请设专科一折。据称该原奏,一为岁举,一为特科,先行特科,后行岁举。特科约以六事:一内政,凡考求方舆险要邻国利病民情风俗者;二外交,凡考求各国政事条约公法律例章程者;三理财,凡考求税则矿务农功商务者;四经武,凡考求行军布阵管驾测量者;五格物,凡考求中西算学声光化电者;六考工,凡考求各物制造工作者。由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抚学政各举所知,无论已仕未仕,注明其人何所专长,在保和殿试以策论,严定去取,评列等第。覆试后,引见候擢。此为经济特科。以后或十年或二十年一举,不拘常例。岁举则每届乡试年分,由学政调取新增算学、艺学、各书院学堂高等生监,录送乡试,初场专门,次场时务,三场仍四书文。凡试者,名曰经济科,中贡士者,亦一体覆试殿试朝考等语。仍著该衙门妥议具奏。”   四月二十六日上谕:“徐致靖奏保荐通达时务人材一折,康有为、张元济,著于本月二十八日预备召见;黄遵宪、谭嗣同著送部引见;梁启超著总理衙门察看。”   五月初五日上谕:“乃近来风气日漓,文体日敝,所试时艺大都随题敷衍,罕有发明,而空疏者,每滥竽充选。若不因时变通,何以见实学而拔真才。自下科始,乡、会试及生童岁科各试,一律改试策论,一切详细章程该部即妥议具奏。”   五月初八日上谕:“前因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特降谕旨,令军机大臣、总理衙门王大臣会同迅速覆奏。”   五月十六日上谕:“总理衙门奏议覆御史曾宗彦奏请振兴农务一折。农务为富国之道,是在地方官随时维持保护,实力奉行。上海近日创设农学会,颇开风气,著刘坤一查明章程,咨送总理衙门查核颁行。其外洋农学诸书,著广为编译以资肄习。” 五月十七日上谕:“各省士民若有新书以及新法制成新器,果系足资民用者,允宜奖赏以为之劝。所制之器,酌定年限,准其专利。有能独立创建学堂,开辟地利,兴造枪炮各厂,有裨于兴国殖民之计者,并著照军功例给予特赏。”   五月二十九日上谕:“孙家鼐奏原任詹事府中允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一书最为精密,著迅即饬刷一千部,克日送交军机处。”   六月初一日上谕:“张之洞、陈宝箴奏请饬妥议科举章程一折。著照所拟,乡、会试仍定为三场。第一场试中国史事论五道,二场试时务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一篇。   首场中额十倍录取,二场三倍录取,取者始准试次场。每场发榜一次,三场完毕,如额取中。其岁科试生童,亦以此例推之,先试经古一场,专以史论时务命题,正场试以四书五经义各一篇。至词章楷法未可尽废,如需用此项人员,自当先期降旨考试,偶一举行,不为常例。嗣后一切考试,不得凭楷法之优劣为高下。”   七月初三日上谕:“嗣后一经殿试,即量为授职。至于朝考一场,著即停止。”   七月初六日上谕:“总理衙门代奏主事康有为陈请兴农殖民以富国用一折。即于京师设立农工商总局,派直隶霸昌道端方、直隶候补道徐建寅、吴懋鼎等督理。端方著开缺,同徐建寅、吴懋鼎均赏三品卿衔,准其随时具奏。”   七月十三日上谕:“湖南巡抚陈宝箴奏保人材,湖南候补道夏献铭、黄炳离,前内阁学士陈宝琛、侍读杨锐,礼部主事黄英采,刑部主事刘光第,广东候补道杨枢、王秉恩,江苏候补道欧阳霖、杜俞、柯逢时,江西候补道惲祖祁,湖北候补道徐家幹、薛华培、左孝同,均著来京预备召见。”   七月十四日上谕:“近日臣工条奏,多以裁汰冗员为言。   如詹事府无事可办,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等衙门半属有名无实,均即归并内阁及礼、兵、刑等部办事。   外省如直隶、甘肃、四川等省皆系总督兼管巡抚事,惟湖北、广东、云南三省督抚同城,原未划一,现在东河在山东境内者,已隶山东巡抚管辖,只南河河工由河督专办,著将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东河总督一并裁撤,均著以总督兼巡抚事,河督即归并河南巡抚。至各省漕运,多由河运,河运所费无多,应征漕粮亦多改折,淮盐所引省分,亦各分设督销,其各省不办运务之粮道,及向无盐场,仅管疏销之盐道,亦均著裁撤。此外如各省同通佐贰等官,有但兼水利盐捕并无地方之责者,即查明裁汰。其余京外犹有应裁文武各缺,著分别详议赶办。至各省设立局所,名目繁多,虚糜不可胜计,著将各局所中冗员裁撤净尽,并将分发捐纳劳绩人员,严加甄别,即一月办竣。”   七月十六日上谕:“怀塔布据称礼部主事条陈挟制等语,朝廷广开言路,前经降旨,毋得拘牵忌讳,稍有阻格。若如该尚书所奏,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怀塔布著交部议处,王照原呈著留览。七月十九日吏部议,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登,左侍郎堃岫、徐会澧,右侍郎溥颋、曾广汉均著革职,王照赏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用。”   七月二十日上谕:“著工部会同步军统领衙门五城街道厅将京城内外河道一律挑挖深通,并将各街巷修垫平坦。款由户部筹拨。”   同日上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弟、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著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   七月二十四日上谕:“孙家鼐奏请设医学堂,考求中西医学,当令大学堂兼辖。”   同日上谕:“孙家鼐奏遵议徐致靖酌置散卿一折,酌置三、四、五、六品学士各职,遇有对品之卿并翰林对品缺出,一体开单请旨。”   同日上谕:“刑部代递主事萧文昭请设茶务学堂、蚕桑学堂,著各督抚迅速筹议开办。”   七月二十七日上谕:“瑞洵奏南漕改折并屯田裁并各折,交奕劻、孙家鼐会同户部妥议。”同日上谕:“黄思永筹款设办速成学堂,著即如所请,筹款试办。”   同日上谕:“都察院代奏四川举人陈天锡所请,将大挑、教职、誊录各项人员于会试荐卷中挑取,及科甲候补人员准其一体考差。”   同日上谕:“中书祁永膺奏请将各省教职改为中小学堂教习,著详议。”   同日上谕:“刑部主事顾厚焜呈请邮政广设分局,各省一律举办,著妥议。”   同日上谕:“瑞洵奏称于京师创设报馆,翻译新报,即著创办以为之倡。”   同日上谕:“国家振兴庶务,兼采西法,牧民之政,中西所同,而西人考究较精,故可以补我未及。故日夜孜孜改图新法,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所畀,祖宗所遗,非悉令其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加以各国交通,非取人之长,不能全我之所有。朕用心至苦,而黎庶犹有未知,咎在不肖官吏与守旧士夫,不能广宣朕意。今将改行新政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意,上下同心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著查明四月二十三日以后所关乎新政之谕旨,各省督抚均迅速照录,刊刻誊黄,切实开导,各省州县教官详切宣讲,各省、藩、臬、道、府饬令上书言事,毋得隐默顾忌。其州县官应由督抚代递,即由督抚将原封呈递,不使稍有阻格,总期民隐尽得上达,督抚无从营私作弊为要。此次谕旨,并著悬挂督抚大堂,俾众共观。” 七月二十八日上谕:“即著各省督抚传知藩臬道府,凡有条陈,均令其自行专折具奏,毋庸代递。至州县等官言事者,即由督抚将原封呈递;至士民有欲上书言事者,即由本省道府等随时代奏,均不准稍有抑格。”   以上皆德宗锐意新政切实讲求之证,非若后来以新政涂饰天下耳目,藉便私图也。至八月推翻之后,八月十一日伪谕:“著将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又凡有言责之员,自当各抒谠论,其余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奏,以符定制。又时务官报无裨政治,徒惑人心,著即日裁撤。又所有官犯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弟、并康有为之弟康广仁,著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都察院严行审讯。”   八月十三日伪谕:“荣禄著军机大臣上行走,裕禄著补授直隶总督。所有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   八月十四日伪谕:“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著各省严密查拿,极刑惩治。梁启超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著一并严拿。康有为之弟康之仁,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情节较重,是以未候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   八月十四日伪谕:“已革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著永远监禁。编修徐仁铸著革职,永不叙用。”   十五、六等日伪谕:“左都御史著怀塔布补授,并授内务府总管。户部左侍郎著徐会澧署理。”   二十日伪谕:“溥颋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二十一日伪谕:“湖南巡抚陈宝箴滥保匪人,著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职。四品京堂江标、庶吉士熊希龄,庇护奸党,暗通消息,均著革职,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十九日伪谕:“李端棻即行革职,发往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以上皆戊戌一岁中之事。至二十六年庚子夏,拳匪倡乱,亲贵庇贼,致启各国之衅,京师不守,两宫播迁陕西,于是有十二月初十日敷衍变法之谕,去精神而求糟粕,愈变愈坏,人心愈失,以迄于辛亥十二月寿终矣。合观前后各谕旨,前者令人欢欣鼓舞,后者令人怒发冲冠。德宗变法,何等恳切肫挚;西迁后之变法,仅欺饰人民而已。且不仅欺饰也,方借此破格之名,而大开贿赂之实,在彼亲贵,方人人自为得计,不知树倒胡孙散,迄今日又从何处博得一文哉!尤可笑者,斥康、梁为叛逆,为奸邪,悬赏购之,恨不即日磔之,孰知异日伪行新政,仍不出康、梁所拟范围以外,自古有如此无耻之政府乎?   噫,异矣!按:戊戌新政虽未成,而德宗名誉,已洋溢乎中外,泰西人至称之为中国大彼得,足征其佩服深矣。愚以为不有戊戌之推翻新政,必不致有拳乱;不有拳乱,革命事业无从布种。   凡事莫不有因果,辛亥之结果,实造因乎戊戌也。   ○属国绝贡之先后京师旧有会同四译馆,在正阳门东城根玉河桥,沿明旧地也。屋共三百余间,专备外国贡使驻足之地,凡朝鲜、琉球、越南、缅甸、暹罗、廓尔喀诸国来者皆驻焉。以余所知而言,暹罗咸丰间尚入贡,嗣因粤寇作乱,海道不通,遂绝。琉球则于光绪六年灭于日本。越南亦于六七年间为法人蹂躏,直逼其都,国主遣使臣入中国求援,居天津半年余。时李文忠为直隶总督,以其私订条约,未曾请示天朝,不便保护,拒之,二使臣痛哭而归,其实文忠不敢与法人开衅也。琉球尚世子亦在天津,每晨必长跪文忠辕门外,侯文忠舆出,则作秦庭之哭。文忠每遣武弁慰谕之,如是者数月之久,亦痛哭而归。缅甸之役,在乾隆朝本系敷衍了事,并未扫穴犁庭执讯馘丑也。大兵仅达木邦而止,即以木邦土酋为王,与之订十年一贡之例。至光绪八九年间,英人占据缅甸后,大为整顿,至十三年遂与我驻英公使订缅甸条约矣。朝鲜则岁有例贡,海道距山东一苇可航,然不准由海行,必须遵陆渡鸭绿江,出奉天,过榆关,而至京师。迂道千余里之遥,不以为苦。彼国商人,恒藉岁贡以获大利,盖以货物杂贡品中,出入两国之境,皆免税也。以高丽参为大宗,布次之,纸发海味又次之。每十月来,次年七月归,以为常,及为日本所灭,而贡亦绝。于是四译馆鞠为茂草矣。   惟廓尔喀与前清相终始,至光绪季年,犹见邸抄中有入贡之事。   彼国亦十年一贡也。 ○琉球贡使清同治四年,余在常州,喧传有琉球贡使过镜,偕众往观。   使舟泊西门外接官亭下。久之,见二役舁一方箱至,一骑持名帖随之,立岸上,大呼曰:“使臣接供应!”即见使舟有二人出,如仆隶状,跪鹢首,向岸叩头,亦大呼曰:“谢天朝赏!”   于是二役既舁箱入舟中,亦不知何物。须臾,舁空箱随骑者匆匆去。久之,武、阳两邑令呵殿来,舆立河干,两令端坐不动,执帖者以名帖两手高举,大呼使臣接帖。于是正副二使臣出,至鹢首,向岸长跪,以两手各捧一邑令之名帖戴于顶,而口中自述职名焉。两大令但于舆中拱手,令人传免而已,不下舆也。   礼毕,使者入仓,两令亦呵殿归署矣。郡守位尊,不往拜也,两令之名帖,以红纸为之,长二尺,宽八寸,双折,居中一行,大书天朝文林郎知常州某府、某县、某某人顿首拜。字大径二寸许,此余所目睹也。至所闻则更可异矣。琉球贡道止准收福建海口,至闽后,即须由内地前进。闻到闽后,浙闽总督有验贡之例。是日总督坐大堂,司道旁坐,府县则立侍案侧,两贡使手捧表文、贡单,至头门即跪,报名,膝行而进。至公案前,以表文、贡单呈验,总督略阅一过,传询数语,即令赐食,即有一役以矮桌二置大堂口,酒肴亦续续至,二使者叩头谢,乃就堂口席地坐而食之,各官仍坐堂上也。须臾食毕,复向上九叩首谢恩毕,乃鸣炮作乐掩门,无私觌之礼也。琉球服装,衣宽博之衣,腰系大带,宽尺许,以颜色分贵贱,冠亦如之,冠似僧冠而稍高,惟足则中国之缎靴,盖彼居本国皆赤足,惟入贡始靴也。其仆役则宛然戏剧中所扮苍头状,一身皆黑,最易识别。 考琉球全国之地,不过中国一大县,本无国王也。明洪武好大喜功,赐其土酋金印,封为国王,又赐闽人善操舟者三十六姓以为之辅,于是俨然一国矣。其时日本正当幕府时代,列藩分封,不相统一,琉球遂幸延国脉四百余年。及日本推翻幕府,力行新政,回顾卧榻之下,有人酣睡,又非条约之国,遂一鼓灭之,夷为冲绳县矣。闻亡国之王为世子时,曾在京师国子监肄业,徐小勿孝廉为其教习,授以试帖诗,居然能工,逮归国为王后,常与臣下联吟,亦不废政事。惟贫小而弱,无力豢兵,国之不国,不待日本之吞而始知也。   ○马复贲越南使记乾隆间征越南,拟治阮光平篡弑之罪,复黎氏社稷。会王师大败于富良江,阮光平惧中朝大举复仇,遂卑词乞降。帝因彼既胜而降,遂亦许之。于是加封号,挥宸翰,恩礼稠叠。及光平来朝,复赐宴赐诗,赐游三海,待以隆礼。光平归国,仍复不靖,时以我国沿海盗舟供其指使,劫夺商民,且封海盗为提督总兵诸官,海疆官吏无可如何。黎氏残裔归国后,复为阮光平所歼,中朝亦不过问。至同治间,法人开殖民地至越南,见其地势沿海,土肥人蠢,思久据之,始而通商,继渐逼入内地。时越南王告急于中国之书不知凡几矣。朝命李文忠派员前往,侦探实情。令下,无人应者。有桐城马复贲者,以应试不第,依其兄居天津,兄为操江练船管驾官,忠裔也。复贲请于兄,愿应募往,兄遂为介绍于文忠。文忠大喜,许以归来后,必专折以荐,惟此时亦宜有职衔,乃立畀双月候选同知执照以行。此光绪七年事。复贲少有大志,好酒任侠,弛斥不羁,好读书而不工举业,尝作乘风破浪之想,此行而愿遂矣。其行程由内地广西出镇南关,终日行深箐密林中,虎狼之叫嗥,瘴疠之恶毒,一无所恐,随役死二人,而复贲且无恙也。既间关至越南,达中朝君相意旨,留其国者二年。于八年壬午冬,伴越南二使一范姓一阮姓者来天津乞援师。文忠却其请,而越遂亡。   文忠旋丁内艰,朝命合肥张树声署直督,文忠以复贲属之,张已奏请以五品京堂用。已属稿矣,会有谮复贲于张者,言其酗酒狎妓事,遂不果荐,仅以同知终。文忠复莅,亦无如何矣。   嘻!以复贲之勇侠,使将一军,颇足以伍绛、灌,惜不遇知己,奈何!其在越南时,有致友人书一通,兹录之以证当年之实事焉。书云:越土之广古交阯无是也,实由乾隆中兼并占城、真腊二国而然。自是分为南北二圻。乃得之未久,而南圻极南海滨沃壤,为法人侵占。同治十二年,法商以运械往云南,道出北圻东京,羡其地之富,乘间攻取。法以数十人之力,数日之中,连下八省都会,越人无计御侮。其时云广与越交界隙地,土匪出没于深山密箐中,劫杀边民。内有刘永福者,广东钦州人,素枭桀,有越官与相识,遂招其拒法。法受创,与越人成约而罢。因其地形险阻,民心未附,法遂幡然变计,阳尊以虚名,而阴收其利,越人为其所愚。数年以来,察地抚民,根深蒂固,一二年前,时有侵侮之事。越人噬脐莫及,复欲乞援于朝廷,而私与法人立药一节,显背国法,自知未能蒙允,忍而不发,以至于今。刘永福自助越人击退法兵后,该国授为三省提督,驻紥宣光一带,设关征税,裕饷练兵,虽未必忠于越人,而仇视法人,实其本愿。云南自普洱、临安东至开化各府,皆与越交界。万山重叠,路极崎岖,内有大河三:一由蒙化东南流历元江、临安至蒙自境入越界,名元江,下流名洮江,东流六百里,历越之宣光、兴化、山西各省至其东京;一由蒙化南流,名李仙江,又名把边江,历普洱、思茅南入越之兴化省,折而东流七百里,名陀江,亦至东京,北与洮江会;一由开化南流入安平,入越界下流,名宣江,历越之宣光山南流四百余里至东京。三江总汇,名为富良江,一名珥河。又东南流三百余里,分为数十派,潆洄而东入于海,此地形之大略也。刘永福所驻之地,即洮江中流,云、越交界要隘。法之图越也,实意在云南矿产之富,若越之东京,则早已在其掌握中矣。第因永福积仇,扼守中路,道阻不通。从前法、越约中,原载明通商中国云南一节,今法人以永福即为越官,碍其通商之路,即系越人背约。去年八九月间,法人定议先攻越南,故贲于十一月奉差赴越,传语国王,留其都城二十日,反复笔谈数万言。今年三月初八日,法陡兴兵将东京攻破。其时贲适在彼,身入其中,彼此商办,法人亦知理屈,仍将城池交还越人。贲即飞请速派大员来此,大可补救。适合肥丁艰,张公置任,遂将此事束之高阁云。   据余闻人言,刘永福之弃越投清,亦复贲之计画,尝询之,而彼不承认也。嗟乎!以酗酒狎妓之微嫌,遂没其困苦艰难之功业,中朝之赏罚不均,于此可见一斑矣。   ○缅甸订约之失败缅甸既敷衍了事后,遂定十年一贡之例。逮英人破阿瓦都城,逐其国酋,夷其宗社,而中朝尚复不知。于是有光绪十三年与英人定《缅甸条约》。兹录之以证中朝自欺之笑柄焉:大清国大皇帝,大英国大君主、五印度太后帝,因欲固存两国友睦,历久不渝,并广开振兴彼此人民通商交涉事宜。兹由大清国特派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多罗庆郡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工部左侍郎孙,大英国特派赏佩二等迈吉利宝星、前署驻华大臣、今美京头等参赞大臣欧,将所议条款开列于左:一、因缅甸每届十年,向有派员呈进方物成例,英国允由缅甸最大之大臣,每届十年派员循例举行,其所派之人应选缅甸国人。一、中国允英国在缅甸现时所秉政权,均听其便。一、中缅边界应由中英两国派员会同勘定,其边界通商事宜,亦应另立专章,彼此保护振兴。一、烟台条约另议专条。派员入藏一事,现因中国察看情形,诸多窒碍,英国允即停止。至英国欲在藏印边界议办通商,应由中国体察情形,设法劝导,振兴商务。如果可行,再行妥议章程。倘多窒碍难行,英国亦不催问。一、本约立定,由两国特派大臣在中国京城将约文汉英各三分,先行画押,盖用印章,恭候两国御笔批准,再于英国京城速行互换,以昭信守。光绪十三年二月初八奉旨依议。钦此。   按:第一条具见英国外交手段,以虚名与中国,第二条则实利归己矣。第四条更见狡猾,彼已与藏番连年开衅,藏恃城险,英恃炮利,互有胜负,未得便宜,意欲使中国饬令藏番降服,而又不肯明言,恐违公法,故隐约其辞,且示退让,则中国与藏番不得不入其玄中矣。彼总理衙门群豕乌得知之。○廓尔喀贡使乾隆间征服廓尔喀事,载之《圣武记》中。逮至英伦,见使署旧日档案,始知廓当日举兵,实非抗中国也,乃欲伐印度也。印与廓有切齿仇,久欲得印而甘心焉,自顾力量不足,拟借上国以为助。其时译音不通,廓之语言又为印、藏夹杂之音,愈不能解。及见兵起,边吏仓皇入告,乃命福康安征之,故一战即降。降后上书于福康安,详述由廓入印山川道里甚悉,请发大兵收印度,愿为向导。福据以上闻。乾隆帝忽疑廓此举为复仇之计,将引我重兵深入腹地聚而歼旃,不允所请。且其时正用兵西北,开辟新疆,亦无暇他顾。厥后英人之灭印度亦廓尔喀导之也。惜哉!使当日移征新疆之师而收印度,而今日富甲地球矣,即鸦片亦无由而兴,何有于禁,九州铁不能铸此大错也。自是廓亦定十年一贡之例。光绪元年冬,余在京候试,忽市上喧言有外国人入贡者,奇形怪服,非所常见,余亦随众往观,见其由永定门大街过天桥,入正阳门,而至四译馆止焉。   贡品、行李、随从及护送兵役约四五百人。其使臣二人皆衣渗金宽博之衣,皆红紫色,冠皆如和尚所冠之毗卢帽,而中较高,上似有金绣之饰。各手一素珠,乘四人肩舆,无盖无帷,如庙中神轿状。大惑不解。明日见邸抄,始知为廓尔喀也。相传四译馆中能廓语者,仅译吏一人,语且不精。幸廓使能英语,遂以英语相酬答焉。至光绪三十一年,又见其入贡,绝不以中国贫弱而反颜,可谓有始有终矣。今则为英之保护国,亦渐更其政俗,然其教则仍佛教也。   ○哲孟雄之幸存印、藏之间又有小国名哲孟雄者,周遭仅中里七十余里耳。   本为藏番部落,每由西藏入贡之期,亦附贡微物,聊以将意而已。英人欲通商西藏,必于达吉岭开埠为转输停顿之地,欲开达吉岭,必道出哲孟雄,遂力争哲孟雄于总理衙门,以为本系印属小国。总署函致驻英公使争之,于是星使命随员各抒己见。   有湖南新化人邹代钧者,为邹叔绩太守汉勋之孙,舆地名家也。   援古证今,原原本本考据哲非印属。呈星使,亦不置可否,以示总文案方培容。方字子涵,上元人,见邹说,大声曰:“钦差如商量此等大事,不可委之书生,彼皆据《海国图志》及《瀛寰志略》等书,妄腾臆说耳。中国古书,万不足恃也。既英人欲得哲孟雄,不如与之,中国何在乎此七十里小部落哉!”   星使亦不能决。方又曰:“何不与马参赞商之?”星使以为然。   马参赞者,英人马格里也,自郭嵩焘奉使时,即授马二等参赞,借以通两国之情。马虽英人,然忠于所事,并不助英以欺中,英人亦重之。及问马,马曰:“容细查之。”即登楼觅邹曰:“君舆地专家也,请据中国古书为我考察哲孟雄究奚属者。”   邹曰:“已进一说于公使矣。”马即询星使。星使曰:“方子涵云中国古书恐靠不住。”马曰:“是何言,中国书论中国事犹以为靠不住,岂外国书论中国事反靠得住耶!”取邹稿去,即据以译成英文,而复英外部焉。英外部亦无异说,乃照租借例定议而已。方在八股时代,颇有文名,不料一入仕途,顿丧其天良如此。   ○新加坡之纪念诏书余随使泰西时,道出新加坡。其时中国总领事为左秉隆,字子兴,广东人,京师同文馆学生也。能通英、法、德三国语言文字,研究外交,颇有心得。曾惠敏公携之出洋,即任以新加坡总领事。时觞余等于署中,见其书室中有画龙竹筒十余枚,皆长三尺许,两端皆以蜡印封固,异而询之。左叹曰:“此皆历年中朝所颁暹罗、缅甸等国恩诏、哀诏也。制成后,循例颁寄,亦不计人之受与不受。代寄者大都皆中国海商,一至新加坡即交与领事衙门,日积月累,遂有如此之多。使果寄至彼邦,彼亦必不承认,反生枝节,不如留此以为纪念而已。”继又曰:“英人已屡次请求一二幅为博物院之陈列品,吾不敢也。”   ○盗用巡抚印同治中叶,湘南盗用巡抚印文一狱,几摇动大局,幸知县某精细,未酿大祸。先是,长沙有名妓廖玳梅者,色艺冠一时。   省绅某位尊而多金,昵之,欲纳为妾,廖不允。有外县绅某者亦昵之,其人家亦不贫,且年少美丰姿,廖久属意矣。外县绅每逢省中课书院必至,至即宿寥所,而屏省绅于门外,省绅颇衔之。一日,外县知县某忽奉巡抚密札一通,谓该县绅士某某等六人勾结发逆余党,拟在省城作乱,已侦获同党多人,供证凿确,即将某某等六人密拿正法云云。令得此札大惊异,盖此六人皆邑中清白公正之士,其中皆举人五贡之类,且家皆殷实,文名籍甚,何致有悖逆举动,遂商之刑幕。幕将院札阅数过,拍案曰:“此文伪也,焉有督抚印文而无监印官衔名者乎?公须亲赴省垣,密商布政,取进止。”令乃行,谒布政,以情告。   布政亦细阅抚札,不能决。语令曰:“尔明日毋出面,俟我上院询明后,再商办法。”次早布政入见巡抚,密问曰:“如某县某孝廉某拔贡者非公书院门生耶?”中丞曰:“然。是皆高才生,累列首选,吾甚刮目者,岂有所干求耶?”布政曰:“否。闻公欲杀此数人,何也?”中丞大惊曰:“何来此言?孰诳尔耶?”布政曰:“有据在。”乃出印文授之。中丞面色如土,颤声答曰:“印则是也,我何尝为此?”布政乃述其由,中丞益骇曰:“是不可不究。”因严鞫署中男女仆婢等。有夫人小婢曰:“某日有某卖婆来,似曾向夫人乞印文焚疏事。”   亟逮卖婆至,初不承,继将用刑,乃哭曰:“是省绅某贿我求夫人者。”立命逮某绅,一讯而服。盖省绅欲娶廖,廖意终不属。省绅曰:“尔属意者如目前暴卒,则奈何?”廖曰:“某若死,则嫁尔。”省绅乃出此毒计,思假县令手而杀之也。彼五人亦因公事与省绅龃龉,结怨甚深,拟一并除之以为快。于是案乃大白。廖逃至外县,追捕监禁。卖婆与省绅皆拟斩。中丞夫人吞金死,中丞告病去。布政升巡抚。某令则调署大缺以酬之。中丞刘琨,云南人。布政李恒,江西人。其余人名、地名当日告者皆详之,今忘之矣,仅忆一妓一抚一藩耳。   ○巧对 曩在京师见有属对之工者,辄记之,以资谈助。“麦秋至”   对“桑春荣”,“三白瓜”对“万青藜”,“青龙棍”对“朱凤标”,“陶然亭”对“张之洞”,“狮子狗”对“熊伯龙”,“乌须药”对“黄体芳”,“李象寅”对“杨猴子”,“赤奋若”对“朱■然”,“杜鹃花”对“李鸿藻”,“老板”对“童华”,又“树已半枯休纵斧”对“果然一点不相干”。以绝不相当之二语,集而成对,觉字字铢两悉称,可称工妙绝伦。   ○古今事无独有偶 二则吴翌凤《逊志堂杂钞》引《猗觉寮杂记》云,某县有尉,夜半叩令门求见甚急。令请待旦,尉不可,不得已披衣起,延尉入。问曰:“事何急,岂盗贼待捕恐失时耶?”曰:“否。”   “岂有疾病仓猝耶?”曰:“无。”“然则何急?”曰:“某见春夏之交,农事方兴,又使养蚕,恐民力不给。”令笑曰:“然则君有何妙策?”曰:“某见冬间农隙无事,不若移养蚕于冬为便。”令曰:“君策真非古人所及,奈冬无桑叶何!”   尉瞠目不能答,久之长揖,曰:“夜深矣,请安寝。”阅此不觉失笑。古今事真有如出一辙者:光绪中叶,金陵有需次通判甘某者,司东台县厘税,每夜必戎装持械携兵役遍巡城市。一夜巡至县署前,已四更矣,叩署门请见甚急。令以为火盗之警也,披衣起见之,问何事。甘曰:“无他,适已出巡遍城闉,恐君更出为劳耳,故来告,请安睡也。”今曰:“吾早寝矣,公来始起也。”甘亦惘惘而去,古今事无独有偶也如此。   寄园《寄所寄》所载,明山西乔御中廷栋,起家进士,巡方三省。罢官家居时,每晨必具衣冠,升堂高坐,命仆役呵唱开门,以次伏谒,或作控诉状,乔一一为之剖判讫,然后如仪掩门。每日如此,闻者无不匿笑。不意今时亦有相类者。光绪间,有皖人张传声者,入资为河南候补道,加花翎二品衔。其面目臃肿有痴态,腹如五石瓠,食兼数人。需次汴省无差委,每日晨起盥漱早食毕,即冠珊瑚冠、孔雀翎,数珠补服,由内室而出,中门置一云板,出则击之,仆则高呼大人下签押房矣。   既就坐,一仆进茗碗,一阍者持手版十余如折扇式,口称某某等禀见,其实并无一人也。张则手举茗碗,作官腔曰道乏罢,阍者斜步出,则又高呼曰,传伺候,大人下来矣。张乃雅步登肩舆,出门拜客矣。亦每日如是,如演剧然。此叶孝廉士芬为予言。叶、张之同乡也,癸卯借汴闱报罢后即馆其家,初见此状,不觉大笑,以为此公殆官痴也。张丁外艰,奔丧归,死于中途逆旅中。   ○命名不可不慎士大夫命名不可不慎,或贻笑柄,或误功名,皆由于此。   湖南游子岱方伯智开,应乡试时名于艺。中式后,主司乔勤恪公谓之曰:“尔名当改。”游不悟,问何故。乔曰:“尔归阅《日知录》便知。”游阅至黄幡绰、镜新磨故事,乃恍然,遂更名智开。江西勒少仲中丞应拔萃科时,名人璧。及选贡,学使者谓之曰:“尔名当改。勒人之璧,是何行止。且璧与逼同音,既勒人,而又人逼,非义也。”乃更名方锜应朝考焉。武进王颂平大令国均,戊辰进士,书法甚佳,殿试已列入前十本进呈矣,及胪唱,太后闻之曰:“好难听。”盖“王国均”之音与“亡国君”同也,遂抑置三甲,以知县发安徽,被议改教职,为山阳教谕二十年。复以卓异选云南某县令,未之任而卒,潦倒终身。又曾文正公中乡举时,榜名子城,字居武。余在京曾见是科乡试同年录。会试时,座师命改国藩焉。此事近三十年殆无人知之矣。若今之以“国”、“魂”、“侠”、“血”   等字命名者,更卑卑不足道矣。○验方 三则治咽嗝奇方,用老梗苏泡水和面粉,俟日食时,在日中搓为丸,须即日晒干,丸皆中空,治咽嗝有神效,此理不可解。   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七月朔,日有食之,余目睹武进王仲光孝廉在苏州制此丸,中果空也。他时制之则不然。   龙眼核去黑皮,研极细末,治刀伤,立刻止血止痛。余见此方后,即手制约三四两许,久未有用。一日在金陵见一木工误以斧伤小童面部,血流如注,忆及此,与敷之,顷刻血止,亦不疼,且能速愈。是亦不可解也。   小儿黄水疮,溃烂出水,甚至不能坐卧。用风菱烧灰研末涂之,一二日即愈。菱壳烧灰,愈陈愈佳,洞庭山所产尤佳。   此极不直钱之物也。昆山张敬夫、广文芬传余此方,愈小儿甚多也。   ○光饼 苏州市上有卖一种小面饼者,大如钱,中有孔,可以索穿之,微甘而脆,名曰光饼。予童时尝食之。咸丰间,制钱一文可购十饼。曾举以问塾师,饼何以光名,师曰:“想系光福人所创始耳。”遂亦置之。不意越四十余年,偶阅雷琳《渔矶漫钞》载钱唐吴中林《咏光饼》诗,始知饼为戚继光行军时所作也。一事一物,莫不有其原始,信乎开卷有益哉!   ○诬妻得财光绪初年予留京过夏,有友人邀饮于肆,同座皆过夏者,藏阄行令,极其欢洽。座有一淮人曰:“予不习酒令,今说一事,如诸君能解决者免饮,否则罚一杯。”众曰可。淮人曰:“吾淮某甲,一日晨起将赴茶社小食,于途中拾得银券一纸,视之,固素所交往之钱肆也。欣然往取银,甫入门,已闻失主央肆主注销求止付,而甲仍从容取银去,失主不敢认,肆主亦不敢阻。是操何术以致此?”诸人思之良久,皆不得其故。淮人曰:“各饮一杯,予言之。当甲挟券入肆时,见失主在肆,即伪为怒容,汹汹入。肆主向之点首,亦不答。肆主曰:‘先生清晨何怒为?’甲曰:‘不可说,不可说,家丑也。然吾两人交情,言之何伤。予昨以事赴清江,今早归,见予妻枕边有银券一纸。’随说随即取券出,掷案上曰:‘是必予妻之奸夫所赠者,予将得而甘心焉,今姑取此银去,会须侦之。’肆主唯唯,目视失主亦无言,遂以银与甲而去。”同辈闻之,皆骇叹其狡诈而已。   ○回回卖猪肉常州市有屠肆。一日,有回教阿轰自礼拜寺讽经归,衣白布回衣,冠尖顶回冠,过屠门,适屠人拒巨斧据高砧斫猪首,血溅其身。阿轰大怒,将挞之,经市人调停,命屠赔偿,阿轰坚索银饼十枚,将行矣,屠人曰,“银既与尔,衣当与我,且已为血污,尔亦不能服之归家也。”遂脱而与之。屠忿甚,掷衣于地,足践而口詈之。一秀才在旁睨之而笑曰,“是奇货,可使倍价而赎也。”屠犹怒不解。秀才曰,“我非虚言,尔如听我计,必能使之倍偿。”屠曰,“若然,我但得原价足矣,余皆与君。”秀才曰,“可,尔明早衣其衣,冠其冠,据案卖肉,渠闻之必来观,可惟尔所欲。”屠如言。次日喧传一回人卖猪肉,皆来观。阿轰一见,更怒,势将用武。屠曰:“我以十圆买得者,尔岂能禁我不衣乎,何无理取闹如此。”观者如堵,皆谓屠言直,阿轰无如何,愿将昨所得者还之,求勿衣。   屠不许曰,“非十倍不可,”再三请,倍价赎归。秀才曰如何,欣欣然持十圆而去。此武进余益斋工部为予言。   ○赵三姑娘昆明赵蓉舫尚书光,长刑曹二十年,且累得试学差,又累次查办外省案件,积资至五六十万。无子,只生三女,长,次皆早嫁早死,惟三女未字。赵没后,尚遗财三十余万,皆三女掌之,嗣子所得甚微也。一日,三女谒万藕舲尚书青藜曰:“侄女年已逾三十矣,求年伯为我择婿,一须元配,二须少年翰林,三须海内世家。”万曰难。会有仪征胡隆洵者,以赤贫士入都,联捷授吏部主事,万之门生也。闻胡未婚,谓三女曰:“胡某已如尔所约之半,如尔不愿,我亦不敢过问。”女不得已许之,遂涓吉成礼。胡一旦骤富,夫尊妇如帝天,妇视夫如奴隶,不待言矣。赵存日,有红绿佩二事,皆大如掌,一则透水玻璃翠,一则双桃红碧玺也,朝中大老无不知之。及三女嫁后,二佩归于胡矣。胡一日佩之入署,众皆属目,一少年满司员谓众曰:“明日当揶揄之。”次日胡入署,此少年急趋至胡前,半跪请安曰:“大人一向好。”胡以为误也,连称:“不是,不是。”少年忽昂首曰:“我适见双佩,以为赵大人复活矣,孰知是尔耶!”众轰堂大噱。自是胡不敢佩矣。三女归胡后,未数年死,无子。胡再娶亦无子,及卒,以弟之子子焉。   资财数十万,米市胡同大宅,皆归其弟矣。   ○王玉峰三弦明秀水沈德符《敝帚斋余谈》所记,京师李近楼,幼以瞽废,遂专心琵琶。其声能以一人兼数人,以一音兼数音。尝作八尼僧修佛事,经呗鼓钹笙箫之属无不并奏,酷似其声,老雉高下曲尽其妙,又不杂以男音,一时推为绝技。不意清光绪季年,京师有瞽者王玉峰,亦能以三弦作诸声,并能弹二簧各戏曲,生旦净丑、锣鼓弦索亦各尽其妙。尤神者,则作洋鼓、洋喇叭、操兵步伐之声,使远处闻之,不知其出于三弦也。观于明之李近楼亦为瞽者,可知瞽人心细,能体会入神。此等绝技,必间世而生,非有师传,亦不能教人。玉峰上距近楼已四百余年矣,五百年名世挺生,即微艺亦何莫不然。玉峰每于国忌斋戒等日,必奏技于正阳门外之广德戏园,盖是日不演剧也。听者较观剧倍之,价亦倍之,因此致富云。   ○麻瑞子空钟京师儿童玩具有所谓空钟者,即外省之地铃,两头以竹简为之,中贯以柱,以绳拉之作声。惟京师之空钟,其形圆而翩,如一轴贯两车轮,其音较外省所制清越而长。有觉罗旗人号“快手罗”者,精此技,久于金陵以此为生,遂致小康。然犹不知麻瑞子之出类拔萃也。麻瑞子亦旗人,而有痘瘢,其姓瑞,以善空钟得名。尝奏技于东西两庙集及新年厂甸中,余曾见之。   能以半段空钟用绳扯之,飞高跃低,左盘右旋,无不如志。西人极诧之,谓两轮去一,重心力已失,何以能圆转如意,不致蹉跌。百思不得其解,乃叹中国人之绝技,固匪夷所思也。   ○端忠敏死事始末清宣统三年辛亥四月,铁路国有之旨下,起长白端方为候补侍郎,督办川汉、粤汉铁路事。先是,己酉之秋,端由两江总督调直隶,正慈禧太后梓宫奉安之日,于隆裕后行礼时,端之左右有以摄影器摄行礼状,后大怒,以大不敬罪端,革职,抵任甫百日也。至是以亲贵及诸大臣荐,遂起用,岂料祸机即伏于此哉。端既受命,于六月九日抵武昌,建行台于平湖门外,勘路召匠,期于九月朔兴工。而川人以川汉铁路已奉先朝谕旨,归商集资承办,恳川督赵尔丰代奏,收回成命,不报。再三请,则以格杀勿论恫吓之。于是川之士民焚香环跪督署者数千人,大书德宗皇帝神位,顶于首而泣求焉。尔丰大怒,命卫队铳击之,死者枕藉,而川乱成矣。事闻于朝,电旨命端方率鄂军入川平乱。七月下旬,端发武昌,率三十一、三十二两标兵以行。   至宜昌,按兵候消息。端之意盖不欲临之以兵也。无何,朝旨严迫,不得已进至重庆。至重阳日,闻武昌事起,民军已据武汉二城,荫昌率京军南下,亦败退。端大恐,亟率师进至资州驻焉。朝命革赵尔丰职,以端代之。端知事无可为,欲入都面陈机宜,兵大哗。时统兵者一为曾广大,一为邓某,皆端任鄂督时所拔之士也,于端皆有师生谊。又有营官董海澜者,四川人,亦鄂之学生。当端之发武昌也,总督瑞澂力荐于端,谓可大用,端遂命董为营官,隶曾广大部下。当时广大禁兵毋暴动。   至十月朔,端行有日矣,布告军士谓已遣人至成都银行借四万两发本月之饷,并为众军办归装,众怒稍息。至初五日,端束装待发,众以银未至阻其行,并要挟书券,端与之。至初七日黎明,银犹未至,众谓诳我,于是董海澜倡议入行馆,驱端至侧屋云:“我辈将假尔室开会议。”兵入室,遍搜行箧,无所得,即欲杀端,曾广大乃宣言曰:“端某非诳人者,彼欲行即听其行,何必杀,如赞成者举手。”乃举者仅少数。曾又再三劝,兵皆汹汹,谓曾有异志,当先杀之,曾乃不敢言,大哭出。   谓端曰:“曾某不能保护,罪万死,然迫于众,实无可解免矣。   ”其时兵皆举铳待发,曾亟止之曰:“此中尚有汉同胞无数,若满人不过端兄弟二人耳,何为玉石不分耶!”众乃逼端至行馆大门一小屋中,乱刃交下。其弟端锦大骂,迫之跪,不屈,亦乱刃而死,皆断其首。曾广大备棺敛之,欲并敛其元,众曰:“是将函至武昌者,不得敛也。”乃即日东下归鄂矣。僚友仆从皆只身分道遁。初八日,成都借银至,已无及矣,遂为红十字会所得。先是,端之议行期也,尚未得成都独立信。至初五日,资州牧以省电告,遂决意还京,资州众绅环而请曰:“公毋行。公若反正,则成都唾手可得,即众亦必以都督举公,且公之兵所以哗嚣者,以公不反正也。若一变计,则皆为心腹矣。”端不可。众绅又请曰:“公如虑成都不能容,则即于资州树白帜,某等可函致省绅来资州拥公为主,公幸勿疑。”端叹曰:“我果如此,何以对慈禧太后、德宗皇帝于地下哉!我计决矣,君等毋为我虑也。”皆太息而散。端自入资州后,无日不作还京计,使早日行,亦可无事,乃一因借银未至,二因有投诚土寇周姓约初四日率众来降,遂待之。不料初五日一闻川省独立之信,而祸不旋踵矣。端之至重庆也,凡南北公私函电,及从官信牍,皆为军士所遏不得达,是以沿江各省响应反正之举,一无所闻,盖至死仅知武汉之事而已。死事闻,赠恤如例,特谥忠敏。此殆清廷最后之予谥矣。其监印官李寅生于十一月望日间关至上海,为予言如此。又闻某君云,端方阴谋不测,革党深忌之。当其督鄂督江时,凡党中魁杰为其所离间者,不知凡几,屡欲起事,均为所败。使其久督畿辅,则革命事业,不得成矣。清有长城如此,而顾以微瑕黜之,此清之所以亡哉。端为人无赫赫之威仪,好嬉笑谐谑,而中无城府,待故旧甚厚。好藏古物,生平宦橐皆耗于此。及罢官闲居,犹坐客常满,尊酒不空,亦近代大吏中之风雅者。非某君言,不过以毕镇洋、阮仪征视之耳。嗟乎!瑞澂辈误国殃民,罪魁祸首,竟逃显戮。独端方不保首领,岂天之欲成其名耶!   ○阿肌酥丸京师黄教喇嘛治病之药有所谓阿肌酥者,丸药也,形如绿豆,作丹砂色,又名子母丸,分牝牡二种,以牝牡二粒置净瓶中,严封其口,供养于净室中,每日清晨焚香咒之,至四十九日,则满一瓶,取治百病,据云无不效者。余昔年寓光稷甫侍御家曾见之,乃一宗室显者所赠,光氏虽得之,亦不敢用也。○女统领清同治初年,有皖人朱某者,读书应试,年逾冠不能青一衿,忿而从军为书记,展转数年,随大军度关陇,隶统领陈姓麾下。统领者,记名提督巴图鲁也。朱年少美丰姿,为人亦和蔼,统领甚倚重之,诸同僚不如也。一日者,统领忽独召朱夜饮,留与同榻,朱不肯,拔刀将杀之,不得已,从之。及登床,孰知统领乃女子,犹处女也,大乐。朱由是夜夜皆宿统领所,同僚皆鄙之,皆以朱为统领龙阳矣。久之,统领腹渐大,将产矣,大惧无策,又不敢冒昧堕胎,商于朱,朱怂恿直言禀大帅。   时左文襄公督陕甘,朱且举木兰故事,谓必不见斥,从之。文襄得禀大惊异,将据实奏闻。幕僚曰,事涉欺罔,恐朝廷见罪,不如其已。于是命朱袭陈名,统其军,而陈于是易弁而钗矣。   后朱从征回逆,请归宗,更纳二妾。陈大怒,挟其资财与所生之子居甘肃省城,遂与朱绝。考陈之由来,则当同治初元间,将军多隆阿由湘入陕时,道出荆子关,军中募长夫,有童子应募而来,面黧黑而多痘瘢,且硕大多力,人不料其雌也。初入营牧马,继拔为兵,屡建奇功,得洊升至记名提督巴图鲁。雄飞十年,一旦雌伏,奇矣。此江夏范啸云游戎为余言,范其时亦从军关陇间也。此事若付之管弦,播之声歌,安见红氍毹上不演出一刚健婀娜之佳人哉!谁复忆其黑而且麻之蠢女也。   ○奇姓 李文忠督直隶时,有部将姓者名贵,云南人,生长于合肥。有知其历史者,谓其高、曾有因事发配至合肥,遂家焉。贵孩提即失怙恃,亦不自知其姓。稍长应募为兵,募者问其姓名,答以不知。募者笑曰:“之乎者也皆可为姓,尔即姓者名贵可也。”以功洊至记名提督巴图鲁,补通州协副将。范啸云游戎曾隶其麾下,为余言如此。从此万姓统谱又增一奇姓矣。   ○意外总兵清同治间,湘、淮军兴,削平发、捻、回诸大乱,各路军功所保记名提督,部册所载近八千人,总兵则近二万人,副将以下汗牛充栋矣。故提镇大员欲得实缺,非督抚密保不可。有桐城人陈春万者,农夫也,多力而胆大。同治初年入湘军为兵,随大军转战至关陇,亦保至记名提督巴图鲁黄马褂矣。左文襄颇喜其勇,然以其无智虑,又不识字,十年来位不过营官而已,不但无简任之望,并数营统领亦不可得,郁郁不得志。文襄既出关,陈营又裁撤,更无聊赖,贫不能归。迨文襄班师回任,陈欲往面求一差委。及见文襄,即向之称贺。陈曰:“标下来求中堂赏饭吃耳,何贺之有?”文襄曰:“尔尚不知耶?尔文印较我印大且倍也。”陈愈不解。文襄乃命设香案,陈跪听宣旨,始知已特简肃州镇挂印总兵,廷寄到已数日,正觅其人不得也。清制,挂印总兵,体制尊崇,与寻常总兵大异,准专折奏事,不受总督节制,如宣化镇总兵,乃挂定边左副将军印之类。当时文襄颇疑陈密求李文忠而得此缺,甚忌之。盖因肃州镇出缺时,例由文襄奏报,即随折保二人以进,而皆未用故也。   后始闻内廷人言,是日军机开单呈请简放时,帝笔蘸朱太饱,未及见文襄所保之人,而朱点已滴于陈名之上。帝曰:“即此可也。”陈实得之意外。不二年谢病归,终不能安于位也。亦范啸云言。   ○孔翰林出洋话柄清光绪丙戌曾惠敏公纪泽由西洋归国,忿京曹官多迂谬,好大言,不达外情,乃建议考游历官,专取甲乙科出身之部曹,使之分游欧美诸国,练习外事。试毕,选十二人,惟一人乃礼邸家臣之子,非科甲,余皆甲乙榜也。游英法者,为兵部主事刘启彤,江苏宝应人;刑部主事孔昭乾,江苏吴县人;工部主事陈爔唐,江苏江阴人;刑部主事李某,山东文登人。命既下,李与陈皆知刘久客津海关署,通习洋情,遂奉刘为指南,听命惟谨。孔独不服,谓人曰:“彼何人,我乃庶常散馆者,岂反不如彼,而必听命于彼乎?”随行两翻译,皆延自总理衙门同文馆者,亦惟刘命是听,孔愈不平,所言皆如小儿争饼果语,众皆笑之。一日者,行至意国境,船主号于众曰:“明日有东行邮船往上海,诸君有寄家报者可于今日书之。”于是皆报平安。次日晚餐,席上忽无牛肉,盖西行已浃旬之久,牛适罄也。   孔忽谓刘曰:“船主私拆我家信矣。”刘曰:“何以知之?”   孔曰:“我家世守文昌帝君戒,不食牛肉已数代,及登舟,每饭皆牛,尝不得饱。昨于家书中及之,今忽无牛肉,是以知其拆阅我家信也。”刘笑曰;“船主未必如此仰体尊意,公自视太尊贵矣,且船主未必识中国字,拆信何为?况欧人以私拆人信为无行乎,公何疑及此。”孔指二舌人谓刘曰:“彼中国人也,何以能识洋字,安保船主不识中文耶?”刘嗤之以鼻。及抵英伦,以舌人不听彼使令,遍诉于使馆中人,初不知其有神经病也。凡游历各厂各要塞,皆刘语舌人,按路之远近为游之先后。一日游阿模司大炮厂,见所铸炮弹有长三尺许者,罗列无数。孔问舌人,以炮弹对。孔大怒曰:“尔以我为童呆耶?   炮弹乃圆物,我自幼即见之,此明明是一尊小炮,何云炮弹?”   舌人亦不答。凡经游之地,其门者皆有册请留名,孔必大书翰林院庶吉士,刘每笑而阻之,孔谓是妒,大不怿。久之使馆中人皆知其有神经病矣。彼所言或劝之,或不直之,孔郁愈甚,而病发矣。一日,忽具衣冠书状呈公使,大声呼冤。公使命人收其状,而却其见。视其状则皆控刘语,大可喷饭。阅数日,见公使无动作,遂窃同伴之鸦片膏半茶瓯全吞之,复至厨下觅冷饭半盂,咽而下之。人初不知,及毒发,众询之,自言如此。   急觅医诊救,已无及矣,至夜半毙焉。床头有遗书一通,上分使者,略云:“刘将杀我,前日引我至蜡人馆,指所塑印度野蛮酷刑相示,是将以此法处我也。我不如自尽,免遭其屠戮之惨,并乞公使代奏,为之理枉。”云云。于是伦敦各报馆大书游历官自尽,所言皆一面之词。幸公使及众人皆知其由,不然刘受其累矣。孔死后,公使奏请给恤如例,并函致其父述其情。   其父叹曰:“是儿素有痰疾,其乡试落第时,亦曾作此状,幸防护周至,获免。今又犯此病而死,是乃命也,于刘乎何尤?”   时余亦随使英伦,亲见之,悉其详。   ○联语无偶京师士夫好作联语相谑,至今相传有二联无属对者。大兴刘位坦有婿三人,人为之语曰:“刘位坦三位令坦:吴福年乔松年黄彭年。”吴,钱塘人,道光乙巳探花,未开坊而卒。乔,山西徐沟人,由进士部曹历任封圻,终于东河总督,谥勤恪。   黄,贵州贵筑人,亦由进士历官至江苏布政,擢巡抚。三公皆显贵,而当择配时则皆未第也。又昆明赵蓉舫大司寇光之次女,为桐城光稷甫侍御继室,京师为之语曰:“赵光之女光赵氏。”   二语皆无属对者。   ○谑吟召衅有泰州王某,同治甲子举人,以部曹而为军机章京。一日入直至半途,忽摸项下忘挂朝珠,遍索车中亦不得。时已入正阳门,势不得回宅,盖夜半开城,只许入不许出也。不得已,忆东城有好友浙人汪某,可往假之。驱车往叩门。汪已寝,闻王至,亟起。王告以故,即入取珠出,且曰:“吾较尔长大,吾珠恐不合用,兹以内子所用者假尔用之。”王致谢,且戏吟曰:“百八牟尼珠一串,归来犹带粉花香。”此乾隆间京师讥某相义女诗也。汪闻立变色,返身入内。王亦不俟其送,即匆匆出。甫上车,见汪气汹汹手白刃出,大骂曰:“尔如此污蔑我,誓与尔不共戴天!”王亦不解,急驱车去。汪犹追及,斫车尾而返。次早汪复握刀至王所居巷口俟之,昼夜不懈,致王误班数日。王后询于人,始知所吟诗即当时刺其祖母之诗也。   嗣以汪寻仇不已,遂谢病归,终身不入京。   ○吃饭何须问主人扬州李某亦军机章京也,每下班必至东华门外户部王宅午饭,无论主人在家与否,盖李与王同年至好也。一日李因病请假数日,假满复入直,及下班,拟仍至王宅午饭。甫入门,一仆半跪挡驾。李曰:“尔新来仆耶?尔不识我耶?”仆曰:“诚新来者。”李曰:“我李某也,尔主既不在家,即禀尔主母,备午饭我食也。”仆以告主母,意必夫之至交也,具盘飧焉。   李据案大嚼。未已,主人归,李视之不识也,手一箸几无置处,窘不可言。主人曰:“久闻公名,公与前主人王某同年至好,我与王某亦至好,同姓同官又同司。前主人已于三日前移居外城,遂以此宅与我,我故一切门封门榜皆无须更换也。公既可在前主人王某处午饭,何不可在我处午饭。”相与共啖甚欢。   嗣是下直午饭亦如曩例。前王闻之,大笑曰:“不图此宅乃为李某啖饭所,奇矣。”   ○旗主旗奴 三则觉罗炳成,号半聋,八旗老名士也,与桐城光稷甫侍御莫逆交。裕庚者,亦光之世交晚辈也。炳无三日不在光所。裕自英果敏罢广督后,始携眷居京师内城,亦偶至光宅。一日会食,光坐裕于炳之上,以裕疏而炳亲也。食时,炳与裕不交一言。   食毕,炳忽谓裕曰:“尔今日短一过节,我因在汉官家,不便挑眼。”裕唯唯谢罪。翌日,半聋语予曰:“凡各项包衣并小五处旗人,或奴籍,或重台,例不得与宗室觉罗抗礼。若必不得已,必先半跪请曰,求赏一座,然后坐,方为合礼。裕庚乃汉军小五处包衣旗,必先须请命而后坐,裕欺我不言,故诏之。   ”予笑曰:“公等旗人,过节太多。”半聋又曰:“每有旗主贫无聊赖,执贱役以糊口,或为御者,或为丧车杠夫,或为掮肩者,若途遇其奴,高车驷马翎顶辉煌者,必喝其名使下车代其役,奴则再三请安,解腰缠以贿之求免焉。故旗奴之富贵者,甚畏见其贫主也。”   尝闻道光间有旗人官两淮运使,其妻与扬州知府妻往来。   知府,汉人也。一日知府妻欲宴运使妻于署,以不谙待满人礼,觅一满妇为陪客。遍查同城官眷,惟参将标下中军守备系满人,且世家子,遂往拜致意,守备妻慨允之。届期,盛筵以待。守备妻绝早至,日中运使妻至,守备妻据坑南面坐,傲不为礼,主人讶之。运使妻一见,即双膝跪请安。守备妻曰:“今日主人赏尔饭,不必拘礼,可坐下。”运使妻又双跪谢,然后坐。   及席设,知府妇推运使妻首坐,守备妻曰:“今日我在此,彼不便坐,我代坐可也。”运使妻为之送箸斟酒,侍立于侧,若奴隶然。守备妻曰:“尔不可拂主人盛情,权坐下同啖可也。”   又请,又安始就坐,局促至不敢举箸,而守备妻则据案大啖。   席散客去,守备妻欣欣然,运使妻悻悻然,知府妻则皇皇然,不明其故。继闻人言守备妻为旗主,运使妻旗奴,奴自不敢与主抗礼也。知府亟趋谢罪,而运使终以此存芥蒂焉。   又道光朝大学士松筠秉政,上甚倚重之,忽请假数日,上不之异也。次日军机召见奏对毕,上忽问曰:“松筠何事请假?”一满军机对曰:“因该旗主家有白事,松筠照例前往当差。   ”上曰:“汝往视之,如无甚要事,可命其早日销假。”满军机衔命往,至则见松筠摘缨冠,身白袍,坐大门外司鼓。满军机传旨讫,次早,面奏情形。上大怒,该旗主有意侮辱大臣,即日降旨换松旗,免其奴籍焉。○武英殿版之遭劫清初武英殿版书籍,精妙迈前代,版书皆存贮殿旁空屋中,积年既久,不常印刷,遂为人盗卖无数。光绪初年,南皮张文襄之洞官翰林时,拟集资奏请印刷,以广流传。人谓之曰:“公将兴大狱耶?是物久已不完矣,一经发觉,凡历任殿差者,皆将获咎,是革数百人职矣,乌乎可?”文襄乃止。殿旁余屋即为实录馆,供事盘踞其中,一屋宿五六人、三四人不等,以便早晚赴馆就近也。宿于斯食于斯,冬日炭不足则劈殿板围炉焉。又有窃版出,刨去两面之字,而售于厂肆刻字店,每版易京当十泉四千。版皆红枣木,厚寸许,经二百年无裂痕,当年不知费几许金钱而成之者,乃陆续毁于若辈之手,哀哉!文渊阁每年伏日例须晒书一次,十余日而毕,直阁学士并不亲自监视,委之供事下役等,故每晒一次,必盗一次,亦有学士自盗者。惟所盗皆零本,若大部数十百本者,不能盗也。究其弊,皆以国为私之病,不公诸民而私者官,不知官流转无定者也,民则土著占籍累世不迁者也。观东西洋各国博物院藏书楼等,皆地方绅士管理之,不经官吏之手,故保存永久焉。   ○破题仅两句河南怀庆府河内县有郝姓者,为粮店管事。店主有子以贿入泮,至乡试年,复欲以贿乡举,命郝辇金至省城觅抢替焉。   郝因其资亦纳监倩人代作。榜发,店主子落第,郝竟获隽,复以金倩人覆试讫,不敢入礼闱也。三科后,大挑得知县,签分江苏。尝语人曰:“我向不知破题做法,孰知仅有两句耳。”   皆以为笑谈。光绪丁酉江南乡闱,郝奉调帘差,大惧,星夜托病归里,从此不复业。此河内窦甸膏大令为予言。   ○疡医遇骗光绪中叶,金陵有外科王立功者,合城知名者也。设医室于三山大街。一日晨,有人以银饼二圆馈王,且曰:“吾外甥为绸庄学徒,遭人奸骗,致患臀风。吾今薄暮约其来求诊,先以此为赠。第外甥畏羞,请勿于人前说破也。”王允之。其人遂至绸庄购绸缎约三百金,谓庄主曰:“请遣一学徒随我往外科王先生处付银。”市人皆知王,固无不信者,即遣徒挟货物随之行。至王室门外,其人曰:“以货与我,在此坐候,尔随王先生上楼可也。”王见其人偕一童子来,以为必其外甥也,相喻无言,邀童子登楼。童子以为必给银也,孰料王谓之曰:“尔有病勿害羞,请脱裤,我为尔治之。”童大怒。王曰:“尔母舅先言之矣,勿讳疾也。”童曰:“孰为我母舅者,其人来我肆购物,我随来取资耳,何病之有!”王至此始悟遇骗,亟下楼视其人,已杳矣。乃讼于官。时湖南翁延年令上元,断令王赔其半,绸庄亦认其半,而骗子终不可捕。   ○方九麻子九麻子者,乾隆中直隶总督方勤襄公之族叔。勤襄名维甸,即世所称小宫保是也。九麻子名不著,少无赖,能以术攫人财,屡犯法,捕弗获。富人畏之,贫人又甚喜之,盖诈取之财,施与不吝也。中年,忽走保定投制府,自陈改行,愿为走卒以自效。制府以族属尊行,使佐内署会计事,月给数金而已。久之勤谨逾常人,且丝毫不苟,性复谦抑,合署之人皆善之,主计者亦屡誉之,制府以为果改行也,数倍其俸给,而勤谨谦抑如故,更重之。方无事不出署,偶出,必购旧皮箱归,以为常。   数年积皮箱百数十具。人问之,答曰:“南方革货甚名贵,北贷值贱而物坚,虽费舟车资,获利犹倍蓰也。”皆服其心计。   忽一日谓制府曰:“我离家三年矣,将归省老母,乞假数月。”   制府允之,且厚赆之。方于是雇大车十余辆,实其箱加锁焉,亦不知中藏何物也。先是,制府尊人恪敏公出塞省亲也,每岁徒步往返数千里,道必经沙河县之伽蓝寺。寺即在大道旁,距保定百余里。一年大风雪,冻饿僵寺门外。方丈僧梦有虎卧寺前,惊起集徒众持械往视,则一死人也。衣履不类丐,抚之体尚温,舁入救之苏,更为粥糜药饵以养之,询知为孝子也,更赠裘与金焉。数日病已,将行,谓僧曰:“我若得富贵,必大兴尔寺,俾为通省冠。”及公受特达知,不十年官直隶总督,加太子少保。公讳观承,世所称老宫保是也。公乃捐万金修寺,于是合省官民布施无算。寺僧又善营运,有良田数千顷,跨三邑界,下院数十处,京师永兴寺亦下院之一也,富果为通省冠矣。九麻子夙知之,是日驱车出,将抵寺,日已西,谒方丈,谓受制府命,护衣笥还故里,距驿尚远不得达,求假一宿,僧许之。乃积笥于僧之密室,更命沙弥备浴器,更命购皮纸数十张,面糊一器,方以浴盆置密室中,以皮纸严封其窗隙。僧大异之,谓时正炎暑,何不惮烦乃耳。及入浴,僧窃窥,则见其坐浴盘中,作恨恨声曰:“皆是尔作怪,致名播全省无立足地。   ”随语随拔其腿之毫毛。僧白之方丈,方丈曰:“是矣,无疑也。”盖数月前,有大盗号飞毛腿者,入京劫某邸,得赃甚巨,上命步军统领悬重赏购之,期必获,遍通都大邑皆悬有赏格,事颇急。至是僧乃密报县,官遣兵役掩捕之。方至县,自陈如告僧语,官不信,系方狱,遣人至保定侦虚实,信,乃大恐,延方上坐,盛筵请罪,且厚贿之,属勿为制府知,方曰:“可。   但笥存僧寺三日矣,保无有遗亡者,须辇至县署验之。”官云然。笥至启之、则残破之袈裟经典,以及木鱼钟磬之属。再启、三启亦如之。方怒曰:“此必僧易之矣,岂有迢迢数千里而赍此归哉!且督署中,安得有是物哉!”掷清单出,命寺僧如数以偿。僧大惊愕,无以辨,再三请,官命罚五万金,俾方成行焉。方归为富人以终,不复为冯妇矣。后制府知之,叹曰:“其才可爱,其心不可测也,今而后不敢遽信人矣。”后数十年有插天飞事。   ○插天飞插天飞者,名亦不传,亦方族也,才更胜于九麻子矣。其貌方颐广颡,美须髯,望如天神。学问赅洽,熟谙宫廷掌故。   有徒党数十人,周流各省,专伺察地方大吏以取财。有河南巡抚某,以事撄上怒,将罪之,未发也。忽喧传有操北音者数十人来,赁居城外某巨寺,终日闭门禁出入,惟晨开片刻通樵汲而已。数日来合城文武皆皇骇,祥符县令遣干役终日伺之。一日薄暮,有人出似阉状,手提壶将行沽,役尾之至肆,与语不答,提壶返,悄悄掩门入。次日又遇之,役代给直,初不肯,继见肆主终不受,乃向役谢,役更邀之饮,询之,阉曰:“吾主今上大阿哥也,因尔巡抚于某某等案得贿枉法,故命密访,如得实,圣怒不可测也。尔慎勿泄,否则我无命矣。”役唯唯,亟走报,皆皇惧失色,计惟有重贿以息事耳。次日,自巡抚以下皆具衣冠往谒,车骑喧寺外。叩门不应,但闻敲扑声、呼号声,久之寂然。门忽启,有二人如校尉者,以筐舁一尸出,血肉模糊,役见之,即昨日沽酒之内监也。皆大惧,懔懔然报名膝行而进。插天飞则黄马褂珊瑚冠孔雀翎如侍卫大臣状,指台坐少年谓众官曰:“爷在此,可行礼。”少年欠伸小语,众不闻。则代宣曰:“明日回京也。”皆唯唯。至暮,巡抚括黄金万两密遣之。次日黎明,众官祖道于城外。忽掷一纸裹与巡抚,命回署启阅。归视之,乃以巨幅大书“领谢”二字。始嗒然知遇骗。 道光间,漕、河两督皆驻节清江浦,有山东巡抚署河督者抵任有日矣。忽有老者衣冠谒漕督,谓是新河督之封翁,接见畅谈京朝事,皆原原本本。既而曰:“我先小儿一日行,计渠亦应到矣。顷见某骨董肆有古玉数事甚佳,议价三千金,立索不欠,故来挪借,俟小儿一到即奉还。”漕督立命舁三千金出。   正酬酢间,忽报新河督至。老者笑曰:“渠亦应到矣。”河督入,见一老翁冠服极品,傲然踞上座,不为礼,不知谁何,不敢问。老者拈须微笑曰:“尔来甚善,尔等当有公事,我暂退。   ”漕督送之出,返,河督问曰:“彼何人,何倨傲若是?”漕督大诧曰:“非公封翁耶?”河督曰:“家君病废在京,几曾出都门者。是骗也。”急命捕之,已不知所往。但见绿肩舆一乘、红伞一柄掷河干而已。他说部记此者微有脱误,且不知为方氏插天飞也。久之,案累累,京外交缉,逻者遇于苏州,侦知居专诸巷逆旅,乃会同地方官捕之。兵役数十人,围其居,将缚之。方曰:“姑缓我,我罪不至死。诸君来,岂可空劳。我床下有制钱五百缗,冬裘尚十余笥,不如请诸君分之,免为他人得也。”立命置酒,征歌舞,数十人皆醉饱,分其裘各数袭,皆披于身,又各携钱十余缗围腰际,挟方行。时正深秋,诸人裹重裘挟钱缗,重累汗下,几不能步。至歧途,方乘其不备,奔而逸。诸兵役喘息不属,不能追也,遂不知所往。论者以九麻子视插天飞,诚所谓小巫见大巫矣。具此奇才,而仅以骗术称雄,不亦大可惜哉! ●卷下 ○戕官类记同治庚午,予在扬州,闻丹徒严某官浙江嵊县知县,忽为署中剃发匠所戕,并杀其幼女及女之乳母,取县印出,跳舞狂歌于市,似有神经病者。旋获之,按律治罪。是年,山东青州知府某亦被戕。青州有城守参将,一兵以技勇、资格皆应拔补马粮,忽为人以贿得,大怒,思得参将而甘心焉。乃于朔日之夜,伏于武庙神座下待之,以参将是日必来拈香也。及黎明,见有一三品顶戴者跪拜神前,突出刺之而毙。谛视,乃知府,非参将也。须臾参将至,乃执而置诸法。至庚午秋,又有张文祥刺马新贻事。   ○刺马详情马新贻,字谷山,山东荷泽人,世为天方教,由进士分发安徽即用知县。咸丰间,皖北一带粤捻交讧,马以署合肥县失守革职,带罪立功,唐中丞委办庐州各乡团练。一日与捻战而败,被擒,擒之者即张文祥也。文祥本有反正意,优礼马,且引其同类曹二虎、石锦标与马深相结纳,四人结为兄弟。与马约,纵之归,请求大府招降其众。马归为中丞言,允之,张、曹、石三人遂皆投诚。大府乃檄马选降众设山字二营,令马统之,张、曹、石皆为营哨官矣。至同治四年,乔勤恪抚皖时,马已瀳升至安徽布政,驻省城,兼营务处。抵任后,山字营遣散,张、曹、石皆随之藩司任,各得差委,甚相得也。无何,曹二虎眷属至,遂居藩置内。时张已微窥马意渐薄,大有不屑同群之意,劝曹勿接眷,曹不听。曹妻既居署中,不能不谒见马夫人。马见曹妻,艳之,竟诱与通。又以曹在家,不能畅所欲为,遂使曹频出短差,皆优美。久之,丑声四播。文祥知之以告,曹不信。继闻人言啧啧,乃大怒,欲杀妻。文祥止之曰:“杀奸须双,若止杀妻,须抵偿,不如因而赠之,以全交情。   ”曹首肯,乘间言于马。马大怒,谓污蔑大僚,痛加申斥。曹出语张,张曰:“祸不远矣,不如远引为是。”曹不能决。忽一日马檄曹赴寿春镇署请领军火。时寿春镇总兵为徐■,字心泉,怀宁人也。乔勤恪大营驻寿州南关外,徐为总营务处。曹得檄甚喜,欣然就道。文祥谓锦标曰:“曹某此去,途中恐有不测,我与若须送之。”盖防其中途被刺也。于是三人同行,至寿州,无他变。石笑之,谓张多疑,张亦爽然若失。及投文镇辕谒见,忽中军官持令箭下,喝绑通匪贼曹二虎。曹大惊,方欲致辩,徐总兵亦戎装出。曹大声呼冤,徐曰:“马大人委尔动身后,即有人告尔通捻,欲以军火接济捻匪,已有文来,令即以军法从事,无多言。”遂引至市曹斩之。张跌足大恸,谓石曰:“此仇必报,我与尔须任之。”石沉吟。张又曰:“尔非朋友,我一人任之可也。”曹既死,张、石收其尸藁葬讫,遂分道去,不知何往。至九年,李庆翱为山西臬司,统水陆各军防河,驻军河津县。石锦标为李之先锋官,已保至参将矣,一日委石稽查沿河水师各营,凡十一营营官公宴石于河上,忽有大令至调石回,谓有江督关文逮石至两江对案云云,盖张文祥之难作矣。时马新贻方督两江,督署尚未重建,借首府署驻节。署旁有箭道,每月课将弁于此。马被刺之日,正在阅课,甫下座,忽有一递呈呼冤者,文祥乘此突出刺之,入马左胁,刀未拔出,伤口亦无血。方喧嚷间,马回首见张曰:“是尔耶!”复回顾左右曰:“不要难为他。”遂倒地,舁回卧室遂死。   张既刺马,矗立不少动。时众兵方执呼冤者拷讯,文祥大呼曰:“毋冤他人,刺马者我也。我愿已遂,我决不逃。”于是司道府县闻风皆至,藩司梅启照命发交上元县收禁。时道府为孙云锦,上元县令张开祁、江宁令萧某即于上元署中同讯。余等皆在屏后窃听。文祥上堂,原原本本如数家珍。两令相对眙咢,莫敢录供通详。次日,商于梅启照,梅曰:“不便直叙。”   须令改供浙江海盗,挟仇报复,张不肯。其后种种酷刑,皆逼令改供,非无供也。张又云:“自曹被杀后,我暗中随马数年,以精钢制匕首二,用毒药淬之,每夜人静,叠牛皮四五层以刃贯之,初不能入,二年,五层牛皮一刃而洞穿矣,盖防其冬日著重裘也。马为浙抚时,曾一遇于城隍山,护从甚众,不能下手,至今乃遂志耳。”梅言于护督,以海盗入告。护督者,将军魁玉也。奏入,朝命郑敦谨为查办大臣。郑未来之先,朝命漕督张之万就近查办,张不敢问,托故回任,乃改命郑也。相传张奉命后,自淮来宁,一日舟泊瓜州,欲登岸如厕,以小队二百持械围护之,时人传为笑谈。郑至江宁,张之供仍如在上元时,一字不改。郑无如何,乃徇众官之请,以海盗挟仇定案。   司官有颜姓者,于谳定后弃官而归,郑亦引疾去。其年为同治九年庚午乡试之年,马死之日在七月下旬,正上下江学使者录遗极忙时也。次日上江学使殷兆镛考贡监场,题为《若刺褐夫》,诸生哗然,相率请示如何领题,殷沉吟曰:“不用领题,不用领题。”又次日补考,题为《伤人乎》,盖皆谑而虐矣。   马死后数日,署中一妾自缢,并未棺敛,密埋于后园中,即曹妻也。时上海戏园编出《刺马传》全本,皖抚英翰闻之,亟函请上海道涂宗瀛出示禁止,并为马请祠请谥,铺张马之功几与曾、胡埒,裕庚手笔也。英与马同官安徽,有休戚相关之谊云。   厥后乔勤恪有七律咏其事,末二句云:“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案既定,决张文祥于金陵之小营,马四亲自监斩。马四者,新贻之弟,浙江候补知县也。定制一刀一钩,命刽子以钩钩肉而碎割之,自辰至未始割毕,剖腹挖心而致祭焉。文祥始终未一呼号也。子一,阉割发黑龙江为奴。石锦标亦革职遣戍。案既结,马四后至浙江,为众指摘,上官亦不礼之,郁郁死。新贻既葬数年,河决荷泽,墓为水所冲塌。无子。   天之报施固不爽耶。   ○妻控夫强奸潘文勤公长刑部时,有妇人诉其夫强奸者。文勤曰:“是必有奸夫教之,欲以法死其夫也。”盖清律载,夫与妇为非法交者,两相情愿以和奸论,若妇不肯而夫用强,则照强奸论。   然有律而无案。诚以闺闱之中,事属暧味,孰知之而孰发之哉。   故文勤一见即知有唆使之人,严鞠果然,遂并唆者而治罪焉。   此吴江范瑞轩比部为予言,潘文勤门生也。因忆道光中叶,桐城方宝庆掌刑部秋审处,有告室女与表弟通奸者,验之处女也,然形迹实可疑。堂上将释之矣,方命承审官曰:“可验其后庭。   ”验之非完璧,乃以非法淫定奸夫罪,而判女折赎罚鍰,合署称神明焉。女归自缢死,男闻亦自尽于狱。盖此女极爱其表弟,而幼已字人,表弟亦订婚,不得偕婚媾,遂于无可联合之中,而相爱焉。又不忍以破甑贻夫羞,此亦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矣。   若我为刑官,即明知而故昧可也,何必逞此精明而伤人命哉!   方后授福建漳州知府,以墨败,三子皆流落以死,无后,妻于咸丰季年亦饿死,人以为谿刻之报。光稷甫侍御云。   ○科场舞弊咸丰戊午科顺天乡试大狱,伏法者正考官大学士柏葰、同考溥安、士子平龄等,又场外传递之程某,而遣戍革职者不知凡几。原参御史孟传金,初固不料如是之严惩也。盖自道光以来,凡士子来京应试,遇同乡京官之考差者,必向之索关节,谓之条子。不必一定为利,亦有为收门生计者,亦有博延揽人才名者。若不向之索条子,则其人必见怪,以为此士瞧不起我,因而存芥蒂者有之。故热中之士,亦乐得乞条子也。此风已久,昌言无忌,恬不为怪。及戊午事起,而此风遂绝。事后执政诸大老皆觉杀人太多,追咎孟御史多事,遂摭他事发回原衙门。   自是科场严肃者十年。己未会试,奉待旨加倍严搜,片纸只字皆不敢挟入。光稷甫侍御即此科中式者,为予言。至同治改元,慈禧秉政,博宽大之名,凡派搜检之王大臣请训时,必谕之曰:“勤慎当差,莫要多事。”即隐示以勿搜也。而士子之怀挟,直可设一绝大书肆矣。至同治庚午科,江宁有刘汝霖者,时文高手也,为人代作而中。嗣是每科富贵子弟皆刘之生计矣,刘成进士始已。继起者为陈光宇,为周钺,皆江宁枪手之卓卓者,所代中不知凡几。陈入翰林后,竟因此永不准考差,周后亦分发河南知府。继陈、周而起者无数矣,直至停科举之日止。盖江南一闱,行贿于考官者尚无其人,惟代作者实繁有徒。北闱自光绪改元后,此风亦盛,初犹乡试为之,继乃会试亦分然为之。戊戌会试,有宝应刘某者以一人而中三进士,且得一会元,执政知之,廷试时会元与刘皆抑至三甲,会元用中书,刘用主事。二人书法皆佳,皆可得翰林者也,当道不敢兴大狱,聊示薄惩而已。至湖南主考杨泰亨、陕西主考周锡恩、浙江主考费念慈大张旗鼓出卖举人,更卑卑不足道矣。此科场气运之所以终,而国之所以亡也。   ○书杨乃武狱浙之上虞县有土娼葛毕氏者,葛品莲之妻也,艳名噪一时。   县令刘某之子昵焉,邑诸生杨乃武亦昵焉。杨固虎而冠者,邑人皆畏之,刘之子更嫉之。杨欲娶葛为妾,葛曰:“俟尔今科中式则从尔。”榜发,杨果隽,谓葛曰:“今可如愿矣。”葛曰:“前言戏之耳,吾有夫在,不能自主也。”杨曰:“是何伤?”正言间,刘子至,闻杨语,返身去。杨闻有人来,亦去。   次日而葛夫中毒死矣,报官请验,县令遣典史携忤作往,草草验讫。闻杨有纳妾语,即逮杨,讯不承。令怒,详革举人,刑讯终不服。遂系杨、葛于狱,延至四年之久。每更一官,杨必具辩状,皆不直杨,然又无左证,而刘令子又死福星轮船之难,浙之大吏将以杨定谳抵罪,而坐葛以谋死亲夫矣。会有某国公使在总署宣言,贵国刑狱,不过如杨乃武案含糊了结耳。恭亲王闻之,立命提全案至京,发刑部严讯。原审之刘令,葛品莲之尸棺,皆提至京。及开棺检验,见尸有白须,且以丝棉包裹,两手指甲皆修洁,既不类窭人子,又非少年,又无毒毙痕迹。讯刘,刘亦无从置对,盖始终未见尸也。于是刘遣戍,杨、葛皆释放,案遂结。此案到京之日,刑部署中观者如堵墙,几无插足地。陆确斋比部,江西司司员也,亦往观。据云葛氏肥白,颇有风致云。葛出后,削发为尼。杨则不知所之。或云当刘子闻杨语时,即潜以毒置葛品莲茶瓯中,品莲饮之致死;或又曰刘子常携毒,备觊便毒杨者,未知孰是。要之刘子之死于海,似有天道。杨虽非佳士,此案似非所为。又闻杨每于供词画押时,以“屈打成招”四字编为花押书之。吾以为杨必有隐匿,冥冥中特借此以惩之耳。   ○死生有命光绪元年,上海招商局以福星轮船载海运粮米赴津,附舟者江浙海运委员三十余人,又搭客数十人。行至黑水洋,遇大雾,适迎面一船来,未及避,被撞而沉。时当半夜,全船之人皆已寝,遂及于难。委员中有一满人者,将自苏起程时,梦有人持一文牍示之,大书“水府”二字于牍面,云有公事相邀会议。醒即言于人,以为不祥,将改由陆行,闻者嗤之。其人亦以为梦境无足凭,遂至沪附福星而死。此满人予尚至其家为人致赙金焉,今忘其名矣。中国鬼神之说甚不可解。又有一林姓者,亦海运委员也,动身之日,已薄暮矣,一犬横卧于大门外,林未之见,误踹犬身,倾跌伤足,不能行,改期焉,竟免于难,莫谓此中无天道焉。   ○海王村人物今京师之琉璃厂乃前明官窑制琉璃瓦之地,基址尚存。在元为海王村。清初尚不繁盛,至乾隆间始成市肆。凡骨董、书籍、字画、碑帖、南纸各肆,皆麇集于是,几无他物焉。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为雅游而消遣岁月。加以每逢乡会试放榜之前一日,又于此卖红录,应试者欲先睹为快,倍形拥挤。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谓之开厂甸,合九城之地摊皆聚于厂之隙地,而东头之火神庙,则珍宝书画骨董陈列如山阜,王公贵人命妇娇娃车马阗塞无插足地,十日乃止。此厂肆主人所以皆工应对,讲酬酢,甚者读书考据,以便与名人往还者不知凡几,不似外省肆佣之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也。予出入京师几三十年,厂肆之人几无不识予者,以予所知有数人焉。   有若琴师张春圃者,其志节高尚,已纪于前矣。有若刘振卿者,山西太平县人,佣于德宝斋骨董肆,昼则应酬交易,夜则手一编专攻金石之学,尝著《化度寺碑图考》,洋洋数千言,几使翁北平无从置喙,皆信而有征,非武断也。德宝斋主人李诚甫,亦山西太平人。肆始于咸丰季年,仅千金资本耳,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设者。其规矩之严肃,出纳之不苟,三十年如一日,今则其肆已逾十万金矣。诚甫能鉴别古彝器甚精,潘文勤、王文敏所蓄,大半皆出其手。诚甫卒,其犹子德宣继之,亦如诚甫在日,犹蒸蒸日上也。有若李云从者,直隶故城人。幼习碑贾,长益肆力于考据。当光绪初年,各衙门派员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莲生祭酒、端陶斋尚书,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与王纵谈碑版,端询之,王奋然曰:“尔但知挟优饮酒耳,何足语此。”端拍案曰:“三年后再见!”及归,遂访厂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从,朝夕讨论,购宋明拓本无数,又购碑碣亦无数。其第一次所购,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罗列满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负精鉴之名矣。云从为潘文勤所赏识,有所售辄如数以偿,故云从得以挥霍十余年,终以贫死。   至书肆主人,于目录之学,尤终身习之者也。光绪初,宝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饶某,其后又有李兰甫、谈笃生诸人,言及各朝书板、书式、著者、刻者,历历如数家珍,士大夫万不能及焉。又有袁回子者,江宁人。亦精于鉴别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诵如流。有若古泉刘者,父子皆以售古泉为业,其考据泉之种类,有出乎各家著录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为可恨耳。至博古斋主人祝某,鉴赏为咸、同间第一,人皆推重之。炳半聋时为予言。予生也晚,不及见此人矣。及新学盛行,厂肆多杂售石印铅板诸书,科学仪器之属,而好古之士,日见寥寥。此种商业与此种人物,皆将成广陵散矣。世运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而无人传之也,因拉杂书之。   ○程堡殉难丹徒吴封翁启,军机章京台朗、监察御史台寿之父也。咸丰戊、己间,由京携家侨居苏州,翁时年七十余,形貌魁梧,白须渥丹,性复伉爽,能饮健谈,座客常满。日者有客自京来,翁觞之。客程姓,名堡,字镇伯。先世亦丹徒人,惟堡官京师已三世矣。时以京曹截取道员发浙江,道出苏州。年五十余,无子女,仅携老妻与一仆而已。居翁家数日,终日求宝刀名马,翁笑之。程曰:“今粤寇未靖,浙与贼邻,岂必无战事,吾今往当请缨自效,与长枪大戟相周旋,不愿以毛锥子露头角也。”   迨至浙,未三月,贼袭杭,陷之。会提督张玉良援师至,即克复,前后仅三日也。而堡死矣。先是,贼之来也,为徽宁之败贼,仅三千余人。堡所居去贼尚远,闻贼入,大怒,发冲冠,髯奋张,挥刀出门,击杀数十百人,贼麇集交刃之,遂殒,妻亦自缢。其仆于贼去后,殓其夫妇,而至苏述其状于翁。翁大哭,设位祭之,且归葬其榇于祖籍焉。嗟乎!堡一候补官耳,无守土之责,何必死?即不出杀贼,亦无人责以不义者,更何必死?而堡也则深以未酬其志,必欲杀贼以死,死忠义也。杭城既复,未闻当事有褒恤之者,是岂遗忘之耶?抑以死之无名,而不措意耶?予尝闻先君子言之甚详,故特表而出之。   ○胜保事类记胜保,字克斋,满州镶蓝旗人,以乙榜任国子监助教,转翰林,开坊洊至侍郎,尚书衔太子少保而终。其居官事迹,载在国史,不必记。记其由皖豫入陕琐事,皆闻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丰十一年冬入胜保颍州戎幕,相从至河南至陕西,至同治二年春逮问而止。前后十六月中,所见甚夥,颇足记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万钧,曾掳胜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为翼长,颍州围解,乘胜攻克邢家寨,捕邢万钧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昼污而斩之。又制一刀,铭曰“斩邢万钧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胜获罪,恩亦遣戍黑龙江,久之无以为生,遂入马贼党,为将军铭安捕斩之。有张龙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刘三姑娘,美而勇,尝披红锦袍,插双雉尾,乘骏马舞双刀,人莫敢敌。张龙有外宠,刘衔之次骨。胜知之,使人诱刘以为义女,刘感胜,遂刺杀龙以众降。胜又虑人之多言也,以刘配部将某。胜败,刘复暗结苗沛霖图举事,为蒙城知县尹春霖所杀,并其夫斩之。   苗沛霖者,凤阳诸生,性阴鸷慓悍,有兵略。以团练保卫功,洊至布政使衔四川川北道巴图鲁,又暗通粤寇洪秀全,封为秦王。夜郎自大,目无余子,独服膺胜保,执弟子礼甚恭。伪英王陈玉成自安庆为曾忠襄所败,全军皆没,穷无所归,走凤阳投苗。苗匿而不见,使其侄天庆缚献于胜。时胜驻军于河陕之交,得陈大喜,克日亲讯,盛设军卫。陈立而不跪,大笑曰:“尔乃我手中败将,尚腼然高坐以讯我乎!”因历举与胜交绥事。胜大惭,命囚之,铺张入奏,冀行献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齿于曾氏矣。陈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陈设皆备,环以木栅,兵守之。先君子与冯鲁川、裕朗西皆往见。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点,此“四眼狗”之称所由来也。吐属极风雅,熟读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裕举贼中悍将以绳之,则曰:“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   无一语及私。迨伏诛,所上供词皆裕手笔,非真也。陈妻绝美,胜纳之,宠专房,随军次焉。胜性豪侈,声色狗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尧之为人,故收局亦如之。胜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则曰以此赐文案某,盖仿上方赐食之体也。然惟文案得与,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报谒某于他所,忽奉胜召,遂亟归。胜曰:“大帅之文案,犹皇上之军机,至尊贵至机密,不得与他员相往来者,尔何报谒之有?”胜豪于饮,每食必传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与冯、裕皆常侍宴者,继以先君子不能饮,遂命冯、裕以为常。一日军次同州境,忽谓文案诸员曰:“今午食韭黄甚佳,晚飧时与诸君共尝之。”及就坐,询韭黄,则弃其余于临潼矣。大怒,立斩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诸庖人大骇,飞马往回二百余里,取以进,其泰侈如此。冯鲁川,山西进士,由刑部郎简放庐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胜奏留军中司章奏。冯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趋时习。一日与胜言论不翕,决然舍去,恐面辞不得,留书别之。   胜阅书大惊,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袭、白金二百,飞骑追冯还,戒之曰:“如冯不归,杀尔无赦。”并手书致冯,略曰:“计此书达左右时,公度韩侯岭矣,此即‘雪拥蓝关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于军事虽非所长,然品望学问当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学足以表率群伦也。”云云。   冯得书即返,胜大慰。先君子私询于冯曰:“公何以去而复返?”冯曰:“胜虽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诚,可感也。”胜之章奏往往自属草,动辄曰“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盖指咸丰间与英人战八里桥事也;又曰:“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又曰:“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此三语时时用之。意以为太后妇人,同治幼稚,恐其牵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至西安日,入行台,甫下舆,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见,遍觅不得,识者已知为不祥矣。及事败年余,有人于地肆上以钱四百购得之,可诧也。入陕后,各省督抚交章劾胜,有劾其贪财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动者,有劾其军中降众杂出,漫无纪律者,惟河南巡抚严树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癣疥之患,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   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至其冒功侵饷、渔色害民,犹其余事。”云云。相传为桐城方宗诚手笔。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问之旨,而狱成矣。初,胜之至陕也,军机处有密书至,属其日内切勿上言触怒,因廷议将以陕抚、甘督二者择一简任,俾专力于西北军事。胜得书示文案诸员曰:姑妄听之。”逾数日无耗,又曰:“是或有变,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众劝稍缓不听,乃自属稿,略曰:“凡治军非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办西北军务,协饷仰给于各省,又不能按数以济,兵力不敷,又无从召募,以致事事竭蹶,难奏厥功。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上,大受申饬,至谓该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见,不匝月而逮问矣。胜之为钦差大臣也,与河、陕两省巡抚皆朱笔札文,文案诸员尝谏之,胜曰:“尔辈何知,钦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将军也。大将军与督抚例用札,不以品级论也。”在陕日,有驻防副都统高福者,出言顶撞,胜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胜曰:“我钦差大臣也,以军法且可斩,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额者,初帮办陕西军务,亦副都统也。胜至劾去,降参领,俾统一军壁黄河岸,德亦衔之。逮问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胜为钦差大臣者。至之日,胜方置酒高会,宾客满座。有谍者报曰:“灞桥南忽增营垒三十余座,不知谁何。”盖桥之北为回逆所据也。须臾又报曰:“来者闻为将军多隆阿也。”胜绰髯沉吟曰:“岂朝廷命多来受节制乎?若然,则不待营垒成即当入城进谒矣。姑饮酒,且听之。”有登城见望者,而连营十余里,刁斗森严,灯火相属,寂无人声。归而相谓曰:“事不妙矣。”有潜行整装待发者。甫黎明,忽报多将军至。将军下马,昂然入中门,手举黄封,高呼曰:“胜保接旨。”胜失色,即设香案跪听宣读。读毕,并问曰:“胜保遵旨否?”胜对曰:“遵旨。”多即命取关防至,验毕,交一弁捧之。谓从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属外,皆发封记簿。”胜再三恳,多曰:“与尔八驼行李,其余皆簿录之。”当即摘去珊瑚顶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员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军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冯鲁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鲁川尚作谐语曰:“诸君不观降者乎?明日皆将傲我矣。”胜于此骄容尽敛,凄然无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仅存其二。红旗小队二百,并旗械皆不见,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胜官翰林时旧役也。是晚即闻炮声隆隆,彻夜不息。次日黎明,人报灞桥克复,回垒皆扫平矣。即胜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数日,文案旧员杨某,头衔一新,欣欣然谓先君子曰:“克复灞桥保案,已得知府衔直隶州矣。公等不入多军,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数日,胜就道,例以铁索缠舆杠,示锁拿意。甫至河,德楞额截其辎重侍妾而去,胜诉于多,始返其辎重,而留其侍妾,谓人曰:“此陈玉成贼妇也,不得随行。”胜亦无如何。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洒泪而别,胜犹人赠百金为舟车资也。   于是四人遂分道矣,冯鲁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宝应省亲,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携予返上海。鲁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汉军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联翰庭,曾为江苏县令。友笙名宪铮,怀宁人,后不知所终。   胜至京,系刑部狱,奉旨严讯,犹桀骜不驯,讯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河内李棠阶、商城周祖培两家妇人无老幼皆淫之。   周大怒,其后赐帛之命,皆周成之也。是时周值枢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监刑。胜曰:“胜保临刑呼冤,乞代奏。”周曰:“圣意难回。”遂死之。胜有印章二,一曰“我战则克”,一曰“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皆生平得意事也。当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议成,议建总理衙门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国洋使于礼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   酒酣,胜笑谓巴曰:“今日和议已成,誓约已定,然两军究未分胜负也。今将与君会猎于郊外,胜负无与国事,第请与君之士戏耳,可乎?”巴大恐,乞恭亲王和解之。胜大笑曰:“彼惧我矣。”盖是时胜奉命总统各省援兵,位诸将帅上,当时援师至者十三万,故巴恐也。八里桥之战,胜一生最得意事也。   洋兵麇集,僧忠亲王战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八里桥者,距北通州八里。洋兵欺我无人,长驱而入,至桥,胜扼之,炮弹破马腹,颔受微伤,易马与战,卒败洋兵。厥后和议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胜一战之力也。当时胜裹创入见,故文宗奖之曰:“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岂知此二语即长其傲,速其死哉。当洋兵之焚圆明园也,珠玉珍宝皆掠去,独书画古玩弃而不顾。有土寇二百余,掠所余而遁。至中途,遇胜,聚而歼旃,尽得其所有。簿录京宅时,并其第皆赐兆公焉。兆公者,慈禧姊子,于穆宗为中表行也。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丧不哀,慈禧大怒,命尽室所有为皇老老焚之。皇老老者,即其姊之俗称也,焚三日夜始竟。焚之时,命护军统领率千人监视之,于是胜所得与历年御赐物皆荡然矣。闻胜所得者,有项墨林进呈之物数百种,他称是,亦书画之浩劫哉。此事炳半聋见之,为予言。胜一子海某为蓝翎侍卫,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间,飘泊至皖,英果敏怜之,为集资纳同知,分安徽。英去,亦不知所终。予随侍先君子在皖南时,有扬州人冯继昌者,曾在胜军为文案小吏,后为皖北牧令,谓一日奉使至宿州,见旅舍有执泛扫役者,貌酷类胜,面亦半青色,密访之,知其母少时曾一度侍胜寝。盖过境时,地方官所进之土妓也,而贵种沦为下贱矣。故世之疵胜者,皆谓胜有应得之罪。惟曾文正有言,胜克斋有克复保卫之功,无失地丧师之过,虽有私罪而无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考胜所部惟雷正绾一军二千人为官兵,其余则苗沛霖万人,宋景诗八百人,长枪会也,又山东大刀会千人,合之不满五万千人。苗军之饿,沛霖自称报效者;雷军则就饷于陕者;其余则或有或无,不能按时按数也。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时,文牍所载皆号称月二百金,实则月仅得六七千金耳。盖各路协饷皆积欠,间有来者,必先尽胜挥霍,挥霍所余,乃归军用耳。一日者方至同州,雷军后至,猝遇贼伏,未及备,遂大败,死伤枕藉。雷正绾痛哭入,求发恤赏,胜无以应。须臾负伤者累累舁至辕门下,彻夜呻吟,无过而问者。先君子谓人曰:“实令人惨不忍睹也。”呜呼!胜治军如此,自奉又如此,焉得不败。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宋景诗骤马挺枪而来,哭拜于胜前曰:“沐恩不能终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掷冠带于阶下,率八百人呼啸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后为宋庆所灭。大刀会亦返山东作乱。故曾国荃劾胜疏云:“胜保军营,降众杂出。”诚哉是言,未之诬也。予尝论胜之为人,瑕瑜互见,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学无术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   ○冤鬼索命苗沛霖之叛归皖北也,皖豫之交响应者大小一千六百余寨,其中胜兵者不下四十万人。有劝苗勾结张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扑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为根据地,围攻月余不下,盖县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御也。会僧忠亲王援师至,内外夹击,苗大败溃。沛霖乘肩舆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旷野,杀苗割其首,将以献王。至中途,遇王万青率兵巡缉至,验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于营,至夜杀之,而以苗首级赴王师报功。   王大喜,立赏万金,翌日即专折奏保提督黄马褂、轻车都尉世职。万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贵矣,不可不夸耀乡里,遂乞假,以巨舟载金而归。将至家,忽瞪目变色,趋至鹢首,若与人撑拒状,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我不合杀尔冒尔功,我知罪矣。”言毕喷血而死。其从者知其事,言于人,谓实二卒索命也。异哉!岂中国真有鬼神哉!岂鬼真能为厉哉!西医曰,肝经热血妄行,则生平恶迹皆现象。是说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为厉之说,可以警世人之为恶者。   ○裕庚出身始末裕庚字朗西,本姓徐,为汉军正白旗人。父联某,字翰庭,道、咸间任江苏县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聪颖,读书十行并下,过目成诵。有誉庚于其父者,联曰:“是儿聪颖自恃,不受范围,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堕家声,非福也。”太息而罢。庚年十二即入国子监肄业。时胜保为满助教,亟爱之,遂由官学生入泮。十四食饩,十六选优贡。累应乡举不第,遂就职州同,从胜保军,甫逾弱冠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纵横跌宕有奇气。凡奏报军事,极铺张扬厉之致,令阅者动目,故所至倒屣。胜败后,裕回江北省亲,旋丁父艰。会冯鲁川已由庐州知府权卢凤道,随巡抚乔勤恪驻寿州。冯与乔同年同乡,又京师旧好,言听计从。裕得冯汲引,入乔戎幕,司章奏,乔甚倚重之。同治五年,乔调抚陕西,裕亦相从,已洊升知府矣。乔乞休,英果敏抚皖,又入英幕,而权势愈盛。   甲戌岁杪,果敏擢广督,裕以道员留广东,事无大小,一决于裕,英惟画诺而已。粤有二督之称,其信任如此。闱姓捐事起,英入奏,谓岁可益百万,不待命下,即布告举行。巡抚张兆栋、将军长善、都统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职,未半年也。   英举家返京,裕亦随之。光绪三年,起英为乌鲁木齐都统,期年卒于任。裕侘傺无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谓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众人遇之。适刘铭传授台湾巡抚,延裕往,得开复知府,发湖北。时鄂督为张文襄,一见惊为奇才,历畀沙市、汉口厘税事,皆鄂省美任也。复得道员,以明保送部,转内阁侍读学士。奉使法国,六年归,升三品卿,而双目瞽矣,以至于死。裕妻前死,遗一子曰奎龄。妻婢凤儿者,赤脚婢也,裕悦之,宠专房。继又纳京师妓,不容于凤儿,服毒死。及罢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实洋父华母所生也。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欢入京,追踪觅之不得,乃遇裕,纳之。凤儿不忿,而洋妓阴狠,能以术使裕绝凤儿且凌虐之。凤儿不堪其虐,亦自经。于是洋妓以为莫予毒也已,与裕约,不得再纳妾,不得再有外遇,气日张,权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从终身焉。久之立为继室,逼奎龄夫妇母之。奎龄不从,逃之芜湖,匿县令邹隽之署中。隽之即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之父也。无何病死,邹为之殓。奎龄妻为觉罗续庆女,缔姻时,续方为颍州守。续无子,仅一女,甚钟爱,嫁后,续夫妇相继亡。及奎龄逃,洋妓遂褫其妇之衣饰,斥为爨婢,妇不从,鞭之。裕偶缓颊,则诬以新台之耻。久之,裕亦与之俱化,而朝夕鞭挞矣。裕之邻为英教士居,常闻呼号之惨,得其情,甚怒,将与理论经,始稍稍敛其锋,然续女亦伤重死矣。当洋妓之奔裕也,携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欢之种也。继又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视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语言文字及外国音乐技艺皆能之。   二女既长,亦工语言文字之学,尝夤缘入宫为通译,西国命妇之觐慈禧者,皆二女为传言,以故势倾中外。会有外国女画师者,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将酬以资。画师以其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饱八万金。未几为慈禧所闻,逐之出宫,乃之津之沪,广交游,开跳舞会,泰西之巨商皆与往来。二子名勋龄、馨龄,皆入资为道员,馨分湖北,勋分江南,皆为端忠敏所摈,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终,或曰随洋人至欧洲矣。语云,知子莫若父,观裕庚之结局,而联翰庭之言验矣。   ○刘传桢出身始末皖抚乔勤恪公驻军寿州时,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荐一人来,曰刘传桢。宗之未仕浙也,曾从事江北粮台,勤恪时为两淮运使,管粮台事,驻泰州,倚宗为左右手。刘之来即委内署文案,刘不能文,不称职,以宗荐故耳。刘时年二十余,美丰仪,衣幍蕴藉,风流自赏。冯鲁川嘲之云“顾影翩翩刘太守”,即指传桢也。刘虽年少,已知府用直隶州矣。既入幕,见裕庚为乔所重,深相结纳,师事之,率妻子与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诲,年余,居然能为公牍文字,即书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继知先君子与冯鲁川皆裕旧侣,亦过从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为忤。考其官之由来,则得之豫胜营。豫胜营者,李世忠归诚后所统之军,皆降众也。刘入营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或曰李艳其貌,将以官为饵而龙阳之。刘微窥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迨勤恪入陕,继之者为英果敏,刘大见信用,管捐输厘金诸要职,亦三品衔记名道矣。同治庚、辛间,扬州捐输分局亦刘所辖也,故时来扬,藉稽核公事为名为治游计。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楼,刘庄客对之,李笑曰:“尔勿作态,尔忘在营时为我提虎子邪?”刘大恨次骨,从此不敢与李相见。在扬州以八百金购一小家女,年华碧玉,楚楚动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为金屋,携至炮艇中设阳台焉。于是鬓影衣香掩映于长枪大戟间矣。刘时驻芜湖管皖南厘政,岁必数游扬州以为常。无何,英果敏丁外艰。满大员例持服百日即视事,惟果敏父没于京,须奔丧回旗守制,遂陈请半岁假。   当是时,议所以护抚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时布政为张兆栋,按察为裕禄,兆栋孤介不与诸人洽,而裕禄则与刘传桢、裕庚皆结为兄弟,情好甚密,刘乃与裕庚谋,怂恿果敏奏请裕禄护抚印。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则疏中于张不能无微词,兆栋深衔之,粤东恶感,盖根于此矣。假满英回皖,张亦擢广抚去,裕禄则坐升布政。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粤督,裕禄又坐升皖抚。   传桢、裕庚皆为果敏所奏调。裕庚随果敏先行,传桢有未了事,约后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开闱姓捐,英、裕皆劾革矣。于是传桢仍留皖,信用如故。继而权安庐凤颍等道,骎骎乎将膺简命而大用焉。数年,裕禄擢鄂督,传桢自以为皖中老吏,新抚必倚重,忽为御史所纠,奉旨命江督查办。勘云:“刘传桢有奔走肆应之才,无监守临民之器。”降通判,赋闲年余,夤缘李文忠,得管淮军支应,驻金陵,于是旧院笙歌,秦淮风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间焉。李世忠之罢官闲居也,以演剧博簺为乐,蓄优伶数十人,往来于长江商埠博缠头资。又于安庆居宅设博局为囊家,赌甚豪,胜负常巨万,贵游子弟趋之若鹜。   有吴通判弟某者,与博徒龃龉,为众殴辱,伤其臂,数日死,吴固不敢与李敌,又不甘隐忍,姑控于巡抚取进止。裕禄受其词,意不决。传桢进曰:“李世忠怙恶不悛,屡奉亚惩之旨,犹不知敛迹,今又以赌博酿人命,当据实上陈,勿回护。”裕即命传桢属草。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斩世忠于中军参将署前。刘之疏稿盖引用曾文正受降时语,有云:“该逆虽已投城,其心叵测。嗣后各督抚当随时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处,一面奏闻,一面即行正法。”李之死,即死此数语也。   不然,以优柔无识之裕禄,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刘之衔恨,又谁忆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谓李之死,死于刘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李世忠初名兆寿,亦贼中伪王也。投诚后改今名。   刘传桢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贱,至传桢始以斜封贵。   子二,长名家怡,捐纳湖北知州,为瑞澂劾罢。次某,夤缘入泮,发放时,以衣冠不整为学使者戒饬。传桢死,家居苏州,今式微矣。二十年优孟衣冠,居然富贵,槐柯一梦,不堪回首当年。吾犹为传桢幸也。传桢有母弟曰传林,幼失教,长傲饰非,好昵群小,伪为神经病,以抵触正人。传桢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谐语。传林妻丑,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于是修容饰貌,冀有所媚。伯平戏谓曰:“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传林闻,初亦不觉,继忽怒曰:“宝玉曾盗王熙凤,岂隐刺我盗嫂耶!吾必扑杀此獠。”纷呶竟日,阖局如沸,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此在芜湖事也。传桢自以得官不正,必欲传林博一第以光门闾,然传林亦小有才,诗词骈体皆可观,独八股不能就范。忽于光绪己卯捷南榜,人皆异之。后以通判官广东,遇麻疯女,几死。补广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补十年始得莅任,一年即被劾归,然宦囊累巨万矣。后不知所终。   ○雁门冯先生纪略冯志沂,字述仲,亦字鲁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举人,丙申进士,分邢曹。笃行好学,手不释卷,于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审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庐州知府。生平于财帛不苟取,声色无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为师,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张石洲、满州庆伯苍为友,皆当时攻经学、肆力于诗古文词者。及出都,为胜保奏留军中司奏牍。胜之治军也,所至无壁矣,兵士皆散处民间,从官皆购良马留不虞,盖贼踪飚忽无定,一闻警,则骑而驰耳。公独无马,一帷车,老骡驾之,一牛车,载行李书笥而已。尝谓人曰:“吾不善骑,设有警,堕马而死,不如死贼之为愈也。”与人交无城府,性情相契,则肝胆共之。豪于饮,善诙谐。备兵庐凤时,随巡抚驻寿州,署中不携眷属,惟以座客常满尊酒不空为乐。乔勤恪重其资望,凡捐输营务报销皆命公总之,此在他人岁入且巨万,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羡余皆涓滴归库。人曰:“公则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预为后任作马牛也。”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涡,将逼寿州,大军戒严,勤恪督师移驻南关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应变才,檄乡兵运粮入城,为守御计,诣公请登陴听号令,公曰:“吾于军事未尝学问,姑从君往,远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为上官而奉命也。”于是携良酝一巨瓮,墨汁一盂,纸笔称是,书若干卷。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为?”公曰:“我不娴军旅事,终日据城楼何所事,不如仍以读书作字消遣也。”人曰:“贼至奈何?”公曰:“贼果至即不饮酒、不读书、不作字,又奈何!既为守土官,城亡与亡耳,我决不学晏端书守扬州,矢遁也。”言罢大笑。既而大雨数昼夜,城不没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贼无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谓一水贤于十万师也。”有盐城人孙某者,以乡团功得县丞,发安徽,挟吴清惠书投勤恪,留之军中供奔走。孙自谓工诗,闻公有文名,挟一卷就正。予时居公署,受业于公。是日见公面客,捧一巨册,作惊骇状,大异之。客去,公手一册至曰:“诸公盍观奇文乎?”及揭视,皆轰堂,公亦忍俊不禁。盖其诗有“札饬军功加六品,借印申详记宿州”   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题,何以落笔?”既而曰:“有之矣。”遂书曰:“读大著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诵,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众又大笑。其风趣如此。一日会食时,有劝之迎夫人者,公曰:“内子来,诸公皆将走避矣。”众问故,公曰:“内子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赤发黑面,声若驴鸣,那得不怕。”众大笑。盖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进士,兄武状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风。公通籍后,独居京师,无姬侍,与夫人不相闻问者三十年矣。闻之公老仆云,盖奇悍也。公事上接下,无谄无骄,人皆乐与相近,僚属进见无拘束。遇文士则尤加礼。合肥徐毅甫、王谦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设酒食,酒酣,必争论不休。一日者,谦斋误引《西洲曲》“单衫杏子红”为“黄”,又引上句为“海水摇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连属,‘红’不应作‘黄’,罚无算爵。”勤恪尝羡曰:“公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则军书旁午,俗不可耐矣。”项城袁文诚过临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题咏,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迹也。扇作聚头式,但余枝梗而已,血点桃花,久已澌灭,仅余钩廊。后幅长二丈余,历顺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题咏迨遍。勤恪命公咏之,公曰:“言为前人所尽。”但署观款以归之。予时年尚幼,宝物在前不知玩览,可惜也。侯与袁世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陈少塘者,故人杨见山所荐,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动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蚀,公知之。或劝公逐陈,公曰:“见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见山耳,且吾酒皆陈所掌,但能不窃吾酒足矣,财何足论。”公尝曰:“吾生平无他长,惟司文柄掌刑条或称职,乃终身不得衡文,诚恨恨。”又权皖臬,平反冤狱无数,有颂其积阴功者,公笑曰:“吾无子,留阴功与谁?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饮可耳。”同治丙寅,授皖南道。   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后惟余俸钱数百金,藏书数十笥而已。曾文正为之理其丧焉。后之为皖南道者,无不满载而归也。公清廉出天性,非矫饰者比,尤恨锱铢必较之辈,以为精刻非国家之福。诚哉名言!公官京曹时,颇嗜碑版书画,及分巡庐凤,则绝口不谈,一日有属吏以宋拓某碑献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锦,公亟命还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启视?”   公曰:“一见则不能还矣。此著名之物,不启视,尚可以赝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则为彼用矣。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故不如不见为妙。”卒不受。公衣履朴质,除古书佳帖外,无值钱物。予时初学书,公顾而善之,教以用笔与临摹之法,谓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将五十年,言犹在耳,惜公不得见矣。公手书黄庭小楷一册赠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书最多也。公虽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学,常郁郁不得志,读其诗,可知其大概矣。公貌清冷,长不满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辄引以为笑。每饭必饮,每饮必健谈。公尝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亲,君门万里,不敢仰望,终鲜兄弟,夫妇失欢,平生所乐,惟友朋之聚耳。”有问公何以无子者,公曰:“吾十七岁时,坐书斋手淫,适一猫骤扑吾肩,一惊而缩,终身不愈。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赎也。”公著有《微尚斋诗》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牍若干卷未刻。身后书籍字画衣物,皆为其族子冯焯号笠尉者将去。予自有知识以来,所见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商贾负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颇不乏人,而挥金如土、不屑较锱铢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钱,不义不取,出纳不吝,五十年来仅见公一人而已。岂不难哉!同治间,有与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补安徽天长知县。学使景其濬以供张不丰,齮龁之。冯以地瘠民贫对。景大怒。景门生路玉阶河南人,安徽已革知县也,与冯故有隙,又从而媒孽之。冯已受债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绝命诗云:“吾遭毁,惊吓死。路玉阶,伤天理。七尺躯,亡淮水。”事后英果敏为景极力弥缝,冯冤终不得白。公言晏端书矢遁事,乃晏为团练大臣时,守扬州,贼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内逼须如厕。”众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习用者不适意。”匆匆下城出门去,不知所往。至今传为笑谈。   ○道学贪诈曾文正之东征也,以大学士两江总督治军于安庆,开幕府揽人才,封疆将帅出其门者甚夥,一时称盛,有所谓“三圣七贤”者,则皆口孔孟貌程朱,隐然以道学自命者。池州进士杨长年者,亦道学派也,著《不动心说》上文正,文正阅竟,置幕府案头。时中江李鸿裔亦在幕中,李为文正门人。杨说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云,盖有矜其诣力也。李阅竟大笑,即援笔批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至夜分,文正忽忆杨说,将裁答,命取至,阅李批即问李白:“尔知所谓名教乎?”李大惧,不敢答,惶恐见于面。文正曰:“尔毋然,尔须知我所谓名教者,彼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奚抉其隐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学箝若辈耳,非不知假道学者。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俨然附庸于曾门圣贤中矣。方某闻为植之先生东树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传,品亦高洁,与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窃先生未刻之稿,游扬于公卿间,坐是享大名。初客吴竹如方伯所,有逾墙窥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笔为诸侯客者十余年。相传客豫抚时,严树森劾胜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为所赏,延之幕府,执弟子礼焉,故与李文忠称同门也。及文忠督畿辅,方某以知县分直隶,补冀州属之枣强知县。予累年奔走京师,与海王村书贾习。书贾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详晰。有富室某获贼送方某,乞严惩,方某曰:“尔失物乎?”曰:“幸未失,甫闻穴壁声即擒之矣。”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饥寒,始为此。本县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惭。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尔姑将此人去,善待之,晓以大义,养其廉耻,饮食之,教诲之,为本县代劳也可,慎毋以为贼也苛虐之。本县将五日或十日一验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将贼去。贼闻方某语,至富室家,顿以宾客自居,稍不称意,即曰官命尔何敢违。富室无如何,又不敢纵之去,惧其验也,乃辗转贿以重金,始不问。从此无敢以窃物告者。邑有少孀,无子女,有遗产千金,叔觊觎之,逼其嫁,不从,乃讼其不贞。方某逮孀至,谓之曰:“吾观尔非不贞者,尔叔诚荒谬。然吾为尔计,日与恶叔居,亦防不胜防,设生他变,将奈何?”妇叩头求保护。方某曰:“尔年少又无子女,按律应再醮。”妇曰:“醮则产为叔有矣。”方曰:“不然,产为尔所应有,叔不得夺也。”妇叩头谢曰:“感公晓谕,愿醮矣。”方称善者再,回顾曰:“命缝工来。”指妇谓曰:“以此妇为尔妻,如何?”缝工睨妇微有姿,妇视缝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县为尔作冰上人。”即令当堂成礼,携妇去。命隶卒至妇家,尽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缝工叩头谢,并言及妇产,方曰:“尔得人矣,犹冀得财耶?何不知足乃尔。   此金应入公家矣。”斥之退。缝不不敢言,妇亦懊丧而已。一日有省员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无酒气。方曰:“是沽者盗饮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间酒无不益以水者,非关盗饮也。”立签提酒家来,责之曰:“凡人行事当以诚,诚即不欺之谓。尔以水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饮人岂不病?是乃以诈取财也,律宜重惩。”命将所蓄酒尽入官。酒家叩头无算,愿受罚。方曰:“罚尔若干为书院膏火,免尔罪。”乃已。县月有集,来者麇聚。方于是日以少许酒食款乡之耆老于堂上,毕,出所著语录若干册遍给之,且曰:“此本县心得之学,足裨教化,所值无多,尔曹可将去。按都图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耆老以为赠也,称谢而去。翌日檄诸里长等按户收刊资,每册若干,又获金无算。族弟雅南自故乡来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见,作大喜状曰:“弟来甚善,我薄俸所得惟书数十笥耳,将赍归以遗子孙,无可托者,弟来甚善,其为我护此以归可乎?”越日,集空箧数十于堂上,命仆隶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内室取书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来蹀躞数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见之,有怜其劳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运百甓以习劳也,我书视甓轻矣,亦藉此习劳耳,何用尔为。”装既竟,乃以绳严束之,即置之廓庑间,非特仆隶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至夜分,方妻密语雅南曰:“尔途中须加意,是中有白金万也。”雅南大诧曰:“吾所见书耳,非金也。”妻曰:“不然,金即入书中,函穴书入二大锭百两也。”雅南大骇,恐途中有变,不欲行。妻曰:“尔仍伪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尔。我之所以诏尔者,俾途中少加意耳。”事乃泄。故事,帝谒陵,直隶总督治驰道成,须亲验。是日百官皆鹄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金千,将寄归,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罢大笑。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皆啧啧惊为异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荐,例须入觐。去官之日,乡民数万聚城下,具粪秽以待,将辱之,为新令吴传绂所闻,急以敝舆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惧入都为言官持其短长,乞病归。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安庆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孙犹坐享至今日也。予既闻书贾语,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无上诉者?”贾曰:“彼与中堂有旧,讼亦不得直,且无巨室与朝贵通,何敢也?”相与太息而罢。枣强者,直隶第一美任也,有“银南宫、金枣强”之谣。他人令此,岁可余四万金。方与文忠昵,既无馈遗之繁,又善掊克之术,更以道学蒙其面,所入当倍之,莅枣五年,不下四十万金矣。   方仍布衣蔬食敝车羸马以为常。军兴以来,县令皆有升阶或四品或五品,无以素金为冠顶者。方则始终七品服也。昔文正幕府人才辈出,军旅吏治外,别为二派,一名士派,如独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张裕钊廉卿、中江李鸿裔梅生辈,皆风流儒雅以诗文名者;一道学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鸿诰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轩,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绍盘愚亭及方某辈,然何管苏州厘政三十年,弊绝风清,死无余财,鸿诰以校官终,不求仕进,皆卓卓可风者。若涂者以大挑知县受文正知,奏简江宁知府,不数年而苏松道,而江藩,而豫抚,而鄂督,解组归田,百万之富矣。又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宣统改元,以侍妾盗其黄金忿而归。倪以编修授荆州守,荆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抚,兼河督,富亦百万,有巨宅在江宁城中,亦为子纳道员,分江苏。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黄金置箧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为仆挟之去,不知所往,觅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类,选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苏,累权繁剧,沽名之事亦为之,后以推诿命案为沈文肃劾免,一孙病不能为人,竟绝嗣。   京师谚云:“黄金无假,道学无真。”此之谓欤。   ○满员贪鄙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荆州驻防满州旗人,前江宁将军魁玉之第七子。魁玉随征粤寇有功,洊至专阃,死谥果肃,建专祠于镇江,富为荆旗冠。湖北乡试驻防中额二,什之八皆贿得,穆亦其一也。丰姿俊美,长身玉立,见者莫不以为善气迎人,和蔼可亲,不知其阴险忌刻也。以久经阅历之欧阳霖,且堕其术中,况其他哉。初以道员至江南,刘忠诚蔑视之。穆与布政瑞璋善,瑞贪墨最著,为穆道地无效。欧之名曾文襄震之,刘忠诚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欧,果一言重于九鼎,欧任善后事,不一年调管厘政。欧家扬州,母年九十余,欧性孝,不欲久亏温清,乞解厘政而就扬州堤工,堤工远逊厘政也,并举穆可当善后事,忠诚皆许之。未几穆亦管厘政,而欧巳丁内艰回籍矣。穆初以欧荐得露头角,既见欧所造渐不如己,又加以严责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犹未肆其倾轧之技也。人有以穆之词气语欧者,辄斥之。及服阕回江南,见穆子所为加劣,复言于穆,迫使严束之,毋为大吏闻。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恶者,穆皆以为欧之播扬,然其时欧固未有职司,无所用其排挤也。会有谣传通州张殿撰謇将条陈穆父子恶迹,属言官纠之,穆大惧,遂乞退,忠诚许之,思厘政为欧旧任,仍委欧,穆又以为欧之阴谋。交替日,新旧令尹至不相见,欧亦未之觉也。未几,刚毅来江南,搜括财赋,欲增厘税,欧为民请命,拂刚意。穆遂密言岁可增缗钱三十万,欧阳霖欲见好于民,而不顾国计,非忠也。刚于是罢欧而任穆,而宿憾复矣。及刚去,复以民困苦状白忠诚,以为刚逼之使然,其实万无可增之理。   忠诚本恶刚,颇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刚也。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贪婪,二子尤纵恣,奔走其门者,皆借风月为关说地。谭嗣同时已知府候补,挟贵人书求大胜关厘税,穆严词拒之。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贿穆子得之,谭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祸,惨矣。穆且言于忠诚曰:“唐某以徐中堂书来,不敢不奉教。”徐中堂,徐郙也,穆在京师,曾执贽门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有禄德者,亦荆州驻防旗人,进士也。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县来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桥两税关,皆江北最优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羡之。禄叹曰:“我仅清宿逋耳,若计六年所获,当可赢十万余金,皆为邺生、蜀生掷之花间矣。于取于携,犹之外府。我与穆本为亲故,又受其培植,何敢与较,伤哉!我浪得虚名耳。”禄未至仪征令之前,在江宁为人言者。邺生文达,蜀生文锦,即穆之二子,皖人陈静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宝森、张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镇江、如扬州、如金陵,所费皆二人任之,任情挥霍,一掷千金以为常。   此欧阳霖所以自恨无知人之明也。淮安税关者,特简内务府司县为监督,已二百余年矣。新政行,为外人所诟病,廷议改归江督委员监收,比武昌、芜湖例,部议以淮扬道淮安府按年轮直。穆夤缘总督,请加派监司一员专司之。盖言道府皆有专责,恐不能兼顾,反滋流弊。奉谕允,即以穆当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传获三十万金也。乃起巨第于金陵,购物产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区,其他银行盐运皆有巨资,为江南监司中首富矣。权徐州兵备年余,丰、砀之鸦片,亦存储数千斤。革命军起,金陵光复,穆所存鸦片掷道旁无数也。岁丁酉,文锦以捉刀捷京兆,纳知府发浙江,不二年,为言官劾罢,永不叙用。至宣统二年,文锦又复职请觐矣。朝廷黜陟无权,亲贵苞苴有价,可叹哉!   穆初司厘政时,有韩某者,庸妄人也,管镖捐事,上书言“岁比不登,税不足额,蒙允移善地感甚。兹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穆批答嘉许之。未几,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见调,不知何故”云云。皆印文,非私函也。第二次书至,时正欧阳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见大诧之,观前书更怒,曰:“安有苞苴横行,居然形诸公牍者;安有正税不足,而有盈余者。”遂揭参革职。穆又谓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罢,遂与霖绝。辛亥八月,革命军起,穆长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仅以身免。穆家江宁,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尽毁,第宅为墟。或云父子皆遁日本,不知所终。   ○满洲老名士炳成,字集之,五十后号半聋,以左耳重听也。为清肇祖后,世贵显。父桂昌,道光初为浙江粮道,擢宁绍台道。以治战舰不如期,为钦差赛尚阿所逼,自经死。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讯狱湖北道卒,谥文清。家虽贵而贫。炳成幼好学,无贵介习,尤好金石书画。童年见桐城吴康甫先生甚敬之。吴时年二十余,为杭州府知事,炳从其习篆隶,识钟鼎字,学篆刻。年既冠,遭家难,浙之人士悯桂昌清贫,醵二万为赙,炳成遂奉母携妻子还京师。以八旗贵胄浮薄无文采,不愿与往还,而独与汉人士相款洽。初居宣武门故第,极亭台花木之胜,迨母没,仅妻与子三人耳,又少仆从,遂货其居,挟妻子赁居南城外龙树院之东偏天倪阁。炳之返自浙也,菅葬毕,不事生人产,又座客常满,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号三百杯斋,不数年,裘敝金尽矣。以荫为都察院笔帖式,四十年不迁,郁郁以终。故事,户部银库司员三年一更替,司库一缺选各署资深之笔帖式为之,岁可赢千金。其族子某为某部笔帖式,资与炳埒,少数月耳,极力营谋不能得,而炳成适当选,炳不知其犹子之谋也。三年期满始知之,尽举所有以与犹子,弗顾也,人以是尤重炳。炳狂傲,尝蔑视上官,以为不足与语。国初故事,设有司属与堂上论事久,得自挟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犹未入关时毡幕中旧习,而《会典》既未删除,亦未声明。一日者,炳故择一长言之事,挟坐具怀《会典》以往见都宪,立谈良久,忽设坐具坐于地。都宪大诧,将斥之,炳以《会典》进,都宪瞠目以视,而无如何,同僚咸以为玩世不恭也。子年十五,昼夜课之读,举《十三经》皆背诵如流,犹以为未足,更以《国语》、《国策》、《史记》督责之。子不堪其苦,呕血死,妻痛子亦殒,炳乃大悔。独居龙树院,踽踽凉凉,凄然寡欢,时止于光稷甫先生家。予初至京,即于先生家见之者也。绘天倪阁图册以悼亡,遍征题咏。其为人也,一介不取,故旧资以金,皆不受,岁入俸四十条金,不足,则鬻书画以益之,虽至交如光,亦不受其尺丝寸缕也。能饮健谈,尤熟于国朝掌故。尝言《品花宝鉴》小说,出于道光中叶,其时正随父居杭州任所,著者挟贵人介绍,以稿本遍阅江浙诸大吏,所至以旬为限,获金无算。其书中人有身见之者。华公子者,崇华岩,父名玉某,两任户部银库郎中,集资百余万,有园林在平则门外。华公子死,贫无以殓。徐子云者,名锡某,六枝指,其园即在南下洼,名怡园也。田春航者,毕秋帆制府也。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史南湘,蒋苕生也。屈道翁,张船山也。孙亮功者,穆扬阿、慈安后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时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萧静宣者,或曰江慎修也。梅学士,或曰铁保也。奚十一者,孙尔淮之子,尔准时为两广总督也。潘其观者,内城内兴隆靴肆主人姓苏也。梅子玉、杜琴言皆无其人,隐寓言二字之义。高品者,名陈森书,即著书之人也。伶人袁宝珠,则仍其姓名,云南甘太史为之自尽者也。其余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宏济寺即兴胜寺。金粟者,即桂竹荪,曾权常州知府,遭吏议者也。   其余如王恂、颜仲清,皆隐当时名人,不可缕纪也。又言《红楼梦》一书,实隐国初宫闱事,非明珠纳兰成德之事也。其赅洽如此。光绪丁、戊间,京师有歌舞妓厌风尘,欲择人而事,一日于座上见炳,大悦,以为可偶,遂委身事之,生一子一女。   子名增篸,年十三,亦毕《五经》并《尔雅》、《仪礼》皆成诵,为国子监官学生,凡旗生无与匹者,及壮年时,选护军。   乙未予出京,遂与炳长别矣。其子自炳没后,奉母迁居内城,遂不知所终。炳好读书,手不释卷,凡有心得者辄手录之,名之曰《我爱钞》,积十余年,得巨册厚二尺许,没时鬻藏书以殓,此手钞者未知尚存否也。予时不在京,不能以重价易此,可惜也。炳有一可笑事,其妾言于光妾者。炳性僻,不能与人同衾卧,每晚饭时,必使其妾递戒指,如宫中递膳牌例,若留侍,则留其戒指,事毕,即遣去,或天癸期则免递。其可笑如此。光侍御为予言,皆不禁大噱。予戏曰:“此龙子龙孙法乳也。”因附志之。○文章挟制怀宁有杨秉琦者,礼南学士秉璋之九弟也。幼随兄官京师,从瑞安黄漱兰学士体芳攻举业。学士时文名家也,门墙甚众。   同时有庐江人章玕者,字蕴卿,富室子也,以资为户部郎,亦负笈从黄游,与秉琦有戚谊,叔之,至相得。凡学士所改课作,彼此皆互相留稿,以资揣摩。同治庚午科,秉琦恐兄入闱须回避,乃出京就本省试。是科顺天首题为“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   全章,黄曾改秉琦课作极佳,章玕携入闱录之,得中第十名,刻入闱墨。玕父恐秉琦扬其事,手千金赠之。久之,学士死。   秉琦屡试不第。其为人乖谬成性,好恶与人殊,妻死无子,遂只身走金陵就章。先是章捷后,同乡皆讪笑之,龚引生比部竟于宴会时面诮焉。章恐为言官上闻兴大狱,遂改道员,分江苏。   其时曾忠襄督两江,章挟权贵书以往。未几遂得管筹防局务,金陵城中道员第一美差也。当秉琦之造章也,谓章曰:“我贫而病,又无子,将就养于尔,尔当能奉我以终也。”章唯唯,窃怪之,然不敢慢,辟精室处之,饮食起居,事事维谨,少不遂意,则必呼章面责之,如父之训子然。章有婢美,秉琦欲之,即遣事焉。日者章自上海返,携广东藤椅入,甚精美,秉琦见之,命留其半。章曰:“此我购以奉帅者,叔爱之,当别购以进。”秉琦曰:“尔视我不如帅,何也?”章曰:“非帅以一纸与我,安得此美任。”秉琦曰:“我岂无一纸与尔耶!”章无言。如是将十年,秉琦死,章为营丧葬焉。仆婢皆尤之曰:“主人徒多此一策耳,而遂受挟制终身,何为哉!”有榜下知县周某者,贵州人,以初抵省谒章,谀之曰:“职未第时,即熟读观察闱墨,诚名家也。”章以为诮己,大怒,变色而起,即传呼送客。周惶惧不解,及出,询之皖人,始知其故。自是僚属无敢以文章颂章者。   ○肃顺轶事清咸丰十一年,各国联军入京,文宗挟后妃等走热河,未几崩。及梓宫还京,那拉后遂斩户部尚书宗室肃顺于菜市。清祖制,凡宗室有罪,皆于宗人府赐自尽,不刑于市。此次不遵祖制者,以叛逆论也。肃既伏法,京师人莫不以为大奸之除,非那拉后不能有此刚断,颂声彻上下。呜呼!岂知肃顺有大功于国,实隐成中兴之业哉!咸丰间,左文襄会试入京,伏阙上书,痛陈时事,多触忌讳,文宗大怒,革举人,命顺天府五城逮捕治罪。旨未下,肃阴命文襄逸,次晨旨下,而文襄已出国门矣。肃与文襄初未谋面也。曾文正皖南之败,退守祁门,劾者纷起,廷议将改简,肃大言曰:“胜败兵家之常,临敌易帅,兵法大忌,不如使之带罪立功可也。”文正遂得一心于兵事,卒平大乱。当钦差大臣向荣之没于军也,肃力举张忠武国梁继其后,文宗将许之。时长洲彭文勤蕴章在枢廷,文宗问彭曰:“尔以为如何?”彭曰:“张国梁究系反贼投诚,其心叵测。”   乃简和春继向任,而江南军事大坏。庚申大营溃败,张忠武阵亡,和亦畏罪自尽,两江总督何桂清亦逮问伏法。向使从肃言,则张忠武必能支持,待曾军南下,合围金陵,决无江浙两省之糜烂矣。肃之才识,非有大过人哉!直至今日,天下无知左、曾二公隐为肃所用者。徙薪曲突,功人无功,千古伤心矣!世之罪肃者,以其盛气凌人,骄恣不检,遂并其功而没之,不知盛气骄恣,乃亲贵之常态,但使有功于国,其他可未减也。肃极喜延揽人才,邸中客常满,皆汉人也。湖口高碧湄大令,会试在京,肃聘为记室,欲以状头畀之。庚申高式式,迨殿试,适肃奉命为收卷大臣,虑有优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时不交者撤卷。”乃未晡,即有交者,视其名,钟骏声也,通篇七叶半,无一补缀。肃不觉大愠,即受而置之靴中,既毕事,亦忘之矣。归邸脱靴,始见之,大骇,即遣骑驰送阅卷处。阅卷大臣以为必肃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进呈御览,而钟竟得大魁矣。及遍觅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盖高作字甚缓,日将没,犹未毕,遂一例被撤,而肃不知也。及朝考,又以出韵置未等,以知县发江苏,补吴县知县,有强项声。肃之爱才多此类,如陈孚恩、匡源、焦佑瀛、黄宗汉等,皆肃所举也。而独不喜满人,常谓满人胡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耳。故其待满人,不如其待汉人之厚,满人深恶之。及文宗崩,穆宗幼,那拉后名位又卑,肃常藐视之。言者论其有窥窃大位之志,非无因也。肃随文宗之幸热河也,常戏坐宝位,谓人曰:“似否?”那拉后甚忌之。肃每晨未起,坐帐中,即饮人参汁一杯,有小内侍专司其事。杯为和阗羊脂玉所制,文宗赐也。一日小内侍误碎之,大惧欲逃,有老监某教之求陈尚书缓颊。陈尚书即孚恩,与肃最莫逆者也。孚恩授以计而去。   小内侍归,粘以胶,次晨仍贮参汁以进。甫揭帐,即惊呼仆地而掷杯焉,肃怪之。对曰:“适见爷两鼻孔中有黄气二,如龙状,长五六尺,故不觉骇而碎杯也。”因请死。肃曰:“速起,毋妄语,何惧为?”竟不问碎杯事。肃自是隐然以为有天命焉。   故文宗晏驾,肃命改元为祺祥。穆宗立,始定同治年号。其举动之躁妄如此。肃之临刑也,秽语詈那拉后,刽子以刀筑其口,齿舌皆糜,犹喷血有詈焉。自是朝中大治肃觉,凡为所赏者,皆禁锢终身,然皆有文武才者也。相传肃之生也,有冤业焉。   肃为郑亲王乌尔棍布之孽子,母回女也。先是,王下朝,途见一女甚美,命心腹包衣赵姓者往探之,欲购为妾,乃知女幼已字人,家粗给,无与人为妾之理。王大懊丧,必欲致之,多金非所吝。赵请缓图,王不许,予三月限。赵于是伪为革退者,卜居于女之邻,与女父缔交,时助其缓急,谊若管鲍,女父母皆感之,然于女仍无术以致之也。期已迫,王忽奉旨管步军统领事,受事三日,有以获盗解署者。赵大喜,得计,贿盗使言回回为窝主,于是女父与诸盗骈斩于市。赵厚为之敛,且周恤其母女,又使人伪为女父贷券,登门追索,赵又为清偿,于是母女感之次骨。赵又阴使恶少时登门调女,又阴使人诬其不贞于婿家。婿乃退婚,而母女益大困,商于赵,赵曰:“何不进女于王,不但母女得所,且可享富贵,计莫此之善也。”乃饰女以进,王大喜,重赏赵。次年即生肃顺。未几,王患颈疽而死,如斩然,俗呼落头疽也。使刽子缝其项,乃能殓。盖京师惟刽子擅此技也。可异者,赵亦患颈疽而死,以至于肃顺之斩,论者以为有天道焉。吁!异矣。保全左、曾及举张忠武、聘高碧湄、碎玉杯等事皆炳半聋为予言。其父诱买回女事,闻之江宁郑受之部郎,转闻之肃邸中者。   ○杨查孽缘杨鼎来,字小匡,淮安山阳人。才子也,兼精拳勇,能百人敌。幼随其父苏州校官任,署邻查姓者,浙江海盐巨族,与校官至交,眷属相往来。有女幼而有才,尝来署与杨同嬉游,两小固无猜也。杨能诗,女亦能诗,唱酬无虚日。杨固未聘妇,而女则已字吴县潘祖同矣,虽彼此有情,格于礼法,不能通婚媾。祖同父侍郎曾莹在籍时,杨曾受业门下,及弱冠,娶彭氏,时为京官,杨走京师就婚,遂馆于潘氏。时女已出嫁,祖同亦入翰林。咸丰己未,杨中顺天副榜,已与女通。至甲子,又中乡举。其年祖同因事革职遣戍,兄祖荫又由侍郎降编修,骤失势,杨遂无所顾忌。然其师曾莹固在也,以侍郎退休,就养于京。一日见杨与女唱和诗,语多狎亵,逐杨出。次年,杨会试不第,竟夤夜逾墙入潘宅,负女遁。潘氏聘拳师五人,使于中途杀之。追至杨柳青,见杨与女叠骑而驰,五人皆败而还,杨遂安然归故乡矣。于是潘氏父子遍告同乡故旧,闻者皆恶之。   朝臣相戒,如会试得杨卷,即抽换,不使淫凶得志也。无何,杨竟于同治戊辰复入京就试,及拆弥封,杨名在第九,已进呈御览,不能易。遂更相戒于殿试时抑之。杨素工书,师米襄阳,人皆识之,至是杨变作率更体,众果不察,进呈前十本,杨之卷又在焉。朝考时始抑入三等,犹得用主事,分工部。杨自知不容于清议,不复作春明之梦,遂归,筑精室于淮之河下,与女居,日相唱和,享闺房之乐二十余年,授徒以终。淮之人呼女为汤夫人,盖合其二夫之姓之半而谑之也。杨自书楹帖榜其门曰:“文章有价,阴骘无凭。”女先杨数月死,杨挽以联云:“前世孽缘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能于无可著笔之中,曲曲传出心事,可谓才人之笔。淮之人述女赠杨会试送行诗云:“淮水清清河水浑,安排行李送王孙。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传胪妾倚门。”风致甚佳,然含荡意,一望而知非贞妇也。   嗟乎!人禽之界,一念之间耳。杨具文武才,使其发乎情止乎礼义,则儒林也,名相也,大将也,杨皆优为之;乃一念之差,纵欲败度,遂入于衣冠禽兽之途,而不可救药,吾甚为杨惜也。   闻女并不美,且面有痘瘢,惟多才耳。自杨中会试后,朝中大老主会试者,得淮安卷辄摈之,如是者几二十年,以为淮之士人皆如杨也。有吉元者,亦山阳名下士,坐是困春明终其身,恨杨次骨。杨为山阳世家,五世皆进士,亦难得也,然至杨斩矣。杨妻彭氏,与所欢查氏各生一子,皆不能继杨业。闻之泗州祁颂芸云。   ○神经病能前知扬州谢梦渔侍御,清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一甲三名及第,书法甚劣,二甲且不能望,竟问鼎焉。盖是年殿试之日,犹在宣宗大行百日内也。士子皆素服入试,于策中照例抬写处,多未留意。惟谢卷遇抬写皇上陛下之上,必加“当今”二字,通场所无。诸大臣以为得窍,拟置状头,以字太劣,置第三,京师人呼为两字探花。惜仕途蹭蹬,终于御史而已。谢之为人无可议,惟似有神经病,多作可解不可解语,往往能前知。尝一日谒一宗室,其人并非显者,坐甫定,阍人进言青麟传到,宗室立命之入,谢意青乃侍郎,且翰林前辈,彼岂能传之,或另一人耳。及入,则即侍郎而前辈也,皇悚避席。宗室曰:“彼在我处无坐位,尔不必谦。”即回顾青麟,声色俱厉,大加申斥而去。谢出谓人曰:“我观青老前辈,将不得其死。”人曰:“青久蒙简在,即将外任封圻矣。”谢曰:“放出去,更不得其死,不如死于旗主之逼,犹不害人。”众以谢呓语也,置之。   未几青果得湖北巡抚,以粤逆陷城失守,伏法。谢之言竟验。   咸丰壬子科顺天乡试,四月考差,谢不赴,人劝之,谢曰:“我一生无差运,故不考。”至秋,同乡京官宴士子于会馆,甫入坐,空中有鸦飞鸣一声而去,谢瞿然惊曰:“今科我扬只中一人,可惜可惜。”人又以为呓语也。及榜发,果中方鼎锐一人,谢言又验。银台仪征胡隆洵之入都也,并行李而无之,投会馆,长班以无行囊不纳,使之谒值年者取进止。时值年为陈六舟中丞,胡往谒,陈细询之,知为诸生,遂留宅中,司笔札,试以时艺,则不佳。陈曰:“既欲应试,非用功不可。”于是督课甚严,亲为改削。一日谢至,熟视胡,问陈曰:“此何人?”陈曰:“吾乡应试者,然不能望中也。”示以胡文,谢曰:“此可中矣,在他人固无望,然在胡不必佳也,尔以为必佳文方中乎?”相与拊掌。及谢出,陈谓人曰:“谢老前辈戏言也,不可为后生法。”是年为同治改元壬戌恩科,秋闱胡报捷矣。胡于是意得志满,终日应酬奔走,无暇伏案,陈督责之,亦不听。逮癸亥会试,首题为《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怀宁杨礼南学士为同考官,已撤堂矣,同考中有孙观者,与杨同乡至好,得一佳卷,欲补荐,挽杨为伴。杨不得已,随手取一落卷,加一游批陪孙上堂,孰知孙荐被摈,杨荐竟入彀,即胡卷也。   照例于放榜后,各房考先自磨勘一次,杨勘至胡卷,大骇,惶愧万状,随呼奈何!人问之,阅其中二比起句,皆不觉大笑。   盖出比起句曰:“盖在夫子。”对比曰:“而在民也。”又无法为之改削,惟不刻入同门录而已。胡以为我亦送板价与老师,而不刻我文,是轻我也,从此师生无感情焉。胡用主事分吏部,后升至通政司参议而终,谢之言又验。谢居京三十年,宴客之事寥寥焉,将殁之前一月,忽折简遍邀同年同乡至好者,大宴于松筠巷,即杨忠愍公祠堂也。众异之,届期往,则十余席珍馐罗列矣。皆请曰:“公今日何事盛设?”谢曰:“我将与诸君永别,不得不痛饮一回以当离筵也。”众笑曰:“公何以知之?”谢指忠愍神主曰:“此我故人也,昨夜入梦相告,故知我辞世不远耳。”皆冁然尽欢而散,果不一月而讣至。谢殁后,囊橐萧条,老妻以哭子早丧,侍御有子,于粤寇陷扬州时,乳母携之逃,遂相失。谢属纩时,谓所亲曰:“他年吾子来京,望诸公善视之。”众唯唯,然皆知其无子也。及殁年余,忽有老媪携童子来京,遍叩同乡之门,谓是谢子,述避寇年月甚悉,以久不得主人消息,故未来,今闻人言主人在京,不料子来而主人死,并言谢家事甚悉,遂醵金教养之。及长,屡应试不售,就馆职,得知县,历任顺天繁剧,有能声,宦橐甚丰,以道员卒于京,即谢星庵也。吁,异哉!论谢之品学,皆为人所称许,独其有先见之明,而故作不伦不类语出之,岂悟道者耶?抑其人果如佛家所云有来历者耶?予在京,历闻扬州人云,遂拉杂记之于此。   ○贵女杀亲夫榕兴,字吉孙,满州人,江苏候补知府也,年三十一。妻为前清兵部尚书铁良之侄女,年二十九。榕需次苏州时,纳一妾,极宠之,因是不与妻共枕席者五年。光绪三十四年春,奉委荷花池厘差,局在北岸濒江,属镇江境,乃携家居差次。有荐司事与榕者曰周凤魁,无锡人。少年美丰姿,善修饰。五月始至,未浃旬即与榕妻通。榕知之,慑于阃威,不敢言,忿而致疾,宿于外寝。榕有一子,妻出也,已六岁,将拜周为假父,择期六月二十六日设宴称贺。先期妻谓榕曰:“二十六日将大治具,汝能稍饮一杯否?”榕不答。至二十四日,榕觉疾甚,如疟状。次晨,妻忽造榻殷勤慰问,并劝之食。榕夫妇积不能已五年之久,至是人皆异之。是日慰问至八九次,至黄昏,又手粥一瓯,力劝加餐。榕不忍却,遂啜之。未三更死矣,七窍皆有血,舌紫黑。医者以银针探其喉,作黑绿色,皆知其中毒也。走告妻,妻若不经意者,犹手风琴而歌,周坐其旁,稚子倚周膝而嬉。妾闻之,奔至榕寝,抚尸大恸,为之洗涤血污,手自含殓。而二十六开筵拜假父之举不成矣。合局之人大动公愤,诱周至江南岸而痛挞之,并勒其供状,历述通奸谋毙始末。   有高姓者,北人也,性愚直,将执状控于官,尼之者谓不合法律而止。当道又碍于铁良,不欲彰贵家之秽,仅遣人送其子与榕榇回旗,即周凤魁亦幸逃法网焉。噫!大员之妻谋毙亲夫,若毙一犬然,诚世界罕见之事也。清律,凡捉奸者,必于奸所双执之,又必其本夫或其父母始可,即翁与伯叔兄弟皆不得而捉之也。又曰,指奸勿论,以其非亲见于奸所也。若外人告奸者有禁,恐其妒奸或诬奸也,此高姓之控所以不合法律也。   ○名士遇鬼朱铭盘,字曼君,江苏泰兴人。记诵渊雅,文词典赡。光绪癸巳举孝廉。瑞安黄漱兰学士督学江苏时,拔高才生,肄业南青书院。庐江吴武壮长庆闻其名,聘为军中记室,与今张季直殿撰同掌机要,武壮宾师之,不以属吏待也。会武壮卒,所部有欠饷未放者,朱代领万金舁至舟,待发矣。盖朱又为驻旅顺淮军将领张某所聘,亦武壮旧部也。盗侦知之,亦附其所乘之轮舶而行,见其舁银至家,遂往约他盗夜劫之,不知朱舁至家后,忽转念不如舁往军中为妥,盗不知也。至夜,盗十余人破扉入,觅银无有,询朱,朱曰:“此军饷也,已舁至营矣。”   一盗将刃之,前随之盗曰:“不可,我辈与朱某无仇,何必血刃。”遂劫其衣物少许而去。次晨即报张缉之,获七人,前随之盗亦在其中,盖亦武壮革退之兵也。盗直陈不讳,并云:“我辈忌空过,故劫其少许物,计不直百金,无死法也,且我尚有德于尔,尔亦当以德报。”张回顾朱曰:“如何?”朱曰:“尔按军法办理可也,何必问。”张不得已,骈斩之。未几,朱妾生子,弥月之期,大开汤饼宴,宾众杂沓,朱抱子出示众宾,时朱年已逾四十始得子也。抱而入,甫至厅事后,忽闻朱狂呼曰:“勿伤吾儿。”旋闻儿亦狂啼一声,戛然而止。众趋入视,朱僵于地,两目直视,历叙杀盗事,又云:“我错我错,乞恕我子。”须臾气绝。更视其子亦死矣。此甲午冬月事。予时客烟台东海关道刘芗林观察署中,有友人自旅顺来言如此,皆以为盗索命云。观此与王万青二事,中国岂果有鬼神哉?所以近年西人之讲哲学者亦皆主灵魂之说也。   ○猴怪报怨前清光绪季年,直隶盐山县令史某,杭之钱塘人,无锡王壮武公之孙婿也。署中庖人杨大者,有童养媳年十五矣,尚未成婚。忽一日,觉有人与同卧,始尚隐约,继更近昵,询其何氏,答曰:“我侯氏女银针也。汝三世前邵姓,为钱塘令。我其时亦士人女,因见恶于卖花媪,彼遂诬予不贞。婿家闻之,遽退婚。父不服,诉之官。官受媪贿,诬予非贞体,予遂自尽。   此雍正间事。予死后,阎罗悯予屈死,命转世为男子,富且贵。   予不愿,但思报仇。阎君谓‘邵令已堕畜生道。尔恨亦可泄矣,不如转世为佳也。’乃投生中州贵人家为人。既长,迷失本性,无恶不作,及壮而夭。阎君怒,谓亦当堕畜生道。予大哭,但求复仇,遂转世为猴女,猴父母皆修炼成道去。予同胞尚有一弟一妹皆能修炼,先予得尸解,惟予以心怀复仇故,道念不及弟妹之坚,迟之数十年,亦得尸解。遍觅仇人,知尔今生为杨氏妇,故来觅尔。然吾母与妹皆常来防守,不令我索尔命,以为冤宜解不宜结也。”自是附妇体不去,阖署之人皆昵之,令之女儿辈呼之为银针姊,幼者姑之。与人接谈,恭而有礼。母与妹亦时附妇而言,独银针有时作空中笑语声也。令之诸女有欲见其面者,女曰:“我一猴耳,何足观。”再三请,女曰:“无已,可于帷后观予足可也。”则见一足弓鞋窄小如菱,履制亦精美,一足则大如莲船盈尺,皆哄堂大笑。壮武之孙名恕字心如者,荩臣同守之第三子也,时在署,女亦常与款洽,一日恕问女曰:“尔母尔妹则常来,尔弟何不来?”女曰:“但闻其转世为大贵人,今在湖广大衙门。亦不知湖广为何地也。”   问姓名,曰:“不知,但知其为湖广最大之官耳。”忽一日戏谓恕曰:“三舅老爷,我为尔妾何如?”恕笑曰:“我不惯看猴子面目。”女曰:“我能变形也,然亦只能变一小时耳,不能久也。”杨大夫妇敬之如神明,称为仙姑。令有小奚奴谓杨曰:“一猴怪耳,何足畏,尔俟其空中发声时,循其声抵于壁,我以棍击之,可使其现形也。”语未毕,忽自批其颊无数,且自投曰:“尔以后再敢狂言否?”奚奴大惧,跪而哀告乃已。   如是者五年而去,并不为妇祸,惟妇体赢瘠耳。女作杭音,声直而粗,其母妹皆然。此心如为人言,盖于盐山署中亲见之者。   据女言,则人云张文襄前身为猴,非虚言矣。文襄之貌似猴,饮食男女之性无不似猴者,亦奇人也。予所纪不载虚渺神怪之迹,惟此乃近年事,且王君兄弟所目击,言之凿凿,当非妄语,故记之,此吴骞《传信录》例也。   ○前世冤鬼叶伯庚,江宁廪生也,颇有文名。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各省乡试之年也。其秋叶忽病,旬日不醒,尝喃喃自语,作湖北乡音。人问之,答曰:“我周吕氏鬼魂也,嫁周凤奎为妾。道光中,周以甲榜为福建闽县令,因口舌细故,忿而缢于凤凰山之银杏树下,山即在县署后。周知之,不使敛,致尸饱虎狼。   周转世为叶,今科将中江南第四名举人,予得请于帝而索命焉。   ”一家大恐,许度脱,鬼曰:“我亦不能遽毙之,缘渠曾办振饥事有微劳,上帝亦许贷其死,惟不使之入场耳。”家人环求不已。鬼又曰:“祀我,并使某高僧诵《楞严经》千遍,则我去矣。”如其言,至八月八日贡院封门,而叶病愈。访之闽人,果有闽县令周凤奎其人者。逾年为光绪二十四年,叶摒挡入闽,访询周吕氏事,竟无人知。至凤凰山,果有银杏树,百年外物也,于其地招魂立冢而归。其时余在金陵,叶亲为人言。此事甚可怪,叶不致造言以自污也。   ○鬼捉酷吏时乃风,字萼卿,浙江仁和人,江苏候补知府也,管闵行镇厘税。会帮办委员倪祖谦家被盗,鸣官捕数人,内有护卡炮艇勇丁焉。艇有哨弁,素与时有隙,时遂诬以坐地分赃,言于抚院巡捕官申保龄,申白巡抚吴元炳,遂骈斩之。未几,申权吴江知县,甫匝月而病,病中喃喃辩杀盗事,遂死。死后数日,时又权松江知府,甫三日,一日送客出厅事,杭声大言,若对客状,仆以客去告,则大怒曰:“我正与申大令言,何相混也。   ”俄顷面目惨变,自投无数而死。此同治戊辰、己巳间事也。   石埭徐子静言。○翰林不识字自科举废倡言新学,凡留学日本三年毕业归国者,送部应廷试,或赏翰林,或进士,或举人,皆出于一榜焉。此从来科名未有之变局也。光绪末年,有粤人某廷试得翰林,呼何秋辇中丞为“秋辈”,读“奸宄”之“宄”为“究”。予初以为言者过甚耳,迨指其人而实之,始知不谬。吁!此亦国之妖异也,安得不亡哉!   ○妖狐为祟同治季年,芜湖有厘卡委员俞某者,浙人而北籍也。妇为狐所凭,夫入房,辄有物击之,遂不敢近。在芜湖时,一日清晨,有仆妇入房洒扫,忽见一壮年男子,冠白毡冠,衣灰色茧绸袍,腰系大绿皮烟荷包,坐主妇床上。大骇,欲询,转眼即不见。俞自北南来,此狐即随之而至,历有年所矣。妇日渐枯瘠,遂死。俞亦无子。予其时亦在芜湖,一时喧传,以为怪事。   ○方某遇狐仙事道光间方某,皖人,寒士也,入都应乡试,馆某旗员家。   书室在花园中,园故空旷,仅一馆童作伴而已。一日月下,方仰天长叹曰:“家无儋储,功名未遂。昨有家信来告匮,奈何?”忽空中有答者曰:“公富贵中人也,何忧贫?公无患家计,我已为公备银二十两为家用,明日封寄可也。”方大骇,不敢应,遂归寝。次晨,见案上封裹宛然。视之,银也,权之,得二十两,大喜,遂寄家焉。晚坐月下,望空称谢。又闻人语曰:“公长者,愿与公为世外交,可乎?”方曰:“可。”叩其姓名,曰:“胡某,为大内管库职司也。”是年方捷顺天,胡又为摒挡一切,费不赀,方深感之。次年会试后,遂移居试馆,不复馆旗员家矣。及联捷,又助之,且时来与方谈论今古,颇淹洽。惟不见形耳,方颇以不得一面为恨。胡曰:“无见面缘也。”方固请,胡曰:“不得已,可于某日午后俟我。”届期,戒阍者,凡有客来皆辞谢,以为今日可以见我良友矣。至午后,忽座师传唤,命即至,方大恨,然座师命不敢违,怏怏行。甫出门,胡即来,投刺而去。至晚方归,仆曰:“午后有一人白而颀,四品冠服来拜,素不相识也。”方颔之。至夜胡至,谓之曰:“如何?我固谓无见面缘也。”久之,胡忽语方曰:“我辈交谊可谓厚矣,欲附为婚姻可乎?家有弱妹,貌颇不恶,堪备箕帚。”方曰:“我有妇矣,胡可者?”胡曰:“不妨,我辈世外人,不争名分,公即妾之可也。”方曰:“容徐议之。   ”次日,方出门后,有一李姓来拜,归视名刺,不识也。至夜,闻空中有声,非胡声也。问为谁,答曰:“即日间奉拜之李某也。某亦狐而仙者,久欲奉教,未敢唐突。今闻胡某欲以妹许公,明知交浅言深,公未必信。然视公之危而不救,实不忍。   胡妹虽美,而淫荡,已蛊死多人矣。公奈何堕其术中,不如设词拒之为是。”方大惊谢。翌日胡又至,申前说,方绝之,胡诘其故,方曰:“我虽贫,究人类也,岂可与君辈为偶。”胡大怒曰:“相交许久,犹以我为畜类耶?”作恨恨声而去。自是遂日作祟无虚日,或食物中置粪秽,或衣服无故自焚,或朋友求书之件污以墨水,种种恶作剧,不堪其扰。方恨之而无如何。李又至,教之曰:“尔第焚疏于前门关帝庙,彼自惧而不敢祟矣。”方如言。至夜,梦一三十许方面壮夫,锒铛被体,戟指向方曰:“尔受李某谗,控我于神。我待尔不薄,计我所毁尔之物,尚不敌赠尔十之一,尔何忍乃尔!尔知李某为何如人,大内库掌我为正,李为副,李久欲谋我缺,不得隙,今遇尔,亦天也。我不过发配陕西三年耳,三年后公亦须来京考散馆矣。黄河岸边相见可也。”方醒而大惧,请假归,终身不复入京,此即方朝觐之父也。闻朝觐会试后,梦一人,自称胡某,与尔父相善,因尔父信谗,致我得罪充徒三年,今归仍复旧职。   闻尔能继父志甚喜,然尔命中无进士也,何必跋涉哉!方梦中大哭,求转圜。胡曰:“无已,以寿算准折或可。尔具一疏焚于前门关帝庙,我再于冥冥中为尔谋之,惟中后即不永年,勿悔也。”朝觐允之,故殿试后未匝月即死也。朝觐为光稷甫侍御姊夫,于方父子事言之甚详。予至京,主其家,茶余饭罢,辄以为谈资也。此岂中国人迷信之故哉!然而其事甚确,非空中楼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