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愤录 宋 辛弃疾 天辅十五年,宋绍兴二年,岁壬子,或见帝在街衢间行,内一老叟,自称亦是京师人,与上皇话旧,云:“天城破日,为虏流移至此。”见太上皇每每相对泣下。又言正月元夕龟山风景,午门外金盏赐酒,相持大哭。偶城中主者年老,胡官乘马过其前,怒曰:“安可放他于是处?”乃以鞭犯上皇背,少帝亦遭耻辱。老叟惶惧,亦遭笞击十余。遂令左右复引二帝入一小室,闭门,自此不容出入,无复到街衢。 或日,监者阿计替曰:“今日城主老,胡官已死,可再出游不妨。”纵步民间,无敢与帝语者,亦无敢供饮食者。问其前日老叟,则云死矣。至人静处,阿计替于怀中出片纸,上书“绍兴”二字,示帝曰:“且喜江南渐平,以淮为界矣。”帝曰:“绍兴者何?”阿计替曰:“南朝新改年号。”又曰:“闻相杀尚未十分定,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矣。”帝曰:“我在此思之,惟乞死矣,何暇更论此事。” 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即金虏太守也),名曰瓜欧,自北京来,乃一少胡。列侍妾数人坐庭中,引二帝于庭下诘之,赐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远,可以保护你。”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识之。乃云:“记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妇相顾,颇缓拘禁。 或日,有牌使至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曰:“契勘皇后赵氏已废为庶人赐死,瓜欧妻赵氏是庶人亲妹,及统国不律介妻亦是庶人亲妹,并令赐死。”令瓜欧夫妇拜命讫,妇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泣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杀之,取其首去。瓜欧大哭,数日不止。自此复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计替善监视,但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得所闻事白帝曰:“先是,南朝肃王女为郎主妻,因妒忌,已杀之。又以荆王女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立为皇后,因在宫中与郎主共弈棋,言语犯之,郎主厉声曰:‘休道我敢杀赵妃,也敢杀赵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罗院,即宫掖间囚所也。内侍雄喝利者又谮后有私于人;又有怨言;又与韦夫人密语殿内,言讫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二十余事,金主遂大怒,赐死外罗院,以至与后族属为北京官妻者十余人,并赐死,故及瓜欧之妻。”自赵后之死,上皇因拘系日急,又虑朝夕不测,乃绞衣成索,经梁柱间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无道,致君父至此。若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为万世罪人矣。”监者或知之,以汤来饮,自此不能食者数日。既困惫,虽便溺之往,少帝从行,况室中只可容二人,邻近则护卫所止。监者阿计替则时以宽容见勉,终不能食。日久卧室中土几上,阿计替时以不云木煎汤馈之,云:“此中无药物,有疾者但煎此木作汤,饮之自愈。”其不云木者,初生无枝叶,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气晴和则掘地求之,色如枯杨柳,大小如箸,蔓延数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煎沸汤数次,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愈。” 或日,天气凝Ё,天雨雹,大者如鸡子,小者如弹子,盈地数寸,百鸟皆死,人避之不及,亦有少损。是日,阿计替有疾,语不出口,昏默困卧。少帝忧之,令监者求不云木,帝手自煎汤,有木浮于汤面,如旋状不止,帝自持令阿计替服之。是夜出汗如雨,遂无余疾。是岁,金主赐到布帛等物,但冬月极寒,必居土坑中容身以避寒气。 天辅十六年,宋绍兴三年,癸丑春正月,金主生辰不赐酒肉,云:“郎主病免宴。”或云郎主已归天,或云王孙即位,流闻不一,元宵亦不放灯。后一日,大雪中有电雹,俄顷雪止。又日蚀,至天地晦暗,经夕乃复。 或日,天气大和,阿计替曰:“今日寒食节,金国例,祭祀先祖,烧纸钱,埋肉脯,游赏野外,各在水际,我为主者所戒,不敢放二帝出外观之。”是日,城中大火,屋宇焚荡皆尽,死者六十余人,护卫人亡失大半,阿计替左臂亦糜烂,须发皆焦。帝所居室烧及大半,帝与太上皇因火势甚,手拆其窗,窗拆,身亦有伤,衣服皆焦,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言愿死于火中。及火至室前,如有人扶掖而出,并不记拆窗之事。”是日,饮食都无,数日后方定。 或日,有甲兵至,自言从西明州来,知此处有火起,故来救援。斫采林木营造屋舍,修葺如故,复立室宇,再作帝所居室等。阿计替因火焚损一臂,不可持物。少帝因火变亦疾,二指不可屈伸。或日,天大风,昼瞑不见人物,天雨稗子如豆,地深数寸,不知何来。亦有磨而作食者,大火之后,非此不可养人,因知造物乘除自有成理,不可以常情测也。 或日,阿计替曰:“此日乃十月一日也,我从二人今已七年,何时复还北京,得见父母?今天气渐寒,衣被又无,大火之后,为之奈何?”忽闻有新差同知到,乃一壮胡人,到官坐于庭上,引二帝至庭下,呼阿计替曰:“朝廷令汝监守赵某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大火,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背三十,阿计替叫呼不已,乃赦之。自此阿计替不复亲近二帝,每对彼人,则佯大骂。 或日,新差到者命设酒肉,坐于庭上,若宴饮状。酒半,有一奴自外突入,持刀径升庭,杀新差至者,断其首,呼其众曰:“我有父,曰遂碎,因小过为他所杀,有母又为所私,我又日受他鞭笞,不能堪其苦。”其母自屏后出,持刀入室,尽杀其老幼。有二十余人自外入,亦执其母并其奴,断首而出。内中有—人云:“我本不至此,缘赵某父子在此,我等自燕京五千余里远来,至遭此毒害,今日若不杀赵某父子,则他日不无损害平人,我等亦无由回京,今乘乱而杀之,官家亦不罪我。”帝自室中闻之,祝曰:“死且不怨,但免兵为幸。”二十余人欲向帝室,有一人止之曰:“不可,若杀之,我等安敢回北京?莫若分十余人持双首以达西明州。”次日,有一胡人引阿计替至室中,谓帝曰:“昨日非我劝止,汝与我众人皆死。”是日,阿计替之子并其妇皆为人所杀,不知是何人,盖乘其乱也。阿计替先因妇杀其弟,故其妇又为人所杀。二帝缘前夕之乱,惊悸愈不安,有如风疾。 或日,秋至,阿计替共将羊尾缉,命胡妇织以成服,稍可御寒。而二帝每起居,闻高声大呼,必震惊失措,以为人将害己。阿计替时以不云木煎汤上供,然亦时时亲来视帝。是岁终亦如常年,掘土坑以居,饮食或有或无,具载在前。 天辅十七年,宋绍兴四年,岁在甲寅,或日,金主生辰已过,例有少酒肉。数日间,有虏人数辈尽白衣,以布缠头,且白帝曰:“金国皇帝已归天矣。”命左右及市民并二帝并以白布缠头,且云:“二月十八日归天,立太子完颜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到此,汝亦得少缓。”或日,传金主已葬讫,新天子以兵五万,发二太子往河南取地界去,先皇谥曰“至圣文武大德圣皇帝”,庙号太宗。 或日,有人走报主者云:“岐王到来,请出城迎接。”良久,岐王至,坐庭上,二帝自窗外望之,堂堂然。有人立室前曰:“此完颜亮”。良久,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责曰:“汝南国人无道,劳我师徒连年不息,杀尽江南人,尽取江南地,却来与你理会末晚。”呼左右曰:“且牵去牢固防护。” 或日,有众人称:今朝十月一日。上皇感泣,谓少帝曰:“不见天日八年矣,视此身,恐去死不远,难以复归中原。汝值壮年,可勉强以祖宗基业为念,思雪父母之仇,汝可与九哥二人兄弟共之。”言讫,二帝并泣下不止。自此,上皇又耳聩,行步不前,终日伏在土塌而已。或日,雪深数尺,有使者乘马过五国城,自宣言:“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皇帝为君,南朝人已为大军驱入海矣。”帝泣下,移时不止,相谓曰:“祖宗二百年基业,灭于吾父子之手,为万世笑,踵迹怀愍不若矣。” 天眷二年,正月初,有百姓扶老携幼至五国城者数百人,皆曰:“由燕京至此,悉有罪之人流徙而来。”自此,城中稍稍有经营。人所至者流言:已收复南朝,康王已在燕京狱中,吾等百姓皆是说南朝事者,计会将合诛,遭皇帝诞日,赦得免罪,流徙此地。时有到官府中帝所居室前货饼者,言皆如此。帝相谓曰:“前闻改绍兴,私自意曰非吉兆,盖刀居口上也。”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至庭下,且宣言:“北国皇帝新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狱,”命曰:“赵某父子更移他往均州,却令康王入均州,即日发行。” 次日出城时,百姓皆在城外,阿计替曰:“从均州去,又五百里,路极险恶然,有人民千余,乃故契丹之福州,缘京国破契丹日,本州人不归顺,举兵围之,力穷乃降,故改今名。”约行六十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啸,林麓间微风细雨,殆不类人世,随行有三十余人皆有斥责语,但不甚明晓耳。鬼火纵横,终无止宿处,皆坐于地。至天晓又行,有赍干粮者,于路旁坎中取水啖之,良久,众皆喉痛,不能发言,盖为其水所伤,移时方退,喉舌乃开。二帝是日愈缓行,至晚又如前宿于林中,地皆硗确,或有水泽,草莽蔽野,若非人所常行之路。阿计替曰:“此恐非正路。”遂历问从行人,其中有一人曰:“我曾往均州,此非正路,乃僻恶小径耳。”遂复倒行。上皇不能徒行,少帝或负之。又三里许,方及正路。入一大林,涉水而过,乃得平正。其路甚广,然其地皆是浮沙,每举步足,必如行泥淖中,没至踝,常不见足。时众人皆失鞋履,帝及太上皇为瓦砾所伤,血流趾间,苦楚不能行步,坐于小坡石上,日已晡矣,方上早食。迨至所经行一二十里,路中逢三五人。时有老番奴在路上遇心疾而死,遂卧于沙中,众人以手拥沙泥而去。如此行数日,只见天色阴晦,恍若重雾罩人,其气入口鼻中皆嗽,又出血。 或日,行次见野雉二十余只,皆飞鸣于地,如争食谷粒状。视之,乃就食一蛇,已为咀嚼,尚有七八尺,其首三岐,体皆青碧色,无鳞甲,顷刻啖啄无复少留矣。其雉飞鸣,更相斗掷,或至死者,移时犹存大雄雉出众,余死于地者十七八只。忽中有一胡人,年十余岁,手持一刀,与大雉高下飞逐,执之,断其首,饮其血,逡巡皆分裂肚腹,手所持刀不落。俄顷,其人自地升空,杳杳而去,左右皆惊愕,不知其为何故也。初,虏人见蛇雉斗鸣,皆稽首北面再拜,数次乃举取雉去。 或日,行至一古庙,无藩篱之限,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有一人能言此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也,不知其建庙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莹好如玛瑙,其井相传深百丈,每汉盛则井泉枯竭,胡盛则井泉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则其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灭日,庙皆彩绘,屋宇甚壮丽,其毁拆已十年矣。我在幼时,见说此像乃唐朝颉利可汗自长安携石匠至此,采石作像,工甚奇巧。”其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取井中水,其水清澈,饮之甚甘。阿计替曰:“水甘,则金国福无尽也。”二帝视神祝曰:“金国之灭,井水可卜,传闻九哥已遭絷缚,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吾一占以见。”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帝之意,盖以中国不能复兴,如神之不能立也。故有此祝,谩求之耳。良久,石像间有声如雷,身或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众大骇,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称庆。上皇谓少帝曰:“吾父子倘有归期,可一卜。”少帝欲再卜之,从者促行,不果而去。 或日,行至一城,荒索间有屋宇、市肆及官府,阿计替问随行人曰:“汝众人中有五国城中人否?有,即可前行。”时有三人,令前行,至庭下,见二三小儿立于庭上,皆衣毳衣,执弓矢,皆击搏笑语,见二帝与众人,循柱攀梁,忽尔不见。俄有胡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皆不可晓。少顷,帝出巡行街衢,似有疏放之意,饮食亦有可意者。是时,日夕阴噎,未尝和煦,历数日。住在城中,其居民言语皆不可晓,其称呼,惟有三人是五国城中随二帝及众人至此地者,常以彼处人言语为之释。 或日,众人及帝在市井间,见百姓十数人,皆彼土人,击鼓扬兵仗旗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断其首,以缚于牛背,流血满身。有小儿首,用索缚于牛项之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剑互相斗舞,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器皿布地,请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其不可辨。少顷,就牛上取男女于地,复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间作声如雷,有小儿三人自梁上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皆毳衣跣足,近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饮之。其庭下鼓声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径趋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者之状,移时不起。少帝答拜之,上皇不见,少帝乃语之。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雷声,遂不复见矣。彼人皆向帝作言语,云云然不可辨。五国城人解曰:“我祀此神数世于此地,未尝有此归伏之礼,有如此之敬,帝必天神也。”遂以其血并肉作食,众啖之而去。帝问阿计替曰:“何神?”云:“胡中妖神,每岁两祭,率用人牛,每喜则风雨及时,怒则风雨失候。常执人,以口啮肉吸血而止,今拜于帝前,可知大王自有无穷前途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曰:“此是均州所产稻米也。”视之,坚硬如麦,饭内有双仁,嚼破食之,数日不饥,腹痛泄泻,久而方定。上皇食之,手足软弱,不可行步执物。其人说此物初生,多在沙碛中,苗如芦苇,高七八尺,暑甚结穗,每穗约有一二合,外有黑壳,用木棒打开,取仁食之,彼处人呼曰“没加”。又有茶肭草,其树高三尺,叶如南楝花而紫色,皆有白黄点,花开四出,其大如手,碧色,或有八出者,其结实大如拳,熟便可食,其甘如蜜,彼人呼曰茶肭子。又有野患草,生布盈野,如南方艾蒿之属,彼人种而方生,采以为茹。至夜无灯,惟此城中北大石坑中,水渍没加及茶肭、野患草三种,其水稠如南方之油。冬间大雪,尤有弥漫广野,经旬不止者,人皆入土坑中ㄣ伏居止,布没加诸草苗于其中,自然温暖。其他异于人世者不一,今不复录,大约皆淫慝事也。二帝凡在均州,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已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取荼肭子啖即愈,少帝使人求之,去皮令上皇啖之,云苦吐出,不及下咽,而喉间已成疮疾布满,又为从行人移置湿地泥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绍兴六年,岁在丙辰,正月旦,彼处相贺,但二人相见,以手交腋歌舞,笑语为礼而已。元宵亦有灯,以坑水渍没加荼肭子,以苗茎为炷而燃之。是日,其宅令男女合婚,皆以高低色泽相等者为偶合之式,会于城北大泽间,从民便自配之,仍于其地即便交加,事毕,男负女而归。或日,梅寻部大王来均州市易打搏至,其人约十余,皆毳衣跣足,言语不可晓,物亦不可名,其人市易罢,杀牛马,与均州人同饮其血以代酒也。食牛皮者如啖藕蔗,复以物两箧送官而去。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中顾视太上皇,则僵踞死矣。少帝哽咽不胜其恸,阿计替勉帝曰:“可就此中埋藏。”问乡俗,乃云:“无埋瘗之地,此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烬,以杖击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语未已,随有人已白官府,乃引彼土人五七人,径入坑中,以木共贯上皇而去,少帝号泣从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尸于其旁,用荼肭及野蔓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之,以木杖贯其尸,曳行弃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少帝止之不可,但踯躅于地大哭。已而,少帝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顿清。”争力挽之,少帝究其日月,则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 初,上皇崩,时年五十四,遗言欲归葬内地,郎主不许。时兵部侍郎司马朴与奉使朱弁在燕山闻之,共议制服,弁欲先请,朴曰:“为臣子闻君父之丧,当致其哀,尚何请?请而不许,奈何?”遂服斩衰,朝夕哭,为文以祭,有曰:“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逮,泪洒冰天。”金人义之而不责。洪皓在冷山闻之,北向泣血,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疏曰:“千年厌世,忽驾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丧考之戚。况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虽置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絷而呕血。伏望盛德之祀,传百世以弥昌;在天之灵,继三后而不朽。”金人读之,亦为堕泪,争相传诵。俗重忠孝,不以为罪。先是,上皇尸投坑中,事毕,阿计替与众人促帝行甚速。 或日,有牌使至州,引帝至庭下,乃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比闻已死,其子天水侯可特与移住源昌州听命。”少帝闻之大哭,阿计替曰:“且喜。”帝曰:“何以为喜?”阿计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地,若去燕京稍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故将大王移入近地也。”来日遂起发均州,从西南去。随行人比来时又死及半,止有一十三人,内人死,亦皆焚弃坑中,此行少帝与阿计替并众人共十五人而已。帝日日哭泣不止,衣裾破敝,随行人及帝皆如鬼形状,所行之路,犹平坦好行,非昔日往来之路矣。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闲花野草,生花皆有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粮。 或日,至一河,水不甚深广,遂于下流浅水中众人涉水,时帝及人从皆洗足。阿计替曰:“今路已近南,稍稍可行,间问于人,言去北京为正路,惟大王勉之。”帝曰:“千辛万苦,父母妻子俱死,一身伶仃孤苦独在,不死何为?倘北国皇帝恩造,早赐诛戮,亦犹生耳,庶免如此劳苦。自东京至此,跋陟已六千里路矣。”阿计替曰:“幸我随行,若他人,则大王已死久矣。”帝曰:“所苦者上皇崩非其地,投弃坑中,不幸之大。”阿计替曰:“勿思可也。”其路途间亦时有人往来,皆胡人也。 或日,登一小山坡,引领南望,尘埃竟天,帝曰:“我见此尘埃,精神已折丧,在云州五国城,两三次惊怛不已。”左右曰:“此北国同知出猎也。”时天气颇和,近四月,天高日明,狐兔纵逸皆出,坡下触石而死者三四头,从人或取之,以刀刮石取火,以草焚之,用狐肠胃炙而食之。从此又行五六日,达源昌州。 或日入城,见其邑甚壮,其同知乃是阿骨打从兄孙,名赤黎喝。阿计替引帝至庭下,见之,少帝视其人,紫衲金带,左右列侍三十余人,面颜莹白,如妇女之姿,极为俊丽。谓少帝曰:“汝南朝少帝乎?远来辛苦。”帝唯唯。又曰:“闻汝父母皆死北国,皇帝故推恩移汝在此,无苦烦恼。”命左右以杯酒脔肉赐帝,与同食于庑下。食毕,赤黎喝召帝字前,诘问曰:“汝年若干?而头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陟数千里外,安得而不头白乎?”时帝髭长数寸,赤黎喝云:“吾北国太祖皇帝在日,与契丹不足,虑地为其所并,故锐意欲灭之耳。岂敢望宋南朝?而汝国中贼臣,不顺天命,妄与吾家自结边衅,奸邪间谍以至于此,而固不可解矣。今皇帝是我侄孙,此间有兵万余,镇守此地,汝但安心莫忧。”令引帝出,居一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粝,乃与阿计替同宿。阿计替曰:“赖得同知见大王甚喜,且安心,恐别有移南之理。”时天眷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余,至天眷四年冬而止。 窃愤续录 金国天眷四年,岁在丁巳,是为宋绍兴七年也。十一月十日戊戌,金人废伪齐刘豫为河南道行台,传送燕京,囚于相王寺,仍杀其子刘、刘珏于相郡。遂召天水郡侯赵某于源昌州西行,二日抵鹿州,三日抵鹿水,舟渡而南,七日抵寿州,行二日至易州。所经行路皆荆榛,大路颇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如州县,俱有军民市井。所至州郡,间有遗帝衣服,有馈送帝饮食。所行随护一十七人,自起源昌州,行六十里,是晚宿于野林中,饮食亦微有干粮等物。是夕,有大月出自天东,阴晦中虽有光而不能照,阿计替曰:“今日月尽,那得有月?”俄,大月之下又有一月相似,中发红光,亘天数十丈,其声如雷。是月乃郎主杀陈郑二王之应也。 十二月,行次雪大作,平地数尺,有野鸟数百争飞雪中,如雀鸽状,视其地,有死狸两头在雪中。良久,群鸟食狸之肉殆尽,皮毛无余,其群鸟伏地,皆化为鼠,皮毛纷落,走入雪中土内,皆不见。其变未全者,尚余鼠首鸟翼,宛转雪中。随行中有一人曰:“此土有此物,遇雪中,若食狸者,皆化为鼠,能穴地数十丈而去。”或日,行次,帝足间出血不止,行不能进,痛不可忍。中有一人名阿父董,以小刀于帝足间刮去一片,如钱大,曰:“若不如此,良久必溃此足,缘此沙中有虫入肉中作毒故也。”或日,有一将军领兵数百,云自黄龙府来,往北京麾下。人备言其勇,尝驻一枪于地,谓能出者以兄呼之,尽数百人,莫能出之者,其人但以两手指出之。众服其勇,问其名,则曰阿祝务里也。又能夜入他军中,见物如白日。由是杀人,人莫敢施其勇。帝与诸人立路傍林中,俟其过而后行。 或日,行至鹿水,水至深而碧色,无上下源流,云其水自地中出,亦自地中涸。呼舟而渡,阔约五丈,水中生螺如拳大,深紫色,人或采而食之。岸边生草如蒲色,黑如漆,甚柔韧,可采而食之。岸人缉以为布,如南方木棉布相似。其水中有鱼,如尝鱼,碧色,有二足,能鸣,如鸡声,捕者用长竹,上安铁叉,刺之可得,土人云可生啖,如南方食鱼云。 或日,次寿州,见同知,乃云:是真定府人,大观中,为军于安肃军,犯法,避罪北入契丹,契丹破,以财上金主。见帝,亦慰劳,自云:“大观中北走至此,几二十年矣。”亦颇有酒肉少许。阿计替与之言语甚惬和。是晚,宿于寿州之官舍左庑下,夜及半,闻室中有歌声,帝谓阿计替曰:“此间亦有人会歌唱柳耆卿词,虽腔词不成,亦何由至此?”洎明日,同阿计替询问为谁,其人姓斛律,名思,乃询问昨日所唱女子,且曰:“金主皇帝所赐婢妾,问之,乃东京百王宫相王女,今年已十七矣,甚婉美,昨日唱罢,亦语吾曰:‘前面宿的官人,好似我家叔。’我答云:‘便是南国官家。’其女悲泣,至今不已。”帝闻之,亦为泣。左右促行,乃出城。是日,宿于城外一寺中,视其殿像俱无,惟石刻二胡妇而已。无诸供养,空寺阒然。是夕微有月,暗中鬼火纵横,百十为群,分而复合。 或日,天气和煦,所行路中,青草夹路,杂以野花,皆紫色。路之左右亦有耕者,其牛皆不甚大,而白者尤多,角反如羊。见诸人至,有献酒食者,云:“此地有神明,事之最灵,每遇有贵人到此地,其神必先期一夕报之。梦中云来日有贵人自何方至,故吾等备酒肉出献。昨夜梦中来报云:‘明日有天罗王自东北而来,衣青袍,从者十三人。’是阿父遣来路上祗候,有酒肉来献。”阿计替并受之,帝谓曰:“汝神在何地?”民引手指示曰:“山阜间有屋三间是也。”帝与阿计替共往,入门如闻人揖声,若三十余人声,众人讶之。既至,前视其神,亦石刻也,乃一妇人状,手执剑则铁为之,侍从者皆若妇人。帝及众人皆拱手稽颡,既出门,又闻如三十人唱喏。问其名曰:“有名乎?”曰:“无名也,但称将军而已。每梦所见,亦妇人持剑披甲而来。或传曰:乃契丹天皇后侍女之神也,因出征伐,从天皇王鞑靼没于此,天皇特为立祠,流传至今不绝。”帝及众人赞其威灵而行,然天罗王之呼,帝谓不知为何意。阿计替曰:“天王知之乎?”帝曰:“不知也。”阿计替曰:“幼年曾读佛书,有天罗神名字,今呼为天罗王神,必知大王之身乃天宫谪降也。”帝曰:“何苦多难?”阿计替曰:“此是定数难逃。”帝笑而行。或日,在途去神祠百余里,望林麓间火烟起,及闻钟声,阿计替曰:“此必寺宇也。”乃走入。其寺有二金刚,镌石为之,并拱手而立。入其门,亦有胡僧出迎,遂登堂。视佛像高大,旨触桁栋,无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炉而已。僧诘众人之来,帝答:“赵某自均州及源昌州来,要往北京去。”阿计替曰:“此乃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今往北京皇帝前去,路经此地,故来暂憩。”僧呼童子曰:“可点茶一巡与众人吃。”时众人与帝,不知茶味十年矣。阿计替且思茶难得,北京以金一两,易茶一斤,今荒村寺中反有。茶极美,饮其茶味,如释重甲之状,其茶器尽白石为之。众人中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移时不出。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共趋屏后求之,则一空舍,惟竹堂后有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视其容貌,则出而献茶者也。众共嗟叹。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王归必矣,敢先为贺。自大王之北徙南回,盖有四祥,是前途不可言否塞也。”帝曰:“何谓四祥?”阿计替曰:“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兴身;三者女将军献酒;四者圣僧献茶。”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使吾有前途,汝等则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报?”遂出寺行。 或日,至一村落,中有民三百余户,乃契丹天皇之陵,昔在道宗,置守陵人于此,由是乃成邑。帝至于彼,望林中草木茂盛,树翳四合,其中屋宇如官舍之状。时近夏令,草木茂荣之时也。前有石羊、狻猊、麒麟之属,皆断折不完。问左右居人,乃云:“其中冢墓,去年差人到此开掘,取去金玉珍珠宝物甚多,天皇王骨殖弃在长江水中。”帝闻之感伤,乃曰:“吾祖宗陵寝,半在北地,半在洛阳,想亦如此发掘也。”又泣下曰:“吾父之堕坑沉水,与天皇落水一同,吾母埋路傍,吾妻又卷以竹席,何异狗豕之死?吾之身又未审如何,若死,未必不若此设也。” 或日,行次见一屋宇,如天皇陵相似,云是道宗陵,遥望见室中有紫衣人监督发掘,良久,出其棺,皆石也。棺中有物,人并取之,紫衣人特遥远,不知为何物,所可辨者,一镜照日,映光射天地外,并不知为何物也。立既久,见皂衣吏二人,以一竹器持骨殖,将石棺中骨弃于道傍边,碎之而去。帝见之,谓必道宗也。因知水中之天皇,言不诬矣。乃泣下曰:“吾之祖宗骨殖亦如是也。”泣行里余乃止。帝行路中,饮食稍稍可意,又有民人相顾,而止宿多在寺院中及民舍间,故前后不复再书,意皆同此也。 或日,行次路傍有木,高丈余,其叶两两相对,有花如盏大,黄色,出有实,亦相对,大如木瓜,绿色,以手触之,已成熟。随行人中有莫利列者取而食之,方入口嚼,齿并落如屑,舌墨如漆,急吐之,满口已裂破,出血如水流,终日不能食,经旬方已。阿计替问其民,云:“此名绿盎子,能碎骨如泥,彼中橐驼初生时,以润其蹄,则千里可行,不然,则不可行。刚利如锥,举而刺之,则如刀锯之利,除此及作骨用外,无用也。” 或日,行至一乡,聚有居人数十家,云:“此王昭君青冢也。”有冢墓在焉,碑石断缺不可观,惟有题额皆八分书,亦不可辨识。帝息于木下,盛暑中随行人皆疲困,并欲少息,木下大风忽起,浓云自东南而升,大雨如注,雷电交作,帝与从人急趋民舍避之。少顷,雷电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女及二小儿皆震死。先是,数丈大火流于帝前,方大惊,而人已死矣。其男妇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识,二小儿有朱篆可识,云:章后三字。帝曰:“章误国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贼为之,今果报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许,众人皆不能行,缘雨具不及备也。是晚,宿民舍间,问民曰:“此去到京中若干路?”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县也。” 或日,行次一州郡,询其左右,曰:“严顺州也。”入其城,屋甚雄壮,其居民繁夥,市井货易类北京。阿计替引帝入州,见同知讫,乃令于驿舍安宿,亦给酒食甚丰厚,时七月七日也。其城中父老皆盛服,携小儿游玩市井中。帝不得出驿舍小室中,室中亦有床褥几凳帐幕之属,帝见稽首曰:“复见天上矣。”时驿舍宫中作酒肆,令百姓游赏饮晏作乐。宾客四合,帝在室中,遥见一胡妇,携数女子,皆俊目艳丽,声音皆东京人也,或吹笛,或讴歌,或舞,或笑,在席节杯劝酒,有得酒食者,有得钱者,其钱酒肉皆归之妇手,稍不及者,胡妇以杖击之。少帝与阿计替曰:“此间妇女何苦如此?”阿计替曰:“此佐酒乞丐女也。”少帝曰:“吾在东京曾闻不曾见,果有此辈。又胡妇何为者?”“盖其主也。”俄顷,同知遣皂衣吏持酒至帝室中,谓帝曰:“官给酒食,汝等就此饮之。”既设席饮酒,胡妇不知其为帝也,亦遣一横笛女子入室中,对人呜咽,吹不成曲。帝问女子曰:“吾与汝是乡人,汝是东京谁家女子?”女回顾胡妇稍远,乃曰:“吾百王宫魏王孙女也,先曾嫁与钦慈皇后侄孙。京城陷,为贼所掳至此,卖与富人家为婢,又遭主母诟挞,复以我与此妇,日夕求酒钱食物,若不及,遭胡妇楚骂詈。”言讫,问帝曰:“官人亦是东京人,想也是掳到此也。”帝但泣下,不及告,遗以酒肉遣去。 或日,经行数县,皆如中州,但风俗皆胡夷耳。次日,至一州,问左右,曰:“易州也。”大率皆若中州,而繁华不及。顺州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赐酒肉饮食,止宿则驿中也。城中有兵约万余,有中贵在此作监军,城中所用锡钱,所饮食亦有麦饭谷粟。是夕地震,至晓不止,民有随地转者,小儿皆啼,牛马夜鸣。又大风雨,黎明而止。城中有刘备庙,神像碎如棋子。 或日,行至一镇邑,云平水镇,去京中止二十余里,阿计替曰:“来日至京中矣。”是晚宿山寺中,并寺房皆僧舍也。帝与众人同屋共卧,闻乡舍僧语云:“有因果否?”一僧曰:“岂得无之?况他前身是玉堂天子,因不听玉皇说法,故谪降。今在人间,又灭佛法,是以有北归之祸。”一僧曰:“想已死在数千里外矣。”一僧云:“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审听,欲起排闼问之,众人所寝,身体隔碍,不及而止。僧又问曰:“今南方康王如何?”僧答曰:“已教他读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别作施行。”又问:“少帝此行如何?”闻至此,少帝拱手听之,曰:“他是天罗王,不久亦归天上,但不免马足之报。”言讫,更论二十余事,皆金国中贵与南北臣僚,皆帝之所亲识也。当日亦有可书,以其非所录之本意,故删之。将至鸡鸣,寂无所闻。时室中惟阿计替不寝,听之甚审,相约来日共究此事。洎天明,阿计替同帝排户入室,则尘埃覆地,若数十年无人迹。至处绕寺呼人,无一僧一童。门外之居民,则经兵火而无复有也。帝语计替曰:“言皆当矣,但不晓读了六十四卦及马足之句。”计替曰:“六十四卦者,在位六十四年也。马足者,则宜戒乘马之意。”言毕遂行,至午始入京。天眷五年十月九日,在南宋则绍兴戊午年。 既入城,门吏谓阿计替曰:“元帅在京中,汝可与他先见元帅。”阿计替唯唯。时民皆聚观,或泣。凡行数十街,始及元帅府,沿途问劳。阿计替引帝至庭下,见粘罕,帝不觉跪膝拜之,粘罕遂以身答礼,止之曰:无慰问。数语,帝唯唯。次问阿计替劳涉之状,亦唯唯。粘罕曰:“汝果为不负干离不也,今日往返一回,六七千里路矣。”遂呼左右将赵某去赐与酒肉,毕,令计会阁门吏,许朝不许朝,今晚先令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安宿。言讫,引帝出,阿计替自此不从帝也。是日,从行至京者一十六人,同阿计替补官赐金帛有差。是时引帝出者,皆非旧人,盖元帅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计会朝见,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旨,令与海滨侯同左罗院听旨。”引帝入一小室,见海滨侯先在其中,类客次,从者三五辈,皆女直人也。海滨侯延禧谓少帝曰:“赵公汝自何来?”答曰:“自源昌州来,宛转近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若是?”延禧曰:“我与公大同小异,我白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在京相别,今方再见,路途辛苦,与死为邻,今日感荷皇恩,再归至此,自地升天不若是。”左右但相劳问而已。是夜宿于室中,二人同床,女直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晓无敢说一言者。来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洁,令二人坐庑下椅上,二人相谓曰:“不见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传圣旨曰:“耶律延禧与赵某免朝见,并赐入鸿翼府监。”金人之鸿翼府,乃大朝之鸿胪也。二人并再拜谢恩。有旨仍赐冠服,自后仍在鸿翼府小室中居,止得与延禧共居,亦尝得见金主,早晚亦有传送饮食,其人有数辈,更替相视,亦监临谨密之意。一日,海滨侯执帝手私语云云,少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 后二日,有人告帝与海滨侯有异言,奉郎主指挥令,将二人出外分居,其海滨侯居所不知也。帝出居安养寺僧舍,其私语幸不根究。时阿计替复在彼中监守,帝居一小室,有时或与僧人闲话。一日,阿计替屏去监守者,密告于帝曰:“闻中国天子徙居临安府无事,南北未甚宁,见在饶风关大战,得关西四五路,却被夏人作乱,陷延安一半州郡。其河南官家刘豫,大金所立,今已杀之于京。今日见人说高丽兵侵界,郎主今佥兵刷马前去。”又云:“朝廷见有人在此讲和,以河为界,复归大宋三京及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归国,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称“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室中,持缣帛白帝曰:“郎主赐汝服。”与监者语,不得令帝出室中门。自此逾秋至冬,逾冬及夏,亦少有赐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北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止寺中拘监,帝容貌稍稍复常时,乃宋绍兴十年也。 或日,有单马若贵家人,寺僧令监者与阿计替入室,反锁其门而去。且曰:“盖天大王并韦夫人来此作斋。”移时,帝于壁隙中遥见韦妃同一官长潜行,从傍有一人抱三四岁小儿,皆胡服,每呼韦妃为阿母,于是帝知韦妃已为盖天大王妻也。见韦妃形容稍和,因思其母郑后,大泣下。其二人历观寺中,移时阒寂,云车从已去矣。帝在寺中前后三四年,节朔与常日,未尝见寺中有人迹往来。或至者必大官也,民人罕有至者。帝乘间问计替曰:“此因大王而禁之也。”寺僧所有法事颇与中国异,寺主僧一日语帝曰:“我本东京陈留人,大观中为憎,宣和德士乃北走契丹。其后大金破契丹,值盖天大王将我住持此寺,今年五十余。”僧云亦时至韦夫人宅,夫人密地亦时问大王动静。帝曰:“前日所抱小儿何人也?”曰:“夫人所生也,今五岁矣。”一日,寺僧引阿计替屏去监人,传韦夫人意曰:“夫人令致意八哥,南北已通和,以黄河为界,八哥亦恐有归期。”又曰:“前日韦夫人知朱郑二后死及太上升遐,亦泪下。与我金钗一只,令我作佛事追荐,望大王宽心,归期不远。又云‘我决无归去之理’,缘共盖天大王有子也。”自是之后,更不闻韦夫人之耗。 至天眷八年秋,阿计替复为元帅府召去,更增监者二人,共为五人,日夕不离小室门。寺僧因监者皆去请粮食,潜于隔窗呼帝曰:“盖天大王同韦夫人已往江南矣,南朝皇帝以母故,四月之间六使往来,今日已行七日矣。”帝曰:“叫他母子团圆,吾死亦无憾,虽在此闭固,若比在均州,天堂地狱有别矣。”寺僧去甚速。良久,监者至,问僧所言何事,帝答以他事而止。 天眷十年癸亥,金国主乃令帝出僧寺,于京中之北赐宅以居之,虽云赐宅,而其实监系之,监人闭固。在外室得胡妇一人,问之,亦重囚也,月给米五斗,薪一束,余无有。水火则旦夕隔门取给于监人。饮食毕,不许存火,洗濯缝,一一皆取给于外。且云得月钱一千,为监人所得,供具所需之外,皆监人受之也。其室中床褥,稍稍似安静人家,而苦夜中无灯。至冬深,监人递絮三斤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赐。是岁,帝室中有怪,遇夜悲啸不止。少帝与胡妇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帝于室中窗隙间望,见一贵人乘骑而来,前至所居,必少憩而后去。马前有一卒,面如相识者,但不能记为何人也。自此人过其门,而与相熟监人语及宅内官人,其卒问曰:“此宅何宅?”曰:“官中所赐与人居也。”卒及监人共语于外,帝私立于门内之小扉听之。卒曰:“何官人?”监者应曰:“此乃南方赵王也。”卒曰:“父子二人乎?”曰:“无父也,只一人在此,年已四十余。”卒曰:“是也。”遂同贵人去。帝于门内忽忆之,此必吾儿谌也。初,在京日不曾相随,故流落至此,虽吾之少幸,此子亦知吾之存,何辜至此?自后其卒不复至门,有紫衣屡憩室前,帝伺之,并不见其人来,乃问监者曰:“常所憩者何官也?”曰:“都统军仆撒太尉之子,每于城北泽中射箭,故来憩此。”是岁,因郎主生辰,亦尝赐酒肉。于盛暑中亦少赐轻绢数丈。 天眷十二年秋九月,一夕京中失火,凡数日相继不息,北京为之一空。郎主大怒,欲伺甲乃大出,有人千余,而火势愈不息,随火起烧死者千余人。北主勒兵出城北门,避之于宝盖寺,其北帝之所居,止去数十步。一日,帝立于庭,砌间因见金主在寺中阁上,仪卫甚众,帝急避之。是晚,城中人来往殊甚匆急,郎主入城,凡诛戮遗火不救者共二百人。帝之所居后,人家又火起,连延烧屋宇,半日而止。是岁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妇亦病而死。帝日夕饮食,皆求之于监人,于是月给米薪不复入其门。有再遣至胡妇,未入帝室,监者留之,与监者相通。又相谮谓帝常出怨言,凡指二十余人。于是官司命徙帝于城东玉田观,凡月给薪米之类,并令观中请受之。仍令监者四人半壮半老主出入,饮食所需,大概如安养寺之监守也,虽衣服亦少赐矣。 天眷十四年,时金主淫虐不道,内淫其女,外及臣妾,又杀害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从兄孙也,于金主为兄,其妻在燕京,亦为郎主所侵,一应诸王妻并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有畔之之意矣。 天眷十五年,金主又杀淄王、洙王十一人,军国政事皆由后之弟顺国将军驾掳盛服及内侍铁立深祖并典国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观中饮食官给,时至时不至,由是饮食缺乏,衣服破敝,无复接续。是岁九月,岐王亮杀金主而即位,改元贞元元年。是日,乃十月初三日。夜既集,又令监人添至十八人,牢固监守。贞元二年,亮移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执如囚状,饮食粗恶,其廨院即燕京元帅府之外狱也。帝由是知亮有相害之意。 贞元三年,金主完颜亮令诸将修治甲兵,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为完颜骨悉之妻,每见亮常戒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况吾闻之:‘兵,凶器也,不得已用之。’况汝行杀逆以得天下,而又无道治天下,杀戮已甚,安可保一室外复无一岐王乎?”亮叱曰:“妇人不当干预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势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罗院囚之,大臣无敢谏者,寻以鸩毒杀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于兄平王孚,孚因事谏之,亮服罪,醉平王以酒而杀之。是岁,帝在左廨院,经岁皆如拘囚之辈,饮食稍不足,不如寺观中时也。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锢之甚密。时先金主有二庶,长日伏,次日续,领兵于右阁关,凡领兵内图外伐,数年不克,因人师奴诈作牌使,以母意乘间尽杀其子,亮大悦,赏金一万,使之掌军。既杀二子,训练益急,签刷愈烦,欲南征矣。 贞元六年,亮遗书于南朝丞相秦桧,又得桧书,言及张俊、韩世忠诸名将皆薨,亮乃酣饮,无复内外意,左右顾盼,然虽有萌心,恐其威不敢发。少帝亦在右廨院拘囚,加病饮食,如囚一概矣。 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国改元,于宋为绍兴二十六年。是岁,金国地震;一月之中凡二十有四,帝久在右廨院拘囚,坐久湿淖,似有中湿之疾。 正隆二年及三年,大败夏人,兵至灵州,尽复亮前后所侵故地。先二年,夏人败金师,亮乃遣大将郭相公破之,即育云奴也。至是夏主李景先大恐,纳款降,仍奉岁币金玉以和,金主不从,再遣将攻战,遂俘夏主弟李守先。夏主困,诣军前纳款,乃从和。是岁,少帝犹在右廨院。 正隆五年,命契丹主海滨侯延禧并天水侯赵某皆往骑马,令习击鞠。时少帝手足颤掉,不能击鞠,令左右督责习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诸王及大将、亲王等于讲武殿场,大阅兵马,令海滨侯与天水侯各领一队兵马为击鞠,左右兵马先以羸马易其壮马,使人乘之,既合击,有胡骑数百自场隅而来,直犯帝马首,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贯心而死于马下。帝顾见之,失色堕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尸,以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以意也。帝是岁年六十,终马足之祸也。酒酣,亮与左右曰:“祖宗以来,不能混一区宇,切惟耻之,今四忌已灭,无复外忧,吾当南征而登衡岳矣。”是岁,亮令刷兵马过河,而欲犯钱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