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瓯江殉节四先生事迹 郑烺撰 《明季瓯江四先生殉节》序 窃思褒奖忠贞,所以励臣节、振民风也。吾朝当定鼎后,诏命各省大臣搜访明末殉难诸臣,特恩锡谥;至韦布诸生,议谥虽难概及,亦令其俎豆于乡。仰见吾皇上圣度如天,轸恤遗忠,诚亘古所未有也。吾乡诸人士,敬遵令典,奉忠节公于晏圣庙西庑而尸祝之,并祔邹、叶三先生栗主。烺于瞻就之余,因即诸公事实汇成一册,将史乘中所已载者,从而录之;所未载者,因而补之,俾千百世后,得知所考据云尔。 荻畴氏郑烺撰 剑秋孟锦城校订 恭录《南疆绎[逸]史》所载《王忠节公传》 王瑞楠字圣木,永嘉人。天启乙丑进土,授苏州推官,兼理兑运。军民交兑,恒相轧,启衅端,瑞楠调剂得宜,岁省浮费三万金,上官为勒石著令。寻改河间推官,入为工部主事,转兵部职方员外郎,擢郧襄兵备佥事。会张献忠据谷城乞抚,总理熊文灿许之。瑞楠以为非计,谋于巡按林铭球、总兵官左良玉,将俟其至执之,文灿固以为不可。瑞楠言:“贼以抚愚我,我岂可以抚自愚?”文灿恚,以为挠抚局。瑞楠曰:“非挠抚,实济抚也。今良玉等力能办贼,南漳费一选、光化周土凤四面分防,皆为劲敌。当召布于谷城近郊,下令会剿。夫贼末创而先抚,彼将无所惧,惟示之以必剿之势,乃心折不敢贰。否则玩而尝我,我何以制其变也?”文灿不从。瑞楠知事必败,亟陈随征、归农、解散三策,又不从。乃自为《檄》谕献忠,献忠恃文灿庇己,不听。瑞楠曰:“天下事可知矣。”继而群盗混世王、整世王、过天星等逼处均、房间,复乞抚,文灿又力持之。瑞楠曰:“争抚必堕贼计,且仓卒间前后受抚,郧、襄为贼薮矣。”文灿坚执不从。明年,献忠果反。瑞楠以丁忧去,献忠留书于壁,言“己之叛,总理使然”、列具上官姓名及取贿岁月、多寡于下。题其末曰:“不受献忠钱者,郧襄道瑞楠一人耳!”由是名大著。南渡,授太仆寺少卿,将用为湖广巡抚,极陈有司虐民状,旋告归。唐王召赴福建,仍故官,督理兵饷。未几,闽地陷,温州亦不守。谕降不应,避之山中。丁亥(清顺治四年)五月十五为瑞楠生日,从容拜家庙,置酒高会。既而,良久不出,则缢死寝室矣。遗命五日而殓,及有司验视,恰五日云。 王瑞楠《上戴治院书》 八贼求抚,自去年麻、黄之间已持此议。嗣后说屡变而计屡迁,闪烁不可方物。旧腊渡河而南,贼已攻下谷城,复藉口闯贼,甘言以愚谷之士若民,罪归人而功归己,八贼真狡贼矣。 滇将许名巫或作“臣”捧宪檄招抚,其述贼乞抚之词,不曰“解散归农”,而曰“愿带马兵七千,步兵三千,合万众以剿贼自赎”。噫!占来有释戈解甲、面缚投降者矣,而此更欲厉兵秣马,意欲何为?岂真在剿贼哉!无非欲树或作“捐”此大营垒,使进可以攻,退不失守,勿致困我戎索耳!是则口言降也,而心未肯降,且先树一不可降之势矣。况万人之安插何地?向以为贼,犹得拒之城郭之外,而亦犹畏我兵之与为仇,若抚矣,将谁拒之而又谁仇之?恐稍有不如意,肘腋之间,纷纷脊脊,祸有不可知者矣。 以愚计之,今惟有剿抚并行之策。姑且未即交锋,而先盛陈铠甲,亦既奋扬威武,而始徐议生全。相地受敌之处,兵以护之;相敌盘据之处,兵以威之。以滇兵之一千守光化,以一千守樊城,此防河以北者也。而以滇兵之一千五百,合郭继裕之五百为二千,分守西、南两关,以固襄城之门户。此外,滇旅三千七百余人,台台遴选辕门中军旗鼓之官能而娴于战者,赐以令箭,督令跃马扬戈,直薄谷城之五六里外,与賊营相望。赤羽日,白羽月,炮石剑戟如雷如电,似霜似雪,而后下之令曰:尔贼诚有悔祸之心,我姑待以不死,尔急解涣党与。凡掳掠之难民,不问男女少壮,给以照身,尽归井牧。甲楯输吾库,马匹输吾厩,尔贼只留士马少许,约以十百,极多不过三百。其置诸旷野而耕凿,惟命其执鞭弭,属櫜鞬以御奸暴。亦唯命三日为期,悉囚首军门,抚不抚两言决耳。若犹是量多较少,今日请地,明日请官,是不过诱我以避旦夕之诛,愚我以恣焚掠之计。又或重赂以饵我之叛兵愚民,献饩陈刍,需饱而颺耳。我则奋大兵一鼓而歼之,以薄谷城之兵为主军,捣巢拔帜,而南漳有贾一选之兵,光化有周士凤之兵,台台标下之火器手、弓箭手亦桓桓如林,并四面分防之兵,视贼所向,皆可整槊归并,环绕合击,何忧贼之不为釜鱼阱兽哉! 盖示之以必杀,而彼乃怖死而贪生,予以杀中之生,而彼乃心折而不贰。是言剿者,非败抚局,正所以济抚局也。况将为剿贼之官,以职剿者专言抚,即不令人疑,亦令人玩。此在滇将不自知,人尽知之矣。故愿台台急严军令,以剿为抚,勿以抚废剿。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令严则将肃,将肃则兵强,兵强则我制贼,不为贼所制,是今日之第一义也。 上理按两院书 张献忠乞抚一事已八阅月,蒙台台所以安抚之者,亦真知尽能索,不遗余力矣。而献忠心事似有不可测者。 盖献忠奉明旨赦罪立功,赴理率军前调度者也,则舍立功,更无自赎之路矣。始理台檄调其兵四千,而进止未决,犹曰初抚之寇,安集未定也。则随为之度地以居之,量田以授之,白沙、界山、湖地,处处皆可聚庐;而丈出谷地荒田几五万亩,处处皆可播种。而献忠不任受也,乃或作“间”取民间有主之腴田而耕,斯其志固不在农矣。逡巡至五六月,忽十、闯、天七八股尽奔唐、邓间,距襄不二百里遥,当时奉治、按两院,勉献忠提兵征剿,给以资粮,督以监军道,斯固献忠报效之日矣。乃口然而心未必然,今日然而明日未必然,终不肯出门半步也。而且有淹没四功之说,且有钦降关防之请,殊骇听闻。 近七月初九日,献忠复投一揭,即欲连请七、八、九三日《永嘉县志》作“月”。之粮以养其一万一千之兵,如无粮,则于湖广所属,每府量给银二万以赡众口。职阅之,不觉口咋而心惊也。不知献忠果何心而发此言乎?夫兵之食粮,为从征也。调之不赴,曾是裹甲偃戈之众,可空糜朝廷数十万之金钱乎?若云不愿为兵,则为农、为商耳,而日出不作,日中不市,动辄数万嗷嗷以为要挟之藉。今且差马兵手持张副总票,肆出于光、谷、襄、枣之间迫分秋粮。嗟此兵寇之遗黎,蝗蝻之剩稼,安有天雨地涌之粟以豢此狼吞虎噬之众乎?应之则势必不能给,即能给亦无此法;不应则彼不能安,恐不安更有他心,职滋惧矣。 夫献忠以从死(《乾隆温州府志》下有“得生”二字)之罪人,荷朝廷不杀之恩,各台生成之德,凋遣则许之粮,归农则予之地,是宜骄气日敛而降,欲心日汰而减,精神尽奋以捐躯报国(《乾隆温州府志》作“图报”,)为我用而不自为用,则抚局聿观厥成。而察其举动,似犹骄蹇恣睢,负隅以逞,此职之所不解也。职身在他[地]方,肘腋之间患此大痈,非不请之治台,商之监军道,昼夜思维,亟图善后,第抚心至此已极,抚法至此更穷。惟仰恃台台卓识远猷,揆情度势,何以使之革面易心,使议抚者不受抚之愚,而地方亦不受抚之累,善为消弭,无滋溃决,则职所不胜延颈跂踵而望之者也。 供奉王忠节公记 里有海神晏圣庙,庙之西庑供奉乡贤王公神主焉。 公讳瑞楠,字圣木,先世旧居是里。公登前明天启乙丑第,怀宗朝由部曹佥事襄樊兵备。时流贼荼毒中原,大帅熊文灿专图抚局。张献忠谷城之降,咸喜贼已受抚,独公明炳几先,逆知饥鹰饱即飞颺,力破主抚不主剿之说,谓图之须及其时。惜文灿愦愦,抗不从公。公不获已,驰檄谕贼解散归农,仍苦空言莫补。予因叹明季剿贼之失机宜,一误于车箱峡之纵李自成,一误于谷城之纳张献忠。彼陈奇瑜与熊文灿,以巽懦之才当艰巨之任,当断不断,旋踵而贼果复叛,遂至养痈遗患,溃决不可收拾矣。 初,贼之归降也,曾以贿赂通文灿左右,公独纤尘不染,未尝饮盗泉一勺,其清节固不可及。厥后北都失守,公独留其身以待。至南渡沦亡,公以丁忧不起。既而闽疆并失,遂于生辰日高会亲朋,酒数巡,辄从容入寝,投环以殉。古所云“不二心之臣”,非公之谓与? 吁!吾瓯称小邹鲁,忠荩义烈之土代不乏人。德尝读志乘,未尝不低徊留之不能去。矧在公之里居,即为德桑梓之区,弥幸羹墙如见、乐遂近光焉。洪惟吾朝湛恩汪<氵岁>,诏前代有忠于君国者予以易名重典,并许地方专祠致祭。故于公通溢“忠节”,至俎豆不祧,公之食报在所宜隆。 道光辛丑,同里黄君仁瑞倡议,谋奉公主于庙社而尸祝之,并附祀尚高叶先生,卿尧、之琦二邹先生,均为吾瓯明季之殉节者,德亦乐从事焉。爰于就瞻之余,摭公生平之大凡,以志钦佩于勿忘云。 蕙生郑嘉德撰 晏圣庙附祀王忠节公并 修故进士第及捐置祀产记 瓯郡谯楼之南,横而亘者为通道里,里有晏圣庙,相传为明少冏王圣木公倡建,内“海天一柱”匾,其遗迹也。庙西有进士第,即公故居,今已易主,惟一门楹颓然、一匾额黯然尚存。 公讳瑞楠,字廷馝,圣木其号也。尽节胜朝,事见《明史》及郡邑志乘。乾隆四十年冬十一月节奉上谕:凡明季三王时殉节诸臣,各仍原官,予以溢号;其有诸生韦布,议谥固难于概及,亦当令俎豆其乡。于是公得通谥“忠节”,而吾瓯僻壤,鲜有知者。仁瑞生长是里,幼日嬉戏于庙与第之间,早于两匾衔上识公名。及读史乘,益知事实,久欲附公像于庙庑如古乡先生祭社之义不可得。 辛丑(乾隆四十六年)秋,庙加修葺,适同社博士陈君继志先获我心,爱偕郑君嘉德、陈君斯盛及任生席珍,佥请于庙之董事李君文骥等,群入而相地之宜者。奈庙宇既隘,神座又繁,唯西南隅一隙纵横三尺许,众意未惬。商立专祠,予恐旷日而仍废也,挺而曰:“公之湮没久矣,专祠非多金不成,今兹未能,姑以此为邱陵之因可乎?”佥曰:“可。”乃敛二十余金为诸项资,依墙面东为座,中绘公像,旁列三先生主以祔。三先生者:永嘉邹公之琦、叶公上高,瑞安邹公钦尧是也。盖皆明季诸生,先后殉节者。其字号事实,俱另载别传附之,遵圣谕也。遂于是冬十月十七日告成并点睛焉。 时有议之者曰:“事急当务,祀宜恒产,故第坏甚而莫之修,致祭无田而难为继,皆非计也。吾瓯多好礼者,胡再不谋?”众感其言,因并邀外社友王君治平、陈君应槐辈,各就所知以捐经费。匝岁得一百余金,折制钱七十:以五十千权典屋一区,岁收其租为里人春秋致祭之需,而以十陆千供修第土木之用。至修匾及丹雘,乃公之族嗣所自为也。是举也,南丰诸阮倡其始,上党伯仲踵其美,太原二望玉其成;若襄阳则闻慕而肯来者,以及诸亲友,为数多寡,一切姓名衔职,皆不可不记。故蒇事而并勒诸石,复需钱十贯有奇。 噫!公往矣,祀与不祀,何足重轻,又焉用此磊磊者为?然微显阐幽,俾后之人过岘山而式名贤,览黄绢而钦孝女,当有蹶然兴者,则于世道人心之大,未必无小补也。至立专祠,广祀产,皆予力所未逮。诸君果有意于斯乎?则固虚左以待矣。 黄仁瑞撰 明瓯东殉节三先生合传 吾瓯素称小邹鲁,而节义之风尚不泯也。明鼎革时,瓯之名公卿殉节者首推圣木王公。至若青衿死事,亦不乏人,如邹子钦尧、邹子之琦、叶子尚高,即今之所谓“三先生”者是。邹子钦尧字维则,籍章安,后徙永嘉。读书人邑庠,甫新婚,辄外出而砚食焉。闻浙东破,乃贻书于父,以仿楚灵均故事。若邹子之琦,字无考,亦东嘉庠士也,与钦尧公后先合揆,竟委命于洪涛巨浪中,良可悲夫!吾朝所纂《南疆逸[绎]史》并列其名,而书之曰“俱自溺”。而尚高先生逮未之及也,岂湮没勿传欤?抑采摭或遗欤?俱未可知。粤考先生字而栗,一字天章。性孤介,同学辈咸敬畏之。而所友者惟虞君思济、沈君栋吉、项君克贲而已,先生以松、竹、梅比之。当夫烈皇殉国,先生乃肆志佯狂。值丁祭日,衣衰麻,诣文庙而大恸。复以言语抵触有司,遂系狱。由是以书贻三友,嘱其立后;以诗寄一女,为[与]之永诀。并制《木铎铭》、《举世歌》及《癫赞》并《枕边问答谣》以风<厥>世。厥后,会端阳节,先生狂吟“欲斟蒲酒心先醉,勿浴兰汤骨亦香”。吟罢,乃仰药卒。噫,卓哉先生!其行事虽与二邹先生异,而其志则同也。故为之合传,且以补《南疆逸史》之缺云。 东嘉荻畴氏郑烺撰 叶子尚高先生小传 子舆氏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渭大丈夫。”予思富贵不淫,知谨节者尚能之;贫贱不移,安恬淡者亦能之;至于威武不屈,非刀锯在前,即鼎镬在后,生死须臾,非深明节义者,鲜不为所挫,此慷慨捐躯之所以难也。 吾朝当定鼎时,下令更制,反古者必罹其祸。不意瓯文学叶子尚高,违万年之法制,成一己之贞名,托志佯狂,绝无顾忌,甚至罹于刑、系于狱皆所勿恤。 予在署闻之,为之怜,复为之惜。怜者,怜其不识机权;惜者,惜其不务明哲。徒托咏歌以诮人,空致涕泣以绝世,将何济之有?虽然,叶子其殆慕孟氏所称“大丈夫”之为人欤?人或有笑其愚,而不知其愚正不可及也。夫乃知吞炭漆身,不无义士;疾风劲草,亦重兴朝。予不忍令其湮没,因即其事而敬为之传云。 郡倅汉阴郭鹤天撰 吊三先生诗附 吊邹维则 顺治丙戌年作 永嘉明经 朱鸿瞻 淮似先生志节高?凄凉殉国赴波涛。江心一片清秋月,好共三闾赋《楚骚》。 吊天章叶先生尚高 卓哉先生,举世所尊。气节独尚,道义夙敦。丁兹浩劫,生死奚论!魂随龙去,泪和鸩吞。鬼神为泣,天地为昏。忠心耿耿,万古常存。 悼邹维则 永嘉明经周天锡(著有《瞿溪集》) 江心水,何弥弥!吁嗟之子竞此死。前文山,后卓氏。 瑞安邹文学 永嘉释超教(著有《岩嵓集》、《锄余集》) 邹生孝之俊,笔耕娱二亲。辞亲城降日,从容赴水滨。瓯海扬秀骨,斗山灿英神。素餐愧屈子,孤忠谁与伦! 永嘉王太仆瑞楠 永嘉增生孟锦城剑秋 卓卓王太仆,识见烛几先。苦口挠抚局,计以图万全。谁知熊大帅,视若河汉然。未几奔丧归,隐居墓门前。兴朝下诏书,岩壑搜遗贤。大节终不屈,性命敢苟延!魂随先皇帝,一笑上苍天。 章安邹文学钦尧 孝哉邹氏子,舌耕养其亲。无端罹浩劫,作书别二人。移孝以作忠,奋不顾其身。浩然之正气,长依大江滨。莫怪瓯人士,百世荐秋苹。 东嘉叶先生尚高 人生无真守,鲜不惑他歧。维彼南阳子,能将节操持。傲气凌官吏,奚暇问尊卑。白眼看俦类,奚容较雄雌。但守先皇制,浑忘殷社移。会当端阳节,仰药甘如饴。公虽长往矣,万古仰须眉。 永嘉邹文学之琦 茫茫蜃江水,一片清无滓。伤哉两邹君,后先竟此死。致令早晚潮,呜咽鸣不已。忠魂与义魄,于斯同栖止。胡为志乘中,载此而遗彼?要之至德光,终无不发耳。百世荐明禋,彼此应合祀。 王太仆瑞楠 永嘉增生郑烺荻畴 贼设愚人计,先生识独先。为陈三要策,不受一私钱。匍匐奔丧日,从容授命年。大呼史阁部,把臂赴重泉。 邹先生之琦 独赴水滔滔,先生抱节高。无权回气数,舍命委波涛。衔石嗤精卫,临流赋《楚骚》。忠魂从此去,海上跨金鳌。 邹文学钦尧 怙恃恩原厚,君臣义敢忘!作书贻老父,甘死报先皇。愿结蛟龙侣,羞随鸳鹭行。滔滔瓯海水,长此共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