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琐录 清 欧阳昱 欧阳幼济谋刻父书,余曰:宜莫先于《见闻琐录》。盖其伯兄仲兄久居京邸,熟于中朝故事,其所行半天下,居停皆疆吏名贤,所交游多宏博魁杰之士。故于朝章国故,见闻所及,皆得其隐讳,大都出于当其事者之所告语,非剽掠传闻、下士耳食之比。名曰《琐录》,实非里巷丛谈,八九旨史官所择馀,亦系乎治乱兴衰,人之臧否。至《崇本堂文集》,虽渊浩恣肆足观,然不传无害也。   尝私谓后世人之著作,莫重于纪载。盖人心天命之发挥,前人已殚其精思,后人仍可用其心力。独人物事变,非其时之人莫详,朝家所录,仅凭奏报,而遗闻轶事,惟赖私家之摭拾,著幽隐,昭直道,铸魑魅于禹鼎,传溱洧于郑风,此杂记所以备于西京,群辅所以录于栗里也。   若夫中外事,势与世变更,因革损益,百世可知,成败利钝,则莫能逆料。夷务一端,道、咸间与同、光不同,同、光间与今日复不同。卷中所论,自今后视之,何异瞽者之扪钥?在同、光闻言夷务者,未尝不如此也。刍狗不适于已用之后,未始不可为前鉴之昭料,善败者所以不弃陈言也。   近今朋旧,惟退庐有《国闻备乘》四卷,纪载确实,与此正同,已经余校刊,幸皆不湮没。丙寅正月,幼济以其书来,嘉其成,而为之序。寿之铭之,传之序之,于吾故友,亦可谓不惮烦言已。   潜园七十老人斯逸氏。   余足迹半天下,走幽燕,驰青冀,过中州,历淮徐,周两皖,经武昌,游金陵,入闽峤,涉两浙,六客姑苏,十寓申江,四住邗上。累应某制军、某河帅、某中丞、某方伯、某军门、某参府、某游府聘,教授其子弟。入某学使幕,襄校试卷。就府县西席、记室者五。所至必采访当世事,耳闻目见,颇有所记载。然非关风俗人心与天下大故者,不录;或名公巨卿事迹彰彰举世所共知者,亦不录。录其遗闻轶事,每下笔有所疑,辄遍询知交,如一辞确然可录而后录。历年既久,所录遂多,都为若干卷,非欲附野史稗官之末也,盏聊以记所闻所见云尔。   宜黄欧阳昱宋卿撰。   九弟溱刻叔父《见闻琐录》成,以予侍叔父久,知故事,而问叙于予。予不显不文,不足迪前人光。然叔父言行,所以昭示来兹者,予既知之矣,又乌能已于言?   尝闻叔父言,曾祖母食,以四家轮供,祖母值月,必质当称贷,不能腆,蒸一鸡卵,亦一食品。食已净矣,叔父以幼子故,而得舔彼馀芳,不啻享天厨异昧,衣败絮,目赤而疮。程家表叔贵公子衣服丽都,时或来,曾祖母抚弄之,呵叱叔父:“乞丐子不得前。”祖母痛甚,时流涕。   叔父遂发奋读,读于潭坊外氏,通宵达旦不息,日光射窗隙油灯,密吟如故也。冬夜抚熏笼,倦而假寐,袍为之焚而不觉也。如是者数年,作《城濮之战赋》千馀言,不日而毕。表伯邹小帆,名士也,谓之曰:“君家兄弟不可当,为尔尽披靡矣!”   游皖景学使其濬幕。中秋宴会,景偶言:“能咏绿牡丹用六麻全韵者,大观也。”时一幕友奋笔已数十韵,一座惊绝,无所措而散。叔父则就其人下拜问学,多有所得。然所得者,口耳尺寸之学耳。血性男子,直心坦怀,无一毫利害之计、祸患之惕,则叔父所自有,又谁得而教之哉?   发逆陷宜黄,予家避山中,予父官北平,予兄同生在襁褓病剧,叔父冒险求药,偷渡敌军垒,二酋持矛夹击之,疾驰数十里,汗涔涔下而免。族人以荫生守南昌城门,自以为富贵也,将易其妻,诬以帷薄不修,图不利于彼,以绐怒我叔父,以为大助。叔父惑之,谳时乃悟。叔父以为既已误矣,何避何讳?迳造法庭,直认一时之非,遂陷于狱。经年乃解,衣领革而复全。   予兄少冲幼废学,叔父垂涕泣而道之,且抶且哭予父。尝授予一帙曰:“此尔父教我之文,今以与尔。”展视则端书竟册,无一字苟,盖所以致感者深矣。予尝为人曝书,拂拭不经意。叔父忽瞋目大呼:“尔奈何为人不出力?”持书紧拍,声彻于庭。予陡然悚惕,魂为之夺。自此数十年,小事不敢康,难事一切舍也。予与桂伯华谒云照律师,不遇。遇其像,予亦不经意,伯华忽委身扑地,如泰山崩。予慢性之盘结于衷而不可解者,不觉受其摧动,随彼身而降,清凉冰释,贴然而拜。自此数十年待人接物,不敢庞然自大也。予生平得两刺激者有如此。   叔父于事,无论细微,如狮搏兔,必用全力。予父早世,护予家弱小,乃至人有小负欠,如临大敌而讨之。性嘈博,输即酬直,千金不吝,乃至为诡局所倾,亦必贷以偿之,遂尔所负累累。又复久困名场,而一生为诸侯宾客矣。   南昌梅小岩河帅,年丈也,坦直倜傥,与叔父等。聘叔父教其子于怡、子肇,茶馀饭后之谈,无所不至。此《见闻琐录》大半皆是。子怡、子肇童子试,叔父与河帅观榜于学使辕门,立候须臾,抵掌谈天下事。予从叔父读河帅家,举家赴金陵,过九江,登岸随河帅行,坐城下饮茶。河帅喟然叹曰:“大乱其至,予老不及见,后生之责重哉!”此老风度若此,叔父于彼一生大快意耳。   盛事不常,河帅谢世,而叔父亦老矣。然贫,安能休养?奔足于四方,又岂其愿哉?大梁松帅,聘诲其子,河干之别,惨然独呼三兄前,曰:“汪儿在家宜规矩。”而涕泗滂沱矣。   天幸松帅北,叔父欢然返,作而曰:“既未风云宇宙,便须雨露乡闾。”自此经营蚕桑,欲以富一邑。夫以一穷诸生,创如许巨业,惟有精神性命奋搏而前耳,亲赴湖州,买秧聘师,中途阻雨雪,饥寒煎迫,度除夕元旦。然不数年,一乡之桑蓬郁,丝亦陈于大市。   予尝曰:“国困于乏人,士荒于生计,若能道以养心,艺以养体,士而农,农而士,如我叔父之行者,国与士之困皆解,天下不足平。”呜呼!叔父为人如此,闻见所及,乌能不一录再录?虽然,今之闻见,又非复昔日之闻见也。叔父如在,三录四录,势所必及,浪墨金壶,无穷血泪,丈夫之性如是欤?摩娑手泽,追叔生平,予复非人,如之何其勿恸也!   民国二十年夏五侄渐敬述。 目录 林头战事 军令严肃 御食奏销 许太守 宰鸡鸭人 英夷出对 矮脚虎 阎相国 官中堂 任中丞 解章门围 奇计出卖 销金钟 六部别名 带裁缝 杨祐 查抄和珅家 洪范何书 放鹰 黑白蚂蚁 海水暖 守口优绌 僧王死事 嫁友妾 顾元恺 广东闱姓 吕宋票 水甲 成德 贡院江水 何秋涛靴 盐丁苦 谤诗 候补官情形 旗兵学武艺 食蛇蜈蚣 圣学修理银 成都武举 翰林散馆 销毁铜钱 潮州知府吴均 开铺 俄太子 小底 祭鳄鱼文 劫洋船 王状元以衔 科场舞弊 陆建瀛 大小帽子 伪小天王 杀葬者 解散歌 地名不祥 谣言 亢解元 刘熙载 散馆诗 换和约 造船 不食燕窝 彭刚直 黎兆棠 户部亏空 一笑轩 水灾风灾 毒死活佛 曾文正不交权贵 善远小人 黄鹤楼预兆 汤文端 造汽船 黄忠壮纯熙 缴馀银 丁稚璜制军 老童生献策 天津洋务 春雷不响 小诸葛 蔚何玛 杨廷熙 捐举人 识左侯 戴熙善画 识六王 广东盗 吴制军棠 试题出处 毓贤 刺客张汶祥 曾文正知人 胡雪崖 刘渊亭军门 徐广缙 中山王后裔 王文恪鼎 御史屠守仁 山西赈事 勒中丞 以婢易女 假寐 崇厚 马江战事始末 基隆失事纪略 胡元伟 叶名琛 洋楼看书 送名条 杨玉科 俞学政 将军汇费 句容一败 粪船 鲍武襄 张格耳 杀安子 借夷杀降 卖奏 南横党 中兴功臣家 开潘氏仓 王有龄 丁日昌 孔宪谷 军机绰号 报销 假旗号 蒋果敏益澧 熊猿 王庆祺 飞蛇 公主 初彭龄 海安轮船 童福承 观剧 河员侵吞 卖猪仔 许乃钊 烧圆明园 孙佩兰 癸酉顺天磨勘 曾惠敏 范鸣和 端惠太子 因某知府止捐 金安清 禁中宝物 奴婢视军机 丁日昌 魂兮归来 焚毁教堂洋行诸案 孙楫 张南皮相国 耆英 许振礽 曾文正妾 跋 附录四篇 *林头战事   王壮武鑫,败贼吉安,追至乐安。伪且盖天侯杨国忠,最桀黠,号统贼二十万,实六万,盘踞吾邑南境宁都、小田一路,谋犯赣州。壮武遣九人至吾邑侦探。贼中素震王名,有斑虎之目。闻其兵至,不暇辨多少,皆惊曰:“王斑虎来矣!”邑贼千馀,尽奔往小田告急。杨恃众,欲挫王威,即遣前锋五千,至乐安十里屯住,大队继至。乐安有乡团,诸绅闻之,入见壮武,请发兵。拒不见。明日贼愈增,又请,又不见。壮武兵仅三千。自是日减一日,不知何往。诸绅惧,谓畏贼强,将遁矣。   四日,贼尽入乐安界。有一大村曰林头,杨督后队至此,拟宿一夜,明日悉师进战。自谓此地离王军五十里,前后左右皆其兵,万无他虑,遂皆酣寝。至半夜,忽四面炮声震天,火箭数十,射入村中,村屋烧压,如崩崖裂石。贼在睡梦中惊起,不知此军从何而降,而风猛火烈,出门稍迟,即围焚无逃路。时值秋末天寒,多不及披衣者。须臾,火箭一支,射烧杨卧榻。杨急出,而村外东西北俱重重围住,惟空南一角,为回宜黄孔道,遂从此奔窜,前有大河,有长桥,桥北水极深,板已毁,贼不知也。前者坠水,后者拥挤而上,为官军枪炮追迫,不敢回顾。贼精锐近万,尽在此地而冻死、烧死、溺死、杀死,无一脱者。天刚曙,官军分一半救火,风忽息,村屋救及五之二。其一半,回杀前路贼。而是夜四更,城中兵亦出,攻贼之前锋。   当初更时,壮武急召诸绅至曰:“天明贼必败,东西必窜某小路,可速引乡团据守山口,多张旗帜。贼至,但击鼓喊杀,勿出战,勿令窜入谷中,则君等功也。如违,以误军情论。”诸绅愕然,然不敢不遵。及日出,前锋贼果窜至小路,不敢走,遂由大路奔回宜黄,而后路贼又纷纷思窜下乐安,一往一来,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是时前攻后杀,左右僻径,又为乡团所堵截,五万贼斩戳几尽,得脱者才数百人而已。   战捷后,诸绅莫解其故,争求壮武指示。壮武曰:“诸君始请时,予知战必胜,然恐在后者闻而奔散,则此六万贼蔓延各县,又不知何日方能剿除,予故示弱不出,使贼知予怯,必扫队前来,然后可一战歼之。此地往宜黄,夹道多大山。余初至,即命数十人遍探各山小径,出入远近,了如指掌。余兵日减者,盖每夜半遣数百人带干粮,伪为樵夫山民,往林头左右山中藏伏,料四日内,杨贼必宿此地,先歼此贼,馀如破竹也。天幸不出所算,又得诸君为声援,成此大功,从今抚、建二郡,可望收复矣。”诸绅闻之,乃叹服。 *军令严肃   王壮武下令军中,一人积银十两者,斩!所有月饷及赏赉交粮台,每月遣人分送其家,取书回。将士得书,无不感服。   左侯号令最肃,独不禁饮酒,无事则听其尽欢极醉。壮武军中,严绝蒲樗,并谓酒足误事,禁有提壶挈榼者斩。暇则习超跃拳击之技,立格赏罚,无日不然,故兵少而精。使竟其讨贼之志,勋名常在左、彭诸公上。惜积劳成疾,自林头战后,未几即薨。弟贞介方伯统其军,勇智遂稍杀矣。   壮武之行军也,微功必录,微罪必罚,不避嫌,不避亲。剿贼广东时,姊子某犯令,诸将争救,不应,挥泪斩之。其号令之严,予亲见二事。时予避乱石灰含山中,地界宜、乐,山下十里为乐安,走宜黄孔道,偶步至此,见所遣侦探九人。入店中呼主人具饭。食毕,每人给钱二十枚,主人不敢受。九人曰:“主将令,沿途强啖人饭不给钱,及取民一物值百文以上者,斩!”主人遂受之。予闻林头贼败,晓登岭远望。日未午,见官军二十馀人,自山下追贼二百馀上山,至予所居门首,尽毙,但次第割其耳,贼所遗财物,无一拾取者。予归,见二十馀人,汗湿重衣,觉疲甚,急呼予备饭,山中米粟无多,蒸薯蓣进之。食毕,每人给钱二十枚即行。予曰:“天将晚,人已倦,离城又五十馀里,盍止此一宿?”曰:“军令:复命逾酉刻者斩。我辈善走,尚可及。”予听而太息曰:“兵遵将令,乃若是乎!非平日恩威足以畏服之,曷克至此! *御食奏销   纯皇出入圆明园,见市间油灼麦面如饺条油果之类,食之颇可口,命膳夫作此以佐茶饮,取其价廉而工省也。及岁终,户部计帑,出数千金。上曰:“不过食少许耳,何浮滥至此!”内府奏曰:“为此少许,敬造御膳房若干金,新制器皿若干金,采买某地麦料若干金,添设监造官工役食用若干金,积而成款,本非浮滥。”上颔之,谓人君嗜欲不可不慎也。   道光时,潘文恭公在政府,宣宗偶问之曰:“外间鸡卵一枚,所值几何?”文恭不敢直对,游移其词曰:“价昂则七八十枚,价贱则八九枚。”宣宗大笑曰:“朕食一鸡卵,需钱一千二百枚。”后值端阳,宣宗问周文勤曰:“卿等佳节所食何物?”对曰:“不过粽子诸物。”“有白糖否?”曰:“有。”“其价若干?”曰:“一斤约百枚。”宣宗复大笑,以两手将指食指合而示式曰:“朕食此一小盘白糖,需银十二两。”岁终,内务府奏销上,宣宗每览之,必怒形于色,然不能逐物问外价,即问,几人肯直对?一怒后,仍置之而已。   宣宗崇尚节俭,衣常浣,虽敝不弃。召见大臣时,见御靴有破绽者,凡御衣皆整料裁成,无有两幅厢缝者。里衣一次,不浣。表衣一季,不用。旧服无敢擅用者,积至宾天时,尽焚之。   仁,纯二庙,御宇久,衣服山积。焚时,灰烬中珠钮金扣,几可盈斗。宣宗至大渐时,遗诏:衣服颁赐群臣,不可焚。以惜物力,示慈惠,着著为令典。 *许太守   南昌府知府许本墉初在军,刘岘庄制军以秀才从戎,犯令,太守欲杀之,赖将士力救免。   未十年,制军讨赋有功,洊升为江西巡抚。太守其属吏也,不自安,告病。制军曰:“曩者公也,非私也。予闻祁黄羊之风久矣,君实心任事,无异畴昔,行且荐解狐于朝,有阴挟前恨以中伤者,天日共鉴。”制军犹恐其疑也,相见颜色益和,言语益婉,遇事偶误,益曲为原谅,以安其心。将半载,太守终惧获戾,决意辞官归。制军复嘱同僚,极力挽留,终不听,遂无如之何矣。   制军为人沉厚而和平,抚吾省九年,不动声色,而上下安。太守介介于利害祸福,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不能成制军宽宏大德,惜哉! *宰鸡鸭人   江南六合县有鸡鸭税,城乡设有宰鸡鸭人。养鸡鸭家欲食鸡鸭,先一日至县,报明食几头,每一头,交税一百枚,领一筹归,召宰鸡鸭者至,凭一筹,宰一头,宰毕,每头给花红五十枚。民家虽贵客至,不敢私宰。有私宰者,查出罚钱一万,充公,并禁其家永不得养食鸡鸭。又有鸡鸭卵税,每卵交官钱二枝,交衙门各私费一枚。吾友某司马管六合厘局,亲对余言。 *英夷出对   同治改元,外洋就款,许其通商。英夷在都中设有领事官,思以金帛诱动中国士心,又嫌无名,遂月出一对,令文人对之,取第一者酬宁绸袍褂料一通,以次递杀,末亦有采,所对甚多,姑述一二。   其一语云:“春情未动梅先觉。”时张香涛制军在词馆,对之曰:“夏礼能言杞足征。”以巧妙取第一。   又一语云:“树已半空休纵斧。”制军又对曰:“果然一点不相干。”此句乃京师俗语,既出自然,兼工假借,亦取第一。既而英夷知士心未可以利诱,行数年罢之。 *矮脚虎   德化高心夔碧湄学问赅博,工诗古文辞,精八法,逼肖颜鲁公。咸丰庚申,应礼部试。肃顺闻其名,聘为子师。是年捷南宫,书素敏捷。殿试日,至未末,卷已毕。肃顺监场,欲其大魁,遂命缴卷。时多未完卷者,皆恨怒,举朝不服。考官阅卷时,争力指高疵,抑置三甲末。朝考以诗中许浑之浑作仄声用,降为四等,归班进士。高在肃门,气焰稍赫。倪公文蔚爱其才,劝之曰:“宜远权势,避祸患。”曰:“相公待我厚,何忍遽绝?”曰:“君不闻泰山冰山之言乎?速去,犹可及。不然,不免。”高旋悟,托故归,故名不挂肃党中。   数年,捐同知,至苏州候补,巡抚吴丙元子健,庚申进士,以殿试未完卷而入翰林者,是科词馆中多此人。吴忘夙嫌,破格委高署吴县。高自矜才学,谓吴中士人无一通者。县试期届,诸童生私议曰:“今当小挫辱之。”点名时,满堂哗然。使人问故,东偏童生曰:“向读《水浒传》,有矮脚虎三字无对,欲求场中人对之也。”西偏童生应曰:“如是,非“高心夔”三字莫对。”众齐声称赞曰:“妙,妙!”高此时欲动声色,恐狂童之狂,激而愈狂,俯首不言而已。按是对,几与韩玉汝、李金吾同工。或谓韩对李不及矮对高,不知韩为井上木栏兼通作干,干木枝也,以木对木,不得谓其不工矣。 *阎相国   阎丹初相国,初以翰林改户部主事,有老书办某舞文起家,至百万金,易名捐四品衔,子弟捐道府者四五人,往来交纳,皆王公大臣。   一日,误办一事,相国召至曰:“予知汝声势,然今犯国法,不能恕。”呼役杖责之。某曰:“士可杀不可辱。”相国曰:“士则不可辱,汝不得称士。”诸吏失色,齐跪求免,不应。即飞持堂片至解救,亦不应。卒责四十。明日,有王大臣谓堂官曰:“汝部中安容得如此狂司官?”使其党日伺相国短,以图报复,卒无。   胡文忠闻之,谓有风骨,可办大事。时为鄂抚,奏请来营效用。相国至,甚愧怍,曰:“前辈此举大误,予实不谙军务。”曰:“在省理粮台,可乎?”曰:“斯者,予所能也。”文忠方攻九江,贼别遣一军,间道犯湖北,城中纷纷逃避,粮台惟相国一人,守银不去。湖督官文恭,使二人往觇之,已自经,将绝,案头有绝命诗一首。一人急救苏,一人持诗复命。文恭读而称叹。即修书夹诗,飞报文忠曰:“公为皖计,独不为鄂计耶?”文忠即拔营回救鄂。见相国愈加钦敬,极力奏保,谓可大用。旋署湖北按察使,半载,丁忧去。   文忠薨后,朝廷思其言,召授某省布政使,继擢山东巡抚。山东藩库,仅存银数千两,其故由州县亏空,贿属幕友、书吏,通同蒙蔽,牢不可破,历年大吏,不能清理。相国在户部精会计,下令核算。诸幕书力言事不可行,百端作难。相国震怒,曰:“有敢阻挠者斩。”幕书素闻其名,遂不敢动。提册清查,弊窦尽发露。籍州县一百五十三家,杀书吏数人,逐幕友十馀人。奏请钱粮完欠,半年一报,逾期不报者,立即参革。自是人人不敢复效前辙,官无侵冒,民困亦苏。数年,藩库积银至五百万两,捻匪屡犯省垣,以饷足兵多,辄受创去。   有王某者,以剃工从戎,勇于临阵,积功至总兵,时邪匪创会,冒名曰孟子教,某村有数匪人在内,王疑尽入其教,又疑与捻匪通,黑夜帅师围杀四万余人,焚毁屋宇殆尽,列其罪状上之相国,相国偶不察,谓能除此巨患,亟奏保之。旋被御史参劾,遂告病归。橐中无一钱,罄衣服,卖得银三百两为路费。归后,为某县书院山长,每月得脩金十缗,以赡妻孥,从此不作出山想矣。   数年,朝廷思其人,命陕西督抚敦促来京,使者十数辈往,不得已入都,即授户部尚书,拜大学士,预军机。相国感激圣恩,思振厉精神,以兴利除弊。而诸要人脂韦成习,格格不相入,遇事多方阻挠。相国不胜其愤,仍力请致仕去。 *官中堂   官文恭中堂为两湖总督,胡文忠为湖北巡抚,文忠轻中堂无才略,事多独断独行。遇生杀黜陟,中堂与之商酌,多不以其议,而用己议。中堂自视不如文忠,以国家人材难得,优容不校,故彼此相安。   文忠筹讨贼大局,非复安庆,绝其上下江之路,则贼不能平,遂帅兵出境攻安庆,而一省要务,仍寄营商行。   有某道缺出,中堂先补某人,后通札曰:“仓卒未及预商,某缺已补某人,出奏矣。”文忠复书曰:“访闻某道有劣迹,断断不可补,若果出奏,予即参黜。”中堂得书,追回折差,开列湖北候补道数十,寄请文忠判一人。文忠不判曰:“舍某道外,中堂作主可也。”中堂改补他人而微有愠色,曰:“总督几成赘疣。”后偶寄札问文忠曰:“大清例:总督可辅巡抚,果可辖与否?请复一书。”文忠答曰:“可。但大清例又载:总督贪黩,巡抚知而不参者,与之同罪。闻中堂曾受某金千,某金百,果有其事否?亦请回一笺。”中堂知其负气,笑而置之,而幕友上下,闻而皆愤曰:“吾主人孱人也!”   文忠屡破贼,贼无计退之,别遣一军破黄州,犯鄂省。中堂飞札至曰:“公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亦太甚矣!”文忠遂回军救武昌,而前扼黄州贼,后为安寇所追,腹背受敌,大败。请中堂发兵救应,而私忧挟忿,不肯发。中堂幕友闻而大喜,谓不及此时报复,更待何时?即拟参稿,甚其败军之罪,并阻勿救应。中堂阅而一笑,立调兵出城百里外迎接。文忠始叹中堂能容物,己真浅之为丈夫也。一见哭拜曰:“余之贤不及狄粱公,而公之量过于娄师德,为包涵已久矣。”谢罪再三,订为昆弟。自是推服交结之深,非仅同廉蔺而已。   既而文忠病危,中堂临间垂涕曰:“公有言见教乎?”文忠曰:“候补道张某,余同乡,心术叵测,中堂用则保为督抚,不用则参革之,毋贻后患。”中堂出曰:“润帅神明乱矣,张道何可保为督抚?又何必参劾?”后张道屡屡干求,偶未如意,遂恨中堂,一一阴记其短,以图报复。巡抚某与中堂牴牾,欲奏参而无款,张道出一纸与之曰:“此皆实事也。”巡抚某据此入奏,果撤中堂之任,而削其爵。中堂始悔而叹曰:“文忠真知人也!” *任中丞   任筱沆中丞陈臬吾省时,有积案千馀,一二十年未结者,两首县狱,寄系外属犯人,以千数,其弊皆由幕友余某。余某精刑法而贪,罪重得贿,则拟轻以宽之。罪轻未得贿,则拟重以累之。所有案卷概置私室,不发归案房,令人无从察其弊窦故事。抚、藩、臬三大宪,移官不移幕,而历任廉访,尽心民事者少。兼不谙律例,惟余某言是听。余曰办,则办;曰不办,则不办。以致积案如此之多。   中丞履任后,深知其弊。一日亲带吏役至余某处,提卷且逐之出署。余某惭甚,越日缢死。   中丞既得卷,穷日夜之力,检阅比勘,重者重,轻者轻,死者死,生者生。自操笔定案,幕友受成拟稿,不敢参一议。半年尽完结,无滥无纵,南新两县狱遂空。   初,曾文正定州县案件,一月一报,凭结案多寡为功过,凭功过多寡为升降,良法也。而大吏行之不力,属官仍视为具文。中丞念欲除上下积弊,非此法不可。遂仿其意,特设月报一科,令吏专司其事。章程较旧稍严密,州县大小案一月一报,未报而经上控者,记太过一次。大小案,三月一结。三月结,记小功一次;三月未结,记小过一次;六月未结,记大过一次;九月未结,再记小过一次;十二月未结,再记大过一次。一月十案结六,记小功一次;结八九,记大功一次;结四,记小过一次;结一二,记大过一次。大纲如此,细目未及详。年终,合小功过二为大功过一,积至八大功者,保升。八大过者,撤参。六七以下,明岁再核。藩署州县征解钱粮功过,亦归月报科并算。中丞每月每季亲自比较,法在必行,一年中颇有黜陟。自是州县不敢玩愒,书吏不敢舞弊,幕友不敢搁案,百姓稍免讼累矣。予尝闻吏胥私议吾省近时大吏优绌曰:沈文肃以风厉为主,善烛奸私,动辄参杀,官吏慄慄,详文、控状、奏稿尝自批自作,幕友无所挟其能。刘公秉璋吏治亦精,幕友所拟稿,尝不留其一字。惟风厉稍杀,且不及文肃奏事之明捷。刘公坤一近宽厚,能察官吏民情伪,章奏案件亦不恃幕友。其馀抚军,平平无奇,幕吏操权,玩法如故。臬宪则自咸丰以来,任公一人而已,律例既熟,心复精细,吏胥办案,有一字出入,即被摘发,轻则笞挞,重则惩革,甚且办罪。然严而有恩,知署中吏多贫苦,非舞弊断不能枵腹从公,乃增其工食,俾足自赡。   向来上控者,必经代书房,非费钱十缗八缗,状不得上。至是裁之,只许收纸笔钱二百四十枚,而民冤无不上达矣。然则如任公者,真近时贤廉访也。 *解章门围   江忠烈忠源岷樵尝以举人下第归,同乡及东南诸省在京物故者,无论识与不识,托其带旅榇回南,必亲送至其家。曾文正好作挽联,都中遇丧吊,求无不应。时有“包送灵柩江岷樵,包作挽联曾涤生”之语。   忠烈由教官保升为浙江知县,丁忧归。发逆自广西出,首围湖南。巡抚张亮基,布政使潘铎,书生不知兵。且承平日久,营务废弛,仓卒议战守,遍请绅衿相商。   忠烈谒中丞,请备马数匹,与有胆者一二人随往觇贼势如何,再作计较。旋得二弁同往,人马缒城下,周阅贼营还,曰:“贼无能为,城可守。”时城外贼数万,诸逆首俱在内。人情方汹汹,见忠烈仅同二人,敢环贼营走,皆惊为奇人,知必有智略,能拒贼,心遂定,为死守计。忠烈又亲步城遍,曰:“某门某处贼已穿地道,可速预备。”未数日,地洞炮发,崩城十数丈。贼乘势上,赖早有调度,杀其先登者数十人,枪毙其伪西王萧朝贵。萧巨盗,骄健异常,毙后,贼惊惧,解围去,而忠烈知兵之名大著。当事力保其统师讨贼,屡立大功,洊升为安徽按察使。将赴任矣,而吾省警报日至,南昌段成实时为军机章京,闻之,上说帖于政府曰:“江西亦财赋之邦,为东南要地,断不可令贼据之。方今求吏才尚易,求将才实难,伏请皇上调江忠源往救江西,安徽按察使改他人去。”政府转奏,文宗允之。   巡抚张文毅芾,办理团练大臣陈孚恩,皆不谙兵略,束手无策。闻忠烈至,大喜。贼已围新城门,大队屯对河沙井。忠烈上城周巡曰:“近新城门之章江门、广润门外,人烟稠密,贼藏民房不能知,非尽焚之,城不可守。”及焚时,果有贼在内烧死者。忠烈又曰:“新城门一带,贼已穿地道,不日城当崩。”即调兵预候,及崩时,较长沙阔七八丈,上城贼亦较众较猛,幸江军殊死抵御,斩其执大旗一人,前锋十数人,势微却。即乱掷火药包如雨而下,烧死其精锐数百,贼暂退。旋即命藩库提银置城上,下令:运一砖至者,赏银一两,运一石一木至者,赏银五两。顷刻填满,城得不破。然救此一急,城围如故也。   晋旌阳令许逊谓得仙道,称为真君,为吾省除蛟害,享祀千数百年,其庙曰万寿宫,巡抚以下,月朔望必往肃拜。文毅夜梦真君谓之曰:“火药局某处埋有古炮数十,非起此炮,不能破此贼。”明日遍询埋炮由来,无知者,遍考志书,亦无有,文毅谓勿论有无,姑且往掘。掘至六七尺,果得大炮二十七尊,无年月款识。年羹尧尝云:旧炮难用易炸,自土中起者尤甚,恃以拒贼,必败事。文毅、忠烈皆不知,得炮喜极,移上城开放,竟无一炸者,其二十六尊但无力,炮子至五六十步辄落地。其一尊独奇,每放,声隆隆不绝,远可过沙井。凡大炮久放,则热如火,不可施子药。此炮旋放旋施,一昼夜如故。贼创甚,遁去,炮亦随炸。有自贼中脱归者,谓炮子至贼营,能横行逆转,每一炮必伤数百人,死尸枕藉,殆逾万数,故贼惧甚而走。当未走之先,文毅同二仆巡城,贼在将台窥见,飞一炮至,前后皆毙,文毅居中独免。   凡坚守九十五日而围解,忠烈以功擢授安徽巡抚,文毅奏保守城出力员弁二百馀人。文宗谓太滥,命择最者以闻。文毅谓:“此皆日夜防守,露卧城上三月馀,不爱身、不惜死之人,乃择而又择,仅有此数,不为多。倘不进寸阶,不足以鼓励人心。”仍如原奏上,无所裁减。文宗微不悦,命军机拟旨,交部议处。军机有忌其功者,阴伏“实属执拗,有负委任”二语,部议谓如此应得革职处分。以革职议上,奉旨依议,文毅遂得罪归矣。 *奇计出卖   曾文正九江败后,重招募,练成一军,折节下士,有献一技一能者,莫不录用。移节驻抚州,予邑有邹姓童生,文理不甚通,好谬语,哓哓不休,人呼之为“半番鸭”。盖予邑俗语,以善言者比鸭,以所言不当,仅能及鸭之半者,曰“半番鸭”。   一日,在文正公馆门首,粘一红条,大书“奇计出卖”四字,旁注姓名旅寓。文正见之,即命肩舆迎至,让居上座。初问读何经史,不知;继问天下情形,不知;终问兵书韬略,不知。而所答非所问,多支离谬妄。文正曰:“子言不适用,可姑归。他日有用子处,再请子至。”仍以礼送之出。左右惊怪曰:“此妄人也,何复如此待之?”文正笑曰:“彼诚妄人,然使人不知其妄,或疑予骄傲,不能容才。若使人知其妄,必谓妄人尚如是礼待,非妄人不至拒绝可知,则真才真能者,有不各挟所长以献乎?是所以来天下士也。昔人千金买骏骨,筑台自隗始,即此意耳。”左右莫不叹服。予观文正一生,不善用兵而善用人,牛溲马勃,无不收纳。所以群才效用,大寇荡平,而为中兴第一功臣也。 *销金钟   中堂文祥初以主事供职工部,发逆创乱,军饷支绌,内廷有金钟一座,文宗发工部销以佐军。其钟大,在炉非三日夜不化。   至第三夜,文宗恐化时有窃换事,命六王往察之。宵已深,皆就寝,独见一人危坐炉旁不动,问:“何人?”曰:“满州主事文祥。”“在此何为?”曰:“此钟五更必化,恐工匠窃真换伪,故在此守视也。”六王返复命。文宗叹曰:“真尽心为国者。”记其名,不次用之。 *六部别名   后世文过,不任率真,每所称,必假借古字别名以为典雅,如六部:吏部必曰铨部,户部必曰农部,礼部必曰仪部,兵部必曰驾部,刑部必曰比部,工部必曰水部。滑稽者,又取《孟子》富、贵、贫、贱、威、武六字分配之,以天官掌铨选,曰贵部;地官理财用,曰富部;春官登寒畯,曰贫部;夏官统将帅,曰武部;秋官掌杀戮,曰威部;冬官督工匠,曰贱部。凡主事分得冬官者,莫不以贱部笑称之。 *带裁缝   某王上祖陵,值三月末天气,尽带棉衣,不带单夹。谓稍暖,则拆开棉衣,抽去棉,便是夹;再稍暖,则拆去夹一重,便是单。带裁缝二人同往,计盘费工费,需银二百两,倘竟带单夹,则可省此费。真生长富贵,不知稼穑之艰难矣。 *杨祐   杨迈公祐以进士用户部主事,告假归,逾年入都供职。凡六部尚书侍郎,称曰堂官,郎中员外主事,称曰司官。司官至部,例参谒堂官。   阿文成以宰相兼管户部,迈公见之,文成曰:“近部曹以京官至家,辄倚威势,要挟官长,干与公事,武断乡曲,鱼肉小民。”言之殊堪痛恨。时文成勋业威望震一时,以微末司官,谁不气息屏慑,闻其言而唯唯诺诺,无敢逆之者。迈公独抗声曰:“诚有此不肖司官,然其中岂无一二贤者?公相以此概天下士,殊为失言。”左右闻而战慄,皆为之危。而文公熟视迈公良久,默无一语。后将军某奉命征某处,文成荐迈公曰:“此人性刚毅,有胆识,能任大事,若使之参军务,必有所裨益。”某将军遂偕之往,果著勋绩,累擢至巡抚。初迈公以举子入都,路逢嵇文恭,文恭素精相法,瞥见之,使仆止邀至家,曰:“余相法欲得传人,然遍阅天下士,无可传者,观君目有神光,可精习此艺。”遂尽以其法授之,又曰:“君今年必捷南宫,用主事,分户部,十年必至封疆大臣。”近公曰:“以主事放知府,非二十年不能,何论督抚。”曰:“相已定,自有奇遇,静以待之可也。”及分部至参军务升巡抚,果不出十年中。   迈公相法,吾乡咸称其精。然自谓仅得十之七八,若文恭决休咎,则十不爽一焉。部中门生甚多,一日忽请三十七人饮酒,馀皆不与,人问之,曰:“他人可常相亲,此则不出两月内,皆当放外官。师弟离别之情,不可不预叙也。”已而皆验,人莫不叹其神云。 *查抄和珅家   高宗在位六十年,倦于勤,传位睿宗,自称太上皇,而天下大权仍归总揽。旧臣和珅极邀宠眷,凡睿宗用人行政,事事假太上皇命以挟持之。睿宗性至孝,恐拂珅意,高宗必不悦,故屈意从之。及高宗晏驾,珅骄横如故,党羽甚多,左右皆其耳目。睿宗欲遽动声色,恐遭反噬,故优容如前。   一日,城外有一大差务命珅往。睿宗召见军机大臣,微带忧色。王文端杰素知上意,诸臣退后,请屏左右独对,跪泣曰:“圣上有忧容,非为和珅乎?”睿宗曰:“计将安出?”文端曰:“事不宜迟。”即拟二旨,请睿宗亲书之:一查抄珅家,一往城外拿珅。日已昏,九门提督候旨未退,文端即上车曰:“有旨,抄大臣家。”提督问何家,曰:“但随吾车往。”至珅门,始曰抄珅家。即围其宅,无大小皆拘锁。一面命提督,择一干弁开城门,往拿珅。仓卒间,无一人知者,及其党羽发觉,家已抄毕,珅已下狱矣。   向非文端计密而速,难保无他变,真得迅雷不及掩耳之法矣。   翌日下上谕云:“昨将和珅查抄,所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所藏珠宝阁,真珠手串二百馀贯,较大内多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冠顶尤大。又宝石顶,并非伊应戴之物,伊所藏真宝石顶数十个,而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且有内府所未有者。至金银数目,尚未抄毕,已有数千百万之多。似此贪黩营私,实从来所罕见。”   及抄后,睿宗命将财物一一估值,计上赤金八十万两,值银一千二百八十万两。中赤金三十五万两,值银一百二十五万两。一切金器溶化,值银一百七十九万两。人参一百六十斤,值银七十八万二千两。大珠一颗,值银一千五百万两。珍珠二百二十串,值银二千六百五十万两。散小珠值银二百四十万两。纹银二十四库,计二千四百万两。宝石顶六十八个,值银六十八万两。大块宝石四十二方,值银一百六十八万两。珊瑚玛瑙值银八十五万两。猫儿眼、密脂绿松石,值银一百二十四万两。古玩器物,值银三百七十二万两。五彩各色宝玉,值银八百四十万两。皮、棉、夹、单、纱衣二万六千馀件,值银七十二万三千两。大小貂皮五千九百馀张,值银六万三千两。粗细装饰陈设等件,值银一百六十万两。 *洪范何书   《制艺丛话》中载一条云:场中有用《诗经》『佛时』句者,试官批曰:“佛字乃西域梵语,何得入四书文?”斥之。又有用《易经》『贞观』句者,试官批曰:“贞观乃东汉年号,何得入圣贤口中?”亦斥之。好事者集成一排语云:“佛时为西域梵书,孔子低眉弥勒笑;贞观乃东京年号,唐王失色汉皇惊。”余阅至此,颇疑事属子虚,乃梁中丞故撰此以资人笑柄。及今亲逢一事,其谫陋更有甚于此者,乃始信以为真。   予从兄少徽,以举子应礼部试,题为《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二句,后幅一股用《易?象》,一股用《洪范》,总注上文,铨发题义。而房考官刘某批曰:“泛而不典。”落之。予伯兄在户部供职,有至交某公,为刘某姻亲,尝在某公家会晤,偶谈及闱中阅卷事,伯兄笑曰:“余弟卷在公房中,为公摈斥。”刘某问如何作法?曰:“后股出用《易?象》。”刘曰:“何必说得这么远?对股云何?”曰:“用《洪范》。”刘忽惊起曰:“『洪范』二字,出何僻书?生平从未见过,宜予之抹煞也。”伯兄不肯效飞卿之轻薄,因支吾其词曰:“据余弟云出《五经》,然亦未知其是否。”   盖刘某年十九领乡解,二十捷南宫,入翰林,二十三为房考官。生平所诵时文,止近五科墨卷。六科以上,茫乎不知也。伯兄素知其根柢,然谓五经或读毕,尚未知俭啬乃如是之甚耳。   [附记:世父讳晖,字仲荪,甫冠,登贤书,由带乡团劳绩,保户部主事。以古文、骈体文、书法雄于部中。著有古文、骈体文〈俟园诗稿〉若干卷,藏于家。   从世父讳暄,字少徽,工词赋,中同治甲子秋闱第五名。生平爱读《易》,著有《易臆说》数卷,其书每卦讲吉凶,以史事证之。没后,以无收拾者,散佚不存。] *放鹰   扬州近有一班媒婆,踪迹莫测。客或娶妻买妾,即送妇女至寓中,凭客选择,或引客至其家选择,俨有里居,非同骗拐。至者及议定价若干,其男人立券交收后,迟十数日,或一月,忽有数人寻至,惊言被何人拐卖此地。于是有称为丈夫者,有称为父兄者,争指客为拐子。客曰:“有户口,有媒人可凭。”及带往原宅,则虚无人矣。寻媒婆,则杳无踪矣。此辈愈骂客为拐子,必欲扭之见官。复有一班人从旁劝解。客胆小者,不惟还其人,且须出英蚨求寝事。胆稍大者,此辈手亦略松,取回其人而已,谓之“放鹰”,亦曰“放鸽”,言先放后归也。客或强不还人,此辈即先控官,谓媒妁皆妄指,契字皆虚造。今日县官多因循,以无处拘佐证,未有不断还者。即或深知其弊欲断归客,无论他乡人不熟悉,门丁差役,需索过多,非一二百金不可。且此辈狡极,决不遵断。必控府控省,而上司不知其弊,批府批县,虚文往来,不痛不痒,尝延至数年未结。客耗去数百金,尚拘留此地。   余在江都幕中见一案,客为上元人,来扬买妾,深知前弊,买后即带归。此辈猝不及阻,遂向江都、上元并控告拐带。两县文移提问,两处衙门及道途费用,兼延累四年未结。闻客仅中人产,已去其半矣。居停主人甚风厉,决意究办,提集人证严讯。此辈畏极,反上控江都县不公,请归上元审断,竟经批准,遂无如之何矣。   然弊尤有甚于放鹰者,扬州以上,高邮、邵伯、淮安、清江、宿迁、沭阳一路,有无赖子数十成群,带刀剑洋枪,瞥见村庄美妇女,夜即围其屋,缚入深僻地中,设立刑具。内指一人,谓所缚妇女曰:“明日当卖汝,汝当认之为夫。卖后三日午时,汝当出至门首,望见某人,汝即告主人曰:『我实为人拐卖至此,吾夫已寻至门前矣。』汝依言否?”或未即允,即褫其衣,鞭打,香烧身无完肤,必得允而后止。允后又谓之曰:“汝或伪允,不至门首,夜即缚汝回,如前施刑。”于是带至二三百里外乡村卖之,如法施行,或买主不肯还,则亦呼之为拐子,扭欲禀官。须臾一二人至,四五人至,十数人至,其党皆来说公道曰:“岂有青天白日拐卖人妇女不还其夫之理?”乡户谁不畏事?即得还之。于是又带卖他处,仍用前法取回,故有一妇女一年数卖,一身数十卖者。失妇女家往往控官,官多不究。   盖此等案,拐骗而兼抢劫,例有限期处分,六月缉人不到,为头参;再六月,为二参;再六月,为三参;再六月,为四参。至四参则革职,扣留访缉,以获犯为止。然今多署事官,一年为期,至二参已罢任矣。接任官以前任事,其责遂宽。即照四参例,仍从头算起,至二参仍解职矣。若实任官,至二参拿人不到,则又夤缘上司,调往他县,责仍免矣。故拐抢案,至四参而革职者,百中无一。设法非不严,其如巧径太多,遁于法外何?所以因循诿谢,此风日炽也。然亦有贤能知县,志在为民除害,决意缉获者。而此辈凶悍异常,仅遣十数人往,必格斗杀伤捕役。若遣百馀人往,则又远飚数百里外。故非大吏关心民瘼,不分畛域,勒限营伍,协同捕役严缉,其害实未易除。   此风非独江北,汉口以上,天门、沔阳、沙市、樊城一路尤甚,其人尤凶。所劫妇女,路逢亲戚不敢认,认则夜必褫衣毒打。其卖法一如江北。   有一妇卖后,泄其事于买主,不至门前,此辈夜遂入屋攫出,寸斩门首而去。买主控官,真凶迄不能获。   一日,十馀人恶贯满盈,劫一妇离汉口五里僻静处,泊船,均登岸买酒肉,兼探看近村妇女。偶有小舟过此,惊见独一美妇在舱中,探首问之,声为同乡,妇微告数言,且启舱板与看,皆刀枪。因瞩勿言,恐遭戕杀。小舟主人,素知此害,戒同伴閟之,急放舟至汉口,告知营中。傍晚,此辈皆归,饮酒俱醉。二更后,营官驾十数砲船围之,岸上屯兵数百,防其逸逃,遂一一就擒,交县严鞫,直认杀死数妇女,掳劫数十妇女,辗转售卖,可得银数万两。审实,皆正法。送其妇还家,计三百里矣。此特天毙之,非有可官所能缉获也。 *黑白蚂蚁   苏州城乡有一班媒婆,出入人家,见有寡居者,有夫不在家,与夫丑陋愚憨者,则以淫辞亵语百端诱动其心以嫁人。及嫁时,所得醮金二三百元,皆此辈瓜分,其家仅得二三十元而已。或有心动不及嫁,愿同私逃者,则带至他处卖之。其色美,则得金愈多,谓之“白蚂蚁”。   又有一班无赖子,专以谋卖妇人为事,城中尚少,乡间最多。初亦使媒婆诱动之,诱不动则劝之入庙烧香,倩其党为轿夫,上轿后,则舁至一二百里外卖之,谓之“黑蚂蚁”。   二蚁中,败人名节不少。此外又有妻被人拐,控于县者,十数日寻见拐者,或给其夫钱数十串、百馀串,即投县息案,妻归拐者。未几,拐者妻复被他人拐,复控县,复寻见,复如前给钱,复投县息案,妻遂归后拐者。甚至辗转四五拐,屡控屡结,而其后仍为原夫拐回者。予在元和署中,数见此案。   又有贫家女,年十三四,父母困厄,即出押,出捆。良家多不肯押捆,多在娼家押者。貌极美不过百元外,议四五年取赎。押后卖笑钱归鸨母,鸨母可谩骂,而不可鞭挞。捆者貌美,则价可二三百元上下。父母亲写捆字,必六七年取赎,鞭挞由鸨母,虽至死不偿命。捆后,鸨母请人教之识字、度曲、弹琵琶。稍不受教,郎毒施箠楚,逼之卖笑。尝有羞愤不肯从,因而殒命者,其押妇捆妇亦然。   予谓此二弊,虽出情愿,与二蚁殊。然亦足以伤风败俗,若汤文正为巡抚,必严禁之矣。然此弊金陵、维扬、申江所在多有,非独姑苏也。 *海水暖   刘观察鼎附福昌轮船往天津,海中大雾,与澳顺轮船相撞,舱破水入,遂沉。   观察漂泊水面,忽一大树至,挽之,随流。时二月杪,天气尚冷,以一手入水甚煖,遂两手轮转入水受暖气。然自念汪洋浩瀚中,何人来救?终无生理,不如早死为得。遂以手推开树,身入水中。而树推不开,足下又觉有物承之,不能下。须臾,有一小舟至,救之去。盖澳顺轮船以千里镜照见之,遣舟来救故也。   观察忠壮松山子,中丞锦棠从弟。 *守口优绌   光绪十年四月,法夷败盟。五月,兵船至福建口外,大吏许其驶至马江,相持月馀。时予阅《申报》,见其议论天下守口优绌,谓李傅相守天津,炮火精良,法夷非用四万人不敢往攻。其次攻燕台,攻长江,攻宁波,亦需一万人。攻吴淞口需二万人。   惟福建二督抚,二钦差漫无韬略,限三刻可攻破。及七月初三日开战,法发数炮,张、何二钦差即逃匿扬武,大兵船轰沉水中,其馀十船亦皆击破,计仅满三刻。   当时,闽省大吏皆看《申报》,竟无一人惊觉预备者,可叹也已!守广东者为彭宫保,法夷素惮其威,兼有知兵之张公树声为之帮办布置严密,无隙可入,故《申报》独不论及用兵多少。盖谓法虽统四万人,亦不敢攻也。 *僧王死事   予向闻僧王死,谓捻匪掘地八九尺深,长数里,内设机,外用泥草铺面,引僧王至,发机陷没其全军。后见沈森甫太守,谓予曰:僧王勇于杀贼,尝一日夜追一二百里不休。其马队速,步队每追不及,疲困之极,士卒颇怨之。某日,追贼至某处,天将晚,皆谓步兵尚在后四五十里,请宿此候齐,明日再进。僧王不许,令食毕夜行,将士皆不愿。   有乌某者,素强悍,遂惑众为乱。僧王方饭,乌某从后杀之,率其乱众欲投捻匪。潘琴轩中丞明日追至,急击乌逆。部下半属勉强从乱,颇有倒戈相向者,内外夹击,遂擒之。斩其首,刳其心肝,以祭僧王。   时予在潘军办粮台,亲见其事,非陷贼伏中死也。予乃叹当时所闻尚不能凭,况千百年后乎?甚矣!史之难尽言也。 *嫁友妾   鼓瑟轩舍人与万明府萧园交订弟昆。舍人孤身在京,买一妾,不良,与仆通。明府应礼部试,寓其宅中,间察二人言色可疑。   一日从窗隙中窥见仆自妾房中出,默不言。知舍人宠妾已极,先直告,必不信,且恐生他变。遂私托媒人嫁之,不受一钱,有成约。即邀一友同舍人往饮酒家,明告以妾事。痛言孤身无倚,一旦变作,仆带妾远飏,孰为君伸冤?今我已卖之。请同某友暂在此饮酒,候余来。   即飞返其宅,作惊慌状,谓瑟轩在某友家,猝中风病,危急已极,可命仆守屋,速往视之,迟则不及矣。其妾阴喜死后可任其所为,遂上车同往。行数里,近买者门首,明府始数其罪,曰:“已卖在此家矣。”其妾方欲拒,媒人已带入宅去。遂回酒家白之,舍人亦哑然无言。乃同归,逐其仆,迁居他所。   予谓明府此举,非独为友除除害,足征古道照人。而其用意之深沉,审几之决断,行事之神速,尤非寻常所能及。具此大作用,虽任艰荷巨,决疑定计,亦何难之有?惜乎屈士元于百里,不足展其才也。   [去岁在都闻其详,非萧园事。初,萧园寓其宅,阴觉之,乃辞出。然窃为忧,以告同乡部郎彭君。彭湖口人,与瑟轩认宗,交最密,曰:“勿言,易与耳。”立呼临川馆长班母某媪至,告以故,赏之,听其嫁卖。媪故最泼辣,著名养家。明日,瑟轩当直宿,已入内,彭遣其所乘车,迎其睹戏,妾故识其车,信之。既登车,疾驱至临川馆,命之下,妾不肯,媪已扯入曰:“此时汝非复姨太太矣。”车即驰去,彭乘车至瑟轩宅,开逐仆役,辞去房屋,拼挡已毕,捆载什物,返宅收拾一所安置之。俟嚣轩下直,邀至家,瑟轩即安居之。逾半年,彭代相一妾,既定,为赁宅,拼挡尽妥,迎妾至,亦俟瑟轩下直,送至新宅,乃告之,瑟轩亦一笑安之。旋生二子,彭后得京察外放。兹事二彭皆有古人风,京中同乡皆详知之,宜据此改正。   附记:此集附则,为父执魏斯逸先生补订者。] *顾元恺   梧州府某县知县李某,密访得逆首洪秀全党羽,在某处结盟拜会,设立簿记,列姓名数千馀人,隐有谋反之势。掩其不备,率衙役、汛兵、马快数百人,围而擒之,诸伪王俱在内。并搜得簿记、旗帜无数。拟由府解省正法,以除大害。   知府顾元恺,顾元熙之弟也。素事姑息,又爱文士,李某解至府,太守亲鞫之。洪逆曰:“余实文童,曾在花县考前十名,并不敢为逆。”太守曰:“如是,必能文。”命一题作起讲。洪援笔立就,颇调畅。太守曰:“真文人也。”颇怪李某误拿。旋问曰:“既读书,何为往来有许多人?”曰:“读书山中,凡近村至此者,皆相识,而记其名,恐有盗窃等事,可呼之相助耳。其馀则皆社中人也。”太守信之。又问:“何为有旗号?”曰:“实无此物,乃人伪造以图诬陷者。”太守深以为然,决意放之。同李某往见巡抚郑祖琛。而郑公姑息尤甚,每戮一人,必三日茹斋,必念阿弥陀佛千万声。闻太守详述堂鞫一节,反责李某为多事,不复讯问,一一放去。逆党既出,曰:“事急矣,不能再待。”遂创乱于金田。   吁!当日若从李某尽数正法,何至有此大灾祸?殆数百万生灵俱在劫数中,天故生此顾、郑二人欤? *广东闱姓   东南赌之最著者,无过福建花会。其法用三十六字为轮转。主花会者,先暗写一字,以纸裹悬梁上,下用大案,排列三十六字,欲押某字者,即以钱放其字上。自一枚以至十百千万皆可押。中者,一枚偿三十二枚。故其俗话云:“一枚可充饥,百枚可制被,千枝可娶妻。”为主者,必殷实之户,人方信而肯押。开时在山中隐僻处,设大厂。大小衙门皆有规费,用无数走脚。开前一日,遍往近数十里村落告之。愿押者,不必亲往,但写押何字,钱若干,交走脚,走脚即付一收条为券。押中则送钱来,取回原条。每十枚抽脚钱二枚。开后主人写明何字,遍散各处,不能隐蔽。于是自近及远,自男及女,自富户至乞人,无不押者。   凡赌,或意钱、或铜宅,或掷骰。聚时仅十数人,极多不过百人。未有如此赌,远近、男女、贫富一一包罗在内也。   而最痴者,莫如妇女。于是有茹斋求卜者,有入庙烧香歇祷神佑者,有梦神人告押何字者,有日猜想此三十六字,谓今日应悬某字,明日应悬某字者,神魂颠倒,寝食俱废。及至愈押愈负,典当俱尽。无可如何,而寡妇因而失节,良妇因而改嫁者。伤风败俗,莫此为甚。   其主人所悬之字,虽妻妾亦不敢告之,盖恐其有外遇,告以多押,则身家性命俱不能保。尝有一人不慎密,为妻所窥见,遂告之奸夫,押一千串。奸夫又告人多押,开后计负七八万贯,罄家资不足偿三之一,遂为众所逼,自缢死,而妻、产归奸夫矣。   然花会虽诱各等人入陷阱中,而银数之巨,犹未若广东之闱姓。何谓闱姓?盖值乡试之年,取闱中之姓赌之,以所赌之姓中多中少为胜负也。   开闱姓主人,皆票号及本地富户。二月初一开局,主考进闱日止。大姓不赌,专赌小姓。僻姓主人先悬示何为大姓不赌,何为小姓僻姓可赌。以二十姓为一条,一条押英洋一元、二元、三元不等,至十元止。以《千字文》排号,满千条为一号,分别押一元者为一号,二元、三元至十元,亦各为一号。如押一元者,一号千元,先抽去一百元,分头、二、三标,头标六百元;二标二百元,三标一百元。而局用簿纸费,又在此六百、二百、一百元内扣除,约十分又抽去其一。其押二元、三元至十元者,可依此递推。   外府外县皆押,人数几逾千万。押时主人给一单,押满一号,刊印千张,分给千人,取回原单。榜放后,比较所中多寡为头标,或所押姓同所中人数亦同,则无论几人,俱平分头标,以下亦如之。   其数甚巨,尝至千数百万元,二三千万元。主人于抽数内拨四十二万元,归军需局。分三年交,后拨至一百五万元。文武大小衙门均有规费。其押者,前数年即留心,他省卖报者,止报新举人、进士、主事、翰林、鼎甲,他则不卖。且止省城,兼三年一次。广东则时时有之,处处有之。所报皆生员考取超等榜,卖与人阅,便知何姓何人可拟中,以备开闱姓时,押此姓也。   不独乡试,凡会试及院试亦开局,列姓赌押。但进士押者渐少,银数稍减。秀才仅一府,则又减耳。   朝廷知其弊,严禁之。英制军以开此禁革职,后禁之愈厉,粤人遂往香港,或澳门,或虎门外大海巾设局,交洋酋税洋四十万元。官府往查,洋酋挺身包蔽,遂不敢问。   张香涛制军抵粤,深知此弊不能禁,奏请开之,移交洋酋之税,仍助军需。识者咸曰:“制军自谓有名臣作用,而亦出此,殊不可解。军需虽缺,何至以抽头之钱济助?殊失朝廷体统。”或曰:“事出不得已耳。积弊已深,牢不可破。今日禁,则明日利归外夷。与其禁之而利归外夷,何如不禁而利归中国之为愈也?不观洋烟乎?愈禁则外夷愈居奇,今竟不禁,每年可抽厘六百万两。军需亦大有益。且令中国皆栽种罂粟,故二十年来,内地所出颇多,外夷之利渐不及前,减去三之一矣。盖势所不能禁者,不得不出于此。制军斯举,未可厚非也。”予颇以或者之言为通权达变。然又有进一说者曰:“制军究从利起见,若以义言之,断不可行。自古名臣治天下,凡有伤风俗人心者,无不力除其弊。闻开闱姓时,举省若狂,虽极贫户,饔飧不给,亦必以衣物质一二元,为押闱姓之用。而中下户,贪心多炽,志在必得,有押一二条者,数十条者。己资不足,则借贷于人。一不中,家产罄尽,债主逼迫,于是盗窃出其中,娼妓出其中,害有不可胜言者。而敛千百万户之钱,适以供开闱姓,数十百人骄奢淫逸。官府若责之,彼必抗声曰:『余固奉谕而行,国家固得我税也。』遂塞口无言,此复成何政体哉?然则禁之之法安在?曰洋烟蔓延天下,有诛不胜诛之势。此事与洋烟异,为首仅数十人,且皆富户有身家者。如有强毅大吏,法在必行,先严厉谕之,如敢遁入海外开局,则执为首十数人正法。籍其家资,妻子充极边军。如此谁不慄慄?谁敢效前辙?既无人开,自无人押。源自塞,流自断矣。非雷厉风行,痛加刑戮,不能禁也。三代以下,欲挽回风气者,未有不以严为主。若仅因循苟且,畏首畏尾,岂足整齐天下哉?”予闻斯言,又若可从,故并存之。   又粤人最贪,事事行以机巧,为他省所无。如有美衣服一袭欲卖,依时价出标,或值十串,则以百枚为一标。数齐,当面掣筹,归一人得,费百枚,得一美衣,谁不贪之其贱?而鸡鸭一只,猪肉五六斤,无人买,亦出标。以一二枚为一标。贵而房屋田产欲卖,亦多出标,则以英洋一二元为一标,此实风气使然也。盐商潘仕诚藉家后,其花园归公,值十万元,无人买。官府出标,以五元为一标。数齐,当堂掣筹。闻为一卖菜佣所得。彼谓无用,遂减二万元出标,以四元为一标,后乃归一上人云。 *吕宋票   福建押花会,通于一乡。广东押闱姓,通于一省。然未有通于天下者。惟吕宋国彩票,则天下皆入陷阱焉。   其票六元一张为全票,计四万张,足成二十四万元。国主先抽去四万八千元,又分三元为半票,一元为小票;七百枚、四百枚、二百枚,则票之小而又小者。每月一开,开时国主正服升座,执簿一本。左右群臣排列,东偏以大木桶承筹四万支,内载头彩、二彩、三彩,以至数百彩,以至无彩;西偏亦用桶承筹四万支,自一号至四万号。东西各掣一支,如无彩,再掣。有彩,则国主载明某号于簿。至头彩,则国君起立遥贺。掣毕,依次出榜一张,传至中国,由洋行对钱。全票中头彩得六万元,二彩三万元,三彩一万元,四彩至百彩以外,数千元、数百元、数十元、数元、数百枚不等。半票,头彩三万元。小票,头彩一万元。其小而又小与二彩、三彩以下,均依所买多寡,照数递减。大约得钱者可数百人。   凡中国二十二行省府县,为商贾凑集之所,即设有局,高悬“吕宋彩票出卖”六字。或悬“发财票出卖”五字。盖局主每月向吕宋贩来卖于人。买而中者,局主抽十之二,以为酬劳费。其设局者,多以他贸易为主,不过带卖此票,不专恃此也。然亦有专恃此者,则多造假票骗人。一在中国,一在外洋,从何辨识?于是愚昧之流,多为所欺。即明智之人,亦或入其彀中。故有数十年,数千百辈,无中数百枚者。倘被发觉,则卷资遁矣。人每虑卖假票不足凭,吾则谓卖真票者又岂足凭乎?   吕宋本国小而贫,每月专恃卖票抽数,以佐国用,已属无赖。况夷人诡诈,开时并无中国人在旁亲看,如此巨款,设国主与群臣通同舞弊,预先留数百票不卖,开时,头、二、三彩俱在此内,又孰从而知之?有友人力辩之曰:“外洋人最公道,不比中国人奸诈难信,断无此事。且英法诸国俱买此票,彼岂敢欺之乎?”予笑曰:“如是则英、法诸夷,俱在内作弊,故以此诱华人信心耳。不观其交易乎?买茶买丝,动辄通夷帮,必令华商亏本之极,而后释手。是我操权之事,尚为彼所挟持,况此巨款在彼手中,隔数万里重洋,毫无把握,彼交相欺华人,又何伤天理乎?不然通商三十年来,押票者殆千百万人,而予遍历各大镇市,见因买票而倾家丧命者甚多,得彩者甚少,其弊端亦可概见矣。”又有人谓予曰:“亦有得头、二、三彩者。”予叹曰:“甚矣!子之愚也。余所闻得头彩者无人,得二、三彩者,不过数人。此盖诱我之术耳。计每月二十四万,每年二百九十万。三十年来,出洋英蚨殆八千馀万,若竟不令一二人中二三万,谁人肯买?”   大抵中者入《申报》,天下皆知之。《申报》又极力夸耀,以歆动人心。其不中者,一人哭,一家哭,人谁知之?   前数年,予附某轮船归,行半日,忽见一人投河死,不知何故。船主旋检其衣物,有一大皮箱,开看,满箱皆吕宋票。有簿一本,记欠债家银数万两,皆十馀年借买吕宋票所负者,自知难偿,不死亦死矣。此予目击也,未经余目击者,又不知多少?甚矣!毒害人之深也。而子犹不悟,何哉?然不独一人不悟,人人皆如是。予每遇知交买此票,必极力开谕,苦止之。友多不服,曰:“某某皆中,恨予命运未亨通耳,外夷岂欺人之人哉?”盖某友买负数千元,偶中一票,得三十元;某友买负数百元,偶中一票,得十馀元。常失者置不道,偶得者争道之。岂知外夷恐人屡不中,即或不买,且恐他人闻而皆灰志,故特下此饵,以诱其未死之心耳。   予所交多公卿大夫,每谈及此事,谓吕宋即不欺人,月月皆归中国中,然每年抽英洋六十万元。三十年来,英蚨出洋已一千八百万。有几千八百万,而民不贫?况外洋心万万不可信。予问:“何不设厉法以禁之?”曰:“非不欲禁,恐外夷生心,渐起衅端,实迫于势不能禁耳。”今闻之,不觉三太息也! *水甲   梅小岩河帅,予年丈也。精天文数学,熟洋务,讲求水战。出新意创造水甲,披行水上,半身不入水,遇大风涛不沉。其甲如半臂衣,用洋布两重,前缝水松木四十八片,后亦如之。每片长可二寸,广可一寸二三分,厚可三四分,轻重不可差毫厘。旁系一带束腰,前后系两带,交束胯下。水松木他处皆无,出广东顺德沿河一带,长水中,以年深色老者为上,其休方,轻而浮。新生而嫩者,不可用,其体重而易沉也。   又造水带,内外四围皆圆,形如玉镯,围可三尺,粗可四五寸,内用藤扎成,中空,外用皮,以漆涂之,以布结十字,四角系水带上,跨之入水而行。   又造水马,亦用藤皮漆,中亦空,高可二尺馀,长可三尺馀,马头出水尺馀,口中可放铅药。尾亦昂,中凹,人骑凹中而行,与水带俱半身出水,不畏风浪。   河帅谓此三物,均可带洋枪在水面开放,可近洋船攻之。   水带、水马,予未亲试,水甲则亲试数次,履波涛如平地,洵水战奇具也。 *成德   睿宗某日乘辇出,忽一人近辇,以匕首刺入,幸辇深,离六七寸。睿宗身危坐,故未刺及。旋就擒,屡鞫不吐实,并不言姓名。   旨下:有识之者,赏千金。既一人前曰:“此成德也,住某处,有二子。”旋拘其子至,先令长子跪哭于前,劝之承。若勿见勿闻者,遂面剐其长子,亦不开眼视。幼子年才八九岁,彼所极爱者。复使之哭,劝父承。哭一声,叫一声父,悲哀异常,彼仍不动。略开眼视曰:“跟我来,跟我去。”复闭目不言,五毒备至,终无一辞,遂并其幼子剐之。   或谓成德昔为和珅司厨,又谓为林清腹心,故此报仇。究莫得其实,此事遂如明之张差,为千古疑案矣。 *贡院江水   江南贡院井水秽极,士饮多病。梅河帅开藩金陵时,转江水入城,院墙外设东西两台,安两锡管,分灌入墙内,复分数百小管,遍达号舍。自是士不饮井水,颇便之。   闱中传递,向多由挑水夫。今不用此夫,其弊亦希,盖一举而二善备焉。吾省棘闱傍东湖,水积不流,一城污秽皆聚其中。闱中井,皆湖水渗入者。以其水烹茶,入碗中,碗面有黄油一重,兼其味咸,饮之令人腹痛。   士子入闱时,用竹筒承河水,同考篮负入。然不多,一日即尽。二三日仍饮井水,故三场毕后,鲜有不病者。   近年,龙门内开一塘,点名日命兵挑河水灌塘中,任士人吸取。然考篮中带器用无多,所取水亦仅供一日饮。   江西传递之风甚于江南。河帅归家时,见当道商酌,欲依金陵法,转水入闱,谓兼可除弊。而当道托以无费辞,遂无如之何矣。 *何秋涛靴   尚书陈孚恩,保荐刑部主事何秋涛通达时务,晓畅戎机。咸丰十年正月召见,着在懋政殿行走。何公博极群书,尤熟北徼事,纂书八十卷,赐名《朔方备乘》,言俄罗斯事最详尽。其为人性情朴质,衣冠古陋,尝穿一靴,十年不换。文宗见之,笑谓诸臣曰:“何秋涛之靴,底面一色也。”盖靴如袜穿近膝,以青缎为之,曰靴面。履以粉涂之,白如雪,曰靴底。白久变黄,黄久变黑。青缎久亦如墨,故上下一色也。   此几如南齐之虞茂瑶造朝,其屐靴黑斜锐,蒵断,以芒接之。高帝取视而问:“此履已几载矣?” *盐丁苦   天下第一等贸易为盐商,故谚曰:“一品官,二品商。”商者谓盐商也。谓利可坐获,无不致富,非若他途交易,有盈有缩也。   淮扬之盐,产于海州近海一带,潮来时汪洋无际,潮退后弥望皆白。遂各依界域,取其潮水,入锅熬成盐。而熬之者,盐丁也。无月无日不在火中。最可怜者,三伏之时,前一片大灶接联而去,后一片大灶亦复如是。居其中熬盐,直如入丹灶内,炼丹换骨矣。其身为火气所逼,始或白,继而红,继而黑。皮色成铁,肉如干脯。其地罕树木,为火逼极,跳出烈日中暂乘凉。我辈望之如焚、畏之如火者,乃彼所谓极清凉世界也。至于客行夏日中,偶值小树荫,可略憩息,犹觉其热者,自彼视之,几同广寒宫在天上,不知世间有是境也。其用力之苦如是,而一日所得,仅百枚内外。一家妻子衣食均需此,故所食不过芜菁、薯芋、菜根,上品则为养麦、小麦。我辈常餐之白米,彼则终岁终身、终子终孙,未啗过者。如入天台山食胡麻饭,乃千数百年一遇,且不知果有其事否也!而所衣皆鹑衣百结,严冬仅衣夹。家最富足,藏有一破棉袄者,十中不过二三。所覆之被,极奢侈者,则集数十片旧絮,缝而成之。其馀皆积草杆,入卧其中矣。我辈所衣皮服,所覆绵衾,彼则视如虞夏冠裳,商周彝鼎,但可闻其名,而不可得其物矣。所居屋,高与人齐,以茅盖成,风大则吹倒,雪大则压破。故极世间贫苦之难状者,无过于盐丁也。   然尤足悯者,凡人苦尽,犹有甘时,己身无和,犹可望之子孙。故天下之苦,莫苦于乞人,而或有转运之日,依旧可兴家立业,为官为商。即不然,不能料其子若孙,世世为丐,无有奋志成名,出人头地者。   独至编为盐丁,身不出产盐之区,手不离煮盐之业,耳不闻富贵之言,目不见富贵之事,终一身,终后人,如牛如马,劳苦如此,其志但求不饥死不冻死已足,固无他望。亦不知显荣福泽为何物。   予见其鸠形鹄面,真同禽兽一类。吁!可悯矣!均一盐也,盐商乃如彼,盐丁乃如此,其相去悬绝,岂仅霄壤之分,仙凡之判而已哉? *谤诗   谭序初制军守苏州时,尽心民瘼,志在挽回弊俗。以烟馆为停留盗贼之所,严禁之,不许开设,但令煮烟挑卖与人。   市中度量衡,向有二种,贩入则用长者、大者、重者,卖出则用短者、小者、轻者,殊不均平,亦严禁之。亲自比较,有出入异用者,罚其物充公,枷其人徇于市。   妓馆尤甚,少年子弟趋之若骛。因而破家荡产者,不可胜数,故禁之愈厉。而大家世族公子,以绝其所爱,颇不悦。有方丽卿者,吴中名妓,某巨室以屋假之居,设二仆守门,不许他人往来。诸好狎邪游者谓一人独占国香,不服,时率群不逞之徒入其家凶闹。制军闻之,签拘丽卿到案,痛加掌责,发官媒婆监守,封闭其屋充公。某巨室托人说情,不允。大怒,而又苦于不敢明言,乃煽动各大家子弟,私撰谤诗,欲流入都中,以中伤之。   诗凡三十首,贴遍苏城。制军使人揭入观之,愤甚。谓好官不可为,遂自具文,备言不善为政,致绅民不服,惟求罢黜归家,不愿为官。夹谤诗在内,并不驳辩一语。上之两江总督沈文肃公。文肃早访闻制军实事求是,不避嫌怨,知所为必有不便于势家者。接其文,手书一笺慰之曰:“昔子产初为政,即有孰杀之歌。谤言何害?但求为国为民,无愧于心而已。予不因浮议而疑公,公慎勿生退志,尚勉力为之,无改前度。余当有以报公也。”制军得书不得已,复视事。   而文肃旋密奏,极力保举,谓忠刚才干可胜督抚之任,求皇上不次用之。未数月,署徐海道。未数月,在任升臬司。未数月,在任升藩司。年馀,署苏州巡抚。旋授湖北巡抚,复调云南巡抚。年馀,署云贵总督。然则谤之者适所以福之也。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为小人矣。 *候补官情形   军兴以来,捐职之滥极矣,而捐职之苦亦极矣。   各省候补州县佐杂,动数千百,安得有如许署缺,如许差委?故督抚亦穷于调剂。于是有数十年、十数年未得一差委,未得一署事者。捐职中惟道府多巨富。道员到省后,督抚以其官大本大,无论何人均有一差,每月薪水银百两,或五十两,由厘金项下支取。知府二三年中,亦必有差遣。最苦州县佐杂耳,州县中臣富甚少。资财盈万者养尊处优,讵肯捐此职?即有,不过十之一二。故中户最多,罄家资数千金以捐之,不顾其馀。至佐杂中,则中户亦少,多下户读书未成之人,与游幕无业之辈,邀亲友敛银二、三、四百两,捐此职到省。初皆谓可获数倍利以归,及至需次已久,资用乏绝,罄家产者无从接济,邀亲友者无颜再告贷,典质俱尽,坐以待毙。   予最爱丁雨生奏捐职情形数语,谓在省候补十数载,贫苦已极,一旦得一署事,又仅一年。于是前十数载需次之费,皆在此一年中补偿,后十数载需次之费,皆在此一年中储积。此时如委群羊于饿虎之口,虽有强弓毒矢在其后,亦必吞噬而在所不顾。故今日欲求吏治,非先止捐纳不能也。斯言真能洞达其情,不可以人而废之矣,虽然,犹有所未尽者。   予见近日候补州县,贫至饔飨不给,饿死在旦夕,不得已借重债以救目前,苟延性命,他日何如,在所不计。于是有放官债者,谓之赌子,言以此为赌也。赌子探知其名次在前,三五年可署事,然后放之,非是则不放。其在富翁,则放银三四五六百两,议署事时,为帐房师爷。息银二分,或二分零,俸银二百两,百六十两,百二十两不等。帐房出息,或平分,或三七分,或全归师爷。彼时急于得银,惟命是听。预先立一关书,所议一一载明,交赌子为凭。其在仆人,则名目甚多,有放银三四百两,议为稿案门上,管一县讼狱者。议为钱糟门上,管一县征税者。其次放银一二百两,议为签押门上,管一县案卷者。议为办差门上,管一县杂役者。亦书议字,别立借票,其息较重,在三分上下。及委署到任后,彼辈皆如议而来,需次久而借债多者,则署中皆赌子。邑有讼事,通贿受赂,颠倒是非,挟制主人,不得不从。缺稍优者,或半年数月,计本利归还,可退出之;如其瘠缺,既不能偿清,即恐卸任到省后,思贷钱无人肯贷,故不得不忍气吞声,任其所为。在帐房师爷,以一本得三四倍利归,或有良心,与门丁通同舞弊者尚少。   若门丁辈,如狼如虎,实为鱼肉百姓,饱其欲壑而来,并非贪放债之息而来也。故州县为所挟制,往往有支挪公项以还私债者,有声名狼藉,嗟怨载道者。捐职岂皆无天良不愿为好官之人?实迫于势之无可如何耳。   然尚有本分之人,债亦借不到手,至饥饿而死者。予在沈方伯署中,某日,有人禀某候补县死,方伯委员往验因何而死,回禀曰:“某员到省二十年,未得差委,衣食俱乏,实冻馁而死。其身上惟留一破衣破裤,床上惟眠一破席,被帐俱无。有一老仆,卧在地上稻秆内,又饥将死矣。”方伯恻然,发钱三十串殡殓,又发钱十串,以救其仆。甚矣,其苦也!   余又见四川刘制军奏一候补知县,饥寒不堪,吞烟自尽。其人系旗员,素性质实,不善夤缘钻刺,到省十年,未获差遣,故至此。   又闻小岩年丈说,苏州有一即用知县,湖北人,生性迂拙,不识应酬。到省二十馀年,不惟无署事,并未得差遣。孑然一身,典质俱尽,遂自经而死。   此三人者,予所见所闻也。此外,未经闻见者尚不知多少,吁,可慨也矣!然州县候补,尚有借债一途可设想,若佐杂谓之“小老爷”,十数年轮署一缺,所出息多则八九百串,少不过三四百串,谁肯以银放之?何况兼大半嗜洋烟,故其苦犹不堪言。   予在署中,见佐杂上衙门时,面多瘦而黄,头多俯而下,帽靴多十年前物,袍褂多三十年前物。严寒无一人服皮服、绵袍、棉褂,亦或补缀十数处,甚有被夹袍、夹褂之人。出署则帽靴袍褂以一巾包裹,自提而归,罕用仆者,此亦所谓官者也。   值冬月杪,忽有一候补巡检禀辞,时雨雪,我辈被皮衣,围火炉,犹觉冷甚。而某员身仅一破夹袍,外加一纱褂,两袖与前后开无数缝,内用黑纸粘住。戴破凉帽,顶乌色,无靴,鞋亦破。寒极而颤,两足立不稳。方伯问何往,不觉涕泗长流曰:“一身饥寒已极,妻子又冻馁将死,无路可生,止有求死一法,欲禀辞往阴府耳。”说毕,眼涕鼻水滴须上,已成冰。方伯悯怜之甚,先慰之曰:“俟有差事出,即当委汝。”旋发银二十两,命仆随至其家观之,见住一破屋中,妻与子女五六人卧在一床,俱衣破单衣,饿已两日,大者不能言,小者不能啼,其苦可谓极矣。向无捐职一途,彼亦不起此贪心,早习他业,以养此家室矣。   予又见州县委署时,委牌方下,即有荐师爷者,多则百人,少亦六七十人,其中有情不能却,恐开罪于人者,则送干脩者半,请到馆者半,外有三大宪幕友,明荐干脩者,更不敢拂其意,此风江苏尤盛。故一官履任,到馆师爷有二三十人,送干脩师爷有二三十人。此一项约耗去二三四千金。又有荐家丁者,多则二百馀人,少则一百馀人。抵任后,派定事件,以所派事不副所望,便辞去,亦必给以盘费。然所留总有七八十人,每人一日给伙食六七十枚,一年须耗去千馀金,故万金上缺,二项几损一半。加之馈送上司,应酬同僚友朋,往来委员大差,所损又不止千百金。倘平日负欠三四千金,虽上缺,亦不能偿清,又何论中缺、下缺乎?然吾独怪幕友家丁之何多也,亦可见今日贫穷之极矣。   幕友有士人,有非士人者,无路谋生,均入于此以糊其口,亦无可奈何之计耳。家丁则皆无业游民,甘心为仆隶贱役者。又有食洋烟之人,已成废物,别无生路,迫而出于此者。呜呼!民穷财尽,夫岂天下小故?予不胜杞人之忧矣。 *旗兵学武艺   罗公思举为襄阳提督,与荆州将军某善。将军择旗营年壮而有勇力者二十人,求罗公教练武艺。公受之,别置一室。   次夜,忽有一花面大汉,提大刀,由墙角跃入,拍案大叫,作杀人状。二十人齐跪下,乞大王饶命,谓:“我辈来学武艺,并无银物可劫,幸求勿杀!”即纷纷叩头不已。大汉云:“既无银物,我去矣!”仍由墙上跃出。   明日,罗公召二十人谓之曰:“汝辈均不堪教。凡练武艺,以有胆不畏死为先。昨夜我提刀入,以试汝辈也。汝辈均壮士,两旁又有兵器,岂竟不能持以相格者?畏死如此,他日尚敢出阵战斗乎?虽练成何益!”即修书一封述其事,送回将军云。   罗公年近八旬,两足犹缚铁片,每片四斤。 *食蛇蜈蚣   广西昭平县梁某,有一妻三妾,止生一子,钟爱之甚,恣其所欲。好食乌烟,十二岁即有瘾。后谷道不通,至四月之久,遍请名医莫治,待毙而已。忽有乞人,暗煮一蛇,进食之,即时通焉。   又广东某,在广西荔浦县娶一妻,妻家养蛊者。未几,思归。妻阴进蛊,约一年返。盖期未及往,病发,垂危。忽粥中有一红头蜈蚣,误食之,大呕。腹中蛊尽出,因而无恙。   凡养蛊家,进人蛊时,阴咒半年或一年,届期返,即有药解之。不返,蛊发,无不死者。故养蛊家女,最喜配他乡人为夫,恃有此以制之也。 *圣学修理银   江南经贼扰,圣学大半焚毁。克复后,曾文正筹款,命属部修造之。某日,接仪征县文书,请银三千两,修圣庙。文正已批,善后局拨发矣。适仪征县进省谒见,言无其事。文正立传令,拿善后局领银吏,交勒公方琦讯办。吏供认其代雕县印者,供仅得工钱一百牧。勒公以为实然,详上。文正俱批立斩决。勒公力争银未领,宜减等。雕印人仅贪钱一百,不知情,尤无杀罪。文正笑曰:“人所畏者,杀而已。若仅充发,遇赦即归,作恶者复何惮而不为?且伪造印信,何等事?岂仅得百钱者?必同谋无疑。公盖为所欺也。”命速杀之。及缚赴市曹,雕印者怨曰:“我仅贪钱一百,而亦受此罪。”书吏曰:“汝真仅贪钱一百乎?何以文书批给时,汝定要一千五百两,我欲少分十两、二十两,汝尚不肯,今复何怨?同死而已。”勒公始闻而叹曰:“文正料事真明,办事真辣也。”   文正尝奏事,经部驳下,复奏上。谓部吏但知援例,例可出入,徒供其需索而已,请勿复下部议。皇上卒如其请。又尝谓属吏曰:“例最足惑人,办事但求其当而已,何例之有?故尝有例轻而办重者,例重而轻办者。”故属官书吏,莫不慄慄,无敢以私意尝试之。然非文正大名大功,至公至正,他人决不敢行,亦不能行矣。 *成都武举   杨公遇春微时,在成都府贩卖鸡鹜为业。武举某,奇人也。当学政岁试时,教有武童数十,每日必使人至公处,买鸡鹜各二头,偶或赊去,积至一五串,公往取之。适武举他出,见诸童开弓、提石、舞刀,极其艰苦。公笑曰:“我试为之。”有弓三,一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三弓齐开数十膀,毫不费力。石二百斤,左右手转弄如丸。刀一百斤,舞之,旋转若飞。武举归,知之,请公至,一见惊曰:“子状貌魁梧,有异表,封侯相也,他日必建大功业。予生平习兵法,精武艺,相天下士多矣,无可传授者,今当尽授之于子。”遂命辍业,至其家教之。   公后统军征战,勇冠一时,行兵亦能变化古法,殆皆得之于武举耳。此亦如岳忠武学射于周同。当时无知之者,今告者不能详言武举之姓名,惜哉。 *翰林散馆   翰林为清要官,得之者,莫不羡为神仙中人。每榜用庶吉士者,率不过二三十人,多至四五十人,六七十人。自开国以来,仅三四次,不可觏也。近因捐官者多,恐以即用县,拥塞捐途,故自咸丰以来,每榜三百人内外,约三分用翰林,七分用主事、中书、知县。一榜翰林,或至八十馀人、九十馀人,可谓多矣。定例:新翰林三年必散馆。散后,或留馆职,或改主事,中书,或改知县。国家御史,多考用翰林部曹。翰林留馆者,清贵已极。或往考御史者,皆笑为钻狗洞。往时翰林,皆自高身价,以得此官为羞。若散馆时,用主事、中书、知县,则尤为终身恨事。   近时则不然,翰林多有二三十年不得开坊转职者。有妙年入馆,至白首尚未进一阶者。加之贫士在京供职,艰苦万状,于是有以得翰林为畏途者矣。故散馆时,留馆者,则父母妻子皆怨叹穷苦无已时。仆隶下人,则皆飏去。若散主事、中书,则非二三十年不能得一官。若散知县,则举家庆贺,而仆隶下人,亦洋洋有喜色,谓主人得外官,从此不患贫也。盖翰林散知县,谓之老虎班,不半年,即可选实缺出京。凡捐班,一切俱压在后,故散馆考时,半愿散知县。遂有故错误一二字者,恐非是不能散也。   吁!昔以为高,今以为苦;昔以为辱,今以为贵。捐官之滥,宦途之拥,士人之穷,世风之变,一至于此,可慨也哉! *销毁铜钱   国朝钱式屡变。顺治、康熙钱,用白黄铜,一枚广可八九分,厚可一分弱,重可一钱强,面幕边可二分,内可半分,皆光。面中印每年号通宝,幕中左右印清字,又取同、福、临、东、江、宣、原、苏、蓟、昌、河、南、宁、广、浙、台、桂、陕、云、漳二十地名,或印一字于幕右。顺、康两朝,此钱甚多,以后则少。雍正钱,广、厚、重俱如之,用上等红铜,较白铜价略贵,人最爱之。乾隆钱略小,广可六分强,厚可二分弱,重如前,用黄白铜。四朝钱,每一百六十枚,重皆一斤二三两,每一串,重皆七斤二三两。嘉庆、道光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渐有二三分,面幕边渐有麻点。咸丰、同治及今光绪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有五六分,面幕边全麻,因无铜,官铸不多,流行民间亦甚少。都中近数十年,以铜不足,别铸一种一当十钱,谓之京钱,广可一寸三四分,厚可二分强,重可二钱馀。此钱他处不行,惟都中行之。   近四朝钱渐少,不解何故。予遍访问,始知云南不出铜,半为市贾销铸他物所致。三十年前人家水烟斗甚少,价亦甚昂,近时大户,一门二三十枝;极下户,亦有一二枝。其价,上等白铜,方索四五串上下;中等白铜,则仅索二三串上下;次等黄铜,重一斤或十三四两,则仅索一串上下。毁四朝钱一串,除去沙灰,可铸水烟斗五支,可得钱五串馀。于是争销铸以射利。予每过市,见铜店十有九家卖此物。虽亦有毁锻他器者,然要以水烟斗为大宗。外又有夷人贩运出海,其数不可纪极。故数年来银价日贱,钱价日昂。向银一两易得制钱一缗六七八百枚,近止易得一缗二百数十枚。天下皆患钱荒,官商转运俱绌。   广东藩司,因开炉铸有一种光绪钱,广如乾隆,薄甚,二枚不及前一枚重,色赤如金。云是用姜黄水煮成者。然乏铜,铸亦不多。余在粤友处偶见十数枚,并未行于他省。奸民以钱荒,争私铸小钱,一串才十数两,公然列肆贩卖,各市搀用,渐及一半。再历十数年,大钱愈乏,小钱愈盛。必至物价昂贵,诸货壅滞不行,市面益见萧索,民间益见穷困。钱为日用必需之物,其弊至此,夫岂天下小故哉?! *潮州知府吴均   潮州府人最强悍,杀人不抵命,抗税不完纳,均属常事。非威力足以制之,未有能遏其凶暴者。苟畏惧姑息,势不至戕官不止。然其敢戕官者,亦有故焉。或过于贪婪,而又畏怯不能了事,以至激而为此。若仅懦弱,而实清廉,则民容有抗凶不交、抗税不完之事?戕官之心,则无也。   吴太守均,素知其故,抵任时,堂上悬十二字曰:“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不要后。”招壮士五百人亲练之,精甚。   巨商某,杀二人,进贿银一万两,求寝其事勿究,愿买人抵命。吴斥不受,谓必某投案。某怒不至,纠率数千人以待。吴带练卒往,杀败之,卒擒某置之法。   某乡数十村,历年不完课。前任亦尝率兵往征,多败回。吴遂部署兵法,设伏设诱,杀伤其人一万馀,内有积盗二百馀人,亦死于阵。自是,人闻吴名皆慑慄,不敢复杀人抗课矣。   然则刑乱国,用重典,孔明政主于严,非此意乎?三代后,王道不能治天下,惟霸道庶几其可行。而世之迂拘疏拙者,不知出此,故往往酿成国家祸端。   吴初无子,至是生一子。盖除害即以安良,明虽杀伤一万馀人,阴实保全无数十万生灵,冥冥中积福为不小也。 *开铺   官场中至夜分,命仆从铺衾被睡,曰“开铺”,此常语也。而潮阳人,谓强奸人妇女曰“开铺”,则他乡人所不知。   张明府坤,为潮阳宰,往乡征粮。至晚,命仆速开铺,云:“我欲睡。”彼乡人闻而惊曰:“县官欲开铺矣。”遂聚众围杀三十馀人,同往无一还者。   似此“入国问禁,入乡问俗”,非独游士过客宜知之,即为官者,亦不可不知也,然官即不知,彼闻此言,亦宜稍俟须臾,观其动静,何至遽尔戕害官长?其亦凶强之极矣!此事粤友亲对余说,谅非虚造以诳人也。 *俄太子   和约中,许外夷驾兵船至中国各口岸游历。同治间,俄太子游历至江南,文武官以下,莫不拜迎水次,独张制军树声不往。太子使人让之曰:“吾止亚君一等,何得不来参候?”制军曰:“君乃俄国太子,至我国一客耳,客宜先拜主人,主人方往答拜,礼也。君不依礼行,乃责我乎?”太子闻而悚然,然亦不肯先拜,故卒未会面。   旋俄主被弑,太子返国为君。俄主好大喜功,志在侵逼中国,大臣力谏不听。有一人善用西瓜炮,从五里外算准,放往宫中,轰毙其主。旋被获,自供曰:“我国疆土二三万里,尚欲侵中国耶?此衅一开,两国生灵必死数十百万,故炮死我主,以救此生灵耳。我一人死,而可活数十百万人。何乐而不为?”进怡然就戮。   光绪十五年,新君太子复游历至湖北,沿途供费颇不资。返游日本国中,忽有一人从旁用洋枪击之,幸帽厚,止击破头一角,以药敷之,数月方愈。其人当时擒获,讯之,谓太子来时,我国上下诚惶诚恐,惧得罪于彼国,供应浩繁,骚扰已极,我故忿忿欲杀之耳。日本君恐甚,遣贵重大臣往俄京请罪,俄主因太子已愈,置不深究,然自是不敢出游矣。此事幸发于日本,若发于中国,则边衅从此开也,然中国亦无如此胆大兼不畏死之人矣。   又同治中,俄国提督某,驾兵轮游至南京,遍拜满城官。梅小岩年丈时开藩金陵,往下关答拜。提督演水师,志在震恐中国,兼索赏资,年丈但赞其操练之熟,谓彼国演兵,与我中国何与?无发赏之理。提督大失望,而亦无如我何矣。 *小底   都中有一班无业游民,专以摭人帽子眼镜为生者,名曰小底。凡初进京人不知防备,多为所摭去。然多在狭邪地方,傍晚夜分时候。   有某戴黑毡帽,将黄昏,为其摭去。追之至一巷口,小底入巷内。此巷无出路,追者方至,小底遂两手托帽,充为黑瓦钵,缓步而出,喝曰:“缽内装油,毋撞翻污人衣。”追者不及察,让之过,小底遂脱走,亦可谓有急智矣。   都中路旁屋多低,人长者,可探身上。某人身短,而头戴新瓜皮帽,足穿新靴。行路中,小底撦其帽,抛屋上便走。某方徬徨道左,忽一人至曰:“君胡为者?”某指屋上帽,欲得之。其人曰:“不难,君可以两足立在我两肩上,探身上取,易易耳。”某如言而行。其人忽抽去两肩,用两手脱其靴而去。其半身搁屋檐上,半身在下。方危急间,忽又一人至,笑曰:“君胡为者?”某又一一告之,其人曰:“能给我二百枚,我当以两肩承子下。”某遂失靴费钱,而帽终未得。及某去,小底即上屋取下矣。   又某人甚长而戴眼镜,小底见面深深一揖,曰:“违教多年,几时进京?”某方错愕,素不相识,然不得不深深回一揖。头方低时,眼镜已被撦去,向后飏矣。   其戴眼镜在车上者,亦用此法。彼方探头车外,而眼镜已失矣。   又有一种无赖子技在小底之上者,小底弄人,渠则弄小底。尝以黑纸长一二尺为帽,满面涂墨,两手藏沙,夜分在狭巷静候,见小底撦帽至,即撒沙吹风,作啾啾声。小底惊以为鬼,或倒在地,或手松落帽,彼即拾去。又或见小底撦帽至,远远尾之,行至旷野庙中安放。小底出庙,彼即入庙,罄所有拾归。鬼域伎俩,愈出愈奇矣。 *祭鳄鱼文   近英夷开新加坡地,商贾云集,比如上海。有粤士人至其地,见某处鳄鱼食人,洋夷发万斤巨地击之,不能毙,为害反甚。粤士记得韩文公《祭鳄鱼文》,向河朗诵一遍,用牺牲祭之。三日,鳄鱼尽徙去,洋夷皆惊服。   文公为圣人,千年后,一文犹能感动异物也。今公遗泽尚在潮州,故其笠曰“韩公笠”,屐曰“韩公屐”,犹触物思人于不置云。 *劫洋船   广东盗,凶横为天下所无,尝于省垣白昼抢劫,莫敢谁何。洋夷,人所畏也,而广盗视之蔑如。广东闱姓赌,为某制军所禁,遂聚于海中,洋夷为窝户,可抽头银百万。其银自省垣以洋船载去。某日,盗目击银数十万两,放在某舱内。遂同二十馀人搭船,皆鲜衣华服,万不料其为盗者。及出虎门外百馀里,一声暗号,将洋夷杀尽,早有一大船,泊在海中,即搬银入船,扬帆而去。   盖诸盗皆知驾轮船法,早布置某处以几人坏其机器,某处以几人杀其舵工与一切司事,但听暗号即动手耳。劫银后不劫货,或毁坏其船,或凿沉之。必出虎门外者,一片汪洋,外人不能寻中国赔人赔银也,中国人在船者,或不杀,或半杀,或全杀。   予数闻人说其事,《申报》亦屡载之。故外夷闻人说广盗,无不震惧者。此盗高栏南北一带最多,土人名之曰水盗。其陆盗制有铜甲,重七八十斤,洋枪尝不能入;制有线枪,百发百中。尝以此伤官兵,破官兵轮船,东莞盗最长如此。 *王状元以衔   赵光赖为浙江学政,得王以铻、以衔兄弟二人,皆名下士也。和珅嫉之,谓之于纯庙。王兄弟旋由秋榜登乙卯春榜,以铻会元,弟以衔第二。纯庙颇疑其中有私,怒而未发。会元书法佳,以衔尤佳。   殿试日,阅卷者不敢放在前十本,抑以衔卷置第十一。旧例:前十名进呈,三鼎甲均在其中,无出十名外者。及纯庙阅前十名卷,无惬意者,至第十一名,大赞赏不置。遂愈谓大臣不公,欲发其事。及胪唱日,状头乃王以衔,纯庙始识王兄弟写作俱冠绝一时,而叹冥冥中自有主宰,虽君相亦不能造命也。 *科场舞弊   国家考试,关防甚密,有科场舞弊,暗通关节,受贿徇私,一经发觉问实,斩立决,法极严焉。   自乾隆以来,寝衰浸废,每值乡、会年分,预揣某贵显,必膺主试分校等差,暗拟数字,为闱中诗文关节。场前私授受,名曰送条子。师生、年友、姻娅遂以国家科名,为持赠之物,其中通贿纳赂,自不待言。此风盛于道光,极于咸丰初服,而都中尤甚。   旗生平龄,儇薄少年也。本未业优,然善歌舞,高兴时,登场演剧,有赛松林之号。松林者,辇下名优也。咸丰八年戊午科,应顺天乡试,贿正考官相国柏葰妾兄名靳祥者,夤缘得中第七名,意满志骄,挟优酒馆。兴到时,狎优曰:“明年吾以五百金为汝掇科名,不信吾今验矣。”时御史孟传金适隔席闻之,佯作诸生,卑辞求捷阶。平龄酒酣耳热,直道颠末,孟据实入奏。文宗震怒,着郑亲王端华、尚书陈孚恩等鞫讯,平龄尽吐实,而狱成。   又翰林普安,场前托同年同馆李鹤林贷罗鸿绎三百金,适普入内帘,李劝罗受关节条子,内加连圈五个,暗谓银五百,三百抵普贷项,二百作李谢仪。罗果中,李索谢仪,罗窘手勿与。事泄,三人并拿问下狱。副考官阁学程庭桂子丙采,因父入闱传送条子五十馀,事发后,程夸于人曰:“送条子何妨?但看行不行耳。吾所得条子,悉于灯下焚之,能挂人齿颊乎?”陈闻而入奏,拿问丙采。丙采曰:“不必深究,问官子弟亦有把柄在我手。”遂供出数十人,陈子彦谟亦在内。陈奏:“臣子代人送条子,臣失察,请回避,交部议。”文宗原其自首,着无回避,并免议。子拿问,亦下庭桂入狱。   此案平、靳因肢体糜烂,毙狱中。又畏法自尽者数人。柏葰、普安、李鹤林、罗鸿绎、程丙采俱斩决。程庭桂虽受条子,尚未取中,诏免死。诸贵显子弟潘祖同等,诏戍绝塞。其祖父曾邀圣眷者,着从末减,准五千金赎归。致仕侍郎李清凤子李旦华,以独子丁艰,暂免戍事。觉时逃归本籍者,诏各省督抚飞檄拿解来京。是科分校官翰林张桐,无舞弊事,所中特少,揭晓时,愤指至公堂上所悬刀问曰:“是何物也?将焉用之?”按:康熙五十年辛卯,江南乡试正考官左必蕃,系乙榜出身,衡文非所长,听副考官赵晋主持。赵与总督噶礼受贿通关,中富商子弟,分金至四十万。事觉,伏诛。左从末减。时有“左邱明两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之语。圣祖命悬此刀于公堂梁上,以示惩戒。 *陆建瀛   粤逆窜长沙,将及武昌,朝廷命两江总督陆建瀛帅兵至湖北堵御,以遏其下长江之势。陆逡巡不敢进,奏言扬州尚有未办毕事件,俟办毕,臣即前进。   时梅公小岩、勒公少仲在京供职,谈及陆事,勒公曰:“向在陆幕下,观其议论作为,必能办贼。”梅公曰:“不然,总督政务繁重,何日无事?何日能办毕?今日之事,孰有大于讨贼者?而乃俟办他务毕始及此,吾恐其中馁,难办贼矣。”已而朝廷屡促其进兵,不得已至湖北。忽闻贼出洞庭,即退下九江。贼至湖北,即退下安庆。贼至九江,即退下江南。贼遍江岸市镇,贴字戏辱之曰:“无须陆建瀛引路,可免其沿途迎接。”时向荣在后追贼,常隔一二百里,不能逼近交锋,贼亦遍贴字戏辱之曰:“无劳向大哥远送。”及贼至江南,陆即退下镇江。闻金陵城破,遂惊悸而死。或谓并未退至镇江,实乘小轿逃出城十数里,为贼追及杀之。   当城破时,布政司祁宿藻骂贼死。上元县刘同缨投署侧池中死。粮道某假充轿夫,为贼所杀,与陆同。初,陆最信任二道员某某,谓忠诚有大才,可办大事。忽有人在江夏县告之,谓俱通贼,确凿可据,请转达上司,设法擒来对质,暂下于狱,如虚,即斩余首谢之。江夏县不敢隐,白之总督程某。程某,庸材也,两置不问。后贼攻金陵,二道员果开城迎贼。入告者因鄂省破,死乱军中。   陆初以理学自命,教人尊程、朱,看《近思录》读性理诸书,颇孜孜不倦。居官规行矩步,以端方率属,天下皆仰重之,駸駸有身后两庑之思。及投以艰巨,乃幸生畏死,一败涂地,平生声名丧尽,盖为天下笑。惜哉! *大小帽子   近日捐职太多,每省候补者,州县动二三百人,佐贰、佐杂动千馀人,仕途拥挤,督抚亦穷于调剂。   其初漫无章程,先至省者,不得署缺委差,后至者,或反得之,人颇不服。于是定轮委之法,委署委差,于先后班次轮去。然而姑苏州县三十三缺,实任已过半,外仅十数缺,轮署候补几三百人,非二十年不能轮一次。于是各省有拨委之法,谓有劳绩,可由后拨在人前委署也。而佐贰、佐杂亦然,委各差亦然。   此法既开,于是有求帽子谋拨委者。何谓帽子?盖求大官写八行书关说,情不能违,势不能却,从上而来,如帽子之戴在头上也。然有大小之分,如我求他省抚藩信至,彼则求尚书、侍郎信至,则我帽子小,而彼帽子大矣。如我求尚书、侍郎信至,彼则求军机宰相、王爷信至,则我帽子仍小,而彼帽子更大矣。藩司委优缺优差,俱据此而定。故候补无人情八行书者,欲得轮委到班,几于河清莫俟矣。   而求帽子之外,又有做帽子之法。求恃人,做恃己。大吏无不爱谄媚者,而候补中善于颂扬之人,平日熟探大吏嗜好,所好在此,则所颂在此;所好在彼,则所颂在彼。委婉从容,泯去痕迹,不知不觉入其心坎中,令人意悦而首肯。如是者,谓之做高帽子。上司既戴上,则其利更厚,更胜于八行书。何也?八行书加之以势,此则浃之于心也。于是奖拔保举,署事实任,升官发财,皆由于此。   某太守,天下第一谄佞者,由进士部曹放某省知府。其座主某尚书,端方严正,最恶趋媚一流。太守往谒之,尚书训之曰:“为官宜上不负君,下不负民,方不愧为读书人。”太守曰:“唯,唯。”尚书又问曰:“此去到官,以何者为最要最先?”太守曰:“门生做高帽子一百顶,此最要而先者。”尚书色变。太守曰:“容门生详述:今之大吏,非善于称颂则不悦,如逆其意旨,非独不能为国治民,且立登白简矣。故古人亦有『善事上官,无失声誉』之言。若朝廷内外,皆能如老师讲究理学名臣,斥黜一切巧邪柔媚,则高帽子非惟不必用,亦且不敢用矣。”尚书色遂和,首颔之。太守出,笑语人曰:“本做高帽子一百顶为到省用。今送去一顶,止九十九顶矣。” *伪小天王   江南收复后,洪逆有一幼子,随康逆窜至吾郡金溪。及许湾败后,贼多四散逃生。洪幼逆逃至石城乡村,为农人所擒,献之某教官。某方拟献之宁都州,而席宝田兵适至,闻而夺去,献之沈制军,谓为己所获。制军入奏,以功进崇秩,席厚赏,省垣今建专祠。而农夫、教官无一道及之者。至今石城人言及,犹不服席之攘功也。 *杀葬者   鲍武襄追伪康王汪海洋至广东嘉应州,大战败之,枪毙康逆于阵。伪侍王李忠贤用四十人掘坎瘗之,瘗毕,尽杀其人,莫有识尸之所在者。   康逆平日临阵,首戴金刚钻一颗,能避枪炮。此次仓卒未及戴,故为枪毙。此钻,宝物也。王幼耕在广东,曾见一颗云。   又康逆有乌马一匹,日行五百里,为某统领所得,进之提督尚昌懋。时马夫拾得康逆一轿顶,知是金。恐人见而争,伪曰铜。人皆曰:“既为锕,值几何?何不弃之?” *解散歌   咸丰初,贼势浩大,一股动十数万,有十数股,其势几堆扑灭。始虽一半出于胁从,后渐习熟,甘心为贼。即有欲逃归者,既恐路逢官军为所杀,又恐至家,或不为官长所容。因此而坚作贼之志者有之。曾文正知其故,遂撰《解散歌》,宽其既往,许其自新,流布贼中,通衢僻壤,无不张贴。   伪忠王李秀成见而大哭,谓从此休矣!后果逃散者多,贼势渐衰,以至于灭云。 *地名不祥   义宁州围急,吴锡光率师援之。至凤凰山,兵士劝勿进,即进,亦宜由山后,恐蜈蚣遇凤凰必死。吴不听,果败没。   王朴山有班虎之称,贼目陈玉成,人呼之为四眼狗。王与陈战,败之。陈退至平阳扎营,自喜曰:“虎落平阳被犬欺。”遂回军败王师。   此真如《后汉书》所载:岑彭遇地名彭亡而战死,小说家所载:庞凤雏遇地名落凤坡而败没。军家所忌,千古如一辙也。 *谣言   道光末,广西盗劫纷起,最著者三人,官莫能制。时有谣曰:“拦江截抢苏三娘,劫富济贫张家祥,杀人放火烂头羊。”苏三娘,衡州人。张家祥,后投向荣,改名国梁,屡立大功,以死节著。烂头羊为段起,亦衡州人,流落广西,以算命占卦营生,阴入盗党,后亦投官军,立功擢至道员。其名曰烂头羊者,当时人向余详道,今忘之也。苏三娘后为段妻,段为吾省督粮道。时沈文肃抚吾省,赏其才。旋因买周某女为妾,去价三千金。周某者,业刑名,失馆赋闲,一狡猾险狠人也。卖女后,屡屡索诈,难餍其欲。遂向文肃控段逼买良家女为妾。段不能当此处分,还其女,再给银一千两,以寝其事。犹虑有后患,告病归。后文肃督两江,奏保起复。未几,卒。 *亢解元   亢解元长青,湖北某县人。居乡,室广而华。发逆百馀人至其乡,掳数十美妇女,暂寄室中。旋散住他处,搜索财物。亢眷属早走,己尚在家。天已晚,盗未来。闻诸妇女悲啼不堪,哀之甚。谓之曰:“盍从小门逃乎?”诸妇女曰:“既恐累君。又恐逃不脱。”亢曰:“走!予自有布置。”因运柴二石,置所居妇女房中焚之。火烈风猛,须臾屋尽焚崩。贼至,不敢向迩,谓诸妇女皆焚死,恨恨而去。是夜天阴黑,亢引诸妇女由小路逃脱。鄂友亲对余说,谅无虚假。此等举动,真人所难及。亢亦豪杰也哉! *刘熙载   刘熙载庸斋,兴化人也。以翰林教贝子,书房伺候皆太监。向例至年节必有赏赐,惟刘公独无。太监至其家索之,将至门,见其屋破而低,手可探檐。入门后,止有两小房一厅,厅仅可铺一桌两几,容三四人。厨一小灶,一小釜,釜中方煮薯为食。主爨者为其妻,衣补缀十数处。一子八九岁,衣亦破甚,以外无婢仆一人。太监见而惊诧,谓其贫如此,安有钱给赏?并未开言,不悦而归。告同伴曰:“我们晦气,今年逢此穷相教书,年节外费竟绝望矣。”于是常常谈论,谓从未见如此贫苦之人,或笑或讥,渐传入太后耳中。太后谓此乃天下极清廉士,特加调剂,放广东学政,为翰林最优差。   广东向弊:府县考童生,案首一人,多卖与大富家,价一二千金。否则取大世家子弟,以为夤缘干求之路,历来如此,恬不为怪。盖案首一人,无不录入庠中者。学政棚规及办差诸费,全倚府县之力,于势于情,俱不能弃而不录,文之优绌勿论也。   刘公知其弊,欲痛挽之,不计棚规,办差费亦极节省,比从前十仅一二。而取士则必衡文,文如绌,虽案首亦不录。于是遭摈斥者,十居六七。府县既不悦,而势家富室尤怨之,竟造蜚语,传入都中,竟撤任回京,而未终其事矣。甚矣,挽回弊俗之难也! *散馆诗   甘公如来,为涞水知县。值纯庙谒陵,太监搔扰百姓过甚,甘公执太监鞭之,与太监同锁见纯庙。纯庙初甚怒,继深叹其刚直有胆略,重用之,骤升至尚书。   袁子才太史散馆时,为“因风想玉珂”题,太史有句云:“人似隔天河。”其刻画“想”字颇佳。而甘公谓诗虽佳,其心术必不正。必有才而轻佻者,黜之,散为知县。   后又有某翰林散馆诗,题为“薰风自南来”,其破题第二句云:“南风句亦薰。”阅卷为旗下某公,见而斥之曰:“此人必好男色。”人问其故,曰:“以诗中言南风知之。”闻者不觉匿笑。盖都中好男色者,谓之好男风,乃男女之男,非南北之南也。某翰林素端方,竟因此散为知县。   又有某翰林,诗中用“蜚声”二字,阅卷官某,平日学问半明半暗,见而黜之曰:“蜚乃臭虫,读为匪,仄声也,失粘。”亦散为知县。   袁太史本风流放荡,甘公因一语决其终身,而此二人则冤甚矣! *换和约   咸丰十年,美酋至天津换和约。梅小岩河帅时为吏部主事,朝廷命同某主事执约往换。美酋献约,河帅阅之曰:“伪也。”美酋不服。河帅历历指其伪迹,与之抗辩,气稍屈,始曰:“乃抄来者,真约在国中,往返取来,非一年不能换。”河帅曰:“俟一年再换,又何妨?”其实真约已带来,故以假者戏侮中国耳。而当时天津大员,皆悚惧无敢言者。美酋见河帅辩论侃侃,遂出真者换之。而河帅以此知名矣。 *造船   中州周沐润,名进士也。宰苏州长洲县时,有名妓褚富金,常召至署侑觞,昵爱之,赠以联语云:“我富才华卿富艳,兼金身价断金交。”为御史奏参革职,发遣新疆,褚随之往,余别有传记其事。后经赦回,复职,仍宰苏州常熟县。   张忠武殉节丹阳后,贼由常州窜姑苏一带,周即招民勇,为保城计,贼至围之,死守不破。时寇氛满地,米价日昂。大军驻上海,信息难通。周乃创造脚带船,日往上海报米价。其船长仅丈馀,广仅三尺馀,蓬高仅二尺馀。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约长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走二百数十里。姑苏乡村,皆有港汊,而浅狭者甚多。欲往探米价,船大难入,船小亦缓。惟此船可曲折穿过,而又捷速。故通信之便,无便于此者。以风流名士,而有此经济,可措诸实用,人固未可以一节少之也。   又上海知县黄冕,初以失守城池,充发新疆,后亦赦回,在曾文正营中效用。创造舢板船,以攻贼舟。其船长可二丈内外,广可六七八尺,底微尖,头平,中、左、右可安炮,尾稍昂,出水二尺馀。上有舱,可住二人。两旁用桡十,或十二、十四不等,兵士掉之,其行如飞。安桅处近船头一分,离尾二分。无蓬,夜架帐,昼收。前后左右,灵变如意。杨、彭诸公以水师破贼者,皆此船之力也。黄君之功,真不小矣。 *不食燕窝   彭刚直贫时,母欲食燕窝不得。贵后,赴大宴,遂不忍食此菜。军中闻母讣,只身徒步归守制。袖一铜锤十二斤,以备不测。其巡阅长江也,制一小艇,倏江南,倏湖广,倏江西,来不知,去不识。提镇以下,得其劣迹,动即参杀,人莫不慄慄。船小仅四座,客四人至,己即坐门限上以陪。 *彭刚直   曾文正称彭玉麟为奇男子,予观其生平二事,有英杰所不能为者,诚哉是言也!   左文襄克服浙江,扫荡闽寇,肃清新疆全境,功在诸将上,封侯入觐,与李合肥积不相能。某公请赴宴,合肥亦在座,故事:非翰林不入相。嘉道间,杨公遇春平教匪,擒张格耳,有大功,封昭勇侯。宣宗念其功不已,欲以使相酬之。曾文正谏曰:“宰相赞助圣德,燮理阴阳,非酬勋之具。其爵而以公封之,则可;任其位而以相予之,则不可。”宣宗犹不允,文正以死争,乃已。合肥翰林,文襄举人,合肥微辞傲之曰:“公伟业盖世,进封侯而封公,余不敢望,惟端揆一位,恐应让余一筹。”文襄默然。自是心怏快,颇露其意于朝臣,谓非入阁则气难平。太后旋知之,即赐进士翰林,拜东阁大学士,心遂慊然而无憾。盖虽有所激,而实功名之念,未能忘于中也。   刚直则不然,予读其辞按察使、辞巡抚、辞总督、辞尚书诸疏,语出肺肝,字字恳挚,非同矫激。然国家有事,朝呼夕至,尽心竭力,不避艰险。事平仍遂其初志,不肯言一劳,不肯居一官。如此实心为国,不受爵位,文襄尚不能及,何论馀子?此一奇也。   乱平后,长江水师漫无统纪。太后命刚直总摄之,许以便宜从事,遂不复辞。严立章程,凡泊舟之处,十里、二十里不等,分布炮船数只,画界而守。界内有盗案出,带炮船之武弁,立即正法。先伯兄奉政公官都中,挈眷回南。予廷试后,由运河同归,出瓜州,随黄天荡岸侧走。忽搁浅,俟夜半乘潮进,前后十教里无船只,孤舟独系。三更后,见一船将至,谓必盗舟。方惊惧间,已近侧,问之,曰:“炮船也。彭公令:夜必巡河,倘有孤舟阻风、搁浅、遇盗者,惟我辈是问。”遂泊舟旁不去,潮至舟开,方去。乃叹刚直之令之严。数十年来,长江少盗劫者,刚直力也。   当奉命巡江时,两江总督与宁藩,议养廉银,每年二万两,一切供役、船价俱在内。奏上,允从。刚直不辞,亦不领,存在藩库。积至二十年,银四十万。忽具一奏,缴还皇上,以助军需。真出人意表。论东南四五省,长江数千里,往来艰险,从卫必多,膺此重寄,每年支银二万,亦不为过。而刚直青衣小帽,驾一小舟,随身数人,往来不测,忽而至此,忽而至彼,察有犯令者,即从船上杀之,一时慄慄,无敢怠纵。   其所需费,自总师以来,积有银五千两,放在某典生息。一身及仆从,惟取其息,以供日用。予尝见其衣,一羽毛马褂,有虫蛀孔数十,非止三十年物。所食多蔬菜,少肉味。其俭如此,诚无所需。昔诸葛公在军,虽无私积,尚仰给于公。刚直则并此俱无矣。   予在扬州,闻刚直有盐票十万两,人颇怪之。予曰:“此必其部下将领,悯其子贫,敛资买此票以送之也。”按:票初改时,买—大票,银五百两;小票,银三百两。今大票增至一万三千五百两,小票增至七千两,计十万银。有七大票,当日止值银三千五百两,帮助亦易。刚直决不知也。或谓:“何所见而云然?”曰:刚直在军时,其子曾至军中,刚直怒,斥逐不见。使人给以银二百两,谓之曰:“以此尽父子之情,倘再至营,即以军法从事。”自是国尔忘家,不相闻问,故其辞巡抚疏内,有曰“臣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读此便知之。此一奇也!   刚直嫉恶如仇,果于除害。安徽总兵某,买一妓为妾,为所荧惑,共杀其嫡,寸斩瘗园中。母家控,至抚、臬不理。刚直在湖口,闻而至皖垣,召某总兵至,鞫问数语,即杀之,据实奏闻,抚、臬皆悚然。   赣州总兵王某,为御史所弹。太后命刚直查办。赣南道以下官,日日预备接钦差,总不见至。谁知刚直杂入一乞人船中,私至赣三日,查访王某劣迹,去,人无知者。回奏王某革职,并参黜武职提镇以下数十员,文职府县以下数十员。人皆悚惕。   刚直所至,访知文武官吏贪恶者,非杀即参,人呼之曰“彭打铁”。故闻其至者,无不头痛。而其至也无常,无一人知之。自奉巡江之命,不独水师整顿,即东南数省大小吏,亦未敢过于贪酷,真国家不可少之人也!生平爱居寺宇,湖口石钟山,向有古刹,颓败不堪,募资修理,招僧住持。每巡江回,必栖息其中。彭泽有彭浪矶,俗讹为“彭郎矶”,县北有小孤山,俗讹为“小姑山”,小姑屹然江心,为贼所据,阻绝上下兵舰不能通。刚直帅舟师大战江中,杀贼数万,取回此山。喜而作诗,有“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刚直性严毅,而有此风趣,真如宋广平赋梅花,以铁石心肠人,而饶妩媚之词也。 *黎兆棠   黎公兆棠,为礼部主事,工文藻,负盛名。肃顺闻而结纳之,情渐密,誓为弟昆。及顺威权赫奕,有摇动社稷之势,黎公乃垂涕谏诤,历举古来权奸,终归杀戮,忠良终荷褒宠,以耸动之。顺不能用,遂弃官去,与之绝。及顺诛时,忽至都中吊之,如栾布哭彭越,蔡邕哭董卓故事。闻者奏请治罪,黎公曰:“予早知其必败,故谢而归。然曾有兄弟之约,今吊之者,动于情也。人孰无情?明知此举必获戾,然刑戮是甘,无所怨悔。”而旁有原之者曰:“彼绝交已久,不得以怙终党恶者为比。”遂奏请赦之,仍供职礼部。   沈文肃抚吾省时,闻而叹曰:“昔李夷简谓徐晦不负扬临贺,岂负国者?此公真有肝胆人也。”即奏请分发江西差遣,至仅旬日,南安知府缺出,且闻贼将攻南安,即调黎公往署。黎公谓母曰:“此去吉凶未可卜,一死不足惜,所眷眷者,母年已高耳。”母曰:“汝上不负朝廷,中不负沈公,下不负己身,真孝子也。我死瞑目矣!”遂往履任,而兵饷俱无,勉劝乡绅助资,招集民兵,为守城计。日以忠义激励人心,皆感泣,愿为死守。贼至,攻围月馀不可破,乃退去,城遂以全。文肃奏保道职,署布政使。中因事被御史奏弹,降为知府。数年,复保授台湾道。   总兵林某,家资千万,骄纵不法,杀之。旋为天津道。因李合肥一营兵变,寄书政府,极论其事。合肥恶之,遂告病归。 *户部亏空   户部库银,自乾隆时和珅当国后,即未清理。库内侵蚀,子而孙,孙而子,据为家资六十馀年矣。嘉庆间,虽经盘查,然皆受库吏贿嘱,模糊复奏,未能彻底澄清。自是逢皇上命御史查库,必进规银三千两,仆从门包三百两,日积月久,习以为常。   或穷京官与会试举子知其弊者,向库吏索诈,库吏必探访其人之家世,才能如何,以定送银多寡,数两、数十、数百、数千不等。道光十年后,御史周春祺欲历举弊端奏参,其姻亲汤文端公力言不可。此案若发,必籍数十百家,杀数十百人。沽一人之直,而发此大难何为者?遂止。   二十三年,库吏分银不均,内自攻讦,其事不能复蔽,达于天庭。宣宗震怒,拿问亲鞫,尽得其实。惊问库吏:“亦有未受规银者否?”曰:“近惟骆御史秉章己身不染,仆隶亦不受丝毫。外此则有周御史拒却,但门包三百两,仆役仍私受之。”宣宗遂深赏骆之清廉,次亦谓周能自爱。周未几卒,不复进用。骆之洊升封疆,其见知自此始。   案经审实,凡得赃者,例应正法。宣宗仁慈,不肯兴大狱。盘查后,亏空九百数十万。命自乾隆后官户部者,大小多寡摊赔。人已故,则问其子孙。贪吏之后人,监追罪所应得。于是有清吏之后人,无力偿赔,而不免拖累十数年者。时骆、周二公,亦每人分赔五千馀两矣。 *一笑轩   沈文肃性刚而廉,抚吾省,丁忧归,不名一钱,开一笑轩纸铺,写字度日。写对联一,兼装潢,钱四百枚。写团扇、折扇、小楷每柄四百枚,行书二百枚。无论何人皆写,但用单款书姓名三字,不知者颇疑其矫。   及起任为两江总督,座师某废居金陵,文肃往见之,送镪一百两,曰:“不腆之仪,为先生寿。以后师生晤面,闲谈文艺则可,乞勿关说公事。”既有知县某,营署一优缺,贿属其座师往求情,文肃默然不言。送出后,即悬牌辕门曰:“某令敢如此钻营,非奏参不足以警其馀。”某令本可轮委,反因此一求,革职归矣。自是闻者悚惕,无敢效尤焉。   又文肃在家奉旨办台北事时,杀一藩署不法书吏。总督李鹤年不悦,奏劾之,列四款,极其诋丑云。 *水灾风灾   有友自京来者,告余曰:“光绪十五年春,河南某县天雨人面豆甚多,眉目口鼻如画,遂有郑州水灾。”既都城外某村,亦雨是豆。至明年夏,遂大水两处,淹死人民殆七八万。   十六年四月某日,河南商水县大风,片刻吹倒民房万馀间。有人见之,初来时仿佛一女人在前,旁引二龙,中多怪物。过去无恙,忽然回吹,屋宇尽倾,真一大灾也。 *毒死活佛   宣宗朝有西域僧进贡,自称曰活佛,能谈人休咎,偶亦有中者,于是人惊以为神。宣宗以其诚心慕化,万里来朝,待礼有加厚。而活佛倚势挟术,无恶不作,纵其从者百数十,强取人财物,肆淫人妇女,官吏无奈之何。   宣宗忧甚,谓大臣曰:“今不杀,则其为害日甚;杀之,恐阻向化者之心。且恐四夷闻之,谓中国残虐贡使,从此或萌他意,亦未可知。其将何法以处之?”诸臣莫对。   戴文端进曰:“至此不得不用暗术以除其害,请皇上用一色翡翠鼻烟壶二,西域最忌天花恶疮,可遍觅其痂,研为末,甲壶贮鼻烟,乙壶贮痴末,分别暗记。召活佛至,谓之曰:『中国最患卑湿,非食此不足以解之。』皇上先自食,以示其法。彼必不疑,即以乙壶赐之。并谕其与从者同食。如是则天花恶疮齐发,未有不死者。”依计而行,而活佛自此不活矣。后西域闻之,但谓不宜于水土,而害人之活佛,皆畏而不敢至,遂永除此患矣。   文端真能通权达变,用术以保民也。而说者谓居心太毒,过矣! *曾文正不交权贵   咸丰末,肃顺当国,内外官争趋炎附势,倚为泰山。甚或进重金,营善地,几不可以数计。即无此诸弊,而书札往来,无人无之。及得罪,籍其家,搜出私书一箱,内惟曾文正无一字。   太后太息,褒为第一正人。于是天下督抚皆命其考察,凭一言以为黜陟。而私书中颇有功臣名。太后谓:“当此威权盛时,通札在所不免。”命尽焚之,以安其心。真天地包涵之德也。 *善远小人   梅河帅为吏部司官掌印时,邻寓某以举人捐知府,名次在后,谋先人得缺,谓掌印官可上下其手,无因至前,极其趋奉。   河帅素贫,某来必问薪米给否,河帅知有所为,必应曰:“给。”既因亲戚事,需银数百两,遍向知交告贷。某知之,送银五百两至,河帅婉谢不受,然不能不感其意。   逾年,放惠州知府,掌印职权,不在手矣。赴任乏资,故意往拜某,告贷。某托辞他出,不见。走札往告,亦不复一字。人问:何自取辱若是?河帅笑曰:“特试之耳,彼果重交情,必慨然答应,异时不得不图厚报。如其为谋缺之故,则今不掌印,必不肯借。既不肯借,则我心释然,彼将来亦不能责怪于我,两情从此断也。”   后河帅抚浙,某寓临安,窘甚,虽一往拜河帅,自顾赧然,不敢有所干求矣。然则欲远绝小人者,不可无智术。河帅此举,真足为法也。 *黄鹤楼预兆   沈文忠兆霖最信扶鸾。少时,虔诚问终身事,乩盘大书六字曰:“过黄鹤楼必凶。”遂谨记于心。从不肯至武昌,即或当经其地,必绕道而过。   又信鬼神,闻某道士道法甚高,乞其画一小符,日夕佩之以辟邪,后任陕甘总督,往某处查办事件,经一村落,忽见一楼,书“黄鹤楼”三字,大惊,自知必死。   翌日早起,阴云密布,幕友仆从皆言:“今日天必雨,不可行。”文忠不听,乘轿,前至两山间。骤雨如注,山水陡涨一丈馀。无路可避,遂溺死轿中。友仆俱隔十馀里,未受此祸。后其子颇疑人谋害,幸一轿夫挂在树杪未死,提得文忠常用一小箱,总督印在内,有一纸,书过黄鹤楼原委,并属后事。其子阅之,疑乃释焉。 *汤文端   汤文端父在乡市开肆,除夕收账还,有金三十,忽见两夫妇抱头大哭,声甚哀,问之,曰:“为债主所逼,欲嫁妻以偿之。”曰:“嫁则嫁之,何哀如是?”曰:“夫妇素和睦,不得已出此,实不忍分离。”曰:“所负若干?”曰:“三十金。”曰:“可毋嫁,我为君偿。”探囊付之,某夫妇感甚,因问其家世,知姓汤,有一子名金钊,已游庠。谨记之,以图厚报。   时一女,年十三四,有殊色。浙抚某,欲进美女以媚和珅,遍访西施、郑旦,物色得之,重金买送至京。和珅大悦,宠冠诸姬。期生一子,愈喜,惟其言是昕。此女受父母嘱,思报汤德,屡向珅言之。是岁大比,珅即以关节交浙江主考某。榜发,巍然解首,文端不知也。入都,未二日,珅使人持名片,送银三百两至,适他出,仍持回。仆嘱司阍者:明日至相府领。此时文端若往见,则会元状头俱可得。   文端归,知珅欲罗致之。笑曰:“吾岂趋附权势者?”夜即雇车,天明出都,不入闱。珅败后,方应礼部试。此等举动,真有汤临川风。然文端第谓珅欲收天下士,而不知其实听妇人言,欲报旧德也。 *造汽船   江南候补府董某,工算法,有巧思,谓洋人火轮船特用机器耳。遂构思数年,得其法,不运火而运水,名之曰汽船。备列准式,上之沈文肃,且谓愿出家资五千两试造一舰,以观其有用与否。文肃复助银一千两,令往上海自造。数月成,以水激轮,驶至江南,但稍缓,不及火轮之速。然绝无师承,凭空造出,俨能运行,斯亦奇也。而忌之者争訾其无用,文肃适薨,无人信任,不得再造,以遂其志。   考洋夷初犯中国,仅用夹板船,后始有火轮船。道光末,其船尚小,不过备往来送文书之用。今方大而且坚,盖造成非一朝一夕之故。且非造一二舰便可用,必屡更屡造,由渐而精也。予闻洋夷初造铁甲船,数寸厚,用极大炮轰试,穿则毁去再造,加厚数寸,再轰再穿,再加再造,必至轰不穿始止,故其船坚难破。可见洋人肯费工本,肯需时月,不在一造即能用,在屡造求精,以收其效。   今董君汽船不能驶行,则诚属无用。若其弊仅在于缓,则由初造未精之故。使造一,行不速,则造二,以至于十,未有不渐精而行渐速者。夷船用火,尚虞焚烧失事。汽船用水,则万无他虑。而媢嫉者争毁訾之,惜哉!若外夷遇此奇技,肯令其废而不造乎?   予观今之士大夫,莫不以谈洋务为能,卒之纸上空言,一无所用。而朝廷访求谙洋务者,又皆采其虚名,而不究其实艺。所以数十年讲求机器,竟无一能收实效也。如董君者,真奇才异能之士,乃反抑弃之,使不得展其所长。吁,天下事可知矣!   予又闻洋夷筑炮台,如造铁甲船法。今中国筑炮台成,便无事,试问其能当大炮不至攻破否?则皆茫然不知。故法夷在福建,自马江出口,沿途炮台,尽轰破。未有用至三四炮者,岂非筑之草草哉?予谓筑一炮台,须用大炮轰试,轰破后,则细审其受病在何处,加精在何处。再筑再试,非轰四五炮,不破不止。如是,则何畏外夷之炮攻也?予与梅河帅尝谈论此法,河帅亦谓非此则筑之必不坚。然非当事者不惜金钱,不急望成功,认真办事,不侵蚀,丝毫不能矣。 *黄忠壮纯熙   曾文正,湘乡人。创立湘军,精锐冠一时,扫荡东南诸寇,皆资其力。而邑中人富贵亦甲天下,自提督、总兵以下,家资至巨万者,未可以指屈。然自是有势人动虐贫弱,民不聊生矣。为是县宰者,多逡巡畏慑,一听势要所指使。而乡愚冤抑,遂无路可伸。虽文正有严谕乡绅之书,其谁遵之?   都昌黄公纯熙,乃一强项令,宰是县,独不侮鳏寡,不畏强御,一以曲直断案。有某提督夫人,使仆强占某姓田地过多,某姓屡讼不直。黄公至,传两造讯问。夫人恐仆不胜,亲上公堂对质。黄公责其不应侵占人业,夫人始犹婉辞饰辨,继则倚势肆骂。黄公拍案大怒曰:“汝谓一妇人,便可恃夫官,藐国法乎?”即命役掌责两嘴二十,谓敢再骂再责。夫人始惧,不敢言。旋命还某姓所侵田,如不成,先办汝罪,再详办汝夫功名。夫人始知黄公利害,不敢不遵断结案。   又有某甲为文正至戚,强取某乙妻为妾。某乙来控,立即拘某甲到案研审。曾沅圃制军时在家,某甲弟知必获罪,跪求制军关说,制军不忍却其情,亲往县拜会。黄公知欲说情,拒不见。谓今日有数大案,急待审决,无暇会客,迟日再答谢,制军无奈何而归。黄公立提某甲严鞫,按律详办。自是一邑势要闻之,皆惕惕,不敢如从前倚福作威,凌孤虐寡,藐视县官,不遵国宪矣。   未几,丁内艰,寄居长沙。骆文忠由湖南巡抚升四川总督,奉旨剿石逆,素知黄公事,谓能治势要,即能办大贼,亲往其寓拜会。黄公力辞:“官卑室陋,不敢屈辱制军。”言未己,文忠已步至庭中矣。不得已出见。文忠曰:“欲屈公同往平贼,幸毋拒!”黄公力言素不谙将略,再三恳辞。文忠曰:“已出奏保荐,非公不能同办此贼,乌得辞?”黄公曰:“蒙制军特达之知,焉敢固执?但事有万难从者,兵皆制军左右亲信,又皆提镇等官,以一微员统之,岂能指挥如意?则不惟无功,必至败事,故不得不辞。”文忠曰:“给公一札,提镇以下,不用命者斩之,何如?”黄公曰:“如是,则可遵命矣。”遂墨经就道,统兵五千,调度有方,身先士卒,所至贼皆披靡。自近川境至成都,大小数十战,杀贼十馀万,贼见“黄”字旗皆胆落。   后追贼数万至某县围之。不料逆首石达开,帅十万兵至,内外夹攻,众寡不敌,力战,骂贼而死。文忠闻之,为之流涕数日,奏赠道衔,谥忠壮,恤典从丰。吁!以严于治豪强,便识其精于治军事。文忠可谓有知人之鉴,而忠壮亦果能不负所知,二公俱人杰也哉。 。 *缴馀银   苏公廷魁为河督,某处河决,与河南巡抚某,奏请银一百万陻塞。苏公亲督工,买料俱亲经手。工毕,馀银三十万。某抚欲瓜分,苏公不肯,奏缴还部。某抚未遂其欲,恨甚,阴媒孽其短,奏弹之。   向来河工告成,无不浮冒虚报者,外得十分之七,大小瓜分,以三分贿部,遂不驳。今苏公缴还馀银,除此陋规,部中亦恨。遂苛责其奏中不合例数条,同参,竟革职归。   后任公道鎔为河南巡抚,亦值某处河决,其请银缴银,与苏公同。前则巡抚贪,后则河督贪,亦如苏公被奏劾,革职去。   盖河工积弊,以夸张其事,多请公款为能事;开报虚数,各饱私橐为长策。而二公于污秽之中,独欲显其清廉,宜乎犯众忌而不得安于其位也! *丁稚璜制军   丁制军初以翰林家居。苗匪糜烂贵州,其乡人数千忽变,勾通苗匪数万,将为乱,无头目,猝围制军第,请为王,不从则全家尽杀。制军念徒死无益于国,姑诺之以为后图。遂欣然曰:“予以一翰林,置之闲处而不用,恨清朝已极。久思窃据一方,惜无辅我之人。今诸君有是意,适如我愿。但有一言,既奉我为王,当从我令,如不肯从,断断不为。”众皆连声答曰:“从!从!”遂刑牛马,告天地,誓曰:“王不爱惜士卒,敢轻杀戳者,有如皎日;众不遵奉号令,敢行暴逆者,明神殛之。”听誓后,皆以为真肯为王,信之,遇事任其指挥。   而制军已阴遣亲信人,告知省垣大吏,用诡计以歼之。越日,谓众曰:“此去省垣甚近,城中兵甚少,攻破省垣,先有巢穴,然后可图大举。某武官,某文官,与我结为兄弟,久恨清朝待之薄,久有反志。久与我通私信,但无机会可乘。若密约为内应,城可立破矣。”众皆曰:“善!”即遣人往,得回书曰:“王谋甚妙,明夜当如约。但须王亲会一面,以定计策。不然,恐有伪。”制军以书遍示众人,言不欲亲往,众皆怂恿之。至明日黄昏,遂入城。而大吏各门设伏已定,即伪回报曰:“事已谐矣,夜半当私开五门纳众人。诸君可分数千为一队,由五门齐入。我与某武官在某门等候。”众信之。至子刻,分布入城,则尽陷伏中,枪炮轰击,无一脱者。   毙此数万匪后,其势稍衰。曾中丞璧光得肃清全境者,此一役为之阶也。或曰不宜设誓,未免失信。然不闻要盟,无质,神弗临乎!非此不足以坚其心,制军可谓通权达变矣。 *老童生献策   发逆窜天津,势甚张。僧王兵至,虽屡破之,然尚有贼三十万,退据连镇,为数县交界地。欲围之,则兵少不能合围;欲攻之,则固守不出。无奈之何,时时忧其窜逸。   有一老童生,年七十馀,画图献策曰:“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王所恃者马队,而贼马队亦甚多。逸而四出,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蹂躏直隶一省,害恐甚于明之流寇。请远围之,周回三百里为率,坚筑土墙。连镇地形稍洼,四面稍高,墙成,则难以冲突。然近筑,贼必惊觉,功难成;远筑,贼必不以为意,功易就。贼三十万,每月约需粮十万石,数月则数十万石。计三百里内,无此粮食。墙成后,勿与战。但严兵分守,以长围之,不出数月,粮尽援绝,无有不毙者。不然,直省平原广路,无山川以阻之,无关险以扼之,贼一走数百里,疲于奔追,岂旦夕所能扑灭哉?”   老童献后即出,左右皆笑其迂腐,谓年七十,尚不能博一秀才,岂能知天下事?僧王则反复思之,觉其言甚有理。又细阅其图,谓筑由某处起,某处止;某处为某县地,命某官筑;某处有险隘,守兵不必多;某处平衍,宜用重兵,防其逸出。一一指示,三百里内了如指掌。遂依其计,下令各县,分界兴筑。以兵保护,刻日蒇事,误期者军前正法,皆悚惧不敢不遵。   起工时,贼探知,果笑僧王无智谋,筑此何益?不十日,工成。贼见四围无逃路,始惧。屡屡冲突,欲窜出,而僧王以可窜之路,用重兵守之,不能窜。数月粮尽,杀马而食,贼心慌乱。而僧王射书城中曰:“一人斩一头降者,免死。”逾十日,曰:“一人斩两头者,免死。”又逾十日,曰:“一人斩一头目与一兵卒降者,始受降。”又逾十日,虽提二头至,不受矣。于是贼内乱,纷纷杀人归降,仅留老长发数千不降就擒。三十万贼降外,无一脱者,用老童生也。然则何地无才,何人可轻量?患在当事者不肯虚心访用耳。   后捻匪创乱,专事焚劫,不据城郭,官兵来则走,去则至,大类明之流寇。胡文忠谓欲平此贼,宜用一军专剿,而命直隶、河南,山东、湖北、安徽各督抚分界堵截,窜入何省界,则治何省督抚罪,庶责无可委,奔逃无路,而贼可歼灭矣,未行其言而卒。   李合肥帅兵进剿,奏用其策。五省督抚,各至其界,筑长墙以拒守,贼遂穷蹙。死者死,杀者杀,扑灭无遗矣。   文忠之策,盖与老童生同也。明困流寇于车箱峡,粮绝路穷,为陈奇瑜所误,放之出,遂蔓延不可复制。然后叹我朝中兴诸将,和衷共济,得善即从,故能奏此大功,实高胜国诸臣万万也。 *天津洋务   咸丰十年,英夷犯天津。蒙古王僧格林沁守大沽口,轰沉其大火轮四,伤其精锐数千人,大创去。旋伐西山大树,在大沽口外遍下梅花桩,至数十里,轮船万不能入。十一年,英夷复率数十大舰入犯,至则无可施其技。相持未一月,忽由北塘上岸,离天津仅五六十里,僧王方知,帅兵往御。则炮火不敌,大败而退。胜保率大兵往御,亦败去,遂攻破京城。文宗驾幸热河,使大臣讲和,要挟百端,天下最要镇、市尽许之通商,从此遍入腹地为患,有不可胜言矣。   后见天津人,问登岸之由,曰:北塘外有浮地一百二十里,视之为沙洲,实则可通舟楫。时有人献计于僧王,谓此地宜筑炮台,屯重兵,以防不测。僧王曰:“外夷非中国人,安知此?”不从。忽有本地汉奸,夜半乘小艇至英船,告之,遂由此入。其洋枪之利,中国兵士素所未经,故一败不能制。吁,以僧王之忠勇,而能加之以智谋,断不致都城失守。此乃关天下盛衰之大局,殆天欲外夷荼毒中国,故不启其衷耶?有海张五者,姓张,居第五,通外夷言,此次讲和,颇资其力,以英船自海来,故人呼曰“海张五”。初善烹饪,为某大吏宰夫,近骤起家至数百万金。当时天津人所谓汉奸者,仿佛是指此人,然今记忆不确,未敢竟言之。   外夷制西瓜大炮,其形浑圆,内包数十小炮,至地则裂,一小炮可毙十馀人,英人善用此炮,升至船桅杪,指定某方开放,可及五六里之外。初次开此炮数十至僧王营,落地皆不裂,人疑有神助。数年后,军移他处,废营中尚有此炮,人不动,如故,动则裂。有数人不知,动之,立皆轰毙,莫测其故。将谓无神助,则当日僧营中数万兵皆轰死,何能击败英夷?若谓有神助,何以英夷再至,僧王便抵敌不住,卒破京城,毒流天下?然或曰:传者之误乎?而亲对予言者,乃封疆大吏,目击其事,决非夸诞者比,不可解也。 *春雷不响   林文忠赦入关,授陕甘总督。路过某处,汉人为回人所欺凌,以争渡事,志在杀尽汉人,而回人反拥众遮诉曰:“汉人侮虐我辈已极,向来官府俱右汉而左回。仰公威名久矣,其仍袒护汉乎?抑为我回申雪乎?”文忠和颜答之曰:“余初至,未知端绪,俟到暑后查访。或系回曲即办回,果系汉曲即办汉,断不偏袒。”   回人初恐文忠即带兵剿杀,见其辞色如此,心遂安。本欲作乱,又畏文忠声威,不敢遽动。文忠深知其曲折。人亦谓文忠必为国除乱端,然到任月馀无动静。于是人向署前书四大字曰:“春雷不响”。文忠出,见之,若为勿见也者。   未几,文忠忽书四大字对之曰:“秋霜必严”。人见而喜,始知文忠早解百姓意矣。盖文忠作事沉默,必出万全而后动。   某渡为往来孔道,设津吏弹压,彼岸居回人,此岸居汉人。一日,密札津吏曰:“可速离此地,并谕汉人走避他处。”先飞一檄,贵回人罪曰:“前在本部院前,尚敢如此要挟,则平日之猖狂可知。若不加诛戮,则从此无王法矣。”顷刻车驰卒奔,如飘风骤雨之急至。回人见数月不动声色,皆无防备,仓卒不知所为,尽被擒杀,约万馀人,皆其中之桀骜凶猛者。回人闻之,皆股僳,不敢萌乱心。   若非文忠,则回匪之变不在十年后矣。然后叹迅雷不及掩耳之法,为千古制服乱臣贼子要诀。彼出于孟浪与出于迟疑者,非徒不能靖祸,适以酿祸也。呜呼!名臣作用,岂不高人万万哉! *小诸葛   道光十年后,天下承平,营务废驰,兵不习武,将不知兵。十九年,禁洋烟令下,林文忠为两广总督,知英夷必不听命,必与广东为难。即练勇十万,亲教以坐作进退之法。沿海布置,自虎门至澳门,节节筑炮台,坚固不可破。英夷各违命,即开战,击沉其数大兵舰,杀戮其数千人,诱擒其驸马义律一人,当时皆呼为小诸葛。   英夷受创甚,大惧,情愿献出洋土二万箱,值二千万,在海上烧毁。谓以后再不贩入中国,求立议字,以息事通商。惟内有查出后“货尽充公,人尽正法”八字,英夷不肯从。谓一国中难保无匪人,设一人私带,未及发觉,岂不贻累同船之人?查出后,货物充公,带者正法则可。而文忠持之益坚,英夷无奈之何。遂有汉奸教之至天津,行贿某某,拿文忠治罪。又教之扰浙江、扰江南,恐吓大吏,要挟皇上,文忠遂得罪。而夷患不可制,毒流天下后世矣。   论者皆谓文忠持之太过,使稍宽缓,必无此祸。不知彼国洋货上船时,岂有查不清之理?倘立法不严,必有徼幸以尝试之者,既经察出,或妄指一人以承罪者,即或未入口时,先勾汉奸,以小船运去者,根株不断,后祸方长。故必使之互相稽察,恐累及他人,而后能塞其源耳。此文忠杜绝后患之深意也,夫岂浅见者所能窥哉?至后日之变,非文忠所及料也。使天津大吏不贪贿,浙江、江苏督抚皆调度有方,堵御海口,不以庸懦畏怯误国家事,则英夷必穷蹙无路,必俯从文忠之议,永绝千百世之流毒矣。此一役也,关系天下后世甚大,岂非天哉?   当时广东汉奸甚多,予问粤人谁为最?皆曰伍惟和为洋商之首,起家五六百万金。英夷荼毒中国之术,皆彼教之。堆贩鸦片,皆彼为之主。文忠初访知,拘执欲杀之。而广州知府余某,素受其贿赂,叩头流血,以死争之曰:“制军误听人言,此人实非汉奸,杀之恐兵民解体,愿以数十口保之。”文忠听其言,心稍动,宽而未杀。谁知坏天下事者,实此人也。伍周可恨,而余尤可恨矣。   文忠烧烟海上时,有《祭海神文》一篇,其词曰:“德秉灵长,功符翕辟。本涤瑕而荡秽,资激浊以扬清。际十洲澄镜之时,有重译献琛之盛。方谓来同鹣鲽,何妨番舶如林。讵知毒恣鸩枭,渐至蛮烟成市!丸泥脱手,任胠箧以探囊;爝火熏心,竟嗜痂而甘带。乃者天威雷奋,臣节星驰。闻明训之驱除,先教水慄;赖声灵之震迭,肯放波颓。爰进舌人,代宣中禁,有惭肤使,同矢寅恭,始犹患彼狼奔,继则帖然蚁伏。归邪转燿,不烦一矢之加;飞蛊全收,已倍万箱之贮。与其畀诸炎火,或拾残膏,何如投之深渊,长沦巨浸?以水济水,虎形施润下之咸;若烟非烟,蜃气灭凌虚之幻。在谷王细流不择,只如浮云之滓太空;而海畔逐臭之夫,转惜黄金之掷虚牝。独是归墟虽广,载育群生,纤介虽微,均含至性。倘波臣之夙戒无闻,恐水族之预防莫及。本除害马,岂任殃鱼!诸凡毒矢强弓,会须暂徙;庶使纤鳞凡介,勿损滋生。犹愿明神昭示冥威,永祛妖物,驯彼犬羊之性,俾识撑黎;杜其蜂虿之萌,专输幪布。呜呼!有汾浍以流其恶,况茫乎碧澥苍溟!虽蛮貊之邦可行,勿污我黄图赤县,幸邀肹螀,鉴我肫诚。伏维尚享!”按余闻长老言,文忠先战败英夷,而后烧烟。今观此文云“不烦一矢”,则是先烧烟,后与英战也。且并非烧,乃沉之海内。文中又已明言之,盖皆传闻者之误矣。 *蔚何玛   英领事蔚何玛阴险诡诈播弄其主,列二十条要挟中国。谓不从即动干戈。恭亲王当国,怵于威,苟求无事。   李合肥相国,虽握强兵,则素以和为上策,遂先后允其八条,而蔚犹不依。与恭王大龃龉。至天津,合肥复拂其意,事遂决裂。至上海,要沈文肃往会,谓:“我来此,实欲曲全汝国,若不至,则不得不开战。”文肃不为动。而太后下旨,命文肃往上海,善为挽回。文肃奏言臣不可往之利弊。而政府频寄书催迫,均不答。召藩司梅河帅商议曰:“我往,势必加允一二条。八条已甚,何可再加?不允,则终归一战。何如不往,以备战事。人言枪炮未齐,今日之事,枪炮齐固战,枪炮不齐亦战。公在广东统兵剿贼,营阵固所素谙,可助我调集军将、炮火以待。”河帅曰:“食禄忠主,自幼知之,敢不效力?死以从事!”文肃复曰:“欲得一诚实而有才干人员,私往上海坐探消息,日亲写一书,遣人飞报。谁可者?”河帅保候补知县胡式嘉往。某日接续得三书,言“英夷调齐兵船,大炮俱灌硝置子,制军再不往,恐开战在旦夕。”旋接上海道来文,言相符。文肃即委一员,驾轮舟至上海,使谓蔚曰:“人家请一客,亦须先具一名帖。果欲请我往,可通一文来。某刻接文,某刻即起程。不然,战事我亦早备也。”蔚闻此言,思备文,则示弱太甚;不备文,势必开战。而阴奉国主命,不许用兵开衅。徬徨半日,无言可复,即声称回国,再调数十兵船,齐攻各口。而潜至燕台闲住,不复要挟矣。   当文肃不答政府书时,恭王屡骂曰:“幼丹全不顾国家祸福,一味偏僻执拗,遂其私性,不杀之,必误国事。”屡请太后治罪,太后不允。及闻文甫不往,蔚私住燕台无事,遂深服其能当大事,非寻常所能及。合肥闻之,亦愧为不如矣。假令二公稍有胆量,稍有智识,何至遽允以八条?故人人叹文肃深沉强毅,内不为朝贵所动,外不为强夷所屈,而恨二公之委靡退缩,如宋之浪子宰相,一味屈志买和也。 *杨廷熙   同治初,外夷就款,中国内地,概许通商。病入腹心,识者忧之。而年甚一年,要挟不已。恭亲王、李合肥当国,畏如狼虎,一一顺其所请不敢拂逆。两宫太后垂帘,苟求无事,悉听二人所为。而洋夷肆毒,不堪形状。朝廷大臣,无一人敢言者。   候选同知杨廷熙,四川人。愤极,由政府上书,痛言两宫太后过失,不善用人;恭王、李相,泄泄沓沓,一以和为主,低首犬羊,绝不顾国家大体,罪皆可杀。言极切至,无所忌讳。慈禧太后阅而大怒,立命下狱,志在杀之。慈安太后不肯,曰:“杀之适成其直名,而我恶名遂为千秋万世所指摘。”谕政府问其有何话说,可再详陈。而杨公口吃,且慑于威,不能发一语,政府回奏无言。慈安太后曰:“想是震慑威赫之故,可谕其归,具疏上。”司马遂复缮奏,一一抉摘时政及和夷之弊。愈痛切,愈无忌讳。慈禧太后愈怒,愈欲杀之。慈安太后愈不肯,命仍以同知候补。   当其上书时,自分必死。命家人具棺以待,及免罪,遂归。吁!大臣不言,小臣言之,时事可知矣。惜所闻未详,未得其两奏合读耳。 *捐举人   宣宗时,夷务孔亟,国用颇不足,户部尚书孙瑞珍请开捐举人例,准其一体会试,每人银十万两。当时捐者二人,一为广东潘仕诚家,一为吾省黄宗模家。后御史某奏参曰:“自开捐以来,凡贩夫贱子与目不识丁者,皆可佩印绶,居民上,士人无不丧气。所恃者,科甲一途,尚堪鼓励人才耳。今举人复可捐,则寒窗攻苦之士,其气愈馁矣。孙瑞珍世代科第,不应忘其本来而献此谋,以失天下士心也。”宣宗阅之,立命停止。谕军机拟旨,已捐者毋庸撤销,但须圆其说以晓人。   有援大臣功臣死后赐子孙举人之例以上者,宣宗曰:“祖宗开国以来,赐大臣功臣后嗣举人,实为旷典,矜重之至。或数十年而来有者,或数十人而不得者,语不相称。”   忽有一章京某拟旨曰:“某某捐银若干,不过援年老诸生之例,赐以举人,以后永不为例。”宣宗大悦,谓得体统。盖本朝定例,生员年七十者,钦赐副榜;八十者,钦赐举人;九十者,钦赐进士翰林。近数十年来,增加年岁,冒滥者太多,遂改八十赐副榜,九十赐举人,百岁赐进士翰林。咸丰初,军饷支绌,复有议开此例者,始议举人价一万两,继议四千两,又议捐进士二万两,旋皆停止。自是四十年来,无言可此者。   光绪十六年,直隶水灾。某县廪贡生庞元济捐赈银数千两,恳言不愿请奖,但求赏给举人,一体会试。李合肥谓今日赈捐,势成弩末,非破格优奖,不足以示鼓励,遂据情入奏。九月初一得旨,如所请。此例既开,则坐拥厚资者,无不涌跃输将,以冀观光礼部矣。所恨穷秀才无点金之术,不然,乡闱一场,皆可不入,而直试于春官矣。当开捐时,有议捐一百万,给封伯、子爵;捐五十万,给封男爵。然至今无一人捐者,以其银数太多故也。后刘岘庄制军捐银二十五万,政府方议所给,给以男爵,则仅得其半;给以他职,则早赐头品顶戴,更无在其上者。而制军奏忽至,谓只竭微忱,以助军需,不愿请奖。语颇恳挚,可谓真心好义,有楚子文毁家纡难之风矣。 *识左侯   陶文毅为两江总督,好接引天下士,有知人之鉴。文襄罢第归,舟过金陵,往谒之。文毅一见,谈数语,大惊曰:“公他日功名位望当在我之上。如蒙不弃,愿申之以盟好,重之以婚姻。”文襄亦慨然允诺。人见一现任总督与一落第举人联亲,莫不惊讶。且闻文毅之言,皆不以为然。及今观之,文毅真知人也。 *戴熙善画   浙江戴公熙,性高傲,不谐俗。工诗,尤精画法,名重一时。   宣宗时,以翰林在南书房行走。同供职者有数人,性情言论皆格格不相入,争嫉之,尝訾毁其短。宣宗颇不悦。   值端节,发团扇一柄,命南书房写。当时未分别何人,戴得而恭敬书上。宣宗谓:“某某何为不书?戴某何为书之?”及细阅,内有一“束”字,写成“棘”字一边,怒曰:“胡为中不写一横?不恭敬如是,岂足称南书房之任?”命退归旧职。戴翌日遂告病。宣宗愈怒,谓其负气,即命开缺归。自是以诗画自娱,不复出仕矣。 *识六王   咸丰末,发逆糜烂于东南,捻匪、回逆蠢动于西北。朝中则肃顺、端华揽权纳贿,政自己出。社稷危如累卵。曾文正忧曰:“平外贼易,除内奸难。安得如公旦其人者为之,庶几辅整肃朝纲乎?”梅河帅时在军中,曰:“以予观之,其六王乎?”曰:“何由知之?”曰:“自古制大奸慝定大患难者,必先智深勇沉,不露声色,一旦猝发,则如迅雷不及掩耳,故未有不成功者。前日在京,值文宗生日,肃顺谓女乐不足以娱圣心,遂召四喜、三庆诸班入内演剧,其戏衣戏具数十箱,由午门入。五王谓恐箱中或混藏火药军器,不许入门。大骂肃顺以声色荧惑皇上,实奸臣之尤,行当设法除之。午门外无不闻之者,独六王简默不言,盖谓此时权不在手,不足以制之。倘发扬于外,为彼所反诬,奈何?予见五王之暴露,而知六王之沉静之能定大难也。”文正谓:“果如是,是真国家之福矣。”   及文宗崩,穆宗立。果辅两宫太后,翦除肃党,佐成太平。然后叹河帅真得观人之法也。 *广东盗   广东盗风之炽,甲于天下,虽外洋亦畏之。某年,士迫轮船行大海中,为所劫。杀尽夷人,掠去银数十万,竟无奈之何。盖其踪莫测,陆捕则入海,海捕则入山。自非督抚雷厉风行,水陆并捕,则魁首不能就缚。府县而下,分此疆彼界,无能为役矣。   有黎定九者,著名巨盗,凶悍异常,数十百人不敢往擒。自来大吏因循,不严捕缉,以致愈纵愈横。白昼入城抢劫,或攫去富家子弟,要银取赎。近城某寡妇家,资财可十万,三代单传一子,年十二三,被攫去,限三日赎,索银五万两,无二价。寡妇初答一万,不允。第二日答二万,仍不允。第三日辰刻,用肩舆鼓吹,舆肩挂红布送至其家。揭舆看,则一甑,人已蒸熟在甑中矣。寡妇大哭,痛不欲生。屡控大吏求拿黎抵偿,大吏置若罔闻。   遣人至京,馈送某御史奏参。大吏略惧,勉强发兵往捕。而捕役平日皆受贼贿者,黎仍端然不动。及徐公广缙督两广,始欲严治盗贼,密遣人访其巢穴,知黎党聚在某处,猝发重兵围之,凶党尽击毙,黎亦死炮下,盗贼少敛。   徐公去后,依旧白日出劫。梅河帅以文臣而精武艺,善洋枪,尝月夜树候以方寸纸贴鸟珠上,发无不中。又善射,尝与某武状元角技,发十矢皆破的。某仅中八,微有惭色。尤善双刀,挥舞如风。陈臬粤东时,每闻城内外盗发,即提刀与洋枪,亲督捕擒。某日,臬署后一大典铺,有盗数十入劫,开枪伤人,河帅闻炮声,飞速督亲兵往,与之格斗,伤其数人,擒巨盗二,馀逸去,首府首县方带捕役至。   自是盗震慑河帅声威,近城劫掠稍稀矣。广东民船,多有枪炮,盖预备遇盗与之斗者,而盗船枪炮亦备,其武艺尤精,兼善泅水。林文忠与英夷战,曾招诱此辈暗助,而此辈感文忠威德,亦乐为之用。故英夷屡战败,畏惧之甚。其船随处皆有,遇案发,官督舟师往捕,多败。即或胜,彼皆由水中逃脱矣。故捕役多畏缩而不敢前也。尤骇人听闻者,莫如香山盗船,计十八只。每出劫,即向县中挂号,明目张胆而去。盖向值新官至,此辈即送例银一万两,遂为所挟持故也。独崇仁华樵云观察宰香山时,拒而不受。盗皆惊其廉洁,遂敛迹远飏,不敢如前放肆矣! *吴制军棠   吴制军棠,初宰清和县,尽心民事,性清廉,所得俸禄,皆周济单寒。有士人流落不偶与官宦贫困堪怜者,无论识与不识,至此告贷,无不赈给之。   初,慈禧太后与纯王福晋为女时,因父罢黜,忧卒于官,素为清吏,不名一钱,鲜兄弟,惟姊妹二人,扶柩回旗。沿途僚属戚友,无一顾问者。至清河,制军知之,悯其艰苦困乏,亲至舟奠祭,送银三百两,为至京路资,并遣人护送数程。姊妹感激已极,记其名姓。   及太后垂帘时,骤加拔擢,至四川总督,以报其恩。制军初不过动惋恤之意,后此所不及料,而亦无是心也。   然则修德者必获报,天之劝人为善者也亦至矣。何世之守财虏,皆迷而不悟也! *试题出处   上以淹雅称最难。本朝尚考据,莫不自谓驾前代而上之。而康熙以来,称博学者数十百家,莫不自谓诸子百家无所不窥。而自予以观之,真能如孔子所谓多学而识者实鲜。盖在匡居著书,可遍搜秘典僻籍,以逞其奥博。若使在场中,绝其怀挟,则能免错舛者少,虽题目出处,在人所常读《史记》、《汉书》中亦有不知者。如康熙己未考鸿博,其中出韵失粘与误用典故之弊甚多。至乾隆三年考鸿博,题为《五六天地之中合赋》出《汉书?律历志》,非僻句也。而场中惟刘文定一人知之,馀二百馀人皆不知,亦可愧矣。   近时潘伯寅祖荫、杨宾石泗孙,皆以博览群书自命,卓卓于一时者,然咸丰年间,考南书房五人,潘、杨在内,其三人则予忘之。题为《拟鲍明远数诗》,五人均不知出处。相约各作七律四首,是直以明远为唐、宋时人,而不知为六朝人矣。不然,六朝无七律,尚不知之乎?是真可笑之极矣。文宗阅之不悦,谓五人者徒盗虚名,命再考一次,出人人所知题,然后无笑柄。   又,某年考御史,题为《“田横,齐国之壮士耳,尚守义不辱”论》,是孔明语,无一点出处者,惟梅河帅用诸葛亮三字取第一。   又,某年朝考,为《喜雨志乎民》题,乃《公羊》语,无知者。惟新建万良知之,本拟取第一,以字太拙,列第三。入词林,时年六十七,向尝自撰一联,语云:“十九届诸生,壮心未已;一千年不死,老脚还来”。矍铄哉!是翁也。 *毓贤   廉访毓贤,旗员中之最清廉者。匪独清廉,且能捐俸以济公事。山东曹州一带,盗风素炽,由历来官吏捕缉不力所致。廉访为兖、沂、曹、济道时,志在急治之。罄居官所应得银,募壮士百馀名,日夕训练,遂成精锐。   有某盗不知何事为盗众所杀,其妻武艺精极,逃出,欲报仇,投廉访诉其情,谓:“群盗巢穴踪迹素所深悉,请假十三响洋枪一杆以护身,命所练勇随往捕缉,必能尽数缚来。既可为国家除害,可为我夫报仇,何如?”廉访许之。未一月,果擒盗魁十数名,盗伙百馀名,按例正法。其幸脱网罗者,已远飏数百里外。于是四府境内,民间夜眠得以帖席者,廉访之力也。 *刺客张汶祥   马端愍新贻,任两江总督。某日往署西甬道阅武还,至阁门下舆。忽一人持匕首刺其左胁,身即青黑,叫一声而绝。旋擒其人,鞫之,称曰张汶祥,浙江人,馀不吐一词。苏抚奏闻,发钦差数辈研审,莫得实情。予所闻供词不一:有谓马公冤杀张父,遂为父报仇而刺之者。有谓张妻美,马公夺作妾,其妻不从,死,遂为妻报仇而刺之者。有谓马公少时与盗首四人交,张其一也。贵后来见,愿投营讨贼立功,马公恐露前迹,杀三人,张逸去,遂为同党报仇而刺之者。有谓贼首某勇悍,屡败官军,张与马公善,又与某贼密,马公请张往说降,许奏免其罪,兼保提镇等官。张素侠烈,重然诺。某贼信而降,及降后,醉,以酒杀之。张恨卖己,又恨负心于某贼,遂为降寇报仇而刺之者。传说纷纷,莫知谁是。   后朝廷复命张公之万为钦差严鞫,某公亦同审。予他日备举前闻询之,某公曰:“据所供,外间传言非尽无因。然供词反复,随口更变,最后得二供。其一曰:『予与某为贼,有精锐八百,屡败马军。马屡遣人说降,言极恳诚。某信而许降,歃血勾誓。既降,某与八百人马尽杀之,予幸逃脱,自是混迹民间,开小押以度日。马忽下令禁止,予穷蹙无路,遂志在杀之以雪恨焉。』按小押者,人以衣物质钱一缗,每月息一百,或八十、六十,利之最重者。天下所在多有,皆军犯、土棍、赌博之徒所为,端愍故禁之也。其二曰:『余有妻妾三人,皆逃,二无踪,一匿宁波府某县吴三少爷家,索还不肯。控至宁波府,太守断归予。结案后,吴仍恃势不遵断。适马巡边至此,予拦舆具控,马不惟掷状不受,且痛骂予无耻。予愈恨,愈欲杀之。在浙无隙,志莫副,今副矣。死所乐,可速戮,无多言。』遂不再问。”   据此二供定案,将出奏矣,而端愍之弟某曰:“杀降则枉国法,掷状则不理民情,二事叙入,非独无谥法,无恤典,且恐生前官阶难保不削去,求改言张本贼党,予兄临阵,杀其头目过多,今为逆首报仇,如何?”张公曰:“姑徇君请,但供词则一字不可易,留以昭信后人也。”   予又闻端愍被刺时,一妾闻而自经,须臾有人买榇入,人多凝为张妻,说者又谓官亲某病故,非妾死,竟无从辨其虚实。   复闻丁日昌与端愍有隙,当日私议,咸谓张之行刺,必其所主使。颇有以言引张扳丁者,张但大笑不止。此事出人臆度,遂成疑案。   及戮张时,肉片片剐下,剐至千馀刀,肉尽骨露,气始绝。自来杀人,无此惨者,而张怡然受之,至死无一声呼痛,观者咸啧啧,谓刑百加而不惊,肤寸割而不变。具此强毅坚忍,使作大将、统大军,更有何贼之不可办?惜乎其为刺客也! *曾文正知人   曾文正善知人,一见能卜其终身。任两江总督,有浙江陈兰彬,广东刘锡鸿俱富文藻,下笔千言,善谈天下事,负重名。人荐至幕中,接见后,文正告人曰:“刘生满脸不平之气,恐不保令终。陈生稍沉实,官可至三四品,然无大作用。”   既郭嵩焘奉命出使外洋,素重刘,奏请为副使。初同行,情甚浃洽,历数程,意见渐不合,议论渐牴牾。至外洋,未半载,刘寄书政府曰:“郭挈一妾去,洋酋尝接往其家,与之乱,辱国实甚。”而郭寄书政府,则谓刘见洋人一表,非近时物,窃之归。洋人发觉,怒言中国使臣乃作贼者,幸予搜出送还,以言语掩饰无事。不料卑贱如此,甚悔前荐谬妄……政府得二书,谓孰真孰伪不可知,但天朝使臣,互相污蔑,实贻笑外洋。奏撤刘归。自是不设副使。刘恨甚,谓出李合肥意,即拟一疏,列合肥十大可杀罪,使同乡御史上之。疏留中不发,在京不得志,动辄如刘四骂人。同乡畏其狂悖,皆远之。未几,资斧告绝,典质俱空。拟请同乡酒,求资助,无一人赴席。于是穷蹙无路,愤郁成疾卒。或曰吞洋烟死。   陈官至副都御史,遇事思救正,不肯随俗浮沉。然志端而气不勇,卒亦依违其间。未几,因事降职,告病归。   观文正之决二人,真如龟卜数计,然其衡鉴之精,尚不止此。在军命将,谓某可为营官,某可为大帅;某福薄,当以死难著;某福厚,当以功名终。皆一一验。   尤奇者,其同县蒋果敏,年十九,自称文童求见,实则半部《论语》尚未读毕,兼容貌陋劣,言语浮躁,性情粗暴,举动乖张,万非智深勇沉、长于韬略之人。文正独器重之,以俗语告左右曰:“毋轻视此后生。将来可坐湘乡县一把交椅。”后果帅师讨贼,所向无前,贼望风遁,功冠诸将,名闻天下,官至巡抚终。 *胡雪崖   杭州胡雪崖,初以无业游民在某钱铺供杂役。候补道王某,有银十万两,存此铺生息,无事辄至。与主人闲谈,见胡殷勤沉实,数年如一日,阴志之。值贼将犯临安,满城逃空。店主还王银,王谓胡可倚托,使代安放,约乱平还。   胡念干戈满地,怀此重资,适为杀身之媒。探知衢州一府,谷价甚贱,尽数买谷二十万石,各存其地。省垣既破,左侯进大军,图收复。至衙州乏粮,兵士欲哗。胡闻之,罄所买谷以献。营中欢声如雷,军威大振。左侯叹胡为一时豪杰,重用之。粮台归其总理。克服浙省后,钱粮军饷出入,悉胡主之。而贼所遗金帛,军将大小瓜分,有得十数万、数万、数千、数百、数十不等,均知胡忠诚可倚,公记一簿,交其收领,用则来取。胡于是提数百万无息之银贸易。凡名市镇,俱设有大肆,多钱善贾,岁获利数倍。不数年,家资逾千万,富甲天下。   夷人惟利是视,见而艳羡,推为中国第一人。沈文肃剿台北生番,缺饷,奏借英商银六百万,归海关扣还。英谓券中必得胡某画押方可。其见重于外洋如此。   自各口通商后,利之操纵尽归外洋。中国所产茶、丝为二大宗。当茶出时,众夷来买,商定而后答价,丝毫不能增。倘居奇不卖,欲昂其值以俟,则逾七日减十之一,再逾七日减十之二,又逾七日减十之三。俟愈久,价愈减。华商不齐一,遂为所挟,不得不卖。而夷人阴狠幻诈之心尤有甚焉者。茶有头、二、三春,近日茶商多逡巡不前,夷见头春茶至者少,则故倍其值以买之。人闻得利,遂争往。及二春至者,多则价骤贱。如值银一百两,仅出银五、六十两,非令大亏其本而去不休。如是而三春至者必少,则又就最后者五六人,数倍其利以欣之,以诱华商未死之心,庶明年人方踊跃来办。   总之,沾润者不过数千两、数百两,且其人有数。而折短者辄数万两、数千两,且其人甚多。盖彼心齐—,制华商盈缩之命。华商遂如鸟在笼中,闭放由人,不能自主矣。   向来夷买福茶,两月解价。予在闽垣,见初春茶至,众商会议,今年价宜划一,期限七日,公立议字,非是不卖。夷人闻之,恐华商自此执利柄,相约不买。持至两三月,竟无一人问津者。于是内有本银重大,深恐久存霉烂,亏折必多之人;有本银微末,更虑售脱无时,资斧莫给之人;且有借人本银,愈忧日月积久,息重难偿之人。人各一心,渐渐有私向夷人央卖者。夷人窥破此情形,愈不肯买。复有愿降价以卖者,夷人愈作难,谓非抑下四、五倍价不买。此时,如两军相持,一军力弱而怯,阵势忽动,遂土崩瓦解,不可复支矣。闻初春荣约值时价一百万,卖后通计仅五、六十万。反因此一议,折去四、五十万。甚矣!华商之馁而纷,夷商之坚而一也。   当各口未通之先,茶由广东出海,天下商人云集粤中。价自中国定,外洋不能挟持。故彼时贩茶者,多获厚利归。今则各镇皆有夷人,甚至出茶之地,彼可自往自办。华商固不齐一,即欲齐一,而势有不能。非独茶,丝亦然。非独丝,百货亦然。   予足迹半天下,见二十年来,以业茶起家者,十仅一二;以业茶破家者,十之八九。商贾日失志,市肆日减色。问其故,皆曰:“利柄操于夷人,华商不能与争所致。”吁!通商之弊,一至于斯乎?民穷财尽,实非天下小故,可慨也矣!   胡深知夷商伎俩,欲举一人之力,与之旗鼓相当。其年新丝将出,遣人遍天下收买,无一漏脱者,约本银二千万两,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买转此丝,胡谓非一千二百万不可。夷人不肯,相持数月。复托人申前说,胡言仍不二。夷人遂谓此次倘为胡所挟,则一人操中外利柄,将来交易,惟其所命,从何获利?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至次年新丝出,胡邀人集资同买,谓再收尽,则夷人必降服,必获厚利。使此时富商巨贾能如夷商一心,助成其事,则可挽转大局。而中国利柄,不至为外洋所握。然无一人应者,于是新丝尽为夷买,不复问旧丝也矣。胡急甚,反托人向夷人说:愿依初议卖,夷人笑而不应。再言仅求归本银,仍笑而不应。复婉转言之,夷人曰:“必欲卖,非损本银八百万不可。”胡知其答价无改移,念丝存至二三年,便变坏无用,不得已卖之。初欲居奇,不料操之太过,折利银一千万,折本银八百万。折一年息银不算,二千万两出,一千二百万两归家,资去其大半矣。   吴中沪上,近有一种弊端曰“买空”,乃赌中之变局,其法买银价、钱价、英洋价之涨落,或买英洋。价涨买时,定曹平银六钱八分,换英洋一元。如涨至六钱八分一二厘以上,则我赢。落至六钱七分九八厘以下,则我输。买落反算,银钱价可类推。设有一局,不知主者何人?富户由钱肆作保,买一万元、十万元、百万元,但凭口言,不用提银。局中买,局中卖,输赢归钱肆结算,每百元抽五元。   予在苏,友人劝买英洋,涨一万元。予不肯,强买之。第二日涨五厘,可赢银五十两,即欲卖去。友阻予曰:“毋躁。”第三日辰刻如故,已刻即落,仅赢二十两。予恐受累,急往局卖,迟至二刻,仅赢银二两一钱。考古金货,以锱铢斤两计,自宋元后,银盛行,则以丝、毫、厘、分、钱两计。十丝为毫、十毫为厘、十厘为分、十分为钱、十钱为两。此赌并计及丝毫,卖时只涨二毫一丝,故止得二两一钱。再迟一刻,便输银十馀两。及未刻,则又大涨。   外间市价,虽日日涨落,然有定时。此处则一日反复十数,顷刻可赢输银十百千万两。予见局中人出入无常。忽一人入报涨,忽一人入报落,令人神魂颠倒,毫无把握,不知其价从何处探来?明是设一坑坎,诱人陷入。而四民争买,举国若狂,虽智者亦为贪心所中,至倾家破产而不悟。有事官皆知其弊,亦置若罔闻矣。   胡一日至上海,尽买市中钱,限三日卖,三日内钱肆不得出一钱。届期卖出,赢银二百万两。继复为之,遂输银四百万两。胡因再亏折,兼奢侈过度,家资罄尽,负债累累,而有倒债之事矣。   俗称借人钱,由折减还,或竟不还,曰“倒债”。胡所倒约近千万两,半公卿大臣所寄放者。予见一奏牍,欠满尚书文某银七十万,闻实欠一百五十万。胡知大臣巨富,多攘夺刻剥所致,不敢上闻,旗人尤甚,不得私置产业,私蓄货财。因出银一万两,买御史奏参。文遂仅认此数,其馀数十万,数万,无敢与讼者甚多。然官府之钱,或欺君欺民而得,负之不为丧阴骘;商家之钱,则积累而至,且倚以为资本者。胡所倒,商亦居其半。自此,各大肆转运不灵,市面愈无起色。而亏本歇业者,纷纷起矣。   初,夷商畏胡金多,遇大小交易,恐为所阻持,尚不敢过于狠毒。至是无与颉颃者,愈制华商生死之命矣。然则胡虽不足道,实系中国商贾盛衰之大局也。末路如此,噫!   胡为人挥金如土,好施与以沽名。遇赈济事,十万八万无所吝惜,受其恩者亦颇称之。然渔色太过,路中瞥见美妇女,知为中下户,必出重金买为妾。不从,则以势恐吓之,务在遂意而止,买娼妓亦然。此中颇有坏人名节,丧人性命者。强买后,或三五夜,一两月,仍复厌弃,给银数百两,任其他适。凡买而旋遣者,殆数百人。   某秀才贫穷而孤特,妻有殊色,偶为胡见,使人持五百金啗秀才,卖为妾。拒不允,强委银去,命舆夫来舁。秀才徬徨无计,妻曰:“不去,大祸必至,妾有以报君,断不失身。”衣中隐藏小刀,银亦带去。至胡门下舆,以刀刺喉死。秀才愤极,具控抚臬,皆其至交,抑而不理,冤气填结,无路可伸。闻彭刚直不侮鳏寡,不畏强暴,肯为下民雪冤,知巡河至姑苏,奔至其舟投状。刚直颇不肯与地方讼事,掷而不受。秀才泣曰:“彭公亦复如是,已矣!冤莫伸矣。”以状置怀中,跃水死。刚直见其情真,命救起,气绝矣。出状阅毕,往往杭垣,召胡至,示以状。胡谓小事,行当厚礼祭葬之。刚直大怒,曰:“强取妇女,丧人两命,尚云小事乎?”命绑缚,请王令,欲杀之。合城官闻而俱至,力救,不听。巡抚某曰:“罪宜杀,但全省公项,俱胡经手,猝杀之无从查核。请拘系十日,清理公项,再杀何如?”刚直许之。巡抚某遂修札,发八百里加紧驿马,往陕西,十日得左侯救书至,曰:“胡罪不可逭,姑念其助饷大功,此次乞宽宥,再不悛,即置重典。”刚直素重左侯,替胡罪,严词申饬,释之。胡自是悚惧,不敢复效前辙矣。   当倒债时,所负大吏金,争欲置之死。赖左侯保护,得无事。或谓胡先得左侯书,曰:“闻君负欠八九百万,此等贪官墨吏之钱,可还不可还,宜及身为计,无贻子孙累。”胡遂动此念。予谓传言者之过,左侯决不教人作恶。   胡倒债后,效尤者踵起。苏州某县某公,曾署福建按察使,富称百万,开当铺,钱铺数十。人谓可倚,官绅商贾所寄存动辄万千百,而孤寡妇女,二十三十亦放其铺内生息。一日诸铺尽闭,谓资本大亏。请各债主至,计欠一百八十万,货物产业,仅值二十馀万。而有力者概取去作抵,懦弱妇女,号哭欲死而已。铺户更饿泣吞声,苏垣因之闭市数月。巡抚卫荣光奏参革职追债。时予在毗陵,闻其家甚不贫,阴荫恶心,诈言亏折。其实先遣二子运寄安徽各处矣。呜呼!以三品大员而行同盗劫,何怪人心之日险,世事之日非哉?! *刘渊亭军门   徐鹾副星槎自天津附招商局轮船南返,刘渊亭军门陛见回,亦附此船至上海。   鹾副近前问越南战事,不肯言。但呜咽流涕曰:“近越南主为法夷所禁制,名曰王,实不得有为于其国。将来生死未可知,旧君如是,夫复何言?”固问之,则曰:“兵事最忌牵制,余此次力御法夷,所缺者军食耳。若皇上但助饷,不发兵,听余一人与法战,则越南可望保全,西贡或可望收复。余尝生擒其名将一人,曰李威利,阵斩其三大将,杀获其小头目数十。法夷颇惧,有退志。自岑官保出关后,名为救助,阴实辖制。余不敢开罪宫保,遇事不得不参酌,而意见多不同,可否恒难定。用兵一步百变,况与法战,尤不可以常情度,必待反复计议而行,未有不失机宜者。余自是惟求不败而已,不能再立奇功也。且宫保御军不及从前严厉,将士骄纵已极。甚至强取财物,淫占妇女。越南人颇苦之,渐有向法之志。可惜皇上费数千万军饷,丧多少兵将。余亦竭尽数年功力,而越南卒归法有,言之实为痛心。”   又问前屡胜法用何策?曰:“夷人炮火之利,人所共知。若出大队与战,必败多胜少。予则零星布阵,或三五人为一队,或七八人为一队,千人可列十里。或在其前诱之,或从其中扰之,或绕其后惊之。予兵皆善走,彼追则奔入小路,彼止则出。夷人性躁急,不耐久,必极力追杀。予俟其炮尽勇衰,然后合围击之,法故常以此败去。予无他长,亦善走,奔马往往不能及。”鹾副闻而太息,为予详述之。   予向阅《申报》,叙法自丧李威利后,军士皆有怯心。其驸马某为将佐,元帅命出师,流涕不肯奉令。问故,曰:“余前与刘某战,仿佛见其形长八九尺,凶猛如恶神模样,兵士皆青面獠牙,喝一声我军手足俱软,枪炮不能放,刀剑堕在地,是以大败回,买不敢再往。”   元帅曰:“不遵令当斩。”曰:“斩亦甘心,尸首犹可返国。若与刘某战,则血肉飞洒,化为尘埃矣。”元帅无奈之何,以其驸马系归法王治罪。时军士皆新调至,闻而心动。是日出阵,全军溃败,元帅仅以身免云。   《申报》者,通商后,英夷在上海设一馆,请人往各处探访近事,列报中,卖与人阅,以射利者也。外洋一气,断不肯故暴其短,以贻中国耻笑,所言不虚可知。司马仲达畏蜀如虎,宜乎!   讲和时,法夷必欲皇上召军门入关也。军门名永福,渊亭乃其号。以仗义而起,讨法夷,保越南,人称之曰“刘义”,其旗黑,又呼之为“黑旗兵”。闻出阵一女随,亦善战,有木兰风。 *徐广缙   道光二十九年,徐广缙为两广总督,叶名琛为广东巡抚。英夷兵船泊虎门外,使人来言曰:“二十七年,两广总督耆英,许我二年后入城往来,今宜践约。”逼徐、叶二公允答。二公谓:“许之,恐生他变;不许,恐启衅端。”方计议间,粤人已出无名告示,高张城外洋行门首。先痛骂官长,贪生畏死,靦然人面,低首犬羊,毫无羞愧,罪皆可杀。后痛骂英夷,生同畜类,恶甚虎狼,流毒中国,贪饕无厌,人人愤怒,思食汝肉而寝汝皮,汝能挟制我皇上,不能挟制我百姓。如敢入城,则焚毁汝舟舰,歼杀汝族类,不许你一禽一兽回国。须臾聚乡民四五十万,莫不拔刀架炮以待。   英夷惧甚,飞使入京,要挟宣宗下旨严谕官兵,不然攻破各口,再攻天津。宣宗不得已,使军机廷寄两广督抚,允其入城,不许百姓滋事。徐公接读,曰:“如是则粤人愈愤,激变在须臾矣。”遂矫旨全更其文曰:“谕尔督抚,不准英夷入城,如其恃强,该督抚即帅师与之血战,不得畏懦以取罪戾。”持示叶公,谓之曰:“今日之事,我愿乘一舰至虎门,要其头目过船,以此文示之,不从,即回。公可谕炮台开炮,击沉我舟,我死,其头目亦死。头目死,彼兵必乱。公以重军击之,必获大胜,如是而中国之气稍吐矣。请公为其难,我为其易。”说毕遂行。叶公旋调十万兵以俟。   徐公至虎门,使通事往,复命辰刻来会。过巳未至,徐公命缚通事杀之,谓:“夷务之坏,实由汝辈为汉奸。”通事叩头泣求曰:“免我罪,请彼即至。”徐公暂放之,果至。示以廷寄,谓之曰:“不从,即开战,无他言。”英酋素见督抚怯懦,可以迫挟。不意徐公倔强如是,亦惧。且恐犯粤人怒,则容存无地,遂允不入城。徐公曰:“空言无凭。”即具照会至。并加告示,谓两国永好,入城之说,可毋容议。事既定,并章入奏。内有云:“臣徐广缙擅改圣旨,罪当诛,请交部严议。”   宣宗得奏,大悦曰:“数年诸臣委糜,无一人能伸国威,此事非独无罪,且有大功。”亟下诏褒美,酬封徐子爵,叶男爵云。   是役也,徐公实阴倚粤人之势,以挟服英夷。然事变难测,非置生死于度外,焉能成功?为国忘身,真忠臣也。日后讨发逆,所部皆精卒。为林文忠募粤人练成者,不善调度,一败溃散,尽变为贼,将略非所长,论者惜之。 *中山王后裔   某将军,侯爵,无子。由某省入觐,舟过金陵,泊莫愁湖侧。见渔船中一孩子,可岁馀,极伶俐,甚爱之。使人谓其父曰:“肯与我为子,当赠金五百两。”其父嗜利,许之。其母不愿,然无如其父何。至抱去时,向左肘咬下肉一脔,以为他日证据,将军遂冒为己子,即某公也。数年,将军卒,某袭侯爵。年未三十,为山东巡抚。   其父耗去所得金,身后仍赤贫。其母访知其子已抚山东,奔至首府具禀,谓:“今巡抚乃我子,今已贵,宜迎养署中。”首府不敢隐,见某公白之。某公怒,谓无此事。且骂首府模糊。首府不服,出即传讯其母,复具一清,供叙年月始末,历历可据,且谓左肘有确证。首府复入见曰:“中丞欲释疑,须袒左袂,令众验明,庶免物议。”某公忽大笑曰:“人言验左肘,便露左肘,人言验下体,其露下体乎?”然口虽支吾,心甚悚惧。急遣亲信私遗其母三千金,令速归,以泯其迹。   盖旗人不得养螟蛉子,一经发觉,生者非加戳,即充极边军,无赦;死者则尽削去生前官爵也。其父姓徐,为中山王后裔,人莫不知之云。   林文忠为两广总督,奉旨禁洋烟,英夷不遵,与之战,击沉其兵舰数大艘。时穆彰阿当国,某公为直隶总督,内外党结,大肆贪风。英夷遂至天津,进贿银三百万两,求杀文忠。某公即参其办理不善,激成国家大祸,非正法不足以谢夷人,穆从中极力构成。宣宗大怒,命拿问,拟行大辟。王文恪鼎痛哭极谏,得免死,发遣新疆。某公旋调两广总督。英夷复进贿百万,乃尽反文忠所为,拆去沿海炮台。澳门为入广要口,所筑炮台最坚,亦俱堕坏。英夷遂无忌惮,不可复制矣。   既而事决裂,某公亦拿问拟斩,则以钱多贿政府营救,得充发口外。复贿要人重金,奏请赦回。未几,授陕甘总督,贪婪如故,赃私狼藉。某御史列八大可杀罪奏参,复拿问鞫实,杀在旦夕矣。遂倾家资一半,赂权贵上下,为缓其狱,而日月渐更,竟赦出无恙。然则某公之误国殄民,得保首领以没,亦云幸矣!   不谓身死后,其党某为陕甘总督,非徒欲掩某公恶迹,且欲扬其美名,虚奏两省士民,感激惠政,至今讴歌不辍,皆愿建立专祠,岁时祭祀,以报其德。   某公子复挥金如土,贿求当路揄扬,遂无举旧事以驳之者,已依某督所奏,建祠有日矣。而翰林学士陈公宝琛,闻而忿然,即发其前后罪恶及在陕甘贪污之状,一一奏上。谓此人可建专祠,则天下皆贪吏,无廉吏;皆奸臣,无贤臣矣。某督与军机何丧心昧良一至于是!太后览之,知为诸臣所欺,赫然大怒,严词诘责,立命撤回前旨。而陈公直声,遂闻于天下。   [附记:此条初次两稿标目均为“琦善”,文内所有“某公”,两稿或称“琦善”,或称“善”:“某公”自是“琦善”也。] *王文恪鼎   林文忠获遣时,河决半年,历治无功。文恪奏保文忠素谙河务,请戴罪往治。未敬月合龙,回京。文恪以有劳绩,为文忠特具一疏,上请还原官,次请复原衔,次请免发遣。时在事人员,有邀超迁者,有得议叙者,有革职而开复者。宣宗持玉疏在手,方言林,穆彰阿即曰:“林某罪重,微劳不足赎,请仍发往新疆。”宣宗颔之,文恪闻而请独对,跪泣曰:“林则徐偶失机,然实有经世才,可办大事。乞如前奏,赦留在京,遇有艰难重务,再任之,必能立功赎罪。”宣宗不听,文恪涕泗长流,再四叩头以求。宣宗拂衣入,文恪无奈何,回朝房默不言。俟同列退,命仆具纸笔,闭户缮奏。极言穆彰阿贪贿误国,宜置重典;林则徐忠纯智哲,宜赦罪置朝右。皇上如从臣言,臣死瞑目云云。缮毕,置怀中自经。仆讶逾时无声息,破门入,气绝矣。   张文毅芾、陈尚书孚恩当值日,闻而即入。其仆素识字,挈怀中奏与之阅,二人穆党也,阅毕默然。飞召其子至,其子握奏,涕泣不知所为。二人危词恐之曰:“皇上方震怒,若上此奏,其祸不测。不如焚之,我辈代拟一疏,非独无罪,且可得恤典。”其子庸人也,依之。又有云:以一万金买焚者。   宣宗猝闻文恪缢死,大惊。大哭曰:“朕过矣,朕杀之。”旋览遗疏,无他辞,犹悲哀不已。论者谓此时若上前奏,穆纵不获重罪,必降革出政府,文忠必赦留京师。如是则英夷扰乱东南,或仍用文忠出办,亦未可知。英夷猖獗,必不至若是之甚矣。故人人痛恨其子之不肖,而尤痛恨二人之党恶害善,误国误民也。   宣宗信任穆彰阿,穆负圣恩,招权纳贿,妒贤害能。而一时趋承奔走,为之羽翼者,有十人,京师号曰穆门十犬。张、陈其二犬也。陈不足论。张抚吾省,拒贼全城,厥功甚伟,后死回难,大节凛然。惟此一事,未免为白璧微瑕,惜哉!   文恪子文翰既拙,书法亦不工,仅能作八韵诗,而每首必有一二淮别字,侥幸入翰林。闻有大考,告病归。后拟捐知府,吏部难之,谓翰林避大考不能捐。果欲捐,当奏请补大考。其子惧,仅捐二品虚衔以荣身。吁!真析薪而不克负荷者矣。 *御史屠守仁   发逆创乱,兵饷支绌,朝廷大开捐例以助军需。其名目甚多,不能悉举。光绪五六年,奉旨停捐。未数载,法夷败盟,征兵半天下,需饷甚急。复开海防捐。岁馀和成,河决郑州,泛滥千馀里,修治工费甚巨,再开郑工捐。二捐俱济国用。   光绪十三、四年间,忽有海军报效名目,报效者,多革职人员。议定某官某缺输银若干,由海军衙门大臣奏请,声明不敢领奖,私以所议达于内廷,乃如所议,特旨予之。   凡捐有例,例不合者则不能捐,且止道府以下。惟报效则例不准,开复者亦得开复,例不能越得者,亦可越得。定制,独军功可以破格开复,保举仍须循序,其馀虽异常劳绩,皆不得越次。海军报效皆能之,盖其银多归内用。巡抚以下,亦可简放。   浙江邵某,初为上海道,家资五十万。旋迁某省按察使,复迁台湾布政使。未几,为巡抚刘铭传奏参,勒令开缺。归仅半年,特旨授湖南巡抚。人讶未复原职,何以遽为巡抚?则以报效白金十万两之故。   觉罗成孚为东河总督,郑州初决口革职,仍在河工效力赎罪。继之者为李鹤年。已而河复大决,二人俱充发口外,调广东巡抚吴大澄为河督。未三月合龙奏上,凡从前获谴人员,俱加恩宽宥。二人赦回,革职如故。成孚报效银六万两,得旨以按察使候补。   凡捐有局,此独无局。不知者虽欲输银而无路,必得其人,方能报效。故常纳银一二万两,必加外费一二千两。御史屠守仁,力奏其弊,谓甚于斜封墨敕,非盛世所宜有。太后下旨截止,由是内廷皆恶之。   光绪十五年,太后撤帘,皇上亲政。屠复奏皇上年少,历练未深,军国大事仍宜请皇太后圣训。大臣奏折,须并如前式。太后大怒,谓逆探意旨,有心阿媚,降黜之。 *山西赈事   山西大荒,巡抚葆亨、布政使王定安分吞赈银五十万两,御史奏参革职,勒缴原银,起曾九帅国荃为山西巡抚。九帅先出家资十万,采买米粟,复多方设法赈救,所活无算,三晋人颇德之。   有知州段鼎耀,铅山人,司赈务,侵银三千两,寄归买田产。翰林汪鸣銮奏参,谓睹此哀鸿遍野,铁石人亦应动情,乃忍于侵吞,更有何恶不可作?非杀之不足以整顿赈务,惩创人心。事下九帅查办。段知罪必及,即如数缴出,以冀末减。阎丹初中堂闲住晋省,九帅问之曰:“缴出虽可从宽,但银一两,可活一人,倘无人举发,不且毙三千人命乎?”九帅即拟绞监候,奏上。太后曰:“饥者生死在呼吸,乃一味贪婪,绝不忍怜百姓,其良心已丧尽。必待奏而始缴,则人皆效尤。幸不败露,败露亦第缴出,无重罪,此风断不可长。”下旨立即正法,着王定安监斩。   翰林张佩纶援此案,复奏参葆亨、王定安曰:“段鼎耀所侵仅三千两,又已缴出,然且加大辟。葆、王二人,所侵五十万两,罚仅革职,银未见缴。岂非官小而少者,罪宜重,官大而多者,罪宜轻乎?岂葆亨为六王妹夫,王定安为葆亨党羽?卑而无援救者,罪宜重,尊而有护庇者,罪宜轻乎?”太后阅毕,下二人狱,拟籍家正法。六王复极力营救,仅充发口外,勒限其家缴银而已。未几赦回,所缴银不及十之一二。   太后自是阴恨六王挟权倚势,植党徇私,渐有黜之之志。而深赏汪鸣銮、张佩纶、陈宝琛三人敢言事,思不次用之。 *勒中丞   丁日昌抚吴,张中丞朝栋为藩司,勒中丞方琦为臬司。春正初旬,织造请张、勒二公饮酒。宾主坐定,方献爵,丁使人至曰:“有要事请二公。”主人曰:“新年想无大事,终席去不迟。”言未已,又见数人骋至,曰:“中丞已坐堂皇,请速往,毋误时刻。”   公不得已,辞主人。至抚署,果见左右排列,阶前立刽子手四人,惊问中丞何事?曰:“杀某知府。”问:“何罪?”曰:“拆某处坝。”二公曰:“是奉中丞命。”曰:“辰刻使拆,未刻飞止之,拆如故。有意违犯,罪当杀。”曰:“无杀罪。”曰:“必杀之。”勒公遂抗声曰:“杀一百姓,尚由本司定罪,况一知府?中丞必欲专杀,奏裁臬司一官则可。不然,不能杀。”张公亦力争曰:“不能杀。”丁大怒曰:“权在我,公等安得阻挠?”即命绑缚往市曹。二公齐声曰:“中丞必杀此人,两司不任其咎。”返身即出。   勒公谓张公曰:“巡抚枉杀属吏,藩臬均有处分,盍占先着,缮奏以俟。某刻杀,某刻即发何如?”曰:“善!”遂急归,各拟稿。丁见二公艴然返,知必揭参,意亦惧怯,不敢竟杀之。   近日督抚权重,黜陟生杀,藩臬唯唯听命。勒公独抗争,张公复力助之,皆朝阳鸣凤也。顾丁何为必杀此人?盖猝接都中杨公泗孙书,谓此坝不可拆。丁素媚朝贵,不敢拂其意,遂委罪于某太守,欲杀之以说也。 *以婢易女   彭刚直幼聘某富翁女,家渐落,某悔甚,然不敢显然绝婿。桃夭期届,以婢易之。于归未久,刚直察知其情,怒甚,以告母。母曰:“予望孙急,生子后,任汝所为。”刚直承母意,为夫妇如初。数年,生一子,遂奉母命出之。贵后,人偶问其家室,则色变不言。   陶文毅初聘同邑黄氏女,女嫌其贫,易之以婢,事与刚直同。始末详《池上草堂笔记》中。然文毅处之坦然,与赓偕老,气量过刚直远矣。   又蒋果敏初亦聘某氏女,以蒋贫,逼绝婚。果敏洒然许其他配。后所嫁夫业裁缝,闻果敏贵,愧愤欲死云。 *假寐   张南皮制军淹博冠一时,自命有经世大才,负重名,出督两广,视将军以下蔑如也。人传其假寐一事甚奇:谓制军彻宵不睡,尝四更请抚、藩、臬计事,皆不敢不至。至则方假寐,左右不敢惊,惊必获谴。天明未寤,皆倦归卧矣。则忽觉,问曰:“请来乎?”曰:“刚归矣。”即复召之至,又不敢不至。   当夏日,将军某拜会,已请舆至堂中矣。自辰初至巳初,主人未出迎,问故,曰:“忽然假寐未醒。”直至巳末,方接见,而将军汗透纱袍矣。   又尝往拜巡抚,主人肃衣冠,拱候逾时,侍从尚立门首不动,使人询之,曰:“正在舆中假寐。” *崇厚   回王白彦虎反,攻据新疆全境,寇甘肃边,震动关以西。大军进讨屡败,调左文襄往,文襄奏:“此贼狂悖,非旦夕可平。请给兵饷,无缺乏,需岁月,无催迫。限六年,挈二万里疆土还之皇上。不效,则治臣重罪。”   报允。至六年,果全境肃清。惟白逆一人遁入俄国,未获。俄遣兵送入伊犁城,保守之。文襄念进师攻杀,逆可立擒,但恐开衅于俄国。按兵不动,奏请遣重臣出使,以理义祸福谕其君臣,交出此逆。不从,再用兵,我有辞矣。   太后命大臣慎简其人,沈文定中堂荐奉天将军崇厚,可胜此任,诸臣怂恿之。独翁叔平尚书谓:“此公若往,必辱君命。”文定曰:“公意中有人乎?”曰:“无,但此公决不可往。”曰:“彼官至一品,家资数百万,必自爱惜,决无欺君卖国之事。公何所见而云不可?”曰:“惟其爱惜,所以不可。虽不欺君卖国,必至贪生畏死。盍再简择,岂无洪皓、郝经其人者?且此公久享逸乐,虽使之亦必辞。”曰:“已通私札问之。”出其回书云:“深蒙奏荐,当拚一身以报知己。”尚书语塞。文定遂谓翁公知之未深,复保部曹邵日濂为之副。   既往,俄迎入客馆,初甚恭敬。越日,请正使赴宴。至席,居首已有人。俄臣曰:“此白公,王也,宜坐一位;将军,臣也,宜坐二位。”白抽剑按席曰:“汝为杀我而来乎?且先杀汝。”即作杀之势,俄臣伪劝止。崇魂魄已丧,哑无一言,觳觫终席出。旋兵数十围其馆,要以八事,从则生,否则杀。邵尚争数语,崇则肉颤胆碎,矫旨允之。犹恐难生还,具一疏,并寄书政府,谓有要事回朝面奏,请先归,留副使终事,不待命即发。邵苦止之不听,浮海十万里,至上海,往天津仅四千里,忽曰浮海艰苦,登岸由陆路回京。沿途倚钦差之势,勒索州县,供应馈遗,动辄数千两。奏书既达京,皆知其惧死允八事。数十人交章劾之曰:“如此辱国,杀之不足以蔽辜。”半路得旨拿问,而前途未经州县,莫不以手加额曰:“幸而免耳。”至京下狱,卒以钱多贿要人营救,脱逃法外。   后争八事,几启兵端,虽经讲和,还我伊犁城,然终不交出白逆。 *马江战事始末   光绪十年,予在闽藩沈方伯署中教其两公子。方伯弟森甫太守同居斋中,暇则纵谈天下事。闰月望,前闻法人败盟谅山,太守即语余曰:“沿海各口,从此多故矣。然天津军器炮火甲天下,自大沽至燕台,李相早有布置;浙江刘中丞知兵,闻三月间即于海口下梅花桩;长江有曾帅足恃,彭公在广东,防守亦严。可虑者其闽疆乎?何制军书生不谙军务,张幼帅抵闽后,气焰徒盛,所敷设甚属平常,恐非济变才。法如开衅,必避难就易,首事于闽疆也。”予曰:“不畏,有海口在,长门之险,金排之固,彼岂能飞越耶?”   及二十日,法有数兵艘抵五虎门外。旧约:外洋兵舰可至中国游历,或不识水道,中国给引港人引之入。法援例遣告制军。制军会议,张幼帅居首座,将军、中丞以下概在列。予闻而谓太守曰:“此事决不可从,彼业已败盟,何和约之可援?莫若婉言拒之,否则令各炮台严兵以待。方伯分能进言阻挡,请告之,以转达当事。”   二十二日,闻已引入口,有二艘焉。予问太守,即述当事之言曰:“无害。三月,有二艘至马江,其酋长入城拜谒,宴之乌石山,随即开去。今决无他。且彼虽败盟,我如不遵和约,恐愈触其怒。”予乃跌足叹曰:“危矣!”已而继至有五艘,皆巨舰,载巨炮,心腹之患已大,当事仍茫然。惟穆将军慷慨从事,帅师镇长门。张幼帅旋亦屯兵马江。幼帅不知兵,在营建旗,或红或白,时改刻换,谓示之不测,可以惊恐法人。又集舢板数十号,谓可助击法舰。又用木排数十,或实以薪草,谓可近法舰纵火焚之。或置油桶硝包于其上,谓可抛入法舰中。此皆同儿戏,岂足损铁舰毫毛?实资法人之笑也。斯时宜集全省兵,选其精锐,以成一军。而幼帅兵二千,皆新募市井无赖之徒,未经教练,草草以拒强税,以致师溃而身窜焉。制军则绝不以兵事为意,署中供养一观音,日起必顶礼满百,始出见客。六月十九日,俗传为观音生日,城外有其庙,是日朝服蟒衣,往庙盛祭,并谕藩、臬陪祭。军事虽亟,心则在佞佛也!   二十日得基隆战事确音。翌日,张军门得胜,上书制军请战。谓彼已开衅,势难中止,若不先发制人,恐为彼所乘。制军百端难阻之。翌日,又有马江下流三十里尚干乡聚数万人上书制军请战,谓自备糇粮,杀得法人若干,官再发赏。制军怒斥其书,遣官镇压,谕毋乱动,动者以军法从事。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杀毕,各领其尸。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制军既不许战,复投幼帅力请,幼帅虽不拒,亦不从。是乡人愤极而归。闽江上下有善泅者数百,入水可五六时不出,幼帅曾亲试之,皆生于是乡者。法毁我舰后,不敢轻易上岸者,实惧是乡人乘其后。诸国领事,阻法人无攻省垣者,亦怯城破,无官弹压,是乡人必作难抢劫洋行也。使张、何二公早收而用之,何难与法一战哉?   自六月初,法舰时增时减,或十数艘,或七八艘。及二十三日,予阅日报,止五艘在马江。即上二策于方伯,请转达当事:一曰塞海口,口旁本备石船四十号,夜使人凿沉之,法必不觉。口既塞,后者不能继。内止五艘,我有十一艘,以两攻一,又夹以岸上炮兵,未有不破之者。此机断不可失,稍迟一二日,法有二十馀艘在中国,一旦麇集攻我,则不支。一曰以麻塞轮,法用木筏十,每筏置麻五万斤,分为十股或二十股辫之,辫头束铁钩二,每约重四五斤,尾缠大石。夜使善泅者从水内拖筏,离法舰六七十步之遥,以两筏夹一舰,暗投钩于其轮中,投毕毁筏,沉麻于水,其轮一动,必自缠绕,必不能复动。又使善泅者从旁巡逻,法人觉而入水自解者,即从水中杀之。此法在大海不能行,无善泅者亦不能行。好在已入内港,又有善泅者数百,自可随我布置也。而当事者曰:“口不可塞,诸国通商来往不绝,阻其出入,恐不见听。”不知此为何时,彼何能咎我?且方伯曾献计曰:“与诸国约,船泊口外,所载货物,我出资雇小艇送至口外交割。”此救急策也,而亦不行。至塞轮一节,则直笑为迂矣。   二十五、二十六两日,法舰复至者,果有十一艘,外又有十艘,悬他国旗,实法舰也,而我不知。   二十九日,谣言法将孤拔病重,兵多患疫死,孤拔又托诸国领事来言,情愿出口,惟欲我兵舰送之。诸公皆以为真,惟不肯以兵舰送,争论数日。至七月初三日,忽有马江之变。盖孤拔自知已入绝地,若我堵塞海口,以兵舰邀其后,则成坐毙之势。又闻尚干多人踊跃欲战,恐我收以为用,故散谣示怯,懈我军心,一旦猝发,则措手不及。是战也,法舰之锚,前数日暗以棕索换铁索,战时刀斩立断。二十一艘片刻齐举,且早列三艘为一队,为彼此策应之势。而我十一艘,横列船政门首,为一字形,前后不能相顾,锚皆铁索,难断,非数刻不能起。法舰巨炮,皆预实硝子,我军多临时实之。法水雷预置我船下。我水雷四十座,未知置在何处?战时无一发者。法并三舰,先击我一舰,馀仓卒起碇,或开数炮,或不开炮,逃者逃,走者走。故我九舰全沉,二舰搁浅而坏。法则无一毁者。闻法兵止伤七人,我军逃走外,实伤六百馀人。是败也,实由误信谣言及法欲出口之故。又法换索列舰,不先觉察。法着着布置,而我着着茫昧也。战时,船政门首有巨炮四尊,止开二炮,兵即散走。船政局钦差大臣何如璋会办,南洋钦差大臣张佩纶亦随之走在山后一破茅屋内隐避。   越二日,何入城拜客,闻谈次间,殊无悔愧之色。闽人谓其与法通,先寄银数十万两于洋行中,冀一败以掩其迹。斯事真伪,予不敢知。张则闻投穆将军于长门矣。我军已败,犹闻法炮声,中宵方止,盖轰毁船政局也。   初四日,法反舟外击,两是内,沿河百六十里炮台全毁无完者。当筑时,所费甚巨,由制军任用私人,侵蚀肥己,潦草竣事,至不坚固如是。内金排一炮台,为林文忠所筑,最得地利者,而司事者任意改置,殊可叹也!   闽疆之事,总前后有三大失。予涉阅天下海口,惟广东未至,馀者无险于福建者,自入口至马江,百六十里,两山夹水,极其纡曲,常有一二里之遥,及三四里之遥,前后舟俱山隔住不见,狭处止可过一轮船。使当时不放之入,虽百铁甲船,亦无能为役。制军无足论,独怪幼帅事权在手,又自命为豪杰,所见亦不及此,致引虎入室,势成反噬也。中丞以下,亦无一人言法舰入口之利害,而力阻其事者。唯唯诺诺,酿成此祸,此第一失。而大之最大者也,不能早塞海口,绝其接济,此二大失也。基隆开衅后,请战者众,当事犹执上谕不可衅自我开之说以拒人。不知上谕统全局言之,井未言彼处虽战,此处犹不可战,战仍为开衅也。窥诸公之意,真怯懦畏惧耳。基隆虽战,犹希图和议之成以求无事。幼帅意虽欲战,又不知阴为部署,先发制人,徒欲虚张声势,以恐吓法人,致为法人所窥乘。此所谓无谋人之心而令人疑之,殆;有谋人之心而令人知之,拙。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也,此三大失也。   幼帅智识既不高,气度又浅露,此时正宜虚怀下士,博采兼收,人可用者用之,言可从者从之。而其驻马江也,惟以钦差位望自尊,凡来言军事者,概不礼接。有杨厚帅之子杨观察,又有观察某,忘其姓,同时求见。二公皆久参戎行,谙于军事者,倒屣迎之,且恐不及,乃托词拒绝,不与之通。志小气盈如此,败非不幸矣。   时闽人以洋布绘各官图,悬钉城内外。图制军,则左手执高王经,右手擎洋药一盒;图中丞,则右手批阅墨卷,左手挽绳一条;图方伯,则身倚银库;图廉访,则向天嘘气;图盐道,则左提爱妾,右抱幼子;图粮道,则身坐仓库中。又一图,则将军执一法人将杀之,制军跪求勿杀,幼帅在旁怒目而视。又一图,专图幼帅,如何图法,则未得其详。又一图,则辱制军已极,有不可形诸笔墨者。盖闻人谓制军事不预备,所筑炮台又不固,百姓请战又不许,非私通法人,必无如此行为。故恨之最深,污之最至。   初四日天将曙,有一夷人入制军署,闽人皆指为法人,谓私通有确证。顷刻聚数千人,毁头门,至大堂,焚轿旗牌伞,意在杀制军与夷人然后已。中丞、方伯急至开导,置若勿闻也者。及廉访至,长揖对众曰:“此实英商,志在讲和,非法人也。倘杀之,英祸又起,尔等亦不利,请退去,如何?”众皆曰:“裴大人平日未尝欺虐百姓,好官也,其言必可信。”遂退。予谓制军懦弱无能则有之,私通法人则未必然,此盖闽人之过疑也。予于开战日,出居城外。初八日,买舟往崇安,回江右。后事如何,则不知矣。   当法人之初抵口外也,岂敢遽入哉?其遣人来,特探我意耳。天津、长江、浙江、广东,何无入口之事?非早有以拒之欤?闽省诸公,胡不识事机之甚也?呜呼!马江败后,东南震动,调兵筹饷半天下。一着之错,全局皆差,可胜叹哉?或谓不放之入,内港可无事,台湾孤悬海外,则如之何?不知台南之险,非得天助,断不能入。观郑成功及康熙间破台事即知之。澎湖水急浪恶,轮船不敢久泊,得人而守,亦不易破。基隆虽不及台南,然使早善筹防,有险可扼处亦多。闻全闽炮台费,莫巨于基隆,所用银二十馀万两,皆制军私人司其事,入欲壑者,几三之二。岑公抚闽时,往阅,知不坚,欲改筑,以前费过巨,重其事,且旋督云贵,亦未暇也。刘省帅初至巡视,亦谓必误事,方奏更造,未及十日,而法人来攻,果受二三炮即毁坏。幸刘公善兵,不然,炮台一失,能复支持乎?故论误全闽之事者,首在制军,幼帅特其次耳。 *基隆失事纪略   十一年春,予复至沈方伯署中,访基隆失事状,得二说焉。   一谓误于李某。李某者,籍广东,职太守,制军私人也。委理台北粮台,即侵饷银数十万,无计开销,惟幸军败以掩覆之。   一日,刘中丞与法人大战,法势将北,李忽即报曰:“沪尾失守矣!”沪尾者,离台北府城六十里要口也。沪尾失,则府城难保。而刘军前后受敌,中丞遂麾军退,急回救府城,法遂乘势据有基隆。及至府城,知无其事,即遣人执李某,已不知何往。或云,早遁入法军矣。   一谓非尽关李某之罪,中丞实受要人旨,谓宜让法人一步,为日后议和之地,故借此以退军。不然,此何等事?何信李某之深,而不复探其确否也?且中丞非不善谋善战者,当六月初旬抵台北,百无预备,未十日,而法即来攻,然尚败之而去。况法人再攻基隆,乃在七月二十以后,有此月馀,布置岂有不安妥乎?岂反不能拒之,而仓卒以退乎?即谓沪尾失守,何不暂分军回保府城,再筹善策乎?何必全军尽撤,而又若是之速乎?诚有不可解者在矣。   斯二说也,遍访之于人,符于前说者居多,后说则或隐约其词,若是若非焉。其殆不敢明言,恐以贾祸与?抑亦事属子虚,实传之者之妄也,均未可知也。   予则谓胜败军家常事,基隆虽失,台北无恙。法人之志,本在全台,故聚三十馀艘,兵数万。全力进攻,不遗馀策。而中丞能抗拒半年之久,法卒无奈之何,厥功亦甚伟矣。基隆之事,不必深求焉可也。 *胡元伟   咸丰间,军饷支绌,大开捐例。无论何人,俱可报捐。捐数足备,某省某缺,几可指名而得。引见时,但得同乡官印结,便可领凭到任。   盖捐官例,某省人必得某省京官保认,出印结,方许就职。而印结银数多寡与章程,各省亦不同。京官穷苦,俸不足养一人,皆恃此为津贴。各省皆立有印结局,捐者既多,的实根柢,每不及深究。   江忠烈抚皖,城为贼据,以庐州为行省,贼往攻屡败,遂择党中最狡者一人,曰胡元伟,挟重资入京,指名捐庐州府知府,或云指省分发安庆。后以贿赂上司,求得署庐州府事。   当捐时,厚遗同乡官,为之延誉,无一知其为贼党者,忠烈更不知也。履任谒见忠烈,举止合度,议论风生。谓今日守城,应如何布置,皆中机宜。忠烈喜甚,谓得此人辅助,城可保矣。   孰知某夜与贼暗约,大开城放贼入。及忠烈觉时,已不支矣。遂骂贼而死。贼屠城,官军无一脱者。   越日,贼忽假仁假义,以掩其迹。仿司马昭讨成济之计,杀胡以徇于军曰:“此乃不忠不义,以城叛降者,如有效尤,以此为例。”真贼心贼智矣! *叶名琛   叶名琛以宰相督两广,奏请迎养其父。父至,不入署,别居长春仙馆,纳贿卖缺,门庭如市。每年生辰,广受礼物。   金铺何西茂,为属吏造金器送老大人寿,每次获工资银三四千两,平日所进金器不在内。数年,起家至数万金。叶有银五六百万两,托伍家放洋行内生息。父子酷媚鬼神,署后一楼,云有狐仙居其上,日敬事之。   咸丰七年,英酋以桦船事生衅,叶相竭诚叩祷,掷珓得一签,语隐约,谓过某月十二日后便无事。信以为真,一切军务,俱不调理。粤民欲与英战,亦勿许。及英酋攻毁各炮台,兵船泊城下,占据城中观音山,已至某月十一日。属吏往见,犹曰:“勿惊惧,过明日,便无事。”及至十二、十三、十四,风势日恶一日,叶相犹持前议。至二十一日,遂为英夷执去。其始末详华樵云观察《触藩记》中,独不及狐仙事,讳之也。中惟露叶相两语曰:“各处神签,俱无不吉。”又于注中述叶相上夷船后,命仆回取《吕祖经》一部,隐寓信仙术之意。当登夷船时,某仆随至河干,谓叶相曰:“此水清而且深,相公何不俯观之?”盖欲其投河尽节。以英商通华语,不敢显言也。而叶相艰于一死。及至外洋,英酋以肩舆舁往各国夸耀曰:“此乃宰相,中国第二人,为我所擒也。”年馀病死,英夷用玻璃榇装之,载还中国云。   咸丰三年,贼围江西,陈孚恩办理团练。某日,贼用地道,轰塌新城门城墙二十馀丈。陈闻之,恐为贼杀,急奔往跃龙桥,欲投湖死。其仆追至,挽衣劝之曰:“江公善兵,必有救之之法,既不能救,俟贼入城,再死不迟。”须臾,闻贼败下,城可保完守,遂不死。后入京,以肃党死于塞外。   予谓二公,一以不听仆言而败,一以听仆言而败,使易其道而用之,则叶听仆言必死,何至贻笑于外夷?陈不听仆言亦必死,何至丧身于末路?不皆获忠烈之名以终哉?叶相执去后,有讥之者曰:“不战、不守、不降,不和、不死、不走。二十一史翻遍,如此之人无有。”其言真确而奇也。 *洋楼看书   浙江洋行有一洋酋,爱风雅,喜阅中国书籍,身居一楼,藏华书鼓千卷,与中丞某最善。一日邀往其楼看书,洋酋偶入内房,中丞随手在架翻阅,忽见手抄一卷书,面有四大字,内列姓名,可有十万人,似哥老会人,与外夷相通者。洋酋出见色变,以言语支吾掩饰,谓是朋友云云。某中丞曰:“公决非为逆者,想系朋友所误。”复笑而言曰:“但十万人,中国亦不畏,如发逆、捻逆、回逆创乱,人数殆数百万,然终翦灭无遗矣。”说毕,仍纵横经史,若此事无足介意者,洋酋心遂安。   某中丞出,以语将军某。将军曰:“公所对实得体,但此事不可举发,恐彼图赖,以起衅端,关系天下匪浅。我辈惟严缉奸盗,以防其后而已。”中丞曰:“然。”,遂置而不问。 *送名条   光绪十五年,皇上亲政,开恩科考试,差殿撰某与编修某钻营奄人,具名条进太后前,求放差。置在案侧,太后不知也。   皇上适至宫问安,见而袖之出。问师傅潘尚书曰:“二人名本在放差中,但如此无品,宜用何法以处之?”尚书对曰:“皇上初亲政,此事宜隐讳,恐碍太后。二人诚无品,斥不放差而已矣。”皇上颔之。   然则不求之而已得,欲求之而反失,甚矣!其不安命也。 *杨玉科   杨玉科,初以发逆投降官军,勇以杀贼,屡立战功,官至提督,家资数百万,声妓满前,豪纵自乐。   法夷败盟,谅山失守,皇上召往镇南关助剿法夷。提百万金至上海,狎妓无数,逗留数十日不进,为当道催迫,不得已行。   行时,有百馀妓送上轮船,倾动申江,颇有私议之者。然余谓古来名将多耽声色,不足诋訾也。独怪其带数妓至营中,御军又不严,出关即溃乱,欲斩数人以徇,反为军士所杀。而粤西大吏讳其实不奏,以死勤事上,遂邀恤典云。 *俞学政   俞荫甫樾,放河南学政时,河南翰林曹登庸,交二十二名条与之,请皆录入学。俞公收后,投火中。岁试毕,无一获隽者。曹恨甚。   俞公好出截搭题,曹遂上奏,谓其割裂圣贤语气,并撰十搭题,全无影响者,列入奏中以诬之。如“君夫人阳货欲”之类是也。   皇上大怒,褫革官职,俞公不与之辨,归家著书。主讲诂经精舍,以造就人才为事。著有《第一楼丛书》,论者谓无曹参劾,不过朝中一官,安得有此著作,传名后世?是祸之适所以福之也。闻曹身死无后,而俞公之孙十六岁已领乡解,有美才。然则降善降殃之说,确乎其有征矣! *将军汇费   四川将军崇实极爱阿堵中物,所积银由票号对汇至都中,不知多少,但闻票号主人云:年来得将军汇费银十三万两。据此以推,则不止二三百万两。大抵旗人不能置产业,不能为商贾,所蓄积谨密不敢露。有一钱即用一钱,无利息可取。故旗人银十万,难抵汉人银一万。汉人银一万,每年取息一千。虽用去一千,其本尚在。旗人用一千,少一千,用二千,少二千,渐用渐少。汉人如有源之水,流而不穷。旗人如无源之水,其涸可待。则其聚敛也,亦迫于势而然也,但宜适可而止,不当贪而无厌耳。 *句容一败   向忠武大营溃后,病重垂危,嘱军事于张忠武。而满员和春,志在总统全军,使人入都谋之。文宗遂命为钦差大臣,总理军务。以张忠武为帮办。   和年少不在军事,好胜而轻动。自北带来马队六百,自谓精锐无敌,欲往句容探贼势。句容离江南八十里,贼屯十万重兵于此,以遏官军往攻金陵之路。头目蔡某,凶悍异常。都司陈某素知之,力阻不可往,不听。忠武闻而急近前阻之,又不听,马已发走数里矣。   忠武知必大败,回营速调步队数万继进。蔡侦知和至,偃旗息鼓,城上阒若无人。和见而大喜,谓畏己。至城门欲入,陈某又力阻之曰:“此蔡贼诡计也。”和复不听,说京话乱骂之曰:“兔仔子,混帐行子!你们怕,咱们不怕。”说未了,蔡已率一军截住去路,城中又出兵夹杀。幸陈某路熟,鞭和马斜走,全队已杀尽。忠武步军不及马队之速,尚隔二里馀,闻而飞进。蔡贼素畏忠武,追和马将及,已伤二刀。忽见“张”字旗在前,遂收兵速回。   自是和胆已碎,不敢再言出战,惟在营优游饮宴而已。忠武屡欲与贼战,不听。即或出战,又常牵制之,以至全军溃败,殉节丹阳。失国家一良将,可慨也矣! *粪船   自咸丰中倡设厘金以来,水陆要地,均有厘卡,物无高下贵贱,节节征抽,以助军需。予见厘金章程,所载物详而且尽,却未有抽粪船厘金一条。   某日,予泊舟某河侧,此处有厘卡。忽闻臭气阵阵扑至,不可忍。问舟子从何而来?曰:“前面粪船抽厘,不肯依其价故也。”问价若干,曰:“每船粪可值一缗,巡丁勒厘金四百枚。是以争竟不决,停留在此。”已而臭气充满卡局,卡官大怒而骂,欲拘巡丁、卖粪者并笞。始两惧,减抽二百枝而去。定此自为例云。 *鲍武襄   鲍春霆武襄,初以川军讨贼,有轻视湘军意。偶违令,曾文正欲杀之,以救免。后屡立奇功,文正始悔未能早知其人。尝刻一小印曰:“生平恨不识鲍超”。其部下精锐,皆收降卒,汰其疲弱归农,择其强壮练成者,皆敢死士。与贼战,奋勇直前,无坚不破。破后,淫掠在所不免,然亦不至于甚。盖此辈无室家妻子,其舍命以斗者,特为此耳。故谓之为节制之师则不可,而以之击贼,中兴诸将,实无其匹。   贼闻鲍军至,如闻雷霆之震,无不悚惧而挫衄者。同治三年,克服金陵,馀党窜入江西。有伪康王者,强悍而诡诈,官军皆畏之。窜据金溪许湾,为死守计,内筑高垒,外下鹿角桩三重,官军屡攻屡败。沈文肃奏调鲍军至。五月初旬入省相见,文肃问平贼之期,曰:“不出一月。”是年乡试,八月已不及,问十月可入闱否?曰:“可,公但预备试事。”   翌日兵发,部下有四营官倚为左右手者。一营官先至,不待命,帅千人出战,大败,伤六七百人。鲍至,谓挫军威,大怒,斩之,痛哭流涕,跪拜其灵,命左右皆被孝服,以慰军心。明日出战,下令:有进无退,退则后队斩前队。分一军绕其后,一军夹其旁。而康逆势成困兽,亦出兵死斗。   是日阴风惨合,杀气腾天。炮火之声,号呼叫喊之声,震惊数十里外。须臾,绕后一军,乘隙入其垒,康逆稍却。前军复拼命拔鹿角进,贼遂溃,杀其精锐殆尽。积尸如山,血流入河,三日犹赤。自卯战至酉,历七时始败。武襄曰:“从未见此贼有如此之恶战者,虽胜之亦幸也。”贼初有三万馀,至此仅馀残卒二三千,溃窜建昌宁都,欲入福建。武襄随后追杀之。未一月,全境肃清。十月果行乡试。武襄后封子爵归,不出为官。   人有传其押妻一事者,谓武襄少年,亦一无赖子,好赌博,赌辄负,家资罄尽,无可典质,遂押其妻。得数十金,复输无一文。无可奈何,遂投军,每战必前,左手不良,右手挥大刀,当者辄靡,积功至大帅。归后,赎其妻还,仍膺诰封,为一品夫人。   予观自古名将,其初多恣雎横纵,不可缚之以法。盖非此不能舍身家性命,以立大功成大业也,岂独武襄一人哉?汉武所以有取于奔踶之马,跅弛之士也。 *张格耳   回目张格耳,初甚恭顺,无叛心。有一女绝色,将军某见而欲私之。伪与张交,结为弟昆,妇女通往来。因百端诱动其女,与之乱。逾年忽怀孕,张见而察觉,严刑鞫问,吐实。张恨甚,遂伪请将军饮酒。至,并其女杀之。部将讳其事,以反叛闻,发兵诛剿,张遂激而为变。朝廷不知将军见杀,祸由自取,方援死勤事例,厚加恤典。及张就擒,其家恐吐出此事,先以哑药饮之,使不能言云。 *杀安子   太监安子出都采办内府物,沿途勒索府县,骚扰百姓。至山东境,丁中丞稚璜执之,搜出御用物甚多,或云是带来程式,照此买回者。   丁公列其勒索骚扰状入奏,下旨就地正法。初,丁公尚迟疑,不敢直奏。因先得杭州将军广公书,谓此害不可不除,有事我当任咎,以决其志。遂奏杀之。广公者,慈安太后之弟也。 *借夷杀降   中兴左、彭、杨、刘、曾诸大帅,皆亲与贼血战十馀年,无一人借外洋之力以成功者。李合肥攻姑苏,则出重金买外夷出力以破之,故生平感激外夷。后凡外夷要挟中国,无不以和为主也。其荡平稔匪,厥功虽伟,然实用胡文忠之策。五省督抚分界堵御,故稔匪无逃路,以至于覆灭。当合肥封伯拜相时,刘省三中丞心不服,以刀拍案大叫曰:“老子拼命杀贼,不进一阶。彼冒老子功,便得如此官爵,殊堪痛恨。”合肥闻之,遂奏封男爵,以平其气。   盖平捻匪,铭、鼎二军之力居多。铭者,刘中丞铭传;鼎者,潘中丞鼎新也。合肥攻苏时,贼逆郜伍等伪王十八人最猛鸷,合肥畏之,虽借外夷之力亦不能破。遂遣程学启往说降,谓许免其罪,并奏请封爵,授提、镇等官。及降后,醉以酒,尽杀之,与马端愍同。故借夷、杀降二事,颇为一时所訾议云。 *卖奏   本朝祖制,不杀言官。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虽劾人无实迹亦不加罪。惟受人贿嘱上章谓之“卖奏”,察出则必处斩。   道咸以前,未闻卖奏之事。近二十年渐闻。御史有卖奏者,谓自庆某始。数千金、数百金、数十金不等。殆京官穷苦,迫而出于此与?抑传言者之误与?是皆未可知也。 *南横党   同治、光绪间,御史翰林参劾内外官,声名赫赫者,有陈启泰、孔宪谷、邓廷修、张佩纶、陈宝琛五人,时称为“五把刀”,又加张之洞、周德润、何金寿、黄体芳,内尚有一人,予忘之。共五人,为十友。俱住南横街,人目为“南横党”。 *中兴功臣家   中兴功臣之富者,惟合肥李姓为最。兄弟六人,一、二、四房,约皆数百万,而不得其详。三房则知之确,分爨时,析为五。每有见银三十五万两,田产典铺在外。六房早卒,遗寡妻、幼子、兄弟五人,合银二百万两与之。而五房极富,家中田园、典当、钱庄值数百万不算,就芜湖而论,为长江一大市镇,与汉口、九江、镇江相埒。其街长十里,市铺十之七八皆五房创造,贸易则十居其四五。合六房之官,几可敌国。所居之村,惧盗抢劫,四周筑墙如城,金宝皆聚其中,仿佛郿坞。而最无私积者,惟曾文正公。外臣入觐,例有馈遗,文正陛见,橐无一钱。合肥相国是其门生,因私出银五万两,自王公以下,次第分送。彭刚直亦无私蓄,闻扬州有盐票十张,值银十三万两,乃部将敛资,买以赠其子者,刚直实不知之。左文襄薨后,每岁仰陶文毅家佽助三千金。若杨玉科、席宝田、刘铭传诸将,皆数百万,其馀百万者,未可一二数。而功臣后嗣,以曾小侯劼刚为第一,有经济学问,惜不永年。然文正一孙已入翰林,其兴方有未艾。李姓后嗣,优绌参半,有两词林,数举人。其骄横不法者,则逼占人妇女,强买人田宅,亦未闻合肥禁制之。此外,子孙则泯泯无闻,贤与不贤,均不得而知也。 *开潘氏仓   林文忠陈臬苏州时,岁大饥,斗米六七百枚。访知潘家有米万馀石,闭不肯粜。时文恭丁忧在家,文忠往请开仓发米,文恭力讳,言仓皆空。文忠谓:“仓果空,即借以贮米。”立将各仓加刷苏臬封条。家人前阻,文忠曰:“潘大人面说皆空仓,暂借一用耳。”悉封之。越日,散仓米赈俄。文恭无如何,阴恨之。   及入京供职,屡图报复,无隙。值英夷犯粤,穆彰阿、琦善受重贿,归罪文忠。宣宗询及文恭,文恭遂乘此媒孽其短,以助穆、琦。故文忠得罪,与有力焉。   后闻公论不容,复极力保奏文忠,以掩前迹。凡旗人答话曰:“着。”汉人答话曰:“虽。”宣宗以夷患忧形于色,屡问穆、潘御待之法,穆但曰:“着,着、着,主子洪福。”潘但曰:“虽、虽、虽,皇上天恩。”王文恪鼎每闻而叹曰:“如何是好!”予谓穆不足惜,潘真有愧状元宰相矣! *王有龄   王有龄父为某省太守,何桂清父为其门丁。太守延师教有龄,桂清伴读。有龄戏弄荒废,学业未成。桂清聪慧,闻言即悟。未几成材,入翰林,擢至两江总督。念旧恩,为有龄捐官,保荐至苏藩。   桂清性畏怯,统大军剿贼江南,闻风即遁,退驻常州。贼追至,围城时,城中兵甚多,百姓亦愿登陴死守。而桂清惧甚,欲走。兵民流涕挽留,不听,乘匹马出。有阻其行者,即杀之。某门贼未围,即斩关出,守城门兵皆被戳。   主将既走,满城惶恐,贼乘此破城,屠戮无孑遗,被杀者十数万人。至今逢屠城日,家家斋戒,向野焚纸钱悲哭,争痛骂桂清于不已也。予在常州,亦见而感伤之。后桂清卒以逃走伏诛。   有龄骄淫贪纵,在苏日官以贿成。时或招妓至署中,度曲侑觞。兴之所至,则往妓家,数日不返。文书亦提往彼处阅,几有冷泉亭判事之风。后升浙江巡抚,城破殉难,晚节独胜桂清。   时破城者为伪忠王李秀成,秀成颇欲以假仁假义收服人心。赵景贤守湖州,杀贼十教万,后擒至苏州,众贼皆欲食其肉而寝其皮,秀成独敬仰赵忠义,亲解缚,待以隆礼,百端设法劝之降,不听,然后杀之。及有龄死,秀成亦太息曰:“真忠臣也!”命众贼寻觅其尸,以厚礼葬之。 *丁日昌   潮州丁日昌宰吉安庐陵县。贼破城,逃至省垣。见荒货铺中,有无名氏兵法一本,以四十枚买归。颠倒其辞,窃为己著。时李合肥在章门,上之,惊为异才。丁后回籍,遇一铁匠陈国雄,有巧思,自铸开花等炮。丁闻李克苏为巡抚,同陈投营,献各火器。李力保之,谓其才胜臣十倍,遂攉至封疆。其抚苏时,尽裁官吏陋规,以博名誉,绅民颇称颂之。顾阳示廉正,而阴实贪婪。一美缺出,非贿不得。又嫌暴扬,进贿者必当面亲交,外无一人知之。银票必由上海、扬州、浙江汇来,稍一露迹,即参其官,弄巧反拙。初时,人见其声色严厉,无敢以私意妄测者。及遇美缺出,假示郑重选择,尝两三月不补人,遂有一班阴险小人窥破此意,当面进贿,或借送笔为名,银票夹在笔管内者。或借送书为名,银票夹在书中者。或借送花为名,金叶埋在花下者。或借送药为名,金叶包在药中者。外此,各显手段,以进贿者,尚不可殚述。动辄数万、数千、数百两,视银之多少调缺之高下。行之半年,尚无人知。但惊某人不应朴缺而补,谓丁之用人,真属莫测。   上海道缺出,候补道某资格勋阶均可得此缺。丁初面索端砚二方,某不解“砚”为银,“方”为万,竟以两砚进,大拂其意。候补道杜某闻而悟,遂从广东汇银二万两进之,即署此缺。上海道缺最优,一年可入银三十万两,杜某至此为富翁矣。   外洋事,一意主和者为李合肥,次则丁。是时有和夷状元,和夷榜眼之目。和夷探花为某,盖亦有其人矣。 *孔宪谷   张香涛制军督两广时,黜陟大权,一人独揽。抚藩以下,畏其气焰,唯唯听命而已。独吴大澂抚粤,遇事深沉不露,阳示遵从,阴则自行裁断。   孔宪谷者,阴狠人也,与张列十友中,同一鼻孔出气者。简放广东高罗道,年终甄别,张极力密保。商之吴,请密奏中亦加好语。答曰:“如命。”及张出奏后,吴密列其居官贪横及生平劣迹入奏,得旨去职。张大惊,知必由吴参劾。索其稿阅,不与。张自是畏之,气稍戢矣。 *军机绰号   近时军机大臣五人,泄泄沓沓,毫无作用。京师轻薄子各加以绰号,以奴婢比之。礼亲王曰“跟班”,满相额勒和布曰“老妈子”,汉相张子青曰“老苍头”,尚书许星叔曰“丫头”,尚书孙山莱曰“跑上房”。   盖礼亲王遇事随人后,不出主意,有如跟班。额相虽作事,但听人呼唤,有如老妈子。张相年高,日事游宴,不问国政,有如大家供养老苍头而已。许尚书稍有权柄,有如丫头,在太太身边出入,可以传话。凡官衙中仆役,老爷、太太俱喜其人者,则使之跑上房。是时孙尚书一人最红,信任最专,故以此譬之。 *报销   洪良品参云贵总督刘长佑报销,周瑞清以过赃出口。   初,刘托陈启泰代办,后转付其婿龙某代报。陈恨之,故嗾人发其事。内有道府某某,均死免罪。此案沾染获咎者甚多。 *假旗号   左文襄初统军讨贼,未知名。与贼战于乐平,大败。遂假鲍军“霆”字旗号,再战。贼见旗惊曰:“鲍超至矣!”皆走,左追而败之。 *蒋果敏益澧   果敏父为讼棍,朱孙贻为湘乡知县,访获详办。巡抚骆文忠批“如详办理”,且深奖朱能。后蒋为广西臬台,带五营。朱为候补道,避往四川。蒋调升浙江藩台,朱又为浙江运使,恐其报复,告病归。   甲戌,东洋生衅,政府意在和。而穆宗特召蒋进京,政府设计阻挠,不令召见,恐其主战也。 *熊猿   明秦重岳,神木县人,父以打猎为生。母与熊交,而生重岳。手有千斤之力。相传琼州海忠介,亦猿所生者。 *王庆祺   翰林王祖培放广东主考,其子王庆棋亦放某省主考。祖至半途病卒,庆闻讣不奔丧,径往广东张罗。其在翰林时,夤缘得南书房行走差。尝以春图进穆宗,穆宗之荒于女色,实庆导之。后为太后所黜。其弟王彤亦入翰林,以大考革职。 *飞蛇   琼州有飞蛇,云能催产,但不识如何用法。或煎水服食,或佩之身,均未得其详。 *公主   本朝公主不得生子,生则父母兄弟皆恶之,姑姊妹皆羞之,至不可以为人。盖恐生子,他姓夺天家秀气也。公主死,即籍驸马家,一草一木俱不留,又不得纳妾及继配。 *初彭龄   山东祁韵士侍讲,以大考改员外。初彭龄为云南巡抚,办铜解京。祁查有浮冒,奏之。纯庙怒,着初开缺,来京另候简用。初惊甚,后知为祁奏,思报之。   旋为刑部侍郎,遂嗾御史奏祁赃款司官。闽陈若霖承审,初必欲文致正法,陈力争不可,遂辞官归。他官亦不肯办斩,止办斩监候。   至仁庙发遣新疆,其子祁隽藻,年方十五六。新城陈用光为山东学政,祁应童子试,一见知为大器,以女妻之。   先是江督某办某案,被京控。纯庙以初为钦差,往审。其父初之璞寄书于彭龄云:“予素闻某案不冤,儿慎勿有意翻之。”彭即上其书于纯庙,谓有人托父云云。纯庙大赞其直,于此益委用之。其矫情险怪、以父博直如此。 *海安轮船   合肥李文安,傅相之父。江督李宗羲造一轮船曰“海安”,解往天津。上海道冯某欲避安字讳,请尽易之。李制军不肯,斥之曰:“俟李中堂做皇帝,再避其三代不迟。”后冯卒私改曰“海晏”。 *童福承   浙江翰林童福承,极谄媚。有人撰一联云:“昔岁入陈,寝苫枕块;昭兹来许,抱衾与裯。”   盖童拜陈尚书孚恩为契父。尚书夫人死,来吊者,孝子必在幕内匍伏不起。童恐其过劳,遂入幕代之。童妻又拜许尚书乃普为契父,尚书病,童妻自带被盖,夜往侍病。故人云云。   后穆彰阿荐为上书房教授,某御史极力弹之。 *观剧   德晓峰中丞抚吾省,最喜观剧。章门无名优,由上海招二人至,曰“双林”、“双凤”,年轻而俊美。又有曰“八斤旦”者,中丞尤昵之。每日给钱九串为常,赏资在外。计一人一年所费何止三千串。而林、凤二人,闻每日所给亦不下十四五串。馀稍次脚色甚多,每日又需数十串。大约中丞此款,每年不出二三万串之间。   南昌县汪以诚亦以演剧为命。章门优伶中,略可人者曰“四九”,扮旦脚,汪极爱之。嗣是一抚一县,尝令四优递演,不问民事。   某日,为中丞生辰,汪以茉莉花扎一戏台,费白金一千二百两。四优宠极而横,尝在城外争渡,打死二人。抚、县置若罔闻,后经控发,汪以钱贿和寝事。人因撰诗三十章,讥刺其事。流入都中,经御史奏参,中丞委过于汪,汪遂褫职去矣。中丞贪极,卖缺多平分,缺可二万金,每年分万金;缺可万金,每年分五千金;缺可五千金,每年分二千五百金。故囊橐甚富。 *河员侵吞   本朝国帑之虚,耗于河工者居多。咸、同以前,每年额银五百万两,为平时修河工费。或小决口,则须加数百万。若大决口,则用银一千数百万两,均不在此数中。   大约小兴工可保十数年,大兴工可保二三十年。或久不溃决,则河员与书办及丁役,必从水急处私穿一小洞,不出一月,必决矣。决则彼辈私欢,谓从此侵吞有路矣。   近数十年,以国用支绌,河工费大加裁减。每年额修理银七十万两。   自来国家发河工银,河督去十之二;河道、河厅、师爷、书办、胥役,以次亦各去十之二。银百两,经层层侵剥,仅有二十馀两,为买料给工费。加之,罚轻赏重。决口时,河员俱革职,令效力赎罪,极之充发而止。及合龙后,又皆开复赦归。善夤缘者,甚反得保举进职。故选官得河员者,莫不贺曰:“此发财升官之要途也!” *卖猪仔   英夷扰广东时,以洋蚨买人往金山开地。本地以人卖之者,谓之“卖猪仔”。一“猪仔”价,或三十元、四十元,多不过五十元。卖时立券,不许反悔。于是拐骗人口之案日出。尝有乡人进城,忽被诳往洋行卖之。甚至有妻卖其夫,子卖其父,甥卖其外父,婿卖其外舅者。或经控发,官给钱取赎,英夷曰:“我不知汝中国人如此反复,有言在先,既卖,岂可赎回?”不允。呜呼!卖者固属丧尽天良,而买者不准取赎,亦凶狠已极。闻至道光末,已买有二十馀万人矣。 *许乃钊   浙江许氏,科名最盛,而“乃”字一派尤甚。时有“固始三其,钱唐七乃”之称。   名乃钊者,颇负文名,喜谈经济。著有丛书七种,兵书其一也。官至苏州巡抚,惜空言无补,兼贪生畏死。其抚苏时,贼至围城,一筹莫展,弃城而逃。臬司吉尔杭阿欲杀之,惧而远匿以免。吉公后殉难。许公失守,例应正法,以朝中官多,兼有门生故吏营救,革职而止。此犹翁同爵抚皖失守,卒以宰相子而免罪戾也。 *烧圆明园   英夷犯阙时,文宗出狩热河。揆英夷初志,不过要索金钱,讲和通商而已,非欲焚烧以示虐也。   有浙江龚某者,为汉奸,教其烧圆明园。谓非是不足以恐吓中国,金帛必不多,和事必不成。英夷遂从其言,焚之,而累朝精华遂尽于一炬中。龚某祖为尚书,父为侍郎,伯叔兄弟多为显官。因己未登乡榜,怨国家屈抑其才,遂借此以泄恨。   后彭刚直公知其事,屡欲杀之。每至浙江,使人访拿,则皆曰已死矣。刚直笑曰:“我来浙江,则彼死;我若去,则彼仍生。然终难潜遁,不知何日遭我手?”龚某向在家武断乡曲,把持官府。自是深匿其迹,不敢出露,恐刚直访得而杀之也。 *孙佩兰   中兴功臣强横不法者,无过合肥李相国家。占人田宅、奸人妻女、戕人性命,诸恶孽几不可以数计。向官斯土者,慑其声势,不敢一语牴牾。独孙公佩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其宰合肥时,某日,有一妇控其夫与李府某公子偶然口角,即为打死。孙公即往相验。时瀚章制军在家,自知理亏,欲孙公周旋其事,亲至路旁迎接。孙公若为勿见也者,驰而过。相毕,即锁拿某某公子至县,志在办抵偿。安徽巡抚陈彝亦不悦李府行为,意与孙公合。讵料案未办出,而相国已弹陈公撤任,孙公褫职归矣。而制军因孙公不礼,遂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官,复出山为两广总督。自来功臣纵容护庇其子弟者,未有若斯之甚也。 *癸酉顺天磨勘   近时士人空疏,经史多束之高阁。此辈侥幸入词馆,辗转而试他人,于是所取士愈趋而愈下矣。凡乡、会试衡文,莫不专重首艺。首艺不入格,则二场经文虽极典赡古奥,三场策虽极淹博贯通,亦摈而不阅。首艺如入彀,则次三诗虽拙,二、三场虽支离荒谬,亦无碍于中式。   各试官试毕后,恐磨勘出弊病,于己有处分,多遣送磨勘官数百金,以钳其口,遂无不模糊了事。且恐他日为试官,被人磨勘,不得不预为己地者。故近数十年来,从无因磨勘降罚试官,革去举人进士者。   独顺天癸酉乡试,主考为全庆、胡家玉、童华、潘祖萌,而磨勘官则为梁僧宝、黄倬,二人素不识情面,亦不计后患,秉公磨勘,革去举人甚多,主考官亦降调有差。好事者遂作八韵诗一首,止记五联云:“文章全不识,胡乱取人才。祖德夸门第,年华仗酒杯。锵鸟频翻弄,公羊活劈开。头昏真痛矣,眼瞎亦哀哉。一醒黄粱梦,功名尽化灰。”首二联嵌主考官名姓,末一联嵌磨勘官姓。童华善饮,闱中日沉醉,不以阅文为事者。《书经》题为《鸟兽锵锵》,有人文云:“鸟与鸟锵,而不与兽锵,不得谓之锵锵;兽与兽锵,而不与鸟锵,不得谓之锵锵。必鸟与兽锵,兽与鸟锵,而后谓之锵锵。”策题中有《七十曰老,《公羊》曰》云云,而某人习闻都中称太监曰老公,遂画“七十曰老公”为一句,下加一“而”字,云“而羊若曰”。策题中又有“民”、“日”二字,某人谩合“民”、“日”为一“昬”字。又有“豁”、“目”二字,其人误读“豁”为“瞎”字,遂俱遭斥革矣。如此笑话,主试官俱看不出,悲夫! *曾惠敏   曾惠敏纪泽喆刚,为文正公适子,嗣侯爵,洋呼曰“曾小侯”,富才学,工酬对。奉命出使外人,遍历俄、英、法、美诸国,尽通其语言文字,熟悉其风土人情。九载还,朝授兵部右侍郎,国家颇倚重之。惟尊礼洋夷过甚,宅中设三客厅,一会同朝士大夫,陈设如常;一会洋男人,陈设无中国玩物;一会洋女人,陈设遵彼国房中款式。来拜时,自夫人以下至侍婢、女使,尽更洋妆。窄袖短衣,束细其腰,裙加衣外,行洋礼,说洋话,具洋馔,闻者颇以为非。今年三月,偶患微恙,不信中国医,请俄医至,服其一丸,旋即告终。惜哉! *范鸣和   湖北范鸣和,尝为吾省副主考,后又捐吾省候补道。初入翰林时,名鸣琼,散馆列一等第八,在鄂省则第一,向未有不留馆者。而显庙改为主事,人莫测其故。   或曰“范”音近“万”,“鸣”音近“民”,“琼”音近“贫”,合之为“万民贫”,殆以为不吉祥而改之乎?   时又有崇仁刘颜瑞,以同知引见,唱名后,天颜不悦,除去其官。盖“刘”音同“流”,“颜”音近“眼”,官音读“瑞”为“泪”,乍听之为“流眼泪”耳。是时寇炽东南,生灵涂炭,上廑圣虑,日夜焦劳。偶然触动,遂有此降黜。非若字恶{马呙}祸,白尔家门,专以忌讳为事也。   范公文章富赡,尤精衡鉴,自改名后,常司文柄。某届分会试房,得直隶一卷,曰:“此必张之洞也。”盖以二场经文藻丽,三场对策淹博,直隶无此才人故耳。总裁亦阅而大喜,拟中五魁。及写榜时,卷忽失去,遍寻不见。榜发后,忽从帐顶落下,不解何故。   下届范复分会试房,张公卷仍落其房中,阅至二、三场,藻丽淹博如前。又惊曰:“此必张卷无疑。”荐之总裁,即批中。迨填榜坼弥封,果张之洞也。然则科分前后,亦有定数,人可不必妄生希冀之心矣。 *端慧太子   端慧太子不谙儿谏之道。某日,泣诉宣宗前,言甚隐约。宣宗怒,偶以足踢之,不料伤其肾囊而死。追悔已极,几欲效汉武作思子之宫。旋命择某贝勒子继嗣。后生一孙,穆宗崩驾时,年仅五岁。太后前二日接入宫,拟立之。因其痴呆已极,恐不足以承宗杜,仍送之归,定意立今上也。 *因某知府止捐   道光时,有四川某人捐知府,引见宣宗,问:“识字乎?”对曰:“臣不识字。”宣宗曰:“不识字乌能治百姓?”对曰:“臣本不愿捐,而臣兄曰:『惟其不识字,所以宜捐。皇上但要钱财使用,不要识字人治百姓。』逼臣上捐。今皇上责臣不识字不能治百姓,诚有如圣虑者。但皇上何不早颁谕旨,凡读书识字人方许捐,否则不准捐。如是,臣亦不至为兄所逼,自不捐也。”   此人对答甚奇,殆痴呆之辈欤?抑憨直之流欤?不然,心果不愿捐,故托滑稽之说,以寓讽谏之意欤?均未可知。   及宣宗闻之而色变,恨极捐事。立命还某人捐银,令归。谕军机拟旨:永远停捐。而穆彰阿力争删去“永远”二字,但传旨停止捐纳而已。故未及数年,咸丰初,仍大开捐例。向非穆相在政府,则必永远停止,岂非天下士人之福哉? *金安清   河南开封府知府邹鸣鹤,无锡人。当琦善至广东查办林文忠事,意在甚其辞以罪之。邹公宣言予人曰:“有人能救文忠者,酬万金。”某县某贡生,曾为琦善童时师三年,贵后常通信,琦识其手迹。入见邹公曰:“愿修书一封。婉转开导。”函已发,邹公沉思曰:“此信恐无益。”再请某修书,末代加数语云:“天威莫测,公亦不可不反复思之,为日后计也。”琦阅至此,悚然汗出,遂辍毒害之心。故文忠得免死发遣者,非邹公从中挽救,不至此。二书均出重金,募善走者送去。闻迟数日则无及矣。   文忠发遣后,浙江金安清倡义捐金赎罪,通信至粤中茶商及扬州盐商,其中有感受文忠恩惠者,有敬重文忠德望者,无不踊跃从事。或出一万,或出数万,仅十馀人,已有数十万。议捐十万以赎罪,私贿穆相若干万,某某权贵若干万,求助力,无阻挠。计定,遣急足二人至新疆,报知文忠。文忠回书曰:“此事断断不可,以贿免罪,其如天下后世何?虽终老边徼,不愿出此。但蒙公盛意与诸商厚情,事虽不行,心实感之。乞详开姓氏里居一纸,纵不能图报,令予知某某皆义士也。”于是金不费一饯,而仗义之名闻于天下。   后文忠赦回,任陕甘总督。欲用金,招之至,熟察其为人,轻浮狡诈,不可用。以重礼遣之归。报前日厚意而已。   金为人善揣摩时势,知文忠获罪,天下冤之,遂谓奇货可居,而倡此议以沽名。及见文忠不用,不得志。后入胜保军,进美人以媚之,又夤缘某公,官至运使,为吴制军棠奏参革职。   金甚富文藻,下笔千言。自是干求大吏,稍不如意,即摘其短,拟稿寄都中御史奏参,无人不畏之。屡干浙抚杨昌濬,杨公惧其生事,不得已荐盐务中一馆,每年俸六百两以安之。尝至江南见曾文正,文正极其尊礼。人问故,曰:“此等人如鬼神,敬而远之可也。”独彭刚直则不然。偶至浙江,寓西湖上,金欲往见,托万墀轩方伯为先容,谓公乃一代伟人,愿一亲光仪为幸。刚直曰:“所谓伟人,非英伟之伟,乃蒲苇之苇。予草包也,但知杀人。如来见,即杀之。”金悚然不敢往。故生平所畏者,惟刚直一人而已。 *禁中宝物   咸丰十一年,英夷犯顺,焚圆明园。其中宝物,有落在人间者。   潘中丞蔚,时为通州巡检,得翠玉白菜一颗及大皮箱一口,封固,不识内藏何物,俱献之。太后大喜,下诏褒美,调升知县。盖箱中皆御用物也。中丞素精岐黄术,太后每疾,服其药必愈。于是,不次擢用,至掌封圻。某年移节长沙,值乡试,例作监临。湖南士人撰一偶语云:“监生作监临,斯文扫地;巡检作巡抚,医道通天。”中丞闻之,与人言不讳,反沾沾自喜曰:“到底『医道通天』四字,足表扬予之生平也。”中兴以来,不由军功,以九品微员升至封疆大吏者,中丞一人而已。   又江苏知县余斌,为官贪鄙,私以贱价购得琥珀灵芝草一枚,其草在琥珀内,通明透亮,叶叶可数,月大则现三十叶,月小则二十九叶,如尧阶蓂荚,历验不差,乃稀世奇珍,无价之物。又购《九成宫帖》一通,有圣祖御笔题跋,此乃初拓本,人间所未见者。梅公为御史时,奏参余劣迹,并及私蓄御物事,藉其家得之,革职治罪。盖天球、河图,非小臣所宜藏。甚矣!其不敬也。 *奴婢视军机   文宗第六弟恭亲王,同治初执政,其时主少国虞,赞助太后致中兴,厥功甚伟。但爱金钱,爱古玩、法帖,外官入都非此则难望升调。勒公少仲,由福建巡抚陛见,不得已购唐人真迹一通,值数千金,遗六王。而仆隶但听得一王字,遂误送大军机王文韶,勒公不知也。王得而甚喜,明日见六王曰:“勒抚治闽,政声甚著,今东河总督无人,论黜陟之公,非与勒抚不可。”六王颔之。勒公旋知误送,复费五千金,急购一名帖,补贻六王,大骂其仆,斥遂之。   其仆乃投王处,虚辞谗搆,王闻而怀恨,入见六王曰:“昨访问闽人,均言勒抚劣迹甚多。前实误听,此人非独不可升迁,且宜降凋。”六王默然。时左文襄在军机,闻而大怒曰:“王某可杀。前誉勒抚者,想欲得其贿赂;今毁勒抚者,想未满其所欲。心肠反复,惟利是视。此人在政府,安得不坏天下事?”即拟奏杀之,王急甚。六王极力劝解,怒犹未已。旋请太后逐出王文韶,不得在军机,以平左心。数日得旨,则命左侯为两江总督矣。   时政府诸公,谨慎缄默,无措置大才。左侯视之蔑如,遇事断以己见,他人不能参末议,颇有颐指气使之意。翁叔平尚书心不平,私语同列曰:“左三先生功诚高,然我辈岂绝无赞助之力?使当日奏请天下军饷,政府不时调发,事未有不掣肘者。不闻『权臣在内,大将不能成功于外』乎?何其呼使我辈,如彼之营官、哨官、百长也?”潘伯寅尚书曰:“所比太高,直以奴婢视我辈也。”及其出也,莫不喜形于色云。 *丁日昌   通商以来,最屈心于外洋者,惟丁中丞日昌。平日议论,谓秦桧为宋朝第一忠臣,若无桧主和议,安得有南渡百五十年?郭嵩焘言与之同。   丁又谓开辟以来,能窥天地之秘奥者,惟耶稣一人,学问实在孔子之上,愿世人但学耶稣,不必学孔子。李合肥相国亦云:极数学之精微,穷天下之根窟,虽古圣人,未之能及也。予素不谙历算,但就目前所易见易晓者论之,则西法之谬,万不如中法也。何也?以闰月一事知之也。自尧定闰以来,三年一闰,五年再闰,十九年七闰。无闰之年,则月圆十二次,有闰之年,则月圆十三次,此天象之示,一定不易。古圣算出后,数千年少有差错者。而西法无闰,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天道三年三十七月,月圆三十七次,今西法只三十六月,则三年中必有一月逢两次月圆者,必有初十前二十后月反圆、十五十六月反晦反缺者。是显然之天象,尚算不出,而至与之背,何论其馀?   乃自明万历时,西法入中国以来,人人惊为绝学,即我朝精天文算学诸公,亦多推重之,不解何故。吁!予知之矣,大抵历算之家,每欺人不能识,往往隐约其义,颠倒其法,艰深其辞,虽甚粗浅之端,亦必令人茫然而莫辨。而又尊崇西人,以高吾学。谓吾不独通中法,兼能通西法,遂藉此以显著作,以博声誉,以愚天下后世。不然,岂真不知西法之不及中法哉?昔之算天文者,以闰易失,每争岁差之法,谓算不精。七十年后,或差一时,或差一日。予谓七十年后,如差一时,八百四十年,方差一日。七十年后,如差一日,二千一百年方差一月,尚不至如西法三年中便差一月也。此自汉以来,未闻无闰之年,月圆十三次,有闰之年,月圆十二次。算差至如是者,则又何取不识算闰之西法哉?抑又思之,土圭测量之法,原为算闰而设,恐算闰不确,则不能定时成岁。若如西法无闰,但依大月三十一日,小月三十日算去,则死呆之法,何人不知?何人不能?又何必设日官?非独西法无取,即中法亦可谓矣。甚矣!举世为西人所愚也。   左侯最恶丁尊信夷人,在政府与人言,每称之为“鬼奴”。李文正闻而止之,恐传入丁耳,恨及于己,但低声向左语曰:“小人之尤也。” *魂兮归来   穆宗宾天,皇后以死殉,事为千古所未有。都中有才者,争撰祭文以祭之。万公青藜,为礼部尚书,凡祭文必由礼部阅过而后进。张公之洞,陈公宝琛在翰林,同拟一篇献焉。尚书读而叹其典赡古拗,但谓内有“魂兮归来”四字,语近轻佻,不庄重。张公博学奇才,推为天下第一。而陈公文藻亦负一时之望。经尚书摘出此瑕疵,皆失色无辞,然胸中不无蒂芥。论者谓张尝参尚书,而陈弹之尤力者,皆因此四字之故,借公以泄其私,未可知也。 *焚毁教堂洋行诸案   外夷通商后,各直省创立天主堂,行耶稣教者甚多。独吾省章门,光绪二十年以前尚无之。自与倭奴讲和,中国示弱已极,诸夷遂愈猖獗,而耶稣教遂愈盛行,无有敢出而阻之者。近三四年,章门进纷纷建天主教堂、耶稣教堂矣。   盖法夷主天主教,入教者不敬祖宗,归必毁其神主。且一人入教,举家皆从,无得有异。英夷主耶稣教,则仍敬祖宗,或一人入教,父母兄弟妻子俱不愿者,亦听之。   其初,天主即耶稣,本一教。传之既久,遂分门别户,各祖其说,以惑世诬民矣。   先是同治年间,章门亦建有大天主教堂一,小教堂二,愚昧之徒与无赖之流皆入其教,迹甚诡秘。堂中不许人窥探,尝诱人拐童子至,以重价买之,或云杀取童睛以熬银,或云杀取童肾以配药,究莫知何用。而到处遗失小孩颇多,有探知在教堂内者。   吾省向有三大书院,曰豫章、友教、经训。有三小书院,曰洪都、东湖、西昌。肄业者殆千数百人,闻知此事,人人愤怒,遂约杀洋夷,毁教堂,以某日为期,并造诛夷安民旗帜数十。   时沈文肃抚吾省,亦痛恨此事,私喜江西士人义烈,恐其不胜,阴谕南昌县,以勇二十名,冒士人衣,当先入堂。是日,士人号召百姓数万至,围住三堂,毁为平地。杀夷目二人,一真夷,一假夷,馀早逃匿。寻至内室,果得孩骨无数。夷受此创,即至总理衙门,要挟皇上,勅江西巡抚严拿首从,赔修教堂。   奉旨后,文肃伪出火签数十,遍处拘拿,仍阴令士人召百姓数万围衙署,声言:如敢拿人,先杀官,后再至九江杀尽洋人。皇上许其通商,我百姓不准存留江西界内,存者即杀,其如我何?文肃即命巡捕官出,假意劝曰:“请大众退,立即收回火签,不敢再拿,如何?”众曰:“诺。”遂散。文肃因据此情形入奏,夷人果惧,模糊了事,仅赔修教堂银七万两,然亦不敢再修矣。   逾数年,九江数夷目乘大船至章江,谓欲创立教堂。刘公蚬庄为巡抚,亦授意于六书院人,召百姓数万至河干,抚、藩、臬及合城文武大小官员故意示尊礼洋酋,齐至河岸迎接。而士民一面拆毁巡抚及各大宪轿,极口肆骂官长,一面挥大石至夷船,齐喊曰:“杀!”其声如雷。夷人魂魄已失,又见岸上官为士民所困,狼狈已极,无有为作主者,立刻舟回九江。故法夷最畏江西人,省垣二十馀年无天主堂。为此,沈文肃督两江时,建德毁教堂二十二所,杀夷二男二女。闻赖文肃之力,建民不至十分受累。其如何结局,当时记甚清,今忘之矣。   某年,有外夷十九人至长沙,欲立天主堂。忽一夜被土人杀尽。巡抚王公文韶闻而惧甚,时曾九帅、刘制军、杨制军诸巨公俱在家。王公请至,曰:“此事若不办,必启衅端,乞访拿为首数十人,杀以抵之,何如?”诸公答之即出。而满城已张贴讨夷檄文并传至九江、上海等处。大意谓:“皇上畏汝,我百姓不畏汝,如来报仇,即与汝战,决不宽饶云云。”   翌日,诸公复王公命,呈册一本,曰:“册中二十二万人,皆为首者,请中丞发火签拿之。”王公榜徨无计,谓“拿则必激变,不拿则必获戾。”忽飞书至政府求内用。既去,后继之者亦不敢办。而洋夷见檄文甚惧,兼知中兴名将,大半湖南人,皆精于兵法,且隔洞庭湖,铁甲船不能至,无如之何,作为罢论,但戒诸夷以后不必往湖南也。   又光绪十馀年间,镇江有一卖粉团者,偶在洋街便溺。向来洋街设人分巡,曰巡捕,首戴一无缨凉帽,帽上安一兰结,身穿号衣,手执鞭箠,见有高声叫骂及两人斗打与挑秽物而过者,则以箠乱鞭之,虽头破身伤,在所不顾。见有便溺者,则执至洋行内,囚一房中,四围黑暗,下复秽湿,曰坐水牢,往往受其蒸郁之气而死。必与钱赎,或十元、八元、四元、二元,方放出去。巡捕见卖粉团人必无钱,始则鞭挞,继则拳挥脚踢,其人受伤重,倒在地,气息奄奄。见者皆不服,遂追巡捕,巡捕逃入洋行。须臾,聚至数万人,围其行。内一洋人放洋枪,众愈怒。有一十五六岁人,武艺甚精,身轻如鸟,带火种纵上洋屋,揭开屋瓦,放火而下,立时焚毁。凡镇江洋行,一齐围住,肆意焚毁。幸道府闻而即出,极力劝阻,仅焚去六七行。然而所失已百万,英领事衙门亦在内,所失较多。而镇江人恨犹未已,明日人数愈聚逾众,声言当烧尽洋行,杀尽洋人。自今不许在镇江开码头。内颇有能者主谋,知必报复,已预备战事。诸夷惧甚,初犹要挟通商衙门勅两江总督曾国荃赔银数百万,杀为首数十人,不从则调兵船至开战。九帅笑曰:“无故伤我华人,咎有所在,欲战则战,赔银则不能。”九帅威望素重,闻而愈惧。初,九帅阴命常镇道相机行事,可了则了之。而遇事往答赔银四万,诸夷遂借此允诺。幸其人未死,镇江人亦遂解散。自此诸夷约束巡捕,不敢如前猖獗矣。   大抵外夷敢挟制皇上官府,不敢得罪百姓。盖彼兵船不能长驻中国,又不能杀尽百姓,倘深其怨毒,则容存无地,交易无人,而且祸起仓卒,难以测度。故每逢百姓滋事,彼必退怯,不敢与较。沈公、刘公窥知此意,故皆借百姓以挟制外夷。独王公在湖南,一己之利害祸福太明,致畏避而去;其实彼时能坚然不动,终归无事,兼可得名矣。   又四川大足县教民猖獗已极,有余蛮子者,任侠之徒也,好平里党中不平之事。近村近县,遇事必推之为首,惟其言是听。余某遂倡议杀教民,一呼而起者数万人,皆苗蛮杂类,亡命之流。凡邻近教堂,尽行焚毁,入教之家,无男女尽杀之,并擒教头一名,乃法国贵官。法夷急甚,挟四川总督发兵前剿,救出此人。余某云:“官兵若来,先杀此教头祭旗,然后开仗。”法夷愈急,无计可施,即得托人往说和,愿出银赎回。余某云:“须立议字,以后不得复仇,并不得在此处行教,赎资须二万两方可。”法夷一一依从。于是,赎银议宇及教头,两面经通事交割清楚。教头放出,行至数十里外,忽有他党,若强盗者数百人,至曰:“此奇货可居也。”一拥擒去。法夷大怒,要挟官兵前进,志在杀尽此辈,以泄其愤。而此辈缚教头于旗竿上,立阵前,谓战则先杀之。法夷见而慄慄,官兵亦不敢动。闻现尚鹬蚌相持,未知将来如何了结,此亦一大快事也。   予观外夷与乡勇战必败,如广东榕树头一役,全军几覆,若无汉奸,则巴酋就擒。又如某一役亦败,某一役再败。叶名琛惟不许百姓与夷战,故被执辱。何制军惟不许福民与法战,故一败涂地。林文忠惟能鼓民助威,故英夷屡战屡败。然则百姓之义愤,固大可用也,患在大吏不善用之耳。最怪天津毁教堂一事,曾文正太无胆识,太示懦弱,末路声名,因之大损。   当同治庚午年,江南屡有控失小孩案,梅方伯重悬赏格,拿一匪者,赏银百两。某日,城外百姓数人,见二人在前,小孩数人随从,可离一二丈,其人行,孩子亦行,其人止,孩子亦止,颇疑之。遂喝曰:“拐子。”其人即走,因人多被擒,交官领赏。问官分开研鞫,其一五毒备施,不招;其一新入党者,供曰:“彼前日诱我为此,谓可得厚礼,拐一童,卖教堂内,可得银二十两。”问:“买去何用?”曰:“不知。”“用何法拐?”曰:“以药成饼,路中见孩子,绐之食。其药香烈异常,孩子无不爱食,食后自然随来,不用捆缚。”问竟定案,一正法,一充军。   到处都有失去孩子者,而天津尤甚,百姓俱探知在教堂内。一日聚众千,焚其堂,杀洋男二人,洋女二人,皆寸割其肉而食。搜出孩骨无算。时陈国瑞在此主令,喝焚喝杀,其实无陈亦势所必为。而法夷受此伤,即调兵船至大沽口,谓不杀陈国瑞与为首数十人及赔修教堂,即开炮攻天津,再攻都城。直督崇厚闻而惧甚,朝右诸巨公亦皆忧惶无策。天津人独不畏,已聚数万人,预备与之战矣。适曾文正入朝,法夷畏其声望,不敢动。朝廷上下皆喜甚,谓可倚赖之以伸国威,天津人亦谓必能如林文忠,助百姓以制服法夷矣。孰知文正志怯气馁,恐一战不胜,则罪归一人,遂阴主和议。又不敢遽出诸口,知苏抚丁日昌多谲诈,奏调至天津办此事。丁遂扬言:“今日惟有和耳,万万不可战。”许法夷杀为首十八人抵偿,赔银八十万。惟力言陈不在内,不能杀;天津府知府张光藻,只可充黑龙江军,亦不能杀。盖太守颇右百姓,法夷初欲杀之故也。所杀十八人,皆死犯,许每人给银五百两,安养其家,买其认供。而十八人皆谓此乃义事,怡然就戮。自丁倡此议,文正力主其说,人无敢违之者,朝野大失所望。天津人初恨曾,后尤恨丁,出一讣状曰:“不孝男丁日昌,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某公。”下备列十八人姓名,云:“痛于某年某月某日,舍身殉难而亡,凡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士哀此讣闻。孤哀子丁日昌泣血稽颡,期服侄崇厚泣稽颡,护丧功服弟曾国藩拭泪拜。”张贴都中。天津殆遍。和成后,值文正生日,朝贵皆幸无事,在湖南会馆公开庆筵,召优伶演剧。湖南人颇不悦文正此事,作一诗曰:“笙歌嘹亮寿筵开,丞相登场亦快哉。知否黑龙江上路,满天风雪逐臣来。”用白纸写寸楷,伺文正将至,高贴戏台上。文正入见,满面羞惭,即出归,满座亦旋散。   论者谓文正功业虽高,而韬略不及林文忠远甚。夫法夷借行教以诱杀小儿,渺视中国,残虐吾民已极,斯时正曲在彼而直在我,声罪致讨,为有辞矣。倘文忠当此,必激励士卒之气,大张燮伐之威,使彼痛受创戳而去,以后不敢复如此猖獗也。或谓彼时夷船夷炮,俱不及今日之坚利,恐文忠当之,未必能操必胜之权。予曰:然则彼时夷人不甚强,文忠故能胜之,顾何以夷攻定海,攻乍浦,攻镇江,攻江南,势如破竹,无一敢抵御之者?岂非事在人为乎?况敌技虽精而益精,善兵者自更有别法以制之,断不致束手无策也。当文忠时,承平已久,人不知兵,然且以新练之卒,抗倔强之虏;今文正经百战之后,兵皆熟于行阵,名将又复如林。而卒以畏懦退缩示弱外夷。此一役也,实关华夷盛衰之大局,岂天欲荼毒中原,故不牖文正之衷耶?夫当咸丰末、同治初,东南有粤寇,西北有捻匪,有回匪,其和也,实无可如何也。若同治六七年以后,群寇俱平,正可乘百战兵威,并力外夷,使文忠膺兹重任,岂肯一日纵敌,为数世之患哉?然此皆焚毁教堂洋行之事也。   外尚有吾民与夷人互相争斗者。如同治十三年三月间,有宁波某在上海法洋行中供役,主人虐使之,身毙。宁波人不服,遂兴问罪之师,凡同乡糊口洋行者,概限二日辞去主人,会集某处。一呼十万人至,法夷颇惧。英夷恐激变,则各洋行必受焚毁之祸,勒令法夷,以凶手偿命,尽礼赔服,并厚恤死者家,如不允,即助宁波人与之战。凡夷人殴毙华人者,向为夷官袒护,不抵命,止圈禁九月,便释出,官府亦无奈之何。今法夷畏宁波人,复畏英夷助之,遂不敢复庇,真凶交出,杀以抵偿,馀亦一一如英夷所言,宁波人方许罢兵。盖自外夷扰中国以来,汉奸多广东人,次则宁波人。而一切交易通事与洋行洋船服役,皆赖此二处人之力。且平日伎俩若何,又早为所窥破。宁波人生心,必勾引广东人亦生心,便在中国立脚不住。故外夷最惧怕此二处人,不得不屈服也。   又宁波府有一会馆,曰四明公所,近法夷租界,法夷拟出银五十万两买之。今年三月间,托上海道蔡和甫玉成其事,以一月为期,蔡往向宁波首士说,不允,愠甚。私谓今日外夷势强,要挟皇上,索某某地方,即不敢不畀,何论此一府人,有何力量?到彼时,令法夷强据为己有可也。届期,法夷未得回音,以为事已说妥,即率人往拆其屋。宁波人骇然,邀数十人往阻之,法夷不问来由,即开洋枪击毙十二人,宁波人大怒,谓有业不能自主,动辄恃强伤人,尚复成何世界?遂如前法,招回各行乡人,并通知广东帮。广东人亦大怒,谓今日恃强拆宁波会馆,明日必恃强拆我广东会馆,此风万不可长,亦招回各行粤人。一呼而聚者十数万,预备洋枪大炮,攻击其洋行,与之对垒。凡法夷电线、电灯及各机器,尽行毁坏。一面围上海道署,声言先杀蔡道,再杀法夷。于是闭市六七日,轮船到岸,无人起货,岸上之货,无人送上船。诸夷慌乱,英人尤甚,遂出而极力讲和。宁波人谓非交出真凶十二人抵命,断乎不能和。苏抚闻之,恐酿成大祸,亟命聂方伯至上海劝解。聂初欲以官势压宁波人,法夷又恫喝总理衙门发电至上海,谓四明公所宜归法夷,所杀十二人即作罢论,以免启衅用兵。宁波人愈怒,谓皇上畏外洋,我辈不畏。今日无论政府不能强我,即皇上亲临,亦须与法夷生死一决,看其能胜我否。于是诸夷及官吏俱束手无策。而英国贸易最巨,尤恐开战后上海必踏为平地,一切资本俱化为乌有,则所失何止万万两之数?复百端向宁波人婉转劝导,谓所毁法人电器各项,实值银数十万,似足抵十二人之命,则此事可两作罢论。至于四明公所,法人不得再占,所拆毁处,令其赔修,处罚银一万二千两,分赡死者之家。而方伯亦存畏外夷之心,再从旁尽力劝解。宁波人见如此了结,尚不至十分无体统,且又却情不过,即得允答罢兵寝事。是役也,实由蔡道误成此祸,幸而和释,不然,战事一开,蔡首其先授矣。   蔡本洋行一买办,报捐道员,以善媚洋人,要挟朝廷指授此美缺。自抵任后,惟外夷之言是听,不敢一语牴牾,且恒恃其声势,抗衡上官。如春间江浙一带饥荒,米价骤涨,遂禁止不得贩买出洋。而蔡道胆敢私代倭夷购米一百五六十万石,运往其国。后经大吏查出,方奏参革职治罪。诸夷忽出面抗拒曰:“数十年来,为上海道者,无一人能通达中外情形,独蔡某智识高深知之。此人匪惟不可革治,并不可更动。如或更动,我辈即开兵端。”大廷闻而畏惧,竟不敢更动。然则黜陟之柄,亦为外夷所操,不能自主,此复成何政体哉!   夫以一府之人,齐心攻夷,夷尚畏而降服。若以天下之大,兵将之众,鼓励忠义,与之对敌,彼安得不畏者哉?甚矣!中国如此之弱,外夷如此之强,而自余观之,弱者岂真弱,强者岂真强?特执政诸臣之怯懦,有以酿成之耳,可慨也夫! *孙楫   户部尚书孙瑞珍之孙楫,富史籍,工文藻,尤精八法,自恃才华,蔑视一切,壬于恩榜捷南宫,殿试毕,自始至终,无一字草率,无一笔遗误。自谓三年第一人,舍我其谁?人亦以状元许之。及胪唱无名,阅二甲复无名,直至三甲后,始见姓字。怪甚,遍访阅卷官八人,七人皆言未阅。有侍郎朱兰,曰:“是我阅。”人问有何疵,曰:“无。”“胡置三甲末,不几翰林亦难望?”曰:“其人太狂,予故抑之,使知敛束,他日或可成大材。君谓翰林难望乎?但在磕头而已。”故事:庶吉士必皇上阅人亲点,世家子跪阶下,必高声唱为某官某人之子若孙,连磕数头。皇上见有年少貌扬,祖父官又大者,虽名次在后,多加恩改为庶吉士。楫果以尚书得入翰林,而其狂如故。   癸丑散馆,赋题为《龙见而雩》,楫自谓熟于本朝掌故,用大雩字三抬头。阅卷官五人,祁寿阳相国总其成,拟列第三。文宗览之,大批曰:“我朝列祖有常,雩无大雩。孙楫世家子,何冒昧引用,不识掌故如是?”着降附二等末,改为主事。   诸卷旋发下军机处,相国见批大恐,入请罪。出,惧尚有错误,拟再倩人遍阅。胡总宪家玉时为军机章京,即使阅之,色变不答。尚书麟奎问故,曰:“予以探花散为部署,乃生平第一伤心事,章京八人,何独使我阅此卷也?”尚书曰:“满州传胪,自予一人始,予亦改为主事,则此恨非独君有矣。”总宪散馆题,为《拟司马相如子虚赋》。赋成,斑驳陆离,动人心目,惟“乌有先生”误写成“乌有先王”,倘遇爱才者,则“王”字出头一撇,加之甚易。而总宪素负才名,书法尤冠一时,忌之者众,故特摘其疵累,皆不肯援笔以保全之也。 *张南皮相国本朝重务,胥归军机,有宰相不入军机者,则不与闻。张南皮为相国,预军机,军机凡六人,礼王为首,皆古所谓伴食者。遇国家大事,礼王则委之五人,五人则委之礼王。偶有献一议者,礼王曰:“好,好,可从。”又有谓其议之非者,礼王曰:“好、好,诚非。”再有谓后议非,前议是者,礼王曰:“好,好,从前议。”俄夷阴欲图高丽,志在于中国启衅,贻书政府,肆其要挟。六人者漫无主见,不敢回答。俄书复至,曰:“观君辈上下相蒙,泄泄沓沓,后再如此,恐大清天下难保不危”云云,六人者仍若罔闻知。   而置国事于不问者,尤莫如南皮相国。往戏园观剧,是其日日功课,谓某伶色佳,某伶技佳,某旦昆曲佳,某生二簧佳,是其日日议论。光绪十六年五月二十二,都中忽大雨如注,无日不如是,直至七月初旬方休。城内有水深一丈或五六尺者,城外有深数丈或一丈者,为百年未有之奇灾。皇上发银数十万救济,司事者议施赈之地,有谓在此城外设局者,有谓在彼城外设局者,十数日尚未决。而灾黎死者已十数万,其命悬旦夕者又十数万。有举以告南皮者,南皮掩耳不听,曰:“不过灾耳,何用如此张皇?”观剧如故。六月为其八十生辰,大开筵宴,广召声乐,十数日夜不休。有谄媚相国者,献六字联语云:“绥万邦,屡丰年。”真可谓对症发药矣。而南皮居之不疑。时都中官绅,颇有助赈银者,南皮不得已助银千两,然犹为其父奏请一匾额,以为夸耀云。 *耆英   林文忠赦入关时,人以英夷事问之,谓其害直无所底止。文忠曰:“英夷何足深虑,其志不过以鸦片及奇巧之物劫取中国钱帛已耳。予观俄国,势日强大,所规划布置,志实不小。英夷由海道犯中国实难,但善守海口,则无如我何。俄夷则西北包我边境,南可由滇入,陆路相通,防不胜防,将来必为大患,是则重可忧也。”   文忠由陕甘总督告病归,路出章门,爱百花洲静雅,暂寓此养病。勒公少仲见之,问及广东事,谓皆误于琦公一人。文忠曰:“余向在江苏,与琦某同僚,知其明达吏治,虽不谙夷务,尚未至于极甚。所可惜者耆某耳。余在粤,自省垣至澳门,节节布置严密,任外夷船坚炮利,无所施其技。自耆某至,则尽毁坏余规制,夷船可直达城下,不能拦阻矣,谓非可惜乎?”盖沿海炮台,琦相受贿,已拆去一半。耆制军英至,复受英夷重贿,则尽毁坏无馀矣。斯时英夷极趋媚制军,至以其头目之子,名巴夏哩者,拜之为义父,于是制军惟英言是听矣。 *许振礽   翰苑故事,最重前后辈,后辈称一科以上为前辈,七科以上为老前辈,十三科以上为大前辈。新入词馆者,遍拜各前辈,用白帖。书晚生某顿首拜,字可七八分大,用红纸大名片,直可七寸,横可三寸,书姓名三字或二字,以满纸为度,小则为狂傲,大则为谦恭。白帖贵重之至,非见前辈不用。往拜名公巨卿,非翰林而用此帖者,谓之卑污谄媚。大片则不论拜何人,皆可用。惟留馆后则渐小,开坊后则愈小。自是官随品大,片随品小矣。白帖则三年散馆,无论留与不留,不得复施。   昔年羹尧在陕西时,有某状元往拜。年曰:“一状元六品,便用如此大片,则大将军当何如?”遂命蔑匠以篾织成如屏风,直可八尺,横可五尺,书“年羹尧”三字,往答拜。道旁观者,莫不惊异。至门,仆从呼司阍者曰:“接大将军名片。”司阍者曰:“名片何在?”曰:“在此。”遂扛至中庭。某状元见而失色,谢罪而已。盖某状元名片过大,直几一尺,横几六寸,年故以此戏辱之也。不然年曾入翰林,曾用大片,何乃出于是乎?   近奉新许振礽,初入词馆,循例用白帖大片,拜毕,旗员鄂顺安者,以陕抚入觐,许往拜,备白帖,称世侄。旗人忌讳最重,见而惊,惊而怒,掷之地,拒不见。明日入朝房,遍语人曰:“此次入都,气运大不好。”争问故,曰:“予祖父以武起家,从无得科名者。昨有一翰林来拜,称世侄已奇。且余家无丧事,而用白帖,岂非凶兆乎?”问何人?曰:“许振乃。”盖不识“礽”字,而读其半边也。闻者莫不匿笑。   又旗员德兴抚吾省时,袁州小有盗警,忧形于色,见乡绅必曰:“盗贼充斤。”如何如何。盖《左传》本“盗贼充斥”,今少读一点为“斤”,与读“礽”为“乃”,真可谓鲁卫之政矣。 *曾文正妾   曾文正遍身若鳞,每夜须女人搔抑,体方舒畅。旦视满床,如疮痴脱落者,其相甚奇。时无婢妾,平江南后,拟买一姬侍奉,提督某遂进程姓妇,湖北人,美甚,能诗善画,工琴棋,乃逆酋洪秀全妃,文正不知也。彭刚直为文正门生,闻而提刀入,谓此是贼妇,宜急牵出杀却,以全我师令名,文正默然不言。又遍问是何人所进,文正无奈何,谬指守备某,暗易一犯人,交刚直斩之。程氏在洪逆处,骄侈淫佚已惯,今每夜搔抑不休,已觉苦甚,且文正俭朴,而服饰簪珥无一如意者,遂郁郁不乐,未半年卒。文正甚悼惜之,非洪逆妃,乃一名娼,用数百金购来者也。 跋   溱兄弟五人,伯兄汪,三兄沂,皆为诸生。沂幼聪慧,最先府君所属望。丱角即遍读群书,常随左右教诲督责,罄所学授之。仲兄汶,四兄泾,则继承府君晚年农桑之志。惟溱未冠失怙,依从兄渐,学以成人。宣统辛亥,伯兄欲刻《崇本堂文集》,谒终佳制军于闽,请序而归,以乱未果刻。三兄复被选入众议院,南北奔走不遑。溱窃念府君生有声闻,没有可传之籍(著有《春秋左传事萃》、《崇本堂文集》、《见闻琐录》、《寄感记》四种)二十年来,遘罹兵戈水火,幸惴惴保守,未至散佚。商于诸昆,俾付剞劂。举《见闻琐录》先之,以其关于国故,较诸作尤重。时机延误,今春始成。湮没是惧,力虽不副,然不敢不勉,他日当陆续使传,庶几以告无罪云尔。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仲秋男溱敬跋。 附录四篇 附录一:欧阳府君家传   府君讳昱,字宋卿。幼孤,从长兄仲孙先生为学。既长,博雅渊懿,擅名于时,与仲孙先生相埒。同治癸酉当选拔萃,以未岁试,与成格不合。学使者为李公文田,粤之名宿也,特以充贡,庠序无异言。   君性倜傥,好讲求生民利病与天下治乱之故,崇正论,病邪说,凡中朝贞淫进退及政事之兴替,祸变之起伏,皆有籍录,以验其后。   中岁沦落,不得行其所志。尝历居谭序仲、沈品莲、梅筱岩诸巨公幕,从不千以私,相与讨论一世之成败是非,声气辞色,不少假借,诸公皆敬惮之。沈公居闽,藩属与法兰西用兵,君以防策亟诤之。沈公以诸帅臣难与进言,且曰终归于和,不虞战端,卒有马江之败,闽疆残震。   君久游上元、云间诸郡,习知蚕桑利,亲购桑秧,聘蚕师,著《蚕桑简要录》,教于邑中。数年,城乡桑成者至十万株,邑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旁溢,坏田庐,舟行触坝,辄致沉溺。初,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君筹费给各坝,晓譬窾切,竟夷其害。   光绪乙未以后,朝廷渐更新政,士多习《公羊》说。君引为深忧,言之则愤形于色。以贫故,晚应河南抚臣松寿教读聘,州县所馈节规约千金,皆坚却不受。出则布衣小车,无有知为中丞上宾者。所著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文集十四卷,小说八卷。   斯逸氏曰:君卒年六十馀耳,不及见斯世今日之变,何其幸也!不幸而存忧愤,复何如耶?在后嗣之人,无有远迩,能善承所志而推之,见诸行事,则不朽也。生序之,死铭之,于是焉传之,予之文盖末矣。 附录二:欧阳宋卿六十寿序   宋卿先生年六十,宾客皆来寿,使予上其言,予举觞而前曰:“曩邑中沿河有坝,置水碓,节节壅遏,水势旁溢,坏田庐,行舟触之,罹沉没之害。道光间,黄树斋侍郎欲毁之,不能。先生谋于众,卒毁之,数百年之患以安。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已甚也!”又觞之曰:“曩邑中不蚕,先生通湖州俗,特购桑秧,聘蚕师,设局教之。数年城郭种桑至十万馀株,蚕利大兴,妇功以资。是可寿乎?”先生曰:“否,微亦甚也!”予乃曰:“先生之于人,不干以私。非其义,介千金不顾。独为一事行一谊,极之蒱博杂戏,皆必专致之,虽寒暑忧患不以已。与人皆坦然出肝膈肺腑以相示,不为意气文貌。诗曰:『其仪一兮,心如结兮。』先生之谓欤?”于是先生莞尔而笑,引一觞而进之。   予尝言人之真友朋,皆在草茅韦布时,至宦达后,则不能得。才过中年,即又多就沦落。自己卯交先生后,论交海内既二十年,少者壮者,已多不存,而特达俊伟之人,更寥寥无几,抑且数变不终。世之取友者,必求畏友,必欲居人之畏友,不知友以畏言,危道也。吾罕见其有终者矣。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友朋之道,斯其至乎?惟予先生得之。先生幼即更变,数十年中,何啻取史乘?千百年之治乱正变,而身历之,不得有为于其间,幸身仍存在,志不终汩没,若得丧则命也,其终觞焉,勿辞。 附录三:欧阳宋卿墓志铭   此为某山某原,首某趾某[仙三都,枫坳庵,戊辰向]。光绪纪元,太岁在某某之某月。葬子斯者,抚州郡宜黄膏宿欧阳其氏,昱其名,拔萃科贡士,州判职,学者以其字称曰宋卿先生。平生所著书,有《公羊证谬》二卷,《史论》六卷,《见闻琐录》十数卷,《马江战事本末记》一卷,小说八卷。   呜呼!先生享天之赋命,六十有六年。当海内右文之对,先生故以文名,既其中身,蒿目事变,尝因时会建其戎机,而不克纳,崖疆之险,因底于贼。戊戌庚子,朝野继乱,蜩螗沸羹,以迄于今。譬彼舟流,莫知所届,先生独崖崖不惑,庄辟矫立,不畏群小之诟,不使其子弟庞邪诡背,以捷猎嘘呵幻泡之富贵。呜呼!夫非《洪范》所谓“有猷、有为、有守”之人欤?夫非《皇极》所谓“使羞其行而邦其昌”者欤?乃寂寂焉忽以没也。晚遘兹世,其寂寂者固其理也。自铁轨交通,百世之冢掘暴满野,先生之魄其永永安固厥宅,则幸矣。   子曰汪,曰沂,来请志,是不可不志。且铭曰:“筮短龟长卜毋然,相协厥道,维子之贤。知己后死交忘年,献言泐幽涕汍涟,报兹空文诺生前。” 附录四:崇本堂文集序   宜黄欧阳宋卿先生绩学多才,以明经遨游公卿,所至羔雁充庭,声称藉甚。为文贯穿经史,出入诸子百家,每一搦管,洋洋洒洒辄千万言。尤究心经世之学,于历代朝章国政、兵事边防,博考旁稽,能屈伸指而言其得失。足迹所经,山川阨要,风土人情,靡不诹咨故老,遍览熟识。盖其怀抱宏远,志欲有所树于时,不屑屑以文士自囿也。   戊戌岁,余扶豫章,始耳先生名。洎辛丑,移节大梁,延先生至署,授儿子光耀、光裕读。见先生训课之暇,正襟危坐,终日无惰容,间与商榷今古,博辩雄谈,滔滔无竭,辄私心叹服不置。会余随跸北上,转官京师,先生亦别余去。旋于甲辰归道山。嗣是以来,人事軥录,与先生之家久不相闻问。   今夏在闽中,哲嗣希宪来谒,则距先生之殁且十年。岁月如流,大雅不作,追话畴曩,相与感喟者久之。希宪出示先生遗著《崇本堂文集》十四卷,自经说、史论、策议,以至各体之文无不备。读之汪洋浩瀚,淹博贯通,直合国朝江、戴、汪、洪、龚、魏诸家熔为一冶,其中如《明史约序》,《〈史记?朝鲜传〉书后》诸篇,深识危论,尤举今日世变,烛照于十数年之先。   呜呼!以先生之才,不获大用于世,仅仅以一文士终,先生之不幸,抑亦斯世之不幸。然有是集在,使承学之士,得以窥求真儒闳蕴,丐馥沾沥,蔚成有用之材,则先生所以贶遗来哲者,其精神且永无终极,区区一世之显晦,又何所加损于先生哉?希宪善承家学,将以是集校付剞劂,嘱为序言,爰就平昔所知,撮举崖略,弁诸简端,以谂世之读先生书者。宣统三年辛亥七月终佳松寿书于榕城节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