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日记 方士淦著 道光戊子[按:即道光八年,公元1828年]三月十五日未时,自伊犁惠远城起身。三十里,住绥定城。如苍崖镇军(柏)留住署中。天阴无风,树木才见新绿。三十里流水潺湲,冰雪初消,沙土带润。送行者色司马拉(本)、前山西令吕明府(鹤)龄。 伊犁西南卡伦外、那林河草地,群山围绕,中有大海,海沿有碑,相传汉张骞立。松湘圃相国(筠)遣人摹拓,字在有无间,不可辨识。昔有笔帖式某,随大员经过,见一石矗立,略具人形,遂用笔戏写眉目鼻口,有顷,暴风大雨,人马难行,大员望山祷祭。有心者潜往看石,则墨戏已被雨淋净如拭矣,奇哉! 伊犁有草生石面上,红花,娇艳可爱,家家用衣线悬于窗槅间,见水则萎,名曰“湿死干活”。 札义烈公[按:即纳穆札尔,蒙古正白旗人,图伯特氏。乾隆二十三年授参赞大臣、靖逆将军,赴新疆讨霍集占,战殁。追封三等义烈公。《清史稿》卷312有传],伊犁将军保文端公之父[按:保文端公,即纳穆札尔之子保宁,乾隆五十二年调伊犁将军,卒于嘉庆十四年。谥文端公。],乾隆间叶尔羌殉烈。至今城门上时现公像。伊犁南门外龙王庙,相传龙神像确似义烈公。 伊犁白颈鸦,十月从南路飞来,乌鸦飞占。二月乌鸦北来,白颈鸦南去,谓之“换班”, 十六日,六十里至苣草沟城内,小雨。夜大雨。十七日,住一日。 十八日,晴。四十里至头台,进果子沟.又四十里住二台。果子沟两山矗立,松树参天。中有涧溪一道,迤逦盘曲,小桥七十二道。石壁蛾岩,青绿相间,人在画中行。山景之佳,甲于关外。保文端公相修平山路,利赖至今。余丙戌[按:公元1826年]子月过此,大雪弥漫,半夜始到二台,翟兄径停车达坂上度夜。但见松林茂密,野兽奔驰,冰塞长河,雪满群山,为平生所仅见。 十九日,二十里出果子沟,上达坂,有伊犁前巡检顾谟立碑一座,纪保公功德,嘉庆三年立。往来行人过达坂者,无不下马而拜。散掷钱文,口外之俗如此。至松树塘,走海子沿,四十里至三台湾。海子周围数百里,四山环绕,众水所归,天光山色,高下相映,澄鲜可爱,中有海岛,内有海眼通大海,有海马,人常见之。又八十里,尽山路,靠海沿而行。往四台,亦有碑,与前碑同。 二十日,八十里住五台(以上几处,房屋、饭食甚窘)。 二十一日,八十里住牌房。水草好,平路,有柴薪。山南北尽土尔扈特游牧, 二十二口,八十里住精河(有城,有文武员弁)。碱土地,盐池出盐。 二十三日,五十里,沙泉子打尖。又五十里,沙窝头住,尽沙戈壁。 二十四日,一百二十里住古尔图(十里沙石河), 二十五日,八十里住敦木达(以上水草极多,地尽碱土)。 二十六日,七十里库尔喀喇乌苏。有城,有文武大员。又六十里,住奎屯(以上滩河甚多且宽,石子大,难走)。 二十七日,九十里住安集海; 二十八日,七十里住乌兰乌苏。自喀喇岛苏以下,直至乌垒,村落树木,小桥流水,风景绝佳,间断戈壁。 二十九日,八十里住绥来县,俗名玛纳斯。自此,东至巴里坤,城池衙署,农田学校,与内地同(绥来城乡富庶,地产金、银、玉石)。 三十日,出绥来东门。三十里,树阴茂密,风景绝似江南。又五十里,住土鲁克。 四月初一日,七十里住呼图壁,有城,有文武员弁。署巡检王冈之,安庆人,留住一日,索书“景义园”方丈大字。 初三日。七十里住昌吉县。县令卢铭瑚(此处煤好)。 初四日到乌鲁木齐,见英通侯(惠勒宜轩公相保之长子)。 初五日,拜客。 初七日,沈礼田太守招饮。 初八日前吉木萨县丞吴龙光招饮(吴山东人,自内阁供事出身)。 初九日,晤张河帅文浩、张粟园金。是日,张河帅招饮。 初十日,英通侯招饮。 乌垒为新疆腹地,唐之庭州,汉之轮台,通南路。吐鲁番大城之东北,即巴克达山,高峰插天,冰雪不化,顶上常有云气。每年五月,阜康县令率民人致祭,香火极盛。山行十五里,下舆步行,直至中层,平衍宽广,有天池二,形似葫芦,清泠可爱。乾隆年间初开辟时,明将军瑞欲引池水下山,通渠灌溉,水不下注。池边有琪花瑶草,相传为达摩祖师面擘之所,仰视高峰,如在天际,人不能上矣。 十二日,四十里,住古牧地。 十三日,五十里古泉。地极干枯,水不能到,近山处稍好。四十里,住阜康县。 十四日,九十里,住滋泥泉。夜行颇凉爽,走巴克达山背后。 十五日,七十里,住三台,尽戈壁。三台城外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之致[按:引诗见孟浩然《过故人庄》]。七十里至济木萨,中亦戈壁,妙在水泉处处通流,民居田亩,络绎不绝,亦不减西路绥来也,即古瓯脱。 十六日,住济木萨城外。万家烟火,市肆无物不有。 十七日,九十里至古城,有满汉大员,汉之渠犁也。地方极大,极热闹,北路通蒙古台站。由张家口到京者,从此直北去。蒙古食路,全仗此间。口内人商贾聚集,与蒙古人交易,利极厚。口外茶商,自归化城出来,到此销售,即将米、面各物贩回北路,以济乌里雅苏台等处,关系最重。茶叶又运至南路回疆八城,获利尤重。 十八日,九十里,住奇台县。俗名“金绥来,银奇台”,其沃壤可想见也。四十里,腰站,地方不大,而旅店颇佳。山环水绕,草场肥美,牧畜尤旺。五十里山路,住木垒河。居民铺户极多,大河一道围匝,树木好。过此以东至巴里坤,计八站,尽戈壁,地无青草,上无飞鸟。尖、宿各站,按程计里。大略相同。但旅店寥寥,仅能栖止,米面草料,一无所有,所以谓之“穷八站”也。该处客商,通北路与古城、奇台同。 二十日,九十里住三个泉。中间腰站,山沟一道,颇难行,高高下下,层峦起伏,皆铁板沙也,满目荒凉。回首奇台以西,真有天壤之别。又九十里住沙窝头。三十里大石头。 二十一日,九十里北山子,大风,尽山路。又三十里至噶顺沟,千岩万壑,山产铁,石尽黑。有山无水,风冷之至。沟边设卡汛以防奸宄。又二十里住吉吉台,店好。 二十二日,大雨,尽山路。山不高,而冈峦重复,弥望无边。自此至巴里坤以西,皆天山背面,故气候寒冷,终岁披裘。过南山口,则山之阳。至哈密,气候温暖矣。是日,雨后,沙路净无尘,但荒凉世界耳。七十里,住乌土水。山沟之中,孤馆寂寂,房屋不堪,非复入境。 二十二日,一百八十里住孤拐泉,店可。大雪。 二十四日,七十里巴里坤,汉之月支也,本系蒙古游牧地。居天山之阴,冬夏冰雪不化。山逼城垣,居民、商贾皆在城外,府、县、总兵在城中,满城相距不远。一大都会也。气候寒冷异常,山之夹套,皆蒙古也。城外三里,西北有海,方圆六十里。海沿泥淖,人不能到,《汉书》蒲类海也。常现海市,相传中有寒鼍。城内文武衙门只放头炮,不放二炮。松相国奏入祀典,春秋,文武大员致祭。地方重镇,为口外牧场最繁之区。总兵带绿营兵三千镇守之,专管牧养马厂。城内外树木不生,荒凉清冷,满目凄然。虽有屯田,而收成甚薄。晤德镇军(克精额)、图太守(勒炳额)、前湖南令金桐轩(德荣,江南人,戊午孝廉,遣戍乌垣。年满释回,尚未起身)。巴里坤有八景,曰:天山松雪,蒲海鼍城,岳台留胜(我朝岳大将军驻兵山上),尖山晓日,镜潭宿月,黑沟藏春,龙宫烟柳,秋稼堆云。 二十五日,桐轩来访,坐谈良久,极风雅,能诗。出城四十里,路旁石人一座。相传我朝岳大将军带兵过此迷路,夜间有两人引出山口至大道。天明视之,则两石人也。此后,不解何时一人移至奇台城外道旁,现亦完好,略为短小。此间石人,高五尺许,头大,而面上有眼鼻形象,乃天生,非人工也。近年,土人因其能行动,践踏田禾,乃建小墙以限之。往来车夫经过,必以蘸车油渍其面,云车无损折,殊为可笑。 汉敦煌太守碑在镇西府关帝庙,石质年久,直如黑玉。桐轩多赠数张[按:此盖指汉敦煌太守碑之拓本],相传能避风,船上携之吉。桐轩“八景”皆亲见之,云岳台最雄杰,前有八阵奇门,两旁能容万马。黑沟去城三十里,路难行,一入山内,豁然开朗,苍崖绝壁,树木千章,飞泉瀑布,琪花瑶草,别有洞天。唯高处不胜寒,风雪无常耳。鼍城即海市蜃楼也,天阴则见,亦奇观也。龙工庙独有柳树,他处绝无,故有“烟柳”之胜。 二十六日,八十里至松树塘。一路近山行走,愈近愈妙。虽系山阴,而山顶雪厚,日光照耀。半山以下,松树苍翠,千重万叠。此山直接伊犁天山一脉,石骨嶙峋,草绿如茵,流泉百道,野花灿发,异香袭人,极壮游之乐事。对面山脚下有沙坡一段,独无青草,横长数十里、相传唐时营盘为沙所压,至今常闻金鼓声。二十里,由山脚十余里折曲盘旋而至山顶,关帝庙三层,深岩幽邃,灵显最著。旁有小屋,系唐贞观十九年姜行本征匈奴纪功碑,自来不许人看,看则风雪立至。余丙戌九月杪过此,曾进屋内一看碑文,约四五尺高,字字清楚,不甚奇异。因庙祝云“不可久留”,旋即出屋。顷刻间果起大风,雪花飘扬,旋即放晴,幸未误事。乃今年二月望前,伊犁领队大臣某过此,必欲看碑,庙祝跪求,不准,强进屋内。未及看完,大风忽起.扬沙走石。某趋马下马,七十里至山下馆店,大雪四日夜,深者丈余,马厂官马压死者无数,行路不通,文书隔绝数日。吁!真不可解也(旁有福郡王碑一座,乾隆年间立。此间,《汉书》之祁连山也,唐之“三箭定天山”也)。 二十七日,早,谒关帝庙。联额颇多,唯徐星伯太史有句云:“赫濯震天山,通万里车书,何处是张营岳垒;阴灵森秘殿,饱千秋冰雪,此中有汉石唐碑。”姜行本碑,相传系汉石所刻。余坐东厢阅壁间诗,亦题二律而别。七十里,住南山口。一路尽山峡,一水中流,大似伊犁果子沟。特乱石崎岖,小桥尤少,行昔苦之,始叹保公之明德远矣! 南山口至哈密一百二十里,尽黄沙、白草,一片荒凉景象,与西路迥别。有大渠一道,自山引注,分溉田亩,故能建城而成都会,即唐之伊吾也,为新疆南、北两路咽喉扼要之区。以在山之阳,故极暖多风。 二十八日,八十里住哈密。城小而固,关外热闹。另有回城,回王住之。余丙戌[按:即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九月初随杨制府到此,恒勉亭都护(敬)在此为办事大臣,杨提军(芳)亦领兵经过,相待极厚、目下办事大臣为恩兰士同年(铭)留住,招饮。余丙戌西行,十月望前过占城,兰士适为古城领队大臣,攀留一日。今又在此一遇,不胜天涯之感! 二十九日,哈密厅志星垣太守招饮。即起身,七十里住黄芦沟。 五月初一日,八十里住长流水。哈密多沙窝路,间段有之。其余处处,有水可通。长流水,水尤好。大城至此,皆白杨树。过此以往,至安西州十余站,又“穷八站”,与巴里坤以西同。中有苦水等处三站,无甜水,须携借而行。即苦水素亦不旺,夏秋天热,行人尤为竭蹶。土人凿地引泉,仅足供用,若遇差使较多,即形短绌。余丙戌八月随杨宫保[按:即杨遇春]大军过此,军书傍午,人马万千,宫保每下车,必先遣人看水,所用不竭,识者已卜为师贞之兆。 初二日,夜,至格子烟墩,七十里:自南山口以来,日日大风,与山北各路迥异,无山故也。气候多暖,路尽沙戈壁,带甜水。吐鲁番之热,巴里坤之冷,安西之风,三绝也。 初三日,六十里至红山,一家店,无水。又八十里,至苦水住。此两站,戈壁大。 初四日,八十里至沙泉。九十里住星星峡。中有达坂,难走。 初五日,八十里至马连井子。七十里,住大泉。 初六日,四十里至红柳园子(尽山路)。七十里,住白墩子。 初七日,九十里住安西州城内。自长流水以东,尽戈壁,无草无树,直至此间方见。城外河名疏勒。 初八日,二鼓起身。住小湾。水草好,店可,有树木,唯沙窝太大耳。小雨,清凉。 初九日,九十里至布隆吉。地尽沙土,水泉曲折旁通,无处不到。城内外树木参天,阴森茂密,一望无际,街市尤好。亦东路胜境也(晤张同庄于腰站)。 初十日,九十里车三道沟,水泉之盛,草本之旺,田亩之广,近关所罕见。 十一日,住玉门县,五十里。沙土间段戈壁。 十二日,九十里住赤金峡。大戈壁,有山坡。 十三日,六十里腰站,沙路。站上有大殿一座,高敞宏轩,与口内无异,为关外绝无仅有者。又二十里,草地。又三十里,尽系祟冈叠阜,高涧深沟,沙石崎岖,行者苦之。所以有“九沟十八坡”之目。住惠回堡,有城,树木好。又七十里,尽戈壁,进嘉峪关。 十四日,住肃州城内(关城至此七十里,汉之酒泉也)。桂杏农菖同年观察招饮。 十五日,四十里临水驿。六十里双井。俱平路。 十六日,七十里深沟,大风,极热。 十七日,一百里住高台,鱼米之乡,风景绝佳。弱水、黑水皆在此。 十八日,四十里抚彝厅。六十里沙井。尽沙土,多白杨柳,良田沃壤,西路精华悉在此。五十里,住甘州府城外,极热。 十九日,住沙井。 二十日,住甘州府张掖县。 二十一日,住东乐县,七十里。 二十二日,四十里山丹县。四十里新河。六十里峡口。尽戈壁。 二十三日,四十里水泉。六十里永昌县。乱石路极多。 二十四日,一百里住凉州府城外四十里铺(石子极多)。 二十五日,四十里住凉州,城内雄健而秀,富庶甲于省门,大郡也。 二十七日,住靖边驿。 二十八日,住古浪县,城小而固,山水清绿,草树茂密,风景亦妙。又三十里,黑松堡。 二十九日,六十里,镇羌住,尽山路,山俱青绿可看。唯过乌梢岭极高寒,山多岚嶂。又五十里岔口驿。 三十日,七十里住平番县,山水、树木皆好,城市尤好。 六月初一日,七十里红城,红树黄花,麦麻被野,风景不减高台、张掖,且近黄河。又五十里,哈家觜,山路尤妙。 初二日,七十里,过黄河浮桥到省[按:此“省城”指兰州](汉之皋兰山也)。 十二日,起身兰州。东路尽土山,山无石,而崎岖难走,无草树,无水,荒凉枯槁,远不及西路也。是日,五十里住。 十三日,八十里,住甘草店,山沟难走,俗有“九沟十八坡”之名。 十四日,六十里,经过车道岭(路从山顶盘曲而下,极险峻),秤钩驿中尖。二十里,巉口住。 十五日,四十里,住安定县。大雨,河涨,阻水。古之天水郡。 十六日,住西巩驿(过王公桥,极难走。又青岚山,亦在此高寒凄凉之境)。 十七日,六十里,住会宁县(此数站,山河水苦,咸不可吃。且无并,唯窖水可吃。人家掘地,蓄天雨水也,过静宁州则不然)。 十八日,七十二道脚不干[按:此路河流数十道,皆无桥,需徒渡,敬当地谓之“七十二道脚不干”],两山相夹,河水中流,每遇暴涨,常冲没漂压。四十里,翟家所小住,大雨。午后晴。住清家驿。 十九日,四十五里高家铺,山渐开展,路宽平好走。四十五里,住静宁州。 二十日,九十里,住隆德县(缺小差繁,最陋之地)。 二十一日过六盘山。四十五里,瓦亭。二十五里,过峡口,住蒿店山下。十里,即河上原。 二十二日,七十里,住平凉府(城高大而荒凉,无草无树。城外三十里即崆峒山,名山也。内戌六月过此,曾登一宿。城系前明韩王府也,。 二十三日,四十里埠,中尖。路难走。又三十里,住白水。 二十四日,七十里,住泾州。城外大河。尽山路。 二十五日,一百里,住长武县。入陕西界。 二十六日,四十里,平路。过河又尽山路。过大佛阁,石壁中凿成大佛。相传唐贞观年间鄂公建。其四旁山洞,皆小佛也。又十里,过花果山、水帘洞。以山路崎岖,未暇一游。住邠州城外。西来至此,方见树木,初听蝉鸣,亦清趣也。过此以东,渐入佳境(邠州西门外有范文正公旧治碑,东门外有太王公刘庙)。 二十七日,立秋。七十里,尽山路,住永寿县。 二十八日,七十里,住乾州,与鲍沧碧刺史一谈。 二十九日,过醴泉,住咸阳县。一百一十里。 三十日,住省城[按:此指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