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山清话 宋 无名氏 李常为言官,言王安石理财不由仁义,且言安石遂非喜胜,日与其徒吕惠卿等阴筹窃计,思以口舌以文厥过,以公论同乎流俗,以忧国为震惊朕师,以百姓愁叹为出自兼并之言,以卿士佥议为生乎怨嫉之口,而又妄取经据传会其说,且言理财用而不由仁与义,不上匮则下穷矣。臣自知朝夕蒙戮,不惮开垂闭之口,吐将腐之舌,为陛下反覆道之。凡数千言。上览之,惊叹再三,抚谕曰:“不意班行中乃有卿也,从前无臣僚说得如此分明,待便为施行。”明日,安石登对,神宗正色视安石:“昨览李常奏,岂不误他百姓?”安石垂笏低手,作怠慢之状,笑而不对。神宗愈怒,遂再问之,安石略陈数语,人不闻安石所言何事,但见上连点头曰:“极是,极是。”常之奏竟不见降出。常后对人言,不知安石有甚狐媚厌倒之术。 司马君实洛中新第,初迁入,一日,步行见墙外暗埋竹签数十,问之,则曰:“此非人行之地,将以防盗也。”公曰:“吾箧中所有几何?且盗亦人也,岂可以此为防。”命亟去之。 人之叩齿,将以收召神观辟除外邪,其说出于道家者流,故修养之人多叩齿,不闻以是为恭敬也,今人往往入神庙中叩齿,非礼也。 唐明皇名隆基,故当时改太一基为棋,至今因之不改。何也?予尝两入文字不报。 秦观少游一日写李太白《古风诗》三十四首于所居壶隐壁间。予因问:“‘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之诗,史但言筑宫而师事,不闻黄金之名,太白不知何据。”少游曰:“《上谷图经》言,昭王筑台置千金于其上,遂因以为名。”阅之,信然。 正献杜公尝言,人家祀祖先非简慢则渎,得其中者鲜矣。 天圣中,诏营浮图,姜遵在永兴毁汉唐碑之坚好者以代砖甓。当时有一县尉投书启具言不可,力恳不已,至于叩头流血,遵以其故沮格朝命,按罢之,自是人无敢言者,遵因此得进用。何斯举诗云:长安古碑用乐石,虿尾银钩擅精密,缺讹横道已足哀,况复镌裁代砖甓,有如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衣吁可惜。斯举,黄州人,少年识苏子瞻,初名颃,字颉之,后名颉之。黄庭坚鲁直极推重之,尝与斯举简云:老病昏塞不记贵字,欲奉字曰斯举,取“色斯举矣,翔而后集”,但恐或犯公家讳字尔(遵自谏议大夫知永兴军,即除枢密副使)。 斯举又作《黄绵袄子歌》,其序言,正月大雨雪,十日不已,既晴,邻里相呼负日,曰:黄绵袄子出矣。 子瞻尝言韩庄敏对客称,仁宗时,一夜三更以来,有中使于慈圣殿传宣,慈圣起,著背子不开门,但于门缝中间云:传宣有甚事?中使云:皇帝起,饮酒尽,问皇后殿有酒否?慈圣云:此中便有酒亦不致将去,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更不肯开门纳中使。 王陶为中丞,劾韩琦曾公亮不押班,有“背负芒剌”之语。参政吴奎言,不押班盖已久来相承,浸成废礼,非始于二人,陶以台制弹劾举职便可,何至引用背负芒剌跋扈之语,且言陶天资险薄,市井小人,巧诈翻覆,情态万状。邵安简亢反攻奎,言阴阳不利咎由执政。奎乃言由陶所致,所言颠错,奎遂罢。 魏公一日至诸子读书堂,见卧榻枕边有一剑,公问仪公何用,仪公言夜间以备缓急。公笑曰:“使汝果能手刃贼,贼死于此,汝何以处?万一夺入贼手,汝不得为完人矣,古人青毡之说,汝不记乎?何至于是也。吾尝见前辈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随,吾辈安能害人,徒起恶心,非所以自重也。” 神宗时,文州曲水县令宇文之邵上书极言时政,且言奸声乱色盈溢耳目,衢巷之中父子兄弟不敢肩随,孰谓王者之都而风俗一至于此。神宗乃遣一二内侍于通衢中物色民言,竟以无是事而止。予谓纵物色得其言,如何敢举于上前。刘贡父常对人言,内官如听得,只道是寻常文谈。 魏公在永兴,一日,有一幕官来参公,一见熟视,蹙然不乐,凡数月未尝交一语。仪公乘间问公:“幕官者公初不识之,胡然一见而不乐。”公曰:“见其额上有块隐起,必是礼拜,当非佳士,恁地人缓急怎生倚仗。” 哲宗御讲筵所,手折一柏枝玩,程颐为讲官,奏曰:“方春万物发生之时,不可非时毁折。”哲宗亟掷于地,终讲有不乐之色,太后闻之,叹曰:“怪鬼坏事,吕晦叔亦不乐其言也。”云不须得如此。 温公在永兴,一日,行国忌香幕次中,客将有事欲白公,误触烛台倒在公身上,公不动亦不问。 韩持国为人凝严方重,每兄弟聚话,玉汝子华议论风生,持国未尝有一言。 邵康节与富韩公在洛,每日晴必同行至僧舍,韩公每过佛寺神祠必躬身致敬,康节笑曰:无乃为佞乎?韩公亦笑,自是不为也。 章子厚与苏子瞻少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卧,适子瞻自外来,摩其腹以问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谋反底家事。”子厚大笑。 庆历中,亲事官乘醉入禁中,上遣内侍谕皇后贵妃使闭阁勿出,后听命不出,贵妃乃直趋上前。明日上对辅臣泣下,枢相乘间启废立之议,独梁相适厉声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其事乃止。 契丹遣使论国书中所称大宋大契丹,以非兄弟之国,今辄易曰南朝北朝,上诏中书密院共议。当时辅臣多言此不计利害,不从,徒生怨隙,梁庄肃曰:“此易屈尔,但答言宋盖本朝受命之土,契丹亦彼国号,令无故而自去,非佳兆。”其年贺正使来,复称大契丹如故。 京城界多火,在法放火者一不获,则主吏皆坐罪。民有欲中伤官吏者,至自其所居,罢免者纷然。时邵安简为提点府界县镇寨公事,廉得其事,乃请自今非延及旁家者,虽失捕勿坐,自是绝无遗火者,遂著为令。 仁宗时王文正公为谏官,因论王德用所进女口,上曰:“正在朕左右。”文正曰:“臣之所言正恐在陛下左右。”上色动,呼内侍官,使各赐钱三百贯,令即今便般出内东门。文正谓:“不须如此之遽,但陛下知之足矣。”上曰:“人情皆一般,若见涕泣不忍去,则朕决不能去之。”既而,上即闲说汉唐间事,又言太宗黜李绩,使其子召用,大是入思虑来,喜见于色,忽内侍来奏云:已出内东门去讫。上复动容。乃起其废郭后也,台臣论列尚美人,上曰:“随即斥去矣,岂容其尚在宫中也。”上之英断如此,盛矣哉! 苏子瞻诗有“似闻指麾筑土郡,已觉谈笑无西戎”之句,尝问子瞻,当是用少陵“谈笑无西河”之语?子瞻笑曰:故是,但少陵亦自用左太冲“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 予一日在陕府官,次年,见一官员与人语,话因及守将怒,一孔目官始效守将奋髯抵掌厉声之状,次又作孔目官皇惧鞠躬请罪,至于学传呼杖直之声。一少年方十二三,冠带在众中坐,忽叱曰:“是何轻薄举止。”一坐惊笑,后问知是蔡子正家子弟。 元八年,吕大防因讲筵言及前代宫室多尚华侈,本朝宫殿止用赤白;前代人君虽在宫禁中,亦出舆入辇,祖宗皆步自内庭,出御后殿止欲涉历黄庭,稍冒寒暑;前代多深于用刑,大者诛戮,小者远窜,唯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黜。至于虚己纳谏,不好畋猎,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皆祖宗家法,陛下不须远法前代,只消尽行家法。既而,上退至宫中,笑谓左右曰:吕相公甚次第好。 微仲为人刚而有守,正而不他,辅相泰陵八年,朝野安静。宣仁圣烈上仙,因为山陵使,既回,乃以大观文知颖昌,时元甲戌三月也。公既行,而左正言上官均言其以张耒、秦观浮薄之徒撰次国史,以李之纯为中司,来之邵、杨畏、虞策为谏官,范祖禹、俞执中、吕希纯、吴安诗,或主诰命,或主封驳,皆附会风旨,以济其欲。时监察御史周秩及右正言张商英连上疏交攻之,微仲遂落职,犹知随州。秩等攻之不已,至循州安置,未逾岭而卒,人颇冤之。 程伊川尝言医家有四肢不仁之说,其言最近理,下得“仁”字极好。 馆中一日会茶,有一新进曰:“退之诗太孟浪。”时贡父偶在座,厉声问曰:“‘风约一池萍’谁诗也?”其人无语。 苏子瞻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命左右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书,凡写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散其纸于左右给事者。 张文潜尝言,近时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往往皆士人躬自负儋。有一士人尽掊其家所有,约百余千,买书将以入京,至中涂,遇一士人取书目阅之,爱其书而贫不能得,家有数古铜器,将以货之。而鬻书者雅有好古器之癖,一见喜甚,乃曰:毋庸货也,我将与汝估其直而两易之。于是尽以随行之书换数十铜器,亟返其家,其妻方讶夫之回疾,视其行李但见二三布囊,磊鬼然铿铿有声,问得其实,乃詈其夫曰:你换得他这个,几时近得饭吃。其人曰:他换得我那个也,则几时近得饭吃。因言人之惑也如此,坐皆绝倒。 刘贡父一日问苏子瞻:“‘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非阁下之诗乎?”子瞻曰:“然。”贡父曰:“是日影耶?月影耶?”子瞻曰:“竹影,金锁碎又何尝说日月也。”二公大笑。 常秩之学尤长于春秋,或问秩:孙复之学何如?秩曰:此商君法尔,步过六尺与弃灰于道者有诛,大不近人情矣。 周重实为察官,以民间多坏钱为器物,乞行禁止,且欲毁弃民间日近所铸者铜器。时张天觉为正言,极论其不可,恐官司临迫,因而坏及前代古器。重实之言既不降出,愤懑不平,谓同列曰:“天觉只怕坏了钹儿磬儿。” 吕晦叔为中丞,一日报在假,馆中诸公因问:“何事在假?”时刘贡父在坐,忽大言:“今日必是一个十斋日。”盖指晦叔好佛也。 洛中有一僧欲开堂说法,司马君实夜过邵尧夫云:“闻富彦国、吕晦叔欲往听此,甚不可,但晦叔贪佛已不可劝,人亦不怪,如何劝得彦国。”尧夫曰:“今日已暮矣,姑任之。”明日二人果偕往。后月余,彦国招数客共饭,尧夫在焉,因问彦国曰:“主上以裴晋公之礼起公,公何不应命。又闻三遣使,公皆卧内见之。”彦国曰:“衰病如此,其能起否?”尧夫曰:“上三命公不起,一僧开堂,以片纸见呼即出,恐亦未是。”彦国曰:“弼亦不曾思量至此。” 神宗时,韩子华为中丞,劾奏宰臣富弼:人言张茂先为先帝子,而弼引为管军。郑公丐罢,子华亦待罪。仍牒阁门更不称中丞,及不朝参。今中书密同谏议以为管军人无间言,绛欲以危言中伤大臣,事既无根,徒摇众听,兼绛举措颠倒,不足以表率百官,于是子华削职知蔡州,子方亦请外知荆南。敕过门下,何郯知封驳事,封还,子方乃留。 仁宗时,梓州妖人白彦欢能依鬼神作法,以诅人至有死者,狱上请谳,皆以不见伤为疑,梁庄肃曰:“杀人以刃尚或可拒,以诅则其可免乎?”竟杀之。 张尧佐以温成之故复除宣徽使,唐质肃时为御史里行,争之不可得,求全台上殿,不许,求自贬,不报,于是劾宰相并言事官皆附会缄默,乃又援致旧臣。帝急召二府,以其章示之,子方犹立殿上,梁庄肃为枢副,曰:“宰相岂御史荐耶?”叱使下殿,殿上莫不惊愕相视。于是贬春州别驾,又改英州,宰相谏官明日亦皆罢逐。 真宗不豫,荆王因问疾留宿禁中,宰执亦以祈禳内宿,时御药李从吉因对荆王叱小黄门,荆王怒曰:“皇帝服药,尔辈敢近木围子高声?”以手中熟水泼之。从吉者自言与李文定是族人。仁宗既即位,从吉使其徒乘间言于上曰:顷时先帝大渐,八大王留禁中者累日,宰执恐有异谋,因八大王取金盂熟水,李迪以墨笔搅水中,八大王疑有毒药,即时出禁中去。上曰:不然,安有是事?若八大王见盂中黑水,便不会根究?翰林司且渲笔在熟水中也,则甚计策?当时八大王才到禁中,便要出去,却是娘娘留住,教只在禁中,明日即去。直是无此事,必是李从吉唆使尔辈来说。上即位未及一年,英悟已如此。 余少时尝与文潜在馆中,因看《隋唐嘉话》,见杨祭酒赠项斯诗云:度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因问诸公:唐时未闻项斯有诗名也。文潜曰:必不足,观杨君诗律已如此,想其所好者皆此类也。 韩庄敏一日来予子弟读书堂,遍观子侄程课,喜甚,谓门客曰:“举业只须做到这个地位,有命时尽可及第。自此当令日日讲五经,依次第观子史,程文不必更工,枉了工夫,若无命时,虽工无益。” 东坡在雪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有二老兵皆陕人,给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长叹,操西音曰:知他有甚好处,夜久寒甚不肯睡,连作冤苦声。其一曰:也有两句好(西人皆作吼音)。其人大怒曰:你又理会得甚底。对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卧而闻之,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曰:这汉子也有鉴识。 秦观南迁,行次郴道,遇雨,有老仆滕贵者久在少游家,随以南行,管押行李在后,泥泞不能进,少游留道傍人家以俟,久之,方珊策杖而至。视少游叹曰:学士学士,他门取了富贵,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来陪奉他门,波波地打闲官,方落得甚声名。怒而不饭,少游再三勉之曰:没奈何。其人怒犹未已,曰:可知是没奈何。少游后见邓博文,言之大笑,且谓邓曰:到京见诸公不可不举似,以发一笑也。 子瞻爱杜牧之《华清宫诗》,自言凡为人写了三四十本矣。 仁宗时,大名府有营兵背生肉,蜿蜒如龙。时程天球判大名,囚其人于狱,具奏于朝。上览其奏,笑曰:是人何罪哉?此赘耳。即令释之。后其兵辄死,上颇疑焉。一日对辅臣言,大名府兵士肉生于背,已是病也,又从而禁系,安得不死。又其后,天球在延州累立功,上欲大用,辄曰:向来无故囚人,至今念之也。 元符三年,立贤妃刘氏为后,邹至完上疏言不当立:五伯者三王之罪人也,其葵丘之会载书犹首曰无以妾为妻,况陛下之圣高出三王之上,其可忽此乎?万一自此以后士大夫有以妾为妻者,臣僚纠劾以闻,陛下何以处之,不治则伤化败俗,无以为国,治之则上行下效,难以责人,先帝在位动以二帝三王为法,今陛下为五伯之所不为者。哲宗读至此,震怒,诏浩言多狂妄,事实不根,除名勒停,新州羁管。当时人见至完之贬大峻,而未见其疏,遂有士人伪为之者,不乐至完者录其伪本以进,有商王桀纣之语,言至完外以此本矫示于人以邀名,其实非也。上愈怒,故行遣至完尝所往来之人甚众。 曾纡云,山谷用乐天语作《黔南诗》。白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白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飧,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白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纡爱之,每对人口诵,谓是点铁成金也。范寥云寥在宜州尝问山谷,山谷云:庭坚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也,尝阻雨衡山尉厅,偶然无事信笔戏书尔。寥以纡“点铁之语”告之,山谷大笑曰:乌有是理,便如此点铁。 人问邵尧夫:“人有洁病,何也?”尧夫曰:“胸中滞碍而多疑耳,未有人天生如此也,初因多疑积渐而日深,此亦未为害,但疑心既重,则万境皆错,最是害道,第一事不可不知也。” 山谷在宜州服紫霞丹,自云得力,曾纡尝以书劝其勿服,山谷答云:公卷疽根在傍,乃不可服,如仆服之,殆是晴云之在川谷,安得霹雳火也。 山谷之在宜也,其年乙酉,即崇宁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楼,听边人相语今岁当鏖战取封侯,因作小词云:诸将说封侯,短笛长吹独倚楼,万事总成风雨去,休休,戏马台南金络头。催酒莫迟留,酒似今秋胜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椅栏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亲见之。 范寥言,山谷在宜州尝作亥卯未军肫,又作未酉亥军肫,寥皆得享之。 王沂公每见子侄语话学人乡音,及效人举止,必痛抑之,且曰:不成。登对后亦如此。 李公择每饮酒至百杯即止,诘旦见宾客,或回书问,亦不病酒,亦无倦色。 老苏初出蜀,以兵书遍见诸公贵人,皆不甚领略。后有人言其姓名于富韩公,公曰:此君专劝人行杀戮以立威,岂得直如此要官职做。 忠宣公范尧夫居常正坐,未尝背靠着物,见客处有数胡床,每暑月蒸湿时,其余客所坐者,背所着处皆有污渍痕迹,惟公所坐处常干也。公所着衣服每易以瀚濯,并无垢腻,履袜虽敝,亦皆洁白。子弟书室中皆坐草缚墩子或杌子,初无有靠背之物。有一幕客好修饰边幅,其衣巾常整整然,公未尝以目视之。每遇筵会,公不以上官自居,必再三勉客,待其饮尽而后已,惟劝至此幕客,一举而退,然此客不悟,每遇赴席,愈更洁其服而进。予每举此以戒吾家子侄。 王荆公《谢公墩诗》云:千枝孙峄阳,万本母淇奥,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簌。贡父云不成语。 张天觉好佛而不许诸子诵经,云彼读书未多,心源未明,才拈着经卷便烧香礼拜,不能得了。 范蜀公镇每对客,尊严静重,言有条理,客亦不敢慢易。惟苏子瞻则掀髯鼓掌,旁若无人,然蜀公甚敬之。一日,有客问公:何为不重黄庭坚?公曰:鲁直,一代伟人,镇之畏友也,安敢不加重。又问:庭坚学佛有得否?公曰:这个则如何知得,但佛亦如何恁地学得。 彭汝砺久在侍从,刚明正直,朝野推重。晚娶宋氏妇,有姿色器资,承顺惟恐不及,后出守九江,病中忽索纸笔大书云:宿世冤家,五年夫妇,从今以往,不打这鼓。投笔而逝。 晏文献公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纳侍儿公甚属意。先字子野,能为诗词,公雅重之,每张来即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其后王夫人浸不容,公即出之。一日子野至,公与之饮,子野作《碧牡丹词》,令营妓歌之,有云:“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之句,公闻之,怃然曰: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亟命于宅库支钱若干,复取前所出侍儿,既来,夫人亦不复谁何也。 陈莹中云,岭南之人见逐客,不问官高卑,皆呼为相公,想是见相公常来也。 一长老在欧阳公座上见公家小儿有小名僧哥者,戏谓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儿要易长育,往往以贱名为小名,如狗羊犬马之类是也。闻者莫不服公之捷对。 裕陵尝因便殿与二三大臣论事,已而言曰:尝思唐明皇晚年侈心一摇,其为祸有不胜言者,本朝无前代离宫别馆,游豫奢侈非特不为,亦不暇为也,盖北有狂虏,西有黠羌,朝廷汲汲然左枝右梧,未尝一日不念之。二虏之势所以难制者,有城国,有行国,古之夷狄能行而已,今兼中国之所有矣,比之汉唐最为强盛。大臣皆言:陛下圣虑及此,二虏不足扑灭矣。上曰:安有扑灭之理,但用此以为外惧则可。 温公无子又无姬侍,裴夫人既亡,公常忽忽,不乐时至独乐园,于读书堂危坐终日,常作小诗,隶书梁间云: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其回人简有云:草妨步则之,木碍冠则芟之,其他任其自然,相与同生天地间,亦各欲遂其生耳。可见公存心也。 石曼卿一日在李驸马家,见杨大年写绝句诗一首云:折戟沈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后书义山二字。曼卿笑云:昆里没这般文章。涂去义山字,书其榜曰牧之。盖两家集中皆载此诗也,此诗佳甚,但颇费解说。 熙宁四年,吕诲表乞致仕,有曰:臣本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不知脉候有虚实,阴阳有逆顺,诊察有标本,治疗有后先,妄投汤剂,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浸成风痹,遂难行步,非徒惮跖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柰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恤,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是思逃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还政。於戏,献可之论可谓至矣。 周种言,垂帘时,一日早朝,执政因理会事,太皇太后命一黄门于内中取案上文字来,黄门仓卒取至,误触上幞头坠地,时上未着巾也,但见新剃头撮数小角儿,黄门者震惧,几不能立,旁有黄门取幞头以进,上凝然端坐,亦不怒亦不问。既退,押班具其事取旨,上曰:只是错。太后命押班只是就本班量行遣。又言,一日辅臣帘前论事甚久,上忽顾一小黄门,附耳与语,小黄门者既去,顷之复来,亦附耳而奏,上忽矍然而兴。俄闻御屏后小锣钹之声交作,须臾即止,上复出,一黄门抱上御椅子,再端拱而坐,直待奏事毕乃退,太皇亦顾上笑。 章子厚为侍从时,遇其生朝会客,其门人林特者亦乡人也,以诗为寿,子厚晚于座上取诗以示客,且指其颂德处云:只是海行言语,道人须道,著乃为工。门人者颇不平之,忽曰:昔人有令画工传神,以其不似命别为之,既而又以不似,凡三四易。画工怒曰,若画得似后,是甚模样。满坐哄然。 章子厚,人言初生时父母欲不举,已纳水盆中,为人救止。其后朝士颇闻其事,苏子瞻尝与子厚诗有“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之语,子厚谓其讥己也,颇不乐。 熙宁中,有荐华山陈戬者,博学知治乱大体,三十年不出户庭,邻人有不识者,云是希夷宗人。既对便坐,上先览其所进时议,甚喜之,至是命坐赐茶,戬乃趑趄皇恐,谢不敢者再三,云上有鸱尾,乞陛下暂令除去,上使之退,左右皆掩笑,上亦不怒,对辅臣亦未尝言及。一日,忽有旨赐束帛,令还山。 太祖尝有言不用南人为相,实录国史皆载,陶《开基万年录》、《开宝史谱》言之甚详,皆言太祖亲写“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刻石政事堂上。或云自王文穆大拜后,吏辈故坏壁,因移石于他处,后浸不知所在。既而,王安石、章相继用事,为人窃去如前两书,今馆中有其名而亡其书也,顷时尚见其他小说,往往互见,今皆为人节略去,人少有知者,知亦不敢言矣。 予一日道过毗陵,舍于张郎中巷,见张之第宅雄伟,园亭台榭之胜,古木参天,因爱而访之。问其世家,则知国初时有张亻必者,随李煜入朝,太宗时亻必在史馆,家常多食客。一日,上问:卿何宾客之多,每日聚说何事?亻必曰:臣之亲旧多客都下,贫乏绝粮,臣累轻而俸有余,故常过臣,饭止菜羹而已,臣愧菲薄而彼更以为羹美,故其来也,不得而拒之。一日,上遣快行家一人,伺其食时直入其家,亻必方对客饭,于是即其座上取一客之食以进,果止粝饭菜羹,仍皆粗纹陶器,上喜其不隐,时号菜羹张家。亻必三子,益之、温之、查之,皆尝为郎官,至今彼人呼其所居曰张郎中巷。 唐子方为人刚直,既参大政,与介甫议事每不协。尝与介甫议杀人伤者许首服,以律案问免死,争于裕陵之前,介甫强辩,上主其议,子方不胜愤懑,对上前谓介甫曰:“安石行乖学僻,其实不晓事,今与之造化之柄,其误天下苍生必矣。”上以其先朝遗直,骤加登用,亦不之罪。既而,子方疽背而死,方其病革,车驾幸其第以临问之,子方已昏,不知人,忽闻上至,开目而言曰:“愿陛下早觉悟,可惜祖宗社稷教安石坏却。”上首肯之,问其家事,无一言。及薨,又幸其第,见其画像不类,命取禁中旧藏本以赐其家,上有昭陵御题“直哉若人,为国砥柱”八字,印以御宝,下有昭陵御押字,予尝亲得见焉。其家传有云,子方一日见介甫诵华严经,因劝介甫不若早休官去,介甫问之,子方曰:“公之为官止是作业,更做执政数年,和佛也费力。”介甫不答。一日,子方在朝假,介甫乃以子方之言白于上,将以危之,上大笑而止。 绍圣改元,九月,禁中为宣仁作小祥道场,宣隆报长老升座,上设御幄于旁以听。其僧祝曰:伏愿皇帝陛下爱国如身,视民如子,每念太皇之保佑,常如先帝之忧勤,庶尹百僚谨守汉家之法度,四方万里永为赵氏之封疆。既而,有僧问话云:太皇今居何处?答云:身居佛法龙天上,心在儿孙社稷中。当时传播,人莫不称叹。于戏,太皇之圣,华夷称为女尧舜,方其垂帘,每有号令,天下人谓之快活条贯。 元癸酉九月一日初夜,开宝寺塔表里通明彻旦,禁中夜遣中使赍降御香,寺门已闭,既开,寺僧皆不知也,寺中望之无所见,去寺渐明。后二日,宣仁上仙。 尝闻祖父言,每岁三月二十八日,四方之人集于泰山东岳祠下,谓之朝拜。嘉八年,祖父适以是日至祠下,言其日风寒已如深冬时,至明日,地皆结冰,寒甚,几欲裂面堕指,人皆闭户,道无行迹。日欲入,忽闻传呼之声自南而北,仪卫雄甚,近道人家有自户牖潜窥者,见马高数尺,甲士皆不类常人,伞扇车乘皆如今乘舆行幸,望庙门而入,庙之重门皆洞开,异香载路,有丈夫绛袍幞头坐黄屋之下,亦微闻警跸之声,亦有言去朝真君回来,又有云真君已归,皆相顾合掌,中夜方不闻。人语又明日,天气复温,皆挥扇而行。后数日,方闻昭陵其日升遐。 昭陵上宾前一月,每夜太庙中有哭声,不敢奏,一日太宗神御前香案自坏。 杜少陵《宿龙门诗》有云:天阙象纬逼。王介甫改阙为阅,黄鲁直对众极言其是,贡父闻之曰:直是怕他。 刘贡父尝言,人之戏剧极有可人处。杨大年与梁周翰、朱昂同在禁掖,大年年未三十,而二公皆高年矣,大年但呼朱翁梁翁,每以言侵侮之。一日,梁戏谓大年曰:这老亦待留以与君也。朱于后亟摇手曰:不要与。众皆笑其捷,虽一时戏言,而大年不五十而卒。 今上初登极,群臣班列在庭,忽一朝士大叫数声仆地不知,人扶未出殿门气已绝。 予顷时于陕府道间,舍于逆旅,因步行田间,有村学究教授二三小儿,闲与之语,言皆无伦次。忽见案间有小儿书卷,其背乃蔡襄写《洛神赋》,已截为两段,其一涂污已不可识,问其何所自得,曰吾家败笼中物也,问更有别纸可见否,乃从壁间书夹中取二三十纸,大半是襄书简,亦有李西台川笺所写诗数纸,因以随行白纸百余幅易之,欣然见授。问其家世,曰吾家祖亦尝为大官,吾父罢官归死于此,吾时年幼,养于近村学究家,今从而李姓,然吾祖官称姓名皆不可得而知。顷时如此纸甚多,皆与小儿作书卷及糊窗用了。会日已暮,乃归旅舍,明日天未明即登途,不及再往,至今为恨也。 先公尝言,顷见李公择云,曾于高邮道上,时正午暑,见临清流有竹篱苑屋,望之极雅洁,前有修竹长松。二道士临流奕棋于松阴间,其一疏髯秀目,其一美少年,肌体如玉,见公择来皆欣然然与之语。则凡俗鄙俚,入其茅屋下,往往堆积稿秸罂ю之类,观其寝处秽污如仆厮。然忽问予能饮否,予曰粗能之,其少年道士徐起取酒,既而酒如米泔且将臭败,于树间摘小毛桃子数枚置案上,予疑其仙也,乃危坐敛衽,满引不敢辞。其盛酒物乃一大盆,饮于破陶器中,徐顾予仆曰:此人亦得。乃与之酒一陶器。二道士先醉,长啸而入,予愈疑焉。既别数里许,询道旁人家,曰:二人者,里胥之子也。在城中出家,今其父死,归谋还俗而分其家财耳。 庆历中,胡瑗以白衣召对,侍迩英讲易,读“乾元亨利贞”,不避上御名,上与左右皆失色,瑷曰:临文不讳。后瑗因言孟子民无“恒”产读为“常”,上微笑曰:又却避此一字。盖自唐穆宗已改“常”字,积久而读熟,虽曰尊经,然坐斥君父之名亦未为允。上尝诏其修国史,瑗乃避其祖讳不拜。 旧制讲读官坐而讲读,别置书策于御案上。仁宗时,一日,讲读官已班立,俟上出,久之,忽有内侍官自御屏后出,大声曰:“有圣旨,今后讲筵官起立,御案前讲读。”自是遂为定制。至神宗朝,王安石为侍读,以言道之所存,请复赐坐,有旨下礼官议,韩维以谓当赐坐,刘分攵以谓不可,纷争不已,议于上前,维曰:“今有时禁中宣长老说法,犹升高踞坐,吾儒讲圣人大中至正之道,乃独不得坐耶?”分攵曰:“彼髡徒何知,自是朝廷不约束耳,维读圣人书,乃亦欲如彼髡无君臣上下乎?安石非为道,为己重耳。”于是安石之请不行。至元初,程颐复请坐讲,太皇曰:“皇帝幼冲,岂可先教改动前人制度。”有旨令不得行。 今皇帝即位之明年,范纯仁卒,其遗表有曰: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便民,达孝道于精微,摅仁心于广远,深绝朋党之论,详察正邪之归,搜抉幽隐以尽才人,屏斥奇巧以厚风俗,爱惜生灵而毋轻议边事,包容狂直而毋易逐言官。若宣仁之诬谤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皆权臣务快其私忿,非泰陵实谓之当然,以至未究流人之往愆,悉以圣恩而特叙。尚使存没,犹玷瑕疵,又复不解疆场之严几,空帑藏之积,有城不守,得地难耕。凡此数端,愿留圣听。此李之仪端叔之文也。上令大书此表留禁中,章由是再贬雷州司户,端叔后坐党籍,终身废弃。 黄庭坚宜州之贬也,坐为《承天寺藏记》。 张舜民彬州之贬也,坐进《兵论》。世言“白骨似山沙似雪”之诗,此特一事耳。《兵论》近于不逊矣。舜民尝因登对云:臣顷赴潭州任,因子细奏陈神宗感疾之因。哲宗至于失声而哭。 元符二年十二月一日,水开五丈河,数处波浪涌起,亦有声如潮水,高丈余,数日而止。 富丞相一日于坟寺剃度一僧,贡父闻之,笑曰:彦国坏了几个才度得一个。人问之,曰:彦国每与僧对语,往往奖予过当,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者,分攵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皆大笑,然亦莫不以其言为当。 赵悦道罢政闲居,每见僧至,接之甚有礼。一日,一士人以书贽见公,读之终卷,正色谓士人曰:朝廷有学校有科举,何不勉以卒业,却与闲退之人说他朝廷利害。士人皇恐而退。后再往,门下人不为通,士人谓阍者曰:参政便直得如此敬重和尚。阍者曰:寻常来相见者,僧亦只是平平人,但相公道只是重他袈裟。士人者笑曰:我这领白衤阑直是不直钱财。阍者曰:也半看佛面。士人曰:便那辍不得些,少来看孔夫子面。人传以为笑。 元五年,先公为契丹贺正使,虏主问:范纯仁今在朝否?先公曰:纯仁去年六月以观文殿学士知颖昌府。又问:何故教出外?先公云:纯仁病足不能拜,暂令补外养病尔。又问:吕公著如何外补?先公云:公著去年卒于位,初不曾外补。乃咨嗟曰:朝廷想见阙人。先公曰:见不住召用旧人。先是,虏主闻先公言纯仁以足疾外补,乃回顾近立之人微笑。先公既北归,不敢以是载于语录,尝因便殿奏陈,上微语曰:因通书说与纯仁。著未几,先公捐舍。八年,纯仁再入相,上首以此告之,且曰曾令李某通书说,纯仁曰不曾得书。 顷时,都下有一卖药老翁,自言少时尝为尚书省中门子,门旁有土地庙,相传为大将军庙,灵应如响,庙有断碑,题额篆汉大将军王公之碑,龛在壁间,堂后官香烛牲酒无虚日,亦沾及阍者,每有一除拜,必先示朕兆。一夜,闻群鬼聚语,或哭或笑,或曰:他运既当限只得此来,怎奈何朝廷去里。一曰:社稷如此,又待如何。其一曰:改东作西,几时定叠。至晓方不闻,声不数日果有拜相者。 元五年,文太师自平章军国重事致政而去。初,潞公再入,刘挚于帘前言王同老所入札子皆文彦博教之,乞行下史官改正。宣仁曰:此大不然也,吾于此事熟知之矣。仁宗时乞立英宗为嗣者文太师也,后策立英宗者韩相公也,功不相掩,不须改史。宣仁既退,叹曰:刘左丞幸是好人,何故如此?挚既相,故潞公力求退,麻既入,御批纸背有云:音声不遐,尚有就问之礼,几杖以俟,伫陪亲祀之朝,勿以进退之殊云云。后学士院入此五句下添“而废谋猷之告”。潞公年九十二,至绍圣五年卒。公逮事四朝,七换节钺,为侍中、司空、司徒、太保、太尉,知永兴、大名、秦州者再,两以太师致仕,五判河南,出将入相者五十余年,可谓功德兼美,既而党论兴,无所不有矣。 莘老入相不及一年而罢,坐父死不葬,后莘老作家庙记自辩,刘器之为其集之序。 建中靖国辛巳,都下有一僧行诵《法华经》,昼夜不停声,虽大雨雪亦然,行步极缓,问之不应,招之不来,有人随其后行,亦无止宿处,每诵数十句即长叹一声曰:怎奈何无人知者。 元丁卯十一月雪中,予过范尧夫于西府,先有五客在坐,予既见,因众人论说民间利害,公甚喜。书室中无火,坐久寒甚,公命温酒来,公与坐客各举两大白,公曰:说得通透后,令人心神融畅。 或问范景仁何以不信佛,景仁曰:尔必待我合掌膜拜,然后为信耶? 司马君实尝言,吕晦叔之信佛近夫佞,欧阳永叔之不信近夫躁,皆不须如此,信与不信才有形迹便不是。 裕陵尝问温公:外议说陈升之如何?温公曰:二相皆闽人,二执政皆楚人,风俗如何得近厚?又问:王安石如何?温公曰:天资僻执,好胜不晓事,其拗强似德州,其心术似福州。上首肯微笑。又尝称吕惠卿美才,温公曰:惠卿过于安石,使江充、李训无才,何以动人主。 司马君实与吕吉甫在讲筵,因论变法事至于上前纷孥,上曰:相与讲是非,何至乃尔?既罢讲,君实气儿愈温粹,而吉甫怒气拂膺,移时尚不能言。人言一个陕西人,一个福建子,怎生厮合得着? 赵先生,蔡州人,后往来无定,苏子由诸公极爱重之。尝言人将发不惟门户有旺,相视仆史辈亦可知,洛中士大夫家仆史往往皆官样。吾尝观主人将兴,其仆史辈必气宇轩昂,仍忠勤不为过;主人将替,仆史辈纵不偷钱,便一身疙痨。周世宗与本朝艺祖方潜龙时,识者识其门下人皆是节度使。 赵先生能使人梦寐中随其往,以观地狱宝灵。长老不信,欲往观之,先生与之对趺坐,命长老合眼正念,人视之二人皆已熟睡,鼻息如雷,俄顷,而觉长老者流汗被体,视先生合掌作战悸之状,人问之,皆不答,但亟遣人往州桥问银铺李员外如何,既而,人回曰:今早殂矣。明日,长老遂退院而去。 京师慈云有昙玉讲师者,有道行,每为人诵《梵纲经》及讲说因缘,都人甚信重之,病家往往延致。一日与赵先生同在王圣美家,其僧方讲说,赵谓僧曰:立尔后者何人?僧回顾,愕然者久之。自是僧弥更修谨,除斋粥外粒米勺水不入口,人有招致,闻命即往,一钱亦不受。 熙宁壬子九月,华山阜头岭崩,声震数十里,西岳祠门户皆震动,钟鼓成声,陷千余家,有大石自立,高四丈,周百八十尺。 今宣德门即正阳门,自明道元年十二月改此名,今得七十年,民间但呼正阳门也。 明肃既上宾,时遗诰以太妃杨氏为皇太后,军国大事内中商量。阁门促百官班贺皇后,时蔡齐为中丞,厉声叱曰:谁命汝来,不得追班。阁门吏皇惧而退。既而执政入奏:今皇帝二十四岁,何必更烦太后垂帘,岂有女后相继之理。议未定,御史庞籍奏言:适已将垂帘仪焚了矣,敢有异议,请取旨斩于庭。左右震栗,后自屏后曰:此间无固必于是,删去遗诰中内中与皇太后商量一节。当时仓卒中,实自蔡齐先发之。 刘贡父言,每见介甫道《字说》,便待打诨。 张文潜言,尝问张安道云:司马君实直言王介甫不晓事是如何?安道云:贤只消去看《字说》。文潜云:《字说》也只是二三分不合人意思处。安道云:若然,则足下亦有七八分不解事矣。文潜大笑。 大参陈彭年以博学强记受知,定陵凡有问,无不知者,其在北门因便殿赐坐,对甚从容,上因问:墨智、墨允是何人?彭年曰:伯夷叔齐也。上问:见何书?曰:春秋少阳。即令秘阁取此书,既至,彭年令于第几板寻检,果得之,上极喜,自是注意,未几执政。 程颐一日在讲筵,曰:闻有旨召江西僧元某,不知何为。泰陵曰:闻其有禅学,故召来欲一见之。颐曰:臣所讲者,君臣父子仁义道德性命之说尽在此矣,不省陛下以何为禅也。上不语,颐又曰:陛下深居九重之中,元某之名如何得达。上复不语,既罢讲,颐即移书两省,谏坡谓:岂可坐视而不救?不惟负两宫之委任,抑且负先帝之厚恩。于是颐称病在假,太皇夜遣使至颐家密传旨,云皇帝既服不是,说书且看先朝面,明日早参。既朝参,又明日当讲,既讲毕,欲退,一中官附耳密奏数语,上曰:风露早寒,可共饮苏合酒一杯。酒未至,上曰:前日召江西僧,何益于治道?已令更不施行。颐曰:入主好佛,未有不为国家之害,陛下知之,社稷幸甚。越数日,又因讲次,颐复奏陈曰:梁武帝英伟之姿,化家为国,史称其生知淳孝笃学勤政诚有之,终其身无他过,止缘好佛一事,家破国亡,身自馁死,子孙皆为侯景杀戮俱尽,可不深戒?上曰:前日江西召禅僧,已曾说与卿,更不施行。颐曰:愿陛下取《梁武帝纪》一看,不然臣当摭其要而上之。上曰:想是如此,卿必不妄言。 近侍一从官,其父本胥也,屡典大藩府,其治刻木辈极严,少有过举即黥配,亲旧有勉之者,则曰:吾岂不知,但吾为民父母之官,岂可见病民者,坐视而不治也。其为郡所至有声,其父年九十二方卒,官封至宣奉大夫。 张先,京师人,有文章,尤长于诗词。其诗有“浮萍断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之句,脍炙人口,又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风弄秋千影”之词,人目为张三影。先字子野,其祖母宋氏,孝章皇后亲妹也,祖逊因是而贵,太宗朝为枢密副使,子野生贵家,刻苦过于寒儒,取高科,甫改秩为鹿邑县以殂。欧阳永叔雅敬重之,尝言与其同饮,酒酣,众客或歌或呼,起舞,子野独退,然其间不动声气,当时皆称为长者,今人乃以张三影呼之。哀哉!欧公为其墓铭。 黄庭坚尝言,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庭坚一日过范景仁,终日相对,正身端坐未尝回顾,亦无倦色。景仁言:吾二十年来胸中未尝起一思虑,二三年来不甚观书,若无宾客,则终日独坐,夜分方睡,虽儿曹欢呼只尺,皆不闻。庭坚曰:公却是学佛作家。公不悦。 神宗一日在讲筵,既讲罢,赐茶,甚从容,因谓讲筵官:数日前因见司马光《王昭君古风诗》甚佳,如“宫门铜锣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读之使人怆然。时君实病足,在假已数日矣,吕惠卿曰:陛下深居九重之中,何从而得此诗。上曰:亦偶然见之。惠卿曰:此诗不无深意。上曰:卿亦尝见此诗耶?惠卿曰:未尝见此诗,适但闻陛下举此四句尔。上曰:此四句有甚深意。 往见曾子固家有《五代政要》一百卷,今人家难得之,颇恨无笔力传写。尝爱世宗自改《赐江南书》有曰:但存帝号,何爽岁寒,傥坚事大之心,必不迫人于险。语意雄伟,真得帝王大体。盖是嗣王欲削尊称,求缓师也。 黄庭坚年五岁已诵五经,一日,问其师曰:人言六经,何独读其五?师曰:春秋不足读。庭坚曰:于是何言也,既曰经矣,何得不读。十日成诵,无一字或遗,其父庶喜其警悟,欲令习神童科举,庭坚窃闻之,乃笑曰:是甚做处。庶尤爱重之。八岁时,有乡人欲赴南宫试,庶率同舍饯饮,皆作诗送行,或令庭坚亦赋诗,顷刻而成,有云:君到玉皇香案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钱穆父尝言,顷在馆中有同僚曹姓者,本医家子,夤缘入馆阁,不识字且多犯人。钱一日,因诵子瞻诗,曹矍然曰:每见诸公喜此人,不知何谓。或言其文章之士也,曹曰:吾近得渠作诗,皆重叠用韵,全不成语言。钱恐人作伪,命取以观之,乃子瞻醉中写少陵《八仙歌》,钱曰:此少陵诗,子瞻写耳。曹曰:便老陵也好吃棒。一日诸公过其家,观其所藏书画,其家多赀,虽真赝相半,然尤物甚多,有虞世南写《法华经》,褚河南写《闲居赋》,临《兰亭》,云其父得于天上,盖锡赍之物也。诸公爱玩不能去手,又有阎立本粉画罗汉横轴,上各有赞,字画皆真楷可喜,乃唐时帝王御制,不知何帝所作,皆有小长印“御制之宝”,两头皆尖如橄榄核状,外标首题云“应真横轴”,曹问坐客何故为应真,或对曰真即罗汉也,曹曰好好地团甚谜,亟命易去,自题云“十八大阿罗汉”。或言“应真横轴”四字亦是名人书。 晏临淄,临川人,其未生时,有仙人曹八百见其父固,谓之曰:上界有真人当降汝家。自是其家日贫。临淄公既显,其季弟颖自幼亦如临淄公警悟,章圣闻其名,召入禁中,因令作《宫沼瑞莲赋》,大见称赏,赐出身,授奉礼郎。颖闻之,走入书室中,反关不出,其家人辈连呼不应,乃破壁而入,则已蜕去。案上有纸大书小诗二首,一云: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出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一云: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行谁复见,一鹤上辽天。其年十八岁也。章圣御篆“神仙晏颖”四字赐其家。 李觏,字泰伯,盱江人,贤而有文章,苏子瞻诸公极推重之,素不喜佛,不喜孟子,好饮酒作文,古文弥佳。一日,有达官送酒数斗,泰伯家酿亦熟,然性介僻不与人往还,一士人知其富有酒,然无计得饮,乃作诗数首骂孟子,其一云:完廪捐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还痴,丈人尚自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李见诗大喜,留连数日,所与谈莫非骂孟子也,无何,酒尽,乃辞去。既而,又有寄酒者,士人闻之,再往,作《仁义正论》三篇,大率皆诋释氏,李览之,笑云:公文采甚奇,但前次被公吃了酒,后极索寞,今次不敢相留,留此酒以自遣怀。闻者莫不绝倒。 泰伯一日与处士陈烈同赴蔡君谟饭,时正春时,营妓皆在后圃卖酒,相与至筵前声喏,君谟留以佐酒,烈已不乐,酒行,众妓方歌,烈并酒掷于案上,作皇惧之状,逾墙攀木而遁。时泰伯坐上赋诗云:七闽山水掌中窥,乘兴登临对落晖,谁在画楼酤酒处,几多鸣橹送潮归。晴来海色依稀见,醉后乡心积渐微,山鸟不知红粉乐,一声檀板便惊飞。既而,烈闻之,遂投牒云:李觏本无士行,辄宾筵,诋释氏为妖胡,指孟轲为非圣。按吾圣经云:非圣人者,无法,合依名教,肆诛市朝。君谟览牒,笑谓来者云:传语先生今后不使弟子也。君谟后每会客,必以示坐上,以供一笑云。 张文潜尝云,子瞻每笑“天边赵盾益可畏,水底右军方熟眠”,谓汤Ь了王羲之也。文潜戏谓子瞻:公诗有“独看红蕖倾白堕”,不知白堕是何物。子瞻云:刘白堕善酿酒,出《洛阳伽蓝记》。文潜曰:云白堕既是一人,莫难为倾否?子瞻笑曰: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亦是酿酒人名也。文潜曰:毕竟用得不当。子瞻又笑曰:公且先去共曹家那汉理会,却来此间厮魔。盖文潜时有仆曹某者,在家作过,亦去,失酒器之类,既送天府推治,其人未招,承方丈移取会也。坐皆绝倒。 刘贡父平生不曾议人长短,人有不韪,必当面折之。虽介甫用事,诸公承顺不及,惟贡父屡当面攻之,然退与人言,未尝出一语,人皆服其长者,虽介甫亦敬服之。 黄鲁直尝云,《高祖纪》“恐能薄”止是才能之能,合作奴登切,孟坚不必解说。彼音奴来切者,三足鳖也,徐浩诗“法士多环能”却在来字韵押,乃是僧似鳖尔。 予尝见苏子瞻一帖云:岁行尽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青荧。“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一日,对贡父举此,贡父云:前数句是夜行迷路,误入田螺精家中来。 黄育,字和叔,鲁直叔父也。为童儿时,其伯氏长善将诸儿出行,天骤雨,长善问诸儿:“‘日在雨落,翁婆相扑’是何语。”和叔曰:“阴阳不和也。”时年七岁矣。 朱康叔送酒与子瞻,子瞻以简谢之云:酒甚佳,必是故人特遣下厅也。盖俗谓主者自饮之酒为不出库。 范尧夫帅陕府,有属县知县因入村至一僧寺少憩,既饭,步行廊庑间,见一僧房颇雅洁,阒无人声,案上有酒一瓢,知县者戏书一绝于窗纸云:尔非慧远我非陶,何事窗间酒一瓢,僧野避人聊自醉,卧看风竹影萧萧。不知其僧俗家先有事在县,理屈坐罪。明日,其僧乃截取窗字粘于状前,诉于府,且曰:某有施主某人昨日携酒至房中,值某不在房,知县既至,施主走避,酒为知县所饮,不辞但有数银杯,知县既醉,不知下落,银杯各有镌识,今施主迫某取之,乞追施主某人与厅吏某人鞫之。尧夫曰:尔为僧,法当饮乎?杖而逐之。且曰果有失物,令主者自来理会。持其状以示子侄辈,曰:尔观此,安得守官处不自重。即命火焚之,对僚属中未尝言。及后,知县者闻之,乃修书致谢,尧夫曰:不记有此事,自无可谢。还其书。 张子颜少卿晚年,尝目前见白光闪闪然,中有白衣人,如佛相者,子颜信之弥谨,乃不食肉,不饮酒,然体瘠而多病矣。时泰陵不豫,汪寿卿自蜀入京诊御脉,圣体极康宁,寿卿医道盛行,其门如市。子颜一日从寿卿求脉,寿卿一见大惊,不复言,但授以大丸数十小丸千余粒,祝曰:十日中服之当尽,却以示报。既数日,视所见白衣人,衣变黄而光无所见矣,乃欲得肉食又思饮酒,又明日,俱无所见,觉气体异他日矣。乃诣寿卿以告,寿卿曰:吾固知矣。公脾初受病,为肺所克。心,脾之母也,公既多疑心,气一不固,自然有所睹。吾之大丸实其脾,小丸补其心,肺为脾之子,既不能胜其母,其病自当愈也。子颜大神之,因密问所诊御脉如何,寿卿曰:再得春气脉当绝,虽司命无如之何。时元符改元八月也,至三年正月,泰陵晏驾。寿卿后入华山,年已八十余矣。 昭陵上仙之日,金陵城外有人闻数千百人吹箫,声自空中过,久之方寂然。 崇宁改元之明年,蔡丞相既迁左揆首,令议天下州县皆建佛刹,以崇宁为额。时石豫为中丞,其门人陈确贤士也,夜过豫,问豫曰:中丞岂可坐视。豫曰:少待数日,看行与不行。未几,豫招确,谓之曰:前夕之言今早已纳札子矣,上甚喜。乃是乞诏州郡仍置崇宁观。 崇宁三年四月,大内火,宰辅请以司马光等三百九人姓名大书刻石于文德殿门,谓之元党人,凡元符三年应诏直言人为邪等,附党籍于刑部,云以禳火灾。其年罢科举,颁三舍法于天下。 王安石配享文宣王庙庭,坐颜孟之下十哲之上,驾幸学,亲行奠谒,或谓安石巍然而坐有所未允,蔡知院元度曰:便塑底也不得。 四年正月,元度引兄嫌,以资政知河南府,送车塞道,凡三日始见绝宾客,然后得行,禁中给赐之人络绎于路,观者荣之。 明年彗星见,其长亘天,禁中窗户洞明与其他处不同,连夜诏毁文德殿门石籍,宫门方开,有旨取刑部籍入,或云亦焚之。